※※※※※※※※※※※※※※※※※※※※※※※※※※※※※※※※※※※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0/01(第三一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2.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幼年人类                  § 张雪昆:幼年人类         §     ·张雪昆·                  § 【牛肆】             § 人类走过了无数墓碑                  § 依然年幼如婴儿 黄沛天:解放七十周年,      § 据说宇宙爆炸过    话殡葬习俗的变迁  § 人的想法也经常爆炸 鱼 米:如烟往事忆香江      § 却没有炸出足够的智慧                   § 让人类走出幼年 【丝露集】            §                    § 人类困于童心 蔡同伟:走进乡愁深处       § 却被夜间苍老的灯火 彭立武:湖乡旧事         § 吓了一跳  劳 柯:我在楼道口等你      §                    § 人与人之间 【网里乾坤】           § 建墙关门                  § 似乎从未相信 李长青:肠道发炎,        § 外面是呼救的同类       为什么肾会出毛病?  §   齐 鸣:发现勾践他爹的宝剑    §                    §   【网萃】             §                    §   程 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    §          (四)     §                  §  【网讯】∽∽∽∽∽∽∽∽∽∽∽∽∽∽∽∽∽∽∽∽∽∽∽∽∽∽∽∽∽∽∽ ◆         新语丝网站2019年十大新闻   一、南开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曹雪涛实验室有64篇论文被发现实验结 果图是从别的图片复制、粘贴、修改而得,创下了“PS实验技术”的世界纪录。   二、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长王焰新在选院士期间,因有人在新语丝网站 发表文章揭露其学术造假,动用公安局查出作者是胡斌,将其刑事拘留。   三、曾在2006年被揭露论文造假的四川大学原副校长魏于全院士又被发现有 多篇论文采用“PS实验技术”造假,而且他要求其学生、下属声明将自己作为第 一作者或通讯作者的论文转让给其女儿魏霞蔚、其妻子赵霞,由她们分别以第一、 第二完成人的身份获得2018年度四川省科学技术一等奖。   四、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在答复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关于其学术造假 的调查时,反过来建议该委员会调查武汉大学医学院教授李红良、中国科学院上 海生命科学研究院生化细胞所研究员裴钢、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研究员耿 美玉学术造假。   五、国家药监局批准上海绿谷制药公司治疗阿尔茨海默病新药“九期一” (甘露特钠)的上市申请,引发争议。上海绿谷是靠“抗癌保健品”灵芝宝起家 的,由于做虚假宣传被揭露过了无数次。主持该药研发的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 究所研究员耿美玉也被发现有多篇论文造假数据。   六、由广州复大肿瘤医院(民营医院)院长徐克成主编的《氢气控癌:理论 和实践》一书在广州举行新书发布会,吴孟超、王振义、汤钊猷、钟南山四名医 学界院士为其站台,声称通过吸氢气来控制癌症“不是骗局”。   七、崔永元开网店卖高价牛肉,叫做“崔永元真牛”,把同一家企业出产的 同类产品卖出双倍价钱。崔永元还一口气申请了“崔永元真鱼”、“崔永元真 猪”、“崔永元真鸡”、“崔永元真肉”、“崔永元真羊”、“崔永元真鸭”等 商标,并吆喝要卖来自非洲的“崔永元真茶”。   八、罗永浩在锤子手机破产后,转行推销电子烟。江苏丹阳市法院发布限制 消费令,罗永浩和锤子科技因欠下370余万元的债务不还,被限制消费。   九、因为质疑华为的“备胎”,方舟子再次在中国网络被全网封杀,所有自 媒体账号均被销号。与此同时,科学猫头鹰、土摩托等一批科普自媒体也被销号。   十、王志安、徐波、吴兴川、刘宇、孙延宏、景涛、李勇、张科、陶黎纳、 陈涛等15人在圣地亚哥高级法院诬告方舟子夫妇设立基金会在2014年“诈骗”他 们的捐款于2013年在加州买房、买车。法官已驳回、撤销该案,原告提起上诉。 ◆ 第六届“PSI-新语丝”网络科普奖获奖名单推迟到二月刊公布。 ◆ 彩印珍藏“方舟子科学美文”丛书《我们为什么不长尾巴》《大象为什么不 长毛》《世界是如此的小》再版,签名版购买地址: https://weidian.com/item.html?itemID=2219898635&wfr 【牛肆】∽∽∽∽∽∽∽∽∽∽∽∽∽∽∽∽∽∽∽∽∽∽∽∽∽∽∽∽∽∽∽ ◆    解放七十周年,话殡葬习俗的变迁    ·黄沛天·   时间过得真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一晃就七十年了,社会面貌发生 了翻天复地的变化。我也从一个懵懵懂懂的九岁孩童变成了年近八旬的老朽。人 老了,健康状况也不如从前,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不由自主会思考一下后事的 问题。数月前(2019年4月19日),我大哥安祥地走了,享年93岁,丧事办得很 简单,静悄悄的,我也只是第二天在他的遗像前行了个三鞠躬礼,如此而已。然 而对大哥的怀念却自在心中。   不过,这里也让我想起了此前发生的一件不大愉快的事情,也算是一桩家丑 吧。事情源由2018年底老家(吉安)传来殡葬改革的相关消息,说我大祖母和小 祖母的坟墓由于座落在耕地当中,可能无法保留了。因此,我和南昌的两个哥哥 (当时大哥还健在,但南昌的两个姐姐已去世)一起商量了一下,认为这都是解 放前立的坟,尤其是大祖母去世时我都还未出生,南昌的晚辈恐怕连坟墓在哪里 都不知道呢,如果不能继续保留那就不去管它,任凭政府处置好了,平了就平了 吧。于是我在家族微信群里(南昌的一个外甥女为群主)表达了这个想法,并且 还借鉴介绍了周恩来总理平掉自家祖坟的事例。这一下就引起了群主和某些家人 的不满,群主说:“连祖宗都不要了,可悲,可叹。”群主的姐姐也附和说: “啊,我的天啦!都是凡夫俗子,我们都不是伟人,肯定是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 界。”我就纳闷,也有点奇怪。这两个晚辈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她们的太祖母的坟 墓在何处,恐怕也没有去给两个太祖母扫过墓,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也真不靠 谱吧。于是我只好呼吁家族群里的每一位成员(除了我之外,都是我的晚辈)在 群里谈谈自己的看法。十分遗憾,还未等到群里其他人的发声,2019年1月5日我 就被群主移出了群,同时该群也不欢而散。想不到在家族群里都不让人说话。这 真是家丑,但也无可奈何。   对于缺乏修养的晚辈的蛮横和无理,姑且不去计较,但有些问题却值得人们 认真思考。新中国成立(俗称解放)至今,风风雨雨都七十年了,社会面貌发生 了翻天复地的变化。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民间的许多陋习都在逐 渐消除,殡葬习俗也必然会有相应的变化,但从我家对祖坟问题的议论来看,似 乎有点落后于社会的发展,这反映了当今社会中确实有一部分人还未从旧的封建 意识中解放出来,头脑还不知不觉地被囚禁着。当然,每个人的家庭环境不同, 受的教育不同,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必然不同,不好强求一律,每 个人的三观(即使是三观不正)也应该受到尊重。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也许 应该更顺乎社会发展的移风易俗的历史潮流吧。   说到移风易俗,不免就会想到“红白喜事”这两大类型的民间习俗。它们有 着类似的历史渊源,也都包含着相应的封建礼教。随着社会的发展,它们也都发 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里可以略微做点比较。   先简单说说“红喜事”。由父母长辈包办的封建主义婚姻嫁娶的风俗习惯和 礼教,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年代,也有很多文人墨客对相关陋习进行了抨击。在小 说和文学作品中,通常把爱情称作“永恒的主题”,这其中也就包含着新旧观念 的矛盾和冲突。巴金的《家》《春》《秋》算是典型的,也是人们较为熟悉的抨 击封建礼教的大作。在老解放区,早已倡导自由恋爱婚姻。新中国一成立,便颁 布了婚姻法,从法律意义上废除了封建主义的包办婚姻,《小二黑结婚》的故事 家喻户晓,旧的婚姻习俗也由此逐渐淡化和消失。尽管在婚姻嫁娶方面还残留了 一些陋习(比如索要彩礼、豪华婚礼等),但现在年轻人的婚姻基本上已经自由 了(有的甚至是太自由了,太随意了)。   至于“白喜事”,各个民族也有不同的习俗和丧葬礼仪,有的甚至形成了某 种所谓“丧葬文化”。人们都认为,死者为大,应该尊重逝者,这不错。毛泽东 主席也曾经说过,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这就够了。但传统的 封建主义意识往往把丧葬事宜是否办得隆重豪华与所谓“孝道”相联系,这就有 点过头了。这里简单说一下我父母的丧事。父母生前早已为自己制做好了寿木。 我父亲逝于1979年,享年八十二岁,是棺葬。当时,除了在单位上开了个追悼会, 另外按老家的习俗还做了道场(母亲还在,我们也无法抗拒),丧事严格按守灵、 出殡、入土等程序进行。我母亲逝于1992年,享年九十二岁。她的寿木虽然也早 就制做好了,但当时吉安市已不允许棺葬了,而且查得很紧,因此,我们也只好 违背母亲遗愿,用的是火葬。丧事办得也比较简单,只是亲人聚集在一起,开了 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为她准备好的寿木也送给了农村老家的一位老人。当然,我 们也只是尊纪守法,跟随潮流而已。   仔细想想,随着人口的增长,而土地就是这么多,如果不限制丧葬用地,必 然会带来诸多社会矛盾。所以,对于政府出台的殡葬改革的相关措施,我们应当 表示理解和支持。   目前,国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殡葬法,只有民政部颁布的《殡葬管理条例》。 随着社会的发展,丧葬改革也是势在必行。对逝者的安葬形式目前也有多种选择, 有棺葬(估计以后会逐渐废除),有火葬,也有将骨灰撒入江河大海的,还有其 他的各种所谓生态葬,等等。周恩来、邓小平的骨灰就是撒入大海,著名物理学 家爱因斯坦曾有死后不立墓碑的遗嘱。据我的一个在深圳的外甥女说,现在深圳 每年向市民开放两天公祭日,组织市民集体将亲人的骨灰撒向大海,她也认为这 或许是殡葬改革的一种趋势。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政府也只能因势利导。仔细观察回顾一下 近些年来周边人们办理的丧葬事宜,也发现确有不小的变化:丧事从简,没有鞭 炮声,也没有了扰民的哀乐。这都是很大的进步。所以,我也郑重向儿子交代, 死后丧事从简,不要扰民。也不留骨灰,或撒入江河,或各种生态葬,都行。   中华民族有着许多风俗习惯,有的还可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继续保留,有 的也会因循时代的发展而逐渐被淘汰。落后于时代发展的风俗习惯和旧的思想意 识,也终将会被抛弃。不过,话又说回来,殡葬改革是移风易俗,不是殡葬革命, 急躁不得。比如,也是在2018年,当中央发现在推行殡葬改革中,江西多地出现 “抢棺砸棺”的急躁做法时,立即叫停了这种不得人心的简单粗暴的行为。因此, 殡葬改革,移风易俗,需要的是政府和民众的良性互动。 ◆         如烟往事忆香江    ·鱼 米·   毕业答辩之后,我离开了求学四年的母校,也没有参加每年固定时间举行的 学位授予仪式。后来我的导师退休,本想去看他而终未成行。近期许多的消息, 也让我担心那个山脚下的校园是否依旧美丽而平静。几次在梦里又回到那个熟悉 的实验室,一桌一椅,窗外港口上的行船,深夜里高楼的灯光。那如烟的求学往 事,在我脑中慢慢浮现。   在那年因为生病未能参加考试而错过许多学校申请时,导师的一封录取邮件 对我真是救命稻草。几经波折,终于在秋天坐到了嘉道理楼里导师的对面。他是 一个清瘦的本地人,态度平和,寒暄之后便和我聊起来学习计划。我也陆续地开 始找住处,做实验,慢慢适应环境。起步并不顺利,实验老是遇到问题,好在导 师并不着急。在孤单中我怀着强烈的思乡愁绪,也逐渐地将研究推上了轨道。   毕业之后再回首,才发现我的导师真是难得。他始终保持那种绅士态度,从 不催促我的研究进度,放我自由地去探索,在我遇到困难时也总能给予热情的鼓 励。虽说这样的方式在开始时可能效率不高,却使我保持了对科学的兴趣和面对 困难时的勇气。当我实验有了进展时,他又由衷地感到高兴,有次还兴奋地拍起 手来。据实验室管理员说,导师早年是学文科的,自己却热爱科学,费了很大的 努力才转到现在的方向。他每天只是在办公室埋头读文献,偶尔和我们谈谈实验 进展,基本不关心我们的上班时间。导师和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从未说起过 他的个人情况也不打探我们的私事,以至于我至今都没有他的手机号码。有一次 和导师一起出去开会,听说他的女儿就在那个城市读书时,我们惊讶他为何不去 看看,他却说女儿有自己的空间不好去打扰。导师从不说教,只是用实际行动影 响我们。我们做放射性实验有时会有残留污染,匆匆做完就走开,盖革计数器叫 起来也不太在意。有次和老板抱怨公用盒子污染很厉害,说过也就忘了,可不久 发现老板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清洗污染的盒子,让我很惭愧。   导师没有向我们提过学术以外的要求,也不肯接受我们以为理所应当的馈赠。 第一次过年回来,我很自然地带了一瓶家乡的白酒给导师。他很尴尬地解释说, 因为我还没有毕业,他不能接受我的礼物,一定要将四十元的价格算还给我,吓 得我再也不敢送东西了。毕业前夕,我才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请导师去吃下午茶, 这乃是因为我的毕业论文已经提交,没有利益关系的缘故。导师很客气地用广东 话说点得太多吃不完,还热心地教我一些菜的叫法。不过导师也保留了华人世界 的人情味,每年春节一定会给每个实验室成员发一个红包,感谢大家一年的辛苦 工作。导师每年还会组织一次实验室的年前聚餐,对我们学生来说算是难得的盛 宴。其时一定有之前毕业的师兄师姐来参加,气氛亲切而热烈。来客还喜欢在实 验室的白板和耗材箱子上用马克笔写下“×年×月××又到此一游”。看那写满 的记录就知道很有些年头的岁月流逝。还记得有位回访的师兄看我眼镜疏于擦拭, 开玩笑说透光率只有40%啦。正是在那短短的回访期间,这个师兄教我学会了做 放射性吸收实验。   导师关心我毕业的去向,当听说我准备去企业时,神情黯然。他说也是时候 我该为家庭承担责任了,可他失落的神情还是刺痛了我。对他来说,自己培养的 学生为了生计放弃学术,大约是无可言说的惋惜吧!他那失落的神情,在我工作 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挥之不去,特别是一个人出差躺在酒店的床上时。最终我还是 下决心重回研究工作,毕业很久之后才整理一些文章发表。导师全然不在意作者 顺序之类,只是在邮件里说“我真的为你骄傲”,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除了导师,求学期间接触的一些本地人也让我印象深刻。实验室管理员每天 坐车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上班,早餐非常简单,勤勤恳恳地为实验室做着服务。导 师开实验课,他就认真地准备材料,有次在春节假期还专门跑到实验室看细菌培 养板的情况。他将实验室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认真对待每个学生的求助。我有时 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否太过单调,可他平静地享受着每一天,唯一的爱好就是听听 广播。我毕业时他刚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现在怕是已经上小学了吧。隔壁实验 室有一位男生,每次去借仪器都会热心地帮忙调试,找耗材试剂。他用广东话夹 杂着蹩脚的普通话给我讲笑话,弄得我不知道该笑不该笑。实验室外面也曾碰见 过他,在爬山的路上,微笑着一上一下擦肩而过。后来我自己做饭,在一个常去 的食品店买东西时,有位收银员大姐总是细心地根据东西的轻重、大小和易碎程 度仔细装袋,拎起来非常稳当。我们有次去大浪西湾徒步,天黑了也没有赶到预 定地点,在一个陌生的山村迷了路。几个村童好奇地围着我们,热心的村民大声 地担心着我们被野狗攻击。因为没有手机信号,村民用固定电话帮我们预约出租 车到最近的公路入口。村民给我们指明了路线,我们用手机照着山路,终于看到 了路尽头的出租车。那晚有星星,朦胧中还看到一个水库,夜色真美,可更美的 是那些淳朴的村民。   母校就在山脚下,从我的座位就可以看到窗外的青山。穿过研究生堂,经过 校长住宅,很快就可以走到一条登山的路上。每当实验不顺,不管时间早晚,都 可以出去爬山。这里真是现代文明和自然的完美结合,十几分钟就可以从喧嚣逃 到自然的怀抱。山虽不高,小路却不少,我也热衷于探索不同的路径。不常锻炼 的时候,花一个小时爬到山顶还是有些吃力。不过从半山平台顺时针走,可以看 到港口的全景,曾经和妻子一起在那里看落日下平坦如镜的海面。在山顶上从港 口的反方向看,薄扶林水塘像翡翠般嵌在青山之间。据学植物分类的同学讲,没 有采集证我们不能随便采摘植物,可还是忍不住采过黄色烧汤花的种子。在老家 的院子里,它们生根发芽又开花,和紫色的本地品种交相映辉,是我从那山里带 走的最后的纪念。   因为学业忙,我们简直以实验室为家,总是在深夜里沿着一条固定的道路绕 回住处。有次白天反方向回去,竟茫然不知每晚走过的道路是这个样子的。不过 忙里偷闲,我们有时也会一群人相约出去游玩,几年来陆续走过不少地方。大帽 山是海拔最高处,那半路的猴子和山顶上的牛让人印象深刻。蒲台岛光滑的峭壁 和阳光下苍绿的海浪很迷人,从岛上渔民那里买来的海带泡在水里青葱可爱。在 蚺蛇尖那里,我们亲身体会了“翻山越岭”这个成语的妙处。大屿山连绵起伏的 青山,也常常让从平原来看大佛的访客吃惊。长洲和浅水湾的沙滩是浪漫的好去 处,而穷学生的乐园还有岛背面的海洋公园,这让偶尔来玩的妻子很喜欢。最后 一次看岛上的美景是毕业答辩前住在摩星岭时,雨后的早晨,白雾在青山间缭绕, 恍如仙境。   在这里我才开始学着独立生活,住在校园外自己做饭吃,四年间陆续换了三 个住处。第一次住的地方离港口很近,却只留下我思乡的惆怅。第二次在登山电 梯脚下,在这里妻子来看我,是一切幸福的开端。第三处在一个旧楼里,我们住 得很开心,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同住的人越来越少。毕业答辩时去拿遗忘在那里的 爷爷做的马扎,才发现整栋楼已经空空如也,原来早被旧楼收购公司逐步买下。 那个住处后来甚至入了窃贼,不过他们一定很失望,因为无物可拿只搬走了窗外 的空调。现在想来还有点滑稽,好奇在人口稠密的岛上他们是如何把笨重的空调 弄走的。   一个人读书的日子难免苦闷,特别是妻子还在千里之外求学。几年的分离之 苦,多亏图书馆帮忙疏解。冯平山图书馆在主图书馆最顶层,里面的中文书收集 得真不少。经常过去毫无目的地闲逛,抱着一大摞书回来,慢慢地翻阅着岁月。 很多精美的画册,是我所买不起的,这样暂时的拥有让我很满足。里面也曾看到 过名家的签名本,似乎也没有特别的珍贵,还是可以借来在手上摩挲,想来还有 点奢侈。离开之后,特别想念那个图书馆,希望它能永远平静地待在那里。   毕业前夕,我因工作没有着落而心情苦闷。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坐在主楼前 的长椅上发呆。那时没有意识到,这乃是一生中最后的平静幸福时光。当投入生 活的洪流,才发现那平静的校园,那温和的导师,是再也不会遇到了。八月底, 在匆忙中和接我的妻子带着大小行李挤上了叮当车,挥别母校,除了答辩再也没 有回去过。在校时有时还有种种的不满,可母校的美好只有在离开后才开始强烈 的怀念。一起怀念的,还有那窗外的青山,石塘咀街市的柠檬茶,和那真是自由 自在的青春岁月。 【丝露集】∽∽∽∽∽∽∽∽∽∽∽∽∽∽∽∽∽∽∽∽∽∽∽∽∽∽∽∽∽∽ ◆   走进乡愁深处 ·蔡同伟·   踏上归乡的小路   走进乡愁深处   启开记忆的导航   寻觅旧时的景物   怎耐熟悉的情节   已被光阴颠覆   曾经爱唱小曲的石碾   蹲守着孤独   曾经力大如牛的茂叔   蹒跚着脚步   老槐树下   逝去了人声鼎沸   街头巷尾   不见了鸡鸭追逐   村口的老井   已经埋入泥土   百岁的老屋   已经伤筋动骨   而门前的小河   依然欢奏音符   古朴的戏台   依然稳固如初   院中的粮仓   依然尖头大肚   乡情还是那么醇厚   乡亲还是那样质朴   亲亲的故乡   如我深爱的父母   永远的乡愁   把我的根留住…… ◆   湖乡旧事 ·彭立武·   一   九爹门前的山叫解放山,十多里的山岭连绵起伏,像是一条长蛇,九爹的土 屋刚好位于蛇头的嘴上。山间阴凉的滴水在蛇嘴里日积月累,形成了一口瓢状的 小潭,本地人称之为瓢潭,老头每天午后坐在门前的酸枣树下,对着几亩水面喝 一杯茶,然后提着椅子进屋,夏秋季时,要在竹篾席上摊开四肢躺足一个钟头, 春冬季时,则到灶下把双手抱在胸前打半个钟头瞌睡。山中吹来四时落叶,潭水 没有一点尘埃。   山窝里没有别的人家,鳏居的老头日子十分清静,一年年地看着酸枣儿青了 黄,黄了落,又在树下烂成黄白的枣核,不觉迅景如梭。这年夏天,门前的酸枣 儿正青的时候,山窝里忽来了几百号人,在离土屋不到一里远的猪场及附近驻扎 下来,要将小潭扩建成一个大水库。红旗插得遍地都是,百多根扁担把泥巴一担 担往外挑,只三五天工夫,数十年的清幽已是一踏糊涂。   水库越挖越大,几百号人烧饭的柴渐渐成了问题。九爹看到从禾堂前过身的 人,对着自己那半间侧屋指指点点,心里就慌了神。他的土屋共有两间半,一侧 的半间是茅房和空的猪栏,屋顶上有两根檩子、一些椽条和几块油毛毡,都是能 烧的东西。乡间近来流行一句这样的俗语——冇凳坐坐土砖,冇柴烧拆屋椽。公 社食堂里为了做饭的柴,烧人家的门板木器,要算是客气的做法,很多时候,是 用绳子捆住屋檩的两头,用力往下一扯,椽啊檩啊瓦啊就统统落下来,想烧什么 就烧什么。   这一天的晚饭时候,老头看见一汉子横过了潭基,上到禾堂,又从侧面爬上 墙,掀开了油毛毡。老头仰头望着,张了几回嘴话没说出口,眼见绳子捆到了檩 子上,墙头上松土扑扑地往下掉,再不阻止这半间侧屋就要被掀掉了,老头提了 提裤带,说:“嗳,你是陈头村骆家的吧?”   汉子停住手,老头笑着说:“我认得你哩。”   这汉子倏忽记起,解放山的蛇嘴上住着他父亲的一个旧友,于是问:   “老人家莫非是九爹?”   “你记得了?”   “真是你!”二十年前的事一下子在汉子脑内复苏,他惊道:“怎不记得? 还欠着你老人家一副寿材呢!”   这汉子叫作骆满,陈头村人。骆满的父亲与这老头是至交,他父亲死得早, 死时一穷二白,是九爹出钱出料做了一副棺材,父亲才得以装殓落土,因此说欠 了一副寿材。父亲死后还得过九爹的谷米接济,不过这都是他十多岁时候的事情 了,骆满长大成人后就断了音讯,多年后偶尔想起,也以为此人早已经不在人世, 没料到这时候忽然冒了出来,真是因缘巧合。   自此之后,水库工地散了工,骆满便常到土屋来扯谈。老头家徒四壁,没一 件像样的东西,七十好几的年纪,黄泥巴已埋到了颈上,屋里却还没有一副寿材。 骆满看在眼里,知道老头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添置,他虽然有心还了这个人情,无 奈自己也是身无一物,哪有东西还给人家?只得暗暗地希望老头碰到些什么难处, 他就出来挺身相助,以这种出力的方式来还人情。偶有社员上门来滋事,骆满就 勒起袖子,将一脚踏在门槛上,来人见了这架势,问:“你是这屋的什么人?” 他睁圆了眼睛,说:“我是老人家的侄子,当过几年兵,杀过几年猪。”来滋事 的人便退去了。   日子不太平。大食堂办得红红火火,社员们同吃同住,各家的房屋拆的拆占 的占,毁损殆尽。骆满也知道,如今什么东西都是公社的,他保得了今天保不了 明天,照这个势头下去,别说是那半间侧屋,两间正房被拆掉也是迟早的事。   二   骆满杀猪是在多年以前。陈头村有一口远近出名的热水井,那时井的石缝里 终年有热水冒出,乡人过年杀猪或还愿杀猪,往往都在井边上进行,但后来不知 道怎么回事,井里忽然不冒热水了。关于热水枯竭的原因,乡人各有各的说法, 有的说是因为开路挖断了龙脉,有的说是因为骆满某次杀猪时,嘴里的刀没衔稳, 掉到井里堵了泉眼,所以断了热水。骆满知道这纯属胡说八道——刀落到井里是 不假,可他当时就捞上来了,并非像传言所说的没有找到。   骆满没有当过兵,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唬人而已,当过兵的是同村来修水库的 麻子,麻子也姓骆,他有一个磨光了漆的军用水壶,成天背在背上。   此次修水库,陈头村总共来了三个人,除了骆满,还有麻子和毛伢子,三人 同桌吃饭,平日有什么事也互相照应。   解放山不少地段是坟山,从山脚沿着斜坡向上,是一层层阶梯状的坟。以前 附近人家起屋或开荒,挖得深时挖到了棺木枯骨,村人都不以为意,该起屋的还 是起屋,该种红薯的还是种红薯,烂棺材板子和颅骨用锄头勾起抛入灌木丛中, 遇上心善的村民怕吓了小孩子,就挥锄将颅骨敲碎了,再一脚踢开。   山窝里的瓢潭,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一两个玩水的小孩。这潭是口锅底潭,沿 岸水并不深,清澈可见潭底的红土。暑气逼人的午后,竹篾席上阴凉宜人,蝉的 喧响吵不醒老头的午困,这时候小孩到偏僻的山窝中来,多半是背着大人偷偷来 玩水的,潭边搭着两条挑水洗衣用的麻石,小孩不知深浅,一般都从麻石边下水, 下去第一脚水深及踝,第二脚齐膝,第三脚不料就没了顶,后面的人扯都扯不赢。   于是都教自家的孩子:“瓢潭里有落尸鬼拖脚,莫去玩水。”但总有小孩不 信,大人又信口恐吓:“潭边土屋里住的那个老头,没东西吃时就啃死人骨头, 你晓得不?”   村人如此说,是因为对九爹并不十分熟悉。九爹原不是这附近的人,是三九 年躲避战乱时逃到这儿来的。据说,很早的时候,这地方有一个好酒的前辈,有 田有屋有闲工夫,看中了这山窝里的水好,就在潭边起了两间土屋,当作吊酒的 作坊,这前辈每年在土屋里住一个月,蒸几百斤谷,吊两百来斤酒,谷糟倒在潭 里喂鱼,酒则装在坛里用土车打回家去,一日一杯慢慢地喝,春去秋来,如此反 复。   三九年兵灾,九爹从城里逃难来此,过蛇头时,看到山窝里空着两间土屋, 就暂时住了下来,早晚望着酸枣树下一瓢碧绿爱人的潭水,起了买下之意,于是 寻访到吊酒的前辈,提出要买屋。此时吊酒人已老,腰弯成了曲尺形状,吊酒这 些事早做不动了,见他有意买,就说:“你若要买,得答应我一件事。”九爹问 什么事,吊酒人说:“我这岁数,已没两年可活,入土之前,你每年给我吊一坛 酒,如何?”九爹一口应允,于是请了个人做中,成了这桩交易。   来瓢潭钓鱼的村人问九爹原住在城里什么地方,做什么手艺,九爹就把以前 在戏班子里的事一件件说与钓鱼人听,说者有意,听者无心,钓鱼人一心盯着鹅 毛浮标的动静,老头的陈年旧事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晓得他排行最末,人 称九爹,姓都没有人记得。   因为干过两回潭,又一直没人放鱼,潭就慢慢成了口空潭,垂钓一整天,上 钩的顶多是一两尾极细的鲫鱼,还不到人的半个手板大,久而久之,钓鱼的人也 都不来了,山窝里越发清静,终日只有水黾在潭面上划着波纹。   九爹能拉琴,能画水,能做点简单的木工,偶尔也帮人做一两张椅子,与人 交往虽然少,却不招嫌。   三   “六九五十四,乌泡发嫩刺。”这是本地的数九歌,说的是开春后枯枝发芽。 乌泡是湖湘山岭间的一种灌木,在夏季会长出草莓样的红果子,本地人叫它“乌 泡粒”。本地还有一种多刺的灌木,也在夏季结果,果实的形状像是一只中间大 两头小的坛子,本地人叫它“糖罐子”。夏末秋初,糖罐子熟透了,一枚枚小小 的果实映着通黄的秋阳,漫山都是。果肉入口微甜,可用来泡酒。   九爹继承下酒甑酒坛,吊酒人死后仅吊过两回酒,头一回是在解放前,吊了 三坛,第二回是在土改后,只吊了一坛,喝了一半后,剩下的半坛舍不得喝了, 换了个小坛子藏在床铺底下。   入了秋,饥饿的蚊子吸饱了人血,不慎落入牛筯草丛中的蛤蟆嘴里,蛤蟆又 在屋檐沟中遭到了蛇的伏击,在蛇口中奋力挣扎。老头半夜听到屋后有东西“嘎 嘎”作响,就起身摸一根杂木棍,借着月光到檐沟里翻开草细细寻找。此时的蛇 撑圆了肚皮爬不动了,只有死路一条,看见蛇,照着它七寸不慌不忙一棍杵下去 就可以了,蛇掉转头来,凶相毕现,把杂木棍“吡吡”地咬,但不管它牙齿怎样 尖利也是枉然。   将蛇钉在树上剐下蛇皮,掉出那只不该死的蛤蟆,在地上翻正了身子,爬回 草丛中。   次日晚,九爹用细火将蛇熬制成白汤,闭门与骆满享用了一锅美味,老头起 了兴致,又佝下身从床底抱出那坛酒,也不顾满襟满袖子的灰,在煤油灯下揭开 坛盖。   “看,好东西。”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可见坛底浸着厚厚的一层糖罐子。   小小瓷杯白又白,酒如泉水多清澈,开坛浓香扑鼻,入口醉人心脾。   “这是最后一坛,上十年的酒,别人我不给他喝的。”   骆满知道特殊的待遇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联想到欠的棺材,以及早年的接济, 觉得自家亏欠对方太多,老头的热情使他心里生出惶恐和不安,从椅子上欠起身 来。   “坐,安心坐。”老头抬手示意他坐下,说:“扯一扯谈。”   骆满复又坐下。   “你父亲原本是个裁缝。”老头喝一口酒,坐正了说话。   “晓得。”   “他后来改了行,在戏班子里拉琴,你晓得不?”   “听说过一点。”骆满听说父亲混过戏班子,不过详细的情况一概不知。于 是问:“他拉的是什么琴?”   “大筒。”老头两手在膝上虚空比划了一下,做出一手扶琴一手拉琴弓的样 子,说:“大筒是一种琴,你父亲一把好大筒失落在河里,怪不得你不晓得。”   “失落在河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骆满从未听说过。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我讲给你听。”老头借着酒兴,说出一段故事来。   “你父亲十三岁进城,进了城,不安心做他的裁缝手艺,却迷上了大筒,整 天在戏班子里跟人家学琴,琴学得好,戏班子自然就收下了他。我和你父亲是同 一年进的戏班子,一人一把楠竹蛇皮大筒,二十岁的年纪就正儿八经地坐在戏台 下拉琴,不是吹牛皮,城里的琴,没一把比我们好的,台上的戏,没有不会拉的。 不过,你娘不喜欢你父亲在戏班子里混,生下你后,他又讨了细婆子,于是你娘 就带你住回了乡下。”   “后来呢?”骆满静听下文。   “后来,民国二十七年文夕大火,戏帮子散了伙,你父亲只得又做裁缝,第 二年‘走兵’①,人都往乡下逃,你父亲刚走出城就遇上日本兵,虏去当了挑夫, 当时他背着大筒和一个包,日本兵走得急,并未动他的东西,只令他挑好担子, 一路往北走,从上午走到下午,太阳从东头落到了西头,当时正是大热天,看见 夕阳照着一片好河滩,就停下来歇气,日本兵下河洗澡,你父亲则站在河滩上洗 脚,他见有机可乘,一猫腰躲入了河边的灌木丛里。日本兵洗完澡上岸喊了两声 不见人,就端起枪在河岸上寻他。”   说到这里,老头站起身来,用手比划着。   “水有腰这么深,他急起来只好将大筒和装着钱财帐簿的包系在灌木深处, 一个氼子②游到十多米远的另一灌木丛下,露出头来吸一口气,再沿着岸边的灌 木丛氼着水游,这样才逃了一条命出来。”   “当夜暴雨,你父亲独自躲在一户人家的檐下过夜,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 到第二天早上雨才停了,他看路上没了兵,就赶紧往河边的那个灌木丛跑,此时 河水已涨得很高,寻到那个灌木丛下水去找,包早被水冲得没影了,哪还有东西 在?!”   “就这样丢了?”骆满问:“包里都有些什么?”   “一把大筒,包里有现钱、工钱帐簿……所有的家产都在包里。”老头喝掉 杯底的酒,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之后的事情骆满大致都晓得,父亲从城里逃回来后就疯掉了,不久病死,九 爹出钱出料做了一副寿材,并主持了装殓落土等后事。母亲之后改了嫁,对父亲 的事很少提及,所以直到现在,骆满才知道父亲的大筒和一世家产都失落在河里。   四   骆满白天出工的中途要去土屋一次,把麻子水壶里的水兑满,下午散了工后, 再到酸枣树下与老头扯两句闲谈。老头常对他唠叨些陈年的往事,兴致来了,偶 尔也把大筒放在腿上拉一段琴,随着天气转凉,酸枣儿又在树下烂出了一层黄白 的枣核,十月的某一天,老头吟唱到了“寒露霜降水推沙,鱼奔深潭客奔家”处, 咿呀的大筒琴声忽牵起了骆满想家的心思,仰头望着山头上的落日,闷闷不乐。 老头就对他说:“你何不回家去看看?”   陈头村在蛇尾,离蛇嘴二十里路,快点走的话,一晚上可以跑一个来回。   骆满家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孩子大的叫妹子,十二岁,小的叫细哥,七岁, 本来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的,可惜前年夏天在小河里洗冷水澡淹死了。人民公社 把他一家四口人分成了三处——他来这山窝里修水库,女人去了公社幼儿园做事, 两个念小学的孩子则和社员们集中住在公社的陈家大屋里。孩子们太小,出门前, 骆满拜托了一位孩子们叫做姑娭毑的本家娭毑帮忙照看。   同来修水库的毛伢子是这姑娭毑的幼子,今年二十岁,看上去虽然身材高大, 其实体弱多病,并没有什么力气,不过,他干的却是一种很费力气的活——拖石 灰,把二百斤石灰用土车从七里地外拖到水库。   湖湘乡下有一种称为“喊黑”的治病方法。人们认为,人生了病是因为失了 魂引起的,如果能设法把魂招唤回来,那么病自然就好了,于是发明出了这种喊 黑的方法。喊黑在民间应用很广,小孩夜里哭闹大人生了病都可以用,施法的流 程也十分简便,小孩夜哭,女人在床上抱着小孩,拍床三下,喊:“某某崽回 来。”男人在屋外答应:“回了,回了。”大人生病,若这人近日出过远门,就 会怀疑是把魂丢失在外地了,于是在屋檐前搭一个长梯子,登到梯子顶上,朝着 丢魂的方向喊某某回来,一人在下面答回了。   姑娭毑历来怜爱这个多病的幼子,她见识多,不仅晓得喊黑的简便方法,还 掌握一些常人所不懂的复杂套路。妹子记得,去年毛伢子病了,姑娭毑晚上带着 妹子去喊黑,她先是在土地面前跪下,嘴里喃喃地念,妹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可听不清,就去拉姑娭毑袖子,低声问:“姑娭毑,你念的是什么?”姑娭毑推 开她的手,示意不要出声,可妹子很想知道,偏要扯着袖子问:“姑娭毑姑娭毑, 你念的是什么?”姑娭毑只好用力把她的手打开。   从土地庙往回走,姑娭毑开始喊黑。简单的一喊一答妹子还是晓得,姑娭毑 在前面走,喊:   “毛伢崽,回喔~”   尾音在静夜里拖得很长,听着有点吓人,妹子壮起胆子跟着,答:   “回了,回了。”   妹子早上起了床,头一件事是叫弟弟起床。细哥不愿意起床,被窝外面冷, 有一层层的衣服裤子要穿,还有好多的扣子要扣,他等着姐姐来帮他。妹子把细 哥的半截身子扯出被窝,让他自己捏紧袖口,再将衣服往他身上套。   “细哥,你昨天在土墙下翻来翻去的,在搞什么?”   “不要你管,我捉蛐蛐哩。”   弟弟这些天想捉两只蛐蛐来斗架,一下了课就到土墙边去翻,把坛子罐子翻 开,把发了霉的土砖一口口搬到边上,妹子也凑过去看,蛐蛐没见到,却只看到 几个仓皇逃窜的灰虫子。   妹子每天带着细哥一起上学,散了学再一道回家,母亲在公社幼儿园,半个 月回一趟,父亲去修水库,已经有好几个月不见人了。家里她是最大的,父母不 光拜托了姑娭毑照看,同时也交待了她,要她管好细哥。   姑娭毑就住在隔壁。陈家大屋集中住着很多户人家,分给她家住的房子窗户 对着深山,一到晚上,黑岭上就阴森森的,姐弟俩都不敢往窗外多看一眼。近两 天,岭上有东西嗷嗷地叫,姑娭毑说:   “莫怕,妹子,那不是鬼叫,是豺狗叫。”   “豺狗?”   “豺狗这时候叫,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哩。”   “不好的事?”   “豺狗在村口上叫,村里会死人的。”   担心死人的预言验证到自己身上,妹子此后一直提心吊胆,只盼着早些死个 什么人以解除预言,但死谁好呢?她和弟弟商量来商量去,认为那个批斗父亲的 大队干部最坏,最应该死,若不是他,父亲怎会被撤了生产队长去修水库?于是 两人和了一团泥巴,在菜地边堆了一个小小的的土堆,再用泥捏一块碑,做成坟 的样子,碑上刻上那个大队干部的名字“某某某之墓”。   平时天一黑就不出门的,但这天晚上妹子急着要解小手,茅房又被人占着, 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出了大屋,到菜地边蹲下解小手。另一边有块红薯地,地里 好像蹲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时,是个白影子,妹子头皮发麻,心一下跳到了嗓 子眼上。那白影忽然站了起来,月光照着一张骇人的鬼脸——头发是白的,眉毛 也是白的!   “土地婆婆!”   妹子大喊一声,提起裤子就跑,跑进姑娭毑房里,说看见了土地婆婆。姑娭 毑吓一跳,让妹子详细说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告诉她那女鬼不是土地婆婆,而 是邻村的一个有白化病的孤寡婆子,也许是在偷红薯。姑娭毑第二日便把这事告 发到了队上,白化病的孤寡婆子因此挨了一顿批斗。   过了些天,终于死人了,死的不是大队干部,而是在外面修水库的毛伢子。 麻子用土车把尸体拖回来,说:头天早上出去拖石灰,一晚未归,次日午后出去 找,发现一车石灰放在路边,人睡在草堆里,拖回猪场就死了。   姑娭毑嚎啕大哭。麻子把死者卸到禾堂上,因为要回蛇头去赶晚饭,话也没 多说几句,拖起土车就走了。一时找不到棺材,尸体只好拆一块门板先停放在禾 堂上,放到第二天时被老鼠啃去了一边眼睛,第三日好不容易拆屋檩钉了一副棺 材,才下了葬。落土的当日,大食堂里开饭时,每桌多上了一碗红薯,算是悼念。   “人死在外面,能算是村里死人吗?”   “应该算吧。”   妹子知道细哥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其实也有疑虑,村口上豺狗叫,预示着村 里会死人,但人死在外面算不算呢?预言能解除吗?她并不是很踏实,不过,虽 然担心,但那之后豺狗再也没有叫过,每晚枕上只听到秋虫在窗下断断续续地响,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妹子自然也就把这事忘了。   五   入冬之后夜长,房内两张小床靠墙摆着,细哥正梦见吃什么东西,“吧唧” 咂了下嘴。这时,门“吱”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妹子连忙把头从枕头上抬 起来,听到父亲的声音。   “妹子,细哥。”   “爷!”   “睡了?”骆满睁大眼睛看,屋内漆黑一片。   “爷,你回了?”   “妹子,细哥哩?”   “睡了。”   妹子起了床,高兴得不知怎么迎接父亲,穿好了衣裤,说:“爷,你坐,我 给你烧火烤。”   这些天食堂缺柴,早饭都是给一把米,让各户自己捡柴煮粥。门边堆了一堆 柴,是准备明天早上煮粥用的,妹子利索地用松毛竹枝燃起火,对父亲说:“爷, 烤火。”   “妹子,把柴烧了,明天早上怎么煮粥?”骆满要妹子拿来米,一边煮粥一 边烤火,问:“妹子,还好不?”   “好哩,好哩。”   “那就好。”   粥煮熟了,妹子装一碗给父亲。   “妹子,我不喝。”还有二十里路的回程,骆满得走了,说:“我看看细 哥。”掀开被角看了看熟睡的儿子,转身出了门。   看到两个孩子都好,骆满也放下了心,他走得很快,希望能早点赶回去睡一 个钟头。如果是白天,骆满知道怎么翻过山抄近路,可以缩短不少行程,但现在 是深夜,山里有豺狗出没,不敢去走捷径。直到接近了三岔路口,他终于壮起了 胆,决定还是抄一段近路,因为那一片山十分熟悉,他的父亲就埋在那山上。   路口遇到供销社的跛子,骆满认得他,因为担心遇到豺狗,就打了个招呼, 讨要了跛子手里的茶树棍防身,径直往山路上走。   山路的两边静得有点瘆人,他希望有点什么声音,但只有自己脚踩在砂石上 的细碎声响。以前,他每年都要来这给父亲上坟,直到淹死一个孩子后,才没来 了。山脚只有几根荒草,上到半山逐渐有了些灌木,远处山峦的形状像是一张怪 模怪样的脸,向天空大张着嘴,天上的云也越看越像一张巨大的鬼脸,正准备择 人而噬。他有点后悔翻山了,但还是硬起头皮朝上走。   上了山脊,又拐了两个弯,前面是父亲的坟。骆满远远望了一眼,觉得有些 不对劲,就停下脚步仔细看,看了一气看明白了,坟边本是有一棵矮松树的,但 现在变得光秃秃的,那棵松树不见了,所以觉得不对劲。走近坟边,发现树已被 连根挖去了,树挖掉后使得坟尾塌掉了一块,露出一个很大的洞来。弯下腰看, 洞里黑乎乎的,似乎深入到了墓内。骆满心里一惊——豺狗不会在里面做窝吧?   虽然天黑看不清洞的深浅,但肯定棺木已经损坏了,他用手里的棍撬松了一 些土,伸脚把松土往洞里推,以掩住洞口,一边想:哪天有空的话,得把坟修补 一下才行。正盘算着时,听到半坡传来几声挖土的响声。深更半夜的,谁在挖? 他矮下身子,慢慢移到坡边朝下张望,见半坡处隐约有个人影子,正在挖什么东 西。那人显然不想发出大的动静,隔两下才挥一下锄头,动静虽小,但静夜里铁 锄入土的声音还是隐藏不住。那人挖了一个坑,从旁边拖出一袋东西放入坑里, 黑暗中看不真切,远远望着那人盖上了土,坐下歇了歇气,然后倒提着锄头朝山 下走,因为看不清路没踩稳,一脚滑出好几米,差点摔倒。   埋的是什么?骆满心里满是疑问。看人走得没影了,好奇心促使他壮起胆子 顺着斜坡一步步下到半坡处,坡有点陡,平时肯定没人来的,那人只在上面盖了 些落叶,并没有把土打紧,骆满很轻易就撬开了泥土,看到下面盖着几块烂木板, 掀开木板,用棍子试着杵了杵没动静,一把将那袋东西提了出来。   袋子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斤,骆满压住怦怦的心跳,解麻绳松开袋口,里 面露出个猪蹄子!扯下袋子,赫然是两大块连着腿的猪肉!   猪皮上毛都没刮,不过肉很新鲜,应该是近一两天才杀的猪。骆满站在原地 楞了好一气,心里浮出各种疑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不管怎样, 这猪肉肯定来路不正。他把肉提在手里掂了掂,知道自己交上好运了,选出一块 大的猪腿,然后把另一块依旧装袋放回土坑内,又迅速地盖上木板、泥土,因为 兴奋,十根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做完这些,棍也忘记拿了,飞快地提着猪肉上 到了山脊上,一边走,一边脱下上衣包住肉,也不管会不会遇到豺狗,只拣近的 路走,步若流星,仅花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就赶到蛇嘴敲开了老头的门,待到 把猪肉藏好在土屋的梁上,回到猪场时,天刚蒙蒙亮。   六   九爹被骆满叫醒时正在做一个怪梦,这是一个他经常做的怪梦,梦见一个人 在一个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地方,沿着一条河走,老头想看清那个人是谁, 但总也看不清。   梦里雨很大,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河水涨起来了,河中央的大石头淹得只 剩下了个小尖尖,这人沿着河寻找,过了石头湾,沿岸有一长线的金银花,金银 花的枝条是能在地上生根爬行的,这使得它们在一里长的河堤上根连茎结,一丛 又一丛地蔓延开来,分不清最初的根是来自哪里了。金银花丛的尽头处有一片平 坦的河滩,河滩上满是清凉圆润的细石子,诱惑着行人下到清澈的水中去洗脚。 这人下到河滩,沿着河岸到水里去摸,然而什么也没有摸到。   解放山最高的地方是一处叫燕子岩的崖,崖不是很陡,用手扯着藤蔓竹枝可 以攀爬上去,快到崖顶的时候,山体在崖壁上长出两块巨大的岩石来,搭成一间 天然的厅,厅中间有四五块光滑的石头,被刻意摆成桌椅的模样,好事的前人在 桌上刻了些横竖的纹路,后人再添加一些无头无尾的仙人下棋故事,流传至今, 村人都信以为真。   方圆数里没有人家,砍柴的在崖下踩踏出了一条小路,小路随着山势绕一个 S形,通到一座烂庙门前。   庙里住着个大和尚,之所以叫他大和尚,是因为他有一双奇大的手。这和尚 幼读诗书,十多岁时就进庙拜师学道,每次请教经文,禅师总是摇头不语,某日 又擎茶上去,禅师忽然问:“你会了么?”他知道禅师在点拨自己,于是垂头细 想,禅师斥道:“要会当下就会,想什么!”年深日久,禅师见他总也悟不到要 领,就唤他到跟前,说:“你在我这里枉费时日,不如回家去做点别的事。”他 问:“做什么合适?”禅师说:“你一双大手,适合拿开山子。”于是回家改做 木匠,拿起斧子来果然得心应手,在乡间小有名气。近不惑之年,隔壁请他箍桶, 木桶试水时忽然脱了底,他顿时豁然通透,年轻时前没悟出来的道理一下子全明 白了,可惜此时禅师早死了,已无法为他印证。他见禅师死后庙已荒废,于是出 钱购置木石修缮复原,自己也重回庙里出了家。   解放后这庙本是全部要拆掉的,但看他年事已高,就留了两间房给他住,只 拆去了殿堂和泥菩萨,让他蓄起头发,由乡里供一口粮食养着。他不是个能安心 吃白饭的人,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古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木工手艺,小到一 尺的粪瓢大到十角头的棺材,凡有开口的,无不应允,只是工时比壮年时长得多 了。门前过身的人山路走累了停下歇脚,他也会泡一杯茶,碰到认识的喊他一声 大和尚,就多扯几句,碰到不认识的则自称只是个守庙的老人,没多话讲。   每回下山,大和尚都要从九爹的土屋前过身,九爹知道他是山上的大和尚, 就招呼他进屋坐坐,和尚进屋看到刨子锯子,笑:“原来是同道中人。”路过的 回数多了,熟识了,和尚每次就总要在土屋落一下脚,顺便也寄放一些东西,九 爹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门从来不锁,说,你取东西放东西就像自己家一样, 走时把门合上就是。   九爹看和尚是个有趣的人——不念经不打坐,拿起斧子来却眉飞色舞,头头 是道,遇乡人取笑他不务正业,他随口说偈:   无心是卯,   有心是榫,   法理相接,   严实合缝。   和尚看九爹也觉得有趣,这老头话不多,但拉琴、画水、做木工样样能来, 身无一物,却又什么都不缺似的,俨然是个慧悟了的俗家沙门之人。   九爹的灶台不大,灶台上有一个生铁热水瓮坛,老头多年的习惯是晚饭后打 热水洗过了脸,趁着灶坑灰里还有几点余烬,坐在灶下洗脚,他喜欢一边将脚板 搁在桶沿上晾干,一边垂头打瞌睡,鼻尖的清涕半天落下一滴,掉在拢着手的袖 子上,浑然不觉。   岁数越大,每一觉的时间就越短,有时睡糊涂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 梦里和现实中的事也就变得恍惚不清。虽然明白阳世上已时日不多,但老头了无 牵挂,眼睛一闭,随时都可以上路,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缠着心的事,那便是 缺了一副寿材。   灶坑里的余烬冷下来时,老头醒了,把两只脚从桶沿上放下,摸索着伸到鞋 子里,准备倒了洗脚水然后上铺去睡。站起身来,忽然天旋地转,连忙用手去摸 椅子,椅子没摸到又去扶墙,身子靠着墙慢慢矮下去,水桶也翻倒在了地上。   大和尚见天气越来越冷,担心落雪后下不了山,得预先换些煤油、盐、洋火 等生活用品回来过年,于是用小桶提了十多个鸡蛋,关好门下山。路过土屋,站 在檐下打了两回门没人应答,就推开门看,见老头病倒在床上。   九爹在灶边倒下,挣扎着爬到床上,准备就此死去。他心有不甘,希望能死 得体面一点,不要在床上臭了烂了生蛆了,再被人发现。他希望能有一口棺材装 着埋下去,要烂也烂在地下。   和尚煮一碗粥,在粥里打一个鸡蛋,把他扶起来喝,老头端着碗不说话,仅 叹息一声,脸上神色木然。当日大雪,和尚被耽误了时间,回不了山了,就宿在 土屋中,二人谈至深夜,和尚问:“你何不自己做一副寿材?”九爹说:“不瞒 你说,我梁上留着五六根好杉木,本就是准备做这个的,但一是自己从未做过寿 材,怕做不好,二是杉木也不够,所以一直没动手。”和尚笑:“我倒是有一个 办法,不知合不合适?”   老头说:“你讲就是。”   和尚说:“巧,这也是天作之合,我山上拆庙时还剩了些檩子,虽不多,长 长短短三五根还是有的,与你梁上这几根合起来,做一副寿材应该够了。你若信 得过我的手艺,我帮你做。”   老头大喜,说:“哪敢信不过!若得如此,死也瞑目了。”   和尚见他展颜为笑,也笑:“小事一桩。”   老头忽然想,和尚也已是一把年纪,杉木留着一定是做寿材用的,若自己拿 来用了岂不是害了人家?于是改变主意,不肯接受。两个老人在土屋争执了一夜, 最终和尚想出个办法,说:“既然两人都是快入土的人,只管先做一副寿材再说, 谁先死,寿材便给谁用。”   二人都觉得这办法合适,于是约定寿材在山上庙里做,人死了就埋在燕子岩 下。   自从有了这个约定,和尚每月要下山一趟,下山的目的一是换些生活用品, 二是看老头是否还活着,若是死了,他就会按照约定叫村人将老头抬上燕子岩用 棺材葬下。九爹每隔一月也要沿着山脊去破庙一次,去的目的同样心照不宣,坐 着说话的时候少,对着门外青天发呆的时候反而多,两个老人都在尽力做好这辈 子的最后一件大事情。   春去秋来,冬至夏至,天老爷也不急着把这两个老东西收了去,日子虽苦, 一天天地过就是。九爹是个有心人,上山路上遇到近水的松土,总会设法种几株 红薯或旱烟,山土肥沃,栽苗时在坑里放一把菜麸,途中顺便翻翻藤浇点水,长 得都还不错。   红薯在打霜之前偷偷收回来,刚挖出土时有点木味,不好吃,进入冬季,随 着天气的变冷,红薯会一天比一天甜。   住山无柴烧,近水无水吃,大家对这种怪事已习以为常。入了冬,从山脚到 半山都搞不到柴了,这时候,水库食堂就只好轮流安排一个人上山去砍半天柴。   燕子岩下有一二十棵松树,都歪歪扭扭的,最高的还不到三丈,大点的树只 有水桐,也都是不成材的料。树下松毛竹叶很厚,大和尚担心失火,每次在山巅 上看到有砍柴或过路的人,就总要盯着望,一直要望到那人看不见影才放心。顺 着弯路往破庙这边来的人不多,庙后有一条陡峭的石径可下到山背,从庙前过身 的一般是贪近路的山背村民,偶有两三个采药的乡里郎中,大和尚都认得。   轮到骆满砍柴,九爹叫他顺路去庙里看看和尚。上山进了门,骆满从怀里取 出包好的两斤肉放在桌上,和尚已多年不禁荤,问:“哪来的?”骆满既然决定 送肉来,就没把他当外人,一五一十说了那晚上得到一大块猪肉的经过。扯了几 句谈,因为和尚老家与陈头村相隔不远,就问骆满父亲的名字,话越说越远,骆 满于是将从九爹口里得知的父辈故事复述了一遍,其中当然少不了在河里氼水逃 亡一节。和尚听后有些疑惑,问:“九爹这么跟你说的?”骆满点头,之后和尚 也没再多问。   多年前,和尚也听九爹讲述过同一段故事,但与今天骆满所复述的有所不同。 和尚听到的是,当年九爹与骆满父亲一起被掳,一起逃亡,逃出来的当晚骆满父 亲发了病,不能回去取包裹,是九爹一人去找包裹,发现包裹被水冲走了的。   为什么现在这段故事变成了只有骆满父亲一人?和尚想,既然骆满父亲逃回 来后就神智不清了,如果九爹不在场的话,逃亡的经过不可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老头一定是记错了,人上了年纪,记忆出一些差错是常有的事,也没再往深处去 想。骆满走后,和尚切一块肉放灶上蒸了,吃完后洗了碗筷,心下寻思,这老头 平白得了一二十斤肉,却只送一小块来,未免小气了些。   七   解放山下的伏牛冲里住着一个叫石小福的彪悍角色,此人身强力壮,有些拳 脚本事,动起手来,两三个人近不了身。做的是杀猪的行当,人又生性好赌,骨 牌麻将逢赌必来,赢了钱进城去花天酒地,输了则像条死狗般窝在家里,上顿不 知下顿。某日,石小福玩麻将胡了一把天胡,俗话说“地胡收桌上,天胡搜口 袋”,意思是说,胡了地胡,可以拿走桌面上所有的钱,而胡了天胡,不光是桌 上,还可以搜光玩家口袋里的钱。这话大家只是当玩笑说说,并没有人当作规矩 去搜口袋,毕竟天胡这种牌谁都没碰到过。但石小福却把这话当了真,一脚踏上 板凳,将杀猪刀“噔”地插在桌面上,说:“哪个敢不给!”硬是逼着搜光了三 人的口袋。赌场本是个是非之地,常有好勇斗狠的人,又某一日,石小福在山上 茶亭里玩骨牌,中途打斗起来,一大帮人把他按在茶亭旁的坟坑里抢光了钱,还 打折了他一条腿,他在坟坑里躺了一整夜,听着豺狗嗷嗷地出没,忽然生出一个 念头——盗墓也许是个容易发财的行当。自此之后就昼伏夜出,做起了这缺德的 无本生意,几年下来,也发了点小财,结了婚生了子,日子过得正有滋有味的时 候,不料两个幼子却先后病死了,他想也许是造多了孽所遭的报应,于是就收了 手,当时刚好解放,乡间气象一新,他也规规矩矩地作起了田。   但不安分的人终究还是安分不下来,规矩了好些年后,石小福旧病复发,竟 然偷了公社一头猪。   那天一早起来兆头就好,两只喜鹊在头顶上叽喳地叫,夜里偷猪的过程很顺 利,他将猪牵到山深处,熟练地把刀从猪喉咙朝着心脏方向斜捅进去,手腕用劲, 感觉到刃上挑断了一根东西,那畜生还没来得及嚎上几声便停止了挣扎。虽然只 是头半大的猪,但还是有一大堆的东西要处理,石小福没工夫去挖一个足够大的 坑藏赃物,就把猪装成几袋,分三处埋在山岭上。这些事忙了石小福两个晚上, 他发现自己藏在坑里的猪肉被偷去一块,是第三天的事。   猪肉少了一块,石小福觉得要坏事了,惶恐不安起来,他知道一定是有人看 见了,这个人是谁?树上有一只黑老鸹,耸在枝桠上冷冷地看着他,坑边上有一 根茶树棍,不远的坡上有座半塌了的坟,坟脚有泥土新翻动的痕迹,墓碑中间大 字刻着“显考骆公某某老大人之墓”,右边的小字是“民国二十八年冬立”,左 边小字是“男泽……满”。   “姐姐,那块地里种的是蚕豆,你晓得不?”   “细哥,你记住了,种下的蚕豆种子不能挖出来吃,那是用农药泡过了的。”   “姐姐,腊八豆什么时候吃?”   “最冷的时候,要下雪哩。”   “下雪?是不是快吃地菜蛋的时候?”   “不是,地菜蛋还早得很哩。”   细哥念念不忘地菜蛋是因为去年没吃到,而娘答应了今年要吃的。去年,邻 家煮了地菜蛋,香气把妹子和细哥引了过去,娘一边把馋嘴的孩子们拉回家,一 边喝斥:“看什么看!地菜蛋有什么好吃的?嘴巴里一香,屁眼里一臭,就没有 了。”娘这话可哄不过细哥,细哥被扯回去又溜了出来,在邻家门槛外眼巴巴地 望着,那想吃的模样,只差喉咙里伸出只手来。邻家小四是细哥的同学,有一回 两人斗嘴小四说不过了,就学着细哥娘的话训斥:“嘴巴里一香,屁眼里一臭, 你晓得个屁!”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下了课,孩子们在土场上玩打土车的游戏。细哥被一个大孩子提着双脚,两 手撑着地面,模仿土车一样爬行,大孩子学着车轴发出的“叽丫”响声,口中大 喊:“叽丫叽丫,我是你爷。”本地土话中,爷是父亲的意思。妹子看见了气不 过,过去一把扯开,帮弟弟骂回去:“叽拐叽拐,你是我崽!”   放学姐弟俩走在田塍上,一路经过的田地有的收割了,有的未收割,细哥问: “这些为什么不收回去?”一日三餐餐餐吃不饱,连红薯都不够,田里的稻子却 放着不收回去,细哥不明白。   妹子稍微明白一些,她听大人说过“十月不勾头,杀起回去喂老牛。③”的 农谚,于是就把这句话告诉了弟弟,又解释说:“到了十月稻穗还不勾下头来, 就没用了,因为打不出谷来,所以只能割回去喂牛。”   “为什么打不出谷?”细哥还是不明白。   “你不信?等娘回来了你问她。”   妹子也有很多事要问娘,娘半月才回来一次,偶尔会在家睡一晚,但大多数 时候当晚就回幼儿园去了。娘在家过夜的时候,姐弟两个会各自抱住娘的一条胳 膊,三人挤着睡,妹子把这些天积累下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娘听,可要讲的话太多, 等不到讲完三人就都睡着了。   妹子说的这句农谚其实是从她父亲骆满那听来的,骆满去修水库前是生产队 长,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田里井井有条,种田沿袭老式“插挨禾”的办法, “插挨禾”是等到五月间禾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每四株禾的中间插一根秧, 让稻子先后成熟,分两次进行收割,产量比别的田要稍多一些。湖湘一带的麦子 按阴历九种三收,又正好接上了种麦子的时间,再多种些红薯芋头,各家基本上 就不挨饿了。骆满被撤了队长之后,生产队换了搞法,把门板竖立在田头,用红 字书写上“深耕密植亩产万斤”,田四周挖一尺多深的沟灌上水,然后一人一条 小板凳坐在田里,把秧插得密不透风,这搞法到头来应验了本地的那句土话—— 十月不勾头,杀起回去喂老牛。   八   因为流行“白喉”病,卫生院死了不少小孩,麻子挂念家小,后悔上次回村 的时候过于仓促,也没顺便看一下。骆满回水库后没几天,麻子吃过晚饭向工地 打了个招呼,匆匆回陈头村去了。   陈头村与伏牛冲一个在解放山的东面,一个在山的西面,虽只相距六七里远, 但隔着一座山,村人基本上没有往来。   石小福从供销社门前过身,供销社的跛子看到他手里的茶树棍,冲他摆手笑 道:“这个骆满,一根棍也要还!”石小福不露声色,陪跛子抽了一袋烟。   石小福担心被人告发,这些天一直坐立不安。形势逼人,公社里人人争取积 极表现,检举偷红薯都是一件功劳,更不要说告发偷猪贼这样的大事。从供销社 出来,石小福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连夜去陈头村跑一趟,与其等人告发,不如主 动做点什么,至于找到骆满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想好,不过,他已作了最坏的打 算,甚至将刀藏在了身上。进了村一打听,才知道骆满到蛇嘴修水库去了,扑了 个空。   麻子回陈头村看了家里的老小,从村里出来时已是深夜,当晚月光如水,山 路应该很好走,如果结伴翻山的话,性急赶回去还可以睡上一阵。他正这样想着, 远远望见前方有个人往上山的小路上走,看样子一定是准备翻山的,麻子连忙赶 了上去,见是个不认识的人,于是打了个招呼,问:“到山背去?”那人点头说 是,问麻子去哪,麻子说:“去蛇嘴水库,我陈头村的,姓骆。”那人笑:“正 好,一起走。”   按理说,麻子一早就应该回水库,但到天黑了也没回,第二日还是没回,第 三日工地把骆满叫去,问麻子怎么还没回来,骆满说不知道。   水库食堂里,与骆满同桌吃饭还有伏牛冲的和石牛塘的。   此次修水库伏牛冲总共来了四个人,两个姓曹,另外一个姓常一个姓石。年 纪最大的姓曹的是个面色腊黄的山羊脸,他见多识广,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 上的事情整套全知,因此夜里常给大家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最有意思的 是伏牛冲地名的由来,传说伏牛冲以前雷劈死了一头牛,牛死之后,牛背上现出 四行字:   雷公本姓牛,   永世不打牛,   前世为知府,   错杀九人头。   原来这牛上辈子是个做知府的,断案错杀了不少的人,虽然这辈子投胎为牛 了,但善恶有报,最终雷公还是没放过它,把它打死在伏牛冲的田里,因此有了 这地名。   山羊脸来水库没两个月就死了,另一个姓曹的把他尸体送回去的。另一姓曹 的岁数虽然比山羊脸小,辈份却长了一辈,此人在村里是个割骟匠,替人家劁猪 骟牛,头发乱蓬蓬的,总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入冬的时候,这割骟匠也得水 肿死了,由姓石的送回到村里。两个姓曹的都死了后,姓常的不安起来,他的脚 也肿,还咳得很厉害,病得常常不能出工。   姓常的不知听谁说九爹给骆满画了一碗水,骆满喝过后身上的肿就消了,于 是央求骆满带他去找九爹画一碗水喝。骆满不好拒绝,就和姓石的一起把他扶到 土屋去求水,进了屋,椅子不够,老头搬出几块土砖,用围裙打去灰尘让大家落 了座,满脸笑容地招呼:   “稀客,稀客,从不来的。”   客套之后进入正题,骆满说明了姓常的意思,老头听了略有些为难,说: “我已经多年没画过水了,再说,现在也不准搞迷信这套名堂,让人知道了不 好。”   几人连忙解释,叫老头放心,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老头本无意拒绝,大家 劝说了几句后就答应下来,说:“承你们看得起,那我哩,就画一碗水试试。”   准备开始画水了,他干咳一声,开口道:“老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屋里顿时静下来,大家都闭上嘴,看老头画水。   九爹取来一只碗,在缸中先舀半碗水,荡两荡,倒掉,然后再舀半碗,闭目 面墙而立,水端在胸前嘴唇微动,似念念有词。   不出片刻水就画好了,姓常的接过碗把水喝下,不住口地称谢,起身辞了老 头回猪场睡了一大觉,早上感觉好了点,照常出工。   也不知是画的水不灵验,还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原因,他的病一天天的严重 起来,不出半月还是死了。这一死,伏牛冲所来的四个人,就仅剩下了最后一个 姓石的。   姓石的与骆满关系不错,两人晚上闲聊,他说自家历代都是郎中,因为祖上 留下治喉痛的方子灵验,他父亲在伏牛冲当地远近有名。每有喉痛的病人上门, 用竹片压住病人舌根,看清楚了,然后用细牛角勺挑一勺秘制的粉末,喷进去, 病人即刻会感受到一股清凉和异香,神清气爽,一两日后病就好了。据他说,这 药药材的采集制作须把握时气,很不容易的,其中含有冰片、雪水以及一些骆满 没听过名字的稀有药材,为此,他父亲每年都要到深山里去采药,禾堂边也总是 种上一些常见的药草。他又告诉骆满,除了药草,他家屋前屋后还种满了白色黄 色红色的菊花。   天越来越冷,这姓石的朋友也支撑不住,最终在遍地菊花的回忆里安静地闭 上了眼睛。至此,伏牛冲来修水库的人就全死完了,这导致了一个麻烦,那就是 没有合适的人把死者送回村去了。大家围着商量了一阵,决定由骆满去送,干这 件差使的好处是晚饭多两块红薯。   伏牛村离此十来里路,半天可打个来回,把死人用他自己的棉被裹着放到土 车上,出发时天还没亮,风呜呜地吹。土车虽不重,但因为下过雨,路并不好走。 一路少有遇到行人,“路上无闲人,抓了跪田塍”——这口号可不是开玩笑的, 若有社员游手好闲不出工,是真要被抓去跪在田塍上的。偶尔遇到一个路人,见 到土车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免不了回头多看几眼。不 过骆满随身带了张盖了章的证明,即使被盘问起来,也不必担心。   去伏牛冲得经过石牛塘,石牛塘地名的由来骆满听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一种是那姓曹的山羊脸所说的,他说,伏牛冲被雷劈死的牛原本是石牛塘的一头 石牛,这石牛白天在潭边只露出半个头和犄角,到了夜里就下到深潭中去洗澡。 它虽然十分小心,可还是让雷公识破了前世当知府的业障,追到伏牛冲劈死了, 并在牛背上显现出那一首“雷公本姓牛”的诗。   另一种说法是在土屋聊天时听大和尚讲的,和尚说:前朝燕子岩的庙里有一 个得道高僧,某日对徒弟说:你守好庙,我行脚去了。徒弟问:到哪去?高僧说: 我要去山下变成一头快乐无忧的水牯牛,泡在深潭里洗澡。徒弟以为只是戏言, 并没有当真。这高僧当晚奄然坐化,真变成了一头水牯牛下山到了石牛塘。他本 打算抛了人间的烟火,成天泡在潭水里快活,但世事不同于心事,山下的世界并 不是高僧所想象的那样,阴差阳错,雷公竟把他误认作了昏庸知府,一把把他劈 死了。牛死之后,不甘心蒙受这不白之冤,就在自己背上现出诗来以示清白,诗 是这样的:   雷公打冬,   十栏九空。   雷公瞎眼,   错打山僧。   石牛塘有一口很大很深的潭,骆满以前也来过,不过没注意过潭边有一块像 牛的石头。今天路过,就伸长脖子去望潭的四周,想看一看这可怜的畜牲到底是 什么模样。   横过潭基必须要下一个坡,骆满没注意到坡其实有些陡,应该把车倒过来慢 慢下去。但等到他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地面湿滑使他控制不住土车,只 得硬起头皮往下冲,坡底下有一滩泥,土车冲入泥里猛然歪倒,车上的死人连着 被窝一起滚了下去,落入深潭。   于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把死人捞上来,再把被子捞上来,死人脚上的两只鞋 子却怎么也捞不到了,只好懒得管了。拧干了裤脚,咒骂着继续上路,待到望见 了伏牛冲的村口,已过了午饭时候。   村口一条大沟,两条麻石并排搭在沟上,过了麻石桥就进了村,问清了路, 将死者送到他父亲的住处,上禾堂把老郎中叫出来,无言以对,就指了指土车上, 说:“你崽。”   老郎中认出了自家的被子,掀开湿被子,又认出了自家的儿子,失声大号起 来。哭声引来了一大帮人,骆满于是把那张盖了章的证明拿出来,但一大帮人没 一个能把上面的字认全的。那老郎中扯着骆满不放,问怎么死的,骆满解释了几 句,可还滴着水的尸体和被子让众人起了疑心,不相信骆满的话。于是说不要走, 一边安排他进堂屋坐下,一边去叫老郎中的侄子石小福来主持道理。   石小福当时正在田间拖草沤肥,听到堂弟的死讯,并不十分惊诧,去修水库 的接二连三地死,村里情况也差不多,听得麻木了。他掀开湿被子看了看,都有 类似的水肿,心里就有底了,又进堂屋问了骆满几句,觉得这模样忠厚的汉子没 有必要说谎,半路掉到水潭里的解释应该不假。骆满递过那张证明,石小福接过 来从头到尾给众人念了一遍,众人也就消除了疑虑。   骆满见事情已了,扶起土车往外走。石小福捏着那张证明,从后面叫住了他, 问:   “你叫骆满?”   骆满回过头,问什么事。石小福走近来,试探着又问:   “你陈头村的?看着面熟,哪见过似的。”   “陈头村的,我父亲就埋在后面的山上,离这没多远。”骆满指了指。   石小福跟了出来,说:“我正要去沤肥,一起走。”   两人走出来说了几句话,到了路口分头各走一边,石小福想起什么,说: “你还没吃饭的吧?在这等一等,我回去拿个红薯给你。”   时间早过了吃饭的时候,骆满知道他回去讨个红薯也不容易,就说:“没事, 不用了。”   “我去拿个红薯来,你等一等。”石小福说。   “不用了。”骆满摆了摆手,推车过了麻石桥。   石小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站在田里扶着草耙子,把整个事 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现在,他担心的已不是偷猪被告发了,偷猪的事已过了 这么久,要告早就告了,他担心的是骆满父亲的坟,他不该自作聪明,在那里面 塞进去了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把塌了的坟填好了。   九   麻子一直没回来,水库工地打发人去陈头村问过了,回信说人当晚就回水库 了。事情明摆着——人失踪了。又过了些天,麻子的家人来工地哭,工地没办法, 把骆满叫去,要他沿着山脊寻找一趟,看是不是被豺狗咬去了。   换作别人失踪,骆满也许就顺着山路走一趟,然后回去交差,但麻子不是别 人,骆满不能马虎了事。他拿了把柴刀,遇到深一点的灌木丛就要仔细看看,地 上有块烂布,也要停下来辨认一番。荒芜的山岭上寂静无声,只有几只麻雀,走 了一气,遇到一个坐在坟边歇气的砍柴人,招呼他歇一歇,于是坐下来扯谈,说 的无非是一些食堂里的状况,大家都差不多,总是吃不饱。坐在山上向下看,田 野景致蒙在一层灰白的烟里,延伸到远处,与阴沉的天连成了一片。   烟丝回了潮不是很干,很呛人,每一口都梗在喉头上。那砍柴人看起来十分 疲惫,头几乎垂到了胯间,见骆满起身走,才抬起头来,说:“多谢你的烟。”   翻过两个岭,远远看见了父亲的坟,那晚上看到坟塌了一角,有个大洞,现 在正好去把坟填补好。到了坟头,白天看清楚了,确实有个大洞,地上红的是土, 灰的是烂棺材板,白的是骨头,情形与那晚上看到的有些不太一样了,好像又被 翻动过了似的,他想,也许是豺狗刨的吧。于是弯下腰把地上的骨头一一捡起, 准备集成一处放回墓中。地上有一小块厚布条,布条很旧,像一根什么带子上脱 落下来的,看着有点像麻子的水壶带子,他心里一阵发毛,怎么在这里!?睁大 眼睛在周围地面仔细搜寻了一遍,又往坟内那个大洞里看,见里面有一些碎屑样 的东西,伸柴刀进去把碎屑耙出来一些,翻了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心想,也许 是自己多心了,那并不是水壶带子。   站起身,用脚把那堆碎屑往墓里推,碎屑中有一块弧形的竹块,竹块像是个 竹筒的一部分,看得出朽烂之前边沿很齐整,这使他想起了老头的那把大筒,老 头说,父亲也有一把大筒,不过,那大筒被河水冲走了,不可能出现在坟中。   填好了坟,想起燕子岩一带还没有找过,就去崖下转了一圈,此时天下起雨 来,于是到和尚庙里避了一阵雨,顺带说了刚才填坟时发现布条和竹块的事。喝 着茶,看到门外雨稀了些,赶紧告辞出来往回走。雨善解人意,只是零零星星地 落,回到蛇嘴上时,才猛然大了起来。   时候到了腊月二十四,已是天寒地冻,可雪一直落不下来。   和尚赶在年前最后一次下山,进了土屋,九爹正在扫梁尘,见和尚来了,放 下扫把拖出椅子泡了茶,问:“你庙里阳尘打过了?”   和尚近年来耳背,双手接过茶杯,答:“冷,山上冷,昨日开始结冰了。”   老头兑满了自己的茶杯,提高声音,又问:“结冰了?下山路滑,不好走 吧?”   “不好走,路滑,不好走。”   “吃茶。”   “吃茶。”   二人放下茶杯,良久无话。老头是个爱说笑的人,见自己椅旁一边有一杯茶, 就指着茶,笑道:   “一边一杯茶,中间一个爷。”   本地话中“爷”的意思,大多情况下是指父亲,偶尔也指上了年纪不中用的 人。九爹这话是后一种意思,感叹老了。和尚虽然耳背,这话却听清楚了,他理 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以为老头自称为“爷”,是在占他的便宜,于是从口袋里摸 出张黄草纸一撕为二,在老头椅旁各丢一张,指着纸说:   “一边一张纸,中间一坨屎。”   老头哈哈大笑,和尚也笑,笑过了两人就咳,咳过了,和尚记起前次与骆满 的聊天,就提起骆满父亲在河里氼水逃亡的事,问老头所讲的为什么前后有不同? 老头听了一脸茫然,说自己以前告诉和尚的就是骆满父亲一人逃亡,当时自己并 不在场。和尚于是又将九爹以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话没说完,也不知怎么回 事,老头竟有些不耐烦了,摆着手打断道:“莫多讲,我没说过。”和尚记心虽 然好,但不是个喜欢争辩的人,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见老头如此,就住口把话 咽了回去,抱着杯子喝了两口茶,站起身,说:“要断黑了,去。”   出了土屋,和尚心里有些不快,老头难道真的是糊涂了?但这样大的差别又 怎么可能记错呢?想起骆满在棺内发现竹块的事,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莫非 当年包裹根本就没有被水冲走,而是被老头取了去?这个念头一下占据了和尚的 脑海,他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上山的路费力,上到半山,和尚有些爬不动了,心里一阵虚空,脚下也提不 起劲来,山路弯弯,这虚空的感觉一点点地蔓延开,就像暗下来的天色一样,笼 罩住了他。   很久以前和尚就自认为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情道理,每每立于山巅上,看云 烟过眼,心如岩石一般坚定,已到了“行住坐卧触目遇缘都是佛之妙用”的境界, 可这小小的一个意外却使他的自信松动了,他慢慢地回想,原以为这是个慧悟了 的老头,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原先坚信终会到来的因果报应,也都迟 迟没有到来,那么,自己的慧悟又算是什么呢?和尚不愿再往下去想。回到破庙, 墙边放着的杉木棺材用牛血漆漆过了三遍还是现出了隐隐的裂纹,他抹去棺盖上 的灰,放下抹布,平生最后一件自以为得意的大事一下子兴致索然了。   十   明天是大年三十,村里有传言,因为被偷了一头猪,几个食堂明晚的团圆饭 都没有肉了。回家路上,细哥问姐姐:“是真的吗?”妹子摇了摇头。过了石桥, 细哥又问:“娘明天会回来吧?”妹子还是摇了摇头。细哥低着头越走越慢,远 远落在了妹子的后面。   妹子走出几十步,见细哥没跟上来,就停下来等,等他走近了,说:“其实, 我也不知道,娘也许会回吧。”   土屋里,老头在灶下洗完脚,又梦到了那个熟悉的梦——一个人沿着一条河 走,这回,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梦里雨很大,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大石头淹得只剩了个小尖尖,沿岸有一 丛丛的金银花,金银花尽头处是一片河滩,河滩上砂石绵软,他下水寻找,过了 河滩,滑滑的淤泥挤进了脚趾缝里,金银花丛的下面好像有一包东西,他用手去 摸,是的,有一包东西。   灶坑里余烬已经冰冷,老头照例醒来,洗脚水也忘记倒了,就坐在那里发呆。 门外骆满轻轻叫了声“九爹”,推门进来。   “坐。”他回过神来,指了指椅子,起身去倒了洗脚水。   “明天三十了。”   “是啊,过年了,你不回去看看?”老头问。   “不回去了。”大年三十这天,虽然下午放半天假不出工,但骆满并没打算 回去。   “回去吧,我梁上还有几个红薯,你带两个回去。”红薯留到了这个时候, 已非常甜非常好吃,这是老头特意留到年关的。   骆满摇了摇头,半晌,说:“不回去了,陈头村的食堂没有我的伙食,水库 食堂明晚的团圆饭有肉哩。”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是不忍拿走老头的红薯。   “你不要担心我,我有办法。”老头笑了下,认真地说:“今天哩,我有一 件事要拜托你……”   大年二十九,九爹将自己的后事拜托给了骆满,老头告诉骆满,他若哪天死 了,就用那张竹篾席包着随便挖个坑埋下去,燕子岩的寿材留给大和尚,自己不 用了。   骆满走出门,看见檐前有几片雪花飘下,回身喊老头:“九爹,落雪了。” 老头出了门,两人站在屋檐下仰着头望。   这时候,细哥刚上床睡,听到瓦上哒哒的雪籽响声停了,就从被窝里爬出半 个身子,扶着冰冷的窗朝外看,雪正轻轻地落。   “姐姐!起来,快起来,落雪了,落雪了!”   注:①走兵:经历过长沙会战的人对那一段动荡的统称。   ②氼子:方言,潜泳的意思。   ③杀起回去喂老牛:方言,收割回去喂牛。杀是割的意思。 ◆            我在楼道口等你              ·劳 柯·   “李为民。”当我听到那个熟悉的上楼的脚步声正准备慌张地离开时,姚慧 叫住了我:“天天在这儿碰见你啊。”“是啊,我喜欢在这个时候看操场。”我 装摸作样地朝对面的操场上看了一下,姚慧也走过来看了一下,马上就要上课了, 操场什么都没有。“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远眺一下。”说着我瞟了 一眼姚慧,依然是白色的短袖衫,合身的牛仔裤,我的脸热辣辣的。   在我上高中以前,我总共来过县城一次,是我爸李锁金带我来的,那天他来 县城卖破烂,他赚了钱,一高兴给我买了一个肉盒子,没有吃过任何好吃的东西 的我咬了一口就问:“大,这是什么啊,那么好吃。”我爸李锁金没有回答,卖 肉盒子的人却说:“很穷吧,看样子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爸最忌讳别 人说他穷,因为卖肉盒子的人这句话,我爸和他吵了半晌。不过在回来的路上我 又问我爸好几遍,才知道那叫肉盒子。   我是家里的唯一的儿子,当然不是唯一的孩子,我上面有五个姐姐,为了要 我,我爸在努力了五次以后终于如愿以偿,我爸原本以为我会从事和他一样的生 活,直到我考上了高中,我爸破天荒地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儿子,你也大 了,书比老爹读得多得多了,你上高中要考大学,现在可千万不要迷上城里的女 孩子,那样就影响你学习,你就考不上大学了,考不上大学就要回来和我一起拣 破烂,那样城里的女孩子就永远不会看上你,等你考上大学,什么样的女孩子都 有,一定要记住老爹的话。”   我对我爸说的话言听计从,刚上高中的时候,就是1990年,我从来不和女生 说话,特别是县城里的女生,天天闷头学习,所以我高一的成绩特别好,考什么 都是第一名,有些女生,像坐在我前排的姚慧总是回头问我问题,她是县城里的, 听人说她爸是农业局的领导,也就是说她爸是管那些管我爸的人的人,我从来不 和她多说话,只是她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才和她说话。   她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高一时全班的男生除了我以外都想方设法和她说 话,直到高二开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彻底地忘掉了我爸告诉我的话。   在一次体育课上老师让我们练习投篮,当轮到姚慧投篮时,所有的男生都看 她,我也看,她那天穿的短袖运动衫的袖口有些肥大,她扬起手臂投篮时我看到 了她的腋窝,那里黑黑的,第一次我没有看清楚,当我第二次看到并确信那是腋 毛时,身体的某个部位迅速地不舒服起来。   我的腋下稀稀拉拉的几根,我怎么都想不到姚慧有那么多。听男生们说女生 也长腋毛,不过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女生的腋毛,从那以后我开始总希望姚慧 问我问题。每一次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总会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看,我再也没有看 到过我想看的东西,可是与姚慧说话的渴望却与日俱增。   我也开始注意姚慧鼓鼓的胸部。初中时我的一个好朋友和女生吵架,在相互 推搡的过程中,他不小心碰到了那里,回头津津有味地给我说女生的那里像一个 倒扣的小碗,硬硬的。我一直很好奇,那应该是肉吧,怎么可能是硬硬的呢,我 很想知道那里像硬硬的倒扣的小碗,还是象一个软软的正放的馒头。我没有我好 朋友那么好的运气,直到初中毕业,我也没有和任何女生吵过架,所以也没有机 会证明我自己的想法。   我彻底地忘掉了我老爸的话,也开始和其他男生一样想方设法靠近姚慧。我 总是以很快的速度完成每一次作业,特别是代数和几何,然后坐在那里,等姚慧 问我问题。我甚至开始希望老师把作业布置得难一些。   姚慧没有发现我不安分的眼光,还和过去一样照常问我问题,可是我却不能 和过去那样平静地给她讲解,我总是很激动,因为我想急于表现我自己来引起她 的注意,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同桌李国建总是不时地插两句,我特别讨厌他过来 插话。   李国建学习中等,也是农村来的,但是他的家庭看上去比我的家庭显赫得多, 他总是说他爸和我们学校的校长关系如何如何,令我羡慕不已。还有,虽然他学 习一般,但是他的字写得好,班级里的板报都是他写的,有一次我亲耳听到姚慧 说他的字写得好,我心里不舒服极了。   我讨厌我的同桌,心里在想如果能和姚慧是同桌该多好。没有想到这种机会 在高二开始后不久真的来了。   十班从高一起就是把男生和女生排在一起,我们背地里都叫十班为家庭班, 把班主任叫家长。但是我们心里其实很羡慕十班的男生们,班委会就去和班主任 商量,说十班的那种做法可以促进学习,没有想到班主任真的同意了,就把我们 拉到操场上,按高矮排成两排,女生一排,男生一排。   那天我耍了个小心眼,迟迟地站在楼道口不下来,等所有的人都站好了,我 数了数姚慧站在女生那一排的第四个,我就跑下来站在男生那一排的第四个,这 样我就有很大的机会和姚慧同桌,即使不是同桌,也不会相隔太远。   果然我和姚慧排在了一起,不知道别的同学有没有看穿我这个计划,我很高 兴我的计划如此的周密。当我装作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书搬到我的新课桌时,姚 慧看了看我说:“我不想和男生同桌,你和包欣换一下吧,这样你的同桌还是李 国建。”   “我也不想和女生同桌,怪不方便的。”我违心地说,不停地拿眼瞟姚慧, 但是我并没有说要和包欣换位。   后来证明班主任的这次排位是很不成功的,第二天,凡是男女同桌的都换了 位置,在包欣和姚慧的催促下,我这一次真的是很不情愿地又搬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的同桌仍然是李国建。   我的计划就这样流产了,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原来姚慧在我的正前方,现 在坐在了我的左前方,这样使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她白皙的脸。   不像我们这样的住校生,每顿饭都要吃食堂,姚慧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时间 长了,我也就掌握了规律,知道她几点回来,于是我总是在那个时候站在楼道口, 听那熟悉的上楼声音。每一次她看到我就问:“你在这儿看什么啊?”我每一次 都想说:“我在这儿等着看你。”可是我每一次都没有这么说,我总是说:“远 眺一下,休息一下眼睛。”   今天我仍然说了慌,说在这儿远眺,可是今天我做了一件我认为不同寻常的 事情,那就是我买了一张卡片,正面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也是姚慧的属相,在 反面我写下了这样的话:“我想告诉你,我天天在楼道口等你。”落款是去了姓 的名字。因为下午的第一堂课是语文,我已经把那张卡片夹在她的语文课本里。   因为这张卡片,我整堂课都惴惴不安,无心听讲,不时地看坐在我左前方的 姚慧,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非常仔细地听讲,我开始怀疑我的卡片是不是 掉在了地上,如果被老师拣到,或着被别的同学拣到交到老师那里,那将是一个 非常可怕的事件。   好不容易耗到了下课,等老师一走,姚慧站了起来,扭转了身,正对着我和 我的同桌,把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仍在我们的课桌上。我想这次完了,赶紧 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只听姚慧说:   “李国建,你如果再给我写信,我就让我哥哥过来。”然后气狠狠地转身坐 下。我惊呆了,所有听到姚慧说话的人都惊呆了,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是当我看 到姚慧扔在桌子上的东西是个灰色信封时,我如梦方醒,我没有听错,她在说李 国建,我的同桌。   我没有看李国建的脸色,我如释重负地趴在课桌上。   上晚自习的时候,李国建被班主任叫了出去,直到快下晚自习的时候才回来, 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很庆幸那不是我。   我确信姚慧没有收到我卡片,下午下课以后乘别人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在她 的课桌周围装作若无其事样子找了一遍,没有看到我的卡片,下了晚自习我又磨 磨蹭蹭地不走,又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张印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写有:“我在楼道口等你。” 字样的卡片,不过姚慧还和过去一样,基本上每天都问我问题,我也和过去一样, 每天都到她快来的时候站在楼道口……    【网里乾坤】∽∽∽∽∽∽∽∽∽∽∽∽∽∽∽∽∽∽∽∽∽∽∽∽∽∽∽∽∽ ◆        肠道发炎,为什么肾会出毛病?              ·李长青·   2003年英国南安普顿医院收治了一名12岁的男孩,原因是身材矮小发育不良。 在检查过程中,从男孩体内发现并取出一枚巨大的肾结石。肾结石本身似乎还不 能解释病人的发育营养状况,通过仔细询问和观察,发现病人有比较轻的肠炎症 状。经过详细检查,最终确定病因就在肠炎上。   实际上肠炎相关研究早就发现肠炎病人易发肾结石,但都是针对已经明确的 诊断。而这个病例的奇特之处在于提醒医生,如果青少年出现肾结石,要注意排 除肠炎的可能。   肠炎是如何导致肾结石的呢?最常见的肾结石,按照成分来说是草酸钙结石, 是草酸盐和钙离子在尿道结晶所形成的。正常人血液和尿液中也有少量的草酸和 钙,但因为浓度很低,不容易形成肾结石。但肠炎病人血液中的草酸增多,经过 肾脏时进入尿液的含量随之增加,就容易发生草酸钙肾结石。   正常人尿液中的草酸含量不高,是因为在正常情况下尿道不是草酸离开人体 的主要途径,而是经过肠道随粪便排出。按说大部分草酸来自食物,经过消化吸 收,剩余的草酸经肠道排出更为顺路。不过我们的肠道非常高效,它会主动和被 动吸收所有能够吸收的东西。为了扩大吸收,肠粘膜处心积虑地增加和肠内容物 的接触面积,肠粘膜不仅到处都是褶子,褶子上面还有绒毛,每个细胞表面都伸 出无数的微绒毛。一些小分子的物质如果想要顺利逃出肠道,一般就要设法把自 己变成大分子或者某种固体的一部分。   草酸从肠道排出,是采用和钙离子结合的方式。这方面草酸可谓用情专一, 但钙离子并不专一。就和所有金属离子一样,任何会让结合更稳定、更难以溶解 的成分,都对钙离子有吸引力。相比草酸钙,脂肪酸钙更加稳定,不容易被肠道 吸收。所以原本正常情况下要和草酸盐结合的钙离子,被脂肪酸给夺走了。   很多肠道疾病会影响脂肪的吸收,使肠道内的游离脂肪酸增多,比如好发于 青少年的克罗恩病。这是一种可以累及全部肠道,但大多以小肠为主的肠道炎症。 小肠散在分布很多溃疡,中间的粘膜看起来是正常的,但现在研究发现,克罗恩 病病人即便看起来正常的肠粘膜也可能存在炎症和功能障碍。肠粘膜损害过多, 包括脂肪在内的很多营养物质就无法吸收,会游离在肠腔内。如果排出体外病人 就会出现脂肪泻。   被脂肪酸夺走了钙离子的草酸盐被肠粘膜吸收后进入血液,离开人体只能通 过另外出路,那就是全身血液都要流过的地方——肾脏。当草酸盐通过肾小球析 出、进入到尿液中的时候,它又得到了和钙离子结合的机会。这一次钙离子再没 有选择——因为脂肪是不可能进入尿液中的——只能乖乖与草酸盐结合。逐渐浓 缩的尿液在狭窄的肾小管、肾盂和输尿管中缓缓流动,是草酸钙结晶形成的有利 条件。当结晶增大到肉眼可见时,就是肾结石或者输尿管结石。有些肠炎病人腹 痛腹泻,进食受影响,存在脱水问题,肾结石就更容易形成了。   知道了原理,那么有慢性肠道疾病或切除过部分肠道的人,应该如何预防肾 结石呢?如果从草酸、钙和脂肪的三角关系来考虑,可能限制脂肪尤其是动物脂 肪是最合理的。限制草酸不现实,因为草酸广泛存在于各种食物中,有些含量还 很丰富,限制过多影响生活质量和营养状态。钙的作用在这其中本就呈两面,它 也不是主角。脂肪是最应该限制的,而且高脂饮食本就不健康,也会加重各种胃 肠道症状。这也是几乎所有胃肠道疾病或出现症状时医生建议限制高脂饮食的原 因。 ◆   发现勾践他爹的宝剑    ·齐 鸣·   十大国宝之一的越王勾践剑,属于禁止出国境的国宝级文物。网络上时不时 地出现论述,我觉得有必要写一个关于勾践他爹的小东东。   记叙文或小说都是时间地点人物(或主体)、事由经过结果的套路,散文也 是大概,那就先从时间说起吧。   主流观点春秋战国的时间分割线是公元前476年。注意前这个字。春秋末期 的第一代越王即勾践他爹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越王,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是他名 为允常(公元前537年—497年)。考证历史发现,第一代越王允常一岁左右为王, 在位接近40年时间。   一提越王勾践剑的时候,人们往往以讹传讹,误以为是铸剑大师欧冶子铸造 的,这其实是个错误——原因很简单,欧冶子(约公元前560年—510年)死亡14 年后,勾践(公元前496年—464年;一说约前520年—465年)才诞生,即使按公 元前520年勾践诞生,勾践也才十岁,还没有在史学界公认的公元前496年称王, 欧冶子就挂了,所以两个人不太可能有交集。   所以我们要记住:网络所传欧冶子为越王铸剑,最大的可能是给勾践他爹允 常铸造,而绝非给越王勾践铸造。至少是欧冶子死后14年勾践才称越王。   当然也不排除是欧冶子的徒弟干将莫邪夫妇曾经给越王勾践铸剑。甚至铸就 了上述作为国宝的越王勾践剑。   春秋时代的冶铜和冶铁技术并存,因此青铜剑和青铜复合剑也是并存。青铜 复合剑和青铜剑,二者是有区别的,其区别就在于后者对吸铁石毫不感冒。   剑这种青铜文物和别的青铜文物不同,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兵器之王、百 兵之君。不可能只铸造一把和几把,应该是成千上万把地铸造。而不太可能像别 的器物如鼎、编钟等,只有一个或数量很少。如鹤莲还是莲鹤的方壶就两个,一 个存于出土地博物馆,一个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馆。类似的比如各个朝代的青铜镜, 大户人家都应该有的东西。   在十代越王中,每一个越王应该都在不停地铸剑,如勾践后来的子孙中,有 的同一把越王剑就出土了好几把。甚至是不同材质、不同长度的。   至于说出土文物越王勾践剑就一把,同心圆、镶嵌宝石、错金银等,可能属 于一把特制的王者之剑。这种可能值得思考。   铸剑的数量现在分析,应该与时间、战争、国力、人口等有着巨大关系。春 秋战国并不缺少铸剑的原料,那么多的青铜器出土数不胜数,何况是分量并不大 的剑呢,用现代的话来讲,武器制造事关国家利益,是最高国防事业。第一代越 王应该是铸剑最多的一代越王。起码的原因是他在位时间最长。   越王勾践剑还有一个事情不得不说——勾践不叫勾践!叫鸠浅(出土文物证 实)。这个错误与司马迁有关。司马迁的错误很多。再举一例:南越王赵沫(出 土文物证实)被司马迁《史记》误写为赵胡。   允常就正确吗?对不起,司马迁大概还是错了。我的考证是第一代越王、 《史记》所写的允常,应该是伦常!   为什么是伦常?因为允常讲不通,而第一代越王所处春秋末期,中原文化 “伦常朝纲,春秋大义”蔚然盛行。重复一次:“伦常超纲,春秋大义”。南越 国向比之先进的中原大国学习顺理成章。你不“伦常朝纲”吗,我(第一代越王 的父亲)就给儿子起名叫“伦常”!在下猜想一下:如果有第二个儿子那就是勾 践的叔叔了名字该叫朝纲的。   司马迁之所以接二连三地出现错误,在于当时即便是到了他所处的汉朝时代, 南越国的语言文字与大陆中原还是不完全相通的,用现代的话来讲,只能音译或 通假了。英语怀孕一词“pregnant ”读音为“扑来个男的”,在汉语的语境中, 扑来个男的也容易怀孕,而汉语怀孕一词的读音“怀孕”可以谐音为“怀银、怀 淫、怀运”等,上述两者揉和在一起,都没解释扑怀以后干了什么,但意思相信 读者都呵呵了。   当然,上述只是小可猜测或杜撰,而历史是绝对不允许杜撰的。   我认为允常是司马迁伦常的笔误,当然也不是胡说而是有根据的。因为有大 量散落在民间的越王剑,给我提供了佐证。   先小说一下剑。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没有“剑”这个汉字。因为那个时候剑还 没有被发明制造出来。最早的剑是我国西周时期的青铜剑。这已为无数考古学者、 历史学家所证实。在陕西省长安县张家坡、北京市琉璃河等地的西周时代的墓中, 都曾经挖掘出柳叶形青铜短剑。   春秋时期,与中原地区士兵用戈、用矛不同,吴、越等国的步兵都擅长用剑。 他们使用的剑如吴王夫差剑、越王勾践剑等,长度都在50厘米以上。那时候,吴 国、越国善于铸剑,铸剑技术在全国都处于领先地位,铸出的宝剑名扬天下。   再小说一下越国在春秋战国之际的地位。越国在整个春秋战国一直比较强大, 在春秋时期曾威胁到了齐国的安全。齐桓公和管仲曾经害怕越国攻打袭击齐国。 齐桓公曰:“天下之国,莫强于越。今寡人欲北举事孤竹、离枝,恐越人之至, 为此有道乎?”(《管子·轻重甲·第八十》)。而《荀子·王霸》认定越国为 春秋五霸之一。   第三小说一下鸟虫书。鸟书和虫书的合称,肇始于春秋中后期,盛行于战国。 主要流行于长江中下游的吴越楚等国。多用于兵器,出土兵器数量上以越国为最 多。从最早的楚王子午鼎(公元前558年)到越王不光剑(即越王翳,公元前411 —376年在位),鸟虫书流行接近二百年。“剑”这个字在甲骨文中没有,但却 是有鸟虫书的。   第四小说一下“常”这个字,我们现在说这个字的部首是巾部,但在过去不 是,至少在战国以前不是。查阅《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六版),对常字的解 释一上来就是“上绘日月的旗帜”,因此这个字的上面应该有太阳和月亮的形状 以及旗帜的样子。   越王勾践剑的剑从上有鸟虫书铭文“越王鸠浅、自作用剑”,这8个字也不 会是凭空出现的,而应该有前代越王剑的影子。那么有没有剑从上刻有鸟虫书 “越王伦(允)常、自作用剑”的古剑呢?在下告诉大家:是有的!   网络搜索越王宝剑或越王剑或伦常宝剑等,会发现很令人欣喜的图像;也符 合我上述的推断——非特制的越王剑存世多把。虽然社会现实中这类古剑也并非 司空见惯的的物件。   “得十良剑,不若得一欧冶” (《吕氏春秋·替能》)。欧冶子既然是一个 铸剑师,就不可能只有越王一个雇主,他还为吴王铸剑。传说欧冶子与徒弟干将 合作经两年之久,为吴王铸剑三把(应该还是上面所说的特制品或王者专用): 一“龙渊”,二“泰阿”,三“工布 ”。其中的工布剑“釽从文起,至脊而止, 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釽,剑身出现的文采。我的理解是必须与文字有 关,比如剑身遍布工字,工于心计的工,用的是错金银作装饰。与越王剑高度相 似的吴王夫差剑可以确认的至少有九把。   扯到吴王剑了,扯偏了。打住。   有记载说越王“允常”所葬印山大墓规模堪比秦始皇陵,盗洞无数,历史上 四十余次被盗,至少数次被大盗(我的理解是三五次盗墓盗不干净还有大量剩 余),上世纪96至98年抢救性挖掘发现陪葬品被数次洗劫空空如也,仅得四十来 件残存小物件。王陵中一般是有个兵器库的,但是盗墓贼显然没有放过兵器库。   关于越王剑,越王勾践剑已在望山一号墓被发掘出来,历经2500年不锈叹为 观止,现为中国国宝级五大文物之一,亦为湖北省博物馆镇馆之宝。勾践儿子 (第三代越王,在位仅仅六年)的宝剑也已经面世,现为浙江省博物馆镇馆之宝 (别的博物馆也有)。甚至勾践的孙子及曾孙的宝剑都有出土,其中的“亓北古 剑”出土还解决了历史上有无该越王的争论。然而有史以来一直没有发现勾践他 爹即第一代越王允常的宝剑,而因为我推断的存世量较多,如果出现的话我想价 值远远达不到王健林先生所说的“小目标”,但一年一千元,毕竟2500多年的文 物了,那么一把“伦常剑”价值250万元还是物有所值的。   行文至此,也许有人对存世的第一代越王剑具体数字感兴趣,我也一样。据 传说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三千人,人手一把越王剑。我猜想他们的越王剑,应该是 第一代越王所铸。原因很简单,第二代越王勾践没有足够的铸剑时间。   而第一代越王在位接近40年,我们二八定律一下,应该有8年的时间可以或 许大概可能大量铸剑;我们以传说的3000把越王剑再反用一下二八定律,铸剑总 量好像似乎也许大约是一万五千把,这只是保守数字——有没有开头所述我说的 成千上万?   因此在下大胆的推测,第一代越王剑流传于世3000把是完全有可能的,考虑 陪葬、融化、沉入水中(刻舟求剑)、折断丢弃等等等等因素。那么二八定律一 下,世上或许至少有600把第一代越王剑!   第一代越王剑们,分散开来,或埋于地下,或被收藏。历经2500多年,再一 次二八定律一下,120把,我想存世至少应该有这个数量的。   个人从网络及实际所看到的数量,差不多有5把,符合将120把的数量两次二 八定律。   越王勾践剑给我们提供了表面防锈涂层、剑身菱形暗格花纹、错金银、剑身 剑把分铸、剑把同心圆、剑格镶嵌宝石等惊奇;而有的越王剑(馆藏文物)还给 我们提供了带有剑缑、喇叭口凹面刻字、剑格刻字、剑身和喇叭口凹面错金银等 意外。大家见过喇叭口凸面即靠近剑把的一面刻有渐开线的吗?渐开线啊!匪夷 所思。   当有人质疑造假的时候,我反问一句,你能将崩口断面呈现高古蓝的青铜复 合金属造得出来吗?那可是两千五百多年的时间大师的作品。   就此止笔,且作汉语十四行一首——   发现勾践他爹的宝剑(十四行)   题记:常这个字,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首先解释为“上绘日月的旗帜”;战国 之后根据主体字形归入“巾”部。   越王勾践剑,公元1965年冬天出土于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望山楚墓   其后数十把越王剑出土,比如勾践儿子的,孙子的,重孙子的……   甚至有多把重复,但令人奇怪第一代越王即勾践父亲的剑至今尚未现世   勾践他爹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司马迁《史记》将其命名为“允常”   勾践剑铭文证明勾践其实叫“鸠浅”,古越国与中原文字同音通假而已   “允常”就成了值得研究的问题。春秋末代孔子的儒学占据主导突起   所谓“伦常朝纲,春秋大义”,古越国对此也应趋之若鹜。允常无意义   伦常才是正解。史记所记第一代越王“允常”是否就是伦常的笔误呢?   鸟虫篆书是鸟书和虫书的合称,书有繁简,大道至简,不能论而概一   而在一把从美国购回的青铜剑上“越王伦常、自作用鐱”赫然入目   发现勾践他爹的宝剑——在研究多年后我不得不用一首十四行诗宣布!   曾想或后人作假。界定1965年前1965年后两个时间段。1965年至今   允常作伦常之误难以解释除非故意,但却造不出剑身高古蓝及黑漆古   1965年前青铜剑并非人们追捧的文物,造假者得不偿失,这说不过去   跋:为什么选取1965年作为时间节点?因为在1965年之前(含1965年),没 有人知道所谓的越王勾践(司马迁史记所记),原来应该叫鸠浅(出土文物证 实),也没有人知道岭南一带的南越王赵胡(司马迁史记所记)其实应该叫赵沫 (出土文物证实);如果造假第一代越王剑,应该冠名允常(司马迁史记所记) 而非伦常!无论1965年前还是1965年后。因为直到现在史学界仍然认为第一代越 王叫允常(司马迁所记)。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之四):察颜观色识星移                ·程鹗·   赫歇尔的儿子约翰·赫歇尔(John Herschel)在他的父亲和姑姑的影响下 也成为一位出色的天文学家,是英国王家天文学会的创始人之一并几次担任会长。 他子承父业,也热衷于埋头数天上的星星。在现实世界里,他对新发明的照相术 发生了浓厚兴趣,精于照相底片的化学。后来流行的行话“负片”(negative)、 “正片”(positive)等便是他的首创。   照相机的发明自然也引起了天文爱好者的躁动。在底片上留下星星的倩影成 为19世纪中叶有钱有闲阶层的新挑战。这个刚问世、靠玻璃板上涂抹化学试剂摄 影的新技术在捕捉微弱的星光上还真是勉为其难。在长达几小时的连续曝光过程 中,硕大的望远镜需要平稳地转动,跟踪正在“斗转星移”的目标。摄影者同时 还得像狙击手一样盯着目镜监视,时刻调整以确保目标锁定在十字线的中央。   1840年,美国人约翰·杜雷伯(John Draper)成功地拍摄了第一幅月亮照 片。1850年,哈佛天文学家邦德(William Bond)拍出了织女星(Vega)——人 类第一张太阳以外的恒星照片。到1860年代后期,玻璃底片完成了从湿版到干版 的过渡,不再需要抢在试剂干燥之前完成摄影,曝光时间得以大大加长。1880年, 约翰·杜雷伯的儿子亨利·杜雷伯(Henry Draper)拍出了第一张星云照片。   古人看星星,除了它们的位置(即所在的星座),只有很少几个特征可以互 相比较:大小、亮度、颜色。在照相技术出现之前,这些都只是肉眼观察、记录 的结果,带有很强的主观偏见。飘忽不定的地球大气层对星光的干扰也带来更多 的不确定因素。   照片上的影像终于让天文学进入了精确、客观测量的新时代。严谨的天文学 家在每幅照片上都会记录曝光时所用的望远镜、时间、角度、天气状况等因素, 然后依据既定的公式计算、修正测量出的星星大小和亮度。   更大的突破却是来自颜色。   彩虹是常见的自然景象,曾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为之感慨抒怀、浪漫想象。彩 虹不只是出现在雨后的斜阳照耀,而是在瀑布、水泡、玻璃折射下都能经常看到。 早年物理学家——包括英国的虎克(Robert Hooke)——认为这是因为白光通过 这些物体时被染上了颜色。   牛顿不满意这个解释。他在1666年进行了系统的科学实验证明并非如此。他 的设计相当简单:在一个棱镜把太阳光分离成斑斓的彩虹后,他让分离出的红光 光束再通过另一个棱镜,发现出来的依然只有红光——第二个棱镜没能将红光再 染上别的颜色。然后,他又让第一个棱镜分离出的所有颜色的光再通过倒过来的 第二个棱镜,发现那七彩的光又重新组合,恢复成了白光。这样,他指出颜色是 光本身的属性。棱镜不具备染色的功能,只是在改变不同颜色的光的路径,因此 可以分离、重组颜色。   牛顿相信光束是由微小、肉眼不可见的粒子(corpuscle)组成,这些微粒 与其它物体一样遵从他发现的动力学定律。他推测光粒子通过棱镜表面时受到了 一种力,因此改变了路径。他假设这个力对所有光粒子是一样的,路径扭曲程度 便取决于粒子的质量。因此,他认定红光的微粒质量最大,光路被扭曲的程度最 小;而紫光则反之。   当然,牛顿看到的分离出的太阳光与我们日常看到的彩虹一样,是一道从红 到紫连续变化的亮色,并没有红光、紫光的界别。他把这个分离——“色散” (dispersion)——出来的连续颜色系列叫做“光谱”(spectrum)。参照乐谱 中的音符,他大致地划分出七种颜色,相当于我们今天常说的“赤橙黄绿青蓝 紫”。   虽然他的双棱镜实验令人信服地确立了颜色是光的属性,他的“微粒说”解 释却很快被抛弃。相继观察到的光的衍射、干涉、偏振现象无法用粒子运动解释, 因此微粒说被更早由虎克、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等人提出的“波动说” 取代。光束与声音、水面涟漪一样是一种波动,光的不同颜色来源于波动的不同 频率:红光的频率最低,波长最大;紫光则频率最高,波长最小。   大约150年之后,德国一个玻璃坊工匠弗劳恩霍夫(Joseph von Fraunhofer) 注意到他生产的棱镜产生的光谱中有一些细细、不易察觉的黑线。他精益求精地 优化工艺,试图消除这些瑕疵。经过不懈的努力,他制作出当时最优质的玻璃, 引领德国超越英国成为世界光学仪器中心。但光谱里的那些小细线却依然如故。   弗劳恩霍夫领悟到这不是玻璃的毛病,而也是来自光本身,因为那些黑线在 光谱中的位置——也就是频率——非常固定。他把比较明显的一些黑线用字母顺 序标识出来,最引人注目的是黄光区有两条相挨着的粗线:“D-双线”。后来他 又把望远镜与棱镜结合起来,可以更清晰地观看太阳的光谱,赫然发现其中居然 有成百上千条这样的黑线。由此,他发明了光谱仪(spectroscope)。   弗劳恩霍夫从小是个孤儿,没有系统地接受过正规教育。但他不仅在玻璃工 艺上做出了杰出贡献,还成为光学专家。除了光谱仪,他还根据光波的原理发明 了“衍射光栅”(diffraction grating),能比棱镜更有效地分离、辨识光谱。 遗憾的是,他39岁时就去世,至死没能明白那些黑线是什么。   30多年后,德国海德堡大学的物理学家基尔霍夫(Gustav Kirchhoff)和化 学家本生(Robert Bunsen)合作才揭开了这个谜。   早在唐宋年代,中国人已经制作出烟花焰火,增添节日的喜庆。焰火的原理 是一些矿物质在受热后会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基尔霍夫和本生发现这些颜色来自 矿物质中含有的化学元素。他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提纯,然后用本生发明的“本生 灯”(Bunsen burner)逐个加热纯化的元素,用光谱仪观察它们炽热时发出的 光。   这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七彩的彩虹,而只是一条条细细的、明亮的线条。令人 惊奇的是每种元素有着自己特定的谱线,犹如可辨认的指纹。尤其是金属钠,加 热后有两道亮丽的黄色谱线,恰恰就在弗劳恩霍夫的“D-双线”的位置。   基尔霍夫意识到他们看到的亮线与弗劳恩霍夫发现的暗线其实是同一个现象 的两面:前者是元素受热时发射的光,后者则是同一种元素从白光中吸收了同样 频率的光后留下的“黑影”。因此,无论是看到亮线还是暗线,光谱仪都可以用 来识别该元素。一个晚上,他们从实验室看到远处发生火灾,便好奇地将光谱仪 对准那火光。果然,他们在光谱中找到钡、锶等元素的“指纹”,正是起火仓库 里存有的货物。   在那之后,众多的科学家便将太阳光谱中那些暗线与地球上观察到的元素 “指纹”一一对比,很快辨认出太阳上有氢、氧、碳、钠、铁……等元素,与地 球上的相应元素并无二致。当一道黄色谱线找不到对应元素时,他们大胆猜测那 来自一个太阳上才有的新元素,以希腊文的“太阳”命名为“氦”。十几年后, 氦才在地球上被发现,证实这个元素的存在。   于是,天文爱好者又兴致勃勃地把光谱仪连接到望远镜上,要一举探究恒星 的构成。微弱的星光被棱镜色散之后就更难以捕捉。但有了用照相机长期曝光的 技术之后,这只是一个耐心和技术的问题。   1863年,在30岁时突然变卖纺织家业而投入天文观测的英国人哈金斯 (William Huggins)成功拍摄到第一张恒星的光谱照片。1872年,亨利·杜雷 伯拍摄到织女星的吸收谱线。及至1880年代,即使是肉眼看起来模糊不清的星云, 也在哈金斯、杜雷伯等人的玻璃底片留下了光谱“指纹”。   很快,哈金斯发现遥远恒星的光谱与太阳光谱大同小异,也就是它们的成分 对我们来说都不陌生。他兴奋地宣布:“每个星星闪烁的地方,都有太阳系的化 学。”(“The chemistry of the solar system prevailed, wherever a star twinkled.”)也许美中不足的是,他没能像氦那样在外太空发现新的未知元素。   1840年代初,奥地利的多普勒(Christian Doppler)也对星星看上去有不 同的颜色很感兴趣。他觉得他明白个中缘由,因为他注意到波的频率并不是绝对 的,而是会随着观察者与波源的相对速度改变。   1845年,荷兰气象学家巴洛特(Christophorus Buys Ballot)专门请了一 个乐队站在行驶中的敞篷火车上吹号,他在站台上听到了“走调”:火车开过来 时号声的音调偏高,离去时则偏低,因此证实了这个“多普勒效应”。如果我们 注意倾听行驶中的火车拉响的汽笛,或警车的警笛,也能注意到同样的现象。   多普勒认为光作为与声波类似的一种波,也会有同样的效应。他觉得星星应 该是都在发同样的白光,不过有些星可能在运动中。如果它们冲着我们过来,光 的频率会像号音走调一样移向高频,看起来就会偏蓝。反之,如果星星离我们远 去,它就会显得偏红。   可惜的是他忽略了一个细节:星星的光谱与太阳一样是彩虹般的连续谱,其 中频率无论是往高(“蓝移”)还是往低(“红移”)移动,整体的色彩不会有 多大变化——如果黄光因为红移变成了橙光,原来的绿光就会同时变成黄光补上。   还是基尔霍夫为星星的色调提供了更合理的解释。他发现,只有本生灯烧出 来的炽热稀薄气体才会出现分离的谱线。固体、液体甚至密度高的气体加热后发 出的都是连续光谱。在不同温度下,光谱会略有不同。温度低时,红色比较显著, 温度高时,蓝色、紫色则更醒目。   自古以来,打铁、烧窑等需要高温的工匠都掌握着一手绝活:看火色——看 看火中的颜色就能判断出火候,亦即温度。这招之所以好用,基尔霍夫发现是因 为“火色”与火焰中的物质无关而完全由温度决定。他把这种热辐射叫做“黑体 辐射”(black-body radiation)。   太阳也是这样一个发光的物体。他根据其光谱判断太阳其实是一个温度达几 千摄氏度的大火球。同样,我们观察到遥远的恒星呈现出偏红、偏黄、偏蓝的色 彩也是因为它们有着不同的表面温度。   其实多普勒最初的想法也并不完全离谱。虽然从连续的光谱的确看不出运动 导致的频移,光谱中的那些细细的谱线(“指纹”)却每根都有着确定的频率位 置。因为已经可以确信恒星、太阳都是由与地球上相同的元素组成,我们可以比 较同一元素的谱线的频率位置,看看来自恒星的谱线是不是带有多普勒效应带来 的红移或蓝移。   哈金斯是第一个发现这样的频移的。   自从罗斯伯爵发现涡旋状的星云、康德提出银河是一个旋转中的大盘子后, 恒星位置不恒定,而可能是在运动中这一猜想已经不再骇人听闻。现在,光谱线 的多普勒效应不仅能让我们确定它们在运动,还能很简单、精确地计算出它们相 对我们运动的速度。(这里所说的运动、速度都是“径向”的,也就是星星沿着 我们和它的视线上的运动、速度。有些星星也有“横向”的运动,天文学上叫做 “自行”(proper motion)。那种运动没有多普勒效应,只能通过相对于其它 恒星背景的视差判断。)   巴洛特很容易就听出了火车上号音的变调。但如果他同时在火车上装置某种 颜色的灯来观察光的频移,这个实验却会失败。因为多普勒效应中的频移大小取 决于火车速度与波速之比。与光速相比,火车的速度微不足道,不可能观察到多 普勒效应。   但哈金斯能看到星星光谱中的多普勒效应,说明星星不仅在运动,而且速度 很大,能与光速相比而不可忽略。的确,他估算出御夫星(Capella)的速度达 每秒30公里,也就是光速的万分之一。(严格来说,如此高速运动的多普勒效应 需要做狭义相对论修正,但爱因斯坦还要再等11年后才出生。)   看看漫天的繁星,想象一下它们正在以非常高的速度“疯狂”地奔波着。我 们这个宇宙这是怎么啦?   随着越来越多数据的积累,天文学家很快意识到只有很少的星星或星云—— 比如那个让马里乌斯纳闷的仙女星云——在朝着我们奔来。绝大多数的星星、星 云却似乎都在“义无反顾”地背离我们而去:它们的谱线全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 红移。   这就十分地诡异了。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程鹗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2.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