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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个死去的笑脸 【丝露集】            §                  §  在海边的峭壁上怪声频出 文 远: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    § 陆思良:我的阅读停留在那儿    §  金色鸟蛋抓住了银狐 椿 楸:一只华丽飞翔的猪     §                  §  许多心生白发的年轻人 【网里乾坤】           §                  §  穿着铁鞋奔赴海浪 满江红:三门问题及其启示     § 老 圃:GameStop与牛顿  §  他们都想看                  § 【网萃】             §  日出时火的森林                  § 程 鹗: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    §     (三十四)        §                  § 【网讯】∽∽∽∽∽∽∽∽∽∽∽∽∽∽∽∽∽∽∽∽∽∽∽∽∽∽∽∽∽∽∽ ◆ 新语丝镜像点newxys3.com被中国屏蔽,启用newxys4.com 【牛肆】∽∽∽∽∽∽∽∽∽∽∽∽∽∽∽∽∽∽∽∽∽∽∽∽∽∽∽∽∽∽∽ ◆          2020的两抹光亮 ·qtl·   2020年虽然对很多人来说是糟糕的一年,但这一年发生的有些光亮或将永载 于史册。我试举二例。第一个就是目前辉瑞和莫得纳生产的新冠疫苗的研发途径, 另外一个就是谷歌的蛋白三维结构预测。   疫苗的研发过程往往不容易,而RNA病毒,如流感病毒的疫苗研发尤其艰难。 一个疫苗的研发过程通常需要10-15年。头2-4年一般是研究所或大学的工作,主 要是利用类病毒颗粒,弱化病毒或细菌,弱化细菌毒素,或病原体的其他成分来 识别有效抗原。有效成分识别之后就进入准临床阶段。这一阶段利用组织或者细 胞培养结合动物实验来评估候选疫苗的安全性和效力。绝大多数的疫苗在这一阶 段就被淘汰了。而过了这一阶段的疫苗就可以申请做三期的临床测试。   在美国,一期临床测试通常需要20-80个受试个体。但如果是儿童疫苗则受 试对象需要从成人开始,逐步降低年龄。这样一期受试的样本数就会大几倍。一 期测试的目标就是看候选疫苗的安全性,以及疫苗引起的免疫的类型和程度。   二期测试扩大样本。这一期的受试对象要随机,并包括安慰剂组。这意味着 有的人会染病。这一期的目的仍然包括安全性,同时确定引起免疫的能力,确定 剂量,时间,以及接种方法。   如果二期测试成功就可以启动三期测试。三期测试对象可以成千上万。试验 要随机双盲,同时与安慰剂组对照。安慰剂可以是生理盐水,或者其他不相干的 疫苗。这阶段要进一步评估疫苗效力,如疫苗是否能防止疾病,是否能阻止病原 体入侵,是否能产生抗体以及对病原体的免疫应答反应。   如果三期实验都能通过,那么就可以申请上市了。但一个新疫苗上市后也不 是就此高枕无忧。医药监管局仍然持续跟踪后续结果。   引起免疫应答反应的抗原无非两类,一是蛋白质,或者如结合蛋白质的脂类, 另外一种是多糖。比病毒较为复杂的细菌往往可以有很多的抗体攻击对象,或免 疫对象。同时它们本身也比较稳定,因此这些病原体的研发相对容易些。如果是 特定的毒素,则更容易一些。而病毒的遗传信息往往存储在容易突变的 RNA 中。 这样按传统流程研发的疫苗远在三期测试之前就会因病毒的突变而完全或部分失 效。常见的病原体如流感病毒每年都会让很多人丧命,或者令生活和工作质量下 降。而市面上迟迟没有稳定高效的疫苗。这并不是人们不想做,而是实在做不出 来。   今年辉瑞和莫得纳做的疫苗则是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过程。从结果来看,他 们从实验设计到完成三期临床测试仅仅用了十个月时间。从十年到十个月,这个 速度变化几乎是从刀枪棍棒到机枪大炮的进步。这两家公司的疫苗原理实际上是 把合成新冠病毒的棘突蛋白的信使 RNA (mRNA)导入人体细胞,让人体细胞生 产这种新冠病毒的抗原来产生免疫应答反应。等真正的新冠病毒入侵时,人类本 身产生的抗体就可以歼灭或中和来犯之敌了。   这样看这几个人的工作对这类疫苗的诞生就显得很重要。居功至伟的大概要 提从匈牙利移民美国的 Katalin Karikó。她能合成任何一种 mRNA。之后她和 Drew Weissman 在 2005 年解决了外源 mRNA 的人体免疫反应问题,使之可以顺 利进入人体。这个专利几经转折。2010 年 Derrick Rossi 认为这个原理商机巨 大,因此成立了莫得纳 (Moderna) 公司。2012 年,莫得纳的金主 Venture capital 想买 Kariko 的专利,但她工作的宾州大学已经将该知识产权另卖他人。 2013 年 Karikó 离开宾大,出任 Pfizer-BioNTech 的德国公司 BioNTech 高 级副总裁。辉瑞和莫得纳效率高达95%左右新冠疫苗都依靠 Karikó 的技术。   具体到新冠病毒的疫苗,另外一位研究者也不能不提。他就是复旦的张永振 教授。他的小组最先公布了新冠病毒的序列。有了这个序列,才可以有后来大规 模的 PCR 检测。也使由这个序列来翻译出新冠病毒新式疫苗的 mRNA 的合成成 为可能。   这周末本来是我休假开始的时间。之所以花时间在周六晚上花时间写这么多 东西,其原因实在是今年有几样事情让我不得释怀。每个周六上午是我固定和我 父母视频通话时间。2020 年很糟糕。当我和父母说疫苗终于获准,梦魇即将过 去,我妈妈当即就阻止我说:那个疫苗不能打。妈妈小学没毕业,欧美的疫苗不 能打的想法大约也只能来自国内的宣传渠道。这状况实在让我出离愤怒。欧美也 有反疫苗,大约源于一些“高等白人”,如一些好莱坞影星。在他们的影响下, 欧美近几年的疫苗接种率大幅下降。一些几乎被扑灭的传染病,如麻疹、百日咳 等死灰复燃。2018 年欧洲有 41000 人感染麻疹。最近几年欧洲每年都有几十名 孩童因麻疹死亡。美国有 20 个州甚至提出了反疫苗法案。中国虽然有许多人口 口声声反“白左”,这几年妖魔化疫苗的声音却是此起彼伏。而今从上到下地妖 魔化新冠疫苗,愚众因此推及至其它疫苗怎么办?这是要搬起石头,准备将来砸 自己的脚吗?相反,国内推的疫苗连个三期试验都没做完却要吹捧上天。这种政 治挂帅的预后令人不寒而栗。   至于今年另外一个我认为会永载史册的蛋白质三维结构预测,其重要性再怎 么强调都不为过。蛋白质是生命的表现形式,而蛋白质的功能则是由其三维结构 决定的。就像 n>2-体问题无解析解,含有成千上万原子的蛋白质的结构问题当 然更难。曾有人预测他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解决方法的。这听着像计算机围棋问 题那样熟悉是不是?事实上今年这个突破也是阿尔法围棋那个团队搞出来的。   二十一世纪初那个人类基因组计划刚刚搞的时候,绝大多数的生物研究者们 并不知道这些 ACGT 字母拼的天书到底有什么用处。不到二十年后,绝大多数的 生物研究者们离开了这些序列恨不得不知道如何开展工作了。我们可以大胆想象 一下,有了序列就可以拼出氨基酸链,有了氨基酸链就可以推测蛋白质的三维结 构和功能。通常的细菌和病毒等病原体的基因组大小有限,可以表达的蛋白质有 限。这样,人们从其基因组序列顺藤摸瓜,准确地寻找抗原结构而不像以前那么 盲目。我们未来差不多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各种高效的功能药品,而且流程甚至 比新冠病毒疫苗还快。如今许多癌症的免疫疗法已经让人感到神奇,未来类似的 疗法只会更加常规。甚至,我们可以推算许多蛋白质的共同三维结构,从而生产 出更广谱和有效的药物。还有很多事情恐怕连大胆想象都想不到呢。 ◆          小夏是我的帮扶对象              ·董剑华·   小夏是我帮扶的贫困户,一个肢体三级残疾的人。因为先天发育不足,她个 子矮小,一米二三的样子。但老天却给了她聪明的头脑,能写会算、洗衣做饭, 操持起家务来,一点也不逊色于正常人。   记得四年前,政府部门在贫困人口精准识别时,将她一家纳入贫困户序列。 我被指定为她家的包抓干部。   初次到她家了解情况,我倍感心酸。她是带着一个女儿改嫁至此的,再婚后 生下一男孩。丈夫有一身蛮力气,却有些愚钝,在家附近偶尔打打短工。公公高 血压常年得用药物控制。新盖的一百多平米的三间平房,还未粉刷装修人就住进 去了。三间旧瓦房还留着,老人住里面,所幸并不漏雨。女儿此时将初中毕业, 小儿子正上小学。穿着陈旧的姐弟俩一见我,拘谨的直往父母身后躲。小夏一脸 茫然地盯着我看,丈夫只是憨憨地笑着。   这样的家境,人均纯收入满打满算也就一两千元,还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 生活的确艰难。   不久,镇政府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公益性岗位——打扫村委会办公楼,做一名 保洁员。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时,她激动地直搓手,眼眶红红的。跟在我身 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村委会签了合同。“谢谢政府!请大家放心,我保证 把村委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幸福的泪水不由滚落下来。   开始每月三百元。别看这工资不高,但在她心里,这是自己凭借双手拿到的 人生第一份工资啊。她欢喜得不得了,搭便车去集镇上给孩子买了新衣服,给老 人买了药。不到半年工资涨到五百元,如今已是六百元。   从她家到村委会,虽说不到二里路,可她腿脚不便,早晚两次打扫卫生走来 走去的,还是很费时间的。一段时间,村委会不通自来水,她还得从家里带一桶 水,一路趔趄着提到村委会抹洗用。娘家人心疼她,买了辆残疾人电动三轮车送 给她。从来都是靠两条腿赶路,没摸过骑行工具的她,硬是克服重重心理障碍, 小心翼翼爬上三轮车。没出一天,她竟然学会了开三轮车。从此,她的人生“提 速”了。再去村委会保洁,只消将劳动工具和水桶放在车厢,右手一转车手把, 便轻松而去。   加上村子里经济合作社每年一千元的分红,还有她丈夫的打工所得,小夏家 的人均纯收入还是变化不大呀。我拉来“四支队伍”一起想办法,果然人多点子 多,小夏家随后的日子越过越带劲了。   邻居家搬进城里住,无法再经营自家的二亩苹果园。经我们撮合,小夏满心 欢喜地承包了过来。一家人精心照管,修剪、拉枝、施肥、打药、套袋、采摘…… 一系列规定动作下来,她瘦小的身体变得越发单薄。可功无枉使、地不亏人,果 园连年纯收入都在一万多元。每逢这时,我只要入户,她总是把品相最好的苹果 拿出来,硬塞给我吃。   女儿懂事,中考后在我们的建议下,填报了中职技校。上学三年,免收学费 的同时,还享受了助学金生活补助,领取雨露计划补助,几乎没花家里几个钱。 今年毕业后,孩子主动联系到江苏一家企业去上班,领到工资后几乎都寄回家里。   家里有余钱了,小夏便想着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今年夏天,她叫来了装修工, 将三间平房粉刷一新,还把客厅特意装潢了一下。贴上壁纸,摆上一套新沙发, 购置了电视柜和一台大液晶电视。等我再去她家,差点都没认出来,以为走错了 门。她喜得合不拢嘴,让我坐在沙发上,好好喝上一壶茶。   就在去年,老人的慢性病申请批了下来,门诊买药的钱一下子少了许多。小 夏家入不敷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再给她家算经济账,完全具备脱贫条件, 小夏自豪地递交了脱贫申请书。看到村委会院子公示栏上自家男人的名字,她感 到无比的幸福,非要拉着我一起合个影做纪念。   今年国家脱贫攻坚普查期间,我是紧张不安,她是激动不安。屋子里呆不住, 干脆出来站在大门口,和我一起等待普查人员来调查问卷。还不忘安慰我“我对 你的包扶工作很满意!你就放宽心。”原本上午去她家普查,却因故要推迟到下 午。赶上饭点,我正准备离开她家去将就一下自己的胃,她却怎么说也不让我走, 一脸的虔诚。老人也在一旁挽留。没办法,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得留下来。不多 会儿,一碗连锅面端上来,色香味都没得挑。我吃得很是滋润,由衷夸赞她的厨 艺好。也许因为这个,邻里的红白喜事现场都能看到她虽低矮但却惹眼的忙碌身 影。就在最近一次邻居的喜事中,她帮厨切菜时,一不小心,手中的快刀切向左 手小拇指端,切得只剩一层皮连着。她忍住巨痛,直说“没事,没事!”伤口包 扎后,她直接就把众人“赶走”,说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影响婚礼现场气氛。   如今的小夏更忙了,骑着电动三轮车,脚不沾地的跑东跑西,忙保洁、忙农 活、忙邻里、忙……脸上的气色也一改原先的刮白,变得越发红润了。她变得爱 笑了,去到哪里就把朗朗的笑声带到哪里。   经过多年持续奋斗,如今,我们国家如期完成了新时代脱贫攻坚目标任务, 像小夏一样的近1亿贫困人口实现了脱贫,取得了令全世界刮目相看的重大胜利。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夏时,她突然紧张地问我:“以后你就不用来我们村了吗? 不帮我家啦?”看着她伤感失落的样子,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清楚地知道,脱贫攻坚的目标是消除绝对贫困,并不意味着贫困问题在我 国就不存在了,相对贫困还将长期存在。小夏一家眼前摆脱了困境,过上了好日 子,但相比较小康的生活,还有很大差距,今后还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题, 诱发新的贫困。若没有持续的帮扶措施,没有帮扶人监管,小夏不放心,我也不 放心啊!   看来,这个远方“亲戚”是认定了,“甩”不掉了! ◆       别闹了,不读历史的你们都是慕洋犬             ·李威霆·   刚进入2021年的第三天,马来西亚北部槟城州的两家湖南菜馆就一夜爆红了。 有民众匿名报警,指控菜馆内的墙上赫然贴着带有毛泽东头像和文革时期的红卫 兵壁纸,警方随后赶到现场将壁纸拆除,同时还缴获了一些与共产党相关的漫画 和杯子。   平心而论,我看了看所谓壁纸上的“共产内容”,其实也不过就是引用毛时 代的元素设计了一些现代饮食文创帖子,本来也没什么。   只不过如果根据1989年12月由马来西亚、泰国和马共之间签署的《合艾和平 协议》,还有针对防范共产主义思想的出版法内容来看,在马来西亚境内宣传, 或出版涉嫌宣扬共产主义内容的刊物,确实可能触犯法律。   这件事往轻了说,仅仅用毛泽东和红卫兵的形象来搞饮食文创算不算“宣扬 共产主义”,这个本身就值得商榷。   往重了说,如果我们把毛泽东作为一种曾经主导某种错误政治路线,导致数 千万中国平民惨死,并曾经发动文化大革命,导致数千年中国文化被蹂躏的“历 史形象”来看待,那么确实,他和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形象,就如同二战期间希特 勒和党卫军、奥姆真理教的教主麻原彰晃和其狂热信徒,还有人民圣殿教的教主 吉姆·琼斯和其帮凶们一样,是不鼓励被宣扬的。   无论如何,反正像在槟城湖南菜馆的情况,大不了按照马来西亚出版法,罚 款警告一番也就了事了。就是没想到这么一件如果放在几年前根本就掀不起波澜 的小事,在今天的马来西亚社会舆论环境中,却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更在各 族群和政党之间,炸开了一个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跨族群争辩。   我觉得针对这一事件的讨论,比事件本身更有意思。而湖南菜馆的墙纸,只 不过是个无辜的引子。   马来西亚作为一个多元种族国家,主要的组成人口除了马来人、华人、印度 人之外,还有许多本地的原住民和外来人口。按理说舆论环境本该很多元。   但是在这一事件发生后,我们可以从各大媒体报导此事的留言处看到,除了 少部分华人,其他族群几乎都对共产主义的威胁表示担忧及抗拒。其中我看到最 有趣的是,各族群和政治党派间的争论,反倒都没有华人阵营之间的争论看来那 么激烈。   一方阵营的华人认为,本地政府不应该对毛泽东和中共政治领导人做出这种 过激反应,以免影响马中关系。另一方阵营则认为,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认同任何 形式的,带有共产主义宣传,尤其带有毛泽东个人崇拜和宣导文革的内容。   双方各有道理,看似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这当中还有些中间派和明眼人, 因为声量小,我们就不讨论了。   在这场严重两极化,铺天盖地的舆论战场中,存在着一个战况尤为惨烈的 “极端层”,即马来西亚华人之间的“中国胶”及“慕洋犬”之争。   简单来说,一方被认为是“蛮不讲理的坚决支持中国立场”,另一方则是 “罔顾抗疫期间的外国现实,迷信洋人至上者”。   而所谓“中华胶”与“慕洋犬”双方,他们不同于一般立场较为理性者的特 点就是;他们只看立场,不重视事实和道理,无法被说服。注意,这里引用的概 念是一种“华人”和“洋人”的种族主义概念,而不是所谓“中华”和“西方” 的文化概念。这一点差异非常重要,我在后面会讨论到。   其实,“中华胶”与“慕洋犬”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新接触的概念,基于对这 种定义法的好奇,我昨晚花了一点些时间阅读了血肉横飞的各大留言板,当我总 算了解双方的争论内容后,却惊讶的发现所谓的“中华胶”根本就不存在!双方 本质上都是妥妥的“慕洋犬”。   只不过一方慕的是来自德国和俄罗斯的马列主义,另一方慕的是现代化欧美 主导的普世价值观。从他们之间所认同的那些“主义”来看,其中根本没有所谓 “中华”的内涵。   我们就不说“慕”什么,或“胶”什么这个问题好了,毕竟不是所有人的立 场都这么绝对的。就说这整个命题的基础,所谓“中国”和“西方”这个概念, 它也是错位的。不信吗?那我们就从最基本的概念考察来著手,弄清楚这件事 情。   首先,从文化层面来看“西方”和“中国”这两个常被拿来对比,甚至对立 的概念有没有问题?当然有问题。这是以一个文化比对一整个文化圈,是“我 要打十个”的概念。   为什么不拿“东方”来对比“西方”呢?因为中国不能完全代表东方。东方, 那还得包括印度、波斯、中亚、阿拉伯半岛还有东南亚和太平洋群岛的文化族群。   这些族群当中,有些的历史不仅一点不比中国短,对自身文化的保留,许多 还远远比现今经历过文革后的中国完整。因此,中国单独不能代表东方文明,只 能代表它自己一个族群。   而我们今天所谓的“西方”,地理上那就包括了整个欧洲、北非、西亚和整 个现代美洲的接近一万年的文明脉络。文化上,包含了古希腊、古罗马、古两河 流域、古埃及等等古文明相互吸纳,交融,演进至今的一整个博大精深的文明体 系。所以这种对比的立足点是有问题的。   而说她们博大精深,或许很多马来西亚的“中华胶”会不服。但是请先别急, 我在后面会告诉你为何你们根本不是正宗的“中华胶”。   再来,既然这整个对立的基础是要拿“中华”对“西方”,那么我们是不是 首先要问问,什么叫做“西方”的?什么又是“中华”的?中华胶所对抗的,又 究竟是什么?   那什么叫“西方”?如果今天你承认你是一个国家的“公民”,是一个“选 民”,应该拥有选票,那么首先你的政治观是“西方”的。因为公民政治的概念 起源于古希腊的城邦文明。   如果你不认同类似北韩或古代帝制时期中国的君主至上,独裁专断。而你认 同今天的民主宪政、两党制、代议制体制,你认同人民应该拥有言论自由,认同 媒体所报导的内容不应该被执政者左右,认同司法应该独立,认同国家不能在法 律之外随意威胁恐吓你,那么你的政治观还是“西方”的。   如果你认同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认同国家不可随意没收你的私人产业, 认同自由市场经济,那么你的经济观是“西方”的。   你今天所享用,甚至一天也离不开的科技便利,比如;钟表、眼镜、手机、 电脑、汽车、飞机、冰箱、冷气、工业机械、医疗保健、疫苗、抽水马桶、气候 预测等等自然科学知识,无一不是“西方的”科技文明。   你的衣著打扮、衬衫、T-Shirt、内衣、内裤、发型、电影、音乐品味、休 闲活动、甚至仪表和许多肢体语言,都是“西方的”。   你从小所受的教育,从小学到大学乃至研究所里所学的体育、数学、地理、 物理、化学、及各种分类学科都是“西方的”。你的逻辑思维方式是“西方”的, 你懂的绝大部分运动项目也是“西方”的。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黄皮肤,黑头发,说汉语,这就是中华文化的表现。但 这些都只是表皮,与文化、文明无关。   西方也有很多说不同语言的民族,和黑头发,黑眼睛的族群。比如意大利人。 还有,南亚次大陆的北方印度人,也是属于高加索人,也就是中国人口中的“洋 人”。更要命的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也根本不存在一种叫做“黄种人”的 人种。   因此,肤色从来都不是界定东西方的标准。西方文明本身就涵盖了东亚和北 非这些种群的文化内涵,东方也不是只有所谓“黄种人”。   “西方”,是一个政治文明概念,而不是地理概念。日本就是最好的例子, 日本人说日语、写日文和汉字,但人家是属于西方文明。   所以用语言来界定文明圈就更无稽了。就连我们现在所说的现代汉语,也都 是在一百年前新文化运动下,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下所形成的语言。   我们每天挂在嘴边的词汇;经济、文化、政治、法律、思想、服务、交通、 政策、美术、社会、商业、卫生、原则、文学、社会、主义,等等数百个常用词, 这些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词汇。   而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已经全盘西化,在政治文明上,日本国属于“西方”, 这些词语都是“西方”语境被日本消化后,再反哺给中国的外来词。去掉“西方” 的这些内涵,你甚至根本就没有办法开口说现代话了。   如果今天你告诉我,你要提倡大中国主义,什么伟大民族的复兴,那么很抱 歉,我还要告诉你,“民族”这个概念来自十七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是西方产 物。   古代世界只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从来没有“民族”这个概念,更 没有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概念。这一点是中西方主流学界的共识。   在古代中国的任何时期里,国家从来都不是你的,是属于君主一家的,叫做 “家天下”。你只是君主的草民、贱民、和奴才。所谓“文明复兴”也不关你什 么事,即使有荣耀,也是荣耀统治者一家,你只是一介可以随便被碾压的草民。   所以换言之,今天主张“大中华民族主义”这个词的人,他本身就是被法国 这个“西方”概念所塑造起来的一群人,是地地道道的“慕洋犬”,只是他们不 自知而已。   另外还有“民族自决”这个概念,它也是来自近代美国总统提出的“威尔逊 十四条”里面才出现的概念,也是从美国进口的观念。那些主张什么西藏、新疆、 台湾独立的一群人,则是民众自决概念下的产物,也是“西方”的。   我们可以很直接了当地说,生活在今天的我们,都深深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 薰陶和驯化,甚至很多西方文明的内涵已经被我们“内化”,取代了我们老祖宗 的那一套君臣、父子、主奴、女子下贱的文化价值观。   今天生活在海外的华人,我们绝大部分都完成了王洪所说的“从身份到契约” 的现代化转变。这个文明进程当中当然有许多许多好处,也有一些坏处。但无可 否认的是,我们都是现代化了的人。   而所谓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那就是西方化 (Westernisation)。这 点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在过去数百年的全球化过程中,中华文明和西方文化的交 融,已经是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当然我们身上的“西方”影响 是更多的。   遗留在我们身上的“优良中华文化”遗产,除了语言、文字、饮食文化、和 部分艺术观,剩下的就是宝贵的历史文献。除此之外,今天我们的三观跟世界上 其他文明地区的族群,是同质化的。我们都认同普世主义的自由、平等、民主、 法治价值观。   就连北韩和中共的体制和宪法里都需要挂着“民主”、“平等”、“法治”、 “言论自由”的羊头。可见大家是认同西方普世价值观的,至于做不做得到是另 一回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知道,实际上,你的价值观、世界观,甚至很大一部 分的人生观,三观都是“西方”的。   现在我们不禁要反过来叩问各位“中国胶”,既然你们脑子里转的、嘴里说 的、生活中享用的,明明有八成以上都是“西方”的,那你们所反对的“西方” 究竟包不包括你自己?你真的知道你所谓的“中华”是什么吗?抑或是你,只不 过是一群被当权者用“虚假的民族主义”煽动起来的流民?   我上面说的还只是海外的华人,若说我们那十多亿身在祖国,被近百年的政 治动荡和文革,挤压得民族精神面目全非的同胞,那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恐怕就不 是我们能够想像的。   不过尽管如此,现在看他们当中那些支持极权者的一派,在自我认知上还是 比我们更真诚的。那边比较流行的叫法是各种“红”和各种“毛”。   红二代、大粉红、小粉红、五毛、两毛、毛信徒。你看,人家至少知道对方 支持的是“红”和“毛”,而不怎么是什么“中华”。巧的是,在我们这里的福 建话当中,“红毛”也是洋人的意思,从前主要指的是荷兰人,后来就泛指洋人 了。   这不就更验证了我前面说的吗?中国大陆的那些个各种“红”和“毛”主义 的同胞,他们其实是知道他们支持的是什么吗?   说回文化,在遭受十年文革的批斗文化煽动下,亲子反目,学生打死老师的 事情数不胜数。这当中哪里还有什么中华礼教?   而且敢问支持中共的“中华胶”。你们难道不知道毛泽东除了文革我们中华, 他原本连汉字都要彻底废除改用拼音的吗?那么支持毛泽东治下共产党的人,怎 么能叫“中华胶”呢?应该要叫“反中华胶”,或“中共胶”、“苏俄胶”才词 能达意对吗?   我觉得中华文化相比其他文化最出色的,是独一无二的汉字赋予我们的感性 面。诗、词、歌、赋和人际交往模式,但是这许多都在文革当中付之一炬。使得 我们再也认不出自己。   那些非要说自己还能够代表中华文明的人当中,有多少个真正看得懂文言文? 有几人愿意用古代中国人的方式生活?   若有本事的话,倒是绑个发髻,内穿肚兜,外穿汉服,不用现代科技产品生 活一个月给大家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中国人,还是分明就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却要伪装成连你自己也不认识的古代中国人?   除了装束,中国传统文化美德中的仁、义、礼、智、信价值观还在你里面吗? 纯正的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安在?他们是否还将《孟子》里说的“民为重、社 稷次之、君为轻”当作民族思想?这点大家心里诚实有数。   所以说,现在中国国境内的同胞在思想上所受的教育,实际上也是西洋马克 思,列宁的西方价值观。而海外的华人思想,则更多受西方自由主义的塑造,或 许因为未经历文革,可能还保有更多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核。   然而,被西方化真的很可怕,很屈辱吗? 看看那些更早被“西方化”的东 方文明国家,比如日本和南韩,人家对传统文化的保留、复兴和再推进,实际上 远远完整、成熟过这些“中华胶”以为的什么“伟大文明复兴”。甚至,在某种 层度上他们对我们中华文化内涵的保留,比我们自己保留得还好。   而且人家的文化也没有被西方怎样“腐蚀”了,反而继续发展,与时俱进, 在世界各地流行起来。这还包括从废墟中爬起来的德国和欧洲十几个发达国家, 人家的各国文化也被好好地保留下来了。   反过来看,当年二战后跟着苏俄共产主义的国家,哪一个发达繁荣了?哪一 个不是远远地落后于我上述提到的那些国家?   也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共产主义是一个比“礼教”更吃人的理想,是一个世 界历史发展进程中不必要的Wrong Turn。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饿殍遍野,寸 草不生。因此我能理解马来西亚各族群对可能再兴的共产火苗那种非理性反应。   另外,马来西亚的“中华胶”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现在要掩护和复兴的,恰 恰是那个毁灭他们数千年文明成果的苏俄外来征服者。他们不知道自己,真的才 是“慕洋犬”。他们的这种无知,当然也和教育有关。   如果你要去问马来西亚华人圈子里的所谓“中国胶”一些基本的中国近代史 知识,你会发现,他们许多对于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历史叙事水平,还居然就是那 种什么“西方列强八国联军入侵我们”,“清政府被迫签署什么屈辱条约。”   这群马来西亚华人甚至不知道,他们自己在这样说的时候,是站在满清入侵 者和统治者的立场上,以一个接受统治的贱民身份,去替奴役他们的主子说话 (在清政府眼里汉人连“奴才”这个称呼都配不上用)。   他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整日里“八国联军杀我数千同胞”,“日本帝国主 义侵略,杀我数百万同胞”,却对就在最近几十年孽杀我八千万中国同胞,灭我 中华文化的政体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单从他们的算术水平和是非观来看,我们 就需要谅解他们。   他们当然也无法理解,今天中国的经济成就,除了是中国人民的血泪奋斗史, 更是四十年前中国共产主义把人民逼迫到穷途末路后,美国等文明国家愿意接受 中国进入自由资本贸易市场的结果。还以为这是中国共产党的“功劳”。   你能想像,如果当初本来就是世界第一的美国选择不接受中国进入WTO,那 么改革开放能成功吗?   他们不知道美国近代历史上多次帮助中国人民的事实,他们不知道当年是美 国坚决把穷途潦倒的中国引入联合国,推举入安理会,不知道美国如何主动把庚 子赔款退回给中国,帮助中国建设清华大学和各种通向现代化文明的建设。因为 在民族主义者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他们很难相信人性中单纯的善意。   他们当然也忘了,当年南洋海外华人先辈支持孙中山革命的目的,不是通往 集权奴役,而是走向民主共和。   当然马来西亚华人受限于教育资源,他们的这一切“不知道”和“忘记”, 我们无法去怪,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连眼前国内些“伪中华胶”的大中 华复兴情绪,已经引起了反共的马来执政者和其他族群深深的戒心和敌意,他们 居然看不到这背后潜在的巨大民族矛盾危机。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第二天,2021年4日,另一家位于马六甲市鸡场街的餐 饮店,也因为墙上挂着的毛泽东流行文化挂图,而遭到警方的取缔。马来西亚警 方的这种“过激反应”,其实是一个更深一层的警讯。然而,伪中华胶们依然看 不懂。   这一部分马来西亚华人,其实小就接受了现代化教育,却不了解现代化就是 西方化,不了解自己的文化人格主调就是西方化的。因为这种对自己真实身份不 了解,而产生了一种看不到自己的“灯下黑”效应,产生了一种虚假的“西方” 和“中华”历史观。   而这种错位的历史观,搭配他们的发色和肤色,又在他们心里形成一种无法 解套的,人格分裂式的愤世弃俗。   讨厌“西方”,自己却又离不开“西方”,所以讨厌自己,因此只好在心中 虚构一个想像中的“中华”,一个避风港,这套有多难解?   那么为什么“西方”这样一个中性词,在很多不了解历史,并且被伪历史洗 脑得很严重的人眼中会天地成了贬义词呢?   按造我自己卑微的主观看法,我感觉,之所以为他们对“西方”这个概念怀 有敌意,除了因为近代以前的西方列强在扩张和发展的过程中,确实干了不少坏 事,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个外来的强大文明,深深地伤害了他们原本“天朝上国” 的自信认知。   你总不会因为走出门被西北风吹了一把,或因为吃下一颗南瓜而感觉屈辱吧? 这和东西南北或地方的方向无关。而是一种自我认知失调的伤害。   这种屈辱感和伤害来自一种“对比”,一种不恰当的对比,所带来的不必要 的自卑感。为什么我说这是“不恰当的对比”?   我前面已经说了:我们今天所谓的“西方”,地理上那就包括了整个欧洲、 北非、西亚和整个现代美洲的接近一万年的文明脉络。文化上,就包含了古希腊、 古罗马、古两河流域、古埃及等等古文明相互吸纳,交融,演进至今的一整个博 大精深的文化体系。   所以“西方”远远不是狭义的所谓“洋人”,那是种族主义者眼中的狭隘世 界观。西方是一个拥有渊远历史的复合文化影响力。前面我提到什么“西方文化 博大精深这个问题”,我猜部分海外华人听了感觉会很不舒服。篇幅所限,我只 举一个例子。   就拿两千三百年前,亚历山大大帝在埃及建造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藏书来比 较就好,当时有记载藏书就有囊括整个地中海文明的书籍,哲学、诗歌、文学、 医学、宗教、伦理和其他科学著述以及各种孤本,就有七十多万本。那种知识体 量我们可以去想像。更重要的是,那些知识并不只是玄谈大道的“嘴上知识”。   生活在埃及的希腊自然学家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公元前276年 ~公元前194年)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能在埃及,透过两座不同地点的塔的斜影差 距,算出地球的直径了。   同时代的西汉,连纸张都还未发明出来,有记载的竹卷也就几十上百卷,即 使到了唐代,当时编撰的《隋书·经籍志》著录的书籍总共也就六千五百二十多 部。   如果多了解古代欧亚历史,你就会知道我们的农民历,十二生肖、天干地支 一甲子的六十进位算法、拔罐、针灸、经络、草药等等类似的“发明”,比我们 早几百,甚至上千年在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当中早就有了。可见即使在古代,我们 与其他文明之间虽然遥远,但也是有交集的,而不是完全孤立发展出来的“特殊 文明”。   我这样说,绝不是要贬低中华文化,而是说,很显然的,去拿一个起源于远 东黄河腹地,相对被孤立的华夏文明,来对比整个欧亚非大陆上的所有文明总和, 本身就是不恰当,起点也是不公平的。   更何况今天的“中华文化”和古代的华夏文化那断层之大,远非我们能够想 像,中华文化能够维持到今天这个完整性,已经是很厉害的文明的。没有必要用 一种“世界上除了中国人之外其他都是外国人”的中国中心论来看世界。   中国和中华文明不是世界的“一半”,不是地球的“一半”,而是全球数百 上千个民族中的一员,或者一大家。   过去的中华文明是东方世界无比璀璨的一颗明珠,今天的中国发展和经济也 绝对值得上世界强国之列。只是从推进现代文明进程的角度来看,如果你们允许 我说得直接一点,假设倒退三百年,中华文明被外星人从地球上抹去了,那么今 天世界的科技文明依然会出现,对今天的持普世价值观的文明各国丝毫没有影响。 除了少了一些文化的多样性,少了一些茶和瓷器。   但是,如果我们抹除了“西方”文明,那么今天我们依然身在黑暗蒙昧的帝 制时代。这是我想带出的思考点,我们需要融入世界的发展,而不是继续孤立地 强调某种已逝的特殊民族荣光。   今天的中国要强大,甚至想做老大?那么实打实的,首先要思考我们能为世 界输出什么?廉价劳力?土豪?集权主义?人口?人才?这些东西外国有得是, 彼可以随时取而代之。   而发展这种东西它总是起起落落,再强劲的经济也是一种轮回,只有文明之 光能够代代相承,照耀他邦。   如果我们还没有修复我们的中华之光,那何不先收敛,继续重铸修复我们的 文化,直到它准备好被世人所钟爱,那时候世界自然主动被中国征服,就跟今天 的世界,自然的适应,吸收了“西方”的文明一样。   如果我们不自觉地还在用一种封建帝王时代,那种无知及傲慢的中国中心论 世界观去看世界,把中国“一国敌西方”各国,甚至敌世界。   那么这种对世界的无知,这种错位的世界观,在与现实相遇时,必然为中华 文明带来深深的自卑,和排外性。这是一种兼具傲慢与自卑的死循环。   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这种东西,不仅是建立在虚假的历史叙事上,而且它天 然是要树敌的。一旦走上这条路,最终胜利的不会是中华文明,而是那些集权者。 所以伪中华胶也好,真慕羊犬也好,真的别再闹了。   只要你们还在用一种落后的,蜷缩的民族主义的视角看世界,那你们就无法 否认你们的历史身份和现实身份其实都是“慕洋犬”。我想只有当我们摆脱狭隘 的文化禁锢,用一种现代全球化的视角去看世界和自己,平等地去拥抱各族群, 彼此才能走出这个死循环。   总结,今天网络上所谓的“中华胶”与“慕洋犬”之争,本身就是一个伪命 题。他们本质上都是不同型态的“慕洋犬”。今天的中共与西方之争,本质上, 也只是文明与野蛮之争而已。   而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应该坚定地相信只要我们的心态足够的开放,那我们 的民族就能积累足够的外部信任和对自身的知见,重新挖掘中华文明的优秀处, 让她融入世界,走向真正的文明。   相关事件连结:https://penang.chinapress.com.my/20210103/警方上门查 非冠病-餐馆有中国共产党照片被拆/ 【丝露集】∽∽∽∽∽∽∽∽∽∽∽∽∽∽∽∽∽∽∽∽∽∽∽∽∽∽∽∽∽∽ ◆          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              ·文 远·      母亲,这个字眼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触碰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深怕 触碰到这个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   不管何时,每一想到母亲,我的心中仍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母亲走得很早,就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因病骤然离世。母亲的骤然离世对 于我这样一个不谙世事而又内向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小时候不爱说 话,沉默寡言。母亲的爱可以让我时时刻刻感受到温暖。   世上的母亲给人的印象总是一种对孩子的疼爱,我的母亲也不例外,给我的 深刻印象也是那种无边无尽的疼爱。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快要到了,母亲对我疼爱的点点滴滴在我的脑海中翻腾起 伏,喷涌而出,引起我无尽的思念和感怀。   我的母亲叫何素芬,乳名小琴,一九三七年生人,罗城龙岸人氏。解放前几 年随外公举家迁往柳州。我母亲十九岁与我父亲结婚,这里面的故事很长……   我外公是罗城县龙岸乡的大户人家。上世纪四十年代末那场红潮将“汉地九 州”的所有有钱人一把揪翻,我外公也不例外。五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他一个人 带着些细软远避广州说是去经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外公娶有两房太太,原配赖氏。我外婆蒙氏是二房。可能是这个原因,我 外婆在那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大家庭里倍受歧视,亲眼目睹,这养成了我母 亲具有一种天生的反抗意识。她顽强地抵抗着命运加给她的种种不公,疾恶如仇。   对于某些看不惯的人和事,我母亲有一句名言:即使我乞讨经过你的家门, 我的碗口都会向下倒扣。意思是绝不乞求。   这表明了我母亲是一个刚烈之人。   外公把一个五口之家丢给外婆一个人,母亲是长女,才十四、五岁,你说我 母亲能怎么办?   我母亲家里是讲福建话的。   很多很多年前,外公的家族是从福建漳州府平和县迁涉过来的,龙岸乡周边 数个村落大都是讲福建话的,至今仍保留着这种语言传统。我从小就耳闻目睹母 亲家里人说福建话,但因为我的嘴笨,属于现在人们口里常说的那种笨小孩之类 的。没有跟嘴的习惯,所以至今仅仅能听得懂福建话,但不会说。说来十分遗憾, 现在想学讲福建话但也有些晚了,主要是没机会。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而没有 从小跟嘴学讲福建话是我最大的人生遗憾。因为我后来上学了,逐渐显示了我对 语言文字有特别的喜好和特长,学习了很多语言包括一些方言,尤其是自修了英 语和日语,感觉到语言也并不是很难学嘛,鹦鹉学舌而已。   当然如果现在给我三两个月时间专门去学习一种语言,比如说福建话也是有 可能把它学到手的。但是世事繁杂,恐怕也没有这种专门的时间和精力了。   我母亲当过电工。   我记得以前家里有一张她穿着工装服的照片。   在县农械厂,她曾在那里当过电工。可能也到过附近农村排灌站接电拉线之 类支援农业的工作。   我母亲读过一点书。   母亲在罗城龙岸乡下读过私塾。有一次我跟母亲家里长辈们回龙岸乡下祭祖, 族里会餐时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知道我是小琴的儿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对 我说到,他与我母亲曾经是同学。听了那位老先生的话,我的心头一热,怔怔地 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久违了的家人之间才有的温暖感觉。   可能外公举家迁往柳州居住以后,我母亲在柳州也读过一些书,至于读到什 么程度不知道,母亲是识字的。一九四九年柳州解放时她已经有十四、五岁了。   如果说在乡下六七岁启蒙读书,母亲到了这个年纪小学也应该毕业了。但解 放初期家里颠沛流离生活无着,读书就是一种十分奢侈的事儿了。可能母亲断断 续续读过一些初中课程,有没有毕业不知道。到了一九五五年她才刚满十九岁, 为了生活就嫁给我父亲了。我父亲当时在县政府财政科任预算股长,身材修长, 相貌英俊,虽然是苦孩子家庭出身,但看样子年轻有为。据我伯娘讲,是母亲家 这边有一个叫二嫂的介绍母亲与我父亲在全家相识的。我伯娘家姓全,也是罗城 大户人家,但田产没有何家大。   母亲十分善良。   母亲的亲戚家人们都这样对我说。   我大舅哥人很严肃,不轻易表扬人,但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次会面中却对我透 露,我母亲曾给过他病中的父亲(我大舅)五块钱。我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平时 打些零工。五块钱对她来说也是一个不算小的数目了。当年一个学徒工的工资才 十八块,一角四分钱一斤大米,八角三分钱一斤猪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是指我母亲出嫁后,大舅病重(大舅土改时被农人拉 回龙岸乡下批斗,被活埋恐吓和毒打后落下残疾)生活无着,母亲去看望他父亲 见面后拿出在当时还算值钱的五块钱给他父亲(我大舅)。   母亲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倾情相帮。   母亲是家里长女,还有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其中有一个弟弟生性豪放,爱 交朋友,也有点爱显派。文革时找工作不易,他只是跟着师傅做些木模粗活,收 入也不多。有一次竟然心血来潮,他买了一瓶当时要花三十多元一瓶的茅台酒用 来潇洒待友。被我母亲知道,大发雷霆,指责他不知柴米油盐贵,也不知道帮衬 家里及顾及家里的其它兄弟姐妹。   作为长女我母亲虽然早早出嫁,但仍然视娘家人的生活为自己的责任。   但凡自己平时有些什么好吃的东西总爱往娘家里搬。自己腌制的腊肉腊肠、 分配到的农村土糖厂榨甘蔗剩下的糖油、甚至自己种的瓜果蔬菜……不一而足。   母亲是一个十分顾家的人,虽然是“嫁出去的女”,但依然是可以收回来的 “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句俗话放在她身上并不合适。   母亲疼我,她对我寄与了很多期望。   有一段时间我害沙眼,我母亲怕我的眼睛要瞎。要知道那个年代消炎药很缺 乏,许多害了沙眼的人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眼就慢慢地瞎了。我母亲很害怕我 的眼睛也瞎了。经常带我上医院看医生,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母亲是带我到柳 州浮桥河北桥头东门附近一家中医馆看医生:母亲牵着我的小手,随着过桥的人 流缓缓地走着,木桥有些颤动,桥下的水流静静地流淌,岸上青山满目苍翠…… 我躺在医院候诊大厅的一张长条登上,母亲给我眼睛敷上浸有消炎药水的一块棉 纱布。那个温馨的镜头我永远也忘不了。   母亲曾经当着隔壁张阿姨的面夸赞过我,即使在今天我回忆起来也感到是一 种莫大的幸福。她指着我车好的一双鞋垫对隔壁阿姨说到,你看他的针脚车得多 么整齐,说明他的心思好慎密啊。大意如此,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记不很 清楚她的原话了,但被夸赞和肯定的那种温暖感觉至今我也能清晰地记得。   别的记不得很多了,还有一件事永志难忘。那就是母亲关于学习的教诲,耳 提面命,对功课与玩乐的区分,谁更重要。   有一次贪玩,晚上跟小朋友出去“打仗”,回得晚了,作业还没做。   即使到了上床的时间,母亲也不给我去睡觉。一定要我完成当天的作业才能 去睡。我一面哭,一面做作业。实在太困了,头一点一点,眼皮早就搭拉下来。 作业一下完成不了。母亲白天工作辛苦,睡了一觉醒来见我还在床边做作业。心 疼我,她就轻声细语地嘱咐我,上床去睡吧,下次不要这样了。一定要先完成作 业才能去玩啊。   等有了孩子,我也是像母亲那样教育和引导后辈的。   常常有人这样问我,你的孩子给不给他玩电子游戏?   我说给啊,别人家的孩子玩什么他也可以玩什么。但是,但是,请注意大前 提,但是要在做完作业之后才能去玩游戏。   很多家长没有注意这个“但是”大前提。放任自由是不对的。也有一些家长 刚好相反,一味要求孩子做作业而不给孩子任何空闲时间玩游戏,也是不对的。   两种极端都要避免。   游戏的种类和内容也要稍加注意和留心,尽量引导孩子玩一些有正面意义的 游戏,避免玩那种打打杀杀的游戏。   在玩游戏的时间上也要有所控制。这些都是大人家长们可以做得到的,是我 们做家长的责任。   我擦干眼泪,我是说我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擦干了眼睛里不断流下的眼泪。 我怀念母亲,我牢记着母亲的教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叮嘱,学业和玩 耍哪一个更重要?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快要到了,我远在北美,今年的新冠病毒疫情十分严重, 看来是暂时回不去了。这是我连续第三年清明节不能在母亲的坟前行三跪九叩之 礼了,鸣呼哀哉!   作此文聊作感怀,让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          我的阅读停留在那儿              ·陆思良·   我手上捧着一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的《跳房子》,由孙家孟翻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发行。这 本书是我前几天从书房靠窗书架的上一排位置抽出来的,蓝白相间的封面已沾染 了一些灰尘,翻开书页的时候,仿佛听见文字和标点都在齐声叹息。我的心情随 之愈加沉重起来。   书签夹着的那一页,空白处的小字显示,这本书上一回的阅读停留在2002年 2月,将近20年前了,而更早的最初阅读始于1998年8月……岁月在尖刻地嘲弄我 的迟缓和懈怠。   读过的某一页上,有铅笔划下的句子,触目惊心:“我们真正的面孔都是长 在后脑勺上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后面。”   这本《跳房子》,我是在新加坡市区中心桥北路上的“草根书室”买的,大 概是跟最初的阅读差不多的时间,1998年8月或者7月。   那时我移民来到新加坡几年了,已经成为新公民。另外,我也陆续在新加坡 的报章刊物发表了一些小说和散文,有点“自得”。我从《联合早报》的推介中 得知,本地著名华文作家英培安先生在某地经营着一家个体中文书店,叫“草根 书室”,引进不少文艺类的中文好书。作为一个爱好写作的新手,某天我就前往 一探究竟。   那次探访所得到的印象颇为奇特,至今记忆犹新。一是,虽说地处闹市,可 是书店所在的那座商场大楼灯光昏暗、景象凄凉,商店不多生意也都不好。上下 楼的自动扶梯,好像电力不足似的在勉强运转;二是,座落于二楼(还是三楼) 转角处的“草根书室”面积不大,整洁冷清,回旋空间略显局促,我进去后发现 只有我一个顾客,立刻就有“被关单人禁闭”的感觉;三是,书店“老板”英培 安先生穿着一件浅色的短袖衬衫,安静地端坐在门口小方桌后的一张椅子上,专 心致志地读着一本书,对周遭书店内外的环境变动和人员进出基本上没有反应。   当时的联想:一位淡泊儒雅、饱读诗书的文化长者,很像某座偏僻清净的日 本小寺庙里的得道高僧。   后来我读到,现在让我不妨引用,《跳房子》里的又一段句子,很贴合我那 时看到的情景,以及内心产生的想法:“孤独归根结底不过是某种范围内的孤 独。”   “草根书室”里的书的确琳琅满目、种类齐全。我花了大约半小时逛了逛, 最终选了这本听闻已久、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齐名的南美巨著 《跳房子》。我拿了书走回门口,把它放到那张小方桌上,准备付钱。这时英先 生才略微抬起脸来,没看我,只看了一下书,轻柔地嘟哝了一声:“哦,《跳房 子》。”   那是那次我和先生的全部“对话”。   对我来说,那声充满智性的招呼“哦……”,来自我所崇拜的文学前辈,直 达我的视听和胸襟,就足够了。而对于先生,我这个“初出道”的陌生小子又何 敢随意打扰他那深入自我的寂寥和高远?   后来我还去过几次“草根书室”。   记得有一次店堂里有三三两两的顾客,英先生还是坐在门口小方桌后的椅子 上,正和一位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高谈阔论”,两人显然熟识,谈 话内容敞开坦白、无所顾忌。谈话声飘进我耳朵,他们是在评议一则刚在本地发 酵的“政治新闻”,牵涉到某个执政党的重量级人物。也许情绪有些激动,英先 生的音调中气充沛,句句针砭,字字仗义,他也不避讳旁人“偷听”。不管怎样, 他说的话有条有理。   我又对他增添了一份好感:一位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知识分子。   综合起来,我记忆中,在这片小小的热带天穹下,某个高尚的灵魂“躲进小 楼”,昂然执着地保持着一款生命体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英培安先生于2021年1月10日因病去世,享年74岁。   他自上世纪60年代读中学时便开始写作,不但是华文文学创作的多面手,也 热衷于办杂志、开书店。他对文化事业的身体力行,已经让他化身为新加坡的一 个特殊的文化符号,其意义甚至超出了华文文学界。   《联合早报》于1月12日发表了悼念社论,“寻找下一个英培安”,其中提 到:“英培安的一生见证了新加坡反殖民和独立建国的政治斗争、教育文化政策 的剧烈变革、社会语言环境天翻地覆的转化、人文面貌随经济繁荣发展的蜕变, 他用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文字,创作了一个个反映本地时代演进的可歌可 泣的故事和有血有肉的人物,为新加坡的历史和国人的集体记忆,留下了宝贵的 文字记录与丰富想象。”   关于英培安先生的早年经历,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也必定对于他的人生观和 写作支点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在刚度过青年时期的31岁时,因涉嫌同情共产主义 及左派运动,被当局援引《内部安全法》逮捕和单独监禁四个月,随后被有条件 释放。   出狱后的几十年里,他并没有颓丧消沉,而是始终坚持文学写作,持续发表 了很多优秀作品。不记得是在哪一本书里读到过的描写,很适合英先生的长久心 态吧:“时至今日,我还在写,这几乎是我唯一擅长的反抗了。”   我要强调:他的多数作品的叙述倾向和情感内涵,若从官方的正宗观点来审 视,也许在很大程度上“政治不正确”,甚至“严重不正确”。但是,从上世纪 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他却多次获得各项国家层级的大奖,创作艺术方面的贡献 得到高度肯定。正如《联合早报》的该篇社论所指出的,这种现象“折射出作家 和体制之间从对立到和解的曲折过程。”   这一则“强大政府”与“弱势文人”之间的和解故事,对于我这样的经历过 长期极权专制统治,从少年到青年一直在精神上彷徨迷失的所谓“移民精英”, 自然会引发很多“遭遇际会”的内心感触;而对于现今仍然处在全面的暴政高压 下、整体性的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鹦鹉学舌的所谓“知识群体”,其所揭示的社会 政治生态良性发展的前因后果,不啻也是一个客观而痛彻的参照。   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很少乃至不去“草根书室”了。   不过,那么多年来,我始终极为关注跟英先生有关的消息和报道,其中最令 我钦佩的,是他历时十数年创作完成了七部优秀的长篇小说。   英先生在2007年被诊断出罹患第四期前列腺癌,无法动手术,但是他依然笔 耕不辍,一边接受治疗,艰难地与癌症抗争,一边呕心沥血致力于完成他的代表 作、25万字的长篇小说《画室》。《画室》获《亚洲周刊》选为2011年中文十大 小说,2012年获得新加坡文学奖,2013年10月出版意大利文译本,2014年出版英 文译本。2017年改编成舞台剧,作为该年新加坡国际艺术节的开幕演出。   这个世界常常“好人无好命”,近年英先生又先后被大肠癌和胰脏癌等病魔 凶狠折磨,可是,这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坚持实践“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崇 高信念,继《画室》之后,还奋力完成了长篇小说《戏服》(获《亚洲周刊》选 为2015年十大中文小说),2019年出版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黄昏的颜色》,随 后,诗集《石头》于2020年问世,后两部作品都获选“早报书选”。   彪炳垂范,在战胜命运的漫长过程中,他的生存火花燃烧得是何等自律、顽 强和壮观!   我读过先生的长篇《骚动》、《我与我自己的两三事》和《画室》等,毫无 疑问,它们以出色的文字叙述,记录和反映了东南亚地区诸国的大跨度时代和丰 富多变的人情人物。   前几年我也曾阅读先生的短篇小说集《不存在的情人》,在当时的读书笔记 里,我写下了几条感受:1.早期70、80年代的作品充满“学生味”,有嚼劲;2. 很多作品中的“情节”有时候会趋于极端,往往流露出比较浓厚的“意识形态” 的含义;3.强烈的“意识形态”会多少影响作品的文学性,但是这也恰恰可能是 作者所坚持的一项“创作的倾向性实验”,特别是他近年连续完成的几部长篇小 说,细细体会,前前后后,始终有一条控制结构的意识主线。换句话说,好的小 说家必须拥有意识形态。   英先生生前身后,新马港台的许多评论和纪念文章都推崇他是个凤毛麟角的 “异数”,在物质主义盛行∕将金钱和地位奉为圭臬的当今社会,他全职全身心 投入无利可图的文学创作,亲力亲为长期亏损的文艺书店,殚精竭虑提携鼓励文 学青年后辈……几乎倾一己之力,建造了城市岛屿上一座不同凡响的人文丰碑。   能否好好地理解先生?不禁又想到了《跳房子》里呈现的结论:“完美的逃 跑主义者都是幸福的。”   这里,我还想谈一谈前几年先生所面临的“官司缠身”事件,当时也算是热 门新闻。   那件事和官方无关,那是他和另一位新加坡文化名人陈瑞献之间耗时多年的 诉讼案。他们两人都是新加坡文化奖的获奖者。   “百度条目”如此形容陈瑞献:“……以其独特卓越的成就,在小说、散文、 诗歌、戏剧、评论、油画、水墨、胶彩画、版画、雕塑、纸刻、篆刻、书法、佛 学、哲学、美学、宗教学等诸多领域尽领风骚,举世瞩目。”   “艺搜”网显示,陈瑞献的书法绘画,每幅拍卖价,动辄几十万至上千万元 人民币。   这起官司是因英培安于2005年写给国家艺术理事会的投诉信所引起的。那年, 英培安是“金笔奖”华文小说组评判,而陈瑞献则是华文诗歌组的评判。两人出 席艺理会会议时发生摩擦,英培安过后写信给艺理会投诉陈瑞献。   陈瑞献得知信件内容后,指其不确实,起诉英培安诽谤。   而后,在2012年5月,这起纠结多年的诽谤官司有了结果,法官判起诉人陈 瑞献胜诉,谕令答辩人英培安赔偿起诉人一万元名誉损失。这笔钱对英培安来说 是“大出血”,但是陈瑞献显然不会在乎这些钱,他在乎的是自身的名誉。   我认为,这个案例似乎可以归为广义的“文人相轻”,但是要点是,其解决 过程却是诉诸法律途径(尽管费时费力也费钱),对簿公堂。法官的判决也为它 划上了句点。以我的在地观察,事情自那以后基本平息。   新加坡的文人和知识分子毕竟珍视个人尊严和绅士作风,即使发生激烈的相 互争执也依然不屑于豁出人格而行为大走样。当然,也具备良好的外在条件(比 如公平规范的法治程序和专业平衡的媒体氛围)让他们能够维护尊严和斯文,不 会出现双方互相谩骂,口诛笔伐,或者一方利用优越的权势来压服封杀另一方, 也没有谁把事情片面恶意地提升或炒作到难堪的“政治高度”。政府和党派更不 会在此类“再正常不过”的民事纠纷里愚蠢地参上一脚。   人与人之间不期然但是时常会发生的话语冲突和口角,演变有戏剧性。对败 诉了的英先生,也许也可以用《跳房子》里的现成句子来调侃:“这些话,不知 是他说出来的,还是心里想的。他觉得自己离这些话很远。”   那本《跳房子》,总共700多页,按照导言的提示,它可以顺着读,也可以 循某种次序跳着读。我顺着读,只读了近200页,远远没有读完,而且那是20年 前的事了。与其伴随的生活节奏是,从差不多20年前起,有近10年,因为“脱不 开身子”,我停止了写作。我早先的那份“自得”是多么苍白浅薄!   最近看到英先生病逝的消息,我耳边猛然回荡起很久以前的那一记轻声细语 “哦,《跳房子》。”真个是,“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我感到非常悲痛和惭愧。对不起,先生,你知道吗,我的阅读停留在那儿。   不过,先生,我会加紧努力,把这本书读完,把许多本书读完,把更多本书 读完。 ◆          一只华丽飞翔的猪              ·椿 楸·   我的厨艺非常一般,但我享受烹饪的时刻。烹饪于我,不仅仅是生理层面上 的解馋,更有精神层面上的解脱,它让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暂别世俗的绳索。   我很感激每天下厨的那一时半刻。傍晚一下班,我就会脱下外套,系上围裙, 打开音乐,喝起小酒,任性地切菜,从容地烧油。待五颜六色的食材在黑色的锅 中散作烟花,我那充满了烟火味的房子也就变成了家……   如今我能意识到这种美好,要感谢当年华子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掐指一算, 我与华子相识已近十年,时光飞逝,但他烹饪的样子和我们的故事却历历在目, 犹如昨日。   九年前,漂泊的我们在法国东南部的g城各自落脚,并在同一家研究所从事 科研工作。g城是他留学之路的起点,也我首份工作的开端。我们同岁,都迷恋 古典音乐,也常在一起打太极拳,还会偶尔同去酒吧看球喝酒,于是彼此渐渐走 近,成为朋友。   华子租的房子就在单位附近,他时常邀请下班后的我和另一位我们共同的朋 友小陈一同去他家吃饭,我才因此领略到了他技高一筹却又深藏不露的厨艺。每 每我和小陈来到他的小屋,他都会开心地打开音乐、拿出啤酒。碰杯之后,趁我 们靠着床梆谈天说地时,他已悄悄地把他的时间投放在了那个堆着炉灶和厨具的 角落。下厨的事,他总是自觉而自信,从不让我们过问,也鲜有麻烦我们。   华子的房间十分狭小,到了燥热的夏季,整个世界都在出汗,小屋就显得尤 为拥挤。那时我和小陈不愿靠床,只得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踩着凉拖、光着膀 子在墙角挥汗如雨。他体型微胖,看似笨重,却有行云流水的节奏和泰然自若的 掌控。有时他左边升烟,右边冒火,他也能纵横捭阖,应对自如,像一位卓越的 乐团指挥,将一曲纷杂的赋格梳理得清清楚楚。   油泼鱼是他最为拿手的招牌。这道四川的名菜,被来自广西的他,用法国的 海鱼,做出了别致的味道——一瓣一瓣的鳕鱼,嫩得像雪一样入口即化,却又像 虹一样层次分明;舌尖刚刚告别花椒的喧嚣,又被葱蒜温柔地打扰。这份美味, 将在我的记忆中不朽。   而他每次烹制油泼鱼的过程,更是让我回味无穷。   花椒是这道菜肴当之无愧的灵魂。他的烹饪,正是从一场对花椒的善待开始。 他有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面装有满满的花椒粒——不知是不是他的家人从广西老 家寄给他的。他拿起小瓶,轻轻将几十颗花椒倒进手心,还来不及放下瓶子,就 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拨弄它们,像是数着宝贵的灵丹,期待着惊喜的发生。他不时 还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出一颗,在灯下细细端详,看它是否饱满、丰腴,是否经 得住接下来的那场赴汤蹈火。那一刻,躲在他厚厚镜片后的目光想必一定饱含希 望——愿每一颗胡椒都能肩负重任,充分舒散香郁,让异乡的同胞,感受到家乡 的温存。   接着,他开灶,烧水,支起蒸锅。待到海的气息从鳕鱼的肌肤中逃逸,并开 始填充他狭小的房屋时,他掀开锅上笼盖四野的穹庐,为躺在其中的鱼身铺上蒜 白和葱绿,再浇上用酱油和香料调和而成的黑色酱汁。随后,他又架起炒锅,调 整火头,淋油,等油热。他静伫一旁,等候着,等候着,像垂钓的人专注着湖水 的脸色。当油花不堪寂寞、偶露峥嵘时,他将花椒一并倒入,像撒下满天的星星, 惊醒了沉睡的夜空。待到星星们在躁动的苍穹中完成最后的沐浴,他将那香艳的 兰汤,惠泽在鱼的胴体之上。那瞬间发出的哧哧声响,像极了鱼的起死回生,它 发出呻吟,向人间控诉它的苦痛。最后,鱼儿得到了几片芫荽的抚慰,一切终归 寂静。   至此,整道菜大功告成。上桌,一阵风卷残云,菜总被我们瞬间吃净——这 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属于这道菜,也属于做菜的人。以至于在华子家,我经 常“怂恿”他做这道油泼鱼,这让我不仅能享受鱼入唇齿的美味,还能欣赏他对 食材的虔诚和对火候的敬重。厚道的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尽力满足,而且从来 不会单单只炒一盘菜来应付了事。   一天晚上,一阵忙碌之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包括油泼鱼在内的三菜一汤就 又被他摆上了桌。   我不由得夸赞,询问他做菜的秘诀。   只见面前这张理工科男生的大众面孔霎时眯起了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他 扶了扶镜片,用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做菜嘛,是很 讲逻辑的哦!”   说完,他又继续忙活起来,一边叮叮当当地准备碗筷,一边小声唱着刘家昌 的情歌,为炎热的夏夜增添了秋风:   “莫问苍天,何时了我心愿   对你情感,常留在岁岁年年……”   华子天生拥有极其悠扬的男中音声线,这首《我心深处》是他心爱的歌曲, 被他唱得悦耳动听。不时,他还会抛弃旋律,直接念白——华子不仅喜欢赏乐和 唱歌,也热爱诗歌朗诵,曾经在g城华人的晚会上演绎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为此他挑选了法国作曲家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作为音乐伴奏,让两部杰作珠 联璧合:那银色的月光,是伊人的长发,它们顺着柳条,顺着长篙,静泻在船上、 水上、心头上……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方才汗流夹背、此时又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的心也 在融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爱的念头:刚刚他烹饪的样子,真像一只华丽飞翔 的猪。   华子做饭时也会偶尔走神,使得那天的饭菜较平时有失水准。譬如,他会过 度着迷我们的讨论,导致一心二用。而最能使他分心的话题非他的专业莫属。华 子的博士研究土木工程力学模型。有一次,我们聊到美国911恐怖袭击,一旁切 菜的华子居然停下做菜,转过身来。他随手从案板上拿起一片胡萝卜条,立在指 间,并以此为教具向我们展示材料塑性破坏和失稳破坏的区别,并用失稳理论解 释了当年纽约双子塔被撞后迅速崩塌的原因。这个洋洋洒洒的解释,显然干扰了 他烹饪的进度和节奏——那天不仅我们很晚才开饭,他还忘记在菜出锅前倒下芡 粉,甚至米饭也是夹生的……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他觉得这个知识点很有意义,便义务为g城的中国留学 生做了一场科普讲座。讲座中,他从专业的角度解答了历史上一些大型建筑倒塌 的原因,还顺便提及自己的科研成果。这让我意识到:华子的科研跟他的厨艺一 样出色。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无私且很有胸怀的人——他不但分享美味,而且 分享知识,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   多年以后,我们曾一同回忆过g城的岁月。那三年,算是我们各自人生中最 为快乐的时光了。我们各自远离亲情和爱情,为了梦想和事业只身来到这座陌生 的城市打拼,并偶然相识。我们的交往淡于水,却又浓于酒。平时我们都很忙, 即使在同一个单位,也只能不定期地小聚。但我们总是努力创造机会:或一起吃 饭、品酒;或一起打拳、赏乐;我们一同思考法国的现状,也一直牵挂中国的未 来。为此,g城,这座四面环山、拥有漫长冬季的冰冷小城,在我心中倒像是一 座温暖的岛屿。   当然,我们聚会时更会探讨科学问题,分享科研心得。华子思维敏捷,有敏 锐的嗅觉,灵感也特别多,还曾对我设计的模型提供过思路。那时已是博士后的 我,科研经验自然比博士在读的华子丰富,我会帮他润色英文的审稿信函,并在 他攻坚不顺的时候,鼓励他勇往直前。我们甚至有尝试跨学科地相互合作,尽管 未能成功——没有项目资金支持的额外工作,多半难以维持。   那时的大家虽然快乐,但心底也都躺着一丝忧虑。我们的压力都来自于遥远 的中国,将来大家十有八九都要回去的——那里固然有无穷的机遇,却也有惨烈 的厮杀,面对国内高校水涨船高的招聘门槛,是尽快回去“占坑”?还是暂时留 下“升值”?大家都很困惑。我们彼此也都清楚:g城绝非我们人生的终点,只 是暂时的落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终有分开的时刻。   三年后,我们先后离开了那里,并各自去往了各自的下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选择北上,去往北方,继续留在欧洲深造;他则选择南下,远渡重洋,回到了 祖国的怀抱。   之后的一段时光,相隔万里的我们联系骤减。我偶尔得知他的成果在权威期 刊发表,会写信向他祝贺。事实上,在那段时光里,我们先后经历了各自职业生 涯中的阵痛,只是彼此并不知情。   当时我在法国面临申请科研职位的压力。在那备考的半年时光里,我独自生 活在法国北部那座天气坏得令人发指的N城,生生把家坐成了监狱:我一天的大 部分时光都在客厅度过,呆在那个四面白墙为我划好的圈中,或查阅文献、处理 数据,或来回踱步、寻求思路;我的客厅几无家具,只有一张房东留下的圆桌, 左边用来吃饭,右边用来工作——我没有时间添置家当,更没有心情邀客请友。 总之,我的心弦时刻紧绷着,我学得争分夺秒,却活得度日如年。   偶尔,我会怀念g城的山水和华子的美食,但那已成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N城的商店里看到了打折的鳕鱼,顿时心血来潮,买下些 许。紧接着,我又买来花椒、红椒、蒜白、葱绿。   回到住所,我照着回忆中华子做菜的步骤,切菜、调汁、蒸鱼、烧油,第一 次做了那道曾令我一见倾心的油泼鱼,送给自己。尽管菜的味道差强人意,却为 我带来了久违的温馨。尤其是在烹饪的过程中,我望着火苗的跳动,心中竟也生 起篝火,它熊熊地燃烧着,燃烧着,足以对抗N城的寒意和冷漠。我充满了力量, 豁然明白:人不能为了生存,而失去生活。   自那以后,做饭也就成了我减压的方式,在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而油泼鱼 自然也被我多次练习。每次我做起这道从华子那里偷师的菜,脑海中就会浮现起 他烹饪时的样子,哦,那只华丽飞翔的猪,已俨然成为这道佳肴不可分割的一部 分了。   后来,我如愿在法国拿到了职位,遂换了城市,也换了心情。位于M城的新 职位赋予我频繁的差旅,我开始飞来飞去,满世界的飞奔。我的飞翔远非华丽, 但也算自由,最重要的是,我离我科研上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就职两年后的那个春天,我曾赴国内出差开会,会议地点恰好毗邻他的城市。   他得知消息后,喜出望外,说要请我吃饭。我们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海边的 Z城——他的单位就在边上。那天,我原以为会吃海鲜,但他竟带我去了一家西 北风味的餐厅,还特意点了几根硕大的羊棒骨,摆在桌上,风格粗犷得近似荒诞。 他叫我直接用手抓着吃,还说,我这好容易回来一次,机会难得呀,当年咱们在 法国可是很难啃到这样的骨头哦。   那顿饭我们吃得不愠不火。他吃得极少,话也不多,只说自己正在减肥,需 要控制饮食;而我也似乎没有什么口味——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本来就是一件 极不习惯的事情,之前在g城鲜有发生。   我问他在新单位近况如何。他说还成吧。说完,他扶了扶镜片,随即一笑而 过。但他怎能骗得了我?我透过他镜片后的眼神,读出了复杂的心情:忿恨、无 奈,还夹杂着些许犹豫和怯懦,被他微笑的糖衣包裹,构成了一剂无解的毒药, 在他身上慢慢发作。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一起欣赏的几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 ——当你以为前几个乐章所累积的悲恸酝酿到了爆发不可避免的时候,末乐章却 给你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在那里,先前已成燎原之势的火苗,被一阵莫名其妙的 喜悦或胜利轻佻地踩灭了。这种表面上的虎头蛇尾,实为作曲家内心深处最难以 名状的痛不欲生。   午饭后,我们走到一个普通得可以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见到的街区,那 里望不见Z城的海,甚至感受不到潮湿的风。我们坐在路边,在一棵我叫不出名 字的大树下面,对着瓶喝了两瓶啤酒,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乡的风景和一些毫 不相关的他人的人生,都是轻松的话题。随后我们便互相告别了——当晚我要乘 机返回法国。   分别后的数周里,我依然忘不了他那天的表情。于是我旁敲侧击,四处打听, 陆续了解了华子的遭遇。华子回国做博士后投靠的合作导师,虽有光鲜的简历, 实则根本没有在科研上给予其实质性的指导和支持,只是粗放地发钱,强调成员 要快速发表论文、产出成果,以按时“交租”。在这样的团队中,他只能孤军奋 战、孤身一人。要知道,在之前法国的研究所里,华子的合作导师们个个可以与 他深入探讨科学问题、一起设计模型、互检推导的公式、共同打磨论文。最令人 愤慨的是,华子独立完成的原创成果,却被因参加职称评选而急需论文的导师要 求让出论文第一作者。当他断然拒绝后,随即遭到了导师的不满,甚至嘲讽。华 子有些怕了。在国内导师“一手遮天”的游戏规则下,他的逆反只能带来更多的 被动:轻则被穿小鞋,在团队中被边缘化,不再被重用;倘若关系继续恶化,导 师甚至可以捅他刀子,例如拒绝在其博士后出站申请表上签字,这将严重影响他 的前途,使其难在国内签约工作——类似的事件在国内并非没有发生过。为了防 止这种后果,华子最终选择了妥协,而非“鱼死网破”——他答应导师,会将本 篇以及自己下篇论文的通讯作者都挂上导师的名字,即使是导师全程没有任何参 与的工作……   对于他的选择,我虽有异议,却也同情。毕竟,在国内现有环境下,这也将 是绝大多数学生或员工会给出的选项。敢于公然反抗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 只是这样的选择无疑会带来痛苦,会使人产生对他人险恶和自身软弱的双重厌恶。 因此,在华子的痛苦面前,我先前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比这痛苦更痛 苦的,是心死。这种事发生以后,萌生去意是迟早的事。   稍后的日子里,华子确有跟我吐露一二:他有重返法国之意,为此,他正在 积极联系欧洲的导师——他不想再与国内那位导师共事,不想继续成为后者庞大 机器中的一颗机械的螺钉;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离科研上的梦想越来远, 不愿再继续浪费时光、耗费青春。   同年年底,我又一次回国出差,中间休假时,路过繁华的S城。而华子正巧 也辗转到了S城,在那里暂时落脚,于是我们再次相聚。这一次,他邀请我去他 的住所,我欣然前往。   他在S城一所著名大学的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位于一幢通体白色的居民楼 里。他客厅的窗户还算明亮,窗边的饭桌也十分干净,想必他对我的到来颇为重 视,下了一番功夫收拾。无意中,我往他内屋的卧室瞄了一眼,却发现另一翻场 景:凌乱的被褥,乱放的衣服,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泡面的味道,电脑还在那里翁 翁轰鸣——想必我来之前,他还在忙着工作,跑着程序。   我知趣地没走进去,只把踱步的空间限在了客厅。   那天中午他端上几个家常小菜:青椒肉末、爆炒蛤蜊、蒜蓉菠菜、腐竹鸭珍、 盐焗花生,一盘比一盘实惠,令我好生欢喜。我既感激,又遗憾——我迟到了, 到他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就绪,致使我无缘再次目睹那只华丽飞翔的猪。当然, 我也有一丝意外——桌上并没有油泼鱼。   我夸他厨艺又有长进。他有点不好意思,在桌上指画着:这盘,这盘,是他 在家弄的;那盘、那盘,还有那盘,是外卖送的。我连忙安慰他说,这已经很丰 盛了,当年在g城哪能吃上这等原汁原味的食材。   接着,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瓶我从法国特意为他带来的圣约瑟夫干红,为 我们的酒杯点上了灯笼。我想他一定怀念这款来自罗讷河河谷,并曾被法国文豪 维克多·雨果在其小说《悲惨世界》中提及的著名葡萄酒,我们曾在g城共同享 用,并对其赞不绝口。   我们边吃边聊。华子气色不佳,但心情不错,我们频频碰杯,温柔的红酒很 快爬上了他的脖颈,为他黝黑的皮肤涂了腮红。我让他少喝一点。他说没事,今 天高兴,并随即告诉我,不久前法国P城的一所学校愿意为他提供了一份为期一 年的博士后合同,目前签证材料已经就绪,若一切顺利,明年年初就可以动身飞 往法国。   我十分开心,和他约定下次在法国约酒聚餐,因为我出差经常路过P城。   之后,他跟我讲述着,他很幸运地拿到了这个合同,合作导师的课题也十分 新颖,学校的实力也很雄厚,总之这次他要大干一场……   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心花怒放。   酒过五旬,我问他怎么又辗转来到了S城这里。   他这才一声叹息,告诉我实属迫不得已,说来话长。   原来,他已经来S城好几个月了。之前离开Z城那边的导师团队后,他就过上 了失业的生活。他不敢长时间失业,否则不仅无法应付国内日益昂贵的生活开支, 还会增加他与法国单位签约的难度——倘若失业让简历空出了一年半载,法方就 可能会一直查问,进而不予录取。与此同时,他又不敢冒然再签国内的合同,以 防为出国新添绊脚绳,所以只想打点“短工”。考虑到S城土木工程的实力算是 国内的翘楚,他才转辗到这里碰碰运气。来到不久,他果真联系上了一位教授, 对方就在旁边的大学工作。他跟教授一拍即合,私下达成协议:教授不跟他签合 同,只是为他办张卡,允许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出入;教授对他的研究方向不设 限制,他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撰写论文,并把教授列为通讯作者,以此充当教授 的科研成果;教授每月会给他一份可怜的报酬,相当于S城正常博士后不到一半 的薪资,过得拮据一点,应该能撑到他出国的那天……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是滋味——我的朋友,一个拥有二十年寒窗经历的工科 博士,拿着一笔并不需要什么知识、仅去刷盘子就可以挣来的工钱,在全中国日 常开支最高的S城如此地活着。我不晓得,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未露声色,不想影响他的心情。但我们彼此那么了解,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辩解说,是,按欧洲的标准,这是剥削!但国内就这样啊,管不了这么多 了;这样做也是双方自愿的,大家各取所需,对方就是要论文通讯作者,而自己 就要简历上“特聘”的名分,并熬到出国;况且,教授也完全可以不帮他这个忙 呀,这样他什么都没有,境况还不如现在呢。   当华子开始在我面前对教授“雪中送炭”的“施救”作出辩解并心存感激时, 我更是觉得荒唐。在我眼里,教授“帮”他,无疑是看中了他产出论文的潜力, 倘若他写不出论文,就连被剥削的资格都没有,那教授还会“帮”他吗?更何况, 在当今中国高校,当一篇论文在稍好一些的学术期刊上发表后,教授作为通讯作 者没准还会捞到一笔不菲的“绩效奖金”,甚至可以去申报奖项,名利双收,而 华子想必是分不到这杯羹的,完全是在充当廉价劳动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想至此处,我一声冷笑,但并未反驳。就着酒,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进肚 中——看到他的样子,我不想再责备朋友的选择,那样不但不会带来实质的转变, 还会给他增添更多的伤害。而我最担心的是,华子是个有理想的人,像他这样拼 命搞论文,怎么还能做出有用的成果?   我向他抛出我的这个担心。   他也一声冷笑地说,是呀,做不出来呀,但这不就是现状嘛?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大李,此人当年也在g城攻读博士,也是研究土木工程的。   我说当然记得,当年大李学术成果斐然,在g城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喏, 连我这个做生态学的都听过他的大名。   于是他跟我说起大李的境遇。大李博士毕业回国后投靠的导师也是位教授, 教授上面由院士带着,下面领着几个副教授和助理教授,接下来是博士后,再下 面是博士生,最下面是硕士生。一个项目走马立项后,论文的指标也就从上到下 一路传达下来,跟立军令状似的,且经常层层加码。这尤其苦了像大李一样的最 一线的科研人员——他们工资少、级别低,任务却最重。由于论文的指标跟工资、 考核、晋升直接挂钩,为了完成指标,大李他们往往是一个问题刚刚搞出一点名 堂,就不求甚解地赶紧写论文发表了。重压之下,大家做学问只能浅尝辄止,哪 敢把一个问题旷日持久地往深了钻研……   我没再接着问下去。我知道,这正是华子想尽快离开的原因。   饭后,华子带我去了那所大学逛了一圈。他对我说,看,那边那座楼就是他 工作的地方。我问了他周围好几座楼的名字,但他均不晓得。很显然,除了他工 作的地方,校园他也没怎么逛过。我们走到操场附近,看到有学生在那里练武术。 我问他还有没有坚持打太极拳,他摇了摇头,反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酒。 我也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跑进一旁的商店,帮我买了一杯抹茶,并对我说,这个 不要错过,抹茶在国内到处都有卖,但在法国很少见的。   路边,我捧着暖暖的抹茶,眺望着对面的操场,我的手暖和了,但心还凉着。 S城冬日的阳光总算冲破了云层的阻隔,像孩子一样在地面上肆意地涂着:它画 了树的身子,画了楼的肩膀,画了人的背影,唯独画不出人的美好的脸庞。不过, 我自己能看见。我望着那一张张年轻、欢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感慨万千:能考 进这所大学的学生,应该是全中国成绩最顶尖的那帮孩子们了,将来,不知道他 们当中会有多少成为华子刚刚描述的那批人员,被送到“最一线”去完成指标……   翌年年初,当我再次见到华子时,他已经顺利来到法国,并在P城安顿就绪。 我随即邀他来到温暖的南法——我在的城市M城逗留几日,共度春节,让M城和煦 的阳光,松缓他绷紧的心房。   那三天里,我成了他的厨师,他成了我的食客。来自中国北方的我,把皖北 老家的几道家常小菜——也是我最近几年时时练习、常常实践的几道菜,逐一在 他面前显摆了一通:凉拌、红烧、油炸、蒸煮、煲钝,当然,还少不了主食饺子, 让来自岭南地区的他,领略淮河北岸的风情。我对他说,当年在g城做饭基本被 他包了,这次也该轮到我。   可惜我没有尝试去做那道油泼鱼,未让师父检验徒弟的成色。   更可惜的是,节日的红火盖过了思想的火花,那三天里我们吃吃喝喝,反而 缺乏深入的交流。   华子唯一令我尚有印象的讲话,并不是对我说出的。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我们在家吃完火锅,我与华子共同送客人阿彤回她的住所。阿彤在M城就读本科, 之前我偶然得知她因学业和前途问题产生焦虑和抑郁,就趁过年的时候特意请她 来家吃饭,她不好意思前来,但我执意邀请——过年了,多一双筷子的事情,不 要一个人呆着。我与阿彤并不熟,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春节过后,她要去往别的城市,永远地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在她心中M城会 不会将是一个伤心之地。   回去的路上,她像一枝愁怨的丁香,不在寂寥的雨巷,却在动荡的车箱。夜 深了,M城的电车里只有零星的旅客,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疲惫,车内除了寂静, 只剩轰鸣。我害怕这样的时刻,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就在此时,华子开了口。 他说了一番话,鼓励面前这位与他素昧平生的姑娘,要她勇敢面对人生……窗外, 霓虹和车灯宛如多彩的烟火,它们闪烁着,燃烧着,湮灭了,又复活,在起雾的 窗玻璃上,晕出朦胧的花朵;窗内,华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轻柔的话语,像是梦 幻的旋律,或是多情的诗歌,为这部关于夜色的电影加了伴奏、增了旁白,让它 的观众得到治愈……   到了四月,我从M城北上到P城开会,顺便探望一下住在郊区的华子。那天华 子特意开车来约好的车站接我。他老远就望见我,在车里大力朝我挥手。   我上了车,见他气色不错,犹如晚春的紫藤。寒暄,我问及他的近况。他告 诉我,新环境还在适应,之前他走了弯路,这次会加倍努力。我安慰他说,很多 的弯路都未必是弯路,弯路能让我们更加确认真正想要的目标。他点点头。   华子住在郊区的一座三室一厅的公寓里,与房东——一位耄耋之年的法籍华 人住在一起。华子的到来为丧偶多年的老人带来了陪伴与温暖,老人坚决不收华 子房租,还借给华子车用,并允许探望华子的我在家中过夜。   在家中,华子告诉我,他现在并不怎么做饭了,水准或不如以前,但他也有 新的收获——他重拾了很多年前放弃已久的钢琴,如今工作之余,练琴成了他宣 泄的方式。说完,他领我来到客厅的钢琴前面,打开琴盖,支起乐谱,弹起了莫 扎特那首著名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K. 545)。他知道我喜欢莫扎特的音乐,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或许是我在的缘故,首乐章第一主题他反复了数遍,但 每次都在那个十六分音符起伏流动的乐句上卡了壳。   我看到他身后的桌上有他的电脑。那电脑低声轰鸣着——和我之前在S城瞥 见的一样。果然,没过多久,他离开了钢琴,挪到电脑前面,双手跳动,利索地 敲起了键盘。他打字还是远比弹琴娴熟,多半是在用自己使用了多年的Python语 言调试程序。不一会儿,他似乎改好了语句、调好了参数,又要跑下一次程序了。 待到电脑又轰鸣起来,他再次挪回到钢琴前面,这一次,他开始弹奏曲子的第二 主题……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却又哭笑不得——他忽左忽右的样子,不正是那只 华丽飞翔的猪吗?只不过是把昔日的蒸锅和炒锅换成了今日的电脑和钢琴。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分心,却又无比专注的家伙,我们在一起时, 无论是烹饪还是工作,他总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他人的存在……显而易 见,他根本没把我当作外人。我甚至怀疑,那时的他是否已然忘记我尚在他的住 所、他的身边。我趁他“飞翔”的时刻,端详了一下他桌上的一摞书籍,生物的、 政治的、历史的、哲学的,五花八门。见状,我不由地笑了:当年的那个华子又 回来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第二天,在我乘车离开P城之前,他特意带我参观了他在P城东部的单位—— 那个曾经走出过柯西、达西、纳维尔、圣维南、盖-吕萨克等一长串数学、物理 学大师的著名学府。我这次参观的心情,自然与半年前S城的那次全然不同。我 在那里见到了不少中国学生的面孔,我们虽不认识对方,但彼此会打招呼。我看 到当时的他们,就想起当年的我们。将来,他们也将经受人生的考验:坦途或荆 棘,驰骋或沉沦。祝他们好运。   午饭后,华子送我去车站。   电车来了,惊飞了电线上的鸽群,它们飞进万里晴空,成为了无家的音符。   他仰头去看。   别走神,好好干啊兄弟,我临上车时对他说。说完,我打了他一拳头。   自从华子回到法国,与他重逢不再是一种奢侈。我们在一年之中见过多次, 其中有两次竟是在g城。   第一次在g城重逢是因为参加大倪和凌子的婚礼。新郎新娘均是我和华子之 前的同事兼好友,g城见证了他们跨国的爱情,我还有幸成为他们的证婚人。   g城的夏天经常无风,四周的山川把狭小的城区围成了蒸笼。婚礼一结束, 我与华子纷纷脱去几乎粘在身上的西装,相约于傍晚时分出去散步。我们一同来 到市区的保罗·米斯塔勒广场,坐在草坪中央,喝着啤酒,回忆昔日我们在这同 一片草坪上举行的聚会,感叹物是人非。当时正值俄罗斯世界杯期间,就在当天 下午,梅西和C罗各自领衔的球队双双被淘汰出局,预示着世界足坛长达十年的 “绝代双骄”时代的落幕。想起当年我们曾在g城的酒吧里数次见证他们的对决,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为他们举杯,致敬。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在为自己举杯, 致敬我们的友谊,也同时缅怀我们心中那座已回不去的g城。   那天华子告诉我,前不久他得知大李在国内辞职了,彻底离开了科研岗位, 准备去南方创业。大李对他说,与其在科研岗位上难以施展拳脚,壮志难酬,倒 不如先把票子赚够,弄点实惠的,起码对得起家人。   对此我并不意外,只是感到惋惜——像大李这样的才俊都不做科研了,这真 是中国科研的损失。   我想到华子在法国的合同仅有一年,现转眼半年已逝,于是问他之后的打算, P城的合同是否会有续签的可能。   他没有直接回答,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见他含糊其词,不太想聊这个 话题,于是就此打住。   我的启问在半年后的冬天有了答句,就在我们第二次在g城相聚之时。那是 我们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面,并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带近了尾声。   当时我们共同参加小陈的博士答辩典礼,晚上都在大倪和凌子家中留宿。华 子先我一步到达g城。傍晚我刚下火车,就接到他的电话,他让我坐电车到古斯 塔夫·里维这站下车,他会在那里等我,凌子他们就住在旁边。   我听到小站的名字,心中热乎乎的。当年我也住在附近,那是我每天上下班 乘车的地方。而古斯塔夫·里维是一位法国诗人,他虽远非著名,却也有令人神 往的诗句,他曾在《多菲内(Dophiné)》一诗中把阿尔卑斯山脚下的这片土地 称为“一座优雅的避难所,属于孤独的魂灵”。这诗句,像是为漂泊的我们剪裁 了衣服。   上车前,我在花店买下一束明黄的银荆,又亲自配上几朵橙黄的月季,将它 们斜在怀中,像搂着炽烈的火焰,点亮整个冬天。我在预定地点下了车,他见了 我十分热情,上来猛拍我肩膀,差点震掉我怀中的烈火。这一拍,让我一下子回 到了八年前的晚上。当时,刚到g城半年的他第一次来到我家做客,直到临别的 时候,我们才彼此发现对方酷爱音乐——我迷恋莫扎特的器乐,他喜欢舒伯特的 声乐,于是我们开始滔滔不绝,我临时决定下楼陪他走路,送他去车站上车。那 晚,就在这个车站,即我们道别的地方,他用优美的中音为我唱起了舒伯特的歌 曲《致音乐》(D. 547),拉开了我们友谊的序幕。   那一次,是我去送他上车;这一次,是他来接我下车。等来这个巧合的一幕, 且彼此构成押韵的诗句,我们用了八年。   去往凌子家的路上,我们感慨岁月如梭,转眼连小陈都要拿到博士学位了, 当年我们在这里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是个硕士一年级的毛头小伙儿。我问华子, 小陈拿到学位之后有没有什么去向。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到时可以问问。   说完,他陷入沉思。天太黑,我看不到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   就在当晚的晚饭中,华子突然向我们宣布:他不准备走科研这条路了——他 正与奥地利的一家软件的工司谈一个工程师的职位,是固定岗位,谈成应该不成 问题,若一切顺利,不久他就将彻底离开法国。   我的头“嗡”了一下,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自己的选择,有没有受到 大李的影响。我的脑中顿时涌现好多问题,它们乱作一团,毫无头绪。   华子说,是真的,这是他个人的选择,是理性的,与他人无关。   首先,他没能如愿拿到那所学校新的合同。当前这届法国政府每年对科研的 资金投入并无显著提升,在这种前提下,在法国拿到科研合同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这是法国的现状,对像他一样不精通法语的外国人尤为残酷。更何况,在法国摸 爬滚打过的人心中多少也都有数:在这片自诩“平等”的土地上,有些事情,未 必完全靠实力说话的。   再者,他在P城的生活质量不尽人意。他住的那个郊区治安较差,他曾多次 在购物的路上被他人骚扰、抢劫,人身安全堪忧,处处杯弓蛇影,以至于之前他 在g城积累起来的对法国的所有美好印象,在P城这一年全部散失殆尽。   而且,科学太好了,但科研太苦了——这边留他不下,国内又回不去。谁不 想好好生活呢,但人首先先得生存。为此,转行是理性的选择——他不愿再这么 飘来飘去,在迈向四十岁的时候还望不见固定职位的影子。人二十来岁的时候, 飞翔是目的,为了看得更高、更远,所以飞得越高、越远越好;到了三十来岁的 时候,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于是飞翔就成了手段,落脚才是目的。他也梦想像我 当年落到了M城一样落到一座城市,哪怕它很陌生。   听到这里,我心中五味杂陈:是的,我在M城了落脚,可以近乎矫情地思乡 了,可是他还在奔波,连思乡的权利都没有。   我问他难道不怕从零开始吗,毕竟奥地利说德语,连语言都要从头学起。   他呵呵一笑,回答我说,从他出国、回国,再到出国,哪一次何尝不是从零 开始呢?   我无言以对。既然他都这样决定了,只有祝他好运。   我们举起了杯。他谢过我们,说他去之后,即使不在科研岗位了,也会坚持 用业余时间做科研的,不会轻易放弃,而且这样的话,他的科研动机反倒更加单 纯,或许更能做出有用的成果呢。   我们一饮而尽。   那天夜里,我的脑海里飘过许多城市的名字:g城、N城、Z城、S城、M城、P 城——这些要么他呆过的、要么我呆过的、要么我们都呆过的城市。而此时我们 又在g城相聚,貌似回到了故事的原点,实则抵达了故事的终点。不久的将来, 他又要飞翔了,要飞到一个全新的、甚至连名字我都不会拼写的城市,开启新的 乐章。   那会是华丽的一曲吗?   想到此处,我下床起身,推开了窗户。g城的冬夜寒得彻骨,却也美得醉人。 法国文豪司汤达曾这样形容这座城市:“每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山。”我想,不 仅如此,在这里,每座山的尽头,还有一纸星空。我望着漫天的音符,却不知该 从何处画下五线谱。   就在发呆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最后一次吃到华子做的饭 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想来想去,反复确认,嗯,没错,应该就是那次了。   那次是在我们第一次于g城重聚前夕的一个早晨,P城,他的公寓。   我刚从国内回到法国,顺便去拜访他,并在那里留宿。早上我醒得晚,醒来 后就闻到空气中泛着浓浓的肉香。我走进厨房,发现他在准备早餐。   我无数次吃过他的晚餐,但还真没吃过他的早餐呢。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 在做米粉。   听到是米粉,我顿时来了精神。华子曾告诉过我,对于他们广西人来说,一 碗米粉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也是对家的渴望的极致,那里藏有人间山水,也饱含 人生百味。   于是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在这个当年我最熟悉的位置,观摩他烹饪的过程, 默不作声。这几年他瘦了不了少,性格似乎也内敛许多,实已不再像是当年那只 华丽飞翔的猪了,他穿着宽松的衣服,倒像是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道士,在打一 场绵绵的太极。   等到清水烧开了,他将米粉轻放入水,用筷子搅动着,仿佛划起了云手。片 刻之后,他将持筷的手臂高高提起,白鹤亮翅般地在空中一顿,那米粉便贴着锅 沿儿,滑入了碗心。等到卤水也烧开了,他又拿起长勺,用一个野马分鬃,推开 了表面的血沫,舀到了清亮的汤汁。紧接是一着十字手,勺子载着汤汁在空中从 左到右划了一道弧线,就被他送到了碗口。他手腕轻轻一转,即成全了米粉和汤 汁的结合。最后,他左右穿梭,切好了花生、烫嫩了牛肉、撒上了花椒,滴上了 香油,整个过程波澜不惊,一气呵成。   芫荽总是要最后放的,这样才显得翠绿欲滴、一尘不染。只见他弯下腰,弓 起步,视线与碗口平齐,并将捏着绿叶的双手举过头顶,好似用了一着双风贯耳, 把叶片摆放得均匀有致。顿时,整碗米粉都散发出了仙气。   写于2021年2月8至16日期间,M城家中 【网里乾坤】∽∽∽∽∽∽∽∽∽∽∽∽∽∽∽∽∽∽∽∽∽∽∽∽∽∽∽∽∽ ◆          三门问题及其启示             ·满江红·   上个世纪美国曾有一个有奖竞猜电视节目是这样的:节目中有三扇门,其中 两扇背后是羊,一扇背后是汽车,参赛者需要选择一扇门,如果选择了背后是汽 车的门,就能获得汽车,否则只能获得羊。他需要先选择一扇门,随后主持人会 在剩下的两扇门中选一扇背后是羊的门打开,然后问他是否要改变最初的选择。 那么,问题来了:参赛者改变最初的选择能不能提高他获得汽车的概率呢?答案 是肯定的。这是颇违背直觉的,再加上初次选择对参赛者会产生心理锚定,他在 实际判断中会倾向于坚持原来的选择。   三门问题实质是一个数学上的条件概率问题,但不使用数学公式也可以通过 推理得出这类问题的答案。假设有N扇门,参赛者先选择了一扇,然后主持人打 开了M(1<=M<=N-2)扇后面是羊的门。如果参赛者不更换最初的选择,那么他没 有利用上主持人打开了M扇后面是羊的门这个新信息,他获得汽车的概率与不给 他第二次选择机会时相同,为1/N。在剩下的未被打开的N-M扇门中,那一扇被参 赛者最初选中的门之所以没被打开,有两种可能的原因:它的背后是汽车或者它 被参赛者最初选中了。而参赛者最初没选的N-M-1扇门之所以没被打开,只有一 种可能的原因:它的背后是汽车。可见,当主持人打开了M扇背后是羊的门这个 新信息产生之后,参赛者最初选择的那一扇门背后是汽车的可能性不如他最初没 选择的那N-M-1扇门中的任何一扇背后是汽车的可能性大。   实际上,通过数学计算,可以得到N扇门主持人打开M(1<=M<=N-2)扇门的情 形下,参赛者采取更换策略的中奖概率:P(更换)=(N-1)/(N*(N-(M+1)))。 因为N-1恒大于N-(M+1),所以P(更换)恒大于1/N,也就是更换的中奖概率恒大于 不更换的中奖概率。具体计算过程参见网友atpdiudiu在CSDN网站的博客文章 《三门问题拓展到N门问题的解法探讨》。根据这一公式,如果是四扇门,参赛 者先随机选择了一扇,然后主持人打开一扇背后是羊的门,这时参赛者如果改变 最初的选择就能把选中汽车的概率从最初的四分之一提高到八分之三。实际生活 中对应的近似例子是:在考试中你做一道四选一的单选题,不会,只好先随机选 了一个答案,监考老师知道答案是哪项,并且告诉你你没选的其中一项是错误的, 那么你应该改变最初的选择,因为那会使选中正确答案的概率从四分之一提高到 八分之三。如果是十扇门,参赛者先随机选了一扇,然后主持人打开了两扇后面 是羊的门,那么参赛者应该改变最初的选择,以把选中汽车的概率从十分之一提 高到七十分之九。实际生活中对应的近似例子是:一个年轻人有十个职业选项, 先随机选了一个职业,但是不知道这个职业是否是最适合他的职业,有个职业规 划大师知道最适合他的职业是哪个,但不明说,而是告诉他十个职业中另外的两 个职业并非最适合他的职业,那么如果他放弃现在的职业另寻一个没有尝试过的 职业,会把找到最合适职业的概率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七十分之九。   三门问题这一类问题的条件非常严苛:第三方全知,诚实;第三方排除错误 选项而不直接给出正确选项;参赛者改变选择没有任何成本。这在实际生活中几 乎是找不到完全吻合的事例的。但是,这类问题的解答仍然带给我们深刻的启迪 ——最大的懒惰是思想的懒惰,是对新产生的信息麻木不仁,对环境的变化无动 于衷。所谓“天道酬勤”,可以有另外一种含义:成功的天平总是向积极利用新 的信息优化选择的人倾斜。   美剧《生活大爆炸》中的潘妮来到加州,本来是打算当好莱坞影星的,但是 长期得不到演电影的机会,只好在餐馆打工端盘子。她性格爽朗,但是粗枝大叶, 总是分不清哪个客人点了什么餐,因而老是出错。当她觉察到自己既不喜欢也不 擅长做餐馆女招待后,果断辞职,全心全意追逐明星梦。在与一众年轻漂亮的女 孩竞争试镜受挫后,她勇于转行,通过好友伯纳黛特的介绍到医药公司做推销员, 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营销才干,很快就如鱼得水,做到了销售主管,拿到高薪。这 是一个积极利用新产生的信息优化职业选择的例子。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中的许伊纹在恋爱和刚结婚时是十分幸福的,但是婚后不久丈夫钱一维就开始酗 酒打她,暴露出酒疯子的真面目。她寄希望于钱一维能够改过,没有离开他,反 而怀了他的孩子。后来钱一维再次酗酒,把她腹中胎儿打流产了,给她身心都带 来极大伤害。许伊纹本该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分别,在初遭家暴时应 该果断止损分手。这是没有利用新产生的信息优化人生选择的反面例子。   这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它唯一不变的就是时刻在变化。面对变化着的世界, 我们要保持开放的思想,善于从变化产生的新信息中判断未来,勇于拥抱改变、 探索未知,小到个人的人生规划,大到国家的改革创新,都是如此。这不是空洞 的道德说教,而是坚实的数学逻辑。 ◆           GameStop与牛顿              ·老 圃·   牛顿很有钱。1696 他当了皇家制币局局长,他在这个旱涝保收,年俸高达 £2000 的职位上一直做到1727年去世。相比之前,在剑桥大学教书育人的时候, 他的年薪是£100。当然年薪百磅在当时已经是不得了啦。1695 年的时候,英国 每人一年在主粮面包上的开销仅是£0.79磅。1703 年牛顿当选皇家学会理事长。 当时的私人企业、英国政府都要请他就各种问题提供技术咨询。访问伦敦的外国 贵宾都渴望与之见面。可谓功成名就,是当之无愧的天字第一号名人。   牛顿对投资理财也很有研究。他不喜欢像贵族那样一有钱就买房产地皮。而 是把资金全部放入金融工具中。因此他每年的利息收入高达£1000。 年收入 £3000 的牛老师妥妥地挤进英国前1%的富人行列. 由于当时英国的贫富差别不 像咱们今天跟贝索斯、马斯克那样,牛顿的年收入其实跟前0.1% 已经相差无几。   牛顿的投资策略很简单,就是买最靠谱的金融产品。比如他大量买入英国国 债、英国银行的股票,还有南海公司的股票。咱们今天就来介绍一下这家让牛顿 吃了大亏的南海公司(South Sea Company)。 为此,他曾经感叹:“我可以计 算天体的运动,却计算不了人类的疯狂。”(I could calculate the motions of the heavenly bodies, but not the madness of people.)当然天体运动属 于质点运动学。他老人家尚不知有后来的热力学统计、经济数学、人工智能技 术……即便在今天,要计算人类的疯狂也是不可能的。比如最近围绕着GameStop 股票闹的一系列幺蛾子。   南海公司成立于1711年。它的建立是英国政府还债的一个变通措施。由于连 年海外战争,政府欠了一屁股债。政府跟这些债主说了,要钱没有,但我可以折 算成南海公司市值的股票还你。你拿了这些股票,账面不亏,还有股息, 一旦升 值你还大赚一笔。何乐而不为也乎哉?大伙一看鸡蛋碰不过石头,再说万一股票 涨了呢?就纷纷表示同意。   南海公司除了每年拿英国政府的钱发股息, 主要就是跟南美洲做买卖(所以 名叫“南海”),顺便再贩卖一些黑奴。几年观望之后,大伙意识到这是一家有 政府定期发钱、撑腰的公司,营收也还凑合。于是纷纷买入。牛顿也买了不少。 股票于是蹭蹭上涨。英国政府一看,这招好使,于是在1720年宣布,所有的现有 国债将统一用南海公司股票兑付。这么一来这家公司的股票与其实际资产就不相 称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泡泡。即使政府能保证发股息,这增发的股票也把 股值大大地稀释了,对吧?   牛顿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甚至还参与了政府的决策会议。于是他就把手中 的南海股全抛了。大赚£20,000! 他周围几个朋友也抛了。可问题来了。政府 1720年3月底宣布的决定,牛顿4月14号脱手的股票,但这只股票非但不跌,反而 继续被热捧,一路高涨不停!当时80-90%的英国投资者都加入了买股大军。可见 其炙手可热。   如此高涨了不到一个月,牛顿就不淡定了。他首先帮朋友在五月初买入了一 批。在七月的时候,其时涨势已经变缓、开始平移了,他竟然把手中所有金融产 品变现、全买了南海股票。随后这支股票的股价从£1000 一路下滑到11月份的 £250。在下滑的路上牛顿还贪便宜帮朋友买入了不少。   这支股票让牛顿的资产严重缩水。在1720年初,牛顿手中金融产品的净值大 约是£30,000。到了1721年的七月,他的净值成了£20,000。这次操作让他不仅 赔了四月份挣的两万磅,还大赔本金一万。   牛老师是如此难过,以至于周围的人谁不小心说起“南海”二字,他就跟谁 急眼。站在第谷、开普勒、笛卡尔、伽利略这些巨人肩膀上的牛顿,这次是真的 站在了沼泽地里了。这也说明人类社会是如此复杂、股市如此不可预测,物理巨 擘也难免一败涂地。   老圃会接受牛老师的教训,远离GME。不过看看觉得挺有意思的。   2021年1月29日 于旧金山市郊 【网萃】∽∽∽∽∽∽∽∽∽∽∽∽∽∽∽∽∽∽∽∽∽∽∽∽∽∽∽∽∽∽∽ ◆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 (三十四)             ·程 鹗·   (三十四):天若有情天亦老   也是2300来年前,诗人屈原仰天长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 何由考之?”   无论是特莱恩、维伦金还是霍金,他们提出的宇宙起源说还都算不上真正的 无中生有。因为他们依据的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真空涨落、四维时空等物理规律。 他们能设想客观世界的有生自无,却无法解释这些自然法则来自何处。在大爆炸 那一瞬间的“遂古之初”,谁传来了量子力学之“道”?   2017年2月,《科学美国人》杂志发表了一篇由斯泰恩哈特与人合著的文章, 指出暴胀、多重宇宙等现代宇宙学概念无法实际检验,不存在证实或证伪的可能。 因此,它已经逾越了科学的范畴,只是无谓的数学、哲学游戏。   几个月后,包括古斯、林德、维伦金、霍金、温伯格等33位著名物理学家联 名撰文回应,捍卫暴胀理论。虽然学术界内部分歧从来不是什么秘密,科学家通 过联署方式在大众刊物上论战科学问题却也不多见。这凸显了宇宙学擅入“上下 未形”之境而遭遇的“何由考之”窘境。(霍金于2018年3月14日去世。他死后 才发表的最后一篇学术论文题目是《能顺利地退出永恒暴胀吗?》(A Smooth Exit from Eternal Inflation?)。)   在没有实验可据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2005年11月的一次 学术会议上,主持人问起与会者对多重宇宙究竟能有多大信心。他们可以选择用 自己的金鱼、宠物狗、性命打赌。夏玛的另一个学生、担任英国王家天文学家席 位的芮斯(Martin Rees)说他勉强可以押上他的狗。林德则大义凛然地赌上了 自己的性命。   温伯格知道后,在随后的一次会议上大方地表示他有足够的信心同时押上芮 斯的狗和林德的命。   2014年3月的一天,斯坦福大学42岁的助理教授郭兆林(Chao-Lin Kuo)来 到66岁、已经在斯坦福任教了20多年的林德的家。郭兆林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 工作人员为这次拜访全程录像。林德夫妇开门时,显然对这个阵势有点惊讶。郭 兆林开门见山:我是来给你们一个惊喜:“在0.2有5σ”。也是天文物理学家的 林德夫人听到这句暗语式的行话,立刻颤颤巍巍地上前拥抱了郭兆林。林德在后 面却颇为迟疑,要求郭兆林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镜头一转,他们已经在桌前打开了一瓶庆贺的香槟酒。林德眼角含泪地感慨 道,30年前订购的东西终于被送到了。但他依然难以置信,希望这确实是真的, 而不是被耍了。因为他可能太愿意被耍,因为这会是如此地美丽……   随后的3月17日,郭兆林和他的同行们在哈佛大学举行了一场轰动全球的记 者会,正式宣布他们在微波背景辐射中探测到了来自宇宙暴胀时期的引力波信号, 第一次获得暴胀的直接证据。古斯、林德还有最早发现微波背景辐射的威尔逊均 在前排就座。一时间,“宇宙暴胀”、“多重宇宙”等等科幻式的术语充斥了新 闻标题。   然而,林德的担心竟一语成谶。他们的确是“被耍了”,郭兆林所在团队测 得的信号后来被证明只是宇宙尘埃带来的假象,不真实。(这一事件更详细的来 龙去脉,参阅《捕捉引力波背后的故事(十六):南极上空的乌龙》。)   虽然古斯、林德一再坚持宇宙平坦、视界问题的解决早已证实了暴胀。但在 30多年后,它迄今依然是个理论,缺乏直接的观测证据。   2019年7月,100来位天文学家又一次在加州海滨聚会。49岁的里斯做了开场 演讲。他展示一张图片,上面写着“哈勃常数麻烦?”,其中“麻烦” (tension)被划掉,改为“问题”(problem)。   里斯对这两个描述都不满意。他问听众中的格罗斯(David Gross)应该用 哪个字眼。格罗斯回应:“我们不会称之为‘麻烦’或‘问题’,我们会把它叫 做‘危机’(crisis)。”   里斯点头,“我们是处于危机之中。”   这个新的危机其实还是天文学的老大难:哈勃常数的数值。在发现宇宙加速 膨胀而获得诺贝尔奖后,里斯又把眼光转到这个最基本的参数。他希望用21世纪 的科技手段将测量误差降到百分之一以下,比芙莉德曼十年前的成就再提高一个 数量级。   现代的天文学家已经有多种测量哈勃常数的途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蕴藏 着大量早期宇宙的信息可供发掘。普朗克卫星对它做了非常精确的测定。皮布尔 斯、虞哲奘以及泽尔多维奇等人在1970年代初提出的一个用“重子声学振荡” (baryon acoustic oscillations)测量早期宇宙遗留大尺度结构方法也已经实 现。二者结果高度符合,得出的哈勃常数用天文单位表示都是67.4。   可是,里斯他们对星体距离、速度的测量所得的数值却都在74左右。这两 个数字相差只有百分之十。不过几十年前,天文学家还在为哈勃常数在不同的测 量中相差两倍以上而伤透脑筋。但这是新的时代,是天文学作为精准科学的21 世纪。这两组数据的差异超出了它们各自误差范围的五倍,因而是“麻烦”、“ 问题”,乃至“危机”。(就在那个会议上,芙莉德曼的团队公布了她们的新结 果,哈勃常数是69.8,又差不多是在两组数据的中间。)   格罗斯不是宇宙学家。他研究的是基本粒子理论,也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在 那个领域,他早已习惯极其精准的理论预测和验证。所以,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把 一个百分之十的差异列为“危机”。   然而,在粒子物理与宇宙学合流的半个多世纪后,他们自己也有着一个更为 显著的危机:作为暗能量的宇宙常数。   爱因斯坦引进宇宙常数时没有物理根据。他只知道场方程中的这么一个项是 广义相对论对称性所允许的,并能让他获得一个恒定不变的宇宙。在宇宙膨胀被 发现后,爱丁顿、勒梅特等人都曾劝告爱因斯坦不要轻易舍弃宇宙常数。勒梅特 最为执着。他认为既然广义相对论允许该项存在,它应该就是真实的物理。(类 似地,盖尔曼后来提出量子力学的“极权原则”(totalitarian principle): 凡是不被禁止的都必然会存在。这个原则似乎正好是与“奥卡姆剃刀” (Occam's razor)唱反调。)   因为宇宙常数项在广义相对论中表现为空间本身的性质,与物质无关,勒梅 特认为那其实就是量子力学中的真空零点能。的确,真空能与引力相反,表现为 空间自身含有、向外扩展的张力。这与宇宙常数、暗能量合丝入扣。   泽尔多维奇在1960年代率先做了量子场论计算,结果大为震惊。量子力学的 真空能作为Λ实在太大了,其数值是后来测定的Λ的10120倍!这是一个1后面跟 着120个0的大数,是天文学家也没见过的天文数字。   这个“宇宙常数问题”(cosmological constant problem)大概是历史上 理论与实际脱节的最糟糕案例。如果有宇宙有那么大的Λ,不仅是如温伯格后来 计算的无法有人类生存,宇宙本身压根就不可能存在。   当然,人择原理告诉我们,宇宙并没有被如此巨大的暗能量撕裂。Λ其实很 小。泽尔多维奇设想可能还存在尚未发现的物理作用,抵消了量子力学真空能的 绝大部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超大数字上的抵消需要无比精确,才能恰好余下 我们所观测的数值。那会是一个比宇宙平坦更为精致、更为惊人的巧合。   戴自海1980年在中国开会、探亲结束回到美国时,好朋友古斯业已功成名就, 宇宙暴胀也成为最热火的研究领域。他选择了回避:“既然已经错过了这条船, 不如再等下一条更大的船。”这一等就是20来年。其间他作为康奈尔大学的教授, 已经成为一个超弦(superstring)理论专家。   大统一理论获得成功之后,物理学家在1980年代开始了新的探索。虽然叫做 “大统一”,那个理论只是成功地统一了强、弱、电磁三个相互作用,还无法容 纳引力。同时,大统一理论有着50多个无法解释的参数,只能通过与现实世界拟 合设定。超弦理论试图弥补这两个大缺陷,完成所有相互作用的统一,并不含有 任何可调参数。   那是爱因斯坦生前未能实现的梦想。他在追求统一场论时表示:“我感兴趣 的是上帝有没有可能将世界创造成不同的样子。亦即,在必要的简洁逻辑限制下, 是否还留有任何自由度?”(“What I am really interested in is whether God could have made the world in a different way; that is, whether the necessity of logical simplicity leaves any freedom at all.”)超弦追求 的就是一个不给上帝留下任何自由发挥余地的理论,一个终极、完整、揽括全部 客观世界的“万物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   然而,蹉跎十多年后,超弦理论在1990年代后期也开始异化。原来表达微观 粒子的一维的“弦”变成了二维甚至更高维的“膜”(membrane,简称 “brane”),所蕴含的自由度也越来越多。以这个模型描述宇宙,在所谓的 “超弦景观”(string theory landscape)中能出现10500(1后面跟着500个 0!)种不同的宇宙。那是一个超级庞杂的多重宇宙。我们处在、或能处在哪 (些)个宇宙无法预测,只能再度诉诸于人择原理。   也是在这个背景下,戴自海在1998年提出宇宙来源于两个膜碰撞的“膜暴胀” (brane inflation)理论,登上了20年前错过的船。2011年,他从康奈尔退休, 加盟香港科技大学。   与屈原大致同一时代,相传杞国曾有个人担忧天塌下来、日月星宿坠落而寝 食不安。他的聪明朋友告诉他天体只是发光的气,不会掉下来。即使掉下来也砸 不死人。于是他就安心了。   相隔半个地球,那时的希腊人也在琢磨天上的星球为什么不掉下来。他们得 出的结论是恒星、行星分别固定在绕地球转动的不同球壳上,所以才不会掉下来。   牛顿却发现,天上的星星不掉下来与树上的苹果掉下来其实没有区别,遵从 了同样的物理定律。与杞人的朋友、托勒密的天球不同,牛顿的动力学能够可靠 地预测未来,故足以“考之”。我们不仅可以提前知道行星的位置、日食月食的 发生,还能发现未知的行星。我们还可以从地球上发射飞行器,它们在航行十几 年、几十亿公里后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天王星、海王星等地球远邻之所在,为我 们传回那些天体的精彩照片。   如果杞人活到今天,他也许会欣慰地知道“天”不仅没塌下来,反而还离地 越来越远地在升上去,直到会离开我们的视界而消失。   然而,他当初的忧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在几乎所有的星系、星系团随着 宇宙的加速膨胀远离的同时,与银河同属于“当地星系群”的仙女星系却与我们 不离不弃,并因为相互引力的牵拉而逐渐靠近。如果杞人能够看到那个巨大的星 系在携带着它那千亿颗恒星越来越快地向我们奔来时,他更会焦虑发狂:天到底 还是要塌下来了。   根据模型演算,仙女、银河两大星系,以及近旁的附属小星系,在大约40亿 年后会迎头碰撞、合并。无法预测的是那时候还会不会有人类,或其它未知形式 的智慧生命体,能亲眼目睹这起身边的特大天文事件。   假如他们能在那场动荡中生存下来,他们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 仙女、银河合并成一个巨大的星系,夜空会比只有银河时更明亮得多。然而,在 那个星系之外,宇宙空空如也,一片漆黑。不再有任何其它星系存在,更没有什 么背景辐射。   他们中的杞人会发出新的警告:下一轮浩劫又已迫在眉睫。太阳的寿命即将 结束,其内核会塌缩而爆炸,地球将在瞬间灰飞烟灭。   也许,这些天文事件犹如森林中倒下的大树,届时已经不再有人能看到它们 的壮观、听到它们的轰响。   温伯格在《最初三分钟》的结尾中写道:“宇宙越能被了解,就越显得毫无 意义……人类为理解宇宙所作的努力是能让其无聊的生涯略显成就的极少亮点之 一,却也赋之于悲剧色彩。”("The more the universe seems comprehensible, the more it also seems pointless.....The effort to understand the universe is one of the very few things that lifts human life a little above the level of farce, and gives it some of the grace of tragedy.")   1990年2月14日,已经在太空独自遨游了12年多的“旅行者1号”(Voyager 1)飞行器即将离开太阳系。它遵从来自地球的指令最后一次蓦然回首,从60亿 公里之外为家乡拍摄了一组照片。它目光中的地球只是一个“淡蓝色小点” (pale blue dot,天文学家萨根(Carl Sagan)的描述)。   在宇宙中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斑点上,生命还在顽强、旺盛地繁衍。那里曾出 现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勒维特、鲁宾、廷斯利,伽莫夫、兹威基、霍伊 尔,狄克、皮布尔斯、古斯、林德,勒梅特、哈勃、珀尔马特、里斯……   他们仰望星空,以不懈的努力和理性的逻辑认识、理解了宇宙,从而让我们, 作为智慧人类,拥有了这个世界。   爱因斯坦曰,“这个世界永恒的神秘是它的可被认知性……它能够被认知这 一事实就是一个奇迹。”(“The eternal mystery of the world is its comprehensibility…The fact that it is comprehensible is a miracle.”) (完) ※※※※※※※※※※※※※※※※※※※※※※※※※※※※※※※※※※※ 本期编辑:自如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3.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