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0/07(第三一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2.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何军雄:时光在夜色中穿行     §                  § 【网讯】             §                  §   时光在夜色中穿行 【牛肆】             §                  §     ·何军雄·  黄明红:偶读陈丹青        § 离家民:再议“正能量”与“负能量”§ 谁能把夜晚看穿,不带一丝忧伤 周 宏:看一看季羡林的故乡月   § 时光是走在刀尖的麦芒                  § 【丝露集】            § 绿色还在拼命滋长,在秋风来临的时候                  § 没有把自己变黄、变枯,变烂 简 默:夜宿冈仁波齐       § 满江红:荒野午夜         § 时光在夜色中穿行,我的影子 文 远:运江之美         § 常常在梦中醒来,和着晨光                  § 【网里乾坤】           § 黑暗不代表停止,一些时光                  § 乘着夜色,在尾随潜逃 夏 沙:穿山甲的“药效”     §          没有科学依据  §                  § 【网萃】             §                  § 程 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    §      (廿三~廿五)     §                  § 【网讯】∽∽∽∽∽∽∽∽∽∽∽∽∽∽∽∽∽∽∽∽∽∽∽∽∽∽∽∽∽∽∽ 【牛肆】∽∽∽∽∽∽∽∽∽∽∽∽∽∽∽∽∽∽∽∽∽∽∽∽∽∽∽∽∽∽∽ ◆             偶读陈丹青 ·黄明红·   因为喜欢鲁迅的文章,近来在喜马拉雅FM听关于他的书。   偶然间看到陈丹青谈鲁迅:《笑谈大先生》、《鲁迅与死亡》。听了听,有 时竟然听得很感动。我想,陈是理解鲁迅的,我读鲁迅,也总是觉得他很好玩。 不过,我理解的鲁迅的“好玩”有两层意思,“hao3”(第三声)玩及“hao4” (第四声)玩。   但陈说鲁迅好看,我便觉得有点夸大其词,或者说觉得用“好看”来形容并 不是很准确。当他称赞着鲁迅的长相并贬损其他作家的长相时,我也想着他的长 相。其实我是不喜欢他的长相的,一对大眼睛藏在一副小圆框眼镜后面,有点扑 朔迷离,不是很定。而鲁迅先生的眼神则是笃定的,深远的,一贯的。想起朋友 喜欢说的“缺什么提倡什么”。   正好在一个朋友群里看到有人在谈论他在新加坡的一个演讲《母语与母国》, 好几个人说他讲得很好,于是找来这个视频看了看,是2014年3月16日的演讲。   主持人的介绍对他是极尽夸奖之词的。带着对他谈鲁迅的好印象且听他的演 讲吧。   在新加坡讲母语与母国,如他自己承认的,他一开始是把新加坡人当作海外 华人的。他对新加坡除了知道城市干净和治理有点威权似乎就所知不多了。他把 李光耀称为李总统,他不知道李光耀是剑桥毕业的,演讲前两天才刚知道新加坡 华人讲华语,写简体字。我有点吃惊,到一个地方演讲,又讲的是语言,竟然可 以这么想当然。而且,互联网的今天,查证一些基本事实又是这么容易。   再听他的其他演讲内容,他讲着不同地方所说的不同中文让他感觉到的错位, 其中提到他的缅甸华侨表姨在他刚到纽约给他翻译时,他说:“中国人给中国人 翻译。”缅甸华侨也被他归为中国人。   说到国家认同,他说道:“你去问苏东坡,他会说‘我是北宋人’不会说 ‘我是中国人’。”我在想,苏东坡当时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朝代会被称为“北 宋”吧。   接着他用很大篇幅讲了美国人Guy S. Alitto写的一本书,讲国家面临科技 进步还是保存传统文化的难以调和的两难。他讲了很多,讲了西化语言统一,又 说到各国守护传统文化的伟大人物,如印度的泰戈尔,中国的辜鸿铭、梁启超等 等,然后又说到李光耀高效西化,语言是第一步,所以在新加坡英语其实是“国 语”。我听了半天,竟不知他讲美国人这本书要表达什么,他似乎是矛盾的。   之后他又提到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作家的评论说“语言不好”,因为 他们不通双语。想来他是认同这个观点的。接着又反证说“好不容易有个高行健 用法语写作,得了诺贝尔奖,可是中国政府不认”。虽然高行健会用法语写作, 他获奖的作品明明是用中文写作的啊。他最后又以他的老师木心的故事做结束, 说木心无论身处何处,总是用母语救赎自己。显然木心也不是精通双语啊。他要 表达什么呢?   木心这段可能是他的重点,抄录如下:   木心先生,是一个例子。他用母语调整和母国的关系,可能正是凭了母语, 在内心和母国分离。在木心的个案中,母语的力量,大于母国,高于母国。他说, “我是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他回国后,临死前,偷偷写道——我在他的遗稿 里面发现的——他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 祖国、故乡。”   这段话,是我见过对母国问题的最高见解,非常决绝,非常潇洒。他把母国、 故乡、老家、祖宅,统统看成流亡之地,而陪他流亡的,是他的母语。   这不是一个中国人的思维,而是西方“人权高于主权”的思维,是尼采“艺 术高于一切”的思维。   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的初衷吧。然而,这段话于我读来只是煽 情和矛盾。为什么要把思维按地方分呢?如果要表达木心的思维比较先进,直接 说就好了,有必要这样贬低中国抬高西方吗?木心是中国人,他的思维当然是中 国人的思维,中国人一旦思维先进就连中国人也不能做了吗?   最后,他总结道:“一个现代中国人,不会说母语,是屈辱和尴尬;一个现 代中国人,不会说英语,另是一种屈辱和尴尬。诸位能说母语,又能说英语,比 起海外千千万万不懂英语,只说母语和方言的华侨,我想,新加坡华人免除了双 重的屈辱和尴尬。”这段话也是听得我云里雾里的,我不知他是怎么定义现代中 国人和新加坡华人的,不知他女儿属于现代中国人吗?他说了他女儿只会讲简单 的华语,是不会写和看的。他怎么忍心让他的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屈辱和尴尬之中 呢?还有,新加坡华人和海外华侨都不算是现代中国人,哪来的屈辱和尴尬呢?   演讲过后,还有问答环节。听众的提问非常踊跃,有些问题提得很好,但都 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回去了,总觉得竟没有一个问题是认真回答的,不知是出于顾 忌还是知识积累得不够。我是倾向于认为是后者的。比如一个女生问他如何在母 语和母国之间取得平衡,他居然回答母语和母国是压迫性的词,这是压迫性的问 题,他无法回答。那他为什么要谈这个话题啊。还有一个女生问他母语与母国对 年轻一代的影响是否比对他那代的影响小,他的回答我听得不知所云,倒是那女 生给他提供的她自己的想法思路清楚。当一个男生问电影和文学关系时,他就说 这是小问题,然后把问题上升到现在中国不好都是五四造成这样,1949造成这样, 1989造成这样,造成中国人在表达任何问题时都不会好,因为他没有内心的自由。   当然,他是狡黠的。一个男生请他对新政点评,他说他不点评,这是新政对 他的影响,最好闭嘴。男生接着问,您觉得比以前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他说, 退步,我一直在退步,我在老,而且在退步。我想,这样的回答年轻人应该会觉 得是机智的,大胆的,我却觉得只是抖机灵罢了。   整个演讲听下来,看着别人都说好,我不禁要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了。以我 有限的理解力,我就觉得乱,或许他要表达西方人“人权高于主权”的思想,我 认真地听了看了,竟始终云里雾里的无法理出头绪,只是一些感觉。   就像他的不定的眼神给我的感觉一样,他的演讲给我的感觉也是不定,东一 榔头西一棒子,飘忽不定。他大约看了不少书,所以头脑里装着许多别人的想法, 又受着西方的影响讲究人权,讲究自由,却少了西方人的科学实证精神。骨子里 有的是大中国的思维,知识积累似乎也不是很够,所以他的演讲给人感觉不严谨, 整个人也显得非常矛盾和不一致。这矛盾就反映在他的外表中,反映在他的演讲 中,总体感觉就是他不真诚。   不过,从他讲鲁迅,我却能感受到他对鲁迅的推崇和欣赏是真诚的,或许正 是因为鲁迅先生身上有着他所缺少而向往的东西吧:睿智、深刻、笃定、自由、 敦厚。   于是,我知道,对于陈丹青,偶读也就够了。   (写于 2018年5月12日) ◆ 再议“正能量”与“负能量” ·离家民·   曾对“正能量”与“负能量”概念进行过剖析,结论是:社会中惧怕批评、 惧怕传播“负能量”消息,喜欢赞美、喜欢传播“正能量”消息的现象,是一种 社会不成熟的标志。极端惧怕“负能量”的现象,是一种社会病——“恐惧负能 量综合征”。   近期两则有关小学生的“正能量”“负能量”新闻超出了以上认知和判断。   一则是一个10岁的小学生,因不堪忍受老师的当众责骂、殴打与变相惩罚而 选择了跳楼自尽。(所谓变相惩罚,即对一篇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的作文,横加 指责为缺少所谓“正能量”)。一则是一个13岁的小学生因惟妙惟肖地模仿老师 的做派成了网红,因此引起学校和教育管理部门的关注,进而约谈小学生,要求 多拍一些老师“正能量”的视频。   能量是可以杀人的。适度惧怕“负能量”可以理解,尤其对身心尚不成熟的 儿童。都说儿童是幼苗、是花朵,需要社会的精心呵护,可眼见的是,当有些成 年人不高兴时,他们就会以“正能量”的名义,对儿童施以极大的“负能量” ——当众责骂、殴打、变相惩罚。由此可见,在一些人眼里,对自己有利的就 是“正能量”,对自己不利的就是“负能量”。这已经不是对“正负能量”的无 知,而是无耻了。   都说老师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但他们手中还有更弱势的群体——学生和儿 童。当自己需要时,可以把“负能量”施加在她们身上,以此找到心理平衡。正 如鲁迅当年所说,一级一级牵套着,不能动弹,尚一动弹,或有所得,但也或有 所失,也就不想动弹了。   可悲可叹的是,100年过去了,但这种弱弱相欺的现象并未绝迹。在此,只 愿国人动弹一下,觉醒起来,不要再以“正能量”的名义,对弱者施加“负能量” 了吧。   谨以此纪念那些“正能量”名义下的受害者。   2020/6/19 ◆ 看一看季羡林的故乡月 ·周 宏·     苏教版改成人教版,我以为会进步不小了,翻开一看,就看到了季羡林老先 生的《月是故乡明》。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他讲什么呢,你听:每个人都 有个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个月亮。   什么是故乡?故乡是身处异地他乡的人对自己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的一 种亲切称呼,说“每个人都有个故乡”就等同于说每个人都身处异地他乡,是这 样的吗?你若说每个吉普赛人都有个故乡,我非吉普赛人,也许糊里糊涂会信了 你。说“每个人都有个故乡”,自然包括了中国人,在那个以农耕为主的时代, 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人有多少能跑得出去的?没听过“孔雀东南飞,麻雀 子飞不远”吗?   对于那些走出去的人来讲,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故乡么?有一首歌唱得好,叫 什么《战士的第二个故乡》,鲁迅的三个故乡咱先搁置不谈——那是按时间划分 的,单讲按地区划分,有的人不但有第二故乡、第三故乡,甚至还有第四故乡、 第五故乡……就以季老先生的生活轨迹来划分,济南算是他的第二个故乡,北京 当算第三个故乡,至于那近三十个国家地区因为平均居住时间不足一年再加上避 讳的需要可以不算。所以开头正确的表述应该是:能够走出原来那个出生地的人 都会有一个故乡,有的人还有很多个故乡,每一个故乡都有一个月亮。人人都爱 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的那个月亮。   后面从季老先生杂乱无章的叙述里,我隐隐猜到他说的故乡应该是按先后顺 序排的第一故乡——山东西北部的大平原。他没有先描绘一下他最爱的大平原上 的月亮是什么样子,而是煞有介事地论证起“在中国古代诗文中,月亮总有什么 东西当陪衬”,结论是陪衬“最多的是山和水”,而论据是两个词语,一个是 “山高月小”,一个是“三潭印月”,真可谓惜墨如金。我总觉得就举了“山高 月小”“三潭印月”来证明给月亮当陪衬最多的是山和水未免力有不逮,不信你 看“披星戴月”、“众星拱月”、“星月交辉”、“月明星稀”……貌似很容易 就能推翻你的结论,怎么说也应该多举几个吧,各举一个就“等等”了,这叫什 么“不可胜数”?在叙述以后到了济南见到了山,才说“因此,我在故乡里望月, 从来不同山联系。”这是说见到实际的山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是一个“圆而粗 的柱子”,就不愿再把故乡的月同山联系了,因而无法想象苏东坡说的“月出于 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还是之前压根就没有山的影子,怎么也想象不出 “月出东山”的景象?不管怎么讲,“徘徊斗牛”的景象应该不受山的限制,除 非儿时懵懂不知“斗牛”为何物。还有所谓的“恍然大悟”给人的实际感觉是恍 恍惚惚,你听他虚张声势一声喊“山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以为他真的要讲或者 已经讲了济南的山是什么样子,可你上下扫视一两句,根本没有山的实际样子。 难道老先生远近不分了,把近指的“这个”当远指的“那个”用了?你再向前或 向后搜索几句看看,也没有济南的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描写,这才知道他就这么 随口喊了一嗓子,压根就经不起推敲的。   第二段没描述大平原上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第三段该多多少少描述一下了吧? 让人很失望的是他连给故乡月打个轮廓的兴趣都没有,而是在那刨坑——占村子 面积一多半的几个大苇坑,然后跟洞庭湖比气派,我看到这里心里直犯疑:这个 尚未走出故乡的小孩子是在哪里见过洞庭湖“八月湖水平”的气派,又是怎么懂 得“烟波浩渺之势”的?是为一疑。到了夏天,黄昏后躺地上数星星,古柳底下 点篝火摇知了,独独忘了看月亮,还“天天晚上乐此不疲,天天盼望黄昏早早来 临”,故乡整个夏天晚上都没月亮吗?是为二疑。   第四段开头“到了更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秋天吗?秋天每晚都有月亮? 哦,可能是编辑把段落分错了,季老先生这个“更晚的时候”是相对于上面的 “黄昏”而言的,可是问题又来了,“黄昏”又叫“傍晚”,它接近晚上却不是 晚上。再则夏天的黄昏就一定没有月亮?还是月亮不足够大足够圆就不能称之为 月亮?走到坑边才抬头看晴空,就不怕一脚踩空掉进坑里,那时候哪里还能看到 “晴空一轮明月”“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管你懂不懂什么兴,撑圆了 你肚子的肯定是一包凉水。能有幸“回家睡觉”,不梦到一个河落鬼拖你,吓得 你小脸儿惨白就不错了,还“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该驻足 时当驻足,需交代时得交代,小朋友模仿性强,学你在坑边放风仰望星空,会害 死人的。看到这里山东西北部的大平原上的月亮终于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交代, 就是会和坑中月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的那个月亮。我想,猴子捞月亮捞的 那个井中月也可以和天上一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的,为毛?反正是 在梦里嘛,梦中撒泡尿也能汇成河……说实话,季老先生的文字经常让人产生晕 车的感觉。   下面是教小朋友怎么记流水簿子,陈年烂账越糊涂越好。如:“在济南住了 十多年”到底是十几年?根据后面在北京度过四年又回到济南呆的一年都算进去 了,可以推断其误差不超过一年。我怀疑“十多年”应是“十年多”的笔误,同 理,后面的“四十多年”也应是“四十年多”的笔误,这样大概可以推出季先生 作此文的年纪应在七十二岁左右。下面说“到过将近三十个国家,看到过许许多 多的月亮”,这许许多多月亮应该全是外国的月亮,外国的月亮给他留下的印象 是什么呢?一个是“美妙绝伦”,一个是“大”。而济南和北京的月亮则被忽略 掉了。许许多多“美妙绝伦”的“大”月亮都比不上故乡的“小”月亮,因为他 比的既不是“美妙”也不是“大”,他比的是“小”。比小的话,故乡的月亮再 小也小不过星星啊,难怪人家夏天的黄昏都躺在地上数星星呢,原来有这个独爱 “小”的癖好。   你说他独爱“小”吧,他对“新月”、“残月”都不感兴趣,唯有天空一轮 才能让他的目光停留片刻。比如他介绍北京的荷塘月色:每逢望夜,一轮当空, 月光闪耀于碧波之上,上下空蒙……跟介绍山东西北部的大平原差不多:晴空一 轮明月,清光四溢,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北京的月未投影于水中,可能 跟荷铺满了塘有关,所谓“碧波”未必就是指水的,否则也应该有“与水里的那 个月亮相映成趣”的机会。这些不确定还有很多,比如“年近耄耋”是八十不到, 七十二以上就可以马马虎虎算了吧。“夸大一点儿说”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夸大了。 是说林不够茂竹不够修被夸大成“茂林修竹”,还是水不够绿流不够环被夸大为 “绿水环流”,还是一座土山被夸大成“几座”,还是风光一般般被夸大为“绝 妙”?这望夜的荷塘月色显然是上段被疑似忽略掉的北京月的补充,济南的月亮 仍然不见踪影,难道隐藏在苏东坡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里 了?我记得那好像是湖北黄冈的月亮吧。   兴许他压根就没把济南当故乡,生活了四十几年的北京在他心里都如异国他 乡,要不然怎么来这一句结尾:“月是故乡明,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到我故乡里 的月亮啊!”我怎么看最后这句话都近乎无病呻吟。真想去看第一故乡里的月亮, 这最后在北京的四十多年里,怎么就回不去一次?北京啊,离老家再远也是在国 内,又不要办签证什么的,水欲往下流什么能挡得住,莫非有什么恶势力打你的 坝阻止你回老家一趟么?抑或季老先生心中的那个故乡跟鲁迅的第一故乡属同一 类,即童年时的那个故乡,那谁能回得去啊,巴望“什么时候能够”岂不成了痴 人说梦!   欣赏完季老先生的《月是故乡明》,脑子里面没浮现出一轮明月,却冒出一 首歌: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儿在呢哝……也许季老先生 压根就不是借月亮抒发思乡之情,而是聊发少年狂学琼瑶阿姨描述男女之爱,又 怕世人笑他为老不尊而故意隐晦,这样来理解他梦中的两个月亮和清醒时的“小 月亮”呢喃,竟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附:月是故乡明   季羡林   每个人都有个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个月亮。人人都爱自己故乡的月亮。   但是,如果只有孤零零一个月亮,未免显得有点儿孤单。因此,在中国古代 诗文中,月亮总有什么东西当陪衬,最多的是山和水,什么“山高月小”“三潭 印月”等等,不可胜数。我的故乡是在山东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时候,从来 没有见过山,也不知山为何物。我曾想象,山大概是一个圆而粗的柱子吧,顶天 立地,好不威风。以后到了济南,才见到山,恍然大悟:山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因此,我在故乡里望月,从来不同山联系。像苏东坡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 徊于斗牛之间”,完全是我无法想象的。   至于水,我故乡的小村子却到处都是。几个大苇坑占了村子面积的一多半。 在我这个小孩子眼中,虽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平”那样有气派,但也颇有一 点儿烟波浩渺之势。到了夏天,黄昏以后,我躺在坑边场院的地上,数天上的星 星。有时候在古柳下面点起篝火,然后上树一摇,成群的知了飞落下来,比白天 用嚼烂的麦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乐此不疲,天天盼望黄昏早早来临。   到了更晚的时候,我走到坑边,抬头看到晴空一轮明月,清光四溢,与水里 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我当时虽然还不懂什么叫诗兴,可觉得心中油然有什么东 西在萌动。有时候在坑边玩很久,才回家睡觉。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 清光更加晶莹澄澈。   我在故乡只呆了六年,以后就离乡背井,漂泊天涯。在济南住了十多年,在 北京度过四年,又回到济南呆了一年,然后在欧洲住了近十一年,又回到北京, 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在这期间,我曾到过将近三十个国家,看到过许许多多 的月亮。在风光旖旎的瑞士莱蒙湖上,在平沙无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万顷 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过月亮。这些月亮应该说都是美妙绝 伦的,我都非常喜欢。但是,看到它们,我立刻就会想到故乡苇坑上面和水中的 那个小月亮。对比之下,我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无论如何比不上我那心 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远,我的心立刻就飞回去了。我的小月亮, 我永远忘不掉你!   我现在已经年近耄耋,住的朗润园是燕园胜地。夸大一点儿说,此地有茂林 修竹,绿水环流,还有几座土山点缀其间,风光无疑是绝妙的。每逢望夜,一轮 当空,月光闪耀于碧波之上,上下空蒙,一碧数顷,而且荷香远溢,宿鸟幽鸣, 真不能不说是赏月胜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然而,每逢这样的良 辰美景,我想到的却仍然是故乡苇坑里的那个平凡的小月亮。   月是故乡明,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到我故乡里的月亮啊! 【丝露集】∽∽∽∽∽∽∽∽∽∽∽∽∽∽∽∽∽∽∽∽∽∽∽∽∽∽∽∽∽∽ ◆           夜宿冈仁波齐            ·简 默·     这次与人自驾走西藏,是我至今跑得最远、路程最长、时间最久的一次旅行。 我们仨,虽然来自内地同一座城市,但平素很少见面,也基本没有交流,算不上 朋友,却因为对西藏的共同向往,也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在经过短暂的犹疑和 电话协商后,我们终于聚到一起,上路了。   从白天到黑夜,我们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都坐在车子狭小窝憋的 空间里。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有时我们保持着各自的沉默,这些沉默碰撞在 一起,也擦不出一丝火花。这也难怪,我们之间原本不熟悉,我们当然也不了解 对方的底细。朝夕在一起天数多了,我感觉车子像一个容器,没有水,只有空气, 我们就像三条脾性不同的鱼,自顾自地扭动身躯,甩着尾巴,挤蹭对方,看上去 像是在主动攻击。经过这么一闹腾,容器似乎变成了一个火药桶,与爆炸之间, 只差一根火柴。我说的是,进入西藏后,随着我们的旅行像一幅巨大的唐卡缓缓 展开,由于对西藏关注点的不同,也由于对藏传佛教认识上的差异,我们之间有 了矛盾,生了嫌隙。譬如在瞻仰过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后,我们驱 车来到江孜,面对头顶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我们之间终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歧。 他们俩说西藏的寺院都大同小异,咱们又不求神拜佛,没必要再去了。我说每一 座寺院各有各的特点,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西藏,只要有可能都应该去瞻仰下。这 样反复地争执,最终达成的妥协是,他们俩将我送至白居寺门口,我去瞻仰白居 寺,他们俩则去看帕拉农奴主庄园。类似争执一旦发生,便像结冰的湖面有了裂 缝,随着摩擦不断和升级,裂缝越来越大,原来被坚冰囚禁在水下的那些惊涛与 骇浪,被释放了出来,汹涌了起来,直至汽车戛然停在玛旁雍错的围墙外。   对玛旁雍错——这“世界江河之母”,我早已经心向往之。西藏三大圣湖, 纳木错和羊卓雍错我已经去过多次,唯有玛旁雍错是第一次来,究其因仍是它太 远了,海拔太高了,像这样的地方,也许我一生只能来一次。但此刻,我与玛旁 雍错,就隔着一道围墙,这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差不多一人高,是它挡住了我的 脚步,我无须踮着脚,就能够望见玛旁雍错一条线似的碧蓝。只要我买票,进入 那扇门,我就能一步一步地走近它圣洁的怀抱和强大的加持。遗憾的是,他们俩 再次跟我较上了劲,摇着头不同意买票进去。我天真地认为他们俩是怕花费门票 钱,提出由我一个人买门票,他们俩还是死活不同意。我终于明白了,我也意识 到了自己的幼稚,我们仨一路经历艰辛,跑这么远的路来到玛旁雍错身边,更不 用说我们这一生可能仅有这一次亲近它的机缘,谁又会在乎区区那一点钱呢,他 们俩似乎在成心跟我作对。我沮丧了,绝望了,无奈了,不再说话。这是下午四 点钟的玛旁雍错畔,眼看东边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雨正藏匿于云的腹中,躁动不 安地等待分娩,我仿佛听见了来自玛旁雍错水底的惊雷。上车后,我沉默不语, 我不想说话,也实在无话可说。这次旅行至此已经走了大半,我第一次感到了后 悔,不仅仅因为来到玛旁雍错面前,而心有不甘地与它失之交臂,我甚至生发了 以后类似旅行一定要选好同伴的念头,但现在继续往前走吧。   汽车掉头没奔普兰县城方向,而朝着冈仁波齐驶去。五月中旬的冈仁波齐脚 下,无论荒滩戈壁,还是草场草原,都极少看见令人眼前一亮的绿色,主宰这片 广袤大地的色彩仍然是枯黄。春风正在一波一波地吹过,这些野草和野花开始暗 暗地攒劲扶起自己细小的腰身,绿色血液也渐渐地苏醒了,尝试着冲开每一条冻 僵的血管。车子的左边和右边,还有正前方,矗立着一座又一座雪山,它们看上 去相互挨得是如此亲近,望山跑死马,这只是我视野上的错觉或幻觉,它们之间 的距离,也许我们需要驾车狂奔半天才能丈量个大概。我在众雪山中寻觅着冈仁 波齐,它们仿佛都长着一样的面孔,这属于神的面孔,比它们高的是天空,天空 是神的宫殿。乌云如歌声缭绕在它们头顶,遮挡在它们胸前,甚至淘气地想湮没 它们,如果细细分辨,你会发现每一朵乌云都镶着淡淡的银边,这是雪山们遮不 住的神性光芒。我不敢唐突,我怕认错它,冒犯和亵渎了它……   车到塔钦(又叫塔尔钦,这名字让我油然想起了塔尔寺),塔钦在冈仁波齐 脚下,它与冈仁波齐是仰望和俯瞰的关系,好像大地与天空的关系。它是巴嘎乡 辖下的一个村庄,也是离冈仁波齐最近的村庄。神山冈仁波齐与圣湖玛旁雍错共 同构成的网状朝拜路线,上千年来已经辐射延伸至世界各地,这使塔钦因为得转 神山的便利,相继有了帐篷、宾馆、餐馆、商店、菜店等生活配套设施,逐渐地 热闹和繁荣起来,成为转神山的起点和终点。塔钦就一条宽阔的街道,顺着地势 由低向高地通往神山,两边林立着宾馆、餐馆和商店。我们的车子径直走到头, 拐向左边,一道栏杆拦住了我们,神山正是由此进去。来到这儿,与神山面对面, 我才发现我没做好朝拜神山的准备。这样说不仅是因为已经接近傍晚,虽然天色 仍然明亮,视线也没问题,但我固执地认为此时进去显然无法好好地朝拜神山; 更主要的是我的身体和心理都不够虔诚,它们已经在路上半个多月了,长时间的 长途奔波,让它们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焦虑和浮躁的状态当中,我同样怕以此状 态走近神山,会冒犯和亵渎了它。我也认为,神山是要转的,而不是像我们现在 这样,驾着车匆匆地进去,像看其他景点一样,走马观花地跑上一圈,这无疑只 是一次浅薄和潦草的旅行。但对这座蕴含着万钧雷霆般的精神和信仰意义的神山, 任何与旅行有关的想法和念头,都会离它越来越远,它也会唤来一大片云,遮住 自己纯洁淡定的面容。   我们不再强求,转身回到街道上,寻到一家重庆宾馆住下。今夜我们将在神 山的目光下和怀抱中入眠,我渴望听见神山的心跳,呼吸到神山的气息。说是宾 馆,其实和内地那种简陋的招待所差不多,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两张单人床 隔着一米多距离,分别靠墙并排摆放,里面是独立卫生间。这样的房间,到了每 年六月中旬和九月中旬,转神山的人流涌来时,也是一房难求。听服务员说这家 重庆宾馆的老板娘就是重庆人,她从重庆来到神山脚下开宾馆,并不比我们自山 东一路跋涉来到这儿轻松多少。她和我们都要站在4600多米的海拔之上,面对高 寒、缺氧、风大、雨多等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严峻考验,但我们只是来去匆匆的过 客,我们也会精心挑选适合进入西藏的时间出行,譬如说此时,她却一年之中至 少有半年以上待在这儿,她比我们承受得更多,更加不容易。如对远在重庆亲人 的牵挂和思念,难以排遣的寂寞等。她就顺手将故乡拿来当了宾馆的名字,在神 山脚下的日子,她天天守着这个“故乡”。每当她想亲人想得发疯时,冲着故乡 的方向,在内心里喊喊故乡,叫叫亲人们的名字,或是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听任 泪水恣肆地流过脸庞,浑身却像吃了故乡的火锅一样温暖踏实。这些都是我后来 与她的哥哥闲聊时他告诉我的。   宾馆有一个院子,约莫半个足球场大小,地上铺着碎石子,石子下面是泥土, 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不时可见枯草匍匐着或挺立着,它们都保持着去年秋冬的 模样,等待着重新返青。宾馆是一溜儿平房,一个房间紧挨着一个房间。朝南一 面全部封闭上了铝合金窗户,中间留了一道门,这样挡住了迎面和从两侧刮来的 风,却遮不住阳光,阳光仍能轻松自如地穿过玻璃窗,汩汩地奔涌进来。走在长 长的走廊上,仿佛听得见脚踝间哗哗流动的阳光声。从门口走进宾馆,至少要两 三分钟,首先迎接你的是一连串热烈响亮的狗吠,像是在鼓掌欢迎你。这是一条 土生土长的狗,体形健壮,相貌威武,此时它正蹲在铁笼子里,昂头朝你来的方 向狂吠不停。有服务员闻声出来了,冲它吼上一声,它便乖乖地不叫了。   站在院子中,恰好仰望得到神山,它安详地矗立在我面前,与千里之外的珠 峰竟是如此形似。它们都像一尊宝瓶或一座金字塔,也都氤氲着神秘而浓重的宗 教暖意,让我仰望上去感觉得到无数道光柱如天女散花般洋洋洒洒而下,这是它 们神似之处。神山多面锥形的山体浑然天成,朴拙圆润,站在任一角度,抬头都 能望见它白发苍苍的峰顶,那儿只有神居住过,从无人的脚印和呼吸。据说神山 向阳一面,终年积雪皑皑,烈日暴晒不化,背面却很少有积雪,即使一场大雪后 被雪覆盖了,太阳出来,也照样消融得干干净净,化为水冲下山汇入宿命似的河 流。这是神山自有的奇异,常识告诉我们,太阳一出,积雪融化,何况在这儿, 太阳从六七点钟升起,一直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强烈炽亮的阳 光也让你不敢与它对视片刻,神山却别出心裁地颠覆了我们的经验和认识,吸引 和带领我们飞向遥远的未知与空白。我无法绕到神山背后去验证这种说法的真实 性,此刻太阳藏匿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我面朝神山,它强大的气场,雍容的气 度,磅礴的气势,雄伟的气象,都让我深深地折腰。从它空旷如草原的内心,源 源不断地迸射出万千光芒,这是神性的汁液,也是佛性的阳光,结结实实地温暖 着我,透透彻彻地照耀着我。   冈仁波齐是雪域四大神山之一,也是世界公认的神山,被西藏雍仲苯教、藏 传佛教、印度教和古耆那教共同认定为世界的中心。在苯教的教义里,冈仁波齐 是苯教圣物十字形金刚杵,是贯通宇宙三界的神山;藏传佛教则认为冈仁波齐就 是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印度教也认为冈仁波齐是湿婆神的修行居所……不同 宗教信仰的信众,不论国籍、语言和肤色,都不辞辛苦地从四面八方,聚拢在这 座神山脚下,也环绕在世界的中心。面对这座内心扩张着无穷力量,将自然与精 神水乳交融的神山,他们放下世俗的一切,放空自己的心灵,被信仰引领着和激 发着,一路围绕着它转山,划定自己那个圆满,即使途中倒下他们也认为自己是 幸运的。   我第一次详细了解转山和转湖这种仪式,是在七年前,我由西宁飞回济南, 坐在我身旁的一个陌生的藏族中年男人,他叫索南才旦,是来自青海果洛藏族自 治州的一名基层法院院长,他和他的同伴是到济南参加培训学习的。他说,藏传 佛教中有很多神山和圣湖,这些神山和圣湖都有自己的属相,譬如果洛州境内的 神山阿尼玛卿属马。据说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和涅槃都是在马年,在藏历马年转阿 尼玛卿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今年恰逢藏历 羊年,圣湖羊卓雍错属羊,是它的本命年,羊年转羊卓雍错,功德无量,信众们 都蜂拥到了羊卓雍错畔,转湖朝拜,不知疲倦。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先民,从一开始,便与恶劣多变的气候和高寒缺氧的 生存环境,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斗争。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冰雹雪崩、地震火山 喷发、瘟疫天灾等现象,在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力量,是被各种神 灵鬼怪操纵所致。他们折服于这种力量,对拥有这种力量的神灵鬼怪油然产生了 敬畏。他们相信自己身边的每一座山、每一个湖、每一条河流,甚至每一片森林 中都居住着神灵鬼怪,是神灵鬼怪主宰着世俗的一切,决定着人类的生老病死、 祸福休戚,便在意识中形成了对神山和圣湖的崇拜与信仰。这种对神山和圣湖的 信仰来自于大自然,又回归于大自然。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山永远屹立在原地 不会倒塌,湖永远以丰沛的源泉滋养他们的生活。就像佛经里说的那样,它们都 有生命和灵魂。是山和湖搭起了人与神沟通的桥梁,人凭臆想创造了神,又虔诚 地匍匐于神的面前,神则以山的形体、水的身影,生动地展现在人的面前。借助 对神的崇拜,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平等相待的秩序与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还有那些被神山和圣湖忠实地记录与保留的圣迹圣址,它们共同成为藏传佛教信 仰的一部分。   在藏区,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化身,每一个湖都住有神灵,这些山和湖都有自 己的名字,都到处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藏族同胞世世代代与它们为伴,在它 们的注视和护佑下,顽强而快乐地活着。他们的灵与肉早已经与它们密不可分, 它们收容了他们的身体,寄托了他们的信仰,他们也以自己最虔诚最执着的方式, 表达着对它们的敬畏。他们甚至执拗地坚信,自己对它们是啥态度,它们对自己 就是啥态度。导游巴桑在纳木错畔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陪一拨内地游客在此借 宿时,深夜曾经亲眼看见过纳木错翻身站了起来,衣袂飘飘地走向念青唐古拉山。 旁边有人听了笑他在痴人说梦,我却没笑,我知道在藏族的神话传说中,它们本 是夫妻,像所有的世间夫妻一样,有着自己难以割舍的感情。巴桑能够流畅地说 出藏区的哪一座山与哪一个湖是夫妻,哪一座山又是它们俩的儿子等。他对这些 神话传说笃信不疑,其他藏族同胞也都笃信不疑,没有谁会以自己在课堂上和书 本中学到的知识,站出来质疑和证伪。相反,它们世世代代地在藏族同胞中间口 耳相传,鲜活美丽如一朵朵格桑花,生命力就像那些牢牢地扎根大地的神山和圣 湖。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主要想说的是转山。转山是笃信藏传佛教的藏族同胞的 一种修行方式,是他们一生中重要的生命仪式,也是他们日常中的一种生活方式。 他们世世代代地,围绕着雪域高原上那些他们心目中的神山,按照顺时针方向徒 步而行,或者三步一叩首地磕着等身长头。遇到山水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就停下 脚步,煨桑、磕等身长头、抛撒风马、系挂经幡等,进行虔诚地祭拜和供奉。这 是他们在绕着自己的心灵圣地,表达对自然、神灵、宗教的敬畏和崇拜之情,是 今生在为来生修持转得福报。和世界上大多数宗教一样,藏传佛教的转山也是在 朝圣,是信众在以自己的脚步和胸膛丈量自己的信仰,也是他们在路上不停地挑 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一只鹰直冲上天拉高天空一样,他们同样在不断地提高和 升华自己的信仰,通过一圈又一圈的转山,将自己卑微而顽强的生命一次又一次 地推向极致。据说转神山朝拜一圈,可以洗去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在五百轮 回中免受下地狱之苦,如果转上一百圈就可以在今生成佛升天。为了这个明确的 目标,更为了自己坚如磐石的信仰,无数藏族同胞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 次地踏上转山朝圣之路。在空旷坎坷的天地之间,选择了磕等身长头一路前行, 身体在饱经苦修磨砺的同时,心灵却离佛祖和信仰越来越近。在藏区,一个藏族 同胞一生当中最大的心愿,除了到大昭寺去朝拜佛祖十二岁等身像,就是来到冈 仁波齐转山朝圣。在神山的注视和见证下,在他们心中目中的世界的中心,留下 自己虔诚的脚印和身影。   天色愈来愈阴沉,云层越来越浓厚,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羊皮口袋,里面灌 满了雨水,抓不住自己,正在不住地下沉坠落,恰好遮住了冈仁波齐胸前那个著 名的佛教万字符,似乎在合十祈祷,停留不动了。这些云都没有根,平常飘浮在 天空中、山坡上、峰顶间,像浮萍漂浮在水上,但今天变了脸色,心事重重起来, 风也吹不散。本来我站在神山南面,天气晴好时,抬头便能望见那个由峰顶垂直 向下的巨大冰槽与一条横向岩层纵横构成的万字符,如今云层却遮住了它。一路 走来,凡是被赋予了神圣意义的山峰,像南迦巴瓦峰、珠峰,还有眼前的冈仁波 齐,都会有云雾像神秘的面纱,遮盖住它们的头顶和真容。能够看见或看清它们, 则被认为是一件有运气和有福气的事情。   餐厅设在宾馆院子的大门口左侧,是一幢蓝白色的简易活动板房,叫神山重 庆餐厅。在神山脚下开店,不用冥思苦想店名,神山就是最好的名字。推门进去 里面是通透的一大间,见缝插针地摆着一张张小方桌,每张能坐四五个人。餐厅 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没有其他人在吃饭。见我们仨进来,他们 俩眼前一亮,仿佛专门坐在这儿等候我们仨很久了,起身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仨, 一口我分辨不清的重庆或四川口音,仍然是一路吃到现在的川菜。我们随意点了 几个家常菜,边吃边与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神山,他 说起了他的转山。我感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今夜能够在神山脚下,听他聊一 聊与神山有关的那些事儿,正是我所盼望和期待的,我与他约定饭后回趟房间就 来找他,他爽快地答应了。   回房间我拿了录音笔和笔记本等,就去找他了。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我 与他相对而坐,开始了我们的交谈。他叫李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今年五十二岁,家在嘉陵江畔的重庆市北碚区。他学的是电工,起初在老家的煤 矿和供电局当过电工,后来辞职出来闯荡自己创业,承包水电安装工程,失败后 转行开餐馆。说起他和西藏的缘分,还是因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和妹夫从2001 年开始经朋友介绍,由重庆先是来到阿里地区驻地狮泉河镇上开宾馆,后又延伸 到了普兰县和札达县,相继开了三家宾馆。他也从老家带了一支小型装修队,自 妹妹开第一家宾馆开始,便帮她做水电安装,到今年他已经在西藏待了十五个年 头了。由于众所周知的高寒缺氧以及由此带来的高原病等原因,他每年都要从平 均海拔4500多米的阿里,回到自己那个在北碚城里的小家,至少待上四五个月, 一般是在当年十一月中旬到次年四月中旬。他笑言这段时间是他身体的恢复期, 是在对他逐渐增大的心脏肝肺功能进行修补。但刚到阿里那几年,他带着自己的 装修队给人家做水电安装工程,活干完了,却没拿到钱。眼看跟着他从老家来的 那些工人因为拿不到工钱回不了家,他心急火燎,嘴角起了泡,一趟趟地上门讨 要工钱。不知不觉地,一年当中倒有十到十一个月都待在了阿里,直到工人们如 数拿到工钱,他和他们首先想的是马上回家看看。几年前他妹夫的妹妹来到塔钦 神山脚下开了这家重庆宾馆,他在门口搭起一幢简易活动板房,开了这间餐厅。   在神山脚下开餐厅,除了塔钦当地的藏族同胞外,他接触的都是那些来转山 朝拜的人,他们中以藏族同胞居多。也有汉族人,还有一些外国人,他们分别来 自印度、尼泊尔、马来西亚、俄罗斯、德国等世界各地。从内地来此转山的基本 是做生意者,他们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财运而转;而对于那些有宗教信仰者, 不论他们来自哪儿,也不论他们信仰的是藏传佛教、汉传佛教,还是苯教、印度 教,他们都转的是来生。他们在院里的宾馆住宿,到他的餐厅吃饭,每逢转山的 旺季,一下子像从天而降似的,涌来那么多人,塞满了所有的房间,有时还要到 院子里搭帐篷住宿。他们带着各自风尘仆仆的脚步,也带着各自的肤色和语言, 坐在他的餐厅里,互相交流着对神山的认识,表达着对神山的崇仰,以及对即将 开始的转山朝拜的向往与期待,仿佛他们并肩坐在这儿,不是来吃饭的,就是为 了说这些话。起身走了一拨,又来了坐下一拨,仍然是这样。他站在一边,最初 觉得好奇,甚至有点儿好笑,他不明白自己头顶这座以“神”的名义命名的山峰, 究竟蕴藏着怎样的魔力,能够吸引他们不远千里甚至万里,来到它的脚下,投入 它的怀抱,以磕长头的方式表达对它的膜拜。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他在内 地各个景点看惯了的游客,他们的脚步,他们的身体,他们紧紧包裹的心灵,都 没有那种雾气一样弥漫的浮躁、匆忙、慌乱与敷衍,有的倒是笃定、虔诚、沉稳 与坚持。他们那些有信仰的眼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论镶嵌那些眼睛的面 容如何,它们一律像神山峰顶的星星一样明亮,像神山怀抱中的泉水一样清澈, 只有虔诚纯净的心灵,才能滋养出这样的眼睛。   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他渐渐地明白了他们,理解了他们,由好奇转向了 接受,有一种冲动促使他必须与他们同行,向神山靠拢,和神山亲近。每年的六 月中旬和九月中旬,都是转山的最佳时间,这时神山的风季和雨季交替着偃旗息 鼓,一年一度的新雨季和风季正在来神山的路上,转山者蜂拥着从塔钦各自的旅 店徒步出发,走上了绕着神山行走的转山之路。六月的神山脚下,巴嘎草场上各 种野草和野花刚冒出芽儿,浅浅地铺了一地,如绒似毡,若有若无。环绕神山的 路旁,搭起了一座座白帐篷和黑帐篷,它们大都是塔钦附近的藏族同胞和外地的 藏族同胞搭的。有的是为转山者提供住宿方便,有的是转山者本人为了自己一路 磕长头转山随时方便住宿。环绕冈仁波齐转山,根据路程和距离的不同,一般分 为外圈和内圈两条线路,它们之间是相互分开的。其中内圈全程约33公里,可供 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不多,体力强者最快转下来也要八九个小时。李明从来到 神山脚下开餐厅,至今已经绕着内圈转了七八圈,他主要是每年八月采紫雪莲自 己吃。外圈全程约52.5公里,包括了全部二十四个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 转山者大都转的是这条线路。这是一条老牧民走出的路,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 这些游牧的藏族同胞,赶着自己的牦牛和羊群,牛羊身上驮着随时可以撑起栖息 的黑帐篷,还有一些简单的日用家当,一家老少紧紧地跟随在牛羊身后,沿途一 边放牧,一边转山,久而久之,就走出了这样的一条转山路。在这条路上,人的 脚印与牛羊的蹄印无数次地相互重叠和吻合,人的身体无数次地投于地上,烙下 一个个有体温的轮廓,生存与信仰从没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朝夕相 处的,除了赐予他们温饱的牛羊,陪伴和温暖他们的亲人,就是他们一生转来转 去从没转够的神山,直至转来自己的来生。他们追随着季节的表情,追逐着溪流 的脉搏,也追赶着草色的浅深迁徙和放牧,这是他们被劳动串起的日常生活。一 条条白色羊毛和黑色牦牛毛编织而成的乌尔朵(抛石器),见证和记录了一代代 牧民成百上千年从没被篡改和曲解的生活。他们一直匍匐在神山脚下,心中始终 怀着对神山的崇拜与敬畏,在转山中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和加深自己的信仰,对于 他们来说,转山朝圣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生活的本身。近年有了牧民定居点, 他们从地理距离上离神山远了,心灵上却因此更加亲近神山了。他们一直没习惯 叫别人给他们取好的那个村名,叫着叫着就忘了,如果没有记性好的牛羊领他们 回来,他们怕是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了。但他们脑海中却始终盘旋着那条转山路, 闭着眼睛任由记忆在前面带路,就能顺顺利利地转下来。   李明属于那种体力强、心态好的超强驴,他沿着老牧民走出的转山路,转一 圈外圈不超过十二个小时,这已经是他的身心能够挑战的极限了。他洗漱吃饭后, 凌晨三点多钟从宾馆出发,这时陆续有一些藏族同胞也出发了。他喜欢夹在他们 中间,和他们一起转山,这让他时时处处地都感受到了一种强大信仰的气场,也 让他觉得曾经落满灰尘的心灵像被纯洁清亮的雪水荡涤一新。这是一条羊肠小道, 全靠一代代牧民用双脚和胸膛丈量而出,此刻挤满了转山者。他的前面是望不见 尽头的转山者,后面也是看不见尽头的转山者,永远都有人比他来得早,也永远 都有人比他到得晚。在他的身边,不断地有藏族同胞超过他向前疾行,他们信仰 的是藏传佛教,严格按照顺时针方向行走,神山始终在他们身体的右边,也不断 地有藏族同胞迎面向他走来,他们都是苯教信众,按照逆时针方向行走。一顺一 逆,本为对立,是矛盾,但他们各有各的仪轨,虽相对而行,却无碰撞,只有尊 重,都为了各自的信仰,各生慈悲和敬畏。他不断地跟他们说着“扎西德勒”, 无论藏传佛教信众还是苯教信众,回应他的一律是“扎西德勒”和微笑。他们中 有的一家老小一起来转山,那些孩子也就七八岁光景,一脸灰尘遮不住劳顿与倦 怠,大人巴掌大的脸庞脱了形,显得更小了,只有眼睛依然闪亮如身边的溪水; 有的婴儿尚在襁褓中,也被他们的母亲背来转山了,他们趴伏在自己母亲向前弯 曲的脊背上,滴溜溜地乱转的眼珠子,像麻雀的眼睛,此刻正探头越过母亲的头, 底下浮起的是更多的头。他们肯定不明白所有人为啥要这样不停地走,但他们却 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幕,这成为他们对世间记忆的起点,随后陆续铺展开来的记忆, 只是对这记忆的延伸、补充与丰富。   他第一次转山,还心存猎奇,也有些担心和害怕,怕自己转不下来。绕着神 山走,他路上老是抬头望望神山,仿佛要从神山那儿汲取信心和力量。小道上上 下下,转山者走在上面,如同漂在海上,波浪一拨又一拨地翻涌而来,时而将人 覆于浪下,时而将人抬升上浪尖,直至走到海拔5600多米的卓玛拉山垭口,这是 转山路上海拔最高处,从此开始又一路下坡。他后来自己顿悟到,这条充满艰辛 与困苦,同时遍布圣迹圣址的转山朝圣之路,也许就是佛教教义中常说的苦海。 因此转山者相信来此转山能够将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洗得干干净净,增加无穷的 功德,最终脱离轮回下地狱之苦,升入往生极乐净土。在大经幡,无数经幡聚拢 到一起,铺天盖地,被风吹拂汹涌如海,将经文传诵得很远很远,飞向空中,抵 达神山峰顶,成为神的启示和呼吸;到天葬台,又见佛塔,满目玛尼堆是另一种 形式的佛塔,具有同样的精神信仰意义,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许多衣服,花花绿绿 一地,都是转山者随身脱下扔在这儿的,据说这样象征一次死亡,可以免受一次 轮回之苦……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无比震撼,渐渐地,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神 山高高在上,他在不停地行走,目光坚定地正视前方,脚步从容而沉稳。上山时 他一步一步地走,有时也会停下来长喘口气,下山了他则保持适当的节奏,反复 提醒着自己不要贪快,引发肌肉拉伤,甚至跌倒摔伤,有一种强烈的信念一直在 支撑着他,他也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克服高原反应、体力不支等不利因素。 当天下午一点多钟时,开始刮风了,神山的风硬,像刀子,一般五六级,大者七 八级,如果赶上顺风被风一路吹着走,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他走,省了许多劲, 逆风却像面对一堵风垒砌的墙,寸步难行,他终于在两点多钟回到宾馆。从塔钦 开始,到塔钦结束,他绕着神山徒步走了一个大圈,以自己的身心画出了那个圆 满。   冈仁波齐也属马,在藏历马年转冈仁波齐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 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2014年恰逢藏历马年。从三月开始,李明在这一年中转 冈仁波齐三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三十九圈,加上他自己常年转了三圈,又带着 内地来的转山者转了两圈,至今他已经累计转外圈四十四圈。他计划转到一百零 八圈,只为挑战自己,实现期待中的大圆满,他将目光投向了2026年,到那时又 逢藏历马年,除了常年坚持转神山外,他更想在这个藏历马年多转几圈,达到自 己的目标。李明说,转山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讲究,这不是为了投机取巧走捷径, 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同样表达对神山的亲近、崇拜和敬畏。譬如说当一个转山 者绕着神山外圈转过一圈后,他(她)就可以转神山脚下的曲谷寺了,绕着曲谷 寺转一圈大约需要两三分钟,而绕此寺转十三圈相当于绕神山外圈转一圈的功德。 这儿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绕着神山外圈转经一圈,并对所有重要的圣迹圣址行 过祭拜和供奉之礼后,没有这个前提,即使绕着曲谷寺转了也减轻不了罪孽,增 加不了功德。到2026年,李明已经来到西藏二十四年了,他打算那年十一月就回 到北碚老家,不再回来了,他说自己也该退休回去养老了。   更多的藏族同胞和外国人,自每年三月底就开始转山。这时神山当年一月落 下的雪尚未融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但神山矗立在原地,山的轮 廓仍分辨得出来,寺庙仍在原地不动。有时雪大了,压弯了大经幡,却遮不住经 幡鲜艳的色彩。所有这些都为转山者提供了坐标和参照,唤醒了他们去年甚至更 早时候的记忆,校正着他们被大雪篡改的方向,一直捋着它们向前行走。走的人 多了,就走出了一条路来,区别于那条老牧民走出的路,没化的雪被踩紧了,踏 实了,成了冰,走在上头蹑手蹑脚的,一不小心就滑了出去。直至五月初到六月 初,满山的雪和冰才开始融化,流入周围的溪流和湖泊中,而卓玛拉山垭口的积 雪要到七月中下旬才开始融化。转山旺季时,李明也带着内地来的转山者转山, 他们基本是做生意者,来此转山就为了转个财源滚滚。他们慕李明名而找到他, 由于这时是一年当中餐厅生意最好时,每天差不多都有四千元的净收入,他要放 下手中的生意带转山者去转山,来去需要两天,转山者要负责弥补他餐厅两天的 净收入,再算上其他报酬,他带人转山一次能收入一万两千元至一万八千元。有 的转山者出手大方,转得心满意足了,也与他一路聊得投机了,一出手就是两万 多元,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只能算是他开餐厅之外的副业。他们一般头天早 晨四五点钟从宾馆出发,有时也应转山者要求早晨七八点钟出发,当晚他们在藏 族同胞的帐篷住宿。这些帐篷往往搭在背风的崖壁旁,白天待在里面还好受些, 入夜冷峭的山风扯着长长的唿哨袭来,像一头发脾气想闯入的藏野驴,撞得帐篷 的门帘啪啪地响,在似睡非睡之间,迎来新的一天,吃过早饭,继续上路行走。 徒步将一个个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串起来,就是绕着神山转一圈。来到这 些圣迹圣址跟前,转山者要入乡随俗地祭拜,李明则在一边给他们拍照做纪念。 直到傍晚六七点钟,他们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宾馆,转山者双腿灌铅,疼痛难忍, 一头扑到床上,不愿起来了。   听李明说,这类转山者在转山后有时还会买只小羊羔来放生,但这样做的人 很少,在内地来的转山者中不到千分之一。他来到神山脚下多年了,至今帮人买 过五只。在布达拉宫所在的玛布日山后山上,我看见过这种放生羊,散放得时间 长了,它们重新找回了久违的野性,在山上的岩石间,矫健地跳来跳去;到甘南 的贡巴寺,我又一次看见了它们,这次它们离人更近了,不紧不慢地走在水泥路 上,也走在藏族信众和游客中间,没有人恐吓和驱赶它们,即使它们奔跑起来, 蹄上扬起的也是快乐自由的风。藏族同胞在煨桑,桑烟弥漫,尘烟缭绕,掺和着 斜斜地打过来的阳光,营造了一种迷离神秘的氛围,一只只放生羊穿行在这当中, 我看见了它们温顺安静的目光,这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藏族同胞认为,放生一 只羊,能够化解疾病和厄运。这些内地来的转山者委托李明从神山附近的牧民手 中买上一只小羊羔(李明叫羊子),他们都乐意用买一只大羊的钱来买一只羊子, 这二者的花费完全一样,大约在七八千元至一万二千元之间。这是因为一只羊子 能够活上十多年,更能让他们心安理得,也更能体现他们的初衷和本意,达到他 们的心愿。他们买谁的羊子就交给谁去养,放生羊会在耳朵上或脖子间拴一条红 绳子,谁看见谁会在心里说,呀,放生羊。放生羊仍然撒到羊群中去养,塔钦附 近不时有狼和野狗出没,如果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撒开散放,就怕被它们吃掉,交 给牧民和羊群一起在巴嘎草场放养,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接受放生羊的牧民会 和买羊的转山者建立微信联系,每年拍一次羊的生长情况,发给身在远方的转山 者。在这十多年中,这只羊不能卖,也不能吃,牧民要负责养它至老死。羊子渐 渐地长大了,在羊群中间,与它的同伴没啥两样,只有耳朵上或脖子间那条换来 换去,如今已经褪色的红绳子,默默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与它邂逅的人,它是一只 放生羊。   我问李明在转山中感触最深或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他说转山时不论种族、 民族、语言和风俗习惯,任何人都没有坏心,大家就像一个大家庭。你体力不支 快要走不动了,我来帮你分担点你肩背上的行李;我第一次转山,产生了高原反 应,胸闷气短,头脑昏沉,走路踉跄,你看在眼里,扶我在路边石头上坐定,凭 经验教我调整呼吸,均匀用力。此时大家都心怀敬畏和自律,都想顺利转下来, 洗清自己的罪孽。那些与大家一起转山的藏族同胞,他们为减轻身体的负担,带 着不多的糌粑、酥油、风干牦牛肉、手抓羊肉等,遇见你有啥都愿意主动与你分 享,丝毫不考虑自己没有了咋办。也许在他们眼里,利他人就是修行,是在增加 功德。而对于那些一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藏族同胞,他们穿着皮夹袄,背着行 李,开始自己至少为期一个月左右的转山。这些天中,白天他们站直身体,口诵 六字真言,套着木板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口,又行 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再迈一步,双手掌心向下,尽力伸展前推双臂,全身 心扑向地面,前额轻叩大地,起身后前进一大步,重新开始。他们不知道敷衍, 也不懂得偷懒,沿途遇到亮晶晶的水汪仍扑扎下去磕长头,四下溅起细碎的水花。 累了或肚子饿了,他们就地坐下吃点自带的糌粑和风干牦牛肉,喝几口山泉水。 只有晚上住宿时,才能垒起三石灶,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天要黑了,他 们寻一处避风的山崖,以地为床,天空作被,就这样睡上一夜。他们昨天不支的 体力,经过一晚休整,渐渐地恢复了,重新上路,继续磕长头。一路遇见圣迹圣 址,他们都要祭拜和供奉,煨桑、抛撒风马、系挂经幡、磕长头……一连一个多 月,天天都是这些内容,直至回到出发时的塔钦,他们看上去衣衫褴褛,鞋底磨 穿了,脸庞脱了相,风吹日晒得更黑了,双眼凹陷,嘴唇四周开裂,但坚定与幸 福溢于脸庞,目光迸射着心满意足。还有在藏族同胞的帐篷里,遇见的那只猫, 它已经转过几圈山了,眼睛里流露着安详与平静,仿佛盛得下大海,蜷缩在他枕 边睡了一夜,咕噜咕噜地像在诵经……   李明坦言在他已经走过的所有的路中,没有一条路比这条路更艰难,也没有 一条路比这条路更让他觉得内心充实和激动,仿佛转一圈就脱胎换骨了一次。他 说自从自己转山后,交的朋友多了,来餐厅吃饭的人也比以前明显多了,生意好 了不少。其实有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譬如他多次自费将转山者落在宾馆的登山 杖、衣物等,从神山脚下带回北碚,再邮寄往全国各地,或是直接从神山脚下寄 到他们的主人手中,在他看来,这些东西都陪伴他们转过山,是最好的纪念,应 该回到他们的身边。   结束谈话,临告别李明,我才发现我平时操作娴熟的录音笔,竟然在今晚罢 工出了故障,我与李明之间的谈话一点都没录上,这让我无比懊悔和沮丧。我只 能凭着我日渐衰老和远去的记忆,打捞起了上述这些,来为我一个人的神山一夜 留下一份证词。   我心里想到2026年再来神山,跟着李明一起转山,我却不敢向他承诺,这是 在神山脚下,我没有勇气和胆量轻易许诺,我怕我兑现不了,但我的确想这样做, 那就让我默默地留一个再来神山的理由和念想吧。   回到房间,同伴已经鼾声大作。又停电了,在这儿停电是家常便饭,电热毯 也用不上了。我和衣躺下,不知啥时阴沉的天空已经露出了晴朗的面容,一轮硕 大如盘的月亮依偎在神山峰顶,它正将清冷纯洁的月光泼洒向神山四周,有一缕 悄悄地淌进了室内,让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闪闪发光,大声呼吸。   裹紧被子,我仍然感到了寒意彻骨,高原反应也让我头昏脑涨,似乎是在发 烧,我迷迷糊糊,醒醒睡睡。此刻,我的头顶是神山,我在它的脚下,它张开巨 大无比的袍袖兜头笼罩着我。我闻到一种异香,仿佛飘自香巴拉,神山抬手轻轻 举起我,我像它的呼吸一样不断地上升,离它是如此近,我正飞过它天然形成的 万字符……猛然,我醒了,天亮了,我走到院子中,抬头仰望它,我真的看见了 那个万字符。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像是神镂刻出来的,我想象这就是世界中心 的大门或钥匙。   我们出发了,神山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我忽然觉得我们仨能够一路结伴来 到神山脚下,来到这世界的中心,在通往神的宫殿台阶下安妥一夜睡姿,实在是 一种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有此经历足以值得珍惜了。至于其他的不愉快,曾经 的计较和隔阂,就彻彻底底地放下它们,放空心灵,装上关于神山的记忆,继续 上路吧。 ◆            荒野午夜             ·满江红·   这一届野人除了死得很惨以外,似乎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提一件粗砺的石斧,披荆斩棘,以在荒凉的野地里开辟出道路,大概是总要 失败的。荒野是无边的,而坚硬的荆棘特多,粗砺的石斧不是对手。况且野人将 要被老虎狮子吞噬,或是被群狼分食,或是自己饥渴而死,成为鬣狗秃鹫的食物。   小动物们见证他的死亡,心中充满了庆幸:幸亏我不是野人,幸亏我不要辟 路。然而它们也未必就活得更久一些。   野人心里是清楚的。他知道荒野的秘密。他知道所有的答案。但他还要披荆 斩棘,以在荒凉的野地里开辟出道路。因为若不如此,他就不成其为人。   他累了时,就暂且驻足,侧耳谛听猫头鹰的叫声,心中有大欢喜。   这种鸟从山的那边飞来,据说在那里被看作智慧的象征,大家喜欢。然而在 这荒野,却是不祥之物,不但叫声难听,而且总是报告不好的消息。老虎狮子自 然憎恨,就连食草的小动物们也都嫌恶。   “草树稀稀,虎狼多多,小动物,不够吃……”   大小动物们听了,总是气愤起来,群起而攻之:“胡说!此地不欢迎你,滚 回老家去!”于是猫头鹰的叫声日渐稀少,终于很不容易听见了 。   夜色正是最浓的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荧火虫,甚至没有磷火—— 鬣狗秃鹫的工作是出色的。   野人看看漆黑的一团,心里知道这是午夜时分了。他裸露的身上被荆棘划了 很多口子,正流着血。他又饥又渴,并且听到虎狼的嚎叫。但他还要披荆斩棘, 以在荒凉的野地里开辟出道路。因为若不如此,他就不成其为人。   荒野上夜色正浓,正是午夜时分…… ◆           运江之美             ·文 远·   我说运江美,不单是说它的古朴和独特,而是说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我喜欢他们。   据说,运江小镇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明、清年代就建埠于斯。这是一个 江心小岛,水涨时,四面环水,冬季水退时又与河岸连在了一起。小镇船运繁忙, 大多商品都得经由水路航道运来。运江地处三县会交地界,西面对岸的三佰岭林 场是柳江县界,北面过罗秀河不远就是鹿寨县境,运江属于象州县。在过去公路 运输不发达的年代,运江镇是柳江河上一个十分重要的航运中转码头。   1   多年前,我有一位至亲在运江公社插队。   因了我这位至亲的关系,我读高中时有一年放暑假到过运江镇——那是我第 一次到运江。   记得是上午从柳州的鸡喇码头下船,沿途要经河表、立冲、里雍、白沙、江 口、导江、大田和三佰岭等停靠点。大一点的码头可在岸边停泊,小一点地方的 就在河中停泊几分钟供旅客上下船。每一次的停靠,船工们都是十分的忙碌,操 着带钩的竹篙,撑的撑,钩的钩。那时从鸡喇到运江镇的那一段柳江的景色在我 看来是很美的,河水清澈,偶尔可见水中的鱼儿。两岸的风景也会让你目不暇接, 恍若仙境。这边河沿岩石上有一处像极了巨大的牛蹄,那边厢高耸的山峰又仿佛 一杆寒风中的列列旌旗。这山头像一只伏击蹲守的老虎,又有岸边汩汩流出的一 眼泉水在冬天里冒着蒸腾的热气。是故,就有了“牛蹄”、“旗牌山”和“虎头 山”等地名的形象称谓。   船过了罗秀河口,要到下午约莫四、五点钟光景才能泊停终点站运江码头。   当时我的这位至亲插队在运江公社水寨大队的大碑村。这个村子中央有几兜 大榕树,遮天蔽日,数十丈范围内尽是阴凉。树下,三、两老人散坐,歇凉聊天, 膝边几个小儿在自得其乐地掷石玩耍。枝上,麻雀、戴帽和绿豆各种小鸟吱吱喳 喳,一片雀跃。   城里来的几名少年拿着弹弓在大榕树下把鸟儿追到村口的晒谷场上,那时, 正是夏收的晒谷季节。   一群麻雀呼地一下飞了过来,一会儿受到惊吓又呼地一下飞了过去。少年在 晒谷场上支起空箩筐捕那些麻雀,在筐下撒些谷粒儿,一根细细的小绳牵在手上, 绳子那端扯住支在箩筐下的一根小棍儿,几个人悄悄地躲在风谷机的后面,等那 麻雀来啄食。   天气炎热,等待时间漫长,少年却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我记得在大碑村一起玩耍的那小哥俩的面容,那哥哥高我半头,长得英俊。 那弟弟则有一个小圆脸,矮我半个头。那哥哥同我年纪相仿,那弟弟要比我小一 些。   我们不是一起来的,他们也有一位叔叔在附近村落插队,跟我至亲是同学。   我们用弹弓打鸟,一起去赶街,甚至互相闹些小别扭。   我还记得,村旁有一不太宽的小河。河水清清,流淌着稻谷的芳香。河上建 有小水坝,利用水力发电。   村民的娃仔一起在坝上戏水,微风带走了一天的炎热,而水里总是清凉宜人。   村姑们在一旁洗洗涮涮。   坝下几头水牛正在夕阳下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十分悠然自得,在水中游来 荡去。   多年后,听说那弟弟考进了市歌舞团,那哥哥拉得一手好提琴,去了哪儿我 就不清楚了。听说他们的父亲虽然是在邮电局工作,却是市里一个少儿艺术团体 的艺术指导。   我很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个有艺术氛围的家庭。   那哥俩也姓何,与我至亲同姓。   人生如梦,一往情深。那哥俩儿,现在你们在哪儿啊!   那村上种有一种光要瓜子的西瓜。   收获季节,人们抬着谷桶到西瓜地里去。大家就把采摘下的西瓜统统丢到谷 桶里去,几个人就进到谷桶里踩瓜。   粉红色西瓜水漫至他们的大腿处,浮起的绿色瓜皮则随着西瓜水从桶面溢出, 人们收集瓜囊拿去喂猪,捞起桶底的瓜子,经洗净晒干就可以分级出售了。   这种光要瓜子的西瓜有些甜有些则不甜,但每一个西瓜里的瓜子数量却很多 而且颗粒十分饱满。这时的瓜是随便吃的,但瓜子却一定要吐进桶里。孩子们都 把个小肚子吃得个滴溜圆,大人们的脸上则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我的至亲在村上认了一个契妈。   这家人姓李,对他非常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想与他一起来分享。这契妈 有一小儿子,当时约有六、七岁模样,家里人都叫他小弟。家里养有一群鹅,小 弟每天清晨就负责把鹅们赶出去放牧,傍晚才去把它们找回来圈养。我们去了, 他的家人宰了一只鹅做成烧鹅来款待我们。他小小的年纪却懂得心痛自己的鹅而 大哭起来,“怎么?我的鹅?”   烧鹅的美味以及小弟的哭声,就是那次运江之行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多少年过去了,我走遍大江南北,也吃过所谓的山珍海味,但再也没有吃过 在契妈家那么好吃的烧鹅了。   一个手拿竹鞭、打着赤脚,裤管卷到小腿处的牧鹅少年的形象会时不时地在 我的眼前浮现。   一次我回柳州探亲,在我至亲开办的工厂里,见到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在那 里忙碌。他见我一进来,就用眼光紧紧地摄住了我。   这就是契妈的小儿子——小弟。   我们把酒话旧,热烈的交谈着各自的人生际遇。他告诉我,他读书毕业后参 军到了部队,刻苦锻炼,勤奋学习。据说本来是有升迁机会的,由于种种原因最 后还是不得不复员回家。以后应我至亲的邀请来到市里打工。   我问到契妈怎么样了,小第答说早不在了,大家相对无言不竟唏嘘不已。   契妈——慈眉善目,说话和气,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记得有一次契妈对小弟说到,全村没有一个人对我不好。小弟还嘴到,村西 头牛屎赖对你有意见。契妈说,他是四类分子。   契妈是贫协主席。   小弟的两只眼睛特别象契妈,炯炯有神,笑起来脸颊上隐约有两个酒窝。   在农村长期的劳动生活中,我的那位至亲在村上谈有一个女朋友。人长得就 象以前一首歌中唱到的农村姑娘阿芳一样,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辨子粗又 长”,是村上的美人儿,健康活泼,口齿伶俐。   她也到过市里我至亲家来玩,记得来玩时还带来两只鸡和一些自家产的农产 品。手脚勤快,嘴巴“何妈,何妈”的甜得好象她就是这家的准儿媳妇一样。   可能是家里不同意吧,市俗的眼光总是觉得城里人不能娶村媳妇。倒不是那 姑娘不好,最大的实际问题就是户口不好解决。那个年代,一个人没有城市的户 口,就等于没有城市市民的一切待遇。   她们在家里住了好几天,房子很逼仄,老人颇有怨言。那时我至亲家里也没 有自己的房子,是与几户人家合租住。最后我的这位至亲看那样子有点生气了,杀 了最后一只鸡来款待她们(是与契妈的女儿一起来的),就礼送她们回村上去了。   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我一直很为我这位至亲与那位村上姑娘这段纯美的爱情感到惋惜。   2   高中时有一年暑假,在家中大人的安排下,我和妹妹从百里之外的县城来到 三佰岭林场投奔一远亲姐姐,打短工。   记得那姐姐当时有两个男孩,一个叫阿平,另一个叫阿青。姐夫可能会画画, 字也写得好,在林场兼负责宣传工作,出墙报。   三佰岭林场在运江镇的河对岸。   这是我第二次过运江。   三佰岭是柳江县最边远的一个林场,林场管理着数十座山头,林场的书记姓 钟。刚来时可能我父亲给他打过招呼,钟书记给我们住了一两晚林场招待所。后 来就叫我们另寻地方自己找铺盖了。   林场最高的山峰叫做猪头山,站在山顶上可以远眺百十公里外柳州城里上空 的灯光。这里野猪成群,有一个很陡峭的冲沟。有几次我们随着林场工人进山劳 作,人们的喧闹声在静寂的山谷中回响,惊飞了早起的鸟儿蚱蜢,猛然间看见一 只野猪在对面山岭上疾跑而过。众人齐呼,喔——嗬——。那野猪听到喊声,跑 得更快了,一路的跌跌撞撞。   林场的劳动很是艰辛,要将砍伐后的木头从山坡上抬下。我个头小,身子单 薄,别人照顾我,让我抬小头,但在陡坡上爬上爬下,对于我来说平生还是第一 次。就是在当时看来,对于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种工作也是过于沉重了, 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生活的艰辛倒还在其次,孤独、无助以及被排斥使我的心理几乎崩溃。   那时的我正处于一个人的敏感年龄阶段。   在林场,有一种工作是割枞树苗,也就是在每一兜枞树苗的周围割掉长出来 的多余苗木,只留下一根肥硕的,使其能独木成林。这一工作讲究“循规蹈矩” 和“循序渐进”,按行(hāng)行(xíng)进,免得有遗漏。我由于是新手,不 懂得这许多“规矩”和“秩序”,一会儿横走,一会儿斜行,挡了别人的道,结 果挨一些“老”工人骂得头都臭。   其实他们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他们大多是运江镇的当地青年,是过河到这边 来打工的。他们欺生,这一点恐怕全世界都一样,如果是放到现在,我完全能够 释怀。不过当年我阅历浅完全不了解,觉得很委屈和无奈。   遇到有一个星期天休息,我过河寻到我那在大碑村插队的至亲,向他大倒苦 水。刚巧镇上有一个当地女青年也在同一个村插队,她的弟弟恰好就在三佰岭林 场打工。我的至亲特意为我写了一张字条,封入一个信封内,嘱我拿给她的弟弟, 托他帮助关照一下。   那弟弟块头比较大,话也少,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由于有了熟人,别人再 也不敢欺生。   我对打工生活也慢慢地适应起来。   这位“弟弟”的家就在镇上码头边,后来熟悉了我跟插队的至亲也去过他家 玩。虽然现在再去我不一定能认得出那住所来了,但生活在里面的人与镇上的那 些青石板,古建筑,长长的码头,川流不息来赶街的队伍,以及与赶街路上的风 雨亭一样——早就永远地印在了我的生命中。   那位“弟弟”,你现在在哪儿啊?我十分想念你!   那“弟弟”家姓廖。   3   第三次过运江时,我自己也去插队了。   我插队的地方很巧,也是在柳江岸边,离柳州鸡喇不远,乘船半小时就到了, 是运江的上游。那地方叫立冲——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乡村。   这里阵阵蔗林,布满田间。岸边翠竹,疏密有致,一阵和风吹过,竹枝相碰 嘎吱作响;对面秀山映照在河水里,在夕阳下闪现一片金光。   河对岸还有一个米碾,充沛的自然泉水拖动那巨大的石碾转动……   好一派田园风光。   可惜不是画家,但当时确实有好几次我在心里默想着总有一天我要把这美景 描画下来。   插队时有一次被抽调到一个叫大田的地方搞水利。这地方离运江更近了,在 它上游一点。   有一天休息,是运江的墟日,我们几名插友相约结伴乘船到运江赶街。镇上 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我们买了鲜肉、面粉及一些白菜和其它什么的,准备 回去包饺子吃。   这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有几个人迎面过来,其中有一个人生得身材矮小, 鼠眉獐目,言语粗鲁,动作嚣张。当时我们不知他是什么人。稍后一起去的一位 当地青年才有点恐慌地告诉我们,刚才那个走过去的人就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当地 地痞,叫做“老扁”,要我们小心一点。   我们同行的一位插友,性刚好强,人也长得高大健壮,很不服气,马上回头 要找他“过注”——比试一下的意思。幸好那天后来找不到那人了,如果找到了, 可能就有好戏看。   又有一晚大家在村上插青屋里搬手腕,比手劲,我们那个大个插友手劲最大。 不知如何又讲到那个“老扁”,那位大个插友怂恿我们跟他一起去找老扁比试。   叫一位当地青年引路,我们摸黑走了五、六里夜路悄悄地摸到老扁家旁边埋 伏下来,叫那当地人上前叩门。   是夜,月黑风高,身后的竹林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一只狗吠了起来引起附 近众狗的应和。我的心澎澎地跳,让人突然间有一种静穆和刺激的感觉。还好, 幸亏那当事人不在家,如果在家而这家伙又愿意出来,还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是 怎么样了呢。   后来这位插友与我同时从农村抽出来后,先是读了同一所中专学校的石油专 业(我读制糖专业),毕业后全班分配到了某地一个石油勘探公司工作,从普通 队员到小队长,从小队长到大队长,一直做到副经理职务。   我想,在野外工作,没有一定的人格魄力也是管不好一个大多由精壮男人组 成的队伍。   但时过境迁,现在讲究的是读书升学,不是打架斗狠,如果事情放在今天, 恐怕谁都难于施展这种粗犷然而简单的才能了。   我说运江美,是因为我喜欢它,爱它。不但因了它的古朴和独特,而是因了 曾经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以及走过路过的我们,所有这一切让我有一种深深的记 忆和怀念!   2006-07-16初稿   2020-06-23改定 【网里乾坤】∽∽∽∽∽∽∽∽∽∽∽∽∽∽∽∽∽∽∽∽∽∽∽∽∽∽∽∽∽ ◆        穿山甲的“药效”没有科学依据 ·夏沙·   6月5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了关于穿山甲调整保护级别的公告(2020年 第12号):为加强穿山甲保护,经国务院批准,将穿山甲属所有种由国家二级保 护野生动物调整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而在最新出版的2020年版《中国药典》 (一部)中,穿山甲、马兜铃、天仙藤、黄连羊肝丸等四个品种也未被继续收载。   这些新闻对于野生动植物的保护来说无疑都是好消息,虽然不再纳入穿山甲 的原因是“资源枯竭”、“可被其他药物替代”,并不是承认穿山甲所谓的药效 并不存在;不再纳入马兜铃、天仙藤的原因可能是因其有明确的肾毒性和致癌性 【1】;而不再纳入黄连羊肝丸的原因是其处方中含有夜明砂(蝙蝠类动物的粪 便)。此外,有权威论文证明新冠病毒(COVID-19)极有可能是一种来自蝙蝠身 上的冠状病毒(RaTG13)与来自穿山甲身上冠状病毒的嵌合体( chimera ) 【2】,此次不再纳入穿山甲也应该是出于其为新冠病毒潜在中间宿主的考虑。   由于政治正确、经济利益、文化自信诸方面的原因,要求药典的编者承认某 种中药的药效“没有科学依据”,从而将其移出《中国药典》,这种逻辑是几乎 不可能实现的。《中国药典》所收录的大多数中药材本质上也并不是一系列科学 求真的成果,而只是一种各方利益集团博弈与妥协后的产物。即便如此,哪怕只 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不再在《中国药典》中纳入某些中药,那也是一种可喜的进步, 也希望未来有更多被愚昧和贪婪所残害的野生动物能得到应有的保护。   不过虽然穿山甲不再被《中国药典》收录,网络上却依然存在着一种意见: 穿山甲虽然不再被收入《中国药典》,但是其药效却是“实实在在”的,其“通 经下乳”之类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有人举出中医典籍的记载来为自己的观点佐 证,有人煞有介事地举出七大姑八大姨的经历来做见证,甚至还有人举出了一堆 中文文献来证明穿山甲的“药效”有明确的证据。   可惜的是,持这部分意见的人其实根本不懂怎样才叫真正证明了某一种药物 的药效,也根本不懂何为真正的科学证据。   中医典籍的记载对于证明某种药物的药效而言只具有微弱的参考意义,因为 中医典籍对某种中药药效的记载只是基于一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缺乏逻辑的 经验,这些经验本身不能说毫无用处,但是其逻辑性、真实性、可重复性都有待 真正的科学检验。而且事实上古代的用药经验并不是一种科学的总结,它在绝大 多数情况下其实只是来自古人朴素的取象比类、习惯使然而已,未必是因为真的 有效才那样用药,古人其实并没有现代科学视角下的知识积累与分析能力来科学 地总结出一种药物的药效。比如穿山甲,古人所认定的药效依据竟然是来自穿山 甲的生活习性,因为穿山甲食蚁,所以它就能用来治蚁瘘(陶弘景曰:“此物食 蚁,故治蚁瘘。” );因为穿山甲“穴山而居,寓水而食”,“遇土穿土,遇 水穿水,遇山穿山”,所以它就能“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能用来“通经下乳” (李时珍曰:“穿山甲入厥阴、阳明经,古方鲜用。近世风疟、疮科,通经、下 乳,用为要药。盖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故 也。”《药鉴》:(穿山甲)同木通、夏枯草捣末酒调,治乳奶肿痛。 ……何也? 盖此物遇土穿土,遇水穿水,遇山穿山,故入药用之,取其穿经络于荣分之意 也)。然而古人这些奇葩幼稚的“以形补形、取象比类”的逻辑经不起科学事实 的检验,事实上穿山甲鳞片主要含β-角蛋白,与人的指甲、猪蹄甲成分基本相 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穿山甲鳞片存在着指甲、猪蹄甲所无法替代的成分来实现 中医所认为的“药效”,并且这些所谓的“药效”证据也远远没有达到科学研究、 临床应用所要求的证据质量与证据等级。   目前有不少人强行扭曲了中医使用穿山甲的逻辑思路,说事实上是中医先发 现了穿山甲能够“通经下乳”,然后才用其能穿山、打洞的逻辑作为解释来自圆 其说的。虽然这部分中医也自知这种奇葩逻辑非常幼稚可笑,但他们认为那只是 为了忽悠中医吹,把中医吹当傻子才跟他们这么说的,反正以中医吹的智商也搞 不清楚中医用药的真正逻辑(虽然中医用穿山甲这味药的真正逻辑也没有一个中 医能指出来),那就正好用“穿山甲能打洞所以也能通经下乳”这种说法来骗骗 中医吹这帮傻子了。但是以上这些中医典籍的记载都明确无误地指出了这些古人 的用药逻辑,而且字里行间都显示着作者们的理论自信,那些本末倒置、强行颠 倒中医用药逻辑的人是真的学艺不精、数典忘祖到连中医典籍都看不懂了吗?   不仅是中医典籍的记载并不可靠,七大姑八大姨的神奇故事,道听途说的路 边社消息,患者个人的现身说法,无良砖家的收钱站台,天花乱坠的电视广告等 等,也都不是某种药物或疗法真正的有效依据。因为首先,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就 极度可疑,夸大其词、张冠李戴、查无此事、弄虚作假、官商勾结、谋财害命的 例子比比皆是;其次,即便有证据表明这些神奇个例并没有弄虚作假,患者的痊 愈与这种药物或疗法的因果关系也是有待验证的,因为患者的痊愈,很有可能只 是因为安慰剂效应(placebo effect,指病人虽然得到无效的治疗,但却认为治 疗有效,而让病患的症状得到舒缓、改善的现象)或是患者的自愈;最后,即便 是临床上某位患者被治愈的案例(case report),也依然不足以真正证明某种 药物或疗法的有效性,它在循证医学上的证据层级依然很低。但是,中医或中医 吹却从来不愿意对这些不同的情况进行区分,而是顽固地把中医药治疗所实现的 极少数的有效性、大多数的安慰剂效应和自愈现象,通通算成了是中药的药效,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为偷懒和蒙混过关的做法。要排除安慰剂效应或自愈,证明 真的是某种药物或疗法缓解或治愈了患者的疾病,就必须采用严格的大样本随机 双盲对照实验(Randomized Controlled Double Blinded Study)、三期临床实 验,这也才是真正的科学依据。   那么穿山甲的“药效”有真正的科学依据吗?   有一些人举了一些中文期刊上的中医药论文来为穿山甲的“药效”背书,应 该说这些人已经意识到了只有更为专业化、规范化的科研证据才能真正证明某种 药物或疗法的有效性,比那些开口闭口中医典籍的人已经高了一个层次,但是可 惜的是这些中文期刊上的中医药论文的质量却大多惨不忍睹。一般情况下,那些 有一定质量的研究往往已经优先发表在英文期刊甚至是SCI或SSCI英文期刊上了, 中文期刊往往沦为研究做得很差的硕士研究生混个毕业拿学位,事业单位员工混 个论文评职称的无奈选择,这也正是中文期刊上的研究质量绝大多数很低的重要 原因,这也是整个科研圈子心知肚明的事实。此外,中文期刊上没有任何新意的 重复性研究、假阳性研究、验证性研究(即所谓的me too研究)比比皆是,实验 设计、统计方法、双盲对照设置、样本数量都存在严重问题,大段抄袭与数据造 假普遍存在,却硬是自认为“证明”了某种中药的“药效”(那些“证明”穿山 甲有“药效”的论文基本就处在这个水平,故而从来得不到科学界真正的承认, 只是中医界内部在自娱自乐),所谓的“影响因子”其实也并不为国际上所认可, 国际上一般只认SCI或SSCI,即便是在中国学术界,中文期刊的地位也是非常边 缘化的。   首先,这些发表在中文期刊上的中医药论文的主体是体外研究(In Vitro Research)、动物实验(Animal Research)。这些证据的真实性与可重复性 姑且不论,即便这些本科生、研究做得较差的硕士生、百忙之中抽空做点实验 (甚至是花钱雇人做实验、买论文)的临床医生真的通过做体外研究、动物实验 而不是通过编造数据发现了穿山甲的神奇药效,而且竟然舍得在作出如此重大的 科学发现以后,只是把这些惊世骇俗的诺奖级成果发表在了国内的中文期刊上, 这些体外或动物实验的证明效力在整个循证医学证据金字塔里面也是处于最底层的。 事实上做过生物医学科研的人大都知道,细胞、组织水平的实验往往能做出各种 阳性结果,甚至只要你往培养液里吐点口水、撒点食盐,也都能得出口水、食 盐能“杀菌”、“抗病毒”、“抗癌细胞”、包治百病”的结论;某种药物在动物水 平上的实验结果也不能跟它在人体上的疗效直接相提并论。体外研究或动物实验 的结论离临床疗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在得出可靠的临床试验结果以前,不能仅 凭体外研究或动物实验就认定某种中药有什么治病效果。   其次,即便是那些少数的临床研究,这些中医药论文的研究质量也不能支撑 其穿山甲存在药效的结论。这些所谓的临床研究普遍存在着对照组设置缺陷、缺 乏双盲原则、样本量过少、研究数量不足的问题,病例数也远远达不到一款药物 投入使用前所需要满足的要求【3-7】。比如发表在《浙江中西医结合杂志》上 的《穿山甲粉配合抗生素治疗乳痈疗效观察》【7】一文,全篇内容只有一页, 没有图表,没有给出数据分析的方法,对照组中没有加入安慰剂,没有进行双盲 实验,就是这样的一篇垃圾文献,却硬是自认为“证明”了穿山甲粉“治疗乳痈” 的疗效,差异还具有统计学意义,类似这种水平的所谓论文在科研圈子里简直就 是一个笑话,但也偏偏就有人敢不顾廉耻地把它们拿出来当作穿山甲有“药效” 的证据。   最后,这些 “证明”了穿山甲药效的作者的立场也是很不可靠的,他们大 多并没有站在一个真正客观求真的立场上去验证穿山甲的药效到底存在与否。事 实上这些基本来自中医药大学的研究人员往往已经预设了支持穿山甲药效的态度, 他们所谓的“研究”往往只是一种验证性研究、重复性研究,只是用更多更大的 谎言和造假,来附会古人的脑洞,来试图掩盖穿山甲所谓“药效”不存在的事实。 毕竟他们的科研水平不至于让他们有自信推翻古人的“有效结论”和前人的“研 究结果”,而且要让他们如实发表穿山甲药效不存在的结论,无异于是让他们自 己砸自己的饭碗。因此哪怕事实上做出了穿山甲无效的实验数据,他们也要通过 数据造假调整出符合古人结论和中医药行业利益的实验结果,这也正是大多数中 文期刊上关于穿山甲的中医药论文偏偏能“做出”各种“通经下乳”结果的重要 原因。   以上这些特征,才是绝大多数中文期刊上的中医药论文的真实画风。对于这 种水平的论文,真正经历过严格科研训练的人,首先应该要做的是用科研思维对 这些论文的研究思路、实验设计、统计方法、论文结论进行仔细地审视,用批判 性思维来分析其研究的思路、方法、数据与结论是否能互相支撑、相互印证,图 表与数据的质量是否坚实可靠,发现其不符合科学研究规范和要求的地方(其实 对任何期刊都一样),而不是选择盲目地相信论文的结论(不是发表在什么期刊 上就等于这个研究一定可靠了,特别是中文期刊论文的可靠性更要质疑),否则 就是自证连科研的门槛都没有摸到。   目前为止,中医所主张的穿山甲“药效”并不存在真正的科学依据。而那些 声称穿山甲有某种“药效”的中医药研究,基本都存在证据等级偏低、样本量不 足、对照组设置不合理、统计方法不合理、没有进行双盲实验、数据质量偏低甚 至数据造假等方面的问题。没有一篇穿山甲的药效研究真正做到了整个医学界能 够承认的基本研究水平,说实话这些“证明”了穿山甲药效的中文文献在科研水 平上其实都还没有入门,根本就上不了台面,也正因此它们从来没有得到过科学 界的承认,一直都只是中医界内部在自娱自乐。政府部门也只是出于政治正确、 经济利益、文化自信等方面的考虑,没有把这层遮羞布扯下来罢了。毕竟指出中 医药群体在“穿山甲药效”这件事上自欺欺人、自娱自乐的真相会让人很没面子, 也会导致所有中药的有效性受到人民多米诺骨牌式的质疑,这个口子可千万不能 乱开,这也正是政府不能也不敢承认穿山甲不存在所谓“药效”的根本原因。   归根到底,中医证明某种中药有效的逻辑顺序和实践方法应该是这样的:首 先举出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验、三期临床实验结果证明某种中药确实有 大于安慰剂的疗效,再通过成分分析其有效成分究竟是什么,分离得到其有效成 分的单品,得到其分子式。最后根据其有效成分阐述中药发挥药效的药理学原理、 药代动力学原理、毒理学分析结果,阐明其毒副作用、安全剂量。只有做到了这 一步,才能真正发现中药的药效,也才能真正挽救已经濒临灭绝的中医药事业。   2020.6.10   参考文章:   【1】Alvin W.T. Ng, Song Ling Poon, Mi Ni Huang, et al. Aristolochic acids and their derivatives are widely implicated in liver cancers in Taiwan and throughout Asia [J]. Science Translational Medicine. 18 Oct 2017:Vol.9, Issue 412,eaan6446.DOI:10.1126/scitranslmed.aan6446.   美国权威期刊《科学-转化医学》(Science Translation Medicine)刊发 封面论文《台湾及更广亚洲地区的肝癌与马兜铃酸及其衍生物广泛相关》,该论 文显示,含马兜铃酸的有毒草药,是导致亚洲肝癌的重要原因之一。文章称,研 究者对亚洲各地共1400例肝癌样本进行了基因检测,发现47%的中国大陆样本、 78%的中国台湾样本、56%的东南亚样本显示,肝癌与马兜铃酸诱导的细胞突变相 关。   【2】Kristian G. Andersen, Andrew Rambaut, W. Ian Lipkin, Edward C. Holmes & Robert F. Garry. The proximal origin of SARS-CoV-2. Nature Medicine. Volume 26, pages450–452(2020)   【3】温长路.“通乳”良药穿山甲和王不留. 《中国医药报》, 2013年12月 20日第002版.   【4】谷云鹏,翟凤霞. 翟凤霞教授治疗气血虚弱型产后缺乳经验. Clinical Journal of Chinese Medicine. 2014 Vol. (6) No.7.   【5】郭锦桥,陈绮思,陈金鹏.自拟通乳方治疗产后缺乳证226例. Clinical Journal of Chinese Medicine. 2016 Vol. (8) No.1511.   【6】梁文君.炮山甲免煎颗粒应用于产后催乳的疗效观察.《临床医药文献 杂志》. 2018年第5卷第4期.   【7】张蕾.穿山甲粉配合抗生素治疗乳痈疗效观察. 《浙江中西医结合杂 志》.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三~廿五)             ·程 鹗·    (廿三) 揭开宇宙的黑暗一面    1973年的一天,普林斯顿大学的天文教授奥斯特里克(Jeremiah Ostriker) 走进物理教授皮布尔斯的办公室,一脸困惑地表示他想不通银河是怎么回事。   奥斯特里克一直专注的是星球的旋转。处于高温高压气态的恒星在动力学上 与一个液态的水滴相似:如果没有转动,星体会是一个标准的球形;如果在旋转 的话,就会变扁。我们所在的地球因为自转也是一个扁球体:赤道处的半径稍大, 两极则稍小。只是地球大致是固体,24小时一圈的自转也非常平缓,因而变形非 常之小。   奥斯特里克钻研的是白矮星、中子星这些密度很大、自转又很快的星体,对 各种处于旋转状态的外形很熟悉。这天他偶然瞥见一幅银河系的图像,突然觉得 很不对劲。由众多恒星组成的星系的动力学本质上也与单个的星体、水滴类似。 他知道,如果一个水滴或星球已经变得非常之扁,以至于基本上是一个二维的圆 盘时,其转动会非常不稳定,或者被挤成一根细棍(bar shape)状,或者干脆 分崩离析。   地球处于银河之内,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到她的全貌。但在1970年代,天文 学家已经可以通过测量银河系内——尤其是边缘——星球的分布和速度构造出她 的整体形状。与我们看到的银河之外的众多星系类似,银河像一个铁饼,中间微 凸,四周则如平面的盘子。并在旋转着。   奥斯特里克一眼就能看出这么个形状的星系最多转一两圈就会分解。然而, 根据已经掌握的数据,银河自从诞生后已经至少转了十几圈。在银河之外,天上 有数不清的圆盘式的星系。有些星系的中心的确有细棍的形状,但都很小,与整 个星系相比微不足道。其它星系则干脆没有一点细棍的迹象,是相当标准的椭圆。 它们都好好地存在并旋转着。   皮布尔斯听后很感兴趣。他在洛斯阿拉莫斯编写的用来模拟大型星系团的小 程序在这几年中已经在他和几位研究生手中有了很大长进,模拟的数据点从区区 300个增加到2000。原来那每一个点代表着一个星系,因此整体地构成星系团。 现在他很方便地把每个点改为代表一个恒星,这样就有了一个星系模型。他把群 星的初始位置设为一个平面的圆盘状,再给每颗星以合适的速度让整个星系旋转 起来。然后,他们俩便盯着计算机的打卡输出查看结果。   果然,程序没运行多久他们就看到代表星球的点四处乱跑,无法保持圆盘形 状。两个年轻教授费尽心思,像程序员一样调试各种可能的条件变化,竭力让星 系能稳定地旋转。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诀窍:在平面的星系外再加上一个 有质量的圆球壳,为中间的星系提供附加的引力。有了这么一层壳,他们的模型 星系就进入了稳定的旋转状态。   他们把这个凭空添加的球壳叫做“晕轮”(halo)。因为它很像在地球上常 见的“日晕”、“月晕”现象:太阳或月亮的外围似乎被笼罩上一圈光亮的圆轮。   当然,日晕、月晕只是地球上看到的自然现象,是地球大气层中的冰晶对光 线折射的结果。并不是太阳或月亮周围突然出现了新的光源。皮布尔斯和奥斯特 里克在模型中引入的晕轮却必须是“实在”的,因为正是晕轮中的质量与星系质 量之间的引力作用在维持星系的稳定。而且,晕轮中的质量也非同小可:它们至 少需要与已知的星系的总质量相当,甚至更大。   问题是,所有天文观测中,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星系周围存在着球形的质 量分布。除非,鲁宾和福特等人发现的仙女星系旋转速度之谜可以用来作为一个 证据:晕轮中存在的“额外”质量正好可以解释星系外围的旋转速度。   他们俩发表了这一模拟结果之后,再接再厉带上一位博士后对那时估算宇宙 质量的方法、结果做了一番系统的普查,在1974年又发表了一篇题为《星系的大 小和质量以及宇宙的质量》(The Size and Mass of Galaxies, and the Mass of the Universe)的论文。   这篇文章开篇第一句颇有点石破天惊:“现在有理由——在数量和质量上都 越来越充分——相信星系的质量被低估了十倍或更多。由于宇宙的平均密度来自 观测到的星系密度乘以星系的平均质量,整个宇宙的平均质量密度也因之被同样 地低估了。”(There are reasons, increasing in number and quality, to believe that the masses of ordinary galaxies may have been underestimated by a factor of 10 or more. Since the mean density of the Universe is computed by multiplying the observed number density of galaxies by the typical mass per galaxy, the mean mass density of the Universe would have been underestimated by the same factor.)   也就是说,宇宙中我们不知道的质量不仅存在于晕轮中的加倍,还更多得多, 多到已知质量的十倍以上。   论文发表后,天文界舆论大哗。这个奇葩的观点不仅被认为是天方夜谭,甚 至被作为伪科学批驳。从古希腊到今天,一代又一代仰望星空的天文学家把视野 越扩越广、越伸越远,终于在20世纪末看到了宇宙的开端和全貌。奥斯特里克和 皮布尔斯却在此时当头棒喝:且慢,你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宇宙的皮毛——不到十 分之一的皮毛。宇宙中还存在着更多更多的物质,你们却一无所知。   这如何可能?   1976年4月,奥斯特里克应邀在美国科学院年会上介绍宇宙学的最新进展。 他讲解了宇宙的质量之谜,包括仙女星系的旋转。讲演之后,一个老人在走廊里 把他叫住,要跟他聊一聊。   自我介绍之后,奥斯特里克才知道对方其实并没那么老。那是63岁的天文界 前辈巴布科克(Horace Babcock)。年轻时,巴布科克作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的研究生曾经在威尔逊山用胡克望远镜观测过仙女星系的旋转速度。他那时已经 发现星系内接近边缘地方的速度比中心大,说明星系外围的质量比我们看到的要 多得多。巴布科克当时认为这可能是星系中尘埃对光的散射相当强,所以我们看 到星系外围的光强比实际的弱很多,因而低估了那里恒星的密度。   巴布科克给奥斯特里克看了他手里拿着的又大又厚的博士论文,里面记载了 仙女星系旋转的最早数据。那是他在1937年的努力,这时已经完全被历史忽略、 遗忘。奥斯特里克正是那年出生的。他对此一无所知,只能一连声地为在演讲和 论文中没有能引述前辈的成果道歉。   即使早在1930年代,巴布科克也不是最先接触到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质量异常 的。他在威尔逊山天文台上的同事兹威基(Fritz Zwicky)的态度更为尖锐、明 朗。   兹威基出生于保加利亚,但父母都是瑞士人。1922年,他在爱因斯坦的母校、 瑞士的苏黎士联邦理工学院获得物理博士之后就远渡重洋来到美国的加州理工学 院,在那里度过他的整个学术生涯。与理论界的伽莫夫类似,他在天文学界中是 出名的头脑极度聪明、富有怪点子却又处事乖戾、脾气暴躁的角色。因为他与同 行关系紧张,他总爱说大多数天文学家都是“球形的混蛋”(spherical bastards)。他这个球形不是出于模型简化的需要,而是因为——他解释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同样的混蛋。   威尔逊山上的哈勃自然是那群混蛋之一。因为哈勃的专制,兹威基没有使用 2.5米口径胡克望远镜的资格。在哈勃和胡马森将人类的视野推向宇宙深处的同 时,兹威基只能用另外口径小一半的望远镜观测距离比较近的星系。他却也从中 看出了蹊跷。   那时已经有一些人相信宇宙中星系的分布不是均匀或随机的,而是存在大尺 度上的结构。兹威基是其中最热忱的一个。他花了很多时间观测一个叫做“昏迷 星团”(Coma Cluster)的大团伙,仔细研究其中星系的速度分布。   他的方法与30年后的鲁宾相似:先将各星系的速度随宇宙膨胀的部分剔除, 再看剩余的成分。当然,他不是要寻找宇宙的旋转。在他看来,那些剩余的速度 是星系在星系团中的随机“热运动”。从这些速度中他计算出星系的平均动能。 同时,根据星系的质量和距离,他也可以估算它们之间引力作用的平均势能。这 两者应该大致相等,否则系统不会稳定。(在热力学中,这是一个普适的“维里 定理”(virial theorem)。)   他算出的数据却与这个预期完全不符:星系团中星系的平均动能远远大于平 均势能。这样的话,这些星系的相对速度太大,互相之间的引力不足以约束它们。 星系应该彼此飞散,无法维持星系团的结构。   兹威基大胆地提出,昏迷星团以及其它星系团之所以能够稳定地存在,是因 为它们之中还存在有我们没观察到的物质。那些物质的质量提供了额外的引力势 能,避免了星系的分离。因为我们看不到那部分物质所发的光,他把它们叫做 “暗物质”(dark matter)。   在那个年代,大尺度的星系团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尚未定论。兹威基的数据分 析的可靠性也与后来的鲁宾一样未被信任。加上他本人不合群等诸多因素,他提 出的暗物质概念与巴布科克发现的仙女星系旋转速度异常一样,在其后的几十年 中逐渐被天文界主流遗忘。   直到1970年代,鲁宾和福特、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由不同途径重新发现这 个宇宙中的惊天之谜。   1974年,就在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第二篇论文发表的几个月前,苏联爱沙 尼亚(1991年苏联解体后成为独立国家)天文台的三位天文学家发表了一份内容 非常相似的论文。   这两篇互相不知情的论文都综述了天文界测量、估算星系质量的各种方法, 指出其中可能低估质量的因素,以及那些表明宇宙质量被严重低估的“越来越充 分”的证据。他们还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新的论据。   在1970年代初,天文界已经倾向于同意宇宙在几何上是平坦的(虽然那时狄 克尚未系统地提出这个平坦性是大爆炸理论的一个重大缺陷,从而催生古斯的暴 胀理论)。但苏联的那三位作者和美国的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都发现,如果具 体地计算当时所知的宇宙质量密度与广义相对论的临界密度之比(Ω),会得出 大约为0.2左右的数值。这与平坦宇宙所要求的Ω等于1相差甚远。   而如果假设宇宙的质量被严重低估,其未知的质量比已知的还要多十倍的话, 那么Ω便会更接近于1。   他们都没有使用兹威基的暗物质一词来描述这部分未知的质量。其实,宇宙 中可能存在我们不知道的物体在天文学历史上司空见惯、历史悠久。传统上,它 们被称作“迷失物质”(missing matter)。   在19世纪,当人们观察到天王星的运行轨道与预期有差异时,他们并没有立 刻质疑牛顿的理论,而是推测那是出于另一颗尚未被发现的行星的引力干扰。后 来那颗行星——海王星——果然在理论预测的位置被发现,凸显了经典力学的辉 煌。后来,水星的近日点进动也被发现异常,人们同样地把它归咎为一颗未发现 的行星,并预先命名为“祝融星”(Vulcan)。不过,这一次却是牛顿的经典力 学有差错,需要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才得以完满地解释。太阳系中并不存在也 不需要那个迷失的祝融。   所以,在1974年,这几位天文学家所指出的只是宇宙中还有更多的迷失物质。 他们的论点之所以惊人,那是因为迷失的成分实在太大。   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的论文在论及仙女星系的旋转速度问题时只引用了射 电信号测量的数据。他们不仅不知道巴布科克的早期数据,也没有引用鲁宾和福 特的更近得多的结果。   即便如此,当鲁宾读到论文的第一句时便忍不住击节叫好。她听从了闵可夫 斯基的忠告,在1970年就与福特一起发表了她们测量的仙女星云初步数据。不料, 这个结果却未能引起预期的反响,甚至没能引起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的注意。 但她对这两位年轻人在论文中直言不讳地道出宇宙中存在着大量未知质量的勇气 大为赞赏。   鲁宾这时候也已经把视线再度转向大尺度的星系团。她和福特拍摄了大量星 系的光谱照片,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一些星系团在集体向某一个特定的方位 漂移——似乎那里有更集中的“迷失质量”在吸引着它们。这个被称为“鲁宾- 福特效应”(Rubin–Ford effect)的现象倒是在天文界引起轩然大波,争论莫 衷一是。   在跟踪这些星系团的同时,鲁宾和福特也积累了大量星系内部的光谱。1970 年代进入尾声时,他们相继发表了20多个星系的旋转数据。它们都呈现出与仙女 星系一致的曲线:在远离星系中心的外缘,星系的旋转速度没有下降。   随着鲁宾和福特越来越多数据的发表,暗物质这个被遗弃的名称开始重新浮 出水面。及至1970年代末,天文学界已经普遍接受了这一新的现实:宇宙中有未 知的物质存在,它们远远多于我们所能看到的部分。   伽利略在17世纪初从自制的望远镜中看到人类肉眼从未见识到的、不可思议 之多的繁星,为人类打开了新的视野:宇宙比当时所想象的更为宏大、更为深远。 发光的星体比当时所知的更为丰富、更为璀璨。   在20世纪,天文学家的宇宙观在毫无思想准备之下经历了一场相似的震撼。 在这个明亮的宇宙之中,还存在着一个未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由暗物质组成 的神秘世界。在一代又一代人孜孜不倦地完善越来越强大的望远镜,寻觅、收集 宇宙深处、更深处那越来越微弱的星光时,他们没有意识到宇宙的奥秘也许并不 尽在那光影之中,而更可能在其黑暗的另一面。   (廿四) 深藏不露的胆小鬼和猛男   1981年8月19日,美国民歌搭档西蒙(Paul Simon)和加芬克尔(Art Garfunkel)在纽约市的中央公园举办了一场免费的公益演唱会,现场有多达50 多万的观众共囊盛举。那晚的压轴表演自然是他们十多年前创作的《寂静之声》 (The Sound of Silence):“哈罗,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来与你交谈 啦……”   在那个年代,天文学家已经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暗物质,因为有越来越多的证 据表明其存在。只是这个素未谋面的老朋友依然隐藏在黑暗之中,无从交谈。   兹威基之所以把他发现的“迷失物质”叫做暗物质,是因为它不发光,所以 我们无法看见。在他的时代,借助望远镜用眼睛、相片看天体是天文观测的主要 手段。1970年代的天文学家已经有了射电、微波、红外等不同电磁波段的探测途 径,但他们仍然无法找到暗物质的踪影:暗物质不仅不发出可见光,而且没有发 出任何电磁辐射。   当然,宇宙中有很多自己不发光的星体,比如地球在太阳系中的邻居月球、 行星、卫星等。我们能够看到它们,是因为它们反射太阳光。   宇宙中也有完全不反射电磁波的星体,那就是黑洞。因为黑洞自身的引力非 常大,即使以光速传播的电磁波也无法逃逸,完全被黑洞吸收而没有反射。2019 年4月,天文学家采用大量望远镜协同观测、大数据分析的手段成功地组合了一 张黑洞附近的“照片”,是迄今最接近“看到黑洞”的图像。除了邻近高速气体 所发出的光,黑洞的所在是一片漆黑。因为黑洞不仅完全吸收了它周围的光,也 吸收了来自它身后的星光。我们看不到它的背后。   与鲁宾和福特所测量的那些星系一样,我们的银河系周围也充斥着暗物质。 但我们既没有看到近处暗物质的反光,也没有被暗物质遮天蔽日而看不到远方的 群星。我们压根没有察觉到暗物质的存在。   所以暗物质这个名字并不贴切。它不是因为吸收了外来的光而显得黑暗。恰 恰相反,暗物质对光或电磁波完全透明,既不发射也被吸收。如果我们正对着暗 物质,会清清楚楚地看到其背后的星光,仿佛暗物质穿着科幻小说中的隐身衣。 事实上,世世代代的天文学家正是这样地凝望着远方的星系,而对星系与地球之 间的暗物质视而不见。   当爱丁顿第一次听到量子力学中诡异的“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时,曾无可奈何地评论道:“某种未知的东西正在做着我们不知道 的事”("Something unknown is doing we don't know what.")。他那时候还 不知道暗物质,但这句话用在暗物质上更为贴切。   苏联的泽尔多维奇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在基本粒子世界里有现成的不参与电磁 作用,因而完全“透明”的粒子,那就是“中微子”(neutrino)。   还是在20世纪初,物理学家通过放射性衰变认识原子核内部的成份和结构时, 他们对贝塔衰变尤其头疼。贝塔衰变时原子核内跑出来一个本不该有的电子,而 且那个过程中似乎能量、动量、角动量都不守恒,违反了物理规律。泡利 (Wolfgang Pauli)在1930年别出心裁地提出这个过程中可能还有一个未被觉察 的“幽灵”粒子偷偷地带走了剩余的能量、动量和角动量。因为那粒子不带电, 他当时把它命名为“中子”(neutron)。   那时,物理学家也在原子核碰撞试验中发现有不明的中性粒子出现。1930年 刚到德国留学的中国研究生王淦昌向导师、著名核物理学家迈特纳(Lise Meitner)提议用云室探测该粒子,未被采纳。不久,英国的查德威克(James Chadwick)在1932年用类似的手段发现了中子。   中子的发现是核物理研究的一个里程碑,查德威克因此获得1935年的诺贝尔 奖。在那之后,人们知道原子核由带正电的质子(proton)和不带电的中子组成。 贝塔衰变是一个中子转化成质子的过程,同时释放出一个电子,外加泡利假想的 粒子。但那个幽灵不是中子,因为它的质量比中子小得多。它遂被“降级”称为 中微子(意大利语中的“微小的中子”)。只是它的存在与否依然是个谜。   因为中微子不参与电磁作用,它在离开原子核后会无拘无束,不再与世间任 何物质发生纠葛,可以轻易地穿过整个地球而不为人所知。也因此几乎无法探测。   王淦昌在1933年底获得博士学位,1934年4月回国任教。1941年时他已经是 浙江大学的教授,正随着该校师生在日渐深入的日本侵略军前不停地搬迁、逃难。 在那个环境下,他依然写就一篇题为《一个探测中微子的建议》(A Suggestion on the Detection of the Neutrino)的论文,发表于次年美国的《物理评论》。 他的提议唤醒了美国物理学家探测中微子的兴趣,立刻就有人按照他的设计做了 实验,但没有成功。战乱中的王淦昌在1940年代连续在英国《自然》杂志上发表 多篇学术论文,并在1947年再度在《物理评论》上发文,提出探测中微子的几个 新方法。   王淦昌的想法主要是通过测量不同元素的原子核在贝塔衰变时的反弹,由此 推断逸出的中微子的轨迹。那是间接发现中微子存在的办法。1956年,曾经在二 战中参与原子弹研制的美国核物理专家科温(Clyde Cowan)和莱因斯 (Frederick Reines)用更直接的方式终于证实了中微子的存在:他们让从核反 应堆中出来的中微子与质子碰撞,产生出中子和正电子并捕捉到其后的特征伽玛 射线辐射。这个过程利用了中微子会参与弱相互作用的特性,是贝塔衰变的逆向。   泡利在提出他的假说时没敢正式发表,只是用书信的形式告知同行。他私下 对好朋友巴德承认:“今天我做了一件理论物理学家一辈子都绝对不该做的事: 我预言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实验证实的东西!”巴德却颇为乐观,与泡利打赌中 微子会被实验探测到。后来泡利认赌服输,给巴德送去了一箱香槟酒。莱因斯提 起这事就暴跳如雷。因为那些酒都被欢庆的理论家们喝光了,他和科温一滴都没 沾上。40年后,莱因斯获得1995年诺贝尔奖。不幸的是,科温届时已经去世,无 法分享殊荣。   在我们的身边——甚至身体之中——也许正有着中微子在幽灵般地通过,我 们却浑然不知。正因为如此,泽尔多维奇把它作为暗物质的首选。   天文学家虽然对暗物质基本上一无所知,却至少肯定一点:暗物质有质量, 参与引力作用。正是它们提供的引力维系了旋转星系的稳定和速度分布,它们的 质量也为宇宙的平坦做出不可或缺的贡献。   中微子被确定存在之后,它是否有质量却一直是个谜。因为中微子太难捕捉, 无法确定其轨迹。它很可能是与光子一样,是一个没有质量的粒子。而即使有质 量,也会名副其实:其质量微乎极微,没有仪器能够测量得出来。   泽尔多维奇只希望中微子能有一点点质量,无论多小。只要宇宙中存在有大 量的中微子,其总和也就能解释暗物质的存在。于是,中微子的质量问题一度成 为粒子物理学的大热点,尤其是在以苏联为统领的东方阵营。   1980年5月,苏联和美国都有人宣布了中微子有质量的证据。那时粒子物理 学家已经知道,中微子其实有三种不同的类型。一个中微子可以在不同类型间转 换,叫做“中微子振荡”(neutrino oscillation)。由于发生这种振荡的前提 条件是中微子有质量,这个振荡现象便成为中微子质量的信号。美国的实验还是 出自莱因斯,他发现了中微子振荡的迹象。(中微子振荡的问题直到后来的世纪 之交才最后被证实。日本人梶田隆章(Takaaki Kajita)和加拿大人麦克唐纳 (Arthur McDonald)因为他们各自的实验获得2015年诺贝尔奖。)   虽然仍然不知道中微子质量有多大,这个消息让泽尔多维奇等人欢欣鼓舞, 仿佛就此解决了暗物质大难题。   皮布尔斯却大不以为然。   如果中微子没有质量,它会像光子一样以光速运动。即使中微子有质量,因 为其质量之微小,它的速度也会非常接近光速。这样的粒子可以在宇宙空间中纵 横驰骋,却无法被星系物质的引力束缚,构成星系旋转所需要的晕轮。要解释星 系周围晕轮状分布的暗物质,中微子肯定不合适。那应该是与光速相比基本静止 的物体或粒子。   因为热力学中速度快意味着动能大、温度高,中微子式的暗物质被称作“热 暗物质”(hot dark matter)。与其对应,质量大、速度慢的未知物体便叫做 “冷暗物质”(cold dark matter)。于是,物理学家不得不为他们这位老朋友 的冷暖关怀备至。   皮布尔斯坚持冷暗物质。除了晕轮这个尚未被证实的概念之外,他还有另外 的理由,那就是他一直倾心研究的宇宙大尺度结构。   当沙普利在1952年退休时,他曾志得意满地估算当时美国天文学的博士学位 足足有一半是由他在哈佛的30多年中培养而出。遗憾的是,哈佛天文台的辉煌也 在那时随着时代的变迁而结束。天文观测的圣地移向美国西部,由威尔逊山、帕 洛玛山等大型高山天文台拔得头筹。1973年,哈佛天文台与邻近的史密森尼天文 台合并,成立了今天的哈佛-史密森尼天体物理中心(Harvard-Smithsonian Center for Astrophysics)。虽然名字很响亮,却再难吸引到首屈一指的教授。   1970年代后期,这个中心的几个年轻博士后、研究生自己动手,利用当时的 新技术组装先进的测量仪器,可以用不是很大的望远镜同时拍摄大范围的星光光 谱。他们由此开始了一个大规模的光谱红移普查(CfA Redshift Survey),试 图覆盖整个宇宙。   在用计算机程序分析收集来的大量数据之后,他们发现宇宙的组成不仅超越 自己的想象,也比皮布尔斯早先的分析更为复杂。在已知的星系团之外,他们发 现还有更大的“超星系团”(supercluster)。无论在多大的尺度上,星体都没 有呈现出均匀或随机的分布,而是聚集成尺度越来越大、形状各异的“纤维状结 构”(filament)。在这些结构之间则是空无一物的“空洞”(void)区域。   1989年,这个团队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纤维状结构,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板 块:长5至7亿光年、宽2亿光年、厚1千6百万光年。他们干脆把它命名为“长城” (Great Wall)。   在哈佛之外,也有另外的团队在进行类似的工作,在超大尺度上描绘、记录 宇宙的真面目。随着数据的积累,他们不仅能够看到宇宙的全貌,更可以追溯这 些大尺度结构的演变:因为光传播所需要的时间,距离我们越远的结构形成得越 早,越接近宇宙之初。由远而近地观察星体分布的变化,便是在重放宇宙大尺度 结构的形成、演变过程。   皮布尔斯明白,暗物质在宇宙大爆炸之初是热还是冷,在这一演变上会出现 天壤之别。在1982年霍金主导的那菲尔德会议之后,天文学家已经有了共识:暴 胀结束时的宇宙会因为量子力学的随机涨落而带有不均匀性。如果那时候的宇宙 中充满了热暗物质,它们会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到处流窜,会很快将这些细微的不 均匀性抹平。宇宙随后的结构只能是先形成尺度非常大的板块,然后逐步分裂成 为今天的星系。反之,如果暴胀之后的宇宙更多的是冷暗物质,它们没有能力四 处奔跑,只能各自随着当地的不均匀而聚集。它们的引力又吸引常规物质来集结 而形成最早期的小星系,然后逐渐积累、长大而成为今天的星系、星系团、超星 系团、纤维状结构等等。   也就是说,热暗物质的宇宙中的结构是自大而小地分裂而成,冷暗物质的宇 宙中的结构是自小而大地堆积而成。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演变历程可以通过哈佛等 团队的数据直接检验。由此,冷暗物质的理论很快取代中微子占据了上风。   然而,如果已知的不参与电磁相互作用的中微子不是暗物质的首选,那暗物 质又是什么呢?   根据在1970年代已经成熟的基本粒子“标准模型”,质量大的粒子是由夸克 组成:有三个夸克组成的“重子”(baryon),也有一个夸克和一个反夸克组成 的“介子”(meson)。它们合称为“强子”(hadron)。因为夸克带有电荷, 强子都会参与电磁作用,即使是总电荷为零的中子。它们似乎都不会是暗物质。   于是,在高能物理学界插手宇宙学、发明大爆炸、暴胀等新理论之后,宇宙 学反过来为高能物理出了个新难题:你们能有不参与电磁作用的重粒子吗?   大统一理论的先驱格拉肖(Sheldon Glashow)毫不含糊:我们做粒子理论 的,可以随意编造出各种粒子来。即使要填满整个宇宙也不在话下。   格拉肖的豪迈有着悠久的传统。早在1928年,狄拉克在统一量子力学和狭义 相对论时曾发现他的新方程有着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解。他没有怀疑自己的理论, 反而预言物理世界中存在着很有悖情理的“反粒子”,后来居然被证实。   格拉肖、温伯格等统一弱电相互作用时,也理所当然地引入当时不存在的 “中间玻色子”(intermediate bosons)。它们在1980年代初正在被实验发现。 因此,理论家可以近乎随意地发明新的粒子,然后坐等实验团队在越来越强大的 高能对撞机中找到它们的踪影。在规范场论中举足轻重的“希格斯粒子”更是著 名的一例:它在1964年便被理论家预言,直到2012年才被实验证实。而曾经让古 斯和戴自海绞尽脑汁的磁单极至今仍然是一个只在理论中存在的粒子。   恰恰也在1970年代后期,理论物理学家为了解释一个特定的对称破缺机制发 明了一个名叫“轴子”(axion)的新粒子。于是,这个迄今尚无踪影的轴子便 立刻成为暗物质的候选之一。   更多的人在热衷于一个“超对称”(supersymmertry)理论。我们认识的基 本粒子根据本身的对称性分为两大类:玻色子(boson)和费米子(fermion)。 超对称理论认为这两种粒子之间也存在对称性:每个玻色子有一个对应的费米子; 每个费米子也有个对应的玻色子。只是这个对称性在宇宙初期很早就破缺了,所 以我们今天只看到剩下的一半。也许,那另一半还在以某种未知形式在宇宙中幽 灵般地存在着:暗物质。   比如,中微子所对应的是“超中性子”(neutralino)。它的物理性质与中 微子类似,但质量大得多。如果中微子是可能的热暗物质,超中性子正好可以是 冷暗物质。   至于我们为什么从没见过这些粒子,理论家有一个现成的回应:因为它们的 质量太大,现有的加速器没有足够的能量通过碰撞产生它们。还需要修建更大、 更威武的加速器、对撞机。   理论家的天花乱坠让天文学家莫衷一是,他们恨不能干脆把所有这些莫名其 妙的粒子全叫做“暗子”(darkon)。芝加哥大学的特纳(Michael Turner)编 造出一个新名字:“大质量弱相互作用粒子”(weakly interacting massive particles),准确地描述了作为冷暗物质的粒子的特性:既有较大的质量又只 参与弱相互作用。不过,他的真实用意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调侃:这个又 长又拗口的名字有一个简单上口的英文缩写:“胆小鬼”(WIMP)。   既然你说宇宙中可能存在胆小鬼,好事的天文学家争辩道,那也可以有“猛 男”(MACHO)。这也是一个缩写,来自一个为与胆小鬼针锋相对而生造出的新 名字:“大质量致密晕轮天体”(massive compact halo object)。与胆小鬼 不同,这个名字强调的不是“粒子”,而是“晕轮”。它猜测宇宙中可能有某种 未知的天体分布在星系周围,形成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发现的晕轮。它们才会 是真正的暗物质。   暗物质究竟是胆小鬼还是猛男,抑或是另外的一些应景而生新玩意,这成为 20世纪末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面临的新挑战。而且,他们不仅需要探索暗物质是 什么,还需要从头开始重新审视整个宇宙理论。   因为此前的宇宙模型,都没有包括暗物质的贡献、影响。   (廿五) 新生宇宙的第一张照片   1964年,当狄克准备探索宇宙中的微波背景辐射时,他一边让皮布尔斯做理 论上的推导,一边安排另外两位研究生罗尔(Peter Roll)和威尔金森(David Wilkinson)进行实际的测量。当狄克接到那个改变命运的电话时,他们已经在 实验室的楼顶上建好了微波天线,基本准备就绪。   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在贝尔实验室的那个天线原来是为了微波通讯设计的,只 接收一个选定频率上的信号。虽然只是单一的频率点,他们收到的信号也已经足 够让狄克和皮布尔斯肯定那就是他们想找的宇宙背景辐射。因为这个信号具备各 个方向都没有区别——各向同性——的特征,并且通过信号强度估算的辐射温度 与他们的理论模型相符。   这个估算的原理来自19世纪的基尔霍夫。他发现物体发光的颜色与其温度 紧密相关。温度比较低的看起来呈红色,高温物体则有更醒目的蓝色、紫色。这 就是打铁、烧窑工匠通过“看火色”来判断温度的科学根据。当然,物体所发的 光并不是单一色调,而是含有各种颜色,只是相对强度不同。看到发红或发蓝便 是它在红光或蓝光的频率上光强最大。基尔霍夫发现,把物体发光的强度依照频 率画出来会是一条连续的曲线,便是该物体的光谱。所呈现的颜色对应于曲线峰 值所在的频率。   基尔霍夫在1862年提出,如果设想物体能完全吸收外来的光、没有一点反射, 而物体又是以与周围环境处于完全热平衡的方式发光,那么其光谱完全由它的温 度决定,与物体的形状、材质等因素无关。因为这个理想化的模型完全吸收外来 的光,他把它叫做黑体(黑体与后来的黑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黑洞只吸收,完 全不发光,也就不会有光谱)。   黑体也是理论物理中“球形奶牛”式的简化,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实验物理 学家只能用某些特殊情形——比如口子很小的火炉——来逼近。而理论家则可以 由此进行便利的计算。因为麦克斯韦发现光是电磁波,他们可以用他的电磁理论 结合热力学来严格推导这个理想情形的光谱曲线。不料,这个看起来简单的问题 在世纪之交遭遇了巨大的麻烦:理论上的黑体辐射在频率高时会趋向无穷大,显 然不符合物理规律。这就是颠覆经典物理的所谓“紫外灾难”(ultraviolet catastrophe)。为了绕开这个困难,德国的普朗克(Max Planck)不得不发明 “能量子”这个新概念,几乎是无意地催生了20世纪初的量子力学革命。   无论是伽莫夫、阿尔弗、赫尔曼还是后来的狄克、皮布尔斯,他们都意识到 如果宇宙来自一个很小的“宇宙蛋”,那个蛋就应该是理想的黑体——因为那已 经是宇宙的全部,不存在外来的影响。如果我们能够看到整个宇宙的光,它应该 具备标准的黑体辐射光谱。   宇宙在大爆炸发生的38万年之后才有了第一缕光。在其后的10多亿年里,这 些光的温度逐渐冷却,成为今天微波频段的背景辐射。好在黑体辐射的理论是普 适的,并不局限于可见光。随着温度的降低,黑体辐射的谱线也整个地向微波频 率移动。只是它不再是“光谱”,而是更广义的频谱。   如果假设这个背景辐射来自一个标准的黑体,那么即使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只 测到了一个频率上的强度,也能大致估算辐射的温度。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他 们这个意外的发现是不是真的宇宙大爆炸所留下的遗迹,需要也存在一个明确的 实际检验:看它是否符合理想黑体的频谱。   几个月后,罗尔和威尔金森用自己的天线在另一个频率上测量到了微波辐射, 独立地验证了彭齐亚斯和威尔逊的结果。后者自然也放弃了他们原来普查银河系 的初衷,专心探究这个背景辐射。在改装了他们的天线之后,他们测到了第三个 频率上的信号。   一切都很顺利。这三个不同频率点的结果大致符合理想黑体辐射的预期。只 是这三个点都集中在微波频率比较低的区域,并不能反映曲线的全貌。再继续下 去困难就大了。因为高频率的微波太容易被水分子吸收(这正是微波炉的工作原 理),无法穿透地球的大气层。   1973年,在麻省理工学院潜心发明探测引力波的干涉仪的年轻教授韦斯 (Rainer Weiss,参看《捕捉引力波背后的故事(之四):聆听天籁之音的韦 斯》)忙里偷闲,用改造的巨大军用气球将微波天线升到大气稀薄的高空,测到 了背景辐射曲线高峰附近的第一个数据点。   届时,更多的物理学家加入了这场挑战。他们运用气球、火箭等各种工具突 破大气层。伯克利的年轻博士后斯穆特(George Smoot)甚至动用了美国空军最 宝贝的U-2高空侦察机。但他们都发现这样的测量在仪器、操作方面困难重重, 结果的可靠性一直不如人意。   马瑟(John Mather)当时也在伯克利,是另一个研究组的研究生。他在参 加了高空气球的测量后很是心灰意冷,觉得这个方向没有前途。博士毕业后,他 来到纽约市,在设于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航天研究所做博士后。那个研究所在街 口的一座大楼上,底层是一间招牌醒目的小饭馆,后来因为在电视剧《宋飞传》 (Seinfeld)中作为主要场景而闻名于世。正当马瑟忙于寻找新的课题时,他的 导师看到美国航天局的一个广告,征求利用人造卫星进行科学实验的新建议,就 鼓励他去试一试。如果能把测量微波的仪器安装到卫星上去测量,可以完全不受 地球大气层的干扰。   马瑟和斯穆特都各自送交了提案。虽然他们都是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小 青年,他们的提议在几千份申请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航天局的注意。航天局组织 了一个由韦斯担任主席的委员会,进行可行性论证。   1982年,美国航天局批准了这个项目。他们将马瑟、斯穆特和另一个人的提 案合并,要建造一个携带三种不同测量仪器的卫星,同时对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进 行三个不同方式的测量。这个计划被命名为“宇宙背景探索者”(Cosmic Background Explorer),简称“科比”(COBE)。   那一年,霍金、古斯等人正在剑桥的纳斯菲尔德会议上从理论上论证了宇宙 背景辐射中应该存在有微小的不均匀。他们悲观地预计在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现 实的证据。   科比颇有点生不逢时。最初的计划是用大型运载火箭将卫星直接送上所需要 的高轨道。但在1980年代,美国航天业奉行以航天飞机为主的方针。于是他们安 排让科比坐航天飞机,待在航天飞机的低轨道释放后再用自己附加的推进器升入 高轨道。等到科比改装完毕、一切就绪时,1986年1月28日“挑战者”号航天飞 机在升空时发生爆炸事故,美国航天界蒙受重大损失。在航天飞机全面停飞后, 他们不得不再次改建科比,终于在1989年11月18日用重量级的三角洲火箭 (Delta)将它送入轨道。   1990年1月,美国天文学会在首都华盛顿郊区举行175届年会。13日的日程包 括那刚刚升空不到两个月的科比的进展汇报。下午2点,马瑟最后一个走上讲台, 开始他那限时只有10分钟的报告。他介绍了科比卫星入轨后的仪器调试,告诉大 家一切正常,大概要一两年后才会有全面的数据……就在他准备结束之时,他似 乎灵机一动,说道:其实现在也可以让你们先看看我们已经有的一点初始数据。 说着,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透明胶片,不经意地置放到投影仪上。   大会场里坐着大约1000名天文学家,他们对马瑟例行公事的汇报没有怎么留 神。当马瑟的图片出现在巨大的屏幕上时,会场四处一下子传出叽叽喳喳的交头 接耳声。随后,有人开始稀稀拉拉地鼓掌。不一会儿,全场集体起立,欢声雷动。   除了马瑟和他的合作者,没有人看到过这张图片,没有人哪怕事先得到过只 言片语的提示。他们都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面对着一个历史性的突破。   马瑟展示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图:一条光滑的曲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方 块。会场上的科学家不需要任何解释就立刻领悟了个中含义:那条曲线就是理想 黑体的辐射频谱。它来自130年前基尔霍夫的创见,综合着100多年经典热力学和 电磁学的理论,更蕴含了90年前普朗克的量子新思维。   而那些小方块则是科比测量出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数据。它们一个个中规中 矩地坐落在那条曲线上,看不出丝毫的偏差。   可能是历史第一次,物理学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头过去只在理论中存在的 球形奶牛。   在科比的眼里,微波背景辐射是人类所知的最标准的黑体辐射。它只能来自 宇宙初生时的那第一缕光。   与皮布尔斯一样,威尔金森毕业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 他没有离开微波背景辐射领域,也是科比项目的重要角色之一。这天,他没有去 参加天文学会的年会,而是在相距不远的地方给普林斯顿的几个物理学家同事看 了同一幅图,也同样地赢得了一片掌声。但在座的奥斯特里克等人依然不满足, 他们想知道科比上由斯穆特主持的另一个探测器的数据:微波辐射中是否存在有 不均匀?   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发现的这个来路不明的辐射因为其各向同性的特征而被认 定是来自宇宙的初期。但如果这一辐射是理想的各向同性,那么我们这个宇宙便 不可能有星星和星系。微波背景辐射在总体的各向同性之中,应该隐含着十万分 之一尺度上的不均匀——各向异性。只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测量不可能达到这个精 度。科比怎么样?   威尔金森说,是的,他们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数据:的确存在微小的各向异性。 不仅如此,其程度与分布也与宇宙存在大量的冷暗物质的理论相符。   古斯更关心的是进一步的分析结果。由他最先提出、经过林德脱胎换骨的宇 宙暴胀理论在纳斯菲尔德会议上在他与斯塔罗宾斯基、霍金、斯泰恩哈特的近距 离切磋后已经对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的各向异性分布有了非常定量的计算。科比 的实际测量结果是否合乎他们的预测,对暴胀理论能否成立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检 验。   1992年3月,古斯在一个会议上撞见威尔金森时急忙打探内情。威尔金 森笑而不语,只含糊地暗示他会有好消息。一星期后,斯穆特专门给古斯打了电 话,给他透露了一些细节。   4月22日,古斯出席美国物理学会的一个年会,荣获了学会给他颁发的一项 大奖。第二天,会议日程的重大看点是科比团队的报告。古斯来到会场时依然惴 惴不安。他正好与斯泰恩哈特坐在一起。斯泰恩哈特手里倒已经有了一张来自科 比团队的数据图。他递给古斯,耳语道:“这说明了一切。”("This says it all.")   旋即,斯穆特等6位科比团队成员依次走上讲台,介绍了他们的新成果。斯 泰恩哈特给古斯看的那张图自然也在其中展示。图中,暴胀理论的预测与实际测 量的数据点重叠在一起。虽然与马瑟的频谱曲线相比,这张图上无论是理论曲线 还是测量的数据都有着更大的误差范围,但两者的高度吻合却是同样的毫无疑问。 斯穆特更是信心满满地宣布:不用6个月,所有的人都会因此相信暴胀理论。   古斯如释重负。从纳斯菲尔德会议到这一时刻,才过了10年。   1993年1月,马瑟再次在美国天文学会上做报告,兑现了他两年前的承诺。 当初他那张引起轰动的频谱图上的小方块是科比只用了9分钟测得的初步数据, 约有百分之一的误差。误差范围正是图上那些小方块的大小。两年后,数据中的 误差已经降到万分之三,小得无法再在图上标识出来。没有改变的是测量数据与 理论上的那条光滑曲线的合丝合扣,分毫不差。宇宙背景辐射的温度也被精确地 锁定在2.726度。   科比以难以想象的精度验证了宇宙背景辐射的理想黑体辐射特性。科比也证 实了该辐射在总体上的各向同性,因而否定了伽莫夫、哥德尔曾经幻想过的宇宙 整体的旋转(因为如果宇宙在旋转,必然会有一个旋转轴,因此会存在与其它方 向不同的两个极点)。宇宙——至少是我们可以看到的这部分宇宙——没有在转 动。   同时,科比也发现了背景辐射的各向同性之中所隐藏着的十万分之一不均匀 性,定量地验证了暴胀理论,为宇宙及其大尺度结构的起源和冷暗物质的作用提 供了详实的论据。   2006年,诺贝尔委员会在把当年的物理学奖颁发给马瑟和斯穆特时指出,科 比的成就“可以说是宇宙学成为精确科学的起点”。   对学术界之外的大众来说,科比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斯穆特发布的另一幅图。 那是一张简单明了的彩色图片,乍看上去是熟悉的世界地图形状。但那个大椭圆 不是地球而是整个宇宙。图上不同的颜色标志所在方向的微波背景辐射温度在十 万分之一精度上存在的微小差异。那正是暴胀理论所预测的、来自量子力学的随 机涨落。   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来自大爆炸后约38万年之时。在那之前,宇宙是一个完 全不透明的混沌世界。今天所看到的微波辐射来自宇宙伊始的第一缕光。因此, 这张图片是人类所能看到的宇宙初生时的第一张照片、第一幅肖像。   在那之后,宇宙空间这些微妙的不均匀会引起冷暗物质在其中的一些区域相 对密集地集中,然后又通过它们的引力招来越来越多的暗物质和常规物质,慢慢 地聚集长大为宇宙中的大尺度结构,其中会含有星系团、星系、银河、太阳系。 同时,星球内的热核反应和星球之间的碰撞会产生出丰富多彩的化学元素。   斯穆特在讲解这张图片时颇为激动,曾脱口而出:“如果你信教,这就如同 看着上帝”("If you're religious, it's like looking at God")。与把希 格斯粒子称为“上帝粒子”(the God particle;莱德曼的本意是“上帝诅咒的 粒子”:the goddamn particle)的莱德曼(Leon Lederman)相似,作为物理 学家的斯穆特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带有强烈误导性的描述。   科比卫星在轨道上运行了4年,于1993年完成其历史使命。因为它的辉煌建 树,美国航天局几乎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下一代计划。1995年,他们宣布了“微波 各向异性探测器”(Microwave Anisotropy Probe)——简称“地图”(MAP) ——的计划。作为科比的继承人,“地图”将用更精确的仪器描绘宇宙微波背景 辐射的内在图景。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程鹗、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2.com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