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1/08(第三三一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5.com           ※ ※            ◆赞◆助◆单◆位◆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卷首诗】            §                  §     静 椿 楸:静            §                  §   ·椿 楸· 【牛肆】             §                  §  夏 沙:中医“黑”组织到底在哪儿?§ 掬一捧白米悬在空中 董剑华:西瓜心里苦啊       § 然后用左手去吻右手                  § 它们会自由地洒落 【丝露集】            § 在绣着水草和金鱼的青瓷碗里                  § 淅淅沥沥地下雨 尤其拉:深夜散步         § 听见了吗 訾 非:G弦之歌         § 那鱼儿得救了                  § 【网里乾坤】           §                  § 商 周:着凉与感冒        § 李威霆:无赖,有无赖式的史观   §                  §  【网萃】             §                  § 程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十一~十二)       §                    【网讯】∽∽∽∽∽∽∽∽∽∽∽∽∽∽∽∽∽∽∽∽∽∽∽∽∽∽∽∽∽∽∽ ◆ 镜像点newxys4.com域名被中国屏蔽,请使用安全链接,即 https://newxys4.com ◆ 启用新的镜像点newxys5.com 【牛肆】∽∽∽∽∽∽∽∽∽∽∽∽∽∽∽∽∽∽∽∽∽∽∽∽∽∽∽∽∽∽∽ ◆          中医“黑”组织到底在哪儿?               ·夏沙·      随着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浪潮的不断发酵,最近中文网络里各种阴谋论甚嚣 尘上,从美帝制造新冠病毒到美帝发动气象武器不一而足。其中有个典型的阴谋 论也是越炒越热,那就是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专门从事“抹黑”中医的秘密组织。 该阴谋论认为,在中文网络上批评中医的人其实都是某些外国政府部门所雇佣的 特工,他们专事抹黑中医药,意在打击中国的中医药市场,为“西医药”占领中 国市场打开渠道;他们贬损中国的“传统文化”,根本目的是要摧毁中国人的 “文化自信”。   这个阴谋论其实不是最近才有的,可以说从民国初年部分留学归国的知识分 子,如余云岫、鲁迅、孙中山等人指出中医理论的非科学性以后,这个说法就已 被中医药从业者和中医吹们编造出来,用来政治迫害那些指出事实真相的人们, 同时回避中医药自身存在的巨大缺陷。会被这种程度的阴谋论所忽悠的人,也确 实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中国的某一样东西不好:难道我们中国不应该早就 是“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了么?我们有什么东西是比不上国外 的呢?你既然罔顾事实抹黑我们中医,那你自然是汉奸卖国贼无疑了。而且目前 网上黑中医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不得不让我们怀疑这些中医黑背后是 否站着某些境外势力,黑中医是否已经形成一个具有庞大利益的产业链?   虽然中医吹们普遍相信这个阴谋论,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他们总是试图在 那些中医“黑”的言论中找寻“黑”中医有利可图且存在秘密组织的蛛丝马迹, 甚至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然而可惜的是,目前为止中医吹们举出的 唯一“证据”也不过是一个网友说“如果要靠批评中医赚钱只能去申请公众号, 靠文章阅读量来得到内置广告收入”,这其实恰恰是批评中医往往无利可图,只 能靠科普人员无私奉献的证据,但是由于大量中医吹存在阅读理解障碍,他们竟 然真的把这句话当成了中医“黑”领工资的证据,在网上到处张贴,大声疾呼抓 捕中医“黑”卖国组织,这一点倒真是让人怀疑这些中医吹的智商水平和幽默感。   其实,这些中医吹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机去寻找什么中医“黑”秘密组织, 因为首先,揭露以阴阳五行、虚实寒热、君臣佐使为代表的中医理论是伪科学理 论,指出绝大多数中药没有经过严格验药分析,有效性、毒副作用、安全剂量全 都“尚不明确”,所谓的有效病例则大多来自安慰剂效应或者患者的自愈能力, 这叫指出事实真相,不叫“黑”中医,中医本来就是黑的。正如世界上不存在什 么“巫术黑”、“跳大神黑”、“裹小脚黑”、“骗子黑”,指出中医理论的非 科学性与中药有效性缺乏科学证据这些事实,其实也只是揭示出了这种愚昧落后、 脱离时代的事物的本质属性。虽然中医像其他国家的传统医学一样,在医学历史 上扮演过重要的安慰剂角色,并且至今依然还在行使这样的功能,但我们应该明 确,医学的真正未来,人民的身体健康都应该交给现代医学。这并不是因为有什 么境外势力在有组织地“抹黑”中医、文化入侵,而是科学发展与信息流通的必 然结果。随着技术手段的进步,人类的观察能力也在不断提高,从宏观来说我们 可以探索到早期宇宙的深处,从微观来说我们可以观察到细如夸克的粒子,从器 官到细胞,从蛋白质到碱基对,人类对人体的本质认识早已达到四体液说、阴阳 五行、阿育吠陀这样一些早期朴素唯物主义简单模型所无法企及的客观与精确。   其次,要论赚钱能力,那必然是吹中医更有现实收益。一个人或组织通过批 评中医所吸引到的粉丝,都是已经具备一定科学素养和逻辑能力的人,越是这样 的人,你就越不可能从他们身上赚到钱,因为科普本身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受 众变得更加理性思考、摆脱迷信、免疫忽悠。如果某个人想要通过批评中医来赚 钱,那绝对是毫无商业头脑、随时准备饿死,纯属想瞎了心了。严肃科普的盈利 方式其实非常有限,偶尔接个商业广告还要注意广告本身的可靠性,如果接了个 伪科学广告还要被批评是为了钱丧失良知底线,所以严肃科普人士大多其实只是 出于良知的驱使在无私奉献、用爱发电。就舆论环境而言,中医吹更能得到深受 传统文化影响的大多数国人的好感和支持,毕竟有基本科学素养的国人基本不到 整个中国人群的5%,这还是乐观估计,在网络上批评中医药的人士其实是整个人 群当中的异类,他们也大多不敢在现实生活中与大多数人的意见相左,而是大多 在中医药这个话题上选择随声附和或沉默寡言,以免得罪他人或给自己带来政治 迫害的风险。要论赚钱也绝对还是吹中医赚钱,不仅粉丝极好忽悠,掏钱大方, 而且中医药产业链齐全,保健、养生、足浴、针灸、推拿、美容,百万漕工衣食 所系,再加上民族主义加持、政府政策支持,哪个行业不能让你赚个盆满钵满的?   最后,如果硬要论有组织地“黑”中医,那绝对是我国教育部的责任,我国 教育部就是最大的中医“黑”秘密组织头目。毕竟你学的高中生物、化学、物理 知识全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你,阴阳五行之类的名词都不过是一些朴素的唯物主 义概念,与现代科学的所有学科全都格格不入,中医所认为的那些伪科学结论也 并不是客观世界真实的运行规律,并不能真正用来科学指导现在的医学实践,也 无法取得可重复的医疗效果。随着义务教育的逐渐普及和全民受教育程度的逐渐 提高,高中生物、物理、化学的知识也只会越来越深入人心,虽然由于历史和政 治的原因,中医目前还能寄生在现代医学体系里面浑水摸鱼,中医药还将在很长 一段时间内继续存在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但它被现代医学所逐渐淘汰已经是 无法逆转的一个必然结局。中医药当中少量具体的有效成分会被现代医学所吸收 和融合,成为现代医学的一部分,但中医药作为一个整体被淘汰的命运其实和世 界上其他国家传统医学的共同命运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这种结局的出现并不是 因为谁在“黑”它,而是科学发展的必然结果,不“黑”它,它也一样要消亡。   某些人群之所以会相信阴谋论,是因为这类人的生存受到了威胁,认知受到 了挑战,当他们因此感到事态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充满了无力感和焦虑感之时, 阴谋论就可以帮助他们理解世界,因此这类人总是会“沉溺于寻找答案”。对于 这些人来说,去相信某些事物背后站着权势熏天的大人物的阴谋论,能够给他们 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因此这些阴谋论爱好者总是会近乎自恋式地表现自己的与众 不同。对于中医而言也一样,当时代的发展潮流已经对中医的生存越来越不利时, 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外力的保护和阴谋论的安慰,毕竟只靠自己的本事,已经完 全比不上现代医学了。 ◆             西瓜心里苦啊               ·董剑华·   大清早,暑热就急不可耐地一波波袭来。   小区门口,一辆小三轮车上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墨绿色西瓜。身材单薄、脸 色黝黑的瓜农一见我走来,就满脸堆笑,“老弟来买西瓜!”我一时脑子发蒙, 这人不熟啊?没啥印象啊?瓜农笃定地说:“去年我没来你小区卖瓜,前几年可 是常来的。卖给你不少瓜哩。”我又问他家在哪里,一听好像有那么回事。再问 什么,无疑让对方太尴尬。我就随意挑选了两个大个的西瓜,想着总比百里千里 之外长途贩运来的西瓜新鲜。此刻,瓜农一脸满足,“兄弟人好,老哥我就再让 你两毛钱(指单价)。”   回家放好西瓜,我转身又走出小区。此时,两三个邻居正围着三轮车挑选西 瓜,瓜农忙不迭用小刀剐蹭西瓜皮上的黏土,忙里偷闲冲我笑了笑。   阳光已变得刺眼火热,我在附近健身器材稍加锻炼,头上的汗水就要涌流, 于是决定打道回府。小区门口,三轮车上的西瓜所剩不多,仍有小区大妈在挑挑 拣拣。我走至门房,只见门帘一挑,门房女人两手各端半块西瓜往外就走,“这 西瓜不行,没熟么!你咋还骗人哩!”她一脸愠色直奔瓜农而去。   的确,那切开的西瓜属“阴阳脸”,但却不能不从瓜蔓摘下来,因为,它的 确长到时候了。瓜农并没有解释什么,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不知啥时额头冒 出的汗水,蔫蔫地说:“没熟?就换么!”旁边几个人不自觉放下手中的塑料袋。 我没有再看下去,径直回家。   今年七月,极端天气频仍。要么酷热逼近四十度,让人直接脱水;要么暴雨 倾盆,冰雹如豆,以至郑州特大暴雨造成近百人遇难。田地里的西瓜赶上这样冷 热不定的极端气象,能保命长大已属不易,又沙又甜的瓤口那就是奢望啊!我无 意给这样的瓜农喊冤,更不想给这样的西瓜叫屈,因为,在市场上,又大又沙又 甜的西瓜大量存在,而且瓜价不低,顾客不断。只是,这样小众的瓜农,这样遭 遇坎坷的西瓜,他们同样需要生存空间,需要被人需要,否则,他们的明天将更 糟——西瓜烂在地里,瓜农瘫在地头。   这一三轮车西瓜,遭遇了酷热,经受了狂风,挨住了冰雹,见证了这个不寻 常的夏天,如今来到城市,又要遭受市民的白眼。西瓜真的是心里苦啊! 【丝露集】∽∽∽∽∽∽∽∽∽∽∽∽∽∽∽∽∽∽∽∽∽∽∽∽∽∽∽∽∽∽ ◆               深夜散步                ·尤其拉·   挺厌烦那种陀螺一般不停忙碌的生活,那样的生活一看就是很没脑子的。诸 般生活样式中,我只爱气定神闲的悠然生活。比如深夜散步就很悠然。可前提是, 午后要睡足。你不能连轴转忙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然后来一个深夜散步,那你肯 定会心情不好,勉为其难,半路就会疲倦的折回,为自己的异想边走而边懊恼。   深夜散步的路径首选河边。河边视野一定是极为宽阔,犹如把一颗四面围堵 的心放到了自由的旷野里,在那里,你可以边走边审视自己在狭小的路径里几乎 要迷失的人生,也可以审视那些在默然观察你的人,那种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口中的灿若莲花,正在枯萎衰败,凋零死去。在人类经历过这么多世纪之后, 你悠闲地徜徉在河边,回忆着整个世界给你的记忆,我想,你总是不会一个人活 着的。   你可以哼着小调在河边的微风里逡巡,抬眼望着夏夜里的星座图,你就会忘 了隔壁老王他媳妇的碎嘴,那些细琐的烦心事真是耗去了人几乎大部分的生命, 把好端端的生活过成了“伪生活”。在那种“伪生活”里,人成了一个被鸡毛蒜 皮所黏附的东西,意义缺失严重,以至于你会时不时问自己,俺活了差不多一辈 子,这有啥意思?解放前,我在种地,解放后,我在打工。世界真是平的,几乎 从来没有隆起过。   很庆幸自己不怎么玩手机,也不看电视,世界在裸眼看来才是立体丰富的, 这是视觉人生的精华所在,若是盲人,就是弄个尼康顶配也是白搭。人们其实还 未觉察到裸眼看世界的丰富意义,就被屏幕截胡了。日复一日看了个满眼虚妄, 却自认为深刻真切,对此我极其广泛地不予认同。但也不是说我反对屏幕,那些 所谓智能机械,其实我挺欣赏这些玻璃金属做成的玩意,它们就像个意识哈哈镜, 绝对是挺逗的一块块碎玻璃。   深刻地讲,所有所谓智能的技术发明,都是用来加速人们的忙碌生活的。也 就是说,人们要是忙的跟机器一样那就完美无瑕了。发明从事这项算计工作的人 可以把财富堆积成喜马拉雅山一样高。极端点,那时百分之一的人口可以欢天喜 地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财富。马云绝不会如云,他们孤独而闹腾,可是世界若是 闹饥荒,他家粮仓的米却怎么也卖不出。   为什么要选在深夜散步呢?无它,寂静而已。而散步表明,我在地球上活着, 正丈量着它的广阔。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它看来,地球不过是一个蓝色发光半黑 的球体,而我是一根会思维的芦苇,随风在河边摇摆着,摆入深夜的腹部。在我 的人生故事里,我喜欢的古希腊哲学家才是我真正的童话启蒙者。每一个苏格拉 底琢磨过的观念,我都要斟酌一番,酣畅地辨析一番,就像我才刚学会认识这些 词语,让它们源源不断流入我的骨髓。   散步意味着我在践行自己选择的道路。它就在前边,等我走去。深夜的路一 团漆黑,就算是很安全的环境,这样漆黑一团的前方道路也是令人微微有些惊疑 的。尤其是没有星月的深夜,四周静寂的就像时间嘎然而止,整个宇宙忽然间回 到了奇点时刻,等着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爆发,重新要把世界生成出来。就是不 知道它要把地球抛到哪个星系团的哪个星系中去了。估计是没有了。都是一些完 全没有任何生命生存条件的荒漠星球,翻滚在无穷的宇宙空间里。   如果此刻在一团漆黑的道路旁,突然窜出一个吃人的恶魔,说到今晚为止, 很多天没吃的,需要我这副躯体打打牙祭,我一定会突然间魂飞天外,到火星上 打个回环再回到恶魔的面前,心底一万个不愿意。我会想念我的生活,想念我的 老板,尽管他把我早就折腾成了一条泥鳅,我还是想念他,这总比让恶魔把我扯 碎要好的得多。尽管我的生活实际上也是那种碎碎的存在,片片的叠垒,但毕竟 还是那种时空间存在的东西,不是空无一物的寿终正寝。我想活着,但我还是强 烈地觉得人有权力决定自己如何结束这一切。   散步的路上,我总是想很多。想到自己客居他乡,童年的往事落入空中,一 些旧人的面容如今何在?虽则那些记忆怎么看也显不出多大价值,就像今天的每 个日子就像馊了一样,然而,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抽象地看,就像一通胡言乱语, 看上去言从句顺,实际上,意义缺失,或者说归纳不出人们常说的那种惯常的意 义。但也许不是毫无意义,只是不愿意顺从惯常的意义罢了。也许人们的身心处 于那个意义的王国,无论人们生活在何处,那个意义的王国都纠缠着它的心,每 一刻钟都不会松懈,就像锁链一样,捆缚在身上,无从摆脱,也许你会说,那不 是很正常嘛?不,这么说就错了。所谓的正常都是计算机程序,是配合机器操作 的,而你不是那样一个有用的机器。   早年购得一本卢梭的小书——《一个散步者的遐想》,属于随笔类阅读丛书。 我很喜欢看,那书里面道出了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然之子的非常自由的感受。 自我的剖析之词几乎源源不绝,思想之自由,精神之卓绝看了令人倾佩。作为启 蒙时代伟大的学者之一,卢梭思想的深刻性超越了时代,即使在今天看来,很多 重要思想也不过时。他的《爱弥儿》《忏悔录》至今依旧是人类著作中的经典, 那个时代真是非常幸运,诞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家,涌现出很多伟大的人。蒙田, 培根,伏尔泰,歌德等等这些伟大人物的著作影响了后世的人类,改变了人类的 发展方向。从野蛮转向文艺复兴转向现代文明。   今天我还没有准备重新阅读经典作家的计划。但我想在人生的中年和晚年, 这项计划我一定会去制定和完成,就像深夜散步一样,我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 风雨无阻。个人的精神之旅总是一件大事,就像我青年时代就立志这一生就驻扎 在精神的王国里,将之视为最终的故乡,因为精神的沉重,在喧嚣的人间根本找 不到一个安放之地,一部巨大金钱的机器可以碾碎一切精神的机体,人们心知肚 明,不用多费唇舌。所以,当充分的理由决定了你最后的选择,那么,明确的目 的会使人极其迅速地行动,把一扇门关上,打开另一扇门。   当卢梭在“诋毁”中深居简出开始他的漫游式生活的时候,他的精神是非常 压抑的,而排解这种压抑的出路就是走进自然,拥抱自然。这有点类似于陶渊明 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况味。而讲现代性,卢梭比陶渊明要更趋近于 真正的自然。境界自然是前者更高,更人类,更具人性。如果人们不是对两种文 化都有所深入的了解,就难以比较出他们的差别。基本上也没有资格评价。毕竟 基本的专业性把普通人拦在了天河之外,人们当然可以胡说,可谁会当真对待呢? 胡说只需要词汇量而已,而资格来自于严格审慎的逻辑规范。   深夜散步让我有一种运动的活力来无所不思。我最喜欢的还是江边堤岸,当 地人把条江称作为海,因为它离出海口比较近的缘故,它也有海所具有的潮汐现 象。有风的时候你仔细听还真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扑在岸边,一阵小小的咆哮。 当我有一天老的不能在这儿走了,我觉得我的心依然会走在这个海的岸边,依旧 拥有这片江岸的空旷,在那里,天幕依旧是星光璀璨,江风仍然是清凉温柔,草 坡虫鸣悠然,寂静压住了人间睡眠的呼吸。人活一天就该思考一天,如此才不会 虚妄度日,从而获得快乐和满足。   散步中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远古的人,你逐水而居,以捕鱼为生。你和你的 妻小身上裹着树叶,用藤蔓系紧在腰上,你身体强壮,胡须不曾剃过,长发及肩, 像一团茅草。妻子也是一般强健,不曾衣裾飘飘,弱不禁风,俨然也是一个生存 斗士。一个儿子,身子骨充满了那种浑朴的精力,一个女儿,美丽坚定,出落得 像天际绯红的晚霞。他们俩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父亲正把一条条洞穿的肥大的 鱼从竹排的篓子里扔了出来,他们迅速冲了上去,把这些鱼清理后放进盐池。当 早晨的阳光照射在两岸茂密的森林之上,鸟群已经蜂拥而起在上空盘旋,然后群 落在岸边的浅水处享受鱼虾。   四口之家都仰赖你身上的肌肉而存活。地理之广,宇宙之大你都无暇探寻。 生存逼使你奋力和大自然短兵相接。当我们现代人研究起早期人类的头骨,发现 颅腔之小逊于一个现代人类的婴儿。于是可以想象,那时的人类估计是一群凶猛 的非常聪明动物,当我们以今天的身份带入这群动物,他们立刻变得温和了,文 质彬彬了,讲礼了。但这不是事实,而是文明的虚伪。   你也可以想象自己是氏族社会的某个长老的大巫师,氏族人时不时聚在一起 祷告占卜。用吃完了肉扔掉的龟甲刻上神秘的文字来作法。大自然一直就是水草 丰茂,森林密布的强悍存在,原始的风光美丽动人,一眼望去就像昨天刚刚生长 出来的那样,上亿年的植被被大自然精雕细刻而出。雨风雷电穿梭在季节交替的 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没有鬼,也没有神来侵扰和掌控这片土地,但你心中执念, 感觉冥冥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统治人们的生老病死,在制造着丰收和饥荒,并 以洪灾和野火对族人施以惩罚。你看到了命运如此这般残酷,你祈求一个神灵来 肩负自己的责任,想象他能带来平安,驱除灾难。   你以夸张的手舞足蹈和念念有词来使人们确信你是一个可以通灵的人,人们 拿出一些剩余的食物来供奉你的通灵神迹,对于灾难,人们总觉得受够了,需要 你作为唯一的安慰存在他们蒙昧的心中,于是,你可以不事劳作,而享受人们给 你的供奉,这样,你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在龟甲上刻上自己的心得,对于族长,你 颂扬他的聪明勇武,领导有方,对犯翻上作乱者施以酷刑,以儆效尤。生产力高 速发展的奴隶社会前景在望,到那时的社会,一批人养尊处优,一批人活得像牲 口。这自然是比散乱无序的原始社会有着巨大的进步。   你也可以想象自己是未来的人,在月球人满为患之后,你不得不驾驶飞船前 往火星安家。地球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一个噩梦,已经几近于崩溃。二氧化碳浓度 之高连最耐受的病毒都几乎绝迹,核辐射强度值之强,连豆芽菜都生出肿瘤。人 了在月球上生活了三万年,早已显露出疲态,而火星新近大面积开发成功,越来 越适宜人类居住,环境一天天接近于几万年前的地球,地下的水源不断被开发出 来供新移民使用。科技的开发几乎已经达到完美的程度,大量的人口已经工业化 生产,无须借助人类的自然繁衍。大量的人无需工作,每天除了适量运动保持机 体的自然状态,就是在虚拟的世界里畅泳。自然界的物质被科技母机大量高速不 停地处理成人类的财富,无论是能源,金属还是空气都是如此。人类终于成为宇 宙的统治者而存在,而宇宙,从来就是一声不吭,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地 球是回不去了,核辐射毁了它。几乎全部生物都毁掉了。人们是在月球上大放异 彩才得以延续人类的存在。   对于未来,我有时真想象不下去。比如人类在地球上搞坏了,搞月球不是更 容易一团糟?更别提火星了。宇宙中任何一个星球都比地球残暴一万倍,你有什 么理由去科幻一个比地球更美丽的星球?感觉全部的科幻都属于人类的扯淡,除 了爱因斯坦这类人,人们其实对地球根本就一窍不通。人们不断赞叹科技改变世 界的丰功伟绩,其实,这是不对的,要让科技更加进步人类文明不断发展,就是 要不断地质疑它,批判它,找出它的毛病,挑出它的缺点,让它更加清醒地认识 到,唯有把高质量的技术加速进步和地球的强力保护做到极致,它才是配受颂扬 的,如果只是为了增加少数人的巨额财富而把有机自然界破坏殆尽,数量巨大的 人口生活在被遗弃的可耻贫困中,那么,地球的未来在哪里?人类的未来在哪里? 难道地球上的少数富人真要去月球和火星上享福?一些动植物的灭绝一定会造成 整个有机自然的破损,同样大部分人口的贫穷绝望一定会造成整个人类的毁灭, 这就是整体的意义,我们只拥有彼此而已,也依靠彼此而存在。正如我们依赖于 地球而存活。   我喜欢深夜散步,是因为我想在深夜思考整个的生活,白日的嘈杂让我不能 做这么透彻的思维,当深夜万籁俱寂之时,繁复的思维才会统合成一些清晰的思 路,让我悠然地散步其间,获得一些平日里想也不会想的感悟,获得心情的宁静, 从此悠然。 ◆               G弦之歌                ·訾 非·   1 1994   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门前,站着一棵榕树。那棵树硕大无朋,从树冠垂下的百 数条气根犹如长发曳地,有一种既稳重又疯狂的气质。在这棵大树的四周,是铺 陈开去的水泥地面,把这棵树团团封住,只给树干和那些气根留下一圈儿圆形的 土地。   他坐了两天的火车,才来到这个叫“广州”的地方——在那之前,他只在电 视里看到过它。在美国领事馆门前,是他头一次见到榕树。他盯着这奇怪的物种, 恍然忘了所为何来。   他从上海来,但不是上海人。他在那里念过书,念过大学,一毕业就走了, 去N城找了个工作。两日前他去上海,去那里的美国领事馆签证,在骄阳下站了 整整一个上午。接近中午的时候排了进去。护照递进去了,申请材料递进去,申 请费收据也递进去了。那个领事,有一张灰暗憔悴、公事公办的脸,低着头: “你是学建筑的,怎么改读社会学?”   “我喜欢。”   “喜欢?”他抬了抬头,朝他投过一暼怀疑的目光。(又一个有移民倾向的 家伙,你跑到美国去,一定会转专业,赖在那里不走了。)“对不起,我不能给 你签证。”   “为什么?”   “你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他要争辩,可他把一沓材料推了出来,转身走开--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出了美国驻上海总领馆,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去小饭馆里吃了碗面,就 决定去广州碰碰运气。   那时候,他们这帮拿不到全额奖学金的申请人,就是这样从一个城市跑到另 一个城市去试运气。上海、北京、广东、成都。   2   眨眼似的,已经站在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门前。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领馆 大门两侧橱窗里陈列着恐怖组织名单,用精致的纸张印刷出来的,看上去很小题 大做的样子。   门前站了两队人。一队等待签证面试,沿墙根排列,试图躲开七月的骄阳。 这队伍排到无可躲藏之处,就折向榕树的阴影,绕树一匝,远远看去,像一条卷 曲的尾巴。   另一队是领签证申请表的,从另一个窗口排出来,人少,但无墙可躲。   他没有立刻站进领表人的队伍里。他听人说,领表要凭暂住证。排队的人果 然都拿着不是护照的证件,让他觉得此行也许是空跑一场。   最终他钻进队伍里。那个发表格的是个中国人,本不想把表给他,把他递给 他的护照扔了出来,但迟疑了一秒,把两张申请表也扔了出来。   此时已有人面谈完毕,陆续从铁栅栏门里走出来。   便有人围上去询问。被拒签的,摇着头匆匆走开。获签了的,兴高采烈,有 问必答。   他待了会儿,觉得无聊,便朝住处返回,打算第二天继续来碰运气。   在他经过白天鹅宾馆门口的时候,他碰上了她。宾馆离领馆也就几步之遥, 所以也可以说,他刚离开领馆,就碰上她了。   至于那宾馆叫白天鹅还是天鹅,如今他已不大记得。   她正拿着一只蓝色的文件夹迎面而来。她问他:签过了?   他说没有。   哦,被拒了。   他说也没有。   她又问今天好签不好签。   他说说不上来。   有没有被拒的?   当然。   签过的多不多?   也有几个。   都是什么样的?   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   她笑起来,露出很白的整齐的牙齿:我是说F-1和J-1哪个好签。   那谁知道。   她说她得走了。她也是去拿表。   3 王明   住处离领事馆不远,走十分钟就到,H省驻广州办事处招待所。他和另一个 人共享一间标准间。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瘦瘦的北方人,中等个头,体形和面目都 有点像兵马俑。   王明,北方人说自己叫王明。这个名字太过平常,反倒好记了。王明卖枣, 是一家果品公司驻广州的经理。   沧州的金丝小枣,王明说,到秋天,树上缀得满满的,光灿灿的一片,都是 钱啊!铺天盖地的钱。王明说他父亲有钱,是老板,有很多钱。   住在这样的招待所里,声称自己是有钱人,不免让他起疑。   王明似乎看出他的怀疑,就说:跟这边的款儿比,他们家自然也算不上很有 钱。   “你有钱?”王明突然问他。   “没有。”   “做生意?”   “上班。”   “在广州?”   “南京。”他说他是来签证的。   “出国!赚大钱!”王明恍然大悟似的说。   4 艾   中午转眼即到。从招待所二楼上到四楼,便是餐厅。便宜的菜,白送的汤, 招待所特有的风范。他猜想,在会议室里,一定还有那种大肚子的描竹画兰的白 瓷茶杯,盖子上有个圆圆的、乳头般的提纽。他的一个婶子曾在县城招待所工作, 他还记得招待所里有一座覆着厚厚的铁锈的像炸弹形状的开水锅炉。   他端着饭菜和汤四下里寻找座位,就看见了她。她换了衣衫,面目还是熟悉 的。她也看见他了,朝他微笑。   “领表了?”他问。   “领了。”   “签了?”   “明天。”   她说她姓艾。   “哪个艾?”   “自怨自艾的艾,艾蒿的艾。”   好稀罕的姓,百家姓里怕没有的。   她说这个姓根本不能算罕有。   他说他想起来了,有个诗人还叫艾青呢。   她说你的中学语文老师应该是学数学出身。   他拍了拍脑门,说是哦,诗人还有叫“一条鱼”的,一条总不会是个姓。   你不会姓“一条”吧。   他说他姓魏,女鬼魏。   护照上的她比她年轻,有点儿稚嫩,一定是好些年前照的。眼前的她依然很 美,只是老了些,但也可以说成熟了些。   她说她出过国,越南、老挝、还有新加坡,带团旅游,干了六年,“干成老 太太了”。   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把各自的信息谨慎地透露给对方。她是云南人, 不是少数民族,外语系毕业,想去俄亥俄州立大学读教育,已经被据签过两次了。   “肯定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他说。   她笑起来,说他真会说话。   “都说长得越漂亮越难签。”他把在上海听到的谣言散播给她。“一过去就 嫁人,移民倾向就写在脸上。”   “呵呵。”   “也有的说,在外国人眼里,越丑的中国女人,他们看着越美——”说到这 儿,突然觉得不大对头,于是戛然而止。   她倒是并不介意,她说她已经人老珠黄,不论美丑都该让她签过。她说你这 么年轻,前途无量。   他说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   她让他猜她的年龄。   “二十六。”   “二十八了,”她说。   “不会吧。”   她说当然是。都是一转眼的事情。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看过电影《姑娘 今年二十八》,不懂二十八了有什么可怕的,那时候天天盼望着长大。   “转眼就二十八了!”她说。   “姑娘今年二十八?”   “你看看,都不是一个年代的了。”   “那可也不一定。”   “你还年轻着呢。”   “你也不老。”   “早两年还敢这么说,转眼就二十八了!”   5 王明   同屋的王明,整宿在给一个女子打电话。在电话里,王明向她承认,他已经 结婚了,有孩子。他说他喜欢她。听得出来,她似乎也离不开他。如此一目了然 的局面,居然纠缠个没完没了。半夜,王明的表哥攥着一听啤酒进门,坐在王明 床边默默地且听且喝。酒喝完了,表哥站起来,虚张声势地吼了一声:那就结婚 吧!   王明放下听筒,扭头瞟了一眼这胡子拉碴的表哥,又抬起听筒接着跟那边的 女人长吁短叹。   表哥把空酒瓶子扔进垃圾桶,摇着头转身走出门外。   这时魏已经填好签证申请表,拉过被子躺在床上,专心听王明和那个女人互 诉衷肠。   在电话的那边,应该是有好几个女孩子。她们跟王明都很熟,其中有一个要 嫁给王。到后半夜,王的电话被掐断了,是楼下服务台值班的女孩干的。他嘟囔 着冲出房门,下楼去理论。回来时电话又通了。“喜欢,当然喜欢,”“当然想 了!”   魏的神智渐次涣散,慢慢沉到梦里去了。   6   他在吃早饭的时候又碰上了她,便约好了一起去签证。   他们来到领馆门前,时候还早——住得近,竟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   排在墙影下,勉强躲过南方夏天奔放的烈日。这早出晚归的太阳,在这个季 节很不招人喜欢。   后来太阳越升越高,墙影也就缩进窗子里去了。一群人都站在烈日下无处逃 遁。她拿出一把伞让他举着,两人站在伞影里,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们是一同被放进那扇铁栅栏门的。她又被拒签了,他也一样。这事没什么 道理可讲。   他们没有马上回旅馆,有人在领馆门口拦住了他们。魏认识他,昨天这人就 在人群里分发名片,自称是一个留学咨询机构的总经理。   魏不想理他,但是艾决定要跟总经理走一趟,他便也跟了去。   那个人的公司离美领馆并不远,经过一两条街,三拐两拐,就走在一条僻静 的巷子里。门面倒也干净,办公室墙上赫然挂着毕业证书。总经理说自己是南京 大学毕业的,也有一本护照,他把它翻开来,让他们看那上面的签证。美国签证, 他说那是三年前的了,虽然拿个签证易如反掌,他却不屑去了。他说还是挣钱要 紧。不是吗?他反问魏和艾:你们谁有俞敏洪挣得多?俞敏洪是谁?   收起他的护照,他郑重其事地宣布服务内容和收费标准。便宜的三百美金, 教你如何准备材料,如何回答领事的问题。昂贵的三千美金,公司给你重新梳理 材料,“把你重新包装一下。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以上。”总经理把自己扔进老板 椅,给自己点了根烟,“三千美金办成了才交钱,目前只交三百美金服务费。公 不公平?”   “要是有人签过去了,不给你钱你怎么办?”   总经理拉开抽屉,捏出一张纸:“瞧瞧这个!”   纸上只有两三行字,信息倒很全: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护照号多少,末了 写着:“本人有移民倾向,签证赴美后一定申请移民,滞留不归。”   “到时候我把这张纸往领事馆一交,把名字往电脑里一打……”   (嗯,后果很严重!)   艾把手提包里的材料一份份拿出来让总经理过目。   “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最大问题?”总经理看完了材料,抬头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问题?”   “你没结婚。”   “嗯。”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没结婚,去签证基本上就没希望——况且还是这么漂 亮的。”   “……”   “你一定得结婚,假的也行。”   7   在一家照相馆里,相机后头的那个中年妇女老让艾和魏“靠近点、再靠近 点。”   他们一致表示:这样就行了,不用再近了。那女人就翻着白眼说:“不是照 结婚照吗?”   当然是,但这样也就行了。   那女人嘟囔了一句粤语,他没有听懂。   照片立等可取,他们在照片里的表情看上去委实莫名其妙。   然后他们坐了车,来到一处熙熙攘攘的小街上。是艾把他带过来的,她对这 个城市还算熟悉,毕竟在广州已经工作半年了。   一条街满满地塞着水果摊。于他而言,这些水果应该都是来自外星球,他大 多不认识,认识的也长成他不熟悉的颜色和形状。那些摊主的语言也是火星语。   他面对一筐红毛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毛茸茸的水果——愣了一会儿, 她说你们这些北方人第一次看到红毛丹的时候都是这种神秘的表情。   星罗棋布的水果摊之间居然还夹杂着刻章刻字的小摊儿。趁四下里无人,她 怯怯地问那个人,办结婚证多少钱?对方立刻就伸出几根指头。成了,把照片交 上去,说好第二天来取。   同这条小街相交叉的是一条光鲜繁华的大街,多年以后许多城市都会有这样 的地方,叫步行街,是女人和孩子们的天堂。   他还清楚记得他和她在冷饮店里吃冰激凌的情景,华芙蛋筒握在手里暖洋洋 的,但又有华而不实的感觉。到了傍晚,她又请他吃饭。显然她觉得她欠他什么 ——用了他的肖像?不值一提,他看了那张照片--那样子实在乏善可陈,更是 离一个新郎的表情相去甚远。他帮这个忙,也算自告奋勇了。   他第二天就要回去,她给他买了一堆红毛丹。拿到手先剥了几个,酸溜溜的 不知是什么滋味。   艾看着他的吃相,笑起来。他把几个红毛丹往她面前推,她像捏毛毛虫似的 把它们捏起来扔回塑料袋里。   8   至今他也不知道那条小街是在什么地方,自然属于那个叫广州的城市。但说 它在外星球也可以。   他草草收拾了行李,数了数身上的钞票,决定坐飞机回家。做完这个决定, 他就坐在床上发愣。这时王明又在抱着电话和那个女人聊个没完,他有点儿烦他 了。   下楼,在大堂的小卖部里买了烟和打火机,点烟。   然后他看见她也下了楼。   他们沿着招待所门口的小街向北走,不过数百米,居然就是珠江了。江边的 店铺和路灯都把灯光扔进江水里,把好端端一个夜晚弄得虚无缥缈起来。在江边 慢慢走,一时间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话说。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问她今后打算怎么办。   “过两个月再来试试,还能怎么办。”   “你不想换个学校,弄份全额奖学金什么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运!”   “怎么会有……”,这是艾特有的句式。她的确有点消极,但他也决不是积 极的人。他不放弃努力,是因为固执,他又何尝不容易感到绝望。   9 男友   她是半年前来广州的,之前在昆明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准备 英语考试,联系美国的大学,做出国梦。来广州以后呢,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帮 忙,做翻译。一年前她男朋友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她的闺蜜,“这个女人” 从初中开始就是她的密友。“这是狗血电视剧里常有的情节,”她说。   她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连不幸都没有创意,在别人跌倒过得坑里再次跌倒。   男朋友是大学同校同级的同学,大学毕业以后才在一起,后来闹过一次分手, 一分手就是好几年。再后来又和好了,都要结婚了,没想到又出了这事。   她说当她发现他跟那个女的好上了,眼前一黑,见不到一点儿亮光,等自己 爬出来,就变成一只圆鼓鼓的炸弹。   他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想安慰她。   “你最好不要让我鄙视你——他和那个女的单独去约会,两人都和我撒谎, 各自说去见客户了,这算严重还是不严重?”   他沉默一会儿,说这种事有时候是会发生的。   “这不公平!”   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后她说她要去找个庙,烧柱香,求菩萨保佑她两个月后签证过关。   他说别傻了,都几点了,哪座庙深更半夜还开门。   不行,她说就是砸也要把门砸开。她说这话的时候气鼓鼓的,竟然让他真的 联想到一枚核弹。   华林寺被一群玉器商店簇拥在中间,寺门当然是紧闭的。玉石店铺们倒还热 闹地开着。   大殿是进不去了,她也决没有砸门的勇气。于是就站到“念佛成佛”四个字 前头,合十念念有词。   “你也过来拜一拜。”   “我一无所求。”   “签证的事你就要求。”   “不求。”   “求一下,将来找个好女朋友。”   他走到那个佛字前,闭了眼默想一秒钟。半夜里拜佛就像挂急诊,佛祖的大 耳朵上该挂个听诊器才对——跑到他脑膜里的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说她三十了,不是二十八。   他说他知道。   她说她原来发誓要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掉。   “你这个愿望也算实现了。”他说。   10   他回到N城的第二个月,她给他寄来一封信,写了一些不必要的感谢的话, 还附上了好几张越南钱币留作纪念。她说她带团去越南了,“越南没什么好看的, 钱也很不值钱。”   他也给她回了信,问她越南钱币上的老头是胡志明吧,早秋去越南会不会很 热?   那时候大家还在用书信联系,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不可思议了。   11 卢汐   她叫卢汐。在那个公司里,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准备去签证的人。那时他认 识她已经一年了。   他不认识她是不可能的,在公司里,她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毛玻璃。得亏 有一块含糊的玻璃,否则他们就不得不天天大眼瞪小眼。   她有一双大眼。   她还用一种气味特别的香水,淡淡的狐臭味的。   为了搞清那气味是香水还是狐臭,他曾经放纵了自己的好奇心,趁她下班的 时候,他经过她的桌子,拿过那个比手指还细的瓶子,用指甲抠开盖子,就闻到 了最浓重的狐臭味儿。   第二天她把他拉到露台上,孜孜不倦地骂了他一顿。是真该骂,昨晚他打开 了所罗门的瓶子又没有盖严实,让魔鬼跑了一屋子。   “对不起,卢汐。”   “叫我Lucy!”   可她怎么知道就是他干的呢?   “除了你,还会有谁?”   有些人,聪明得没道理。   她毕业于ZJ大学,她觉得她在这里太委屈了。   香水事件之后第三天,她既往不咎,找他一起去吃午饭。她说她想出国,她 说她看到他桌上的《GRE词汇》,就觉得和他和她是同路人。他看她那双大眼忽 闪忽闪的蛮好看,就没来得及否认。   再后来,他收到了来自美国的大学的一封又一封拒绝信,在他几乎要放弃的 时候,忽然飞来一封接受函,半额奖学金,一所在亚利桑那沙漠里的大学。   她找他借GRE资料,托福资料。他帮她,也有几分是自告奋勇。   他去签证前,她还请他喝过咖啡。那时候,还没有星巴克,咖啡馆的名字都 起得规规矩矩,他不记得那个咖啡馆的名字,却记得音乐,肯尼基,《回家》。 萨克斯悠扬,天空也晴朗,他们都还年轻,就因为这一曲《回家》,不论将来发 生什么,他觉得都应该感谢她。   12   然后他去上海签证,去广州碰运气,最后站到那个佛字前面,被艾撺掇着许 了一个愿。   然后坐飞机回家。   在机场过安检之前,他回头朝远处的艾招了招手。她也很平静地朝他挥手。   后来她说,她以前以为送人去机场,就像电影里的镜头,可以目送飞机起飞 远去。“可是现实却是,人们在犄角旮旯里木然地挥挥手就算告别了。”   那些越南钱币,现在他已不知道在哪儿了。   收到越南钱币之后又过了几个月,他打电话给她,她说她刚带了旅游团从西 安回来。   “你知道吗,我在净业寺里给你求了一签呢,”她说。   “神意如何?”   “你的命比我好。”   他在信里和她谈天说地,最近读了什么书啊,看了什么电影,二十多岁的人 的幻想和热血,在文字里遮掩不住。她呢,回的文字不长,淡淡的,悠悠的,有 几分枯燥。他那时候并不知道,那就是她那个年龄的女人必然的样子。他因为她 的这种平淡,笔下也就慢慢疏懒起来。   卢汐有时候请他出去喝咖啡,他也反过来请她。渐渐地,她那爱调侃的一面 暴露无遗。   “你都已婚男人了,还敢出来请妹妹喝咖啡!”她做个要给谁打电话的姿势, “我告诉姐姐去!”那个时候渣男这个词还没有被创造出来,否则她一定会把它 安排在句子的某个地方。   “吓死我了。”他说。   他心头还真是跑过一阵惶恐。   “你们——嗯——圆了吗?你懂的——”   他就把咖啡端起来,作势要泼到她脸上。   她双手捂脸,装出要哭的样子。   后来她真的哭出来了。她说他怎么可以那么无情——“他”指的是她的男朋 友。   毕业后这一年多里,她锲而不舍地逼男朋友来N城工作,现在,终于把他逼 急了。他说你要是不来深圳,还不如分手。   “小傅松胆敢这样跟我说话!”   于是他知道她的男朋友叫傅松,大学里的同班同学。   他劝她,说那人并不是在跟你闹分手,“还不如”,你看得出来,这是一种 修辞方式。   后来她和傅松分分合合地吵了好一阵子。   只要她有一阵子不找他去喝咖啡,他就知道她和“小傅松”又和好了。   13 又见   转眼又是一年。第二年再去广州签证,依旧是夏天。   他把与去年近乎相同的一堆材料推到签证官眼皮底下,同时暗下决心:这是 最后一次了。   他觉得自由心证是天底下最屈辱的事情。   “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另一个人的手里漫不经心地握着,还不是你自己找的” ——这样想着,却看到对方把一个绿色的牌子推了出来。   Congratulations,签证官说。   那一瞬间就把他的人生转到了另一个轨道上。(多年以后,他想起那个瞬间, 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美国官僚可以随心所欲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他朝H省驻广州办事处招待所走回去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多多少少 产生了怀疑。   尤其是他在大堂里碰到了王明。   王明居然还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小魏又来啦!”他还记得他。   “久违了王经理!”   “还想去美国?!”   “……”   “这回该签过去了吧。”   “差不多。”   “恭喜恭喜,去美国挣大钱!”   他说他是去念书的。   “念完了书挣美国人的大钱!”   他看到一个姑娘朝王明走过来,挽了王明的胳膊。王明朝他挥了挥手,喊一 声“回头请你吃饭”,就消失在门外的强光里。   他给艾打电话,她说她在深圳工作了,依然是旅游公司。   听到他签证成功的消息,她的反应是平淡的。   她邀他来深圳,他当然要去。等他第三天从领馆拿回护照签证,立刻就退了 房。他没有忘了和王明打个招呼,还收了王明的烫金名片。   那时候进深圳是需要办手续的,要本人居住地公安机关开证明,难度上不亚 于出国。但是手里有了护照和美国签证,就可以直接进圳而不用再办其他手续。 因为一张签证,仿佛上升了一个等级,连自由都升值了。于是想起那个站在防弹 玻璃后面的美国领事,再次惊愕于一个凡人怎么会被赋予了那么大的自由度。于 是他对某些东西的信念慢慢坍塌了。   在深圳的民俗文化村里,艾一边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电话,一边带着他逛了 一个又一个“村寨”。全中国能歌善舞的民族似乎都向那里派驻了代表。当然他 不知道这些载歌载舞的男女是真是假,也许下了班以后和他一样在KTV里泡着呢。 他们也会像他们的同龄人一样喜欢梁朝伟或者周润发。也许毛宁也未可知。   那天晚上她指着钱包里的那张照片说,你看,这就是他,姓汪,汪精卫的汪。 她说他在上大学里的时候喜欢他的人可多了。   她说他追她的第一天她就想答应,“但是一拖就是三年,三年以后大学已经 毕业了。”   她说他在大二追她的时候,她一下变得非常恐惧,觉得终究有一天他会像追 她一样去追别人,那种恐惧就是赶不走。   那个汪长的确实很帅。   14   第二天早上,她买了一筐荔枝,把他和荔枝都送到深圳机场。他抱着荔枝往 安检口走过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她,她就冲他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 她在后来的信里说,她原以为可以看着他坐的飞机升空,“就像电影里那 样,”其实根本不是那样,“你闪身进到那个窄门里,就好像投案自首了。”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在美国。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投案自首”这个词用到了这里。 他回信给她,说他的大学在一个寂寞的小镇上,离最近的大城市开车也有三 个小时。 她说她也想找个小镇呆一辈子。 他说那种寂寞像大理石一样坚硬。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   15   卢汐说她并不想来这么偏僻的小镇,但是真是活见鬼,她只被这所大学录取。   并不是活见鬼。他去见了她申请的学院的教授,把她的能力大大地夸张了。   有一阵子,卢汐就住在他隔壁,周末的时候一起做饭。在华人同学的眼里, 他们的关系不清不楚的。她隔三差五地给“小傅松”打电话,催他赶紧把GRE考 完。   16 很多年后,他再次见到艾的时候,她告诉他,有一次她给在美国的他打过一 个电话,他这一头是个女孩子接的。她在电话里问那个女孩是谁,而对方问她是 谁。她问那个女孩是魏的什么人,那个女孩说这关你什么事。 她说这是她给他打的唯一一次电话。 他说那个女孩叫卢汐,卢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说如果你不说,他可 能永远都不知道还有这件事发生过。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卢汐后来怎样了?   他说不知道,她的男朋友也来了美国,也许比翼双飞着吧。   其实他还是知道一些的,那时候卢汐已经硕士毕业,进了一家叫ABB的公司, 贷款买了一幢别墅。   有些消息即使你不想知道,它们也会乘着翅膀飞过来。   他记得,在那个小镇上,有几次晚上,卢汐说,要是我们耐不住寂寞,做了 对不起我男朋友的事情,他会不会原谅我?他说他觉得不会吧。   17   后来他离开那个小镇,转学去了南加利福尼亚,去读社会学博士。   加州四季如春,许多流浪汉一只睡袋和一只乞讨的杯子就可度日。   有一阵子,夏天放暑假的时候,他也买了一只睡袋,混迹于流浪汉当中,借 口当然是做研究。   到了秋天,他就没有回学校去上学。他跟教授请了假,声称自己要回国呆半 年,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加利福尼亚,而是沿着一号公路向北流浪。   那是2000年的时候。加州海边的温度永远温和,在那里你会忘掉夏天和冬天 的滋味。只是沿途如果站在崖上看太平洋波涛汹涌,又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还是 很凶险的。   18   他呆得最多的那座小城市叫伯克利,离旧金山不远。城里有个公园叫人民公 园,这个名字经常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上海,尤其是半夜在睡袋里做梦的时候。 十年前他也在上海的人民公园露宿过。他觉得两种露宿差不多应该有一点点因果 关系。   在伯克利的人民公园,他是晚上睡在那里的唯一的亚洲人,所以他们都叫他 “那个亚洲人,”或者“那个Chinese.”他不抽大麻,他觉得,当个流浪汉抽大 麻,就像读个书还要拿学位一样,是非常不正确的事情。   他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19 有个也常驻人民公园的家伙有一把好嗓子,每天早上天一亮,他就像要登台 献艺的帕瓦罗蒂,清嗓子唱几句:When you are alone and life is making you lonely, you can always go DOWNTOWN! DOWNTOWN! DOWNTOWN! 他给他鼓掌,对方就说:If they didn’t tell me I’m annoying, I could be louder! 等到这伙计知道他是中国人,就吵吵着要学中文,“I like Chinese from the bottom of my heart!” 即使是客套话,也太过夸张了。 于是他把那首Downtown翻译成中文给这伙计念了好几天。当然他翻译的是戏 谑版:当你是条单身汉,并且孤独没事干,那你不如去逛逛,逛逛,逛商场。如 果你心神不宁瞎操心,还不如去摩肩接踵吵吵闹闹熙熙攘攘,你需要去逛逛,去 逛逛,去逛逛…… 如果是现在,他会把“单身汉”翻译成“单身狗”。 不过这伙计最终只学会了那句“去逛逛,逛逛,逛商场。” 其实那人已经五六年都没进过商场了,乞讨的位置倒是离一个小超市不远, 每天雷打不动地在那里从早上十点坐到下午五点。那伙计的搪瓷缸上印着切· 格瓦拉的头像,据说那是一个朋友从中国带过来的。   那伙计叫罗姆尼,但肯定不是后来竞选总统的那个罗姆尼。 自从罗姆尼学会了几句中文,早上起来有时候就唱:When you are alone and life is making you lonely, you can always去逛逛,逛逛,逛商场!   20   2000年秋天,决定南下洛杉矶的罗姆尼把一台旧电脑扔给了他,他就好奇地 上了网,看看自己的电子邮箱里有没有谁还在和他联系。   其实也没什么人,多数都是一些信用卡公司的广告。当然那种“Hi, I have contacted you for a long time.”的诈骗邮件是一封都不会少的。那个发邮件 的人总想跟你分享一大笔某人的遗产。   他看到艾在大半年前给他发过一个电子邮件,说她办了来美国的旅游签证, 春节会带个团来加州。“终于得到了你们美利坚的签证。”她说她并没有敢把 “我们的结婚证”拿给签证官,“毕竟仍然是一枚良民。”   他给她回了电子邮件,问她旅行是否愉快。   她第二天就回了邮件,说她已经来过加州了,印象很好,尤其是一号公路, “美得非常不现实。”   他就告诉她,他夏天的时候沿着一号公路流浪到了洛杉矶,然后又流回了三 藩附近。   她说她年底还会来加州,不知道他需要她带点什么过来。   他说什么都不需要。   21   她说她是来生孩子的,生一个美国孩子。她说2000年春节的时候她和前男友 又在一起了,怀了孕,她以为就此可以把他从那个“坏女人”手里夺回来,可是 事情并没有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可是复仇的滋味真好!”她说。   她说她是一个信佛的人,这么说话真是不应该。“但是我难道不是最倒霉的 那个人吗?”   他想说他不知道她给那个人生个孩子怎么能算复仇,但突然觉得自己对于这 个世界还是一无所知,就转而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复仇了。”   她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几秒中,然后大哭起来。她说你居然还说美好,哪 里美好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人。   他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静静地听着,于是就静静地听着。   等她哭完了,就说,这是哭的最贵的一次了,就电话费而言,下次我到加州 的时候把电话费还给你。她说你居无定所,好歹也买个手机,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他于是找到了一个买电话的理由。   22   那次他在南加州的一个小城见她的时候,她说她最近老是做梦。在梦里,有 个人从后面紧紧追赶她,她拼命逃窜,一直逃到大海边的悬崖上。就在走投无路 的时候,奋身向前一跃,就飞了起来,悬到半空中。这突然的飞翔又把她吓了一 大跳,然后拼命扇动两个胳臂,居然也就没掉下海里。   他说显然因为这几天她坐飞机太过频繁了而已。   她又说,在另一个梦里,她被关进了一间打不开门的屋子。她不知道从哪儿 找到一把梯子,举着它来到阳台上,想从阳台上放梯子下楼——可惜梯子短了一 截。她想把梯子抽回来从长计议,却突然失手让它掉到了楼下。“那会儿真是绝 望透了!”   她说你瞪着我在想什么呢?这个梦你也找不到头绪了吧。   他说是啊是啊,你的梦怎么可以如此无厘头。   她说那种飞起来的梦,其实以前在上学的时候经常做,后来工作久了就不做 了。她说她以前经常梦见自己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后来是从一座大厦飞到另 一座大厦。只要她奋力扑动自己的双手,就不会掉下来。有时也会突然飞着飞着 掉下来,但在落到地面前的一瞬间,就会拔地而起。   他说其实他以前也经常做噩梦,被追赶,拼命逃窜,在上学的时候经常做, 但是出去流浪以后,就不再做了。   她说那真好,等我把孩子养到三岁,就跟你一起去流浪。   他说拖着孩子流浪,在这里应该是不可以的吧。   她说怎么不可以,这里不是美国吗?   “Welcome to America!This country would give you a lot of big surprises.”   23 在夜里,在人民公园,他最喜欢安静地躺着看天上星星。伯克利是个小城市, 到了晚上四下里灯光暗淡,所以抬头总还是能看到几颗星星。不像在大城市,建 筑被灿烂的灯火包围,头顶上反倒漆黑如锅盖。伯克利就靠着海湾,有时候他能 闻到从水面上飘来的腥味,或者听到涛声——但他并不能确定这声音真的来自海 上。他一直认为,海水的那种腥味,是从海洋生物的身体或尸体上发出来的,所 以大海就像一碗搁久了的肉汤。那么在没有海洋生物的遥远过去,海边的空气一 定清新可人。他觉得这想法还是很有道理的,也懒得去查资料核实。 白天他偶然会走到栈桥上去,那是一串伸到水面上的木头架子。他沿着栈桥 慢慢地往前走,看落在桥上争抢面包的海鸥。如果一直走到栈桥尽头。在栈桥尽 头就隐约能够看到金门大桥。不过在他和金门大桥之间隔着浩瀚的海水。但是他 早就知道,金门大桥不是金色的。   他不知道一路朝着海湾延伸出去的木头栈桥起什么作用,他并不相信它只是 一道风景,让人们能够走到海湾中央去欣赏美景。但似乎除了当成一道风景,并 不能看到它有什么其他的功能可言。 假如这栈桥一直修下去,人们就可以步行到旧金山。然而这似乎也没有什么 必要。   24 孩子是2001年2月出生的,差几天就是情人节。她说要是能在情人节生孩子 该多好。 他就有点残忍地说,其实最好生在国庆节,那一天晚上总有人免费给孩子放 烟火,这孩子大概一辈子都会受宠若惊。 她说你流浪以后变得有点刻薄了。 是吗?那你下一次努力,把孩子生在马槽里。 她说你胡说八道,你倒是可以争取死在马槽里。   她3月带着孩子回中国,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那时候电子邮件也可以 附上照片了。在照片里孩子像被吹大了似的,越来越饱满。   婴儿这种几天一变的小东西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认真关注过,现在看着他的照 片就觉得就像看魔术一样。 到了秋天,她就带了个团从深圳来纽约一周深度游。这几年她经常带这种旅 游团,也算熟门熟路。   “孩子让我妈带着,都快七个月了,我就离开一个星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毕竟我还得赚钱啊,美利坚合众国又不会管他。” 所以911那天她出现在双子座上。她说在那个男人还是他男朋友的时候,她 就梦想过在双子座的楼顶上拍个婚纱照,“但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我和你在 广州的地摊上拍了个结婚照。”她把“结婚”两个字发得重重的。   25 911之后他就不再流浪了,去一个中餐馆里打工。一开始是端盘子,后来当 了厨师的助手,再后来就当了厨师。他把艾的孩子接了过来。那时孩子已经三岁 了。 在孩子的出生证的“父亲”一栏上,正儿八经地写着他的名字。那是他的主 意。当年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他觉得作为流浪汉,那是他在这个世界 上还能起到的最后一点作用了。   26 王明 除了他在人民公园那阵子,王明一直没和他断了联系。王明偶尔打个电话给 他聊上几句,大概一年会有那么一两次。这大约就是生意人的生存之道,本来八 竿子打不着,不管有用没用,保持着联系,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   王明的女儿来美国读初中之前,王明给他发了电子邮件,告诉他这孩子简直 就是一匹脱缰野马,说希望美国人能把她管住了。王明倒也没让他帮什么忙,只 是让他有空的时候跟孩子联系联系,告诉孩子读大学是什么感觉。“女孩子嘛!” 王明说,“还是读读书做个老师嫁个人。”他不是听不出王明那隐隐的对读书人 的轻蔑,但这真的无所谓。 转眼到了2016年,王明的女儿Rachel已经29岁了,在加州的一家计算机公司 工作,依然单身一人。王明得陇望蜀,对女儿的不婚主义非常头痛。Rachel对婚 姻深恶痛绝,不明白都已经离婚了的父母居然联合起来向她施加压力。Rachel的 母亲的态度比王明还要坚定,会用最恶毒的话刺激她,说她不结婚,将来恐怕死 无葬身之地。Rachel依旧我行我素,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各种吃喝玩乐的行状,把 她妈妈气得半死。 王明和那个在广州认识的女人似乎并没有结婚,但是他们也有一个女儿。那 个女人在洛杉矶旁边的一个小城的Mall里开了一家中餐stall,带着女儿生活。 王明希望他能帮他劝劝Rachel早点嫁掉,他觉得魏这个人看上去稳稳当当的, 应该能把Rachel说服,最好能在大学里给这孩子找个合适的人。魏说自己现在开 中餐馆,不在大学里,他这里体壮如牛的墨西哥偷渡客倒是不少,应该不会对大 小姐的脾气。 王明说老弟你必须把这个事当个事办,你们餐馆里来打工的穷硕士穷博士总 不会少,“Rachel上大学的时候还在中餐馆里打过工呢。”他觉得王明此话有点 逻辑问题,不过听说Rachel也打过工,对这个女孩子多了几分好感,就尝试着给 Rachel打了个电话过去。这孩子还记得他,说自从她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不知道叔叔老成什么样了。 气氛一下子不那么紧张了。   她给他拨了视频,听了他辗转给她的父亲的指命,就哈哈笑着说,您给我找 一个墨西哥大叔怎么样?他说墨西哥来的小伙子也不少,有时候帅得相当变态。   哈哈哈。   27 Rachel 在Rachel十几岁的时候、来美国以前,王明曾开着车,载着她和“那个广州 女人”一起从郑州回乡下老家。先是王明载着Rachel去机场接“那个广州女人”。 他们在出口接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就一起默默地走到停车场。 她径直打开那辆黑色的奥迪副驾驶的门钻了进去——搭爸爸的车,她总要坐 在这个位置,她爸爸也乐意她坐在那里。但是那一次,王明叫她做到后面去,让 “那个广州女人”坐进来。   “我非常生气!”她后来对魏说。   那时候她爸爸和她妈妈还没有离婚。王明带这么个女人回老家,让Rachel觉 得很丢人。   “但他似乎很荣耀似的,在乡亲们诧异的目光面前好像很有面子。真不知道 他脑子怎么想的。”说这个话的时候Rachel已经30岁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对于羞耻有着非常不同的感受。他以前多少觉得端盘子就 点可耻,可是现在觉得再没有什么工作比端盘子更有尊严了。如今反倒觉得在一 间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码字有几分可耻。   Rachel说你跟我说的事情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她说她的咨询师就很懂她。   是嘛。   她说她和王明(她现在就是这样对她爸爸直呼其名)把那个女人接到老家去 的那天晚上,她被安排和“那个女人”住一间屋子,但是半夜“那个女人”就偷 偷溜出去,凌晨的时候才回来。“那个女人”无论怎么敲门她就是不开——她把 门锁上了——那可是非常寒冷的腊月。“那个广州女人”其实也不敢大声拍门。 后来她就听到父亲低声叫她,她却铁了心不开门。结果父亲把门撬开了。“真该 冻死那一对狗男女。”   她说“那个女人”第二天就咳嗽的一塌糊涂,后来据说得了肺炎。“哈哈哈 哈,她怎么没死掉呢……”   28 Rachel说她就是喜欢那种被一堆女人追得鸡飞狗跳的男人,“把这种男人追 到手,然后坚决甩掉,是最开心的事了。” Rachel说,让她有感觉的,都是那种有点浪的男人。“也就是王明那种类 型。”她说。   她看着他说:那些老实巴交的男孩,她就是没有感觉。   她说王明那种男人,最后当然必须甩掉,“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   Rachel在情场上的巅峰之作,是找了一个已婚男人,在那个人离了婚之后, 坚决地抛弃了他。   她说,既然他可以抛弃原配,也当然可以抛弃她。   后来,有一阵子,她的QQ签名上写的是:“Rachel, the Touchstone.”   她一直都在用QQ和国内的亲戚朋友保持着联系,中文世界的那些时髦的词汇, 她比我清楚。   29 结尾 他是在2009年,他四十岁那年开的中餐馆,在加州靠近内华达的一个小镇上。   孩子上小学,成绩优秀,喜欢打篮球,人缘也挺好。他像所有的华人家长一 样,送孩子去学琴,去学画画。孩子非常讨厌任何一种琴,为此他们没少吵架。 有时候孩子把琴拉得像个歹徒在撕票一样,气得他有打人的冲动。他觉得这样下 去怕是要出事,只好妥协。 2010年秋天,他把孩子的小提琴练习曲光盘从抽屉里拿出来,准备送给一个 朋友的孩子用。他对孩子说,你最后伴着光盘拉一曲,然后连琴带光盘都送人了, “The game is over.” 孩子欢呼雀跃,就像国庆节看到满天烟花那样。 音响里缓缓飘出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孩子在琴弦上胡乱地划,听上去 上气不接下气。真是勉为其难。   一曲终了,趁着他看着墙走神那会儿,孩子就溜出了房间。 墙上有一张她的照片——除了结婚证上那张,那是他拥有的她的惟一一张照 片了。在照片里,艾的头发盘在头顶,是乌黑的一团。有一缕顺着左侧的面颊逶 迤垂下——这让他联想起榕树。脸右侧应该还有一缕,大约因为藏在耳后,正面 就看不到了。额上乌黑的流海遮住了右眉,发梢微微地有些发黄——那是傍晚时 分,她站在阳台上照的,所以那种黄色也是黄昏的颜色。她穿的是连衣裙,白底 上大团大团的蓝月季——她曾经告诉过他,蓝色的月季是很少见的,确切地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颜色的月季。那时候他并不相信。   那这是她二十岁时的一张照片。在照片里,她的胳膊光溜溜的,脖子也这样, 还漏着一部分胸。乳房间浅浅的沟也能隐约看到。那时她的皮肤,是那种傲然的 娇嫩的颜色。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有些暗淡了。后来在她怀孕生孩子的那阵子, 皮肤重又变得娇艳夺目。 大约二十五岁以后,她天天带着这张照片,塞在钱包里。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他说她现在也很美,成熟的美。可她怕听“成熟” 二字。 那照片的背景是阳台、一小片天空和一株椰子树。树的颜色浓重,但并不怎 么清晰,躲在左上方的角落里,躲在焦距之外。 二十岁的艾就这样看着世界,看着与她结伴,来珠海旅游的闺蜜。或者谁也 没有看,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感到这个世界正凝视着她。那神情,是在微微 地笑着。是眼睛微微睁大、嘴唇不察觉地弯曲的那种笑。 如果她能预料到将来发生的事情,她还能在那一瞬间,微微露出笑容吗? 十八岁的时候,她要摆脱那个古板的家,他的父亲和母亲,固执的、单调的、 僵硬的小干部家庭。她说她读Death of a Salesman,竟然有那么强烈的共鸣。 所以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大学。在他出国前,他在广州见过他。为了便宜,他买 的机票有厚厚的一沓:从南京飞,广州飞纽约,从纽约飞芝加哥,从芝加哥飞到 那个小小的在浩瀚的玉米地里的大学城。她说,她好想也有一大本这样的机票, 有一种满世界流浪的感觉。   后来他把她这张照片扫描进电脑,放大。放大到只有一张脸,放大到双眼之 间显出浅色的一个痣。放大到只有那一双眼睛。那眼睛,便露出忧郁的神色。 【网里乾坤】∽∽∽∽∽∽∽∽∽∽∽∽∽∽∽∽∽∽∽∽∽∽∽∽∽∽∽∽∽ ◆              着凉与感冒                ·商 周·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全世界1600万人因此失 去了生命。战败的德国不仅在人口和经济上严重受创,在科学上也同样如此。德 语作为当时在科学界里的重要语种,在一战期间地位急剧下降,而且从此再也没 有东山再起。   也就是在一战爆发的那年,德国一家德语学术刊物《慕尼黑医学周刊》刊登 了一篇标题叫“导致咳嗽和鼻塞的病原体”的论文。文章里的咳嗽和鼻塞,说的 就是感冒。   论文的作者只有一个人,就是当时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微生物学家瓦尔特·克 鲁斯(Walter Kruse)教授。虽然早在十几年前已经成为了教授,但他依然会亲 自做一些有意思的实验。这一次,他对感冒有了兴趣,想知道它是不是由某种病 原体导致的疾病。   这里说的感冒是指普通感冒,在西方“感冒了”被称为“Catch a cold”, 里面就有一个“凉”字。而在中国的传统里,感冒则是“伤风”的一种,也和 “凉”有关。在古代世界各地的民间,着凉不仅被认为和感冒联系密切,甚至被 广泛地当作感冒的元凶。   克鲁斯教授去研究普通感冒是不是一种传染病,是大胆还是多余?   在他的研究里,克鲁斯把一个感冒病人的鼻子分泌液收集起来,稀释和过滤 细菌后再接种到健康志愿者的鼻子里。结果他发现,大约30%的志愿者在接种之 后的几天之内得了感冒。于是他写下了这篇论文,认为导致感冒的可能是一种比 细菌还小的病原体。   这是世界上首次报道感冒可能是一种传染病的研究,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其中的理由可能有多个,其中关键的一点应该是这一发现还没有达到“科赫法则” 的标准。“科赫法则”是由德国科学家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 在19世纪提 出来的一个鉴定疾病病原体的标准,其中的原则至今依然适用。这个法则简要地 说包括四点:这个微生物在患者身上存在;这个微生物能够在体外培养和纯化; 把在体外培养纯化的微生物能让人或动物得病;这些被感染得病的人或动物身上 可以再次分离出这种微生物。   作为一个微生物学家,克鲁斯当然知道科赫法则,而且早在1900年,他就利 用这个法则成功地发现了导致德国痢疾疫情的痢疾杆菌。克鲁斯之所以没能找出 导致感冒的病原体,是因为无法在体外培养这种比细菌还小的微生物。   后来零零星星有人去重复克鲁斯的实验,的确有人能重复出来,但更多的人 说不能。直到1923年,也就是克鲁斯发表他的论文快十年后,来自美国洛克菲勒 医学研究所实验室的奥利斯基(Olitsky)博士才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导致感冒的病 原体的存在。   在这篇发表在《实验医学杂志》的论文中,奥利斯基拿出了如下一系列重要 的证据:第一,普通感冒病人的鼻咽分泌液可以让健康人得感冒,这说明感冒可 能是由分泌液里的病原体传染的;第二,健康人接触病人的鼻咽分泌物后,需要 8-48个小时才会出现症状,这说明这个病原体有一定的潜伏期;第三,和流感不 同,感冒病人的鼻咽分泌液不能让兔子得感冒,这说明这个病原体可能是只感染 人的;第四,把普通感冒病人的鼻咽分泌液里的细菌过滤掉后,依然可以让人得 感冒,这说明这个病原体比细菌小;第五,如果把感冒病人的鼻咽分泌液在60度 加热一小时,那么它就不再有让人感冒的能力,这说明这个病原体不耐热;最后, 对于那些只是着凉(但没有和感冒病人接触)而短暂流鼻涕的病人,他们的鼻咽 分泌液不能让人得感冒,这说明只是着凉的人身体里没有导致感冒的病原体。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以上结果,人们很容易猜到导致感冒的是一种病毒。 但当时的科学界对病毒的认知还在混沌的初期,因为病毒在普通显微镜下看不见, 而且也不容易在体外培养。所以,就是奥利斯基自己也没有想到导致感冒的病原 体是病毒。   几年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多策兹(Dochez)和他的团队在这个问题 上给出了进一步的答案。他的团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并以 “对感冒的研究”为主标题连续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他们的研究不仅确认了感 冒是传染病,也表明感冒也可以从人传给大猩猩,还提出了“病毒是感冒的病原 体”假设。   就在克鲁斯、奥里斯基和多策兹这些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发现感冒是一种传染 病的时候,那些从事田野调查的流行病学家们也同样在这个方向上努力。说到这 里,要稍微解释一下流行病学家都是做什么的。简单地说,他们做的是田野调查, 通过收集疾病发生和相关风险因素的数据,从而研究疾病发生和各因素的关系。   对于感冒是因为传染还是着凉导致的这一问题,流行病学是如何去研究的呢?   二十世纪20年代末,美国洛克菲勒研究所的斯迈利(Smile)博士和他的团 队对几个疾病做了流行病学的研究,其中就包括普通感冒。为了研究感冒,他们 去了远离美国大陆的一个叫圣约翰的小岛。圣约翰是一个位于中美洲邻靠多米尼 亚共和国的热带岛屿,属于美国但与美国大陆来往很不方便。因为这种隔离,而 且人口有限,这让研究人员容易追踪疾病的传染过程。   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离的热带小岛上,感冒发病的季节性和其它地方差不多, 就是夏季少见,冬季多发。因此和世界上其它各地的百姓一样,这里的居民也相 信感冒的原因是着凉。   但斯迈利博士的团队所做的流行病调查却有了不一样的发现:首先,这个岛 上当年的12月份有过一次感冒的疫情,而这次暴发的根源可以追踪到随船从美国 大陆过来的一位患有感冒的水手那里。换句话说,这次感冒疫情是由一个外来的 病人带给当地人的。其次,岛上的感冒发生呈现出了一种波动的态势,随着时间 推移在空间上扩展。这种态势并不符合“着凉是病因”的说法,因为如果天气变 化导致的“着凉”是病因,那么绝大多数病人应该是差不多时间发病,而不是这 样先后有序地进展。最后,大多数情况下,岛上的家庭里一般是一个人先感冒, 然后两三天后其他成员才开始得病。这个现象也支持普通感冒是传染病的说法, 因为病原体有一定的潜伏期。   1931年,斯迈利的团队把这项流行病学的研究发表在了《实验医学》杂志上, 首次从流行病学的角度说明感冒是一种由病原体导致的传染病。虽然这项研究首 次为感冒是传染病这一观点提供了流行病学的依据,但它远没有两年后的另一项 同样关于感冒的流行病学研究有名,因为后者的发现让人更加印象深刻。   这篇发表在《美国卫生学杂志》上的论文作者是保罗(Paul)和普里斯 (Preese),他们调查的是位于北极圈内的斯匹茨伯根岛。之所以选择这个挪威 小岛来做感冒的流行病研究,是因为这里的感冒流行有一个反常的特点:夏季高 发,而其它三个季度却极少。这一异常让人对感冒和着凉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也 吸引了流行病学家的到来。   通过缜密的流行病学调查,保罗和普里斯找到了其中的秘密:每年五月,来 自外界的第一艘船才会来到这里,船只不仅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感冒病原体。 等到一年中最后一艘船在十月份离开以后,小岛在漫长的冬季中过着一种与世隔 绝的状态。这种隔离也同样将感冒病原体拒之门外,等夏天传进来的病原体慢慢 被消灭以后,感冒的发生也就逐渐中止了。   所以,挪威斯匹茨伯根岛上的特殊现象清楚地说明:感冒的病因不是着凉, 而是一种带有传染性的病原体。   至此,实验室的研究和流行病学的证据让科学界有了一种共识:感冒是一种 传染病。那么,这种导致普通感冒的病原体又是什么呢?   在科学上,提出假设只是第一步,验证假设才是更加重要的事情。要验证 “病毒是导致感冒的元凶”这一假设,还是要符合科赫法则。20世纪30年代,一 些病毒已经被分离、培养和鉴定了出来。比如猪流感病毒,就在1933年由英国科 学家安德鲁斯(Andrewes)爵士和莱德劳(Laidlaw)爵士所带领的团队发现和 鉴定了出来。   这些新兴的关于病毒分离和培养的技术,让首次提出“感冒是病毒导致的” 这一假设的多策兹看到了希望。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团队尝试着从感冒病人 的鼻腔分泌液里分离病毒,然后在体外培养,期待找出那个神秘的感冒病原体。   多策兹的团队的确从感冒病人里分离出了病毒,并且显示病毒能够让健康的 人患上感冒。他们也做到了用含有鸡胚组织的培养液让病毒增殖,而且这些体外 增殖的病毒也还有一定致病性。但他们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在体外培养的病毒 很不稳定,容易丧失它们的致病能力。所以,他们的发现依然没有达到到科赫法 则的要求,没有鉴定出导致感冒的病毒来。   这是1936年。随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二战后的1946年,英国在位于南部索尔兹伯里(Salisbury)的郊区的哈佛 医院里建立了一个名叫“普通感冒研究部”的机构,专门从事感冒的研究。担任 这个部门主任的,就是发现了猪流感病毒的英国科学家安德鲁斯爵士。   作为曾经在发现病毒方面有成功经验的安德鲁斯,他的目标之一就是寻找普 通感冒病毒。但遗憾的是,他的尝试也同样难说成功。1950年,安德鲁斯在著名 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回顾了他对感冒研究的工作。文章的标题是“普通感 冒之谜”,一个不太“科学”而有点“科普”的标题。文章写得也很感性,有些 像科学散文。   安德鲁斯在鉴定感冒病毒上的失败,原因和多策兹的差不多,就是在体外很 难培养出有稳定致病性的感冒病毒。和流感病毒能感染多个物种不同,普通感冒 病毒几乎只能感染人,这种特异性让选择适合它们的体外细胞系变得艰难。而没 有一个合适的体外培养体系,就难以让病毒稳定低增殖,从而无法做进一步的研 究。   不过,这个难题还是在几年后被攻克了。   攻克这个难题的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温斯顿·普莱斯(Winston Price)。1956年,普莱斯独自发表了一篇论文,报道从感冒病人的鼻腔分泌液 里分离出了一种叫 J.H. 的病毒。一年后的1957年,普莱斯再次一个人在《美国 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论文,证明体外培养的J.H.病毒可以让人获得感冒症状。 这些发现符合了科赫法则,感冒病毒也就这样被普莱斯这个“独行侠”分离和鉴 定出来了。普莱斯之所以能成功在体外培养出有毒性的感冒病毒,是因为他的实 验里采用了恒河猴肾细胞,这是一个适合感冒病毒在体外生长的材料。   后来,科学家进一步知道了 J.H. 病毒是鼻病毒的一种。再后来,越来越多 的导致感冒的病毒被鉴定了出来。现在我们知道,有两百多种病毒能够导致感冒 (这也是让免疫系统难以对付的主要原因,所以我们经常感冒),其中最常见的 就是鼻病毒(约50%的感冒是由鼻病毒导致的)。   既然病毒才是导致感冒的元凶,那“着凉”和感冒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上世纪中叶,如果告诉老百姓感冒是由病毒导致的,和“着凉”没有关系, 那么几乎没有人会接受这一观点。即使是把同样的观点告诉科学家,他们也会对 这个说法保持谨慎。那么,着凉虽然不是导致感冒的主要元凶,是否可能是感冒 的一种诱因呢?   在这个问题上首先出场的,还是那个担任哈佛医院感冒研究部主任的安德鲁 斯爵士。   这家位于英国的哈佛医院是二战时由美国捐助的,建院的初衷是用来研究和 防治战争大轰炸后容易出现的疫情。在二战后,这里新增了普通感冒研究部。医 院位于英国南部 Salisbury 的郊区,离伦敦有近两百公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 也正因为这种偏僻,让它成了研究传染病的理想所在。   就像上面说的,普通感冒几乎只是人传人,所以做实验需要用志愿者。而且 因为感冒病毒是通过接触和空气传播,志愿者需要严格地被隔离。为了吸引到志 愿者,安德鲁斯爵士和他的团队不仅为志愿者报销差旅费用和供免费吃住,而且 还提供了一些零花钱。而且,为了确保志愿者来的时候没有被感染感冒病毒,每 一位志愿者都要在来之后隔离观察四天,在这四天里没有出现感冒症状的人才会 参与实验。所以,虽然感冒是个小病,但研究它却很不便宜。   为了研究“着凉”对感冒的影响,第一批18名之前没有被感染的志愿者被平 均分成了三组。   第一组的志愿者比较倒霉,因为他们被分在了“着凉组”。为了达到着凉的 效果,他们先要泡一个热水澡,然后穿着没有干的衣服在通风的地方待上半个小 时,或者是待到他们冷得受不了为止。这还不算完,他们还被要求穿上几个小时 的湿袜子。作为这种“虐待”的结果,他们的身体表面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冻 得够呛。第二组的志愿者虽然不用挨冻,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们被分在了 “感染组”,接受了经过稀释了的感冒病人鼻腔的分泌液。更难受的是最后的 “着凉+感染组”。他们既要挨冻,还要接受感冒病人的鼻腔分泌液。   几天之后实验结果就见分晓了,而且看上去挺有意思。   “着凉组”没有人感冒,这是安德鲁斯预料之中的,感冒的发生必须有病毒 存在才行。让安德鲁斯感兴趣的是第二组和第三组之间的差别:“感染组”有2 个人得感冒,而“着凉+感染组”则有4个人感冒。   从这个初步的结果来看,着凉虽然本身不能让人感冒,但却能帮助感冒的发 生。如果这一结论能成立,那么既符合当时科学界认为感冒是由病毒导致的结论, 也符合民间认为着凉和感冒密切相关的观点,可谓两全其美。但科学家不能满足 于这种初步的结果,安德鲁斯爵士于是继续这个令人鼓舞的实验,招聘更多的志 愿者参与进来,期待用可重复的数据来进一步确认之前的发现,从而在这个问题 上给出一个严谨的科学结论。   但这次的结果却让他有些失望。“着凉组”还是没有人得感冒,这没问题。 可问题是“感染组”和“着凉+感染组”的结果刚好和第一次的实验相反:“感 染组”得感冒的人数比“着凉+感染组”还要多。   如果把两次实验的结果合并在一起,安德鲁斯得到了这样的结论:着凉本身 不会让人得感冒,着凉也不会帮助感冒的发生。   这个没有差异的结果,还有昂贵的实验成本,让安德鲁斯和他的团队放弃了 在这个问题上的进一步探索,只留下了一个“着凉不会帮助感冒发生”的初步结 论。但因为他们使用的志愿者的数量还是偏少,这一结论并不能完让科学界信服, 更不能得到民间的承认。   显然,要阐明着凉和感冒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的实验。   几年后,来自美国伊利诺州大学医学院的道林(Dowling)和他的团队开展 了一个大规模的实验,他们招募到了662名志愿者。之所以他们能招募到这么多 人,是因为志愿者都是医学院的学生,省去了差旅和住宿的成本。当然,这也意 味着这些志愿者很难得到严格的隔离,所以他们的实验设计也就稍微复杂一些。   他们把志愿者分成两大组,“接种组”和“不接种组”,意思是志愿者是否 接受了感冒病人的鼻腔分泌液。然后每个大组又分成了三个小组,接受不同的实 验温度的考验,分别是:“不着凉”组,志愿者只穿内衣在26摄氏度、30%的湿 度下待4个小时;“低温着凉”组,志愿者只穿内衣在15摄氏度、80%的湿度下待 4个小时;“超低温着凉”组,志愿者穿着棉袄在零下12摄氏度、80%的湿度下待 半个小时。   这项大规模的实验发现了什么呢?   先说那些没有被接种感冒病人分泌液的志愿者。“不着凉”组、“低温着凉” 组、“超低温着凉”组的感冒发病率分别是16%,7%,7%。看到这里或许有人问 了,这些人不是没有被接种感冒病毒吗!为什么还会得感冒?其实原因不复杂, 因为他们没有被提前几天隔离,在实验前有接触感冒病毒的机会,因此以自然的 方式提前被感染了。从这一结果来看,两个“着凉组”得感冒的概率(7%)反而 比“不着凉组”的(16%)还低一些,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这完全可能是因为 更多的“不着凉”组的志愿者在实验前接触到了感冒病毒。   不过上面的结果不是重点,因为更受关注的是接种了感冒病人鼻腔分泌液的 志愿者,要看他们的感冒发病情况。结果发现:在这些被接种的志愿者里,“不 着凉”组、“低温着凉”组、“超低温着凉”组的感冒发病率分别是36%、 32%、 39%。也就是说,这三个都接种了感冒病毒的组里的志愿者的上感冒的比例差不 多,着凉对感冒并没有帮助作用。   1958年,道林的团队发表了这项研究的结果。   如果说这项大规模的研究的结果还让科学界对“着凉和感冒无关”这一观点 依然存疑的话,那么十年后的一项由美国贝勒大学医学院道格拉斯(Douglas) 团队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的的研究彻底打消了这个疑虑。因为他们发 现,在接受了鼻病毒感染的志愿者中,“着凉组”和“不着凉组”的感冒发病率 也没有区别。   从此,“着凉和感冒无关”成为了科学界的主流观点,也没有人再在这个方 向上去继续研究,直到几十年后的新世纪。   2002年,英国卡迪夫大学的学者艾希勒斯(Eccles) 在《鼻科学》杂志上 发表了一篇综述文章。他先是总结了以前有关“着凉和感冒的关系”这一领域的 工作,然后他指出这些研究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之前的研究者都是把感冒病毒接 种到志愿者身上,这样并没有模拟自然感染的情况,所以这样的研究出来的结论 可能会有些问题。同时艾希勒斯又提到了下面两个事实:一是在被感冒病毒感染 后只有免疫力低的人才会得病,二是人的体表温度急剧降温(着凉)会让人的鼻 腔和上呼吸道的血管收缩。最后,艾希勒斯提出了一个“着凉会降低免疫力从而 促进感冒发生”的假设:着凉后鼻子和上呼吸道的血管会收缩,这样会降低免疫 细胞到达上呼吸道的数量,从而影响免疫系统对感冒病毒的免疫力,最后促进感 冒的发生。   看上去不错,听起来也符合逻辑。   当然,作为科学家的艾希勒斯不能只说不练,他需要设计实验去证明自己的 假设。2005年,他把自己的实验结果发表了出来。在这项研究里,艾希勒斯招募 了180个志愿者。因为他要验证的是“着凉会降低人的免疫力,从而增加那些在 自然条件下感染了感冒病毒的人出现症状的风险”这一假设,他们没有给志愿者 接种任何病毒。只是随机地把志愿者分成两组:“着凉组”的90人要脱了鞋袜把 脚泡在装有10摄氏度的凉水盆里20分钟,而“正常组”的90个志愿者则穿着鞋袜 踩在没有水的盆里。   艾希勒斯的实验得到了这样的结果:“着凉组”的90个人里,有13个人在之 后的几天内得了感冒;而“正常组”的90个人里只有5个。从这个结果来看,的 确“着凉组”比“正常组”更容易感冒,而且从统计学上来说也已经显著。   但需要一提的是,这不是一个双盲的实验。而且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观察,没 有深入的研究,统计的结果也只是刚刚达到了显著的水平。公平地说,这个实验 虽然提供了一些证据,但并不能让人信服。如果要在这一问题上得出一个令人信 服的结论,无疑这个实验需要重复,而且最好是其它实验室来做。但后来没有人 去验证这个实验的发现,包括艾希勒斯自己。   所以,关于着凉通过让呼吸道的血管收缩从而降低免疫力并因此促进感冒发 生的观点还不是定论,只能说是可能。感冒是个小病,吸引不了多少研究人员的 兴趣,所以这个问题也就被慢慢淡忘了。直到十年后的2015年,美国耶鲁大学岩 崎(Iwasaki)所带领的团队在美国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让“着凉降 低免疫力”又成为了话题。   那么,岩崎的团队到底发现了什么呢?简要地说,他们发现感冒病毒在33度 比在37度更容易在呼吸道上皮细胞里生长的主要原因。科学界都知道感冒病毒在 33度生长得更好一些这个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它们在人体上呼吸道感染繁殖的理 由(上呼吸道的温度为33-35度),但其中的原因一直不清楚。岩崎的团队的研 究发现,在33度的条件下,呼吸道上皮细胞对感冒病毒的免疫力降低了,具体说 是用来抵抗病毒的干扰素的产量降低了,所以病毒能够很好地在这些细胞里繁殖。 换句话说,人体上呼吸道的低温会降低其中上皮细胞对感冒病毒的免疫力,从而 增加感冒的发病风险。   这项研究一发表,一些科普人士就对它做了这样的解读:着凉可以降低人对 感冒病毒的免疫力,从而诱发感冒的发生。这样的解读不能说完全不对,但很勉 强。因为冷空气进入体内和着凉并不是一个概念,在天气冷的时候,大家都是要 吸入冷空气的。所以,这一发现用来解释为什么在天气寒冷的季节人容易感冒会 更加合适,和是否“着凉”关系还是不大。   从1914年德国克鲁斯教授首次发现感冒能传染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如 果用四个字来形容“着凉和感冒”的关系在这过去一个世纪里的变化,那就是 “藕断丝连”,而且那些“丝”还很微弱。现在,科学界对着凉与感冒的关系已 经基本清楚:普通感冒是由感冒病毒导致的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寒冷的环境能促 进感冒的发生(通过增强病毒在体外的生存时长、增加病毒感染的机会、降低呼 吸道细胞对病毒的免疫力等),但着凉本身和感冒基本无关。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里,民间形成了很多“常识”。但因为这些“常识”只是 在经验的基础上形成的,其中难免有谬误的存在,而要鉴定这些“常识“的含金 量,则需要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着凉与感冒的关系,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 ◆              无赖,有无赖式的史观                 ·李威霆·   “当年西方人一样对美洲原住民进行种族灭绝!”,“当年西方人的黑奴贸 易残害了非洲大陆上千万的土著黑人”,“当年西方人用暴力打开中国国门将鸦 片卖给中国人”。   他们总是这样说着,试图用这样的历史教育来感化我弃暗投明。   忘了多少次,我总要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说的是那时代一部分西方人吧?我们汉人不也是一样?自古以来都对 周边民族搞种族吞并和灭绝?还把领地从黄河腹地扩张到现在这么大的面积? 去看看今天越南人和中国周边少数民族的历史,我们怎么不侵略了?”   “我们汉人一样搞奴隶制,古代还有各种极其残忍的人祭、大型陪葬、抓壮 丁、买卖家丁奴婢,不然一妻多妾、后宫三千怎么来的?我们东南亚人、印度人 和非洲人以前被卖去中国都叫昆仑奴。还有惨无人道的太监,直到清末民初都还 有奴隶买卖的现象。”   “怎么我记得奴隶制度是西方开始废除的?不是中国废除的?我怎么记得男 女平权也是西方发起的?我怎么记得现在烟民最多的国家是中国?”   “如果美国主流民众都是种族歧视,怎么奥巴马会在民选中连续当选总统?”   “古代欧洲有几个国家的殖民者屠戮美洲原住民没错,就跟当时马雅人每年 也在捕抓周边部落血祭一样残忍。但我明明记得南北美洲现在还有七千万美洲原 住民,他们并没有被灭族啊。而且美洲几个国家后来还对他们公开道歉,也给予 他们特别保护政策。”   “这些不也是事实吗?”   说真的,每次看见对方悻悻然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些话说出来,究竟 有没有用,我感觉自己只是本能的在回嘴。   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马来西亚居然有这么多的华人对那一段美洲殖民史,有 著这么浓厚的兴趣。不只是在网络上,曾几何时,连市集里卖烧包的阿婆都会跟 我谈家国恨。   Kopitiam(马来西亚民间本土咖啡店)里那些稍微年轻又比我年长的一辈, 有些也是一提到棉花,一提到历史,立马气上心头,紧攥手中的报纸,额上青筋 突出,颇有宋代国难时那份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还有那什 么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汹汹气势。常吓得我只敢低头吃面。   民族主义的幽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整天徘徊在市井之中蛊惑人心,搞 得各种仇外的言论是甚嚣尘上。   为了懒得一再重复回应同样的问题,这次我想干脆一次性把这些问题在这里 厘清。   如果觉得我前面对于欧美人与被殖民者关系的辩解很牵强无力,那么下面的 内容就属于比较硬核的了。   假设我们接纳“白人屠杀美洲人”和“白人都是罪恶起家”这种种族视角之 下的历史叙事模式吧,那么如果用同样的逻辑,我们来回看那几百年的中国,会 看到什么?   就拿从1492年哥伦布抵达美洲新大陆,到1900年那段大约四百年时间跨度的 历史来看吧。我随口数一数那四百年发生在中原大地上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事件, 给大家试着感受一下。   就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同一年,当时正值中国明朝的弘治五年。广西 古田的壮族和瑶族少数民族,因为忍受不了汉人种族歧视、强征纳税和服徭役的 长期压迫,发起了一场跨度一百多年的民间起义。结果是被明军血腥镇压,数十 万少数民族百姓惨遭明军屠戮。   明朝的专政残暴,不用我多说,对内和对外族的杀戮自建国以来从来就未曾 停过。甚至到了明朝灭亡前的几十年,还为了抢夺更多的耕地和人口,不断出兵 消灭南方的少数民族和土司政权。   不只对南方的少数民族,明朝政府还曾多次对北方的女真人(也就是后来的 满人)进行过不下五次的大规模屠杀,死亡人数不下数百万。   杀完了外族,来到明末大饥荒和李自成起义。汉人杀汉人,中国陷入数十年 内战,死亡人数保守估计,八千万。   然后就是1645年,之前被汉人屠杀了几百年,同样也是“黄种人”的数十万 满州人被汉人吴三桂放入山海关,对汉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奸淫掳掠,烧杀屠城。 所谓的“嘉定屠杀”、“扬州十日”、“济南之屠”、“四川大屠杀”等等。这 场战争的死亡人数,又不下数千万。   1755年,乾隆发兵征服准葛尔部落,进行灭族战,死亡人数不下八十万。   最后来到道光年间(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战争。 广西的客家人起义,整场只维持十多年的起义,死亡人数多少?保守估计一亿一 千万,也有不少中国国内的严肃学者估计,两亿。你能想像吗?   我上面所说的,只是人类进入全球化的大航海时代那四百年间,在中华大地 上所发生的一部分杀戮。   这样看起来,“西方人”简直逊毙了!什么“世界大战”?一战、二战,战 死的士兵总和也不过一千多万人,平民死伤九千多万。   这就是我想提出的问题;如果我们非要按照前面所述的“西方罪恶论”的逻 辑来讨论问题,说古代“西方人”对欧亚非地区各个民族的杀戮是一种罪恶,而 且这种过去的罪恶,是可以反映今天的西方人的。   那么古代“中国人”不仅滥杀少数民族,连自己人都杀,而且杀得更多更起 劲,所以是不是也证明了今天的中国人更野蛮、残暴、更罪恶呢?   不合理对吧?拿古人来煽动对今人的仇视,意欲何为?这后面有谁的好处? 大家思考过吗?   这还只是拿他们相信的“中国”对照“西方”这个概念的角度来看。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拿更极端的“肤色种族主义”所提倡的“西方白人罪恶 论”的逻辑再来回看所谓“黄种人”的历史,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尴尬了。   根据司马迁所写的《史记.匈奴列传》记载, “匈奴,其祖夏后氏之苗裔 也。”   所谓的汉人和匈奴人、东突厥人、蒙古族人,还有北方许多少数民族,不仅 在文献上记载是同宗同源的同一个民族,从种族主义者所提倡的“肤色论”来看, 都是“黄种人”。   那么面对我们所说“西方白种人”首先侵略我们东亚的指责,西方人是不是 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理直气壮的回怼我们说;   “当年你们黄种人(蒙古人)率先侵略中东、印度和欧洲,大肆烧杀抢掠, 屠城无数,消灭了无数的国家。”   “是你们黄种人首先攻击欧洲带来了黑死病,害死了超过1/3 欧洲人口,害 死数千万无辜的欧洲人。”   “你们黄种人阿提拉(匈人)当年先主动攻击欧洲,杀死了无数白种人,甚 至导致了欧洲文明中心西罗马的灭亡。”   “你们黄种人才是世界灾难的罪魁祸首,最野蛮罪恶的一群人。”   西方民族主义者如果要这样批评我们,好像也是基于历史事实,也没错吧? 所以事情只听一边的故事就会产生偏见。   你看我们马来西亚某些华人总爱说其他民族搞种族主义,但我们之间很少人 真的意识到,我们华人其实正是一个种族主义意识异常浓烈的群体。   自古以来,大中华民族都是带著种族主义的眼光看待周边异族的。所谓的“ 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不是野人就是狗、马、虫,皆尽不是人。西 洋来的人叫做鬼子,日本人也叫鬼子。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马来西亚定居的某些华人,有些甚至隔了好几代,我们 是怎么对待异族的呢?“番仔”(看守藩篱的奴隶)、“阿三”、“摩罗叉”、 “拉子”(形容本地土著)、“黑鬼”。   如果按照前述的“西方罪恶论”对逻辑来推,我们对一切同样肤色的族群都 笼而统之地一概而论,而且对历史责任的追究也可以无限上溯的去追究。那么我 们完全可以也得出“自古以来,黄种人就是“极端种族主义”,“黄种人比白种 人更罪恶更野蛮”的结论,对吧?   然后又怎样?我们是不是就应该像那群种族主义者所提倡的那样,也要去记 住民族仇恨?去厌憎自己,敌视自己,并且斗倒自己?还是要进步?   如果说我们应该去仇视和追究五百多年前西班牙人对中南美洲原住民的屠杀, 那么我们为何又不去追究仅在一百多年的那场导致一亿多中国人惨死的金田起义 客家人?不去追究三百多年前满州人对我们汉人的屠杀?也对他们现在的一代人 深恶痛绝呢?   显然,我们是不会这么做的,大家内心深处其实都知道这种历史视角很无稽, 难道今天我们会在街上看见日本人就上前揍他一顿,因为他祖先曾经侵略中国吗?   说不定人家祖先当年是反战的呢?何况就算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战犯,那也不 能说明他就是战犯吧?   反过来说,如果今天我犯法杀了人,难道我能在法庭上申辩说,在场的法官 和陪审团当中有人的祖上曾经杀人,以此论证我现在杀了人就无罪了吗?   谁不知道,这种完全乱套的无赖历史逻辑之所以能反覆的被提出来,无非就 是某些极权者希望透过媒体宣传民粹主义,混淆视听,合理化自己的恶行,以达 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已嘛。   说了这么多,不是要告诉大家中国人还是黄种人更坏,而是希望用更多的历 史事实来平衡民族主义试图灌输给我们的无知与偏执,并带出一个认知;   我们无法拿不同历史背景的人事物来做比较,并以此试图掩饰自己当前的问 题。这种作法在道理上是荒谬的。   在启蒙时代的人文主义之光所照亮以外的地区,当时的各个民族都一样残暴 和愚昧。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正是因为过去那几千年,全世界的人类都因野蛮和蒙昧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 不公,所以我们才要强调理性启蒙的洗炼。   这也是为什么人权、自由、民主这些价值观无论它起源于西方,还是南方, 还是亚马逊丛林里,甚至是从一个乞丐的嘴里说出来的,都不会影响它对现代和 未来人类的重要性。因为它是超越国家、宗教与民族、有利于民族融合的一种 “普世”价值观。   现在文明世界里每个认同普世价值观的国家,无一不是努力在“人性的自私 ”、“种族的矛盾”、和“传统社会习俗”的重重阻力下,向着人权、法治、宪 政、民主、平等、自由、透明的方向且战且退地匍匐前行。   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在这些价值观的引领下,人类是会进步, 世界是会进步的。   我记得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最后的武士》这部电影,主题说的是日本明治 维新时的故事。故事开篇首先就透过主角的痛苦回忆,去痛斥美国白人早期对美 洲大陆原住民的杀戮。   接下来整个故事的主线,居然不是站在西方先进主义的立场,去讲述日本传 统武士阶级的野蛮。而是让主角深入日本武士的阵营,去感受,和讲述千年武士 的忠君精神和生活智慧。   欧美国家对这样自我纠错和反省题材的电影乐此不彼,这是进步。试问我们 有对汉人屠杀过的少数民族做过类似的反省吗?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在阿拉斯加的中美对话会上,美国国务卿布林肯的一段话:   “美国并不完美,有时会犯错、受挫和退步,但美国历来勇于以诚实、公开、 透明的态度来面对这些挑战,而不是忽略或遮掩这些错误、或者假装这些错误并 不存在。经历这些困难时会痛苦、难堪,但每次经验都让美国变得更强、更好和 更团结。”   人家迎头上来就先认错示弱,不怕暴露自己的软肋,也不用花十几分钟喋喋 不休地煽乎民族仇恨,自吹自擂怎样伟大光荣正确,这叫自信。   我们可以觉得布林肯是在作秀,但他的对手何尝不是?只不过两场秀一比较, 高下立判。现在讨论的本质上就是一个问题;我们是要活在过去的封闭和仇恨, 还是要向前看?   这篇文章写到最后我想起了一段话,威廉·房龙是我幼时最喜欢的史学作家, 也许是对我影响最深刻的作家之一,记得他在《人类的故事》一书中说过类似这 样一段话:   “当你长大后,你会遇到许多人不相信‘进步’,他们用我们这时代某些人 的恶行劣迹向你证明‘世界是一成不变的’。对于这些人的话,你不要太认真。”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十一~十二)               ·程鹗· (十一):索末菲的原子 玻尔回到丹麦后没多久就接到卢瑟福的来信。卢瑟福聊家常似地告诉玻尔, 达尔文要离开了。他们在登广告招新人,但都不尽人意。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具备 独创能力的年轻人。玻尔立刻就领会了导师没有明说的言下之意。 玻尔这时在哥本哈根大学担任讲师,职责主要是给医科学生上普通物理课。 他觉得很无聊,正在争取一个教授席位。虽然有着卢瑟福强力的推荐信和本校同 行的一致支持,这机会一时半会还是可望不可即。 于是,他请了一年假,在1914年9月携同妻子兼贴身秘书玛格丽特再度来到 曼切斯特,继续在卢瑟福实验室中任职。那里却已经物是人非。 半年前,卢瑟福因为其显著的成就获得英国国王晋封骑士爵位。一战开始后, 他的精力集中在用声纳探测潜水艇的绝密项目上,无暇再顾及纯科学研究。他的 实验室也面目全非。那些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全部失去踪影。盖革正在为德国的毒 气战效力。达尔文已经参军,在物理学家布拉格(Lawrence Bragg)领导下研究 通过监听敌方开炮噪音确定其火炮阵地的方位,卓有成效。 战争爆发时,莫斯利正在澳大利亚开会、度假。他当即设法回国,辞去已得 到的牛津大学职位,义不容辞地“插队”入伍担任通讯兵。1915年8月10日,他在 土耳其战场上用电话传递讯息时被狙击手击中头部,时年27岁。 他的牺牲在科学界引起轰动。卢瑟福在《自然》杂志上发表长篇讣告,称誉 莫斯利为“极少见的天生的实验物理学家”。在历数莫斯利的贡献之后,卢瑟福 痛心地指出,不加甄别地将这样的人才送上前线充当普通士兵是国家悲剧(可能 受此影响,英国政府后来修改了有关政策)。大西洋彼岸的密立根也撰写悼词, 悲愤交加地指出:仅此一例损失就足以证明这场战争的荒唐和罪恶。 1914和1915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相继授给了德国的劳厄、英国的布拉格和他 的父亲。他们都是因为X射线散射实验的成果得奖。率先用X射线验证玻尔原子模 型的莫斯利在逝世前已被公认会加入这个行列。 丹麦是中立国,玻尔对这一切只能袖手旁观,不被允许参与任何与军事有关 的行动。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教学任务,尽力而为地继续研究他的原子。在他的 新模型问世之后,卢瑟福、索末菲等人都曾经好奇、期待地看他是否能再进一步, 解释光谱中更深一层的奥秘,即所谓的“精细结构(fine structure)”。 × × × × × 早在1887年,通过精密测量否定了以太存在的迈克尔逊和莫雷同时也报告, 他们仪器的精度让他们看到氢原子那些光谱线其实不尽是一条条的线。如果仔细 地分辨,一条谱线其实是由两条挤在一起的细线组成。因为他们的实验,迈克尔 逊在1907年获得诺贝尔奖,是美国第一个获奖者。 稍后,荷兰的塞曼(Pieter Zeeman)又有了新发现:如果在磁场中测量, 一些原子的光谱线会“分裂”成两条或更多的细线。他的导师洛伦兹很快根据经 典电子理论做出了解释。他们俩因为这个“塞曼效应”分享了1902年诺贝尔奖。 洛伦兹的理论只适用于磁场的作用,无法解释氢原子谱线本身的精细结构。 它同时也表明电场对原子的作用太弱,不会出现类似的效果。十多年后,斯塔克 才在1913年发现电场中原子的光谱线其实也会分裂,与洛伦兹理论不符。斯塔克 后来在1919年因为这个“斯塔克效应”得到诺贝尔奖。 显然,玻尔的原子模型不能只满足于明显的谱线系列,也需要能解释这些精 细结构的来源,超越洛伦兹的经典理论。但这次,玻尔一筹莫展,始终没能找到 头绪。在他的模型中,光谱线的频率来自两个轨道间的能量差。这些轨道彼此分 离,井然有序。他无法想象怎么可能出现异常接近又稍微有区别的两个或更多频 率。 两年过去了。虽然他只请了一年假,1916年时玻尔还在曼切斯特。这时家乡 传来好消息:哥本哈根大学终于为他专设了一个理论物理教授席位。于是,他和 妻子打道回府。没多久,他收到了索末菲从慕尼黑寄来的论文。 索末菲那年已经48岁,开始进入老一代教授的行列。在没有等到玻尔的进展 后,为了在数学上简化,玻尔的电子轨道是标准的圆形。它只有一个参数:半径。 索末菲认为像行星一样,电子也可以在一定的椭圆轨道上公转,保持与圆形轨道 同样的角动量而满足玻尔的条件。这样的椭圆轨道并不多,可以一一找出。椭圆 有两个参数:除了半径大小,还有一个偏心率描述其偏离圆形的程度。偏心率为 零的椭圆就是圆形;偏心率越大,椭圆的形状就变得越扁平。 电相互作用与万有引力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椭圆轨道上运行的电子或行星 有着同样的能量,与相应的圆形轨道无异。但索末菲意识到电子与行星不同。它 的公转速度接近光速,需要考虑狭义相对论效应。不同偏心率的椭圆轨道上电子 的速度会有所变化,相对论修正也就略有差异。这样,即使同样大小的椭圆轨道 上电子的能量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当一个电子分别从这些轨道上向另一个轨道跃 迁时,它经历的能量差也会不同,发射的光子频率也随之有细微偏差。这就是氢 原子谱线中的精细结构。 果然,索末菲的计算精确地给出了氢原子光谱的测量数据。他还因此发现 “精细结构常数”,其重要性要在几十年后才引起广泛注意。 太阳系的所有行星轨道都在同一个平面上,这可能是源自早期旋转星云的动 力学。索末菲觉得电子绕原子核的轨道没有这个来源,因而没有必要局限于一个 平面。它们可以是“立体”的,有不同的空间取向。因为对称性,同样的椭圆轨 道在不同的取向上有着相同的能量,不会自然地导致光谱线分裂。但如果外加一 个磁场或电场,这个对称性就会被破坏。因为不同取向的轨道上电子与外加电场、 磁场方向的角度不同,会出现能量上的差异。这样,他又完美地解释了塞曼效应 和斯塔克效应。 玻尔那简单的原子模型在索末菲手上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原来只用一个整 数表示的轨道、能级现在需要三个整数,分别标识轨道的大小、偏心率和角度。这 也正是电子轨道运动的三个不同自由度。三个整数值可以完全确定一个电子的轨道, 它们被称为电子轨道的“量子数(quantum number)”。 解释氢原子精细结构和塞曼、斯塔克效应的成功极大地彰显了玻尔原子模型的 威力。在那之后,这个奇葩的新理论被广为接受,不再被怀疑。它经常被正式地称 呼为“玻尔-索末菲模型”,有时甚至被直接叫做“索末菲模型”。 × × × × × 在柏林的爱因斯坦也收到了索末菲寄来的论文。他立即兴奋地回信表示拜读这 篇论文是他职业生涯“最为激动人心的经历”。他从未曾想到狭义相对论竟然会在 肉眼不可见的微观原子世界中发挥作用,与量子的概念相结合而完满地解释现实的 测量结果。 索末菲来信中还请教是否还需要考虑广义相对论修正,爱因斯坦告知他那可以 完全忽略不计。尽管如此,爱因斯坦还是一眼看出了索末菲模型中的另一个不足之 处。他立即在1917年5月发表论文充实、推广了索末菲的理论基础。这篇在当时未 能引人注意的论文在50年后才被重新发现,成为“量子混沌理论(quantum chaotic theory)”的开端。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四年是独自躲在阁楼书房中的爱因斯坦离开专利局后最富有 成就的时光。光是在1915年11月至1917年2月的一年多,他就发表了15篇科学论文, 还出版了一本关于相对论的专著。他不仅完成了广义相对论,还提出了描述整个宇 宙的物理模型,开创了现代宇宙学(参阅《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之一):爱因斯 坦无中生有的宇宙常数》)。在量子领域,他则第一次明确光子同时拥有能量和动 量的粒子特性,利用玻尔的原子模型从原理出发推导出普朗克定律,并打开了现代 光学的新视野。 在这期间,他还与在苏黎士的玛丽奇就孩子和金钱问题在通信中不断地争吵。 随着战争后期的节节失利,德国境内经济崩溃,出现全民饥荒。大多数人只能 靠少量土豆、萝卜度日。爱因斯坦在施瓦本农村的亲戚和中立国瑞士的朋友经常给 他邮寄食物接济,没有直接遭受饥饿的威胁。但他单身的日子过得非常糟糕。在埋 头研究物理之余,他的生活没有一点规律。1917年2月,38岁的爱因斯坦终于在剧 烈的腹痛中病倒不起,体重在两个月内急剧减轻了25公斤,生命堪危。他自己觉得 大概是癌症,对已经及时地完成了相对论倍感欣慰。 所幸他得的并非不治之症,而是严重的肝、胃溃疡和结石。艾尔莎挺身而出, 自作主张将他搬到自己隔壁的一间公寓,每天精心烹调,为他提供遵医嘱但可口的 食物。经过漫长的调养,爱因斯坦终于逐渐恢复了健康。 他与妻子的笔墨官司却依然旷日持久。疲惫的爱因斯坦抱怨不知道国家的战争 和个人的婚姻哪一个能先结束。他没预料到答案会是几乎同时。 1918年11月11日,欧洲实现了全面停火。12月23日,爱因斯坦在柏林的法庭上 坦承自己婚内出轨,与表姐同居了四年半,得以完成离婚的法律手续。为了得到玛 丽奇的首肯,他不仅答应支付自己工资的70%作为赡养费,还许诺自己将来若得到 诺贝尔奖,奖金会全部转交给玛丽奇和孩子们(当时诺贝尔奖的金额大致是他那不 菲的年薪17倍,而且是瑞典克朗,不是会在恶性通货膨胀下变得一钱不值的德国马 克)。 好不容易摆脱了婚姻桎梏的爱因斯坦并不愿意再度给自己套上枷锁,但他还是 禁不住艾尔莎和她父母的压力,仅仅半年后就与她再结连理——虽然离婚协议规定 他两年内不得再婚。(艾尔莎20岁的大女儿担任爱因斯坦的秘书。她在一封给自己 情人的私信里绘声绘色地叙述了爱因斯坦如何在与她妈妈结婚前先向她求过婚。她 的故事也许并非空穴来风,但迄今只是孤证。) 战败后的德国千疮百孔,失去了六百万人口和大量的领土。能斯特的两个儿子 都在沙场捐躯。普朗克的大儿子战死,二儿子在法国被俘虏而幸存。哈伯的妻子因 为忧郁症和丈夫在化学武器中的角色举枪自杀(他们的一个儿子后来也自杀了)。 哈伯在那之后继续为国效忠,倒还在战争结束时赢得1918年诺贝尔化学奖。 × × × × × 作为中立国,丹麦没有经受战争的祸害。随着欧洲大陆战事的平息,玻尔已经 不满足于手中的大学教授席位。他有着一个更大的梦想。 虽然卢瑟福只比玻尔大14岁,玻尔不仅尊卢瑟福为恩师,还视他如若慈父。卢 瑟福在曼切斯特的实验室是玻尔最为仰慕的圣地。那里永远有着一群你来我往、朝 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中有来自显赫学者家庭的达尔文,有传统的贵族之后,也有 来自生活底层的蓝领子弟。他们有着不同的国家、文化背景,相异的贫富、地位差 距。但在那个实验室里,在卢瑟福高亢的嗓门、爽朗的大笑中,他们彼此没有区别、 隔阂。大家和谐相处,齐心协力,一心一意地钻研科学的奥秘,寻求下一个突破。 传统上,德国和英国是欧洲乃至世界的科学中心,地处北欧的丹麦还属于化外 之地。玻尔雄心勃勃地要改变这个局面,在家乡仿造偶像的方式建立一个同样的科 学乐园。回国之后,他一直为此积极奔走游说。 索末菲的论文来得正是时候。玻尔读后与爱因斯坦一样地欢欣鼓舞,而他的激 动更进一步。索末菲的成功彰显了玻尔原子模型的价值,令他的国际声望又再上了 一层楼。借着这股强劲的东风,玻尔成功地获得学校的批准。他进而说服市政府提 供地盘,并赢得嘉士伯基金会的大力资助,可以大兴土木修建一个“哥本哈根大学 理论物理研究所”。 为了他的梦想,玻尔费尽了心血。他甚至不辞劳苦,亲自设计研究所的大楼。 与他口授论文的过程一样,他时常地改变主意,数易其稿,以至于建筑工程拖延了 一年多。直到1921年初才正式投入使用。 他设计的大楼共有四层,虽然不是很大但五脏俱全,兼顾生活和工作。玻尔和 玛格丽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住在楼内的一间公寓。顶楼上还保留着几个 小公寓供短期来访的宾客使用。其它房间则分别作为办公室、实验室,外加一个小 巧的图书馆。楼内还设有一张乒乓球台——酷爱运动的玻尔也是乒乓好手。他会经 常在那里大显身手,轻而易举地击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 最为著名的还是一个阶梯教室式的会议室。之后的几十年里,无数知名、尚未 成名或未能出名的青年物理学家将在那里陈述自己的新理论、新创见,接受玻尔等 专家的检阅、评判。 这个新大楼的正式名称从一开始就被人忽略,而是被广泛、亲切地称作“玻尔 研究所”(1965年,作为对已经去世的玻尔诞生80周年纪念,研究所正式更名为 “尼尔斯·玻尔研究所”)。 × × × × × 早在研究所落成之前,玻尔已经在1919年底邀请索末菲来哥本哈根访问、讲学。 这一看似理所当然的简单举动在当时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深受战争祸害的欧洲诸国在战后都对德国采取了孤立、封锁政策。即使在学术 界,德国科学家与外界的联系也基本上被切断。作为中立国成员,玻尔没有情感负 担,更是以协助恢复科学交流为己任。这样,索末菲成为战后最早接到国外讲学邀 请的德国科学家之一。 这个动向也引起了爱因斯坦的注意。他早已心仪这位从未谋面、在量子理论后 来居上的丹麦青年。于是他向普朗克提议邀请玻尔访问柏林,打开国际联络通道。 1920年4月27日,因为激动、紧张而有点惴惴不安的玻尔乘火车来到柏林,看 到站台上普朗克和爱因斯坦——量子的始作俑者——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十二):哥廷根的玻尔节 1919年底,德国的《柏林画报》以爱因斯坦的大幅肖像作封面,宣告他为“世 界历史上的新人物,他关于自然的理论堪与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开 普勒(Johannes Kepler)、牛顿比肩”。 英国、美国、法国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敌对国家也不甘落后。几乎所有大小 报刊都以封面文章、通栏标题宣传这位理论物理学家。 战争结束一年了,英国天文学家爱丁顿(Arthur Eddington)刚刚公布他半 年前带队远征南半球观测的日全食结果。他们拍摄的照片证明了爱因斯坦基于广 义相对论的预测:引力会导致光线的弯曲。汤姆森爵士宣布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 伟大成就之一。 一时间,当初曾被迫在专利局栖身的爱因斯坦成为全球最著名科学家,超越 洛伦兹、普朗克等他所敬重的长辈,卢瑟福、居里夫人等同代精英,甚至历史上 几乎所有的巨擘。 在战争失败、经济崩溃的阴影中,这是一个少有的可以让德国人振奋、自豪 的好消息。从政府到民间,爱因斯坦成为独一无二的国家英雄。 × × × × × 玻尔是在这场媒体风暴的五个月后抵达柏林的。在第一次见到的普朗克和爱 因斯坦面前,他颇为忐忑不安。但他的紧张在下车之际便云消雾散,因为他们三 人从站台上便展开了无休无止的物理讨论,即刻间让玻尔觉得宾至如归。 玻尔在普朗克家留宿,也经常到爱因斯坦家中晚餐。在柏林大学,他做了一 场学术报告,讲解了他——及索末菲——的原子模型。在讲述电子通过轨道跃迁 吸收、发射电磁波时,他认真地声明只谈这个物理过程而不涉及那被吸收或发射 的电磁波的本质。台下就座的爱因斯坦笑而不语。 德国大学里有着严格的等级观念。讲台下靠前的座位为教授、老师专属,研 究生、学生只能挤在最后几排座位和过道里。玻尔的德语不灵,也不像卢瑟福有 着爽朗的大嗓门,还天生地不善言辞。学生们抱怨压根没法听见他在讲台上的嘟 嘟囔囔。他们邀请玻尔专门开个小灶,禁止教师参与。玻尔欣然接受,与年轻人 一起共度了他在柏林最愉快的一晚。 当他们在站台上第一次握手时,爱因斯坦41岁,玻尔35岁。已经是世界名人 的爱因斯坦在玻尔眼中没有什么特别,他们只是作为物理学家从早到晚不断地辩 论着。玻尔已经熟悉了爱因斯坦在他原子模型基础上发展的辐射理论,对其揭示 出的自发、受激辐射机制深为叹服。但他没有接受其中的光子概念。与普朗克一 致,玻尔坚持电子所吸收、发射的就是——也只能是——麦克斯韦所描述的经典 电磁波,只是能量上有着量子式的份额。 玻尔也无法理解爱因斯坦为什么对他自己揭示的自发辐射中的随机问题会那 么忧心忡忡。在玻尔看来,那是一个自然的物理现象,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对方。两人在当时都不曾料到,这个话题将成为他们未来 二三十年经久不息的争执。但他们都确信,对方才智敏捷、心地善良,是可以结 交一辈子的好朋友。 × × × × × 像几乎所有名人一样,爱因斯坦口头上会时常抱怨成为明星所带来的烦恼。 实际上,他相当迎合、享受这个众星捧月的新生活。他那一头不羁的乱发、不修 边幅的着装、随心所欲的做派、常挂嘴边的微笑、时而冒出金句的口才都与传统 的德国学者形象大相径庭,更是从正统到娱乐各界记者梦寐以求的追捧对象。 不过,爱因斯坦的麻烦不只是在非本职工作上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 的盛名也让他成为一个靶子。 1920年8月,一个新出现的组织在著名的柏林爱乐音乐厅举行大会,声讨以 爱因斯坦为代表的“犹太物理学”,维护德国科学的纯洁性。他们批驳的对象是 令爱因斯坦名扬全球的相对论,同时也指控他抄袭剽窃。 会议中途,爱因斯坦在能斯特的陪同下出现在会场,坐在一个包厢里绕有兴 趣地聆听了对他的攻击。 事后,能斯特、鲁本斯、劳厄联名发表公开信为爱因斯坦辩护。爱因斯坦自 己也写了一篇“自辩”,但很快后悔介入这一争执。他有点操之过急的反应把两 位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逼上了前台。 1905年,就在爱因斯坦用量子概念解释光电效应之后,发现该效应的萊纳德 在年底获得了诺贝尔奖。虽然早年的爱因斯坦曾经为萊纳德的实验欣喜若狂(超 越他对女友未婚先孕的担忧),他们这十多年中还从来没有碰过面。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20年9月23日的德国科学家年会上。他们没有握手, 甚至没有直接对话。那天下午的会议安排了一场他们之间的辩论,由德高望重的 普朗克主持。作为实验物理学家,萊纳德历数了相对论的新观念的不合情理之处。 爱因斯坦则以“情理”也都会随时代变迁作答。在两人理性的论辩逐渐升温、被 激怒的爱因斯坦几乎发脾气之际,普朗克及时终止了辩论,指出相对论还没能延 长会议所能有的绝对时间。 与萊纳德站在同一战线的还有斯塔克。早年,斯塔克曾是爱因斯坦量子理论 几乎唯一的支持者,也是为专利局中的他提供第一个物理职务的人——当时爱因 斯坦因为薪酬过低没有接受。 他们现在都已今非昔比。因为发现原子光谱在电场中分裂的斯塔克效应而获 得诺贝尔奖的斯塔克与萊纳德一样,都已经是德国物理学界的精英。 在盛名和攻击之下,爱因斯坦一反常态,不再专注于他的理论物理而关心起 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自己作为犹太人的身份。当正在努力为犹太人在中东复国, 后来成为以色列第一任总统的魏茨曼(Chaim Weizmann;他是生物化学家出生, 在曼切斯特科研时是卢瑟福的好朋友)邀请他参与去美国的筹款之行时,爱因斯 坦不顾身边朋友、同事的一致反对,答应了魏茨曼的请求。 届时,83岁高龄的索尔维在恢复被战争打断的秩序,在1921年举行第三届索 尔维会议。他们没有邀请德国的物理学家,只为爱因斯坦开了个特例。本来已经 接受邀请的爱因斯坦因为要去美国只得回绝。哈伯等人颇为不满,指责爱因斯坦 轻易放弃了一个为德国学术界争取更多国际交流的机会。爱因斯坦则表示他是抗 议对德国科学家的抵制。 1921年4月2日,爱因斯坦和艾尔莎乘坐的邮轮在纽约靠岸。他们还没下船就 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包围,在甲板上拍摄了一系列照片。随后,他满面春风地在船 长室举行了记者招待会。 这是爱因斯坦第一次踏足新大陆。在两个月的行程中,他们巡回访问了东部 各大城市。所到之处,他受到超级明星般的欢迎。很多城市专门为他举行了盛大 游行庆典。在他访问首都华盛顿之际,参议院专门举行了关于相对论的辩论,众 议院则为是否将对相对论的解释收入议会记录争得不可开交。在那里,爱因斯坦 得到美国总统哈定(Warren Harding)的接见。《纽约时报》随即在头版头条报 道总统承认自己不懂爱因斯坦的理论。 除了在普林斯顿大学做了一场讲座,爱因斯坦在美国没有进行学术活动。他 的角色是为魏茨曼吸引人气——尤其是当地犹太人——为在耶路撒冷建立希伯来 大学筹款。但被他吸引来的人群显然心有旁骛,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好奇的 记者、观众解释匪夷所思的相对论。英语比他强得多的艾尔莎经常出来挡驾。她 说无论爱因斯坦解释多少遍,她都没法弄懂相对论。但这对她的生活幸福来说不 存在必要性。 虽然这趟旅行声势浩大,魏茨曼只筹集到75万美元,远低于四百万的目标。 × × × × × 1919年底,伴随着爱因斯坦在全球媒体上掀起的旋风,普朗克在报纸上发表 文章指出,只要德国的科学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就不可想象德国会被从文明国 家行列中剔除。他坚信战败后的复兴将来自她的科学、文化传统。 哥廷根是德国中部的传统大学城,也正是一个能体现德国科学、文化的所在。 初夏的六月是那里的黄金季节。自1920年起,他们开始了一个新传统:每年夏天 举办“国际亨德尔节”,集中排演亨德尔(George Handel)的歌剧和古典乐曲, 成为当地一大盛事。 古老的哥廷根大学也是德国的数学中心。曾经有过高斯(Carl Gauss)、黎 曼(Bernhard Riemann)。在20世纪初,这里有着曾与爱因斯坦展开寻觅广义相 对论场方程竞赛的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 物理系的掌门人是年届不惑的玻恩。战争即将爆发之际,玻尔曾经来过哥廷 根访问,成功地说服玻恩将研究重点转向量子理论。战后,玻尔的地位急剧上升。 他在1921年第一次接到索尔维会议的邀请,但因为过度劳累不得不缺席。恢复健 康后,他接到玻恩来信,邀请他在1922年夏天再到哥廷根进行为期一周的学术访 问、讲课。玻尔义不容辞。 依然被孤立的德国物理学界对玻尔来访的激动不亚于欣赏亨德尔的音乐。由 于哥廷根的地理位置十分便利,全国各地的物理教授、学生也都纷纷赶来,躬逢 其盛。他们把这属于自己的喜庆叫作“玻尔节”。 玻尔带着在哥本哈根的第一个学生、助手克莱因(Oskar Klein)到来。远 在瑞典的物理学家奥森(Carl Oseen)也赶来助兴。 在每天一次的讲座中,玻尔系统地阐述了他的量子观念和原子模型,并报告 了超越原子光谱范畴的新进展。 虽然卢瑟福曾轻率地否决过他的同位素念头,玻尔没有失去对元素周期表的 兴趣。他那原子模型最初的思路来自如何判定原子的大小,而不同元素原子的大 小呈现出周期表所描述的周期性:最小的是分别只有一个、两个电子的氢、氦, 它们大小差不多;有着三个电子的锂原子比它们都大一些。接下来的七个元素又 是差不多大小,直到有11个电子钠又大出一截。等等。 玻尔对此有一个非常简单、自然的解释:原子的大小是电子所占据的最大轨 道的半径。而电子总是要处于能量最低的内层轨道。他再次宣布一个新规定:轨 道上能容纳的电子数目是有限的。能量最低的第一级轨道最多只能有两个电子, 第二级轨道只能容纳8个电子,第三级18…… 氢和氦的电子都在同一个轨道上,它们大小差不多。锂的三个电子只能有两 个在那个最低轨道上,另一个电子必须占据第二级轨道,所以大了一些。同样, 从锂到氖,它们又都是差不多大小,因为多出的电子都会在同样的第二级轨道上。 直到钠原子又多出一个不得不占据第三级轨道的电子。 因为这样的层次排列,玻尔这个新理论叫做原子的“壳层模型”。它不仅描 述元素周期表中横向的周期性,更为周期表纵列——“族”——上的原子具备相 似的化学性质提供了解释:同一族的原子在最外层轨道上的电子状态是一样的, 正是这个电子数决定了元素的化学性质。氢、锂、纳的最外层轨道上都只有一个 电子,它们异常活跃,是排在周期表的第一纵列的“碱金属”;而氦、氖则相反: 它们最外层电子正好都将那轨道占满,因此非常稳定,是周期表最后一列的“惰 性气体”。 这便是隐藏在元素周期表背后的原理。由此,化学的经验有了物理学的基础。 爱因斯坦早就读到玻尔的论文,他又一次惊叹这简直就是奇迹,是人类理性 思维的美妙乐章。 × × × × × 哥廷根的玻尔节名副其实。虽然玻尔远远没有爱因斯坦的名声,他在原子模 型上的成就——至少在那100多名济济一堂的物理学家眼里——并不亚于爱因斯 坦的相对论。他们以钦佩、崇拜的眼光欣赏着年轻大师的风采,聚精会神地聆听 他每一句口齿不清、结结巴巴的嘟囔。 这个优雅的场景在第三天的讲座上被一个不和谐的意外打破。当玻尔礼貌地 询问听众是否有问题时,靠近最后排的年轻人行列中立即有人举手提问。这在讲 究礼让先后的德国是闻所未闻的举动,满屋子的大教授们不得不集体转身回头观 望。他们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陌生青年,有点咄咄逼人地问了玻尔两个问题:你 模型中电子运动的频率与它发射、吸收电磁波的频率毫无关联,这背后的物理机 制是什么?你的模型能解释氢原子、氦离子的光谱,它们都只有一个电子。你能 解释有更多电子的原子光谱吗? 玻尔也颇为诧异。他知道这两个问题的份量,却也无法正面回答,只好用更 多模棱两可的嘟哝应付了场面。讲座结束后,他特意找到那个小青年,得知他是 从慕尼黑来的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玻尔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来哥廷 根之前刚读到过他的一篇论文。 海森堡还只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本科生,已经在慕尼黑大学跟随索末菲做科 研。哥廷根是索末菲的母校。他曾在这里接受严格的数学训练,打下坚实的数学 根基。为了玻尔节,他自掏腰包,为几个得意门生买了车票共囊盛举。海森堡是 其中之一。 在那艰苦的年月,海森堡只能就近找人家凑合过夜,天天忍饥挨饿来听玻尔 的课。但这也没妨碍他一针见血地当众指出大师的不足之处。玻尔对这个大学生 深感兴趣,当即邀请他一起在晚饭后出外散步。 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在哥廷根漫步了整整三小时。在那个初夏的傍晚,他们 谈了很多很多。海森堡不可想象他能获得这样的机遇。他后来深情地回忆,那是 他物理生涯的真正开端。 × × × × × 爱因斯坦没有去哥廷根参加玻尔节。 在广义相对论成功后的热潮中,他曾应邀在伦敦《时报》(The Times,经 常被误译为《泰晤士报》)上撰文介绍他自己和他的理论。他幽默地表示他国籍 上既是德国人又是瑞士人,也是犹太人。如果这个理论成功,他就会被认作德国 人;反之,他就会变成一个瑞士犹太人——至少在德国人的眼里。 内心里,他知道这并不完全是笑话。在德国,这一天会很快来到,与相对论 却没有关系。 在战后德国混乱的政局中,反犹太情绪逐渐形成一股社会势力。爱因斯坦感 觉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他停止了讲学,拒绝所有会议邀请和公开场合露面,搬 进朋友安排的乡间寓所隐居。就在玻尔节的同一个月,爱因斯坦的犹太朋友、政 府外交部长在上班途中被当街刺杀。作为国际明星,爱因斯坦很可能会是下一个 目标。 但他也不甘于被动躲藏。美国之行的明星待遇让他更向往外面的世界,避开 德国的烦躁和危险。就在玻尔在哥廷根大展风采之时,爱因斯坦也做了计划。他 已经接受去日本讲学的邀请,即将再次远渡重洋,进行一场为时大半年的国际旅 行。 出发前,他接到来自瑞典的一封信。阿伦尼乌斯不那么隐晦地提示:我们可 能会需要你在12月份到斯德哥尔摩来一趟。如果你那时候在日本就不好办了。 爱因斯坦没有为之所动,依然与艾尔莎登上了邮轮。 ※※※※※※※※※※※※※※※※※※※※※※※※※※※※※※※※※※※ 本期编辑:太蔟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4.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