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2/12(第三四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newxys8.com           ※ ※                                 ※ ※※※※※※※※※※※※※※※※※※※※※※※※※※※※※※※※※※※                  § 【卷首诗】            §     腊 梅 图                  § 何军雄:腊梅图          §     ·何军雄·                  § 【牛肆】             §                  § 枯枝干叶上,热情的心   黄明红:奴性的格局        §  连成一串火红的灯笼  夏 沙:铁屋与呐喊       §  和倒挂在冬日的暖阳一起  阿 尘:旧事如天远:怀念大姐姐  §  汇成一幅壮美的图画  离家民:两则老年人的小故事    §                    §  年的脚步迈进。时光中 【丝露集】            §  艳丽的红晕开始凸显                  §  爬满额头的喜悦与激情  訾 非:打油诗十二首      §  装满岁月沉甸甸的的粮仓  zongli:马里兰记事        §   椿 楸:首长之角         §  冬日里最辉煌的盛景 赵阿贵:阿Q续传          § 在一株腊梅的绽放中舒展                  §  图画打开的瞬间,年味  【网里乾坤】           §  正在悄然无声的逼近                   §   枫 雨:一块石头赌千秋      §     ——谈谈蔺相如的“骚”操作 § (寄自甘肃) 王庆民:美国宜修改权力结构    §         与选举制度    §                    §   【网萃】             §                    §   程 鹗: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    §       (四八~四九)      §                  § 【网讯】∽∽∽∽∽∽∽∽∽∽∽∽∽∽∽∽∽∽∽∽∽∽∽∽∽∽∽∽∽∽∽ ◆ 镜像点newxys7.com在中国被屏蔽,启用新镜像点:newxys8.com   订阅新语丝新到资料,发空白邮件到:xinyusi+subscribe@googlegroups.com   收到邮件后再回复确认即可。   或在google groups页面搜xinyusi。 ◆ 本刊编辑应帆的诗集《我终于失去了迷路的自由》近日由纽约新世纪出版社 出版。书中收录应帆诗作近160首,分“雪从北方飘来”“五月的另一个下午” “山中水上”“纽约,纽约”等八辑。部分诗作曾在《新语丝》刊出。 ◆ 本刊新加坡作者陆思良的中短篇小说集《大日子套小日子》由美国南方出版 社(Dixie W Publishing Corporation)出版,已经在亚马逊(Amazon)和 零售连锁书店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等上线。收录于书中的,除了作者早 年和近年发表于新加坡报章刊物的中短篇作品,还有他近年在《新语丝》发表的 大部分短篇小说。 【牛肆】∽∽∽∽∽∽∽∽∽∽∽∽∽∽∽∽∽∽∽∽∽∽∽∽∽∽∽∽∽∽∽ ◆             奴性的格局 ·黄明红·   早上去公园跑了五公里,在路上看到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叶子,黄色的红色 的紫色的花,恍然有悟,这不就是新加坡的深秋吗?谁说新加坡没有四季?它只 是悄悄然地似不经意地隐藏在大自然中,要你去寻找,去发现。当你遇上,特别 在雨后,你会感受到一种不期然的惊喜。   跑完步后,我不禁流连在花草之间。眼前不起眼的一棵树,上面缀满水珠的 紫色叶子吸引了我。把镜头对着叶子拉近摄下,紫色叶子的纹路清晰可见,水珠 晶莹欲滴,有几只小蚂蚁在上面爬动着,背景的绿色叶子虚映着,留着一个缺口 似光透进来。整个画面浓淡得宜,虚实相映,深浅有致,竟是格外地动人。我不 禁又细看旁边一颗树上的一簇红花,小小的四叶花朵上奋力伸展的花蕊突显着强 大的生命力,多美啊!可是,当我走远再回望这两棵树时,细看时体会到的美就 淡了,甚至觉得甚不起眼。不过,因为我仔细看过它们,它们的美还是留在了我 的心里。   不知为什么,在这当儿,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题为《格局》的一段话: “如果你养了一条鱼,鱼死了,你会非常难过;但如果你养了一池子鱼,你还会 在意一条鱼死了吗?所以,当你把格局打开,你会发现很多事情,根本不配影响 你的情绪。格局越大,层次越高,才不会深陷于生活的鸡毛蒜皮中。”这是刊载 于《人民日报》每日文摘“每日阅读—提升自己”专栏上的。我是从一位网友的 朋友圈看到的。她评论道:“难道不应该善待每一条生命?格局大,层次高就可 以忽视普通的生灵?”我很有同感,当时心里涌起一股愤怒和悲伤兼而有之的情 绪,评论道:“说这种评论的人可以说不是人,也就不会把人当人。”   后来因为工作忙碌,这种情绪被藏到脑后。然而,那情绪是强烈的,它现在 就这么突然袭来。我想到,不管是一只鱼还是一池子鱼,你只有靠近鱼,去了解 它,你才能感受到鱼的鲜活,就像我靠近这些花草你才能感受到它们的美。作为 养鱼人,你也会去了解鱼需要的食物、养分、水、空气等等。一只鱼死了,难过 的同时你还会去关心它为什么死,当你知道它是因为年老生病,你能接受。当你 发现它是因为你疏于照顾,没有提供他们必须的生存条件,你会反思,想办法为 它提供养分。这无关格局,这是你作为养鱼人的本能和本分。   所谓格局,是你在了解真相后的豁达,你已经尽力去了解养鱼知识,尽你所 能把鱼养好,但还是有意外的事情发生造成鱼的死亡。鱼的死亡就是会影响你的 情绪,因为你是一个人,你对鱼也有感情,但是你知道意外已经超出你的控制范 围,你不会怨天尤人,你会接受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就够了。   以上是我关于养鱼和格局的想法。所以,当我看到这句话:“但如果你养了 一池子鱼,你还会在意一条鱼死了吗?”我心里就升起一股愤慨,当他这样说着 时,他并没有把鱼当作一条生命,而是当作了工具。当他只养一只鱼而鱼死去时, 他的难过是失去唯一宠物的难过,想到的只是自己的需求。所以当有一池子鱼时, 那一只的死去他根本就不在意,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它当作活生生的生灵。   还有这句话:“当你把格局打开,你会发现很多事情,根本不配影响你的情 绪。”首先,这个“配”字就包含着强烈的傲慢,把自己当作最重要的人。只要 自己的利益不受影响,其他事都不重要。问题是,发生的事情是个客观存在,根 本没有“配”不配的问题。你的情绪受不受影响取决于你的认知和价值取向。他 所谓的格局打开,实际上是漠视生命的存在,屏蔽自己作为人的感受。   最后这句:“格局越大,层次越高,才不会深陷于生活的鸡毛蒜皮中。”又 是把自己置于上帝视角,没有人生来格局就大层次就高的。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 事情也带给我们乐趣和活力,让我们从中去发现真理了解真相。脱离了生活的大 格局高层次说到底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会失去活力变得腐化。把这样的 思想灌输给大众,不过是自欺欺人,希望人们成为跟他一样没有感受的工具,同 时也是在帮决策者开脱。   所以,我觉得写这篇《格局》的人可以说丧失了人性。在当前这种环境下, 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因没带口罩而被打趴在地上喊着无法呼吸,因无法接 受治疗忍受病痛而从隔离的高楼一跃而下,因要检查健康码而拖延治疗年轻的生 命就这样逝去,是人心都会觉得在滴血。疫情的过度防控造成的不必要的次生伤 害和死亡不知有多少,没有人去统计。在这样的时候,在《人民日报》发表这样 的言论的人,没有人性,只有奴性。所谓的格局,就是奴性的格局。 写于2022年11月15日 (寄自新加坡) ◆             铁屋与呐喊 ·夏 沙·   鲁迅曾在他的《<呐喊>·自序》里提出过一个经典的铁屋子比喻: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 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 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 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在当前的中国,你能感受到的就是没有窗户密不透风的铁屋一般的禁 锢,所有的人民都被关在了家里,所有的人民都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人民都被 捆住了双脚,所有的人民都被封住了嘴巴,所有的人民都被蒙住了双眼,所有的 人民都被锁住了大脑。现在的人民既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集会自由;既没有迁 徙自由,也没有出国自由;既没有财产自由,也没有人身自由;既没有信仰自由, 也没有性向自由。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国家就是一间没有窗户密不透风的铁制牢 笼,所有的人都很快将要闷死,是从昏睡入死灭,还是从觉醒到挣脱,已经到了 最关键的决定命运的时刻。   看似无比强大的敌人,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独裁者已经进退失 据,放弃清零无异于自打耳光,继续封控无异于火上浇油,暴力镇压无异于饮鸩 止渴,无论是采取哪个决策,人民都不会善罢甘休;看似一盘散沙的人民,其实 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懦弱,没有人是天生的英雄,也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只是当所有人民的生计都被破坏以后,所有人民的活路都被堵死以后,当所有人 民最低贱的生存都成为奢求的时候,时势会自然而然地造出英雄。饥饿、痛苦、 憋闷、愤怒的人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跟着众人走出了家门,为什么就跟着众 人走上了街头,为什么就跟着众人喊起了口号,为什么就跟着众人推倒了围栏。 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是自发的,这些都是他自己想做的,当人民被锁住了大脑太久, 他们会挣扎;当人民被蒙住了双眼太久,他们会挣扎;当人民被封住了嘴巴太久, 他们会挣扎;当人民被捆住了双脚太久,他们会挣扎;当人民被掐住了脖子太久, 他们会挣扎;当人民被关在了家里太久,他们会选择挣脱牢笼!   不要在乎那些自暴自弃、冷嘲热讽、幸灾乐祸、任人宰割的懦夫们在说什么, 只问自己是否愿意为自己和众人的权利而抗争;不要在乎自己做的一切是否真的 能改变现状,只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要在乎自己还无法提出 完美的解决方案,只问自己是否想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点。   哪怕仅仅是一个月以前,也没有人敢想象英雄彭立发的呐喊会传遍神州大地; 没有人敢想象中国人会推倒封锁小区的围栏;没有人敢想象中国人纷纷走上了街 头;没有人敢想象中国人喊出了“共产党下台”的口号;没有人敢想象中国人喊 出了“习近平下台”的口号。然而,一旦反抗的火种被点燃,希望的灯塔被点亮, 人们就会记住他在那,人们就会记得他的话,这股星星之火,现在已成燎原之势, 被压抑已久的追求自由、追求生存的情绪,会在所有学生、工人、商人、教师、 学者、农民身上蔓延,当人们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时,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不 可遏制地呐喊:   不要核酸要吃饭!   不要封控要自由!   不要谎言要尊严!   不要文革要改革!   不要领袖要选票!   不做奴才做公民!   罢课!   罢工!   罢免独裁国贼习近平!   2022.11.27 ◆             旧事如天远:怀念大姐姐 ·阿 尘·   哥哥在电话里说:“大姐姐没了。”   “啊,怎么会?”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肺癌。大哥哥打电话来通知的。现在的情况连追悼会都不能开……”   哥哥在电话里还在说着,电话这头的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被窝里,仿佛丢了 魂。   我捂住自己的脸,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姐姐,也才六十多岁,怎么说没就 没了呢?   人到了一定年纪,最怕听到这种噩耗。原以为我们要操心的是父母那一辈的 生死,没想到,这几年身边的熟人、国内的同学突然走了好几个。还没老的大姐 姐竟然走了,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大姐姐是我姑妈的大女儿。姑妈姑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依次是大姐姐、大 哥哥、小姐姐、小哥哥。姑妈比我爸爸小三岁,是爸爸七个兄妹中唯一同父同母 的妹妹。姑妈十八岁结婚,我爸爸三十岁结婚。我爸爸结婚前很长一段时间住在 姑妈家里,姑妈家的大姐姐和大哥哥基本上是我爸爸看着长大的,和我爸爸感情 很亲厚。   大姐姐大我起码十岁。我记事起,她已经去安徽插队落户了。   和我家相反,我姑妈家的孩子都是高个子。大姐姐1米7,大哥哥1米82,小 姐姐1米64,小哥哥也很高大。   大姐姐读中学时就被上海市体育队选去,主攻跳高和跑步。大姐姐说她的跳 高成绩那时在队里排第二。我后来想,要不是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她 很有希望会被选去国家队。   七十年代末,大姐姐自学考上了大学。周末,她经常会和她那时的男朋友来 我们家。我最喜欢听她讲插队时的故事。记忆里大姐姐讲的故事总是那么生动有 趣,让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弄堂孩子大开眼界。大姐姐讲的故事,从来没有提到过 当时日子的艰难。那时我年纪小,不知道上山下乡对那一代人造成的苦难,反而 觉得插队落户是一段很有趣味的经历。记得最牢的是“狼的故事”。   大姐姐插队的地方是安徽的山区。有一次她去生产队的合作社买酱油,回去 时已是傍晚,暮色中一头狼盯上了她。她感觉被狼跟上时,回头看了一眼,昏暗 的夜色中狼眼发出可怕的黄绿光。当地农民曾告诫知青,被狼跟上千万不要回头。 如果你回头,狼会用前爪搭在你的肩膀上,很容易地咬住你脖子上的大动脉。那 个时候的山区物质匮乏到了极点,人都吃不饱,估计狼也是难以“养家糊口”, 所以群狼基本看不见。那天大姐姐回头看到的只是一头狼。   “大姐姐,狼趴在你肩上了吗?”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没有,它那时离我有十几步远,在石头后面躲躲闪闪的。狼也怕人的,毕 竟那个时候肉是很难吃到的,狼肉也是美食啊。”大姐姐性子温和,讲话也是慢 条斯理的。   “后来呢?”我和哥哥、弟弟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大姐姐。   “我吓得撒腿拼命跑啊……”   “不是说狼的速度很快的吗? ”   “我离我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再说我是田径运动员,短距离内狼追不上我。 只要进了村,狼一般不敢追。”大姐姐讲完笑了起来,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当晚我就做恶梦了,梦里被狼追,吓得腿都挪不动,砰砰的心跳声把自己砸醒了。   大姐姐这一代,承受了太多的坎坷煎熬,但远比我们坚强。在那些看不到希 望的日子里,他们没有消沉,而是叹息过后擦干眼泪,依旧保持奋斗的情怀,绝 不轻言放弃。在安徽山区插队的那几年里,大姐姐曾经几次独自翻越大山,徒步 去县城,寻找报考体育特招生的机会。我姑父和姑姑都在大型国企工作。在五六 十年代,他们家里经济条件不差,大姐姐在下乡前可以说是五指不沾阳春水。我 心里多次发问:一个娇生惯养的二十来岁女孩子,是要有怎样的意志和决心,才 会一次次无所畏惧地走在那条时刻会有狼出没的山路上?   大姐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学教书,没多久就和同届毕业的男朋友结婚, 一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子。   都说在逆境中前行,在失落中奋起,一定能走过灰暗,赢得一个幸福的人生, 但这并没有发生在大姐姐身上。   姑妈家的孩子,男孩高大帅气,女孩高挑靓眼。记得一次大姐姐、小姐姐带 我去逛华亭路,路边的人频频回头瞅她俩。但美丽的容颜并没有给大姐姐带来好 运,相反,她的两次婚姻都失败。第二次离婚后,大姐姐就一直单身直到去世。   美国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 在她的著名作品 《小妇人》中有句名言:爱是人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能带走的,爱使死亡变得从 容。希望大姐姐走的时候,心里有爱,走得平静安然。   人生如旅程,注定有走完的那一天。有些人走在前,有些人走在后,离别终 究难免。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只能接受。但是如果可以,我好想再听听 大姐姐的声音,再看看大姐姐的样子!   大姐姐,你一路走好,天堂安息! 2022.10 ◆             两则老年人的小故事 ·离家民·   转瞬自己已近花甲之年。古语有落叶归根的说法,故近来常回故乡走走,一 是探亲访友,二是看看故乡的模样。   我的故乡坐落在太行山上浊漳河西岸,是一个山沟里的小县城。这里山多平 地少,长期处于贫困县行列。近些年来靠开发小煤矿和抗战历史旅游资源,经济 有了很大发展。走在大街上局部看起来,也是一个灯红酒绿的繁华小都市。   说起老年人,勾起自己孩童时的记忆。那时或玩耍或上学,每天穿行在破旧 不堪的街道上。虽然贫困,但多数时候还是乐呵呵的。因为过年能改善生活,所 以天天盼望过年,所以感觉时间过的很慢很慢。长大一些后,常常看见一些坐在 街边晒太阳的老年人,记得许多人私下调侃说,他们是“等死队”。   我的家乡有避讳“死”字的习俗。一个人死了,不能直接说“死了”,而要 说“老了”。从那时起,我的记忆中便把“老”与“死”联系在了一起。即使成 年后我知道人老了总会死的,但对老年人的世界还是几乎一无所知。   如今,快到花甲之年的我也常常喜欢一个人坐在街边商铺门前的台阶上,把 大街上川流不息的年轻人当成景观看。这些年轻人会怎样看我呢?大概和当年我 看老年人的情形相同吧。   一天傍晚,我坐在街边路灯下乘凉。一位老妇人跚跚走来和我搭讪。我看她 眼神明亮,神志十足,便和她闲聊起来。   我说:你也快退休了吧。话匣子打开,她便如祥林嫂般地和我讲起她的故事 来。   她说:噎,我已经81岁了。我是个有工资卡的人。每月有四千七百元的退休 金呢。   她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在事业单位上班,月工资能挣九千多呢。   她说:我身体好,原因是当年没有多生孩子。多生孩子对身体伤害很大。   她说:我现在过得很不好。儿子不孝顺,把她的工资卡给收走了。说是怕弄 丢。每次要钱,只给她几块钱,不够花。   她说:有一天,街上过来一个人看她可可怜,非要给她100元钱。她不要,说 自己是有工资卡的人。   她说:儿子把她老家的房子给卖了。她现在没有了“窝”,只能跟着儿子在 城里过。   她说:儿媳妇对她不好。有一次偷了她放在衣服兜里的五百元钱,她和儿子 说了,儿子还向着媳妇。把她气得够呛。   她说:她要去找信访办告她儿子。要她儿子把工资卡还给她。   她说:……   我插不进话,也无话可说,只是静静地听她唠叨。第二天,又遇见了她。她 把讲过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昨天你讲过了。她说,呃,我记不起来了。 我想,她确实是老了。阿尔茨海默先生已经与她为伍。我也帮不了她什么,大概 静静地听她讲故事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忙吧。   又一天傍晚,天气阴沉,下着濛濛小雨。我独自坐在一家旅游快捷酒店的台 阶上乘凉。一位身材削瘦,佝偻着背,看起来年逾70的老者打着雨伞过来问路。   他说:附近有旅店吗?我指着身后说,这就是个旅店。他问多钱一晚上。我 说快捷酒店大概都是每天100元左右吧。他问,还有其它私人开的小旅店吗?我 猜他是嫌贵,便解释说,现在快捷酒店标间大概都是这个价位。私家小旅店大街 上没有,可能小巷子里有吧。   他大概看我和善,便和我说起他的事情来。   他73岁了,从县东乡一个叫洪水镇的地方坐免费公交过来的,是送他弟弟住 院看病来的。医院没有闲置床位供陪伴人住,他只好出来找一家旅店住。他想找 一家30元一晚的小旅店过一夜,第二天坐免费公交返回去。我说,小巷子里可能 有私家小店,但可能离医院远点。他说县城不大,他能找见。说完便打着雨伞, 佝偻着背消失在濛濛细雨中了。   看着他年迈的艰难的慢慢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感觉到一丝内疚。我为什么没 有帮他呢?但很快就以他并没有向我求助的理由平覆了自己不安的心。   以上即我偶遇的两件老年人的小事。显然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困境,一个被心 理和家务关系所困,一个被金钱所困。这不由得让我思量,我老了也会这样吗? 我想,大概也会如此吧。   曾经,我曾听到过青年人对老年人的羡慕。说,不需要操劳了,还有足够的 退休金,真是幸福。其实,他们的话不尽全面。青年人有青年人的辛劳苦痛,老 年人有老年人的无助和无奈。这些都是未曾经历的人所难以理解的东西。人生有 一些不幸,不是金钱能解决了的,有一些不幸,也不是意志和精神能克服了的。 幸福本来就是难以定义的东西,不幸总是各自不同。只愿每个人都能少一点困顿。   在新语丝上曾看到过一个观点,说长生是另一种不自由。不自由带来苦痛。 同理常青也是另一种不幸。我赞同这种观点。所以说,那些老想着“万岁万万岁” 的人,其实就是被心理所困的人。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所以老与死并不可怕, 就像生与活不可怕一样。真正可怕的是处处被困。   所以说,人生若旅。故我只想来时安静一点,旅途平安一点,回去时从容一 点。也愿所有人都能如此吧。 2022.8.2 【丝露集】∽∽∽∽∽∽∽∽∽∽∽∽∽∽∽∽∽∽∽∽∽∽∽∽∽∽∽∽∽∽∽ ◆               打油诗十二首 ·訾 非·   2022年是荒诞的一年,也是最配得上打油诗的一年。笔者居然一口气写了八首, 加上2018年的四首,正好凑成一打。在超市买鸡蛋,一盒往往也是这个数,读者不 如把它们当成十二只臭鸡蛋,往墙上扔吧。 垂柳 垂柳依依依窗前, 杏花春雨江南, 东风十里做核酸。 大爷大妈伞下站, 一别三十年, 没成想,又碰了面。 遥想当年年少时 顾盼自雄,花腰娉婷 匆忙赴前程 (你不是我的菜, 我也在你榜上无名。) 而今伞下点头见, 你好我好, 护士好, “啊”完一声滚蛋。 2022.3 张嘴,张嘴! 小时候, 我是个内向的孩子 每次碰到叔叔阿姨 妈妈老是拍着我的后背说: “张嘴,张嘴!” 可我把嘴巴闭得更紧 像一只被敲打的河蚌。 后来不知怎的, 我混进了教师队伍, 把积攒了 几十年的话语 一股脑儿地倾倒在课堂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 都说了很多 直到茶也喝够了 烟也抽完了 我决定 从此做回一只河蚌 那是2019年。 然后, 然后 然后就等来了COVID-19 如今每当我经过 那座四四方方的小亭子 不管核酸有没有到期 我都会凑到窗口,听她喊: “张嘴,张嘴!”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我会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就像个蚌儿歪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样子 ——为了避免第三天有事耽误 我一有机会路过 就来张口问候一下她 结果, 被插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2022.9) 斜风 斜风添新愁 仿佛地沟油 无处所不在 细查却没有 出门闻雀喜 老少皆无忧 大厦稳如泰 唯你不风流 2022 在护城河边 在护城河边 好些大老爷们儿跳进水里游泳 大妈们坐在岸上,聊得火热 她们显然厌倦了 在脏水里扑腾的 那些老家伙们失去了焦点的身体 瞅都不瞅上一眼 ——在她们眼里,小孙子们 的便便都比他们可爱十倍。 噗通、噗通, 更多的爷儿们跳进河里 就像一只又一只 从藤子上毕了业的大冬瓜 于是胖乎乎的水花 纷纷逃到了铺满阳光的岸上。 “死老头子!” 大妈扭头喊 然后回头继续讨论: 谁家的女儿,快四十了, 还孑然一身 谁家的儿子,才刚结婚 就突然离了。 河水里挥舞无数倔强的臂膀 还有肚皮儿朝上的几座黄白的岛屿 也有泛着绿泡沫的浮游生物载沉载浮 后来我看到 红衣裳的大姑娘也下到河边来 水里的一个“死老头子” 马上爬上了岸 他胡拉着脸上的水和脑门上的草 听女儿的吩咐 唯唯诺诺的 像个最乖巧的孩子。 此时秋天的风 热切地扑向每一棵树 只有你头顶上的蓝色岿然不动 在最绿的树上 好多溜圆的枣子在风里发亮 ——它们那种光鲜劲儿 就像相爱者的第一句诺言 或者 就像我打着盹儿 突然被争吵的喜鹊唤醒的模样。 (2022.9.20) 今天 今天我失手 打碎了玻璃罐子 整整一公斤白沙糖 在地板上躺得很均匀。 这基本上等于 覆水难收 倦鸟归林 剧本里只剩了罗密欧。 “你老这样!” 老婆冲我喊。 她的意思是: 你前天打碎花瓷瓶 昨天碰倒醋坛子 妥妥的你是 房间里的大象 公厕里的奥密克戎。 我想我指定 有点啥毛病 为何好端端地端着好东西 总是突然失去平衡。 (需要找个大夫好好治治!) 但是面对孩他妈 我知道坦白从宽, 牢底坐穿的硬道理; (唯有抗拒从严, 才有可能回家过年。) 所以,于是, 我把笑容堆砌在脸上 认认真真地说:我没病 我没病 ——我只是, 对这个家爱得太深沉! (2022.9) 丝瓜 一到秋天 院子里的每一根丝瓜 都得了空心病 轻飘飘的 追着寒风的节奏扭来扭去 “好骚啊,” 看在眼里的人都这么说。 这个时候 我还记得夏天它曾是盘中餐 鲜嫩、丝滑、圆融 那滋味 活脱脱就是 扭头吊住一只飞盘的感觉 现在它变成刷盘子的海绵 与洗涤剂 配合得天衣无缝 ——被它们清理过的盘子 摸上去也鲜嫩、丝滑、圆融 我觉得我自己 简直成了个渣男 洗完了一只盘子 还想再洗另一只。 (2022.8) 秋老虎 “外头特别冷!” 上班路上的老婆 发微信告诫拖延在家的我。 (她时不时地, 就夸张一下子 你需要把她的意思 打个八折 再打个对折) 套上短袖衫 骑上电摩托——上街 铺面而来的八月的空气 凉的刚刚刚刚好 (夜里准是下了一场及时雨 昨天夏先生还趾高气扬,不肯撤离 今天就已经锒铛入狱。) 我载着幸灾乐祸的心情 拐上王庄路 后来 后来啊, 就飞驰在双清路上 时速四十 或者也许五十 迫不及待的秋风 由中路突进,在耳畔呼呼作响 并且派出特别行动小组 从好几个方向钻入我的胸膛 我守也守不住怀里残存的温暖 挡也挡不赢疯了的寒风四下里勒索的手掌 (那种力量长驱直入 仿佛骗子的野心、独断者的张狂, 又仿佛城破之后,三等雇佣兵们最后的哄抢。) 冷! 翡冷翠的冷! ZTMD冷! 一言以蔽之的冷。 我抖得啊 像个临时工 突然当上了董事长。 (2022.8) 秋天 秋天这婊子养的 让我今年一无所获 我忙活了一整个夏天 给院子里的每一串葡萄 都套上了套套 然而秋雨这婊子养的 软磨硬泡地下个不停, 下个不停。 我的葡萄啊 今天掉一串 明天落两串 直到所有的保护套里 都空空如也 秋天你是撸串高手哟! 不服你还真不行。 秋天这婊子养的还有一种执着 (或者说坚定) 那就是 走向冬天。 (2022.8) 七月,或如果能还我一个春天 等车的时候 站在小树林边上 不知什么地方吹过来的风 一阵儿是夏天的 一阵儿又是春天 有时候温度刚刚好 就像负心人被痛骂过后那样 有时七月的高烧不退 你想跟整个世界讨价还价 (若是能还我一个春天 我愿意当牛做马) 潮湿的傍晚约略等同于犀牛的肺部 有一股血腥味儿 有恋爱不成乃至于凶相毕露的气氛 人间的剑拔弩张 总能滴得出水来 从二十八度七 到三十七度二 所以一座城市也可以 是一间桑拿浴室 不对头的温度,把你重新变回野兽 所以我感谢那些 进来、或者出去之后忘记关门的家伙 我喜欢的春天, 都是被他们放进来的。 2021.7 错误的方向 吸血鬼见不得阳光 它走到没有遮掩的地方, 说:他妈的,sun。 吸血鬼得吸血才能续命 所以它有时是蚊子 有时又是尖嘴蝙蝠 嗡嗡或者叽叽 会拈花一笑,会找准方向 有的还风流倜傥 喝饱了血的吸血鬼自诩为太阳 躺在阴影里 向尘埃发号施令: “我,你们的王!” 吸血鬼要大地奉上爱情 天空奉上宽广 它只负责玄想 万物生长靠太阳 它们也喜欢万物生长 它们喜欢自己和太阳之间 隔着一万个春暖花开 还有一千个秋高气爽 吸血鬼吸血的时候 就认真地摘掉你做梦的器官 “你只需要胖胖的、嫩嫩的, 就 可 以 了。 同床异梦,是最错误的方向!” 2018 不亦乐乎 那天我踩了一坨屎在脚上 它本来没那么臭 但因为我踢碎了它 那一大团臭味就得到充分解放 气味的蘑菇云,直接把我包围。 ——我像一个 引爆了“小男孩”的孩子 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是扔了我的鞋 还是砍掉我的脚 我拖着两只臭气熏天的鞋 一路上磨磨蹭蹭 才走到大华电影院 看电影的时候 周围的观众 看我的时间比看银幕还长 所以那天放的啥电影 我都不记得了 是《独立日》 还是《廊桥遗了一个梦》? 但肯定不是《踏坦尼克号》 ——我去看《踏坦尼克号》的时候 是踏在另一个国家的领土上 还占领了一立方米的领空 那个国家没有大华电影院 只有大华超市 大华超市里 除了四川老干妈 还有湖南臭豆腐乳。 镇江陈醋和山西老陈醋, 更是应有尽有。 我把臭豆腐 塞进微波炉加热那个中午 整栋办公楼的同事都被熏倒街上去了 (有一次加热日本咸鱼 得到的也是同样效果) 微波炉比我的右脚 更擅长解放硫化氢 以及氮类化合物 这是我学到的,严重的历史教训。 如今我走到街上 比年轻的时候擅长识别粪便 这是因为我 多数时间里低头走路 不再陷入沉思 我好像 开始留恋这世上的一草一木 甚至一坨狗粪 也看上去有好几分亲切 至于那些记忆 比如永远裹在臭味里的大华电影院 比如混合着好几种亚细亚气味的大华超市 比如莫名其妙的电影《泰坦尼克号》 都雕刻在记忆的空间里 我想不去回忆 都是办不到的。 2018.12.30 在天津想到孙二娘 下了雨也不凉快 在桑拿天 你只是一只包子,在最深处 暗暗地就熟透了 也曾高高挂起 饥饿的时候 你觉得, 自己能吞下一笼狗不理 还能吞下整个天津 那是因为你疯了 上帝让红桥区一代38度2 你在夏天蒸发,那就是 被生活稳稳地粘住了 犹如苍蝇拍上 点彩法一般的尸体 或者巴掌上的残血 或者,脸上褪去的阳光 或者或者 人群是一种罪过 晴朗是一种罪过 活着是一种罪过 在数罪并罚的季节 你数着海洋和天空 也是一种罪过 2018.7 ◆              马 里 兰 记 事 ·zongli· (一)   我在马里兰一住就是六年。   上一次在一个地方住这么久,还是北京。六年的时间足够我跑遍一整座北京 城,从昌平到大兴,从潭拓寺到燕郊,都曾留下我的足迹。在北京城的四环以内, 我更是来来往往过无数次,脚步踩过,车轮碾过,公交挤过,地铁也站过,地理 图网一清二楚。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终归是个体验派:只有一脚一脚踩过的土 地,才会觉得自己和它产生了真切的交流,因而便显得格外亲切些。可是在地广 人稀的美国,想用脚步丈量土地就变得不合时宜,哪怕是在马里兰。   从地图上看,马里兰自北向南拱卫着华盛顿特区(DC)。不像其他州都是中 规中矩、四四方方一块地,马里兰地形狭长,好似抗日剧里八路军指导员别在腰 间的一把匣子枪。马里兰地域促狭,州土面积在全美50个州里排到了四十几位。 然而即便如此,因为建筑群之间都相距甚远,且公共交通极其有限,如果不是开 车,随便去哪个地方都需要先鼓一鼓勇气。   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缘故,我对马里兰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常去的那些“点” 上,它们稀疏地散落在各处,在脑海里始终连不成一张完整的网。这些“点”里 有我日常工作的校园,有常去的超市,有远足的山林涧溪,更多的是周末聚会的 朋友居所。这其中的一处,便是跟五角大楼隔空对望的River House公寓。这个 公寓是周围少见的高层建筑,只有两栋并排的楼,每栋楼像两扇羽翼尽展的鹰翅, 横着折上几折。站在楼下仰面而视,它们如两堵高耸入云的山墙,有一丝暴力美 学的意味。   菌菌和学长就曾住在这里。   翻看以往的照片我才发现,我刚来马里兰不久就见过菌菌,那是在“主任” 的生日聚会上。可是我对此几乎毫无印象,很可能那时也仅仅打了个招呼而已。 后来和她熟识,大概始于在Geronimo路上的一间棋牌室(这是我印象中的另一处 据点,以后专门再讲)。   菌菌是上海女生,生得明艳动人。可她的行事风格却没有电视里上海乖乖女 的矫揉造作,而是干练果敢,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很是让人欣赏。   菌菌是朋友圈里大家公认最靠谱的人:所有聚会她都是最守时的那个,从来 不会放人鸽子。她有出色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凡是由她发起的活动,不论是聚会, 吃饭或出游,从来都是尽善尽美,不会让人失望。但我想,没有人是天然的组织 者,之所以能面面俱到把大家都照顾好,背后肯定是付出了更多的热心和精力。   菌菌有几项令人称道的绝技。一是开车快。同样一条连接Virginia和 College Park的路,别人开车要40分钟,她却每次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且从没 听说她收到过超速的罚单。二是发牌快。她不但牌技一流,牌品上佳,而且发牌 技术过硬,手法迅疾而准确,发起牌来像打拍子,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看她发牌, 对强迫症患者肯定有极佳的治愈效果。三是算数快。不论是打牌计分还是分摊账 单,她都能清晰明快地给出准确的数字,让人叹服。   学长是经由菌菌引荐给我们的朋友。我认识学长应该就是在菌菌在River House组织的聚会上。因为菌菌称呼他为“学长” ,我也便跟着乱叫,其实他比 我还要年轻好几岁。学长是经济学博士,可是看起来更像一个文科生,他身形修 长,面容白净而清秀。如果要给学长归类,他必然属于“暖男”那一挂了。他说 起话来一直是轻声细语,不疾不徐,让人感觉成熟而得体,有君子之风。学长不 但脾气好,而且做事周到用心,尤其注重细节,总是怕麻烦了别人,他的口头禅 是“没事,没事”和“不用,不用”。我很欣赏学长的性格,与他交往有如沐春 风之感,身心愉悦之余还有颇多收获。   学长最让朋友们赞叹的是他的厨艺。他擅长研究程序复杂的大菜。这些菜不 但用料讲究,而且色香味俱全,质量之高让中餐馆的大师傅都刮目相看。学长虽 然看起来像一个文弱书生,实际上身体素质极佳。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有一次 相约去游泳。我泳技不佳,蛙泳加狗刨一起扑腾半天,好不容易从一头游到另一 头,已经气喘吁吁,便撑起身来坐在泳池边喘气,刚好看到学长在旁边泳道里鱼 跃式入水。他游的是自由泳,只见他双脚连续拍打出翻腾的白水花,像冲锋舟上 动力强劲的小马达,推着他一路冲到泳道的那一头,看得我惊叹不已。   很长一段时间里,菌菌提起来学长都说只是她的普通朋友。可是等他们都搬 到River House的同一栋楼里后,气氛便逐渐微妙了起来。去年年底学长离开DC 去加州工作,我们曾一度以为故事要有一个残缺的结局了。可是后来峰回路转, 两人最终修成好事。今天,我们目睹学长带菌菌一起飞往了加州,他们在DC的故 事算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菌菌和学长在DC的那段时间,River House是我们常去的一个据点。我们常 在夜幕降临时满怀兴奋地潜入这个山墙一般的公寓,意兴阑珊之后,又在清冷的 午夜踩着草地上的露珠心满意足地离开。山墙上的小小一间里,陈设过无数的美 味和佳酿,挤满了浓浓的酣畅和欢笑,一想起来都会让人温暖和怀念。当然更让 人怀念的,还是在那里聚集过的一张张青春可爱的脸和它们背后炽热真诚的心。 如今主人离开了,房间重新恢复到了崭新的样子,那些让人流连忘返的味道也就 一并消失了。也许很快,新的人便会搬进来,房间里也会充满新的味道和新的欢 笑。但我们,大概是再也无法出入那个编号为910的门了。 (二)   马里兰大学位于College Park。我初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觉得很廉价:这 就像一个建在偏远郊区的大学城,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 我错了。College Park地理位置颇为优越。从这里往南,开车三四十分钟便是首 都华盛顿特区DC,往北开四十分钟是Baltimore,往东开不到一个小时是马里兰 州的首府——紧邻大西洋海湾的小镇Annapolis,而开到当代华人聚集区 Rockville也不过三四十分钟。DC附近有三个机场,College Park和它们的距离 都不超过50分钟,出行实在是便利极了。   马大校园大致呈长方形,南北稍长,东西略宽。整个校园被193公路和1号路 从南到北包围了大半。我以前只觉得校园大,因为在校园里走一圈经常能走出汗 来,这和我对清华校园的印象差不多。今天查了下数据,才发现马大校园比清华 校园还要大1/3,这倒是有点超出我的直觉了。也许因为马大校园里的建筑更稀 疏,让人误以为没有占那么多空间的缘故吧。   校园的正门朝西,紧邻1号路,一堵象征性颇强的门墙立在草坪中间,左右 两侧是车辆出入口。进门不远处有一个小房子,刚来的大半年,我从来没见过里 面有人,以为不过是闲置的旧时建筑。时间久了,才发现这栋小房子是有用途的。 学期中间的时候,每天晚上10点开始便会有人在这里值班,查验往来车辆。如果 午夜进入校园,走到小房子前便要停下车,亮出工作证给值班人看。深夜值班的 经常是一个人,偶尔也有两个人。值班人并不是机械式地按部就班,而是深谙察 言观色。如果你停下车后不知所措且眼神迷茫,他断定你是新手,便要问你去哪 里,然后会把工作证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如果你像个老司机,车还没停下便把证 件从窗口迫不及待地递出去,他远远地扫一眼就放行了,例行公事一般,生怕你 不耐烦。我经常怀疑他根本没看清证件上面的名字。   过了小房子,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学校的著名景点之一Big M了:在草坪青翠 的斜坡上有一个大大的镂空字母M,里面填充着应季的花草,远远看起来赏心悦 目。Big M所在的斜坡其实是一个大转盘,将进校和出校的车流有序地引导开。 从Big M向右拐多是理工科的院系,那里我最熟悉;向左拐是行政楼,图书馆和 商学院;直走是学生活动中心,校医院和网球场等。经过Big M这个三岔路口, 学校的诸多精彩就可任由你探寻了。   可是我认识并熟悉马大的一切并不是经由正门和Big M,而是从紧邻193公路 的另一个门。因为它在校园的最北端,暂且叫它“北门”吧。从不同的校门进校 园就像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认识同一个朋友:朋友还是那个朋友,可是你们对他 的印象却可能差之千里。   北门和正门一样,入口处也有一个小房子。但它们也有极大的不同。正门就 像厅堂的大门,一进去就可见楼宇林立,行人络绎,校园气息迎面扑来,立时有 登堂入室之感。北门却不同,进去之后是长长的一段路。路也并不直,一眼只能 看到拐弯处,远处的建筑都隐在路的尽头,并不能立见,有着一丝丝未知的神秘。 从北门往里走,左侧是连成一处的树林,随着路一直延伸下去。右侧先是一片小 树林,不久便有一栋建筑,是学校的财务和实验室安全管理办公室。过了建筑, 是一处极宽阔的停车场 lot4。停车场的顶头是学校最大的室内体育馆Xfinity center,篮球赛和毕业典礼都在那里举行。停车场远离路的一侧是一片高地,上 面布满了成排的日光温室,大概是学校植物相关院系的试验基地吧。在靠近路的 一侧,有一段种了几棵樱树。春天的时候,樱花在空寂的停车场边恣意怒放,明 艳而耀眼,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美丽。再往前走便到了拐弯处,右侧是一个用高网 围起来的露天曲棍球场地。球场和路之间隔着一条几米宽的浅沟,沟里灌木丛生, 时常可见绿色的球逃过高网散落在水沟里,有些已经被污泥染成了暗灰色,隐藏 着它出逃的历史。   等拐过弯,一切才豁然开朗起来。   路的左右各有一块大的停车场,分别是lot11和lot9,每个都能容下上百辆 车。顺着路一直往南走下去,左侧是IREAP的楼,右侧是分子生物学的实验楼和 Clark Hall——我们系的新楼。再往下走有电子系的楼AVW和我们系的老楼Kim building。等到走过机械系的楼Martin Hall和计算机的楼IRIBE Center,正 对面就是西门入口处的小房子——两条路在这里交汇了。   我六年前刚来的时候,Clark Hall那里还只是一个小停车场。因为空间紧张, 我们的实验室并不像系里大多数老师一样在Kim楼,而是在它西侧不远的JMP。 JMP只有三层,但却驻扎着好几个系的实验室,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多。这栋楼有 典型的校园早期建筑风格:外面是暗红色砖墙,窗户极少,正门有白色立柱,进 正门迎面便是楼梯,几乎没有厅,显得狭小而逼仄。   我们的实验室在一楼,平常进出多走东侧的小门。从东侧门进去,走廊的尽 头便是西侧门。因为没有窗户,楼道里常年需要开灯。在JMP最难过的是冬天。 马里兰的冬天像北京,有一段严寒。东侧门只是两块简单的玻璃,每次有人进出, 一股寒风便顺势灌满了整条走廊。我们的办公室离东侧门很近,自然是首当其冲。 哪怕虚掩着门,屋里的温度还是要披着厚外套才能坐的住。后来我们买了若干个 电暖器,除了人手一个,还专门在门口放了一个,这才有了“任尔东西南北风” 的从容。   JMP还有个缺点,那便是没有供吃饭用的公共kitchen room——配有冰箱、 微波炉和洗手池的小开间,而这在其他楼里都是标配。这着实让习惯带午饭的我 苦恼了一阵。刚开始时我跑到旁边的Kim building吃午饭。后来嫌来回走浪费时 间,便在JMP里找个偏僻的地方草草解决。有时是在西侧门的小隔挡处,有时是 在另一侧走廊的一段长椅上,有时跑到正门那一侧找个拐角坐下来。可是中午经 常人来人往,也许并没人注意走廊边手捧饭盒的我,但这依然时常让我觉得不自 在。天气不冷的时候,我就去楼外面吃。JMP东侧有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银杏 树,秋天的时候一地金黄,让人惊艳不已。园子里散放着大约三四张铁皮桌子和 三两条木头长桌,经常有人在那里自习或吃饭。如果去的时间不合适,很容易便 找不到位置,我只得端着饭盒四处转悠。   每当吃午饭的时候,我都会羡慕吴昊。他的办公室在JMP西面的PSC里。PSC 是一栋有玻璃幕墙的现代化新楼,有明亮的大厅和天井,每个办公室都大得让我 觉得浪费,kitchen更是奢侈,根本不用愁找不到地方吃饭。这种为了吃午饭四 处游击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年,现在想来着实有些狼狈,不过那时并不觉得,因 为吃一顿饭也才花费十几分钟而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一路之隔的化工系找人,发现了一处公共kitchen, 这才终结了我长期打游击吃午饭的生活。化工系是一座“回”字形的建筑,中间 有一段是玻璃廊桥,在三层连接着东西两栋楼。廊桥就在小园子的对面,不过几 步路的距离。可是廊桥下的楼梯有门禁,只有化工系的人才能进。但我在不经意 间发现了一处漏洞:从廊桥底下穿过走到尽头是一处小门,常年不锁。进了门左 拐有一个电梯,坐电梯上四楼,然后再回到三楼,沿着走廊七拐八拐便能找到廊 桥:那里有标准的kitchen和充足的沙发桌椅。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在那里好好吃 饭了,顺便还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欣赏远处的屋顶和天际飘散的云。吃完午饭,无 需沿原路返回,而是直接走下廊桥,推开门便回到了对面的小园子,因为出门时 并不需要刷卡。这条隐秘的路线我在两年多里屡试不爽,直到后来从JMP搬去了 新楼Clark Hall才算作罢。   初来马大的一年多里,因为精神和工作压力巨大,我根本无从体会校园的美。 那时的冰雪并不晶莹,只觉得寒冷;阳光并不明媚,只觉得刺眼;鸟鸣也不婉转, 只觉得嘈杂;百花也不娇艳,只觉得凌乱。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待 在实验室都是一种煎熬。每天下班走出JMP,我都会暗暗松一口气,有一种逃离 的轻松感。   那时身边朋友很少,吴昊周末的时候通常就消失了,我在家里百无聊赖,便 会花半小时走路去学校。   周末的校园空旷又寂静,有一种让人心跳放慢的气场。为了缓解压力,我刻 意避开实验室,而是去图书馆。我去过若干所校园,每处最吸引我的必是图书馆, 我觉得它像一处有一汪温泉的道场,在那里我能把自己和大学的灵魂连接起来, 涤荡掉现实里的一切负面情绪,慢慢把身体浸入充满智慧光辉的泉水里,那是一 处比现实更广阔且截然不同的天地。被现实揉搓得干巴巴皱缩缩的精神世界在那 里开始充盈,变得温润而有弹性。   校园里有七八处图书馆,我去过的只有三处,其中最常去的还是主图书馆 McKeldin。图书馆在校园中心偏南,我从北校门进入,走过去要穿越大半个校园。 我通常是先走到JMP,然后沿着Regents Drive往南走,中间会路过化学系和物理 系,穿过Big M,再走过Symons Hall门前,就到了图书馆附近。   图书馆附近的建筑有严整的布局,叫McKeldin Mall。McKeldin图书馆坐西 朝东,正前方是一个下沉的长方形大草坪,足足有600米长、120米宽,长方形的 那头是行政楼,和图书馆遥相呼应。沿着大草坪的南北两侧分列着几栋外形相似 的建筑,都是一样的暗红色砖墙、浅白色门柱。McKeldin Mal的布局颇像一个典 型的西式长餐桌,图书馆和行政楼端坐两头,其余楼分坐两侧,有一种井然有序 的规范美。   McKeldin图书馆有七层,我最常去的是三层,那里有很多单独的小房间,关 上门便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临近学期末的时候,小房间很抢手,去晚了便很难找 到位置,我只得去楼上碰碰运气。我爱去三楼,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东亚图书区, 其中约有七八排书架上是中文图书。这里虽然不如国内的图书馆尽善尽美,却也 集齐了大陆、台湾和香港的主流文学作品,从古至今均有涉猎,且不乏近一两年 的新品,可见收集者的品味和视野,这大概得益于学校东亚系有某些通晓中国文 化的教授吧。   我在图书馆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先是从书架上抽几本感觉有意思的书,然后 便回到小房间。有时候先干活,累了就把一本书翻开,随意读起来。然后再接着 干活。有时候不想干活,便拿起一本书一气读下去,一直读到天色暗下来,就收 拾书包离开了。有时候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干活,便对着窗户外发呆。小房间的窗 户极小,也就十多厘米宽吧,眼睛望出去只看到窄窄的一条,多数时候乏善可陈。   我最初对McKeldin的室内布局是颇有些微词的。它的楼层很低,书架眼看就 要顶到天花板。三楼往上统统被书架挤满了,四周又没有窗户,走在里面极有压 迫感,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可等到去的多了,我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中辟出了 自己熟悉的路径,毫不费力地便能自由游走,压迫感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略带隐秘的安全感。   过了第一年,我的工作和生活都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一切开始变得明艳起 来。我逐渐结识了一些朋友,生活里也多了呼朋引伴和把酒言欢。平日里工作时 大家都很忙,朋友们在校园里的相聚多集中在下班后的学校体育馆。马大的体育 馆可算一流,里面的项目应有尽有。有无数个夜晚,约上三五好友,大家一起打 乒乓球,打羽毛球,打网球,撸铁,跑步,实在是畅快又惬意。周末的时候,我 们一直玩到体育馆关门还不尽兴,便又约着去某个人家里搞after party,不热 闹到深夜是决不散场的,真是让人怀念又留恋的青春时光。   如今六年过去了,我几乎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条路,深谙了它的脉络和气息,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人觉得安稳和舒适。当初的朋友们如今绝大部分都已离开了校 园,而我也将在这个夏天离开它。这本是一件听起来不那么愉快的事,可我却没 惆怅和不舍,反而觉得平静而坦然。   我有时候幻想自己是个百老汇的演员,而马大,不过是我曾经演出过的一个 舞台而已。初上台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后来游刃有余渐入佳境,等到曲终人散, 自然是要谢幕再见的。这其中最可宝贵和值得留恋的,并不是那个舞台,而是舞 台上那段属于你我的记忆。因为它只发生过一次,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三)   在马里兰的时候,我结识朋友有几个固定的场合。一是为了工作。自己实验 室的同事接触最多,其次还有系里或学校的工作人员,同系其他实验室的教授和 学生,以及来自不同系的合作者们。但因为见面时主要谈工作,留给私人情感交 流的时间便不多。很多时候人们还会刻意避免工作区域和私人区域的重合,这让 结识朋友变得更没有可能。在马里兰的校园里,因为工作关系我大约接触了不下 百余位,可最终变成朋友的,也不过一两位而已。可见在工作场合交朋友就如去 直播间里找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一样,大多数时候是要无功而返的。   我更多的朋友是在非工作场合结识的,比如聚会,比如外出游玩,比如体育 场上。这最要感谢两类人。一是乐于组织活动的人,一是乐于带新朋友进入老圈 子的人。在快要离开马里兰的时候,朋友们聚在一起,互相回忆起当初究竟是怎 么认识的。在横七竖八的关系网上,总能发现有一两位这样的朋友,像网络的核 心节点一样,把大家连接在一起。   朋友来往多了,免不了得就要去餐馆聚个餐。然而不仅是朋友,我发现任何 人际关系在往前发展中都免不了“一起吃饭”这个环节,东西方概莫能外,除非 初次见面就割袍断义,挥袖作别。所谓“民以食为天”,除了强调吃饭是天大的 事,我以为还有另一层含义,那便是“吃饭是为了聊天”,这在非朋友交际的场 合尤甚。哪怕在美国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常常不能轻松地应对这种场合。   在这种场合里吃饭,我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在讲话和吃饭之间,我常常顾此失 彼:如果我应付着和别人一直聊天,便无暇吃饭;可是出于礼貌,又不便剩下食 物,只得在最后略显狼狈地狼吞虎咽。可是如果我一直闷头吃饭,又会显得沉默 寡言,似乎不是很活泼。我的前老板就没有这种困难,在我的印象里,他能全程 一句不停地聊天,但同时把面前的食物一扫而尽。他是如何做到的,这对于我从 来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我回忆起在国内吃饭或者和中国朋友们聚餐,便没有这种困难。对比分析, 我发现症结来自于东西方饮食文化的差异。中餐是合餐制,一桌子七八个菜,大 家转起桌子来各取所需,吃多吃少全凭自己,自然不会有吃不完的压力;西餐是 分餐制,每人面前一盘食物,就如承包责任制似的,一旦摆在你面前,就专属于 你,看起来神圣可不侵犯。可是西餐厨师机械死板,每道菜早已标准化,不会因 顾客的食量而调整分量。我本来饭量就不大,要我在同等时间内吃完一个壮硕美 国成年人的食物,实在是强人所难。这大概从一个侧面佐证了民主和自由不止有 一种模式。   这种对文化的略微不适不止我有,我料想美国人去中餐馆吃饭也有困惑。我 不止一次在一些不错的中餐馆如Peter Chang看见这种景象:一群美国人围着圆 桌坐一圈,每个人面前摆一盘菜,这个是辣子鸡丁,那个是水煮鱼,还有一个是 西湖牛肉羹,大家把自己的一盘菜从头吃到尾。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我猜他们 对餐馆的评价会大相径庭,而且难以说服彼此。从一个外国人在中餐馆吃饭的习 惯上,大概是可以看出来他对东方文化的基本理解的。   还是说一说马里兰的吃吧。   马大校园里面吃饭的地方有三处。一是Stamp Student Union,类似于大学 生活动中心。二楼有一层是餐厅,都是开放式的快餐档口,总有二三十个,东西 向靠墙排成两列,中间空出来放桌椅。我刚去马里兰的时候,最常去的是Panda Express,这是一个只在美国才有的连锁中餐馆,重糖多油,很多外国人喜欢。 我通常点炒饭或炒面,再加上宫保鸡丁或者西兰花牛肉,有时是蜂蜜裹的炸虾。 大概也就八九块钱。Panda Express可以试吃,如果你有兴趣,柜台里的服务员 会拿个牙签取块肉或虾让你尝一下味道再决定点不点。Stamp距离图书馆很近, 如果周末时临近中午去图书馆,我会顺路先去点一个Panda Express的bowl,带 进图书馆的小隔间,再从东亚区的书架上抽一本书,在小隔间里边吃边读,开启 周末生活。后来有段时间工作太忙,中午经常不带饭,我也会从实验室走去 Stamp吃点东西垫一垫,我去的最多的是Chick-fil-A,这是一家类似于麦当劳的 快餐店,但味道要好一些。我常点Chicken Sandwich或Spicy Chicken Sandwich, 加上刚炸好的、外酥内软的薯格,配上buffalo的酱,一杯可乐或Sweet tea,可 以迅速获得足够一下午工作的热量。Chick-fil-A是有些传统的,他们的店在全 美周日都不开门,据说因为老板是基督徒,周日要去教堂做礼拜。   我最初以为学校里吃饭的地方只有这一处。过了两三年,才知道更多的学生 主要去Dining Hall吃饭,这才是类似国内的大食堂。马大的食堂似乎有三处, 我只去过两处,称为北食堂和南食堂,在校园的两端,紧邻学生的住宿区。 Dining Hall主要是为了本科生,一个学期交几千块钱,便可以在任何时候(通 常是早上七点至晚上九点)去那里不限量地吃饭。后来朋友告诉我研究生或博士 后乃至老师都可以去,只要买票就可以了。我就买了一个meal plan,200块钱可 以去25次。自从去了Dining Hall,我就很少再去Stamp了。因为Dining Hall里 不但种类极其丰富,而且更健康营养。我有段时间在明泽和今明的撺掇下开始跟 他们一起健身,增加的几磅体重大概都是得益于Dining Hall。然而两个食堂距 离我的实验室都不近,走路总要十几分钟,工作一忙起来是懒得去的。于是25次 的Pass大概一学期都用不完。   马大校园紧邻一号路,自从我搬到新实验室后,走过去只要穿过几栋楼和一 条小河,5分钟可达。一号路上有不少餐馆,我便去那里吃饭。我经常从IREAP靠 近Lot 11的一侧走过去,那是一条林间小路,约摸有几十米,时常有松鼠、野兔 或鹿出没,还有明艳的花草,时而跳动时而凝思的鸟,五彩斑斓的各式昆虫,无 不传递着季节的气息。   一号路靠近校园的一侧有家 Bobby's Burger,肉饼做的松软香嫩,我们去 吃过不少次。可惜在疫情前后就关门了。再往南走不远有Looney's Pub,是一 个酒吧,里面有几块大的显示屏,总是在转播体育比赛。我们实验室聚餐或看比 赛通常去哪里,主要是图地方宽敞,可以大声讲话,食物倒是乏善可陈。往北还 有Sweet Green和Shanghai Tokyo。   我来马大后吃的第一个餐馆就是Sweet Green,可是印象很不好。那时是一 月份,正是马里兰的冬天,冬雨里寒意袭人,我和前老板以及新来的博士生 Eitan在一号路上找餐馆。因为Eitan是犹太人,不吃肉,我们转来转去就进了 Sweet Green。凄风冷雨里每人一杯冰水也就罢了,一碗Sweet Green全是绿菜叶, 吃得人胃冷心酸,脸色都成了菜色。我此后再也不愿去尝试它。直到四五年后, 我才又开始吃,竟然发现了它的好,印象也大为改观。   Shanghai Tokyo其实是一家中式快餐店,里面混杂着粤式粉面、中式炒菜和 日式寿司,味道只能说聊胜于无。可是马大附近再没有其他中餐馆,若要解馋时 便没有选择。Shanghai Tokyo里面有一个窄小的座位区,大约摆了七八张桌子, 桌面上都隐约有些油腻,总是让人感觉不那么干净。   一号路的另外一侧,正对着Bobby's Burger的,是一个小的商业区(Plaza), 环绕着有十几家风味不同的餐馆。我们去得最多的是Pho D'lite。这是一家越南 米粉店。越南米粉店在美国很盛行,很多小地方都可以见到。Pho D'lite的生意 通常不错,总是熙熙攘攘的人。大家最常点的是P1——菜单上的第一个,经典牛 肉米粉。额外还可点些炸鸡或炸虾,味道时好时坏。这里的米粉汤很鲜,可是我 吃完后经常感觉口渴,怀疑他们在汤里加了莫名的调味剂。相比于这里的米粉, 我更喜欢一号路上在Safeway旁边的另一家越南米粉店,那里的汤入口没有侵略 性,而是绵软悠长,吃后也没有任何不适。   说到马大附近我最喜欢的餐馆,非Food Factory莫属了。它也在这个小 Plaza里面。我在其他文章里多次不经意间提到过它,提到过它香甜酥脆的馕, 浓郁醇厚的蕨根和秋葵,还有红红的烤鸡块以及偶尔才得一见的炖羊肉。可惜疫 情让这个清真小餐馆关了门,实在是一大憾事。Food Factory关门后,我们又找 到了一家替代,那便是Spicy 6,沿着一号路往南走几迈可达。这是一家印式餐 馆,可是馕做得很地道。他们把馕和pizza的概念结合起来,在新烤的馕上敷上 一层肉和蔬菜,最后撒上一层cheese,再用烤箱烤酥脆,趁热吃起来极为美味。   从马大校园的最南端出去就是College Park的downtown,也是周边商业最繁 盛的区域。这里遍布着不少餐馆,味道不错的有几家。比如Marathon Deli,这 是一家希腊快餐店,店面狭窄,招牌是Gyro,用饼卷烤肉和蔬菜,再配上有酸香 奶味的酱,吃起来清爽可口。比如Jason’s Deli,这是一家亲民的美式餐馆, 介于快餐和传统餐馆之间,三明治和沙拉吧台很相宜。可惜也在疫情前后关门了。 旁边还有两家中餐馆,一个叫Northwest Chinese Food(西贝),一个叫Ivy noodle。西贝有肉夹馍,慕名吃过几次,有名无实。而且不久就涨了价,但肉和 馍的分量却又变少了,再加上老板娘整天笑颜不展,空气中总觉得有些压抑,从 此便很少去了。Ivy noodle在西贝旁边,招牌却不是面条,而是麻辣香锅。这里 的麻辣香锅跟我在国内吃的很不一样,炒出来黏黏糊糊,味道也软塌塌的。初次 吃起来觉得根本不是香锅,吃得多了却也觉得不错,好似自成一家。   如果离开校园远一些,可选的餐馆自然更多了。这其中韩国餐馆和墨西哥 Taco最为常见。如果愿意开车到DC或者VA,则可发现另一番天地。我对这些美食 缺乏研究,都是朋友们带着去的,记忆里的味道就更淡一些,说不出它们的好来。   要说马里兰的味道,相比这些林林总总的餐馆,记忆里更不可缺少的,却是 来自朋友们做的菜。那些菜超越了食物本身,自然另加了更多的滋味。 (四)   在新东方还没有转行做直播带货的那些年里,中国留学生来美国之前,大抵 是要去新东方报个英语学习班的,以期提升在国外的生存能力。可是他们不知道, 留学生活质量的提高其实需要四方面的技能而语言不过其中一门。这就像相声演 员需要掌握“说学逗唱”一样,四门功课少了三门,生存能力必然大打折扣。   据我总结,留学生的四门功课是:英语,开车,做饭和理发。第一门功课新 东方有授,后三门功课蓝翔技校可教。语言的重要性自不必说,是生存之根本。 而能开车、懂做饭和会理发,则能让你的生活质量以傲人的优势强势攀升,尽管 会有些许边际效应递减。   在美国,除了纽约、波士顿等极少数城市,公共交通因需求不足而欠发达。 能不能开车,感受到的极有可能是两个世界;懂做饭则是为了哄好一个中国胃, 偶尔还可缓解片刻的乡愁。当然,生活在加州的朋友们几乎是不需要操心做饭的, 因为那里中餐馆的味道跟国内几无两样。而理发,则包含了一种略显纠结的精神 需求,留待以后再做讨论。   花开两朵,今天单表做饭这一枝。   我在马里兰认识的朋友里,在国外漂泊多年却不曾做过饭的人,大概只有薛 教授一个了。除此之外,人人都曾集齐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翻天覆地操弄过一番。 多数人如先帝创业一样,中道崩殂;有极少数却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天长日久, 练出来一身炉火纯青的好功夫。   每个人的家乡不同,做出来的菜也五花八门,莫可一一名状:菜式可中可西, 风格或南或北,味道乍咸还甜,颜色时浓时淡,火候忽深忽浅,这全赖做菜人的 临场发挥。这些菜可能不如餐馆里的精致,但因为包含了做菜人的经历和心思, 自然拥有了在餐馆菜里找不到的灵魂和趣味。一口菜吃下去往往让人记忆深刻, 值得回味。   普通留学生做饭,最多只会学做一两个自己的家乡菜,练习纯熟之后便能 “一招鲜,吃遍天”。而如果能博采众长,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单凭一人之力 就能轻松整出一桌子的菜,那是要被尊称为大厨的。虽然马里兰的朋友们几乎人 人都曾下过厨房,但被奉为“大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沈大厨,一个是何 大厨。   沈大厨是北京高校的老师,我来马里兰最先认识的人就是他。他那时在马大 做访问学者,住在Davidson St的杨太太家。他本来住主卧,因为来年春天要回 国,便在网上找续租的人。我那时正要来马里兰,一来二去就讲妥了。我到马里 兰的第一天,他就把主卧让给了我,自己搬到隔壁的一个小书房暂居。沈大厨是 南方人,身形胖乎乎的,戴一副眼镜,说起话来圆脸上带笑,是一个典型的居家 好男人。他不但待人真诚,做饭也是一把好手,鸡鸭鱼肉样样能做,且中规中矩、 各入其味。他来马大的时间并不久,可是因为厨艺精湛,在查经班交了不少朋友, 时不时会招呼一帮人来家里聚会。我们的饭厅里有一个方桌,平时靠墙放着作餐 桌。聚会的时候,我们把方桌挪到饭厅中间,再把四边的木板撑起来,方桌就变 成了一个大圆桌,围坐七八个人还宽绰有余。沈大厨一番忙活之下,就能把圆桌 上都铺满了菜,让人惊叹不已。   何大厨则是北方人,沉静中带着温柔,像一个邻家姐姐一样(尽管年纪并不 大),待人接物让人感觉亲切温暖。朋友们之间称呼她不叫名字,直接叫“大 厨”,可见她的厨艺多么深入人心。何大厨尽管也能毫不费力地自备一桌酒席, 可她更擅长从原材料做起。比如她能自己做凉皮,包粽子,包包子,做烤鱼,这 些都是教学视频里无法轻松学会的厨艺,让人望尘莫及。非但如此,何大厨还经 常替朋友们着想,不论在谁家聚会,从来都是她照顾大家,很少看到她坐在那里 等别人来照顾,这么优秀的品质实在是难得而可贵。   除了这两位大厨,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可是年代久远,味道记得 便没有那么真切,只得凭借着暂存的印象胡乱记一记。   吴昊是陕西人,极力推崇西安名吃水盆羊肉和上海菜,且对马里兰周边的餐 馆很有些心得。我和他做室友,一起吃了四年多的饭,见证了他多变的做菜风格,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用从家乡带来的辣椒面做油泼辣子和油泼面。秦椒的品质果 然不同凡响,热油泼过,激起的香味比辣味更浓郁,闻到都会让人垂涎欲滴。除 此之外,我好像从来也没吃到他做的水盆羊肉,只记得他的白斩鸡,腌笃鲜和不 知用什么调料烧出来的红酒。   在我来马里兰大半年后,Zhu老板搬到这里读博士,和我们做室友。他是从 康奈尔拖着全部家当一路开过来的。我记得他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们借着门 口的灯光帮他往屋里搬东西,除了衣食住行的应用之物,他还带了几盆植物,看 出来是个对生活有讲究的人。Zhu老板擅长做牛排,他会去超市选上好的牛排, 回来在地下室的厨房用铁锅来煎,热油和鲜肉的碰撞声激烈而清脆,四溢的香气 瞬间就飘到了楼上,让人难以忽视。   Mengfei来自北京,他人高马大,足球,排球,羽毛球样样在行,可是做起 事情来耐心细致,最擅长熬炸酱面里用到的炸酱,大概是得了北京老师傅的真传。 我在他家碰巧吃过一次,比附近知名的韩国餐馆大人王(Da Rae Won)里的炸酱 还要好吃。但他大概不会自己做面条,用了买来的干面,让口感略打折扣。   光爷是马大朋友圈里的大佬,声名在外。一个清清秀秀的上海女生被称作爷, 可想而知气场有多强大了。她在彭星星家的壁橱里有一个小货架,摆满了奇奇怪 怪的各色小零食。朋友们来了,她就抱出一堆来给大家分享。她偶尔也在彭星星 的帮厨下做做饭,大概是用了不少好材料的,不过味道都记不清了。我唯一记得 的,是她做的红烧五花肉。肉是Costco里买来的,三层五花,略肥。她用一个锅 慢慢炖了很久,最后用糖调了汁。成品看起来是深红色,并不那么显眼,可是吃 下去软糯可口,丝毫不肥腻,确实是下了工夫的。   Bobby是我老乡,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彭星星家。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一帮 朋友正在悠闲地玩游戏。他一身西装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束花和两盒巧 克力,很绅士地跟大家打招呼。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场面,活跃的气氛就像 突遇一股寒流,一下子凝固起来,半天也化不开。等后来熟悉了,才知道他那天 的一本正经都是装的,本人像极了喜剧演员宋木子,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他最 知名的是做鸡肉胡辣汤。调料是从国内带来的,据说是“家传秘方”。他用鸡腿 肉做原料,再辅以面筋,花生米,红薯粉丝等各种配料,熬出来的胡辣汤别具一 番风味,曾一次请十几个朋友喝过,帮他积攒了不少声誉。疫情期间在家隔离的 时候,他也做过几次胡辣汤,可是要以我摊葱油饼为前提。焦脆酥软的葱油饼配 上点了陈醋和香油的胡辣汤,像极了扶沟早饭摊上的情形,可算是一种慰藉了。   除了这些朋友们,王大哥的厨艺也很了得。我在其他地方提到过王大哥,他 小学毕业,可是多才多艺。他在国内做服装生意起家,移民来了美国之后开始做 装修的生意,一个人把他的房子上上下下翻修了一遍,凭空多隔出几个房间来, 好容下更多租客。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日常交情仅限于定期让他帮我理发。   后来我搬了家,和他做了邻居。有一天,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却 之不恭,便去了。王大哥准备了几个热菜和一碗汤,大概是江西和广州风味的融 合,味道出奇地好。饭后聊天,我才明白他的用意,是想让我去他那里住。我刚 搬完家,再也不想折腾,可是吃人嘴短,不好直接拒绝,便随口敷衍了过去。直 到我最后离开马里兰,这桩“买卖”也没成,但那几个菜的味道,却让我时不时 还能想起他。 (五)   马里兰最让我心仪的,还是它的四季。   在我去过的所有城市里,马里兰的四季分明最是恰到好处。春有碧树丹花, 夏有狂风骤雨,秋有红枫白霜,冬有残风冷雪。每个季节不长不短。这正如宋玉 描述他的东家之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 太赤”。   马里兰的冬天有迹可循。每年的万圣节过后,天气开始慢慢地转冷。大约从 12月份开始吧,冬季就来了,可是雪一般要等到过了元旦才开始下。少则下两三 场,多则下四五场,等到三月下旬DC的樱花开放,冬季就结束了。冬天最冷的时 候能到零下十度,室外风很硬,不戴帽子会被吹的脑袋生疼,像不小心磕到门板 上。雪少的年份,还会下冬雨,这是比下雪还要麻烦的事情,可不像台北的冬雨 那么浪漫。因为气温很低,落雨成冰,半天的工夫,车身就像被浇了一层半指厚 的透明冰壳,开车门都无从下手。下冻雨时最危险的还是开车上路,稍不留神就 能打个“出溜滑”,路旁的各种事故抬眼可见。冬天四野肃杀,树林里灰木萧瑟, 寒风阵阵,让人担心那些鹿和松鼠们都怎样捱过这么冷的天。没有了树叶的遮挡, 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走在woods旁的小路上,轻易就能看到几英里之外IKEA高 高耸起的广告牌——这在其他季节都是看不到的。   大自然用严寒把人逼进室内,让万物归巢,大概就是为了能够休养生息,谓 之“冬藏”。可是在屋里“藏”三个月恐怕任谁都会发闷,如果按捺不住,最有 乐趣的户外活动大约就是去滑雪了。离College Park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有一 个滑雪场叫Whitetail,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里兰的春天不长,大约是四月初到五月中,这更像是为了夏季和秋季的狂 欢做铺垫和暖场。春天的时候,各种颜色都会亮的发光,纯粹又耀眼。樱花来的 最早,去DC的潮汐湖畔(Tidal Basin)随着人流看樱花似乎成了迎接春天的一 场盛大的仪式。待到樱花落尽,万物萌发,复活节的周末便可去附近的公园踏踏 青或烧烤,离学校最近的是Greenbelt Park。那里草坪很大,可似乎没什么好玩 之处。等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开车大约40分钟,便可以到古色古香的安纳波利斯 (Annapolis)小镇。头顶着春日吹吹海湾里的风,闲坐在栈桥上,抬眼望去是 片片白帆,低头是光点浮动的波浪,都能让人看半天而不生厌。看够了海浪,可 以在镇上的小店里逛一逛,附近还有大名鼎鼎的海军学院(Naval Academy), 总能让人兴尽而归。   春天里还有另外一个好去处,就是国家植物园 (National Arboretum)。 其实何止是春天,在我看来,这个植物园时时都是一个好去处。国家植物园颇有 历史,距离马大只有二十分钟,可是我们很晚才知道。植物园的入口在路边,但 大门平淡无奇,平常路过时很难引起人注意。植物园进门是一个大停车场,四周 空空荡荡全是草地,让人搞不清是做什么用的。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满怀疑惑, 沿着小路绕过几个弯,才看到掩映在几重树影之后的visitor center,恰似曲径 通幽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穿过visitor center,才是植物园的核心部分 ——原来进门那一大片草地和树林像影壁墙一样,全是障眼法。这个植物园面积 足有450英亩,山湖错落有致,植物品种丰富。进门不远即有一个盆栽和盆景博 物馆,布置颇具匠心。因为面积足够大,在里面游玩从来遇不到人流,实在是清 雅极了。   我最迷恋马里兰的夏季。夏季是大自然狂欢的开始,白天时间变得很长,所 有草木都在恣意疯长,空气里混杂着蓬勃向上的味道。我习惯在早上七八点钟的 时候去附近的小树林里散步。那时太阳还没有露头,晨风带着清凉,草上浸染着 露珠,随处可遇各种动物,有在草地上探头探脑的松鼠,啃几嘴草就四处张望的 鹿,在沼泽地扑棱棱飞起的野鸭,藏在桥洞边姿态优雅的白鹳,趴上小路边见人 就缩进壳里的乌龟,还有不常见的小蛇;等到太阳一露头,空气就燥热起来,动 物消失不见了,人在外面也待不住,只能一整天都躲进空调房里。   最有趣的是傍晚。本来晴空万里,不知从哪里飘来几块云,遮挡了蓝色的天, 燥热的风里如有若无地多了一丝凉意。忽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浓重的黑云 从四周挤压过来,天色顿时变暗了,远处的天际还划起了闪电。没等雷声传过来, 雨水就劈头盖脸地从天上泼下来,砸起一阵浓重的土腥味。我们此刻就趴在窗边。 把窗户小心地掀起一个缝,土腥味连带着温吞的雨滴就迎面钻进来。雨越下越大, 如几重白幕布遮挡了视线,对面人家的窗户已经看不真切了。落在地上的水来不 及淌走,淹没了整个路面。轰隆隆的雷声这才不绝于耳地传过来,闪电更近、更 亮了。风把雨水裹挟成一道道银色的利刃,肆意地扫过草地和大树。用不了几分 钟,温吞的雨水变凉了,暑气被彻底压在了地下,轻爽终于重回世界。好一场酣 畅淋漓的夏日暴雨!   夏季的时候适合去户外hiking。马里兰周边水域丰富,适合hiking的地方有 很多,其中我们最常去的大约就是 Great Falls了。Potomac河在山麓间上下奔 腾,沿河两岸便是绝佳的徒步之地。我们最常走沿湖平坦的一截,那是一条河边 的防洪堤坝。堤坝的外侧是一个狭长的湖,横在湖中的枯枝上常有一排排的乌龟 趴在上面晒太阳。湖的上游是随地势升高的水道,走不远即可见一处废弃的木门 水闸。再往上走不久,就到了堤坝内侧的一座桥。桥正架在地势陡降处,站在桥 中央,仿佛悬身于洪流之上,汹涌的河水在狭窄的岩石间翻腾起白浪,激荡出震 耳欲聋的轰鸣,让人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秋天是马里兰最美的季节了。杜牧诗云:“霜叶红于二月花”,可见秋景比 春景更有滋味,大概是积累了更多的缘故吧。马里兰的秋景又何止于此,而是 “霜叶更比红花艳,误把秋去作春回”。赏秋景我们常去 Harpers Ferry。这里 是Shenandoah 河与Potomac河的交汇之处,沿着Maryland Height登到最高处, 正可居高临下俯瞰山河,便可随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胸中不由会澎湃起片刻 豪情。   Harpers Ferry地处西弗吉尼亚(West Virginia)。提到West Virginia, 便不能不提 John Denver那首传唱了半世纪而依然不衰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歌词甫一开始,便是直抒胸臆:   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Blue Ridge Mountains, Shenandoah River.   接下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动人地呼唤,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ama;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听到这首歌,我总会想起费翔那首情意绵绵的《故乡的云》,歌词同样温柔 到让人心碎: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的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六)   一个多月前,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又短暂地回了一趟马大。   为了去实验室方便,我把酒店订在了校园边上。办好入住正是傍晚。看看天 色尚早,我盘算着选一个熟悉的餐馆好好吃一顿。不料出门转了一圈,却一无所 获。Shanghai Tokyo永久关门了,Pho D'lite 永久关门了,Bobby's Burger 永久关门了,Food Factory 的店铺已经变成了一家非洲餐馆,旁边新开了一家 我没有见过的奶茶店。哦!这还是我一年前才离开的地方吗?!我站在一号路边, 心里满是惊讶。我四处张望,看到McDonald在原址上焕然一新,只得进去胡乱点 个套餐充饥。   从酒店到实验室,走路不过七八分钟。我每天早上去McDonald买个早餐,穿 过一号路,绕过University View那几栋公寓楼,就到了小河的岸边。那里草木 成荫,我随便找个桌子坐下来,在清凉的晨风中吃早餐,耳边就是溪流和树叶的 声音。吃完起身踏过木桥,再走过那条林荫小径,就到了实验室。忙完了一天的 工作,我有意在校园里走走,便自己步行去较远的地方吃饭,有时去Stamp,有 时去Downtown。一个人故地重游时的感觉很妙:这里的一切你似乎都熟悉,但四 周全是陌生人,仿佛你在两个交叠的时空里穿行。   校园里有了很多变化。Kim前的新楼建好了,大片的玻璃在天空中映照出迷 人的光;学校的标志“Big M”为了新建的地铁移位了;教堂前的大草坪上,一 座新楼已经竣工——两年前那里才围了起来。Downtown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成 了一个大型施工现场。要不是有些熟悉的餐馆还在,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我曾经多 次来过的地方。   尽管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多,尽管才离开不到一年,那个我熟悉的马里兰 已经逐渐远去,开始变得陌生起来,如今的我也只是它的一个旅客。这不由得让 人惆怅。幸好当初的朋友还有一些在College Park,和他们的欢聚才让我找回更 多熟悉的感觉。   快要离开马大的时候,有天傍晚闲来无事,我独自去校园里溜达,不经意间 就走上了那条直通Woods的林间trail。我绕过Lot11一直往前走,左侧是树林, 右侧不远是草木丛生的河岸。往前走一段,出了树林,就是一座公园和一个足球 场,有人在那里玩闹。再往前走,小径跟河岸合二为一,站在路边就能看到淙淙 而过的溪水。穿过193高速路下方的桥洞,就看到了那座高尔夫球场,沿着球场 再往前走,就是我们曾经日日从Woods出发散步的小路。走到木桥边,眼看天色 已晚,我只得止步,掉头往回走。   我就这样和马里兰告别了。   我有时候胡思乱想,觉得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梦。   呱呱坠地时恰似初入梦境,从此便开始了一番变幻莫测的旅途。如果你的经 历还算丰富,你会到过许多地方,也结识了很多人。可你每到一处,过去的地方 和那里的人就被你抛在了身后,时间越久印象越浅。但转念一想,与其说是你离 开了老地方,不如说是老地方忘却了你这个过客。如果若干年后故地重游,会发 现地方还在,但“人成各,今非昨”,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那些 记忆里的“老地方”,根本就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之地,它让你的记忆无所依附。 如此折腾一番,等到年老力竭,残存的记忆恐怕也多已模糊。及至“呜呼哀哉”, 才算大梦方醒,可一切都已如云烟般消逝,似乎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我在梦中乐此不疲地记下这旅途中的琐事,就是奢望在梦醒时能留下曾经存 在过的蛛丝马迹,虽然这一切永远都将不为梦中的我所知。 ◆              首长之角 ·椿楸·   三条轻轨吻在一起,形成了阿尔贝一世广场。这座广场南依蒙彼利埃植物园, 北枕莱兹河的支流——维尔当松河,并夹在当地大学的文学、医学两大学院之间, 是这座南法城市最忙碌的地段之一,也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管它叫“广场”着实有些勉强。它没有广平的地面和广阔的天空,相反,它 狭窄、畸形、高低不平,活像一个被挤扁了的粽子,来往的电车和穿行的人群常 令它拥挤不堪,以至于站在它的中央,不适合指挥一场雪。   尽管如此,它依然算是M城最漂亮的地段之一。站在广场北缘,我可以轻易 拍到远方圣皮埃尔教堂灰黄色的钟楼以及圣安娜教堂米黄色的塔尖,每逢夏天, 还有梧桐树叶为照片增添刘海。然而,这如画景致固然美好,却远非我青睐这里 的原因。我之所以对这座广场情有独钟,只因为那家名叫“首长之角” (CapChef)的快餐店。   “首长之角”位于广场东缘,主要经营披萨、三明治、烤巴布(土耳其旋转 烤肉)一类的街头简易快餐。它店面虽小,位置却极好,雄据街头转角的它,一 统身后呈雁阵之势的左右两排房子,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作为广场上 最为显眼的店铺之一,它的位置远远比它的食物更有名气。小店是许多年轻人见 面会合的最佳选地,甚至是阿尔贝一世广场的代名词——在当地打车,只要说在 “首长之角”下车,司机都会心领神会。   小店的法文名字“CapChef”由两个法语单词“cap”和“chef”组成。 “cap”有“航线”之意,而“chef”则一语双关,既可作“首长”,又可作 “大厨”。尽管中文译成“首长航线”或许会更加贴切,但由于“cap”亦有 “海岬”之意,我故意将之译作“首长之角”,是为了映衬其北门锁钥的显要位 置。倘若以房为山、以路为海,把北侧维尔当松河上的革商大道当作大西洋,再 把南侧任由电车一号线纵贯而过的广场区域当作印度洋,那么,充当了分界点的 “首长之角”真的会令人想起非洲大陆南端的好望角。更何况,小店给过我不小 的惊喜,犹如当年好望角于水手。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水手,因为我也在漂 泊。   我的惊喜,缘自我发现了小店的一个不是什么秘密的秘密,就在我搬到这个 街区的第二周。   五年前,我在这座异乡的城市落脚。   在这里,我谋得了梦寐以求的职位,从此有了生计上的安定和事业上的起步, 并庆幸自己在而立之年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我光荣地成为一名科研工作者,并 将为科学事业奉献一生。   科学是美好的,科研却是残酷的,选择了这条路,就选择了操劳与奔波、艰 辛与孤独。我有我的学术理想和职业抱负,在该城落脚后,我向来不敢放松,反 而愈加忙碌:项目、论文、实验、外业,有时还要备课教书……逢至项目申请或 论文截稿的日子,犹如峥嵘岁月:每天一睁眼,我要迅速在脑中过一遍全天的计 划;早餐,我在收发邮件中度过;上班时的电车里,我用来阅读文献;白天,我 一边推进项目工作,一边处理行政杂事;晚上,我要继续加班,直到夜深人静时, 那是属于我编写程序、撰写文本的黄金时刻……   公元二零一六年春,搬家后的第二周,我不幸恰逢这样的日子。记得那天上 午,广场上已是人来人往,我拖着沉重的眼皮走入其中——彻夜难眠之后,天亮 还要上班赶路。   待我尚未梦游到西北角的电车站台,我就听见广场上空飘来旋律。那是一支 女高音咏叹调,轻婉、空灵,让我瞬间清醒。   乐队中的木管不时吹出舒缓的乐句,像飞翔的羽毛,软软落在心尖。那一刻, 我多想就此躺在地上,四肢舒展,可惜我不会魔法,不能把脚下的水泥变成草原。 我缓缓走进车站,在梧桐树的空隙中觅得一处阳光,仰头,闭眼,任由光辉抚我 眼角、梳我眉梢。我的周围依然熙攘,但我的世界已然静寂……   美好总是短暂。不一会,我的电车来了,深蓝色的电车像潮水一样缓缓向我 掩杀过来,转眼到我跟前。前面的人陆续上车,我却有些依依不舍。我看了看时 间,自己别无选择——上午我还有会,我已濒临迟到的边缘。   上车时,我朝东方望了一眼,那是阳光传来的方向,也是音乐传来的方向。 我看到小店的上方冒着热气,店面已经开张。   “好美的音乐……”车上的我一边掏出文献,一边感慨万千。那旋律似曾相 识,或许是来自海顿或莫扎特的某首弥撒曲,我一时想不起出处。倘若方才能把 曲子听完,我没准能够借助阳光的力量,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出它的名字。   能在上车之前把一首歌听完,那是极其美好的事情。可惜这样的美好,只属 于过我的青春。十几年前,年轻的我会因为一段旋律而甘愿错过一班车,尽管我 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错过那班车,而错过一场本属于我的爱情。   那时,我会不吝我最珍贵的时光,拿去虚度,用作发呆。如今,这样的想法 只能是奢侈而危险——我不再年轻,不再有资本去挥霍,我只想挤出时间,推进 我如山的工作。两年来,由于差旅繁多,加上慢性咽炎,我甚至放弃了心爱的合 唱活动——一项我坚持了近十年的业余爱好,着实遗憾。   只是,那广场上的一幕着实珍贵,令我回味无穷。每每想起,我就想到电影 《肖申克的救赎》中有着些许相似的一折——监狱中的安迪用扬声器公放了莫扎 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选段,当天籁般的音乐沐浴人间,监狱上空 郁积的阴云仿佛顷刻消散,广场上的狱友们纷纷抬起头来,那是千百个希望的眼 神……   打那以后,我总会在上下班时间留意小店。   那段时间里,我先后听到过贝多芬、舒伯特、萨蒂、福莱……当然,还有很 多曲子,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有好几次,我都想停下脚步,再转过身去告诉店主 我喜欢他放的音乐,可憎的是,每次,我偏偏能够找到继续前行的借口。   直到一天傍晚。   那个傍晚非常晴朗,天上有云,天边有红晕。下班的路上,我经过广场时又 听到了音乐。   哦,我听出来了,是勃拉姆斯《第一弦乐六重奏》中的那个行板。那是一首 用灰暗小调写成的变奏曲,让我在烂漫的天气里,也能想到一场生死。乐曲的开 始,中提琴与小提琴先后奏出坚实而厚重的主题,宛如送葬的队伍迈着沉重的步 伐徐徐前行;稍后,大提琴奏出拥有巴洛克气质的忧郁曲调,抑扬顿挫,像一位 哽咽的老人,已然泣不成声……   我心血来潮,决定去小店看个究竟。   销售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有微胖的身躯,五官颇为标致。他戴着 厨师帽,腮上留有浅短的胡须,里面泛着银丝。那个整天播放古典音乐惠及整个 广场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大叔了。   “Bra—hms!”我便冲他喊到。我故意把“勃拉姆斯”名字中的r音用小舌 震颤出来,生怕他听不到。   “是!我喜欢勃拉姆斯!”他同样把“喜欢”一词说得很重,像是故友重逢。   “Chef,我喜欢这首曲子!”我说,“所以特意过来给您问候。”   我用拳头碰了一下他的拳头,两人默契地以此种方式握手——他尚在工作, 我不想碰触他还要继续揉面的手心。刚聊了一小会儿,我们彼此针对对方的称谓 很快从“您”变成了“你”。其间,我问他有没有听过勃拉姆斯写下的另一部 《六重奏》,那里面,他把他的情人的名字“阿嘉特”放进了旋律。   “德国男人也很浪漫啊。”他说。   我们都笑了。   为了不耽误他生意,我决定买点什么,看到小店售卖饮料,便问他有酒吗。   他说他不卖酒,“喝酒对身体不好。”他说。   我有些失望,但随即还是买了他两瓶苏打水。   付钱之后,我把两瓶水依次拧开,然后拿着其中的一瓶向他挥动:“喏,这 瓶给你。”   他很惊诧,但随即收下,对我道了谢。我们碰了瓶子,各喝一口。有时,两 个人的水相互碰撞之后,真就变成了酒……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会不时去小店门口转转。   我偏爱夜幕降临后才去,在写了一会儿程序之后,正好出来透透气、放放风。 他忙时,我就远远呆在一边听他放的音乐;他不忙时,我就走上前去,随意侃上 几句。出去时,我会自带啤酒,困的时候带瓶“力夫”,渴的时候带瓶“喜力”, 一瓶小酒,是我忠实的沙漏,每次一喝完它,我就会自觉回家。   渐渐地,我了解了一些他的信息。   大叔名叫穆拉德,听名字就知道他有阿拉伯血统。的确,他的母亲是突尼斯 人。不过,他有一个犹太人的父亲,因此家庭文化异常多元,他本人也精通阿拉 伯语、法语、英语三种语言,可见一斑。穆大叔全家成员分散在世界各地:母亲 在北非、兄弟在美国,他自己则在法国,现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三十年前他从突尼斯来到法国求学,曾在蒙彼利埃第一大学攻读法律专业。 他曾想做一名法官,追求公平正义;或是一名律师,拥有体面的生活。那时,清 贫的他靠在餐厅打工维持学业。后来,或许是因为生活的不易,他没有实现最初 的梦想,转而像他的很多同胞一样,选择了餐饮业,做着薄利多销的小买卖,艰 难维持生存,这才有了如今这家开了二十多年的“首长之角”——这个名字,也 是他本人起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安逸的职业,但餐饮业的艰辛还是超乎我的 想象。小店七天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通宵,而有时白天他竟然 也在,这让我一度怀疑他究竟睡不睡觉。长年累月的熬夜和昼夜颠倒的作息终究 折损了他的健康、侵蚀了他的容颜。我初次见到他时,还以为他年纪有五十大多, 后来才知,当时他也就四十出头。   由于共同的爱好,我们的话题多与音乐有关,却也不局限于音乐。或许是北 非马格里布的阳光铸就了他热情的性格,他颇为健谈,且好奇心强。他会问我一 切关于中国的问题,大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小到我的个人及家庭,甚至对我小 众的专业和偏门的工作也颇感兴趣。   “真的想听我的工作?”我问。   “当然!”他答道。   “那好。”我呷了口酒,开始滔滔不绝,我讲啊讲啊,直到看见他开始频频 微笑、默默点头,我知道:他多半已经迷糊,陷入了云里雾里之中……   有时,我在想:我们算是朋友吗?   算,也不算——我们似乎聊得很熟,却又会各自保持距离。他不了解我的往 事,我不晓得他的秘密,我只是在他的眼前背后,喝下一瓶瓶的酒。   某天晚上,我有些感冒,加上有点想家,于是夜不能寐,便索性去了广场小 店那里。   我问他,将来终老会去哪里。   “耶路撒冷。”他说出这座中东圣城的名字,毫不犹豫,并用右手做出了一 个捶心的动作,“在我心里!”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有一半犹太血统。他对该地 的忠诚,使我不禁猜测:从中东地区那个小小的以色列走出过那么多杰出的指挥 家和演奏家,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何如此喜欢古典音乐。   他告诉我,他去过三次耶路撒冷,每次能住上几个月,每次都不想离开。   他反问我想在哪里终老。“是不是北京?”他问——我曾经告诉他,我在北 京生活过。   “不是。”我对他说,我并不爱北京,我最爱地方是我的家乡,她很小,一 点儿也不著名。   “在我死之前,我肯定是回不到那里终老啦。”我笑着说道,我的话里甚至 没有出现那个城市的名字——说了也是白说,他只会瞬间忘掉。   “到不了的地方总是最美好的。”他说。   我向他竖起了拇指,同时又竖起了酒瓶——为了他的话,我一饮而尽。   临走时,我问他还会不会说希伯莱语——以色列的官方语言。   “我父亲还会,但我已经说不了了。”他撇了撇嘴,“很遗憾啊。”   “唔,也许吧。”   其实,距离这次谈话的四年之前,我在另一座法国城市格勒诺布尔读博后期 间,曾经跟随当地合唱团演出过犹太裔的美国作曲家伦纳德·伯恩斯坦的合唱作 品《奇切斯特诗篇》,当时我们按照此曲要求,全部用希伯莱语演唱。本来,我 想背几句作品中的歌词给他听的,给他一个惊喜,但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有空的话,你一定要听听这部作品。”回家之前,我对他叮嘱道。   那天夜里,我翻箱倒柜,终于在家中找到了我那张伯恩斯坦的CD,里面有 《奇切斯特诗篇》。这部作品是最受欢迎的二十世纪经典合唱曲目之一,听过它 的人都知道,它有一个细腻且又催人泪下的第二乐章。当年,每次演到该乐章的 第二主题部分,我都会被深深感染——那是一种等人归来的感觉,无论对方是生 是死。   天亮时,我本想将CD给他送去,但想了想,还是不要送了。   另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夜晚,是在去年的夏天,公元二零一九年。那天有月 食。我特意在凌晨时分来到广场中央,目睹了月亮如何被吞噬、又被释放。   月食尚未结束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远处,穆大叔正在他的小店里朝我 挥手。   我小跑过去。碰拳致意之后,他问我能不能帮他修理一下他的无线网,还说 我们亚洲男的这种技术活最在行,而且我又是搞理工的。   我说那我试试,于是他让我进入了他的店中,网盒就在柜台旁边的桌子下面。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他的店中,区区五六平方米的小店,远比我想象得拥挤— —前面是柜台和桌子,后面是锅台和壁炉,中间狭小的空间不足以让两个人同时 弯下身躯。我硬着头皮钻进桌下,一手用来照明,一手拨弄线路,不一会,居然 真的被我修好了。   他十分开心,等我直起身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随后又转过身去,重新面 对他的锅台和壁炉。当时,他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是一首我十分熟稔的曲子——莫 扎特在240年前写下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的交响协奏曲》的行板乐章,我一向迷 恋这首凄切的悲歌,十年之前,悲伤的我还专门为它留下过悲伤的随笔和诗句。   此时的他在我身后全神贯注地做饭,他一边煎着汉堡碎肉牛排,一边烤着帕 尼尼(一种意式热三明治),那嗤嗤冒着的油烟气,切割着高贵的乐句。一时间, 我只能勉强听到小提琴独奏的哀鸣,除此之外,听不到其他乐器的任何声音。于 是,我顾不上咽喉的疼痛,在小小的店里,我顺着小提琴的旋律线,开始嘹亮地 高歌。   身后的穆大叔被我逗得乐不开支,小店之外,几个等餐的食客也都笑出了声。 明明是一曲悲歌,被我那么一吼,加上四溢的烟气和烹煎的响声,有了荒诞喜剧 般的舞台效果:或许,刚刚从阿尔贝一世广场经过的路人和鬼魂,甚至是天堂里 的莫扎特,也都见证了这一幕,但愿他们都能会心一笑地原谅我。   那几位食客都是深夜加班后晚归的人,全是小店的熟客。其中一位认出了我, 非要把他一支烟的后半生,交付我手中。可惜我不会抽烟,生平第一次,也是唯 一一次,我觉得不会抽烟好可惜。   我与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一一拥抱,遂各自散开,有人走向南北,有人去往东 西。天亮之后,我们会各有各的忙碌、各有各的轨迹。微醉的我忽然觉得,世界 真是充满了悲喜:人类发明了广场,是为了彼此相聚;人类发明了路,却是为了 各自分离。   回家的路上,我抬头望了一下转危为安的月亮,还回望了一眼广场上小店的 灯光。它那灰蒙蒙的匾额上面以花体大字印着的那别致的名字——“首长之角”。 这匾一点儿也不醒目,像一面被硝烟和沙场考验过的军旗,相比之下,反倒是匾 下桔红色的墙面和搭棚,在路灯的照耀下格外艳丽。广场上,深蓝色的电车正缓 缓驶过,那是当天的最后一班车,空荡荡的,路过小店门口。深蓝配桔红,正好 是M城的标志性颜色。   其实,在我落脚的这座南法城市里,色彩多得有些过于随意、过于泛滥了。 我并不喜欢深蓝配桔红,我来自中国的北方,更喜欢朴素的颜色搭配,如雪天的 黑夜。只可惜,这座城市平均五年才下一次雪。上一次下雪,要追溯到公元二零 一八年。雪后的夜,黑的天、白的地,整个广场安静得像一架钢琴。那天,小店 打了烊,我带上酒,斜穿了广场,我一步一个音符,在他的门前,留下了一串旋 律。   2020年3月8日至10日,M城家中 ◆               阿 Q 续 传 ·赵阿贵· 一   很久以前就听说阿Q没有被枪毙,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活着,但没有亲见,又 不觉得伟大的文学家鲁迅会犯那样的错误,所以还是相信他已经死了。最近新皇 登基,从大英帝国到中华大地,到处都欣欣向荣,万象更新。我听说未庄已经全 面脱贫,决定去写一篇歌颂新社会的调查,顺便也去阿Q的墓祭奠下这位鲁迅笔 下的名人。   未庄的确发达了不少也文明了不少。我在庄上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看到一个 人在太阳下抓虱子,也没有看到有人在无聊地聊天和吵架,倒是看到各式各样印 在墙上的大红标语。因为这些红色的标语,令冷清的街上喜庆了不少。未庄还是 有人的,虽然找到一位很不容易,但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一位。   愿意和我聊天并接受我采访这位看上去五十几岁,但说话一点都不清楚。因 为听不清楚他说话,每一句话他都得重复几次,重复的次数多了,他解释说他是 因为没有牙才说不清楚的,这时我才发现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了。我很惊讶这才 五十几岁为啥牙都掉光了,正要问个究竟,就见一位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 “阿爷,阿贵太太爷去世了。”那人就撂下我跟年轻人走,我问他阿贵是谁,他 回头说:“阿贵就是阿Q。”   他没有时间重复“阿贵就是阿Q”这句话就跑走了,但我还是听懂了,看上 去阿Q真的没有被枪毙,鲁迅犯了错误。我掏出手机,找到《阿Q正传》仔细地读, 发现鲁迅并没有犯错误,他只是写到枪响,并没有写阿Q被枪击中。枪响之后, 子弹可以从头发梢,腋下,甚至于裤裆里穿过去,这些地方都不会死人。不知道 那时候枪毙人要不要让人跪下,如果一定要跪下,子弹是不大可能从裤裆里穿过 去了。   阿Q终究还是死了,我也就无从知道子弹有没有穿过他的裤裆,但现在可以 肯定的是当时子弹没有把他打死,也没有把他吓死。   阿Q死后,我又在未庄住了几天,也听闻了各种各样关于阿Q死法的传闻,其 中一种传闻传得有鼻子有眼儿,似乎很可信。已经一百三十多岁的阿Q精神矍铄, 因为头发已经掉光了,头上的癞疤也就没有了。没有了癞疤,人也就变得更加自 信。他从来都是闲着,总在村里闲逛,见人就说他过去当兵的事,见人就讲革命 的事。几天前有个后生告诉他新皇登基了,他大惊失色,就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他就这样死了。据他的邻居说,死的那天听到阿Q在惊恐地喊“革命,革命”, 大概叫了半个小时就死了。人都猜测阿Q是被吓死的,因为他天天说“革命”, 结果皇上又来了,他能不害怕吗?   讲这事的人都讲得绘声绘色,但我仍然对“被吓死”这事将信将疑。想当年 子弹都没有把他吓死,难道“皇上”登基这么好的事能把人吓死?   阿Q终究还是死了,足足比给他写正传的鲁迅多活了七八十年。 二   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几岁,阿Q之所以长寿,我以为一个原因 是他不亲近女人,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从来没有失败过。第一个原因自不必说。人 短命大多和失败有关,而在阿Q身上发生的所有的事都以他完胜而结束,他也就 没有了短命的理由。人要想长寿,就得从精神上解决一切不愉快。不过阿Q最终 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精神胜利法发挥到极致,因为他给吓死了。   如果阿Q继续发挥自己的精神胜利法,他可能会看到再一次革命,现在他看 不到了,因为他死了,即便在有革命,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阿Q被拉去刑场的那一天,有很多人的确认为他死了。未庄的赵老太爷还在 村子里宣告恶人自有恶报,还敦敦地教导村民要学好,如果有人再敢偷赵家的东 西,那人的下场就会和阿Q一样。村民们都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赵老太爷 虽然表面上很硬气,暗地里还是请举人老爷帮他家找了很多兵丁。   那个时候清王朝已经亡国好多年了,但平头百姓依然称呼举人为举人,赵老 爷的儿子为赵秀才。   阿Q再次回到未庄是他被枪毙几十年以后的事。那个时候全国各地的地主都 已经被打倒,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赵老太爷家应该被打成地主了,他回到未庄的 第一件事就是把唾沫吐到赵老爷脸上,然后告诉他自己才是正宗的“赵”,而赵 老太爷是野种,他不配姓赵,应该姓狗。   百家姓里似乎没有狗姓,但阿Q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手拿钢鞭把你打,叫 你姓啥你姓啥。”阿Q就这样唱着来到未庄。   阿Q并没有机会把唾液吐到赵老太爷脸上,因为赵老太爷已经被斗死了,但 他的确啐了赵秀才很多口,还当众打了他很多耳光。   阿Q到未庄的时候满大街都是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汉子被绑着胳膊游 行,那情形和清朝时砍人头的情形差不多。他本来吓了一跳,然后发现被捆的人 是赵秀才,于是他就冲过去,先打了他几巴掌,然后又啐了他几口。   押赵秀才的人都惊呆了,但也不敢问来人是谁,因为阿Q穿着整洁的军服。 因为打人的时候太过激动,阿Q的军帽掉了,于是还是有人从他头上的癞疤上认 出他,于是小声地问:“你是赵阿贵吗?”   这是阿Q在未庄第一次听到外人叫他的名字,刚开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然 后他就突然觉得是叫自己,然后就大声地说:“到!”这下问他的人惊呆了。不 过他这个“到”宣布自己英雄般地回归了。   阿Q没有啐到赵老太爷,有些遗憾,但是他回来那几天天天到赵秀才家去, 天天把赵秀才拉出来。有一次他又把赵秀才拉出来示众,然后说:“你姓什么?” 赵秀才有些莫名其妙,害怕地说:“姓赵。”阿Q就扇他一耳光,又问:“你姓 什么?”赵秀才有点发懵,又说:“姓赵,按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爷爷’。” 话刚说完,又是一耳光,然后阿Q洪亮地宣告:“你不配姓赵,你配姓狗。”   从那以后人们就称呼赵秀才为大狗。   这是未庄人告诉我的,也不知道真假,因为都是传来传去的事。大狗早就不 在人世了,那些他的同龄人也都驾鹤西游了,现在阿Q也去世,这事也就永远没 有真假。不过,据未庄说阿Q回来后的确精神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一点我是不怀 疑的,一位解放军,退伍回到家乡,当然要精神。   大狗后来被扫地出门,阿Q就搬到原来赵老太爷住的房子。已经年过六旬的 阿Q容光焕发,长出满头黑发。那原本有癞疤的地方似乎也长出了毛茸茸的发。 有人本想称他为赵老太爷,但看到他那么年轻的样子,只好称呼他为赵爷。 三   那个时候的阿Q真的很风光,他天天叫人除了批斗就是教导。也不知道他退 伍后国家发给他多少套军装,每天似乎都换新的。阿Q也就成了很多中年妇女的 偶像,很多人和他套近乎,他也懒得理她们。自从年轻的时候摸过小尼姑的脸后, 他虽然极想再去摸,但心中依然以为女人就是祸水。   关于阿Q为啥没有被枪毙一直是个谜。听人说阿Q对他说是当时长官看中了他, 行刑官的枪是空枪,只是响了一声。然后他醒来以后就被当兵了,至于是当的什 么兵,也没有人知道。阿Q只告诉别人他是解放军,其他人就敬佩。有几个不识 相的就说当时还没有解放军,阿Q就顾不得体面,啐上几口,说:“你知道个屁。 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共产党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怎么就没有解放军了?”   于是后来不识相的人就躲得远远的。于是所有未庄的人都认为阿Q从一开始 就是解放军。   阿Q见人就说他过去当兵的事,说多了,听得人也就少了。表面上看,其他 还是很尊敬他,但是阿Q总也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不少的鄙夷。不过还是有一个一 直尊敬他,如他的跟屁虫一般,那人就是过去的小D,现在的老D。阿Q依然瞧不 起老D,还称呼他为小D。无论阿Q说啥,老D都毕恭毕敬地听。   阿Q虽然瞧不起老D,但也会和老D说一些知心话。他告诉老D他原来并不是解 放军,他说他先是革命军,后来是国民军,再后来被解放军包围了,他所在的营 的营长起义了,他也就成了解放军。   他还说他其实杀过很多人,啥人都有。   老D问他杀人可怕不,阿Q很不屑,心想:这人怎么一点见识都没有啊!然后 就说一点都不可怕。老D就更加尊敬他了。   老D和阿Q一样一直没有女人,偶尔他会问:“军队里有女人吗?”阿Q就骄 傲地说:“哼!有倒是有,但我从来不和她们说话的。”停了很久,他又忍不住 地说:“我们叶营长结了七次婚,比赵老太爷,不,大狗的爸爸都厉害。”老D 就睁大眼睛看着他,阿Q接着说:“每个女子比小尼姑漂亮,唉!不过是些恶魔 罢了。”然后他又给小D讲了一个他战友被营长夫人勾引,然后被枪毙的事。   那事没有人知道真假。除了小D,阿Q似乎没有对别人讲过。   阿Q后来还是因为女人出事了。未庄有人告他和自己的老婆勾搭成奸,政府 就调查他。至于他们两个奸到什么程度,政府没有公布,外人也不得而知。不过 从那以后阿Q就被赶出了赵老太爷的房子,又到处流浪了。 四   阿Q再一次真正的落魄是文化大开始革命以后。当听说革命又要来的时候, 已经七十几岁的阿Q高兴地跳圈。“革命,革命”终于又可以革命。至于这次是 要革谁的命,阿Q并不知道,其实知道与否并不重要,只要革命就行。   他想不到的是这一次要革的命是他的。   七十多岁的老D向革命委员会举报说阿Q是国民党,还杀过解放军。老D说这 是阿Q亲口对他说的,而且老D把阿Q给他说这事的时间和地点说得一清二楚。至 于这些时间和地点是对还是错,没有人能够证明,也没有必要证明。   满头白发的阿Q被拉出来一次又一次游街,还被年轻的后生不停地啐,满脸 都是唾沫。大狗不敢上前啐,只是躲在暗处一会哭一会笑,就这样哭哭笑笑,不 久他就死了。老D也不敢上前,只是向人不停地重复着阿Q告诉他的事。   人们听久了,也不再把老D的话当回事。   满头白发的阿Q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好他会用精神胜利法,打他的人 最后都失败了,而他是唯一的胜利者,他因此存活了下来。如果给他写传记的鲁 迅还当时活着,他肯定挺不过去,他死的方法可能会很惨:什么跳湖,卧轨,跳 楼啥的。   阿Q挺了过去,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已经八十几岁的阿Q终于老了,头 发也掉光了,不过他的精神胜利法依然有用。他终于等到了给他平反的文件,还 给他颁发了退伍军人优待书。他依然精神矍铄地给别人讲革命讲战斗。   他的同龄人都死了,比他小十岁的人也死了,比他小二十岁的人也死了,比 他小三十岁的人也死了,比他小四十岁的人也死了,比他小五十岁的人也没有几 个了。   阿Q依然活着。   现在他终于死了。我在未庄待了好几天,很想了解阿Q更多的事,但没有更 多的事了。家家户户都把新皇上的照片贴在屋中最显眼的位置,每天对着照片磕 头,也没有时间理我调查的事。   离开未庄,我坐上了高速列车。车厢里到处都是新皇的大幅剧照,把本来的 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我也就不知道列车外是什么。我不敢看新皇的照片,那照片 越看越瘆人。我低着头,突然发现我的名字是赵阿贵,和阿Q同名。   想到我自己的名字,我觉得阿Q把他的灵魂转给了我,他根本就没有死。几 千年来,在中华大地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人死,只是一个肉体一个肉体地转换罢了。 至于思想,还是最初那些人的,就如那几千年的王朝,换的只是皇上的姓,由刘 到李,由李到赵,由赵到朱,然后到爱新觉罗,然后到袁大头。一不小心,袁大 头已经去世一百多年,华夏大地终于迎了新皇。   我把这个想法发到微信群了,没有任何人相应。正当我纳闷时,我的手机响 了,一位挚友发来消息问我怎么在群里发那样的消息,赶快删除,要不然有被抓 的可能。发完这条,还没有等我回,他又发来:请你把我发给你的信息删除了, 我可不想受连累。   我没给回,直接删除了他发来的信息。我心想:就是被抓,也是儿子抓爷爷, 我有什么好怕的。   想完这,我心里突然轻松起来。我抬起头,坐我对面的壮汉对我诡秘地一笑。 那个笑和照片上新皇的笑一模一样。   10/29/2022 【网里乾坤】∽∽∽∽∽∽∽∽∽∽∽∽∽∽∽∽∽∽∽∽∽∽∽∽∽∽∽∽∽ ◆        一块石头赌千秋——谈谈蔺相如的“骚”操作                ·枫 雨·   凡是上过中学的,大概没有几个不知道《完璧归赵》的故事了。   那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形象:蔺相如在秦国大殿之上, 不但义正辞严地痛斥了秦王“用十五座城池换和氏璧”的虚情假意,让他自觉 “理屈”,而且早早把和氏璧送回国内,既挣得了面子,毫发无损;又挣得了里 子,为赵国增光。这完全是响当当以弱胜强的正能量外交胜利案例。   历史有趣,就是我们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度,去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 至于是不是可以以史为鉴,另当别论。   先不说完璧归赵后导致了什么后果,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蔺相如的计策是否大 义凛然,和秦王的对质是否真是犹如正义的化身。   第一,他给赵王的计策和两国分析。   蔺相如对赵王说: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曲在我矣。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 则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   赵王一听,在理啊!于是让蔺相如使秦。   这分析对不对呢?在我看来,只对了一半。即使一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看出 问题。   这个分析已经把赵和秦的位置摆在了一低一高,一弱一强。当时赵国自己已 经有所意识,但是还仗着先王和秦以前那点关系维持着,彼此没有捅破。也就是 说,秦国还未必知道双方国力已经这么悬殊。而和氏璧再怎么珍奇,也只是一块 石头,至于一个国家用十五座城池去换吗?当然不值得!这是谁都看得出的,不 用蔺相如分析。但秦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蔺相如没有说,赵王不清楚,赵国上 下没人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都只看到了一块石头,从始至终没有把眼光离 开这块石头。   第二:蔺相如哄骗秦王在先:在所谓“以物易物”的交换仪式上,他让秦王 沐浴更衣,以大礼拜见和氏璧;暗中他却已经派人把这块石头“遣从者怀之,间 行归赵”(派随从藏在怀中,从小道潜回赵国)。到了殿上,蔺相如完全是空手 套白狼。怒斥秦王没有诚意。这已经有些好笑了。当然这里我们也必须承认他的 勇气,的确在此他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但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秦王不 会那么傻,蔺相如也是吃定了这点的。   第三:秦王没有杀他,而是礼而归之。是不是因为“理屈”?我看未必,或 许正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前面说了,一个强国之王当 然不会真要用十五座城池去换一块石头,这是傻子都看得出来的。而秦王这么做, 就是在试探赵国的实力和眼光。秦昭襄王以九宾之礼接待蔺相如,这是“先礼后 兵”。“理”上先站住,果然蔺相如上当了,大殿之上哐哐哐一顿狂怼怒斥,而 且还先把石头偷偷运回去了,这等于放了秦国的鸽子。现在不是秦失信于赵,而 是赵失信于秦, 秦王对蔺相如的做法是“礼而归之”。这是昭然天下,尽显大 国风范。也许他心里偷着乐呢:好,大家都看见了,不是我不想换,是你们自己 带着跑了。其实以秦国实力,你跑出去难道他没有情报机构报告吗?也许秦王还 特意下令放行呢!   因此到底谁理屈?一目了然。外交不是仅靠三寸不烂之舌,更不是靠怒斥, 而是靠实力。要不怎么说“弱国无外交”呢!一场较量下来,秦王不露声色完胜, 而赵国还沉浸在自嗨之中,以为靠自己的小聪明耍了大秦国,可以好好得瑟一下 啦。由此可见,蔺相如和赵国人目光短浅,眼里只有一块石头,而秦王眼里是统 一天下的雄韬伟略。   这是公元前281年。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后来的事情。   第一,蔺相如回国,因为涨了自己的志气灭了敌人的威风,受到褒奖,加官 晋爵不在话下:“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   第二,这次外交较量了什么?《史记》里记载了这么一句,说蔺相如“乃谓 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 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   哎呀!一句“赵王恐,不敢不献。”已经彻底暴露了本国的底细。让秦王看 了个底儿掉!如果说本来秦国还顾虑从前两国先王们之间的交好和面子,现在到 了这一代已经完全改变观念了。秦王试探出了赵国的虚实,也看到了他们破绽: 好!原来你怕我!   于是在“完璧归赵”的第二年,秦国开始对赵挑衅。白起首先发难:“其后 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威慑赵国,威慑天下的作用非常 有效。   若干年后,“廉颇老矣”,相如病危,误用赵括,四十万赵军被坑杀,虽得 他国相救,也是无力回天,只剩苟延残喘。公元前222年,秦王政灭赵。   总之一句话,蔺相如逞了一时之快,但是格局和眼光完全和秦不在一个层面 上。他是爱国的,这一点不能否认,直接的好处是让自己荣耀了一把,可给国人 带去的是忽悠。并且他的成功,也有天意的配合。明朝人王世贞写过一篇《蔺相 如完壁归赵论》就已经提出是天意的成全:“天固曲全之哉!”而我则更认为, 说不定秦王只是陪他玩了一把,等着他自己翻车。   忽然翻出这个故事,是因为近两年世界的乱象,让人有些恍惚。历史似乎没 有什么改变,人类彼此之间也从没停止过嫉妒、竞争和仇恨。历史一次次重复, 是因为人类自己的愚蠢?还是自以为是?   也许我们都该问问自己。 ◆      美国宜修改权力结构与选举制度 ·王庆民·   近日,美国中期选举结果揭晓。与选前预计的共和党将“大胜”不同,民主 党成功保住参议院控制权,而共和党虽夺得众议院控制权,但所得席位及相对优 势远低于预期。而在选举中,许多亲近特朗普的共和党候选人败选,也被许多人 视为特朗普代表的右翼民粹势力的衰退。   这样的结果让进步主义者、建制派人士欢呼,认为这是民粹的退潮与民主的 回归。而美国民主党人更是因此大受鼓舞,认为2024年大选中将会轻易击败特朗 普或其他共和党候选人,并夺取国会多数,掌控行政权和立法权。   笔者虽一直是进步主义和建制派立场的支持者,却并不完全认同以上的看法, 相反,对这样的认知和乐观态度十分担忧。   首先,本次选举中民主党的“胜利”并不明显。虽然民主党的表现明显好于 预期,但毕竟是丢失了众议院,而参议院也仅仅只有一席微弱优势。根据已基本 统计完毕的众议院选举得票率,共和党以50.9%得票率取得222席,明显高于民主 党的47.6%得票率及取得的213席。而参议院最关键一席选举(即内华达州联邦参 议员选举),民主党候选人仅以0.5%优势险胜,才惊险锁定了参议院控制权。   因此,说民主党在本次中期选举“胜利”,是很勉强的,显然夸大了事实。 如果就得票比率看,2016年大选希拉里还以48.2%:46.1%的普选得票率胜过特朗 普(但因选举人团制而落败)。和2016年美国众议院选举中共和党对民主党的 49.1%(241席):48.0%(194席)得票比相比,今年众议院选举共和党得票率还 有所上升,平均每个席位获得的支持率更扎实。即便考虑到中期选举中在野一方 容易得胜,共和党的表现也并不算太差。   第二,特朗普及其代表的右翼民粹势力在本次选举中虽遭受挫败,但仍然在 共和党乃至美国社会中举足轻重。诚然,特朗普支持的一些参众两院议员候选人 和州长候选人落选,但仍有许多亲特朗普的人士当选,包括认为“2020年大选存 在舞弊”的许多议员和州长候选人。且特朗普的相对失势,主要是因为共和党另 一政治明星、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崛起,而非整个共和党及民粹势力 的弱势。德桑蒂斯的民粹色彩没有特朗普那样鲜明,但其同样是民粹政治人物, 其反堕胎权、反统一性公民教育、反环境保护、反控枪、反LGBT权利等一系列政 治主张,与支持特朗普的右翼民粹势力立场并无太大差别。   有不少观察家认为“特朗普已成为共和党‘负资产’”、“共和党会抛弃特 朗普”,是对特朗普影响力的低估,更是对美国保守民粹势力的误判。虽然特朗 普最近声势似乎不如从前,但他目前仍然是共和党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最具竞争 力的候选人,也最能动员中下阶层白人支持共和党。况且本次中期选举共和党众 议院选举得票率,还高于2016年众议院选举及总统选举得票率。2016年大选前, 主流媒体和专业学者普遍低估了特朗普,如今似乎未吸取教训,还要重蹈覆辙。 而且,即便特朗普不再被共和党青睐,保守民粹势力完全可以选择另一“不是特 朗普的特朗普”的民粹人物追逐总统大位,德桑蒂斯就是典型。   纵观美国二十多年来历次总统选举得票率、国会选举总得票率,民主党和共 和党全国总得票相差基本均在10%以内,一些时候不超过2.5%(如2000年、2004 年、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2000年美国参议院选举;2000年、2012年、2016年美 国众议院选举)。而又由于美国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皆分区进行且“胜者全得”, 往往由选战胶着的几个州份、数十个选区的胜负,决定整个选举的胜负。   而又由于美国实行总统制的政体、两党制的政党体系,哪怕一方推选的候选 人以微弱多数当选总统,就能令行禁止,乃至为所欲为;如果国会两院中两党有 一方哪怕有一席多数优势,也可主导该院或两院,对另一席位略少政党形成压倒 性优势。   这某种程度意味着,占美国选民总数不超过5%的关键州份和选区的“摇摆选 民”,以及一些有极端主张且“待价而沽”的极左或极右选民,往往决定着全美 国的命运。这就让选举充满惊险和意外,不确定性极强(这也是民调多次预测错 误的原因之一,因为差距太小,预测的错误其实也在合理误差范围内)。而总统 选举胜选一方可以垄断行政权、参议院选举胜选方可垄断人事权、众议院胜选方 垄断立法权,以及民主党和共和党在价值观和利益方面的全面对垒,更让选举成 为零和博弈。   而美国政坛乃至整个国家近年来发生的种种丑恶现象,如意识形态极化、政 治斗争不择手段、社会撕裂严重、极端民粹势力得势、假新闻和政治暴力行为泛 滥等,皆与以上的政治体制和选举制度有着极大的关联。   由于“胜者全得”的选举模式和权力分配结构,共和党和民主党皆把在各重 要选举尤其总统选举中取得胜利,当做最重要的目标,为此不顾起码的道德底线 和政治规则。其中共和党相对更加不择手段,推选撒谎至少数万次的特朗普竞选 总统、制造或放任各种利己损人的假新闻的传播、为取悦基督教福音派基要派等 保守信徒而侵犯其他群体人权、违背政治惯例强行在总统任期结束前夕推举大法 官、鼓动支持者暴力冲击国会等,都是丧失诚信、无视政治惯例、破坏社会包容 性的恶劣行径。   而美国的“三权分立”式权力制衡体系,也由相互制约变成勾兑与破坏。如 2016-2020年共和党包揽总统大位和参议院主导权时,即强行任命两位颇有争议 的保守派法官卡瓦诺和巴雷特担任最高法院大法官,试图完全垄断行政、立法、 司法三权。而民主党在2018年掌控众议院后,也全面阻击特朗普和共和党政府的 各项政策。2020年拜登当选总统、民主党还控制了参众两院后,则又全力推翻特 朗普的各项政策。而根据各方预测,今年共和党掌控众议院后,也必将全面阻击 拜登的施政。   而如今的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中,已有6位是保守派大法官,除了属于温和保 守派的罗伯茨,另5人倾向于极端保守,其各种判决和释法并非为制衡总统和国 会,而是阻碍民主党政府正常施政,以及不顾多数民意强行推行反堕胎反环保反 平权等保守顽固政策,对美国国家和国民利益皆造成严重损害。这与最高法院及 美国司法体系维护法治、捍卫人权的精神背道而驰,更有损“三权分立”下各方 相互制衡、但也时常妥协与合作的权力运行惯例。   而美国两党制而非多党制的政党体系,更加剧了政治对立。美国虽有许多政 党,但民主、共和两党几乎完全垄断了政治权力,其他如绿党、自由意志党等影 响极为有限。这既和美国的政治文化与历史传统有关,也和选举机制等政治制度 有关。两党制下绝大多数民众只能选择其中一党站队,让美国逐渐形成鲜明的两 党政治对立。而旗鼓相当的两党,以前曾经依靠取悦中间选民争取支持,但近年 双方尤其共和党一方越发倾向于满足极端立场选民,以鼓动“挟票自重”的极右 选民积极投票。   如民主党中持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倾向的选民就越来越多,且2016年希拉 里败选,就是和这些立场的人群认为希拉里“不够进步”而抵制选举有关。而特 朗普的胜出,则是因为他的主张非常符合极端保守的基督教福音派基要派选民、 极端自由主义者、国际孤立主义者、阴谋论者等极端和相对边缘群体的诉求,激 发了这些群体积极投票,成功在几个选情胶着的州份拿到选举人票。而民主党也 选出了如亚历山德里娅·柯尔特斯这样的持民主社会主义立场的议员。虽然极端 势力属于美国相对边缘的力量,但却在激烈的两党竞争尤其难分伯仲的选举中起 到“关键少数”的“造王者”作用。   因此,两方尤其共和党一方不惜放弃相对中道的政策,鼓吹极端的主张,以 激发极端势力的投票热情。这就导致两党整体的政治立场越发激进,争相取悦极 端选民。共和党相对更糟,主流温和派本来并不完全赞同极右保守民粹势力的主 张,不喜欢特朗普这样的异类政治人物。但面对民主党在年轻人中高企的支持率、 激进左翼的崛起和对民主党政策的影响,以及自奥巴马时代以来保守派的节节败 退、希拉里为代表的女性政治家和女权主义的巨大声势,保守的共和党越发感到 焦虑与危机。如果2016年败选,共和党将越发衰弱,且败选后不仅会完全丧失行 政权,国会控制权也岌岌可危。而当时又值最高法院保守派大法官斯卡利亚去世, 如新一届总统为民主党人,那必然任命自由派大法官接任,最高法院也将由自由 派控制,保守派将失去司法控制权。   难以接受这样全盘失败的共和党主流温和派,为捍卫其价值观和利益,阻击 进步势力,不得不选择取悦极端保守派,并力挺满嘴谎言但能够破除民主党“政 治正确”“枷锁”的特朗普、在选战中不择手段,试图放手一搏。于是,共和党 温和的主流派系被作为支流的极端派绑架(当然也可以视为前者对后者的利用), 前者不得不追随后者各种不合理、极端化、损害弱势群体利益的主张,以得到关 键少数的支持,在总统与国会选举中击败支持率旗鼓相当(或略胜一筹)的民主 党,赢得胜利。   即便如此,2016年大选希拉里还是得到了更多普选票,但选举人团制又助力 了共和党。而原本以为希拉里将获胜的部分选民,将参众两院的票投给共和党以 图制衡,于是阴差阳错的让特朗普登上大位。这其中有多股助力,极端保守和民 粹势力的确是非常关键的力量。也就是说,少数人骑劫了整个党派,乃至决定了 美国的命运和世界的方向。   这样,美国某种程度就成为“10%决定90%”、“51%压迫 49%(甚至因为选 举制度,发生‘49%压迫51%’的情形)”的国家,一半国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价 值观,去损害另外一半国民的利益、践踏他者的价值取向。权力博弈的重心即政 坛尤其充满对抗与肮脏,而整个社会也已严重撕裂,“民主灯塔”因这些丑陋而 黯淡无光。   想要解决如今美国的政治困局,尤其停止两党恶斗和零和博弈、避免民粹和 极端势力再次掌权,需要许多改变。其中需要改变的关键部分,即是权力结构和 选举制度。   美国实行的总统制政体下,行政权明显优先于立法权和司法权,而行政权又 由总统一人垄断,美国总统某种程度拥有“帝王般的权力”。如果总统只愿意代 表一党一派(乃至党派中一部分人)而非全民,甚至因个人好恶自行其是,那对 国家的团结与发展、世界的和平稳定,都是巨大弊害。而且,美国没有总理,总 统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直接任命和管辖内阁成员,更增大了其权限。而 本来作为制衡总统的国会和最高法院,若与总统同一阵营则相互勾兑,相异阵营 则掣肘破坏,“三权分立”反成了政治恶斗的平台。而世界上实行总统制的国家, 政治运作皆较为不良,美国尚属“较好”的一类,可见总统制的弊症严重程度。   因此,美国应修改政体,改为类似于法国的“半总统制(又称‘双首长 制’)”政权组织形式,并新设立总理一职。“半总统制”即是将行政权拆分给 总统、总理领导的内阁,总理和内阁由议会多数派选出、经总统批准可上任(而 非总统制下由总统任命、议会批准);内阁主要对议会负责(而非主要对总统负 责),但也受总统节制。日常内政事务由总理及各部部长决策,外交、国防及其 他重大事务由总统决定。而国会与总统、内阁更多是合作关系而非制衡关系。   这样,美国国家机构中的行政权有所削弱,总统的权力也被拆分,就很难发 生“总统独裁”的情况,即便像特朗普那样的人物当选总统,也不能随意干预所 有事务,无法为所欲为。而各党派也不需要把所有“赌注”都压在总统大选中、 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一方在总统选举中落败,可以在国会选举中扳回一城,并 通过国会选出和控制总理为首的内阁,实现类似于法国“左右共治”的情形。此 外,在推选内阁成员(各部部长)时,也可以由国会多数派中不同党派/党内派 系合作推选,而不像总统制下由总统任命清一色听从总统命令的内阁成员,以促 成内阁乃至整个行政机构的多元和包容。   而在“半总统制”下,美国总统权力虽不如现在这样大,但仍然握有实权 (而非议会制国家的总统那样只是虚位元首),在重大事务尤其国防和外交方面 仍有决定权。这足以让作为世界大国的美国保持高效决策、迅速处理紧急事务, 而不像议会制国家那样因各种党派冲突,使得重要议案久拖不决。   而大法官制度同样需要改变。美国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分为自由派和保 守派,可以通过相对多数决的方式决定几乎一切司法争议。与标榜的“司法独立” 不同,9位大法官皆有明确的政治立场,由相同立场的总统任命、同一党派控制 的参议院批准,且可任职终身。这样的巨大权力,同样会让占优势的一派在司法 领域为所欲为。而且,保守派法官的决定往往与时代脱节,乃至违背多数民意, 如最近推翻“罗诉韦德案”判决、剥夺女性堕胎自由,就是最典型一例。而在涉 及疫苗问题、气候变化问题、环境保护问题等专业性强的议题案例中,保守派法 官也总是做出与科学相违背的判决。   这样的情形必须要改变。最高法院应废除任期终身制,改为10年一届,可连 任一届。但寻求连任时需时任总统重新提名、参议院再次批准。此外,应尽可能 由更能代表民意的国会进行法律决策,最高法院及大法官的职权应适当压缩。大 法官还要积极听从科学界的意见(包括设立条款要求大法官必须尊重和执行专业 机构和人士的决定),而非不顾真相和是非、依照自身价值观和法律教条行事。 这样就可避免大法官依靠巨大权力和终身执政的条件肆意妄为、开历史倒车。   另一个需要修改的方面是选举制度。首先,选举总统的“选举人团”制已严 重落伍,不仅已无必要性,还充满弊害。2000年和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普选票 多的一方皆因选举人票少而败选,十分不公。选举人团制的“胜者全得”模式, 变相剥夺了各州处于明显少数派的一方的投票价值(如加州的共和党选民、得州 的民主党选民,其投票根本无法改变全州选举人票归属)。这还间接导致美国各 州的政治倾向越来越极端(“蓝州”越“蓝”、“红州”越“红”)和相互对立。   选举人团制还导致民主党和共和党将资源集中投放到选情胶着的几个州份, 且胜负取决于这几个州里占选民总数不足10%的摇摆选民的选择,以及一些“待 价而沽”的极端派选民是否投票。这等于让极少数人的意志绑架了大多数民意, 并且让选举充满不确定性和偶然性,弊害十分严重。   至于选举人团制声称的“防范多数暴政”,在现实里从未实践过。除个别 “背信选举人”外,各州“选举人”都默认将票投给在本州得票最多的候选人, 而非逆民意而行。何况,如2016年民粹政治人物特朗普上台,各州选举人并未为 阻止其上台而投票给希拉里,特朗普反而利用了选举人团制的特性以较少普选票 当选总统。   因此,美国应废除选举人团制,实行全民直选总统,得票最多者即可当选。   而国会选举制度也应改革。美国的参众两院议员皆由全国各地各小选区选出。 这固然有利于基层民意的直接表达,但会扭曲全国整体民意。与选举人团制类似, 小选区制也是一种在选区内“胜者全得”的模式,会扼杀选区内少数派的民意, 也会扭曲全国整体的民意选择。   美国众议院共435席,皆由小选区选出,假如民主党在全国435个选区皆获 51%得票率,共和党得票率都是49%,那民主党可以获得100%(全部435席)的议 会席位,而共和党49%得票却一席未得。这当然是极端的假设,但现实里的确存 在这样的倾向。一般来说,国会选举尤其众议院选举非常利于选情占优的政党, 哪怕优势党在全国的民意支持率只高于相对劣势一方不到3%,就可以在众议院选 举中夺取超出该比例的席次优势。   与选举人团制又一处相同的,国会选举也是“多数剥夺少数”、“少数决定 多数”。在大多数选区,民主党或共和党的一方具有明显优势,即便优势为60%: 40%,也足以让相对弱势一方基本无缘议席,每个选区弱势方数十万选民的选票 实际上等于报废。而决定国会归属的,往往也是若干个(参议院为数个、众议院 为数十个)民意摇摆、选情胶着的选区,民主党和共和党都会在这些选区投入远 超人口和议席比例的资源和注意力,尤其取悦这里的摇摆选民支持己方,或激发 极端派选民投票给自己,或二者兼施。   而全国其他一方有明显优势的地区就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乃至许多选民 因一方胜局已定而不再有兴趣投票(这也是美国总统和国会选举投票率都偏低的 原因),甚至参与政治的热情都消退了。或者,他们更关心一些短期和局部的事 情和利益,容易被小恩小惠收买,放弃对大政方针和根本政策的关注,导致“捡 了芝麻丢了西瓜”。这虽然也有淡化意识形态争斗、促使公民务实参与政治的好 处,但是有时会他们在涉及全局是非和长远利益问题上做出错误选择,并且最终 祸及自身。   而且,小选区制下,每个选区都是“胜者全得”,因此每个国会席位的争斗 某种程度都成为零和博弈。而整体上,由于民主党和共和党垄断了政治,因此全 国层面的国会多数权的争夺也是零和博弈。哪怕两党其中一方在参议院/众议院 比对方多一席(参议院的100个席位中,两党比例经常就是51:49,有时还是50: 50,需要副总统投下决定性一票),就能掌控该院,通过所有获过半支持即可过 关的议案,另一方则很难制衡。   而选举制度本身就是导致美国形成两党制(而非多党制)、政治陷入不择手 段的零和博弈的原因之一。如果实行的是比例代表制,那么全国各地的选民即便 有5%支持某个小党,也足以取得数十个国会席位。但在小选区制“胜者全得”模 式下,全国性小党因支持者分散而难以取得席位,如美国的绿党、自由意志党皆 是典型。这导致无论参选人还是选民,都会积极靠拢大党以在残酷的博弈中赢取 胜利,进一步强化了大党的优势。小选区制虽利于地方性政党,但美国又没有地 方性政党(同样是民主党和共和党的虹吸效应),于是民主党和共和党垄断了政 坛、分食了国会议席,也造成了二者的鲜明对垒和激烈博弈。   而反过来,民主党和共和党为取得与对方斗争中胜利,也会讨好极端势力, 取悦一些立场邪恶、诉求无理取闹的群体。因为双方旗鼓相当,而选举中胜利一 方胜者全得,败方除了态度上反对其实无能为力,所以都为胜利不择手段,因此 极端派就成了拉拢对象。尤其对于这些人处于相对弱势、在进步势力旋风下连连 败退的共和党,就更是不惜与各种阴谋论者、种族主义者、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 勾结,以赢取胜利。而这些极端派别即便自己组党参政,也很难打破民主党和共 和党的垄断,所以也就靠拢共和党,双方一拍即合。   而合作后,共和党主流虽然未必赞同极端派保守派主张,但更加恐惧代表进 步势力的民主党当权,所以宁可忍受乃至支持极端保守派各种侵犯人权、破坏文 明、践踏诚信与法治的行为。如共和党主流对于特朗普及其核心支持者的各种谎 言和阴谋论,如“希拉里性侵儿童”等荒谬指控不予驳斥乃至附和,即是不择手 段之一例。而在最高法院大法官问题上,为了保障保守派掌权,共和党不仅违反 惯例强推保守派法官在特朗普任期结束前夕上位,还故意任命极端保守派如巴雷 特任职,以取悦福音派等极端反堕胎人士。   而民主党虽然并不极端,但是也选出一些社会主义立场的议员。而且,2016 年希拉里败选,恰恰在于其主张折中,拒绝接受更左倾的桑德斯支持者的主张, 于是被激进左翼抵制投票(甚至投给特朗普和共和党国会候选人以表达愤懑), 成为特朗普胜选的重要原因。这也说明两党任何一方不取悦极端派,就可能在旗 鼓相当的冲突中失利,最终连主流温和派的诉求都无法实现。而今年中期选举虽 然似乎是主张中道温和的力量占了上风,但也是因极端势力崛起而刺激了中间选 民,且未来相对温和的中间派未必可以一直压倒极端派。根据美国及世界政治形 势,政治极化和对立仍然泛滥,中间派略有回潮但影响颇有有限,“胜利”也十 分勉强和惊险。   显然,美国的选举制度促成和加剧了进步(民主党)和保守(共和党)两大 阵营的对立,并让两党主流温和派被极端派绑架,尤其共和党因此走向极端保守 民粹化。若要改变这样的情形,不仅要修改权力结构,还要修改选举制度。   对于最应代表民意的众议院,应将全部席位均由小选区制选出,改为一半由 小选区选出,另一半由比例代表制选出。这样,既保障了各地区基层民意的表达, 也可以让民主党主流、共和党主流之外的第三势力、相对独特乃至极端的群体, 能够在政坛有一席之地,并单独参政。   我虽然对于基督教福音派基要派信徒、极端自由主义者、极端民族主义者/ 倾向种族主义者、阴谋论者等群体的立场和主张十分厌恶,但我认为起码其中一 部分人的部分立场可以被理解,也应该允许其发声表达诉求。如果拒斥这些人单 独参政和表达,他们反而会绑架主流右翼,让共和党为选战胜利而不得不满足他 们的诉求,使得整个保守阵营更趋右倾,更不利于社会进步。相反,如果让他们 单独组党参政,就能相对避免其捆绑主流温和保守派。甚至当他们推动极端主张 时,民主党和共和党可以共同反对之,但又不影响代表主流温和保守派的共和党 政治竞争能力。   另外,如果一味压制极端势力,让他们潜在主流媒体和舆论视野之外,反而 容易让主流社会对其丧失警惕性,他们会在暗中发展壮大、勾结内外,然后借机 掌权。2016年美国大选又是最典型的例证。当民主党人都沉浸在“自由派泡泡” 里、认为希拉里将轻松赢得大选时,极端保守派和民粹分子明里暗里使出全力, 将特朗普推上总统宝座,令全世界尤其各路专业精英观察家大跌眼镜。   若美国修改选举制度,将众议院一半席位由比例代表制选出,那么这些极端 势力就会由渗透和潜伏于共和党主流之内,变成单独的政治势力自行其是。即便 仍然与共和党勾兑,但共和党也不至于完全被他捆绑,在许多议题上反而会和民 主党公投反对极端主义。而极端派的显性化,也能让主流社会时刻保持警惕,且 能更好的了解他们、探寻其价值选择的根源,并想方设法化解其错缪乃至邪恶图 谋,从根本上瓦解和改变这些顽固势力。   而对于激进左翼势力和民主党的关系,同样如此。激进左翼的许多主张虽然 情有可原,也颇符合是非和道理,但过于激进,不顾传统惯性和社会现状,也没 有充分考虑到整体的民意尤其中间派的态度和情感,于是不仅不能达成目的,还 拖累了主流的温和进步派。美国民主党在奥巴马当权后日趋左倾,让一些求稳守 成的中间选民宁可放弃投票,不支持共和党,但也不支持民主党。而希拉里试图 寻求折中,拒绝激进势力绑架,结果既导致激进左翼放弃投票,也未能争取足够 中间选民,加上选举人团制,最终错失总统大位。因此,对民主党而言,让激进 左翼自行组党,然后根据情况与之合作与不合作,也是相对最好选择。   除了这些功利因素,比例代表制和多党制本身也是相对最合理的制度。前面 已详细阐述了小选区制的缺点,而比例代表制则不会出现那些问题。在比例代表 制下,议会席位分配会与该党在全国得票率相对一致,与民意最大限度吻合。而 这也利于多党制的形成,多党制则让政治更趋多元,国会也相对更为包容,政治 竞合相对更复杂和有更多选择,而非两党制下政治垄断和零和博弈。   而完全的比例代表制,又会忽略基层民意、损害具体区域的代表性和诉求, 所以应采用混合选举制,兼顾各地区基层民意和全国整体民意、既注重地方治理 又重视国家大政方针。在混合选举制的具体模式上,宜采用更加公平、弱化权力 垄断、利于中小政党的联立制投票和分票方式(而非采用相反的并立制)。   而参议院的议席分配也应当改变。虽然参议院作为各地代表,不便实行比例 代表制,仍然保留小选区制,但各地议席分配比例应有改变。在当今选举制度下, 美国各州皆有2名联邦参议员,这意味着,拥有超过3900万人口的加利福尼亚州、 2900万人口的得克萨斯州,与只有73万人口的阿拉斯加州、57万人口的怀俄明州, 拥有相同数量的联邦参议院议员。虽然这有利于保护小州权益,但对于大州显然 是不公平的。   参议院的席位分配,应采取一种折中方式,即仿效欧洲议会中各成员国议席 数量和比例分配那样,让大州拥有总数更多的参议员席位,但人均席位数较少; 小州拥有总数较少的参议员席位,但人均席位数较多,让各方都各占一方面的便 宜,但又不完全偏向大州或小州。   总之,美国应修改政治体制和选举制度,将总统制改为半总统制、废除大法 官终身制改为有限任期制、将众议院选举方式由完全小选区制改为混合选举制 (部分小选区制、部分比例代表制)、重新划分参议院议席在各州的分配并趋向 公平。只有这样,美国才能摆脱现在的政治极化、两大阵营对立、为掌权不择手 段等状况,让美国的政治变得多元、包容、和缓。   当然,以上的设计和建议只是一种远景,一种美好的设想,在现实的美国很 难实现。起码在当下和近期的美国,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美国是一个非常强调 遵循传统和惯例的国家,其各种制度从建国以来很少更改。尤其19世纪末期后, 美国的政治体制和政党组合,一直延续到如今而没有大的改动。美国的政治文化 也是注重守成而抵制革新的。   另外,如今的权力结构和选举制度,是非常有利于共和党及保守派阵营的。 无论是选举人团制、国会小选区制、利于小州和内陆乡村的席位分配和选区划分、 大法官终身制和巨大司法权,从价值观到利益,都明显符合共和党一方,而对民 主党非常不利。   我所设计的那些制度,虽然是让体制更加公平和包容,但显然不利于共和党 在相对劣势情况下,保持与民主党旗鼓相当的政治影响力。这就意味着共和党会 坚决捍卫现行体制,而反对进行改革。而推行这些改革,不仅需要掌控行政权, 还要掌控最高法院的多数,以及足以修宪的参众两院各三分之二以上席位。而民 主党及其他试图革新的势力,显然没能完全拥有这样的实力。共和党即便弱势, 只要保有三权中一权,乃至三权皆不主导但拥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国会席位,即足 以阻止改革。   最近数年的共和党,已是一个为得到和维护权力而不择手段的政党,即便是 主流的温和派也是如此。面对进步势力声势越发强大,革新步步紧逼,共和党的 精英大佬已撕下绅士面具,不仅利用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种族主义和极端民族 主义者、阴谋论者拉抬声势,推选特朗普等民粹人物上台,任命博尔顿和艾布拉 姆斯等冷战余孽担任要职,如彭斯、卢比奥、科鲁兹、麦康奈尔等传统政客也赤 膊上阵,拼命维护权力和达成他们的各种利益或非利益目的。   如在任命最高法院大法官问题上,麦康奈尔先是在2016年以“总统任期最后 一年不能任命大法官”为由,拒绝奥巴马任命自由派大法官。但2020年,金斯伯 格大法官去世后,麦康奈尔却强行通过了对极端保守的巴雷特大法官的任命,且 所有共和党参议员皆投下赞同票。而金斯伯格大法官去世前的遗言,即是希望下 一任总统来选择她的继任者。可共和党一干绅士精英,却在2020年大选尚未举行、 新总统未选出时,毫无廉耻的强行通过了对保守派法官巴雷特的提名、任命、批 准。这种无耻行径,说明共和党为达成目的已完全没有政治道德,甚至做人的良 知都没有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还能指望共和党良心发现、愿意根据是非和道理来支 持政治改革吗?   但美国的政治改革真的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吗?也未必如此。   如前所述,美国的体制非常倾向于“胜者全得”、“败者全输”。尤其总统 制下,总统拥有巨大权力,哪个党派的候选人当选总统,就能在行政领域为所欲 为。而国会的制约是有限的。且如果国会主导政党和总统同属一方,那更是可在 除司法领域外一切事务上随意行事。而如果这一方连最高法院同时也掌控了,那 就真的是完全“无敌”了。即便在国会没有超过三分之二多数,不能修宪,但非 修宪的各种决策皆能通过。   那么,如果民主党人能长期当选总统,就能主导行政权;如果控制国会两院, 就能控制立法、决策、人事权;如果控制最高法院,则司法权也在民主党手中。 虽然无法进行政治改革,但却可以通过无需国会三分之二多数同意的所有事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败者全输”的共和党人,或许就反而希望改革了。虽然改革 后也未必掌握优势,但多元化的参与,避免民主党政治垄断,还是相对更有利的。   虽然最高法院在未来十年乃至更久,都将继续掌握在保守派手中,但民主党 起码可以努力夺取和维持对总统大位和国会两院的控制,并努力利用这两权绕过 和压缩司法权,推行各种进步政策,不再顾忌共和党的阻挠。甚至在民意许可下 故意推行一些激进的进步政策,并以政治改革为停止政策的交换条件。民主党可 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共和党或起码部分共和党人同意改革。   而这样的设想若要实现,必须有强力的民意支持。民主党必须在选举制度不 利于己的情况下,得到起码55%投票选民的长期支持,在至少十年内完全控制行 政权、立法权、人事权,并在实行激进进步政策时仍然得到相应比例民众的理解。 在这样的民意背书下,民主党还要通过分化瓦解共和党,拉拢其中的改革派,以 获得部分共和党人对政治改革的支持。此外还要想方设法攻坚最高法院。   除了逼迫,还要妥协。例如可以在高压逼迫共和党只能长期在野的同时,也 伸出橄榄枝,承诺政治改革后礼让共和党担任新政体第一届总统,最高法院也让 保守派控制(但不能任职终身)。以放弃数年执政换取政治改革,是必要的牺牲。   虽然实现起来仍然困难,但显然是有可行性的。共和党也不是铁板一块,虽 然如今为保住权力而不惜藏污纳垢、不择手段,但其实也是为避免完全失去权力 而不得已。即便在特朗普、彭斯、麦康奈尔等人掀起逆流时,共和党中还是有一 些正直之士坚持道德与良知。如已去世的参议员麦凯恩、现任参议员罗姆尼,这 两位曾与奥巴马对垒的共和党政治人物,在最近数年的民粹逆潮中仍然坚守,体 现了真正传统绅士的品格。   而还有许多温和共和党人,之所以“附逆”,也是因为现行体制下,共和党 乃至整个保守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得已才联合和忍受极端派。最近二 十多年民意都略偏向民主党(根据各种选举,民主党和共和党平均得票比约为 53%:47%),共和党只是依靠选举制度的偏向才几次侥幸获胜。因此,共和党也 深受零和博弈的压力与困扰,未尝不想改变。如果体制改革了,政治变得多元, 总统和总理可以是不同党派,内阁成员也是多党共存,国会里自己已与极右保守 民粹不是一党,民主党也分化了,选举不再零和博弈,那又何必像现在这样和各 种满嘴谎言的丑恶者为伍呢?   当然,最根本的,还是人民的选择。如果有超过55%乃至有60%的选民肯长期 投票给民主党,尤其中间选民、摇摆州选民站在民主党一边,那改革就可能实现。 如果不能这样,而是为了一些短期的、片面的、狭隘的价值观和利益,坚持投给 共和党或不出来投票,那上面的设想就不能实现。   还有,进步势力需要团结和妥协。激进左翼部分选民在2000年和2016年的抵 制投票(或转投绿党等小党)的行为,葬送了进步势力主导美国的本来图景,让 解决气候危机、改善弱势群体处境、促进世界和平与民主的宏愿,两度夭折。这 样沉痛的教训若还不汲取,那权力果实必然被保守派窃取,美国将充满苦难,人 类也将更加陷入自然和社会的双重灾难。激进左翼的主张可以理解,但欲速不达, 要循序渐进,还要考虑不同群体的情感与关切。   进步势力不仅要团结、妥协,还要高瞻远瞩。民主党本应在占据优势时即尽 力推动政治体制改革,而非等到遭遇惨烈失败才有所醒悟。如选举人团制在2000 年已显出危害,但民主党人不以为意,当成意外,结果16年后重蹈覆辙。而奥巴 马当选总统时进步势力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利用优势逼迫在野的共和党推进改革, 以放弃部分“胜者全得”的短期所得,换取美国权力结构的包容多样和选举制度 的公平。但似乎当时所有的美国人都未注意到相关问题,而是沉浸在进步派利用 总统制长期“一统天下”的幻梦中。这些都为最近几年及未来美国的政治危机与 人权倒退埋下了祸根。   当年未能未雨绸缪,已铸成大错。但今日则仍可亡羊补牢,似尤为未晚。经 历这些教训,民主党应该从全局和长远出发,在政治优势时不能耽于短期的权力 快感,而应利用优势来达成长远的制度优化和漏洞弥补,促成包容性的制度形成 和巩固。未来民主党若能一度控制三权,就应利用优势推动改革,不惜让渡部分 权力,也要让制度变好。民主党作为进步包容的力量,在当权时既要克制短期垄 断权力的冲动,又要为长远谋划;既要对弱势群体有深切同情,也要体谅政治对 手的无奈,有坚守也有妥协,有原则也应灵活,才能坚定而稳健的推进政策、实 现目标。当然,民主党最重要的,是要依靠人民,倾听民声、尊重民意、顺势而 为,让美利坚合众国得以再造和重生。   美国的命运,人类的前程,都掌握在人民的手中。人民虽然有时激进,有时 守旧,有时愚昧,有时野蛮,但毕竟是创造文明的主力军。在文明的新十字路口, 人民拥有了以自主与和平方式选择方向的权利,而不像过去被独裁者宰制和操纵、 需要暴力和流血实现。回首历史,环顾世界,眺望未来,美国人民不应拘泥于当 下和身边,要让国家长治久安,人类永续发展。   最近多年的民粹旋风仍在世界肆虐,美国若不能成为“定海神针”,全球都 难再安。而气候危机的恶果已在全球初露端倪,已有数万乃至更多人直接死难, 再不治理已来不及。即便要探讨发展方向和价值取向,首先也要保障人类生存。 如果保守派控制权力,气候危机必然难以解决且将日益恶化。只有改变政治体制, 美国才能更好的应对气候危机在内的各种重大议题,让人类见到一个又一个明天。 希望美国人民,能够做出道理上非常清晰,但现实中却百倍艰难的抉择,捍卫民 主、和平、理性、进步、人权。   2022年11月21日   共和历231年霜月风铃草日 【网萃】∽∽∽∽∽∽∽∽∽∽∽∽∽∽∽∽∽∽∽∽∽∽∽∽∽∽∽∽∽∽∽ ◆          量子纠缠背后的故事(四八~四九) ·程 鹗· (四八):意识的力量   1969年,由植物学家莱茵在杜克大学创建,已经有12年历史的超心理学会 (Para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被美国科学促进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接纳为会员,进入美国的科学大家庭。   作为科学促进会理事会成员,物理学家惠勒投了反对票。他认为这个致力于 鼓吹“超感官知觉”特异功能的学科是伪科学或至少非科学,不具备与美国物理 学会、美国心理学会等200多个科学组织平起平坐的资格。   惠勒在理事会中只是少数派。那时候,他也还不知道自己捅的是一个什么样 的马蜂窝。   1972年9月,26岁的以色列青年盖勒(Uri Geller)受邀访问旧金山附近的 斯坦福研究所(Stanford Research Institute)。这个研究所原来隶属于当地 的斯坦福大学,是二战、冷战时期美国军方在大学中设立的众多研究机构之一。 1960年代以来,大学生出于对军队势力急剧膨胀和越南战争旷日持久的不满发动 校园抗议,迫使斯坦福大学与这个研究所解除了关系。研究所遂成为独立的私营 机构,依然在国防部资助下从事军事科研。   进入1970年代时,二战之后的世界格局大势已定。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 都已拥有原子弹、氢弹和导弹、航天技术,进入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缓和” (detente)逐渐取代两败俱伤的军备竞赛。相应地,美国政府大举削减国防经 费,原本轰轰烈烈的军事科技突然资金紧缩。行业中一下子变得有闲无钱的大量 技术人员只好另谋出路。   斯坦福研究所的两位物理学家别出心裁地从一位富商那里争取到一笔资金, 开始他们的超感官知觉研究。盖勒是他们的主要实验样本。他在以色列已经小有 名气,不仅精通读心术和心灵感应,还能凭自己的意念将汤勺、钥匙之类的金属 物弯折。斯坦福研究所的人员专门设计各种实验手段测试他的超常技能,确认了 真实性。他们意图窥觑其背后的秘密,发掘人类自身中还隐藏着的潜在能力。   这个项目在研究所内名叫“psi实验室”(psi lab)。那是超心理学的常用 英文缩写,源自希腊语中“意识”一词的第一个字母Ψ,也是英语“心理学” (psychology)和其它含义相近词汇共同词根的来源。当物理学家涉足这个领域 时,他们自然地注意到Ψ也是薛定谔当年为他那含义不明波函数选取的数学符号, 业已成为量子力学的象征。   无怪乎荣格和泡利曾确信心理学与量子物理之间存在有神秘的“共时性”联 系。   1960年代的美国经历了剧烈的社会动荡。在世界大战胜利后成长的新一代不 再认同战后经济扩张的繁荣昌盛和社会稳定。他们更注目于国内黑人争取平等的 民权运动和国外深陷泥潭的越南战争所暴露的矛盾和动乱。为逃避对现实的失望 和未来的迷茫,他们急流勇退,投身于以性解放、吸毒和摇滚乐为号召的“嬉皮 士”(hippie)热潮。西海岸的旧金山正是这一运动的中心。在神魂颠倒的迷幻 药和动人心魄的摇滚乐刺激下,他们可以暂时性地离开身边的物质世界进入超脱 的精神乐园。   身居象牙塔内的青年物理学家也不例外。他们在战后拥有的天之骄子地位几 乎一夜间消失殆尽。迫于越战压力,美国政府改变政策,征兵时不再照顾有学问 的大学生、研究生。几年前还被视为国家宝贵战略资产的物理学子们与社会青年 同样地面对远赴越南战场卖命的威胁。   即使幸运地躲过了征兵抽签,他们的前景也不容乐观。逐年扩充的物理专业 在1970年达到顶峰。那年美国培养出超过1500名的物理博士,创历史最高纪录。 同时,冷战的降温导致国防、工业界对物理人才的需求一落千丈。大学里本来不 多的教职也已人满为患,能出现的空缺凤毛麟角。   于是,他们同样地陷入迷惑和颓废,寻求思想逃避的世外桃源。特异功能、 鬼魅般的超距作用……这些非主流概念正好可以填补他们的精神空缺。当年,泡 利和约旦都曾将超感官知觉与量子力学中的纠缠相联系。后来的维格纳还进一步 添砖加瓦:在“维格纳的朋友”中,波函数Ψ的坍缩及物理现实都会取决于作为 个体的每个人的不同意识。   人类的精神意识不再只是心理学的概念。它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更可以通 过引发波函数的坍缩直接改变这个世界的进程。这一切也正好与那时随嬉皮士运 动而流行的“新时代”(New Age)思维完美契合。   在普林斯顿,维格纳和惠勒都已进入老一代物理学家的行列。在冷战时期, 两人都坚持保守的政治立场,为美国核武器发展竭尽全力。他们因而在思想左倾 的大学校园内成为不为人理解的异端,倒也彼此惺惺相惜友情倍增。   在学术上,惠勒在战后专注于被物理学界遗忘的广义相对论,以他“一切都 是场”的理念理解这个世界。1960年代初,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发现证实了勒梅 特、伽莫夫提出的设想: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其后处于不断的膨胀之中。 至少在那个高能的早期宇宙,量子力学是世界演化的主导甚至唯一方式。   当年在与学生米斯纳和艾弗雷特一起探讨时,惠勒就意识到那时的宇宙不存 在任何有意识的观察者。艾弗雷特因而提出他的多世界诠释,取代依赖于观察者 的哥本哈根正统理论。随着宇宙学的突破,艾弗雷特将整个宇宙看作一个量子系 统的观点在1970年代不再是天方夜谭。他的理论也因为德维特的推介更广为人知。 但他的导师却还是没能接受那个出格的思想。   作为玻尔的忠实学生,惠勒始终坚持哥本哈根的正统,其中观察者与被观察 的现实不可分割。早在40年前,约旦曾不容置疑地宣布,“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测 量的结果”,“一个现象只有在成为被观察到的现象之后才成其为实在的现象”。 他所谓的“我们”便是后来由维格纳阐明的有思想意识的生命体。   惠勒认为那是经典物理与量子物理之间的本质区别。他亲手绘制了一幅漫画 表现这个不同。在牛顿的经典世界中,观察者隔着一块厚重的玻璃在观察另一边 的世界。这个观察者自己超脱于那个世界之外,世界的演化不会因为他的观察而 改变。但在量子的世界里,那块隔离的玻璃被粉碎,观察者的手伸进了世界之中。 他在观察的同时也在挪动着那个世界的林林总总。观察本身在“制造”观察的结 果。没有观察,就不会有客观的实在。   他把这个量子的世界称之为“参与式宇宙”(participatory universe)。 观察者本身就在宇宙之中。   我们之所以知道有一个早期的宇宙存在,是因为我们今天观察到宇宙背景辐 射,从中获取了那个客观世界的信息。但惠勒还更进一步。他指出这样的观察同 时也是宇宙当初发生演变的缘由:我们今天的参与式观察触发了早期宇宙波函数 的坍缩。   克劳泽在1969年来到的伯克利已经不是奥本海默、玻姆20年前书生意气的那 个小镇。经过麦卡锡主义的洗礼,那些曾风行一时的左派共产主义团体烟消云散, 硕果仅存者也都转入地下苟延残喘。取而代之的是校园内外的政治抗议和嬉皮士 的狂欢,延续着年轻人反抗主流的叛逆精神。   邻近斯坦福研究所的特异功能实验也激励了伯克利的青年。这里的两个物理 研究生在1975年发起一个名为“基础物理小组”(Fundamental Fysiks Group) 的社团,吸引了十来位本校物理系学生、研究生和青年教师,还有附近闻风而来 的国家实验室、企业研究机构的年轻人。他们属于被“闭嘴、计算”抛弃的新一 代,正前途未卜。同时,他们也已经对那个传统的研究方式深恶痛绝,渴望对量 子力学有自己创新性的深层理解。   他们每星期定时聚会、讨论。在斯坦福的实验之外,身边的克劳泽也自然地 成为关注对象。在这个无拘无束的小团体中,克劳泽意外地找到他在正统学术界 遍寻不得的知音。   最令他们感兴趣的自然是盖勒如何以意念掰弯金属勺子,或推而广之,人类 的意识如何才能改变物质的世界。为此,他们集中探讨如何为意识构造出物理模 型。   在这群少不更事的嬉皮士之中,稍为年长的赫伯特(Nick Herbert)成为一 个领头人。他已经在1967年获得斯坦福大学的物理博士,毕业后一直在附近的企 业工作,研发新材料和通讯工具,尤其是当时最先进的打印、复印、传真技术。 利用职务的方便,他大量复印自己找来的非主流物理论文与小组成员分享。   也是出于职业习惯,赫伯特尤其关心人类是否、如何能够通过物理仪器交流 意识。与斯坦福研究所类似,他请来各路神人,让他们对一些仪器施展功力,试 图在连接着的打印机、传真机上记录他们的意识流。甚至,他认为这样可以时光 超越,接收到已经去世的古人发来的信号。   他的现场演示——往往伴随着足够的啤酒和大麻——每次都会成为基础物理 小组聚会的高潮节目。   克劳泽在这么一群既桀骜不羁又玩世不恭的嬉皮士中如鱼得水。同时他也理 智地调侃这些人不过精神不正常的“疯子”(nuts)。本质上,他自己还是一个 在实验室中兢兢业业探索的“正经”物理学家。   在伯克利的国家实验室,克劳泽还有一位前辈支持者。斯塔普(Henry Stapp) 1958年时就已经在伯克利获得了物理博士学位,其后远赴苏黎士担任泡利的助手。 那年泡利意外辞世,他又去慕尼黑师从海森堡。受泡利的影响,他对人类意识在 量子力学中扮演的关键角色无法忘怀。他毫不吝啬地夸赞贝尔不等式是历史上 “最深刻的科学发现”。   虽然他那时已经年近半百,斯塔普也是基础物理小组的骨干成员。   盖勒在斯坦福成功后名声大噪,一跃而成国际明星。玻姆也慕名邀请他前往 伦敦访问,亲自测试他的超常能力。美国国防部和中央情报局等部门皆闻风而动, 为这个新科技注入大量资金。斯坦福研究所自然也获益匪浅。如果心灵感应、意 念移物可以成为现实,其价值无可估量。   虽然斯坦福研究所的实验远比莱茵当年所作精密、全面,他们还是遭到行家 的质疑。他们最大的缺陷在于对自己的科学、技术能力过于自信,没有专门邀请 职业魔术师协助把关。其实,特异功能的表演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也非常容易令 人信服。往往只有魔术师才能以他们专业的眼光识破表演者的暗中手法,破解其 骗局。   轰动一时的特异功能那时也已经引起了科学界和魔术界的警觉。他们联手成 立了一个“超自然声称科学调查委员会”(Committee for the Scientific Investigation of Claims of the Paranormal),专门揭露其中的造假行为。 委员会成员、著名魔术师兰迪(James Randi)应邀来到斯坦福研究所协助分析 盖勒的实验。果然,兰迪很容易地以魔术手法“重复”出盖勒的特异功能,让那 里的科学家灰头土脸。   但这并未妨碍盖勒继续他的明星生涯。   其实,在主流物理学界的眼里,贝尔、克劳泽、西蒙尼那批人也不过几个与 嬉皮士大同小异的疯子,徒劳地挑战着坚不可摧的量子力学正统。尽管有维格纳、 德斯班雅的努力,他们依然是物理学的边缘人。   曾经发现电子自旋,又在战场上捕获海森堡等德国物理精英的古德斯密特在 战后长期担任美国《物理评论》和《物理评论快报》的主编。仗着十多年的编辑 经验,他在1973年撰文提醒,物理学是一门实验科学。如果不能与实验数据相联 系,物理理论完全没有意义。因此,他禁止在这些刊物上发表纯粹“哲学性”讨 论的论文。   这基本上杜绝了讨论量子力学基础问题的可能。只有像克劳泽、西蒙尼的 CHSH论文、克劳泽和弗里德曼的实验结果因为讨论的是具体的实验才能过关。克 劳泽一针见血地指出,假如古德斯密特的新政出现在40年前,玻尔那篇回应EPR 的论文就不得出笼。   那还是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他们不得不另谋出路。那年年底,瑞士一家基金 会资助创立一份《认识论快报》(Epistemological Letters),为他们提供了 一席之地。那其实很难说是一份期刊杂志。它只是由手工打字、滚筒油印,然后 简单装订的通讯。   这个直接冠着“哲学性”名称的不起眼通讯拥有一个后来声名显赫的作者群。 德布罗意、维格纳、贝尔、德斯班雅、克劳泽、西蒙尼、斯塔普、霍恩、泽赫等 人都曾在那上面奋笔疾书,展开激烈的辩论。西蒙尼还担任了编辑。在那些粗糙 油印的页面里,量子纠缠的早期理论逐渐成形。   借用那个年代的时髦用语,克劳泽亲切地将这个“地下刊物”称之为“量子 亚文化”(quantum subculture)。那是他们一小撮持不同政见者抱团取暖的 窝棚。   1976年4月,贝尔和德斯班雅在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埃里斯举办了一个会议。 这次会议纪念的是费米当年的学生马约拉纳(Ettore Majorana)。   那是这群边缘人物六年前在科莫湖欢聚一堂之后的又一次盛会。贝尔已经成 为他们的领袖,而克劳泽是会议理所当然的新星。还在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的克劳 泽起初不敢保证他能有时间去意大利。贝尔不得不发紧急电报祈求:“如果没有 你,这个会议就只是一幕没有王子的《哈姆雷特》。”克劳泽阅后欣然赴会。   在他的主题演讲中,贝尔系统地回顾了这些年的进展,包括克劳泽、弗里等 人的实验成果。经过几年的摸索、核实,他们已经基本能够确信纠缠中的光子对 会表现出违反贝尔不等式的行为,因而存在有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但贝尔强调, 更引人注目的将会是阿斯佩那个还处于策划过程中的实验设计。他期待也相信阿 斯佩的新实验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关闭现有实验中的漏洞,杜绝光子对作弊的可能 性,为爱因斯坦的疑惑奠定最终的结论。   身为研究生的阿斯佩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他在会上报告了实验的设计, 很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众望所归的对象。会后,一位与会者介绍他认识了偶 像科昂-唐努德日。出乎阿斯佩的意料,正在成为法国量子力学最高权威的科昂- 唐努德日没有指责阿斯佩的离经叛道,反而对他激励有加。在接下来的几年里, 科昂-唐努德日常常走访阿斯佩的实验室,近距离地关注他的进展。   正牌大师的亲身支持改变了阿斯佩在实验室同行们眼中的形象。他不再只是 一个自不量力的疯子。至少在巴黎郊区的那个实验室里,量子纠缠的实验也不再 被视为毫无意义的无事生非。 (四九):嬉皮士的狂欢   1975年,一本题为《物理学之道》的书同时在英国和美国出版。这是一本非 主流的小众读物。在美国的出版社只是伯克利一个成立没几年的小作坊,专门推 销一些与佛学(Buddhism)密切相关,“改造个人、社会、地球的创造性和良心 方式”的书籍,迎合那个年月的“新时代”思潮。这本书题目中的“道”来自中 国的道学(Taoism),副标题进一步解释了它的主旨:对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 主义类比的探索。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本题材冷门、作者和出版社都名不见经传的小册子竟会一 鸣惊人。印数两万册的第一版在一年内销售一空,其后连年推出新版,印数一再 翻番。短短几年间,它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畅销世界各地。在几十年近乎闭关 锁国后刚刚开放的中国,这本书的编译版也以《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为 题作为风靡一时的《走向未来》丛书之一于1984年与读者见面。那时,中国也正 风行起以耳朵认字、意念移物为代表的特异功能热潮。   书的作者是一位默默无名的年轻物理学家。卡普拉(Fritjof Capra)出生 于奥地利,1966年在维也纳大学获得理论物理博士。作为那生不逢时一代的成员, 他几年后就陷入了失业困境。他原本打算编写一部教科书以提升资历。相识的老 前辈威斯科夫耐心地帮他审阅书稿,却也告诫他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既不可 能带来稿费收入,也对敲开学术界大门不会有多大帮助。   穷困潦倒之际,卡普拉在海边散心时突然有了灵感。他在加州担任博士后时 曾被那里的“新时代”嬉皮浪潮吸引,跟着研习了印度学(Hinduism)、佛学、 道学、孔夫子儒学(Confucianism)、禅(Zen)等一系列东方哲学。在惊涛拍 岸的轰响中,他领悟到那些神秘的古老睿智与他更为熟谙的现代物理学有着太多 殊途同归的共鸣。   他于是全面地改写了书稿。那不再是为物理学生准备的教材,而成为一本迎 合新时代青年口味,并行交叉阐述现代物理学与东方传统思想的普及性读物。没 有哪个正式的出版社愿意接手这么一本奇怪作品。在美国,只有伯克利那个也是 新时代产物的小作坊将它作为介绍佛学及其它东方宗教的新书推出。   卡普拉因而一举成名。   当玻尔采用阴阳太极图作为贵族纹章时,他只是看到那个图案贴切地体现了 自己在量子力学中发现的“对立即互补”理念。在那以外,他对其背后的道学并 没有太多的了解或兴趣。   玻尔熟悉的是从古希腊到康德(Immanuel Kant)、马赫、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西方哲学。他在大学期间还曾精心研读丹麦前辈哲学家的著述。 那些对他后来的互补原理影响深远。   与玻尔一样,20世纪初欧洲知识界的精英们接受的是通才教育。那一代物理 学家不仅对西方哲学、历史耳熟能详,还有着自己的艺术专长:爱因斯坦酷爱小 提琴,海森堡是钢琴高手,薛定谔则沉迷于戏剧和吟诗作词。   遥远的东方对他们来说却只是一个神奇。世纪初,爱因斯坦、玻尔、海森堡 和狄拉克等曾相继远洋旅行,对他们眼中的亚洲风土人情充满好奇和讶异。也是 在那个时代,中国、印度的古籍陆续在欧洲得到系统性的翻译介绍,引起知识分 子的强烈兴趣。薛定谔、泡利、约旦以及弗洛伊德、荣格等都曾投入大量时间精 力研究东方哲学思想。玻恩也曾在“流放”印度的那一年中对那里的文化着了迷。   从印度的梵典到中国的《易经》,这些古朴遥远的人类思想因其陌生被统称 为“东方神秘主义”。   卡普拉曾几度拜访年迈的海森堡,讨论写作中的《物理学之道》,据称得到 了这位不确定原理发现者的首肯。在书出版后不久的1976年,海森堡因癌症离世, 享年74岁。   在卡普拉接触新时代思潮的1960年代末,美国的嬉皮士也重新发现了东方的 哲学和独特的生活态度。打坐冥想、瑜伽、气功、太极都成为追求精神解脱、释 放人身潜力的新时尚。与古希腊逻辑强调局域性的因果关系相反,东方哲学大而 化之,注重天人合一的整体观念。这正同鬼魅般的纠缠不谋而合。量子力学中人 类意识与自然世界的相互影响、惠勒的参与性宇宙更不啻儒学之天人感应。   那个年代的新一辈物理学家、威斯科夫的学生盖尔曼(Murray Gell-Mann) 还曾借用佛学中的“八圣道”为他新发现的基本粒子分类法命名。   卡普拉在书中指出,爱因斯坦在20世纪初催生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一场深 刻的思想革命,颠覆了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因为相对论,质量与能量、时间 与空间成为能互相转化的概念。因为量子论,物体同时是粒子和波动,薛定谔的 猫可以既死又活。玻尔总结的互补原理正相应于道学中的对立统一。   他甚至发现从玻尔到惠勒那些物理学家充满哲理的语言也与上千年前大师的 禅宗“公案”、相反相成之理辩如出一辙。在书中,他特意将这古今东西两个不 相干阵营的语录并行罗列,相映成趣。   《物理学之道》的畅销让卡普拉一夜间实现经济独立。他后来以文为生,不 再需要学术职位。因为作者系专业出身,又有威斯科夫的把关,他这本书的物理 部分逻辑严谨,清晰可靠。虽然隶属于大众畅销书,它也还是在一些大学里被用 为物理学入门教材。卡普拉自己也曾在伯克利的加州大学内开坛传道。他很得意 地向威斯科夫汇报,来听他课的学生中三分之一来自正牌物理系。他创作教科书 的初心并没有完全付之东流。   相对而言,他书中关于东方哲学的那另外一半内容则备受争议。其实,卡普 拉也没有试图在现代物理和东方哲学中划等号。他在前言中声明“科学不需要神 秘主义,神秘主义不需要科学。但人类却须两者兼备”。   旧金山、伯克利、斯坦福彼此相邻,散布在加州北部的海湾周边。在1970年 代,这里正悄然孕育着一场新的科技革命,将在十多年后形成举世皆知的“硅谷” (Silicon Valley)。那里的嬉皮一代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那个潜在的新潮流, 他们的注意力依然集中于抗议、狂欢和修身养性。   盖勒的特异功能不仅引来了国防部、中央情报局的注意和投资,也吸引了一 批商业场中的成功富豪。他们拿出自己的大笔资金,在湾区招兵买马,一时热闹 非凡。当地众多在大裁员中走投无路的物理学家也久旱逢春雨,找到了新的生活 来源。伯克利那个基础物理小组的成员们自然引领潮流,纷纷募得资金建立自成 一体、独立于正统学术界的私营研究所。他们以各种途径发表、传送论文,还经 常召开名目繁多的学术讨论会。因为当地特有的优越自然环境,辅以财大气粗的 高档招待能力,他们的会议每每吸引很多正统学术界的世界名人。惠勒、费曼等 人成为这里的常客,德斯班雅和泽赫也不远万里从欧洲赶来。   他们甚至还设立了一个“实在基金会大奖”(Reality Foundation Prize), 奖励在量子力学实在性方面的贡献。克劳泽和贝尔是第一届获奖者。   卡普拉的成功更是为这个沸腾的场景火上浇油。   伯克利不仅是接受卡普拉的出版社所在地,这里也云集了大量对物理学耳熟 能详的嬉皮士。他这个充满着人文关怀的新颖叙述方式首先在基础物理小组中引 起强烈共鸣。小组成员为其热烈讨论、广泛介绍推销。卡普拉当然也加入了这个 激情小团体的行列。   斯塔普一次在家里举办小组的聚会时看到三四十人挤在他那小小的后院。他 们三五成群,全都在热烈地讨论准备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如何找到更为新奇的视 角和表达手法。   事实上,从专业的德斯班雅到业余的卡普拉、斯塔普、赫伯特等,那时几乎 每个人在写作量子力学新书,形成一股“通俗形而上学”出版热。随着这个新浪 潮,量子力学、不确定原理、互补原理、量子纠缠、薛定谔的猫、贝尔不等式这 些科学名词几乎家喻户晓。   1979年,又一本题为《舞蹈中的“物理”师傅》(The Dancing Wu Li Masters)横空出世,再度洛阳纸贵。这本书的作者祖卡夫(Gary Zukav)也是 伯克利基础物理小组的成员。他作为记者参加了一次那时流行的科学讨论会,听 到一位来自台湾的太极师傅介绍“物理”在中文里有着一些有意思的同音词: “物理”、“吾理”、“无理”、“握理”、“悟理”。祖卡夫大彻大悟,以这 些词汇所具备的不同层次含义作导引写出了自己关于现代物理和东方神秘主义的 畅销书。   基础物理小组的赫伯特自然也乐在其中。但在出书和组织、参加那些没完没 了的学术会议之外,他有着更为宏大的目标。   爱因斯坦拒绝接受波函数纠缠的根本理由是那鬼魅般超距作用会超越光速, 违反狭义相对论。赫伯特没有这个思想负担。他看到的是克劳泽的实验已经证实 了量子纠缠的存在,那么下一步的任务只能是发掘其中隐藏的魔力,实现超光速 通讯。在用打印机、传真机接收人类意识的种种试验均告失败后,他和他小组中 的同僚们全力以赴发掘量子纠缠的实用技术。   1975年,赫伯特发表了一篇论文,以极其简洁的方式重新证明了贝尔的定理。 同时,他也证明贝尔不等式的违反必然会伴随着纠缠中粒子之间的超光速联络。 以此为基础,他又提出一个超光速通讯的具体设计。   光子在左右、前后、上下那三个互为垂直的方向上的自旋叫做“线偏振态”。 它还有着一种“圆偏振态”的模式:相对于光子的运动方向,光子可能有顺时针 (右旋)或逆时针(左旋)的两个量子态。圆偏振态并不是独立的自旋本征态, 它们只是线偏振态的特定线性组合,亦即叠加态。反之,线偏振态也是圆偏振态 的特定叠加态。它们的关系类似于解析几何中直角坐标系和极坐标系的不同选择。   1936年,普林斯顿的一位实验物理学家在爱因斯坦和波多尔斯基的帮助下发 明了一种“半波片”(half-wave plate),可以探测这个特殊的自旋态。当右 旋的光入射半波片时,它会促使半波片旋转一个角度,然后自己变成左旋光射出。 左旋光则会让半波片向相反方向旋转,然后自己转化为右旋光。   线偏振光通过半波片时不会引起任何转动,因为它们之中所包含的左旋、右 旋光的效应正好互相抵消。   克劳泽实验中所用的偏振片是针对线偏振态设计的。光子通过时,其波函数 会坍塌为偏振片预设方向上的线偏振态。如果他改用半波片,那就会促使通过的 光子坍缩为圆偏振态。   赫伯特因而设想这一选择可以通过光子之间的纠缠被另一颗光子所感知。在 克劳泽的实验中,纠缠中的两颗光子在产生后分别走向左边和右边的测量仪器。 赫伯特提出,可以观察左边那颗光子能否让半波片转动而得知右边那颗光子在如 何被测量。如果右边的光子经过的是偏振片,它会坍缩为线偏振态。因为量子纠 缠,左边的光子也随之进入线偏振态,不会造成半波片转动。反之,如果右边的 光子经过的是半波片,坍缩为圆偏振态,那么左边的光子也会处于圆偏振态而让 半波片发生转动。这样,仅仅观察左边光子所在的半波片转动与否,就能知道右 边光子所在之处的实验员选取的是偏振片还是半波片。   而这两个测量发生的地点可以相距十万八千里,甚至在宇宙的两端。但这一 信息却能够不花任何时间地瞬时传递。更进一步,赫伯特指出,右边的实验员可 以有规律地持续变换偏振片和半波片,就如同电子计算机用0和1两个数字进行编 码一样传递实用的信息,实现超光速通讯交流。   1976年,65岁的惠勒到了普林斯顿的退休年龄。他已经在那里连续任职了将 近40年。惠勒显然没有退休的打算。他又来到美国南方,在德维特任教的得克萨 斯大学继续担任教授和新开张的理论物理中心主任。在20多年的广义相对论研究 之后,他的学术兴趣随着对早期宇宙的思考又转回到量子理论。   受他在普林斯顿的好友维格纳影响,惠勒开始关注量子力学的测量问题。到 得克萨斯之后,他与当年在普林斯顿进入广义相对论领域时一样自告奋勇,开设 一门量子理论的研究生课程,系统地研究这个被人忽视的问题。   那不是席夫式“闭嘴、计算”的量子力学教程。惠勒在课堂上着重讨论爱因 斯坦的EPR纠缠、薛定谔的猫,还有贝尔的不等式和克劳泽的实验。他鼓励学生 积极搜寻在非主流和地下刊物发表的论文材料,准备编辑成书填补正规教材中的 空白。他也与德维特一起经常举办学术会议,邀请各路神圣前来讲学,让地处偏 僻的得克萨斯学生多见世面。   已经完全远离物理学界的艾弗雷特也收到了邀请。在1962年的俄亥俄那个小 会之后,他又一次有机会在物理学家面前讲述自己20年前的理论,也第一次与他 真正的伯乐德维特相见。虽然对德维特冠以的“多世界诠释”这个名字不甚满意, 艾弗雷特对德维特为他的理论重见天日所做的种种努力十分感激。   那年,艾弗雷特还不到50岁。在国防工业发财之后,他衣食无愁,却已经陷 入酗酒、颓废的深渊不可自拔,与正常生活渐行渐远。   狄拉克在1969年辞去了他在剑桥的卢卡斯教授席位。他一直与讲究排场、资 格的英国学院传统格格不入。二战之后,他相当多时间是在美国的普林斯顿高等 研究院度过。在那里,他最喜好的工作是在周末协助研究院在周围茂密的树林中 砍伐大树,开辟新的路径。   两年后,狄拉克带着妻子曼琪永久地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在美国佛罗里达州 立大学安家,继续他完善量子电动力学的努力。   整整半个世纪后的1977年,在第五届索尔维会议那场“哲学性”争论中洁身 自好、只认同优美数学方程的狄拉克回首往事,也不得不承认他极大地低估了理 解量子力学的困难:“事实证明,诠释的问题比写出数学方程困难得多。”   在1927年的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120来年前杨的双缝实验是爱因斯坦与玻 尔争论的焦点之一。光通过一个开有两条狭缝的挡板时会在后面的屏幕上产生干 涉条纹,呈现波动特征。在量子化后,光由单个的光子组成。每颗光子自行通过 狭缝,似乎随机地落在屏幕上的某个点上。然而,众多光子在屏幕上留下的痕迹 也会总体性的呈现干涉条纹,证明光同时具备波动和粒子性。   如果在某个狭缝后设置上诸如云室的探测仪器,确定光子究竟是从哪一个狭 缝通过,那么干涉条纹就会不复存在。海森堡的计算表明光子在云室中经历的碰 撞破坏了它已有的路径,量子力学的不确定原理“抹平”了原有的干涉条纹。   玻尔则高屋建瓴,指出那是互补原理的表现:云室是一个测量光子粒子性的 仪器。因为测量者的这一选择,光子便不可能再呈现波动性。   当测量者选择测量某一类物理量时,量子的世界便会随之展现那一面的客观 实在,同时掩藏起其另一面。而自然界是如何响应人类这一选择的,量子力学却 没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那便是测量问题的症结所在。   惠勒提出如果那个云室不是在光子通过之前放置,而是在光子以光速的运动 已经通过那个地段之后才突然被放置在狭缝背后,会出现一个更为奇妙的情形。 海森堡那具体的碰撞、散射计算不再适用,因为光子经过时并没有遭遇云室。然 而,测量者还是已经做了测量粒子性的选择,只不过他的实际动作稍微慢了一拍。 这样的话,光子在屏幕上是依然会按照测量者的选择表现出粒子特性,还是因为 与测量仪器擦身而过未受影响而呈现出波动的干涉条纹?   作为玻尔的信徒,惠勒认为在这个“延迟选择”(delayed choice)的情 形中,已经错过云室的光子仍然会“知道”后者的存在,从而表现出其粒子性。 屏幕上不会出现干涉条纹。   在1978年,当惠勒提出这一假想试验时,他的着眼点已经不只是再来一轮有 根据的猜测或启发性的思辩。他也正密切关注着克劳泽、阿斯佩等人的实验进展, 期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这个延迟的选择在实验室中真切地展现。   在赫伯特广为发送他超光速实验设计论文的1979年,超心理学会已经在美国 科学促进会中有了十年的会员历史。这个组织也正随嬉皮士、《物理学之道》的 影响在发展壮大中。那年,惠勒不得不再次在科学促进会年会上发表演讲,大声 疾呼应该取消超心理学会的会员资格,从科学的殿堂中彻底驱除伪科学。   惠勒尤其对超心理学会成员引用他自己的量子力学论文“证明”超感官知觉 的存在根据深恶痛绝。他在演讲中系统地阐述物理理论,希望能澄清是非。他尤 其强调相对论在物理学中的重要性,指出任何关于超光速的推测都不过是痴人说 梦,更不成其为心灵感应特异功能的途径。   他也再次失败了。直到今天,超心理学会仍然是科学促进会的会员之一。 (待续)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笨狸、程鹗、方舟子、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newxys7.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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