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ＮＥＷ　ＴＨＲＥＡＤＳ）　　　　　　　　　　※ ※　　　　　　　　　　　　　　　　　　　　　　　　　　　　　　　　　※ ※　　　　　　　　　　２０２４／０６（第三六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ｗｗｗ．ｘｙｓ．ｏｒｇ　　　　　　　　　　　※ ※　　　　　　　国内版：ｘｉｎｙｕｓｉ．ｕｓ　　　　　　　　　　　　※ ※※※※※※※※※※※※※※※※※※※※※※※※※※※※※※※※※※※ 【卷首诗】　　　　　　　　　　　　§ 　　　　　　　　　　　　　　　　　§　　　真爱的含义 离家民：真爱的含义　　　　　　　　§ 　　　　　　　　　　　　　　　　　§　　　·离家民· 【牛肆】　　　　　　　　　　　　　§ 　　　　　　　　　　　　　　　　　§　你若安好 黄明红：重回孩子非暴力的世界　　　§　何须我挂念 董剑华：“父亲节”真的是过节吗　　§　我若苦痛 刘振墉：寄往朝鲜的一套高中教材　　§　不忍心你知会 　　　　　　　　　　　　　　　　　§ 【丝露集】　　　　　　　　　　　　§　你我相距千里 　　　　　　　　　　　　　　　　　§　岁岁年年 劳　柯：相亲　　　　　　　　　　　§　其实 一山拦：凡尘　　　　　　　　　　　§　心在一起 张雪昆：组诗　　　　　　　　　　　§ 　　　　　　　　　　　　　　　　　§　这才是 【网里乾坤】　　　　　　　　　　　§　真爱的含义　 　　　　　　　　　　　　　　　　　§　 方舟子：为君解读《琵琶行》　　　　§　 王庆民：转基因食品的安全与标识问题§　 　　　　　　　　　　　　　　　　　§　 【网萃】　　　　　　　　　　　　　§　 　　　　　　　　　　　　　　　　　§　 王先鞭：父亲（三十三～三十五）　　§ 　　　　　　　　　　　　　　　　　§　 【网讯】∽∽∽∽∽∽∽∽∽∽∽∽∽∽∽∽∽∽∽∽∽∽∽∽∽∽∽∽∽∽∽ 【牛肆】∽∽∽∽∽∽∽∽∽∽∽∽∽∽∽∽∽∽∽∽∽∽∽∽∽∽∽∽∽∽∽ ◆　　　　　　　　　　　重回孩子非暴力的世界 　·黄明红· 　　几年前因为疫情和Anywhere Yoga的朋友们有了很多联系，还一起学习了 《非暴力沟通》这本书。这两天因为和这些朋友们一起参加易效能时间管理的培 训，大家的联系又多了起来。昨天晚上娜娜老师分享了台湾作家李崇建的公益讲 座《养出聪明乐观的孩子》（我就是在2015年和娜娜老师一起参加李崇建先生的 工作坊而结缘的）。我当时刚加完班在吃饭，就顺便点进去听听看。正好听到李 崇建说到他去年去了中国，才知道刀郎的《罗刹海市》很火，由此他还知道了多 年前那英对刀郎的评论，说他的歌没有艺术性。他觉得那英这样的评论很伤人， 不过，他一再抱歉说自己这样评论那英并不合适，只是他希望用比较接地气的例 子让听众明白。他觉得那英可以不赞同刀郎的表达方式，不过，或许可以换个表 达方法，比如说：“刀郎的歌有自己的个性，但我不会欣赏。”这样既表达了自 己的不认同，又不会评判别人。 　　我于是就在群里评论说：“李崇建老师的说法跟非暴力沟通是一致的。”群 里好几个小伙伴都说：“好久没有练习非暴力沟通，已经基本打回原形了。” 　　反省一下自己，情况其实也差不多，没有什么刻意练习。不过，我倒没觉得 被“打回原形”。学习了《非暴力沟通》后，很自然地多了一份意识，很容易感 受到日常生活中的暴力非暴力。比如，今天跟一个经理开会，他之前有另外一个 会议，我时间到了就进入会议室等待，旁听了一会。听到经理在跟一个工程师讨 论一个技术问题，因为发现了问题很高兴，说：“我们都是比较聪明的人。”我 听了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不知道他是感受到了我的不自在，还是自己意识到不合 适，就说：“我们都是愿意钻研的人。”不管他是说“聪明”还是“钻研”，其 实这都是在归类比较，都是属于暴力沟通，因为其中隐含着评判，认为另外一方 就是不如自己的。歧视不聪明的人自然不合适，把自己归类为“愿意钻研的人” 实际上也隐含了“不钻研的人就是不好”的意思。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 喜欢钻研的品质，但我们表达时要跟自己的感受和需要联系在一起，换成说“跟 愿意钻研的人在一起真让人开心”，或许就恰当一些。 　　当然，看别人容易些，到了自己身上，也是经常暴力沟通。比如，儿子在家 还没有去上大学，我觉得他有时间，就说：“你现在有时间应该尽快把驾驶执照 拿下来吧。”说完我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身上。就跟他说我 说“应该”不合适，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观点，供他参考。但是他认为他很快出 国念书，学车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而且他不喜欢学车，所以不想学。我说那就 随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正好在听《Hidden Brain》的一期节目“What is Normal?”, 主持人 Shanker Vedandam和人类学家Tom Pearson在讨论像唐氏综合症这样的问题算是 deficiency（不足）还是difference（不同）。节目的最后，Tom谈了他自己生 活中的一个小场景。他有三个孩子，Adric、Michaela和Zora. Michaela患有 唐氏综合症，另外两人孩子则正常。有一天Tom带着三个孩子到游乐场，在一旁 陪着。突然他看到最大的孩子Adric和与他相仿的孩子互动，他不仅开始介绍自 己，还开始谈论他的姐妹的特点。他说，“我叫Adric, 我的特长是跑跑跳跳 （running and jumping）。”然后低头看他小妹妹，说：“她叫Zora，她的天 赋就是打架 (fighting)。” Tom不禁笑了起来，同时他也好奇儿子会怎么评论 Michaela这个跟他有点不同的妹妹。他和妻子在家里会跟孩子们谈Michaela患有 唐氏综合症的事情，说她的一些行为会不同，他们要让孩子们有这方面的知识， 知道如何相处。这时，他看到Adric低头看着Michaela，说：“That's Michaela. We haven't figured out her talent yet. (她是Michaela，我们还在找寻她的 天赋。) ”Tom说这句话对他来说很神奇，因为尽管Adric列举了他和小妹妹的 一些身体能力，但他并没有把Michaela看作是有缺陷的孩子，他觉得Michaela就 是Michaela，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天赋，但是我们会发现的。Tom说这对他意义 重大。 　　这个对话深深地触动了我，头脑里想象着那个画面，眼眶竟然不由自主地湿 润了。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纯净啊，没有比较，没有评判，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本 自具足的样子活着。如果我们，如果我们也能像孩子一样，面对唐氏综合症患者， 面对自闭症患者，面对天生残疾的人，把他们当作只是不同而非残缺，相信他们 也是本自具足，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发现他们的天分，我们不需要去同 情怜悯甚至歧视他们，那么这样的世界，只是想象着，就能觉出它的美好。你感 觉得到爱在涌动，不同生命都在被滋养着，都将显现出它最美丽的模样。这样的 世界是非暴力的世界。 　　那么，让我们去努力重回孩子非暴力的世界，让爱涌动，让世界充满爱！ ◆　　　　　　　　　　　　“父亲节”真的是过节吗？ 　　　　·董剑华· 　　“父亲节”时尚出圈多年。每年这天，很多人就晒出文章，讲述父亲的故事 与人分享。也有人发出图片，晒与老父亲等家人聚餐、郊游的亲昵照片。还有人 一展歌喉，唱响与父亲有关的歌曲，或是深情诵读纪念父亲的经典诗文等等。彼 时彼刻，“父亲”俨然高频词，不断上榜刷屏，各大商家更是卖力吆喝，助兴消 费。“炫父”之十二级台风刮得众人泪眼滂沱、血脉偾张。 　　作为中国传统的孝文化，尊敬父辈，是我们做人的根本遵循。这种情愫在父 亲节这一天集中爆发，并推向高潮，似乎过于夸张，有作秀的意味。对于一贯含 蓄内敛的华夏民众，这种大轰大嗡的庆贺方式，父辈们不一定喜欢。就像他们当 年教育孩子长大时，并不赞赏让孩子一直抛头露面在舞台聚光灯前一样。 　　父亲节据说1910年诞生在美国，1945年前后开始在中国叫响，而民间如此隆 重高调对待也不过十来年光景。相比于2600多年前孔子就曾谆谆教导的“孝悌也 者，其为仁之本与”，父亲节理应是天天过才是。而用365天中的一天来关注孝 道，实属忘本啊。 　　爸妈年富力强时，更多是在呵护着儿女，作为晚辈，尽可以驰骋天下，阅尽 风光而无后顾之忧。当父辈年老体弱，百病缠身孤独寂寞之时，儿女的照顾就显 得尤为重要。这时，父辈期盼的不单是口头上、电话里的安慰，还有“娇儿不离 膝”般左右相伴的团聚。节假日吵吵闹闹，随即一闪而逝，只会给父母留下更大 的感情“真空”。对于我们这些平常人而言，一个“忙”字，只不过是不想回家 看看的托词而已。年事已高的父辈，形同秋风里大树上的叶子，不定什么时候就 会飘落。挂念他们，就抽时间、挤时间去看望他们，不要非等什么父亲节再回去， 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辈辛劳一生，恒念物力维艰，节俭持家是骨子里的做派。在父亲节这天， 为节日而庆祝，定下大餐，或是买贵重礼品相送，这些不打招呼强行为之的节礼， 其实并非父母所愿，只会徒增父母一些精神负担，“儿女因我们而破费，不该 啊！” 　　现代物质生活熏染下，一些年轻人，张口闭口什么“官二代”“红二代” “富二代”， 对“别人家父亲” 一脸艳羡。相比之下，羞谈自己的父母，怨愤 自己的出身。这等情绪下，他们的父亲节怎么过，我们可想而知。 　　建立父亲节的初衷是好的，是一种对孝道的提醒，或者说是警醒，目的是让 我们做儿女的更好的去尊崇孝道、感恩父母。如果只把这一天当做一年中行孝的 日子，大肆进行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消费，那这样的节日式操作，只会让我们的父 母寒心、儿女尴尬。 ◆　　　　　　　　　　　　寄往朝鲜的一套高中教材 　　　·刘振墉· 　　一九五三年底，大哥将一套高中数理化教材邮寄给我。邮包越过了千山万水， 它从江苏启程，出山海关，过鸭绿江，到达朝鲜江原道洗浦郡的一条深山沟里。 此地距三八线不远，停战前能听到前线的隆隆炮声。邮包很大很重，外面是布袋， 里面用牛皮纸裹了好几层，捆扎得结结实实。有两本书的书底切去了一个多厘米， 缺口处正好放一只圆规盒，包裹仍然方方正正。由此可见大哥做事之细致严谨。 　　请大哥寄高中教材给我，与学历无丝毫关系，仅仅是为了填补阅读的空缺。 　　我从小爱读书，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儿时在乡下饥不择食，农村流行的七字 书（俗名七字段儿）看过不少，甚至连画符箓的“祝由科”都找来看看，更不用 说鬼怪、剑侠、演义的书了。进县城读中学后，条件虽然有些改善，但选择的余 地仍然很小，通常是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做不到有计划的学习。最近两年，读 过了吕叔湘的语法修辞讲话，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还有上海倪海曙主编的新 文字月刊，以及形式逻辑学的小册子等。所有这些都是为读书而读，只是为了消 磨时间，并没有任何目的。 　　我在志愿军炮三师的司令部做文字工作，朝鲜停战后，空闲时间很多。在深 山沟里找不到书看，又不爱玩扑克、跳舞唱歌，越空闲越感到心慌难受。参军前 读到初中毕业，全县就一所初中，没有接触到一个高中生，不知道高中学习什么， 觉得高深莫测。已经学过的代数是翻译美国的教材，叫范氏代数，高中要学范氏 大代数，从这个“大”字就让人仰慕不已。我还特别喜欢几何，它的公理——定 理——定律，概念严谨。证明过程要先列出已知条件，再明确求证目标，然后根 据已知条件，一步一步地推导，得出最终结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二十年后， 当我辅导女儿做算术应用题时，也要求她按这样的步骤做，可以说，再难再复杂 的四则应用题都能迎刃而解，虽然过程繁琐了些。 　　当时的数理化教材全文翻译自苏联，每单元后都附有大量的练习题。比如代 数，每册的练习题总有上千条，答案附在最后，这对自学者十分有利。我曾试图 找人指导，周围有两个进过高中的人，也有人是在大城市接受的正规教育。但我 很失望，他们都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没有办法，只好完全靠自学。我用光连纸订 了个厚厚的本子，用来做练习题，做完一个单元后，再翻到后面对答案。在这个 本子的牛皮纸封面上，我写上“无师自通”四个大字，进大学后将这练习本淘汰 了，“无师自通”的封面单页，却一直保存到九十年代。 　　现在可能有人要问：你一个人捧着数理化教科书啃，别人会觉得奇怪吗？不 存在这问题，因为当时没有学历这一概念。如果要提拔，比如从副排到正排，从 正排到副连等等，上级会根据你的资历与能力决定，从没有听说考虑到学历的。 业余时间，你打牌、看红楼、学马列，或者闲逛、扯山海经，各有所好，我学数 理，自然无人过问。 　　自学难点是立体几何。因为没人讲解，又没有直观教具，要建立三维的空间 概念就比较困难，所以学得不够好。 　　一九五六年高校扩大招生，完全出于意外，巧的是，当这个消息传来时，高 中教材我基本上已自学完。此时我已经转业到南京市级机关工作，当我参加高考 的要求提出后，领导和同事们似乎都不大相信，记得管人事的一位姓刘的女处长 就对我说：你考着看吧！ 　　我最初的志愿，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的“河川结构与水电站专业”，这是受 孙中山的影响。记得那年，我第一次进县城，考进了如皋师范学堂。在图书室的 旧书堆里，有一本孙中山的演讲集，我借来看了。孙中山在他的演讲中提到，有 人考察由宜昌到万县一带的水力，可以发生几千余万匹马力的电力，像这样大的 电力，比现在各国所发生的电力都大得多，可以供给全国电车和各种工厂之用。 让这么大的电力来替代我们做工，那便是很大的生产力，中国一定可以变贫为富。 我看了很激动，心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建成了三峡电站，中国也就能强大起来了， 富裕起来了。有一阶段，我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天天想孙中山的三峡电站。 　　在填写高考志愿时，一念之差，我将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放在第二志愿，将复 旦列为第一志愿，但并不存有希望。结果却出人意料，我以第一志愿被录取到了 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 　　寄往朝鲜的这一套高中教材，竟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丝露集】∽∽∽∽∽∽∽∽∽∽∽∽∽∽∽∽∽∽∽∽∽∽∽∽∽∽∽∽∽∽ ◆　　　　　　　　　　　　　　相亲 　　·劳柯· 　　我自己没有相过亲，但我见过别人相亲。见人相亲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城市里自由恋爱已经很时尚，而在农村相亲依然是青年男女相识最重要的渠 道。 　　“相亲”又称“见面”，见面之后就是结婚，所以见面非常隆重，男女双方 各式各样的亲戚都会参加。见面的时候人声鼎沸，宛如开大会一般。因为参加的 人员实在太多，见面的仪式会在村子附近的空旷地带举行。男女双方的亲戚各成 一队，男方这边人都会给女方带礼物，而女方那边的人大多空手。 　　女方的人是来看那个男孩的，而男方的人是来送礼物的。 　　因为人员实在太多，男孩和女孩也就没有时间说话。双方家长也不管男孩女 孩有没有机会交谈，既然收了礼物，那终身大事也就定了，接下来也就是交换生 辰八字，找个好日子结婚。结婚以后，就开始过日子，生娃养女，一日三餐，然 后就有了爱情有了家庭。 　　爱情不是谈出来的，而是过出来的。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或者结婚之前从 来没有说过话的人，结婚之后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因为“见面”的重要，也就不能随随便便见面，见面之前是要有人牵线的。 牵线的人我们叫“媒人”。媒人有专职媒人和客串媒人，客串的媒人是以好事为 目的，而专职媒人是以赚钱为目的。原来的专职媒人和现在的婚姻介绍所差不多， 所不同的是原来的媒人找客户，现在的客户找婚姻介绍所。 　　因为媒人要自己找客户，他对附近村各家人的情况都非常熟悉。谁家的女儿 长大了，谁家的儿子长高了，谁家和谁家是亲戚，谁家和谁家门当户对，这些媒 人都了如指掌。家里如果有待娶小伙，那家的父母见到媒人就会满脸堆笑；家里 如果待嫁的姑娘，那家的父母见到媒人就会趾高气扬。待娶小伙的父母见到媒人， 就会说：“啥时候吃我们家儿子的红鱼啊？”媒人见到待嫁小姑娘的父母，就会 说：“我啥时候能吃闺女的红鱼啊？”我们那儿把鲤鱼叫红鱼，结婚的时候鲤鱼 是必上的一道菜。 　　有了媒人的牵线，男方父母和女方父母也就认识了。无论男方还是女方都不 会轻信媒人的话，他们都会到对方所在村里去打听对方的情况。打听的时候如果 遇到是对方的朋友，听到也都是好话；如果遇到的是对方的仇人，听到也就都是 坏话。于是打听一次不行，要打听好多次，如果听到好话的次数比坏话的次数多， 就会觉得对方是好人家，然后就会商量见面。 　　一旦“见面”了，也就有了“约”，也就很难毁约，正所谓一面定终身。 　　我读初中的时候，周围的朋友已经有人“见面”了，我读高中的时候，小时 候朋友大多“见面”了，唯独我没有媒人问津。我老爹的脊椎比较硬，即便这样 他都不会对媒人点头哈腰，他确信总会有人上门来说亲的。有一天他远房一位孙 女婿上门说要给我提亲，所提的人是我老爹好朋友老朱的女儿。老朱我见过，但 我没有见过他女儿，我老爹只在老朱女儿小的时候见过。 　　我老爹和老朱是生死之交，他可以随便到老朱家去，老朱也可以随便到我们 家来，于是我老爹就骑车去老朱家。老朱见我老爹来访，自然是好酒好菜地款待。 那个时候很少村里有饭馆，这好菜也就在家里做，我老爹就见到老朱家里的一位 小姑娘。吃完饭回到家以后，我老爹对我娘说：“老朱的姑娘长得不好看，才十 几岁跟小媳妇似的，如怀孕了一般。” 　　那次提亲就那样结束了，那是我离相亲最近的一次。 　　我老爹没有看错，他看到的确是个小媳妇，那人是老朱儿媳妇，而且当时已 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几年后我老爹还是见到老朱家姑娘了，据他说那姑娘长得非 常俊。具体是怎样一个“俊”法，农村人不会说太多的形容词，于是我就只能自 己凭空想象了。 　　如果我老爹当时没有认错人，很难想象我现在会是什么情况，可能已经儿孙 满堂了。儿孙满堂不需要爱情，只需要结婚。因为爱情结婚的人大多都会鸡飞狗 跳，也就不可能儿孙满堂了。 　　我老爹去世的时候，他所有的生死之交和八拜之交们都去世了。老朱比我老 爹早走几年我不太清楚，但我终究没有见到那位很“俊”的姑娘。她也许根本就 不知道有人曾经把她介绍给我们家做儿媳妇。 ◆　　　　　　　　　　　　　　　凡尘 　·一山拦· 　　凡尘，遗忘。 　　十殿阎罗忘川水，奈何桥畔三生石。逃离，唯有遗忘。 　　时当晌午，无风，烈阳刺痛阴湿的角落。巷子里充斥着寂静。 　　半格小屋，孟婆庄，画栋雕梁，石砌朱栏。妈妈桑模样，只手抚摸自己面阔 的纵横沟壑，暂掌着瓢杓熬煮。鲜有人迹，店中是珠玉的帘，玉雕的桌。甘、苦、 辛、酸、咸，五味一汤，他已酩酊大醉。 　　甘，目眩神驰，却让他更清醒了。衣冠不整，倒回想起了香港时光。从来衣 着考究，挥金如土。黑色奔驰驰骋海湾，驶入绵长的九龙隧道，目的地除了马会 俱乐部，还有赌场。纸，都当作了废纸，谁会在意数不尽的数字。 　　苦，涩若浑泥，倒难得自然清新。上世纪六十年代，他逃离乡下劳动农场， 一副乒乓球拍，从英当局巡逻艇和鲨鱼口中逃出生天。家人？早就都遗忘了，都 是黑五类狗崽儿。而他仅有几分脑力，更多的，是运气和胆识。改名换姓，改头 换面，人们只知是个阔佬，从未追问过去。 　　辛，彻夜未眠的神清气爽，令他返老还童般快活。得一妻一子，算是地地道 道的本地人，本应是要把那万贯腰缠，可却也落得抵债的抵债，夭折的夭折。做 点生意，有点投资，以为是留个退路，未料却堵了所有退路。谁又会在意，稀松 平常罢了。 　　酸，直冲天灵盖，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郁的困意，如印度咖喱般驱之不祛。对 异乡的坦诚是多余。在这里，中国人很难摘下面具，如镶嵌在肌肤深处，无时无 刻不与你融为一体。时间长了，早就分不清彼此，看不清自我。 　　咸，难以下咽般令人梗塞，华而不实但却异常可口。这儿虽不像纽约、巴黎， 美女如云，美食成屉，还时间宽裕。沐浴澄澈的阳光，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享受 之处却属实肥而不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食色性也流向无尽的婀娜，放 纵躯壳，放大人幽僻的欲望。 　　开始绵绵细雨。甘、苦、辛、酸、咸，五味一汤，喝得越多，他越清醒。还 是那个妈妈桑，还是那碗孟婆汤。 　　好像雨又停了，不知是不是幻觉。或者，他化作了雨。 　　这糊涂账结不结也无所谓了，反正要逃离。逃离，终会遗忘。 　　凡尘，别了。 ◆　　　　　　　　　　　　　　　组诗 　　　　　　　　　　　　　　　·张雪昆· 　1、花与世界 一朵花枯萎了 世界也枯萎了一朵花的面积 万朵花枯萎了 世界也枯萎了万朵花的面积 所有花枯萎了 即全世界都枯萎了 花浇灌了世界 因为有花 世界才能盛开 　2、烟的来源 烟基本上有四个来源 第一个来源 是草木遇到了愤怒的野火 如果草木比野火更愤怒 就成了烟 第二个来源 雾伤心过度 成了灰色的雾 灰色的雾遇到灰色的风 就成了烟 第三个来源 灰色的人绝望而且愤怒 绝望到散了架 愤怒到粉碎了自己 就成了烟 第四个来源 水做的人爱上了草木和野火 无力保护草木 又不愿熄灭野火 犹豫中憔悴到极点 就成了烟 　3、秦朝伪史：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 我从捡来的秦简中 寻遥远的秦朝 竹简上血腥味太重 确实 当年在刀剑之下 难留真相 但竹是真的 也许可窥真相一二 也许一无所获 秦人的物质空间很小 饥饿常有 而丰盛绝无 天下财富归皇帝 虽有经商而成巨富者 不过是皇帝的财产保管员而已 二世立 贱民固然一贫如洗 小康和巨富的财富之船 漏水 无桨无帆 沉没是必然的命运 秦人的精神空间为零 二世立 精神空间为负 秦人的思想囚在铁屋 铁屋里无声无息 有张嘴的断头若干 血腥味很浓 秦人跪下 听二世指示 认鹿为马 认颗粒无收为丰收 除陈胜吴广外 人皆无骨 呜呼 读秦之简 探秦之史 如雾中人 路难寻山难见 众简集为一句 众匪成秦 秦之初 匪升为贵族 贵族升为王 王升为帝 白骨堆成秦国 视民为奴隶 锁民为囚徒 割民肉制皇帝食物 焚书坑儒之后 已无上古华夏 二世之后 白骨毁秦 　4、弱者的武器 弱者手中没有武器 沉默是弱者心中的武器 沉默射出的是灰色的火焰 慢而持久 一年炼钢 十年炼金 百年炼出新世界 　5、向日葵田 胸膛本无窗 眼里却有墙 灵魂如何伸进绿水青山 孤独的人 想摆脱苦闷彷徨 孤独的人 在向日葵田劳作 日出必入 日落不息 一群一群向日葵的拥抱 金黄的花 金黄的季节 金黄的摇曳和病痛 金黄的绵延不绝的歌唱 金黄的孤独怒放 　6、晨 长夜为肥培早晨 星光霞之芽 蓝气黑影斗一时 鸟鸣无花林 路边草 叶上露 连天翠已滴 一身白衣寻花者 沿着香走来 　7、希望 蜘蛛知道蛛网抗不过暴风 甚至会败于幼兽的爪 但是他依然勤奋织网 因为他知道 网即使破了 即使没了 那被网粘住的明天 将留在手中 【网里乾坤】∽∽∽∽∽∽∽∽∽∽∽∽∽∽∽∽∽∽∽∽∽∽∽∽∽∽∽∽∽ ◆　　　　　　　　　　　　为君解读《琵琶行》 　　　　　　　　　　　　　　·方舟子· 　　《琵琶行》的写作背景是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当司马。他为什么会被贬官呢？ 因为当时唐朝出了一件大事。“安史之乱”后出现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当时的宰 相武元衡（武则天的后代）和他的副手、御史中丞裴度想削弱藩镇的势力，藩镇 的节度使派刺客来刺杀他们。武元衡在骑马上朝时遇刺身亡，头都被割下来了。 裴度也遇刺，但只是受伤。裴度从马上掉下来，滚到了路边的沟里，刺客以为他 死了就没有追杀他，他才逃过了一劫。因为武元衡死了，就由裴度继任，拜为宰 相。 　　武元衡和裴度都是白居易的诗友，他们遇刺让他很愤怒。他第一时间就上书 皇帝，要求缉拿凶手。白居易当时的官职是太子赞善大夫，是辅佐太子的，他第 一个上书要求缉拿凶手，就被他的政敌抓住了把柄，说他不好好辅佐太子，抢在 谏官之前上书议论朝政，犯忌了。还有一批白居易的政敌翻旧账，指责白居易说： 他母亲几年前赏花不幸掉到井里死了，而他居然还写《赏花》诗和咏《新井》的 诗。这些诗实际上是他在母亲死之前写的，但这些人不管，搞文字狱，把这些诗 拿出来指责他不孝，要求唐宪宗处罚白居易贬。唐宪宗也很烦白居易老是上书进 谏，借机把白居易贬到江州（现在的江西九江）当刺史。刺史是一州之长，相当 于现在的市长。白居易的一个政敌上书说，白居易道德这么败坏，怎么能当一州 之长呢？于是在白居易离京赴任途中，唐宪宗又匆匆忙忙下了一道诏书，把他从 江州刺史降为江州司马。司马是辅佐刺史的，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副市长。 　　白居易以前担任太子赞善大夫，官品是五品上；去江州当司马，官品是从五 品下，相当于降了三级。但不管怎样，还是五品官。所以，白居易在当江州司马 时曾给他的朋友元稹写过一封很著名的信，里面说虽然现在贬官到偏远的地方， 但当的还是五品官，月俸四五万，有饭吃、有衣穿，还能养家糊口，你不用担心。 话虽这么说，但他从一个朝官被贬到很边远的地区，对朝政就起不到作用了。而 且，虽然司马名义上是刺史的副手，其实是一个闲职，没有权力，往往是给那些 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当的。白居易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司马还是送老 官”，意思是说当司马的都是去养老的，是赋闲了。像白居易这种忧国忧民、很 有政治抱负的人，被贬到江州，远离了政治中心长安，而且当的是闲官，对他来 说就是落魄、沦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琵琶行》里会说自己跟琵琶女“同是 天涯沦落人”。 　　关于白居易遇到琵琶女，宋朝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认为是虚构的故事。他 们认为，白居易那时是戴罪之身，是被贬去边远地方当官的，居然敢跟一个歌妓 见面，要是被政敌知道，参上一本，不就会很麻烦吗？其实这是以宋朝的道德观 看唐朝的事。唐朝的官员跟歌妓见面没什么大不了的，被认为是很正常的事。白 居易在这首诗的前面写了一篇很长的序，就是为了强调这事是真实发生的，也就 是说他不怕别人去告他，否则这篇序不就是罪证了吗？这篇序除了强调这事是真 的，其实没必要写，因为序的内容都已经在诗里体现出来了。先看序反而剧透了 诗的内容，所以我们欣赏《琵琶行》的时候，完全可以跳过那篇序不看。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开头的这一段是营造气氛，为琵琶女的出场做铺垫。用秋天的萧瑟、离别的 哀愁、没有音乐助兴的不欢而散，营造出很悲凉的氛围。甚至看到江中的月也无 心欣赏，显得很凄凉。就在这样氛围中，琵琶女出场了。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琵琶女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她犹犹豫豫不愿意出来，是不停地恳 求、邀请才出来的。终于出来，还半遮着面。让人吊足了胃口，有了一个悬念： 这究竟是何许人，为什么架子这么大，反复地请她才出来？她接下来要怎样表演？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琵琶女出场后，白居易先描写的是人，而不是音乐。描写了她弹琵琶的各种 技巧、动作和神态，接下来才描写她弹奏的音乐。先写琵琶的声音：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一段描写的是琵琶的音响效果及声音的特色。琵琶是四弦琴，它的四条弦 粗细不一样。“大弦”应该指的是比较粗的弦，“小弦”指的是最细的弦。弦的 粗细不一样，弹出来的声音频率也不一样。白居易用三种方法来表现大弦和小弦 声音的不同：一用象声词“嘈嘈”“切切”拟声，二用“如急雨”“如私语”比 喻，第三种方式是把视觉和听觉结合在一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当大弦和小 弦交错弹奏时，听上去就像看见、听到大大小小的珠子交替地往玉盘上落。这是 在讲琵琶声音的特色。接下来再讲她弹的曲子的节奏、旋律变化：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开始的旋律，节奏明快、流畅，就像小鸟在花底鸣叫。（“间﹝jiān﹞ 关”是个象声词，用来模拟鸟的鸣叫声。国内现在定为“间﹝jiàn﹞关”是错 的，两个字都该读平声。我已经写过一篇文章《“间关”读音考》论证过，这里 就不重复了）。从流畅、明快的韵律节奏过渡到缓慢、冷涩，就像泉水在冰下很 缓慢、很艰难地流动。有人认为“冰下难”应该读作“冰下滩”，说“难”是 “滩”的通假字，这完全说不通，是不懂诗的人乱解释。这句诗很容易理解，说 的就是冰下难于流动的泉水，越流越慢，最终流不动了。体现出旋律越来越慢， 最终休止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因为跟前面明快的节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 产生了一种幽怨的感觉，最后声音停止更让人觉得幽怨重重，所以“此时无声胜 有声”，就是因为有前面的慢慢演变的过程。那么，声音停了，曲终了吗？没有 ——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声音已经停止，本以为曲子已经终了，突然一下很大的声响就像瓶子猛地被 摔破，水浆四溅；又如同千军万马奔突交锋，刀枪齐鸣，把全曲很激昂地推向高 潮，又戛然而止。这回真正停了，但大家都陶醉在其中，以为演奏还没停，乐曲 还没终。不只是白居易这伙人在听没有发出声音，周围的船也被吸引了在听，也 都没有发出声音。“惟见江心秋月白”是白居易诗里第二次写江中的月，但跟第 一次不一样。第一次写江中月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气氛，再写江中月展现了一种曲 终之后悄无声息的宁静。 　　曲终的时候，大家可能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琵琶女的演奏水平会这么高超？ 水平如此高超的琵琶女怎么会流落到江州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呢？不只读者有这种 疑问，白居易他们也有这种疑问。琵琶女显然知道别人想要了解其中的究竟，所 以她想了想，决定向大家揭开自己的身世。 　　“沉吟收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原来住在京城长安的蛤蟆陵。蛤蟆陵是唐朝长安的娱乐区，青楼、酒馆集 中在那里。琵琶女从小就到教坊学弹琵琶，十三岁就出师了。教坊是唐朝官方教 育培训娱乐、歌舞、音乐人才的地方，也为政府提供服务，类似于现在的文工团。 她学得很好，小小年纪就出师了，而且因为弹得很好，曾经让“善才”们觉得服 气。善才是指很有成就的音乐家，包括唐朝的宫廷乐师，连他们都觉得这个琵琶 女弹得很好。琵琶女又长得漂亮，化了妆会让秋娘忌妒。“秋娘”是谁呢？很多 青楼女子、歌妓都用“秋娘”作为自己的艺名，“秋娘”就变成了歌妓的代名词。 也就是说，琵琶女多才多艺，不仅让宫廷乐师服气，也让歌妓嫉妒，成了一个明 星。那些官家子弟、富家子弟都成了她的粉丝，纷纷给她打赏。她就在纸醉金迷、 醉生梦死的生活中这么过去了。这是解答第一个疑问：为什么琵琶会弹得这么好。 但为什么这么有才的明星会流落到江州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呢？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弟”和“阿姨”，一般解释成弟弟、姨妈，以为她弟弟从军、姨妈死了， 家道中落了。这是因为不熟悉唐朝的教坊制度。“弟”不是指弟弟。唐朝教坊里 关系比较好的歌妓会结拜，结拜的时候不叫结拜姐妹，而叫做“烟花兄弟”。所 以“弟”指的是跟琵琶女结拜、比她年轻的歌妓。她们从军当然不是去打仗，而 是到军营当歌妓。唐朝的军营里也有歌妓，因为将军们要娱乐，需要歌舞，“战 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而且唐朝的琵琶也能当军乐用，“葡萄美酒 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也需要歌妓去弹琵琶。她的姐妹都分散了，因为那 时候藩镇割据，中央政府没钱了，教坊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但军阀有钱，所以有 些歌妓就从军去当军中的歌妓。相当于中央政府没钱了，在中央歌舞团待不下去， 就到去部队文工团。所以她的年轻的姐妹都走散了，排场撑不起来了。 　　“阿姨”又是谁呢？不是姨妈，而是教坊里的女主管，跟她关系很好，叫她 阿姨。阿姨也死了，没人罩着她了。而且她年纪也大了，年老色衰，没人再来找 她，不会有人再给她打赏，就嫁给了商人，跟着到了江州。商人要做生意，看重 的是钱财而不是夫妻感情，一走就一个月，留下她一个人独守空船。 　　白居易在这里第三次写了江中月，是通过琵琶女的口说出来的。看到明月， 中国人都会想到团圆，但眼下夫妻分离，让琵琶女更感到孤单。因此，梦到自己 少年时候的高光时刻就哭醒了，泪流满面把妆容都弄花了。“阑干”，就是涕泗 纵横交错的样子。 　　琵琶女的这番讲述引起了白居易的共鸣，他也向琵琶女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白居易这段讲述很啰嗦，反复说的就是浔阳这个地方太偏僻、太荒凉。浔阳 是江州的府治所在地，是那一带最大的城市，跟长安比是还很荒凉。关键是没有 音乐可听，只能听到杜鹃的哀啼、猿的哀号。即使有什么山歌、村笛，他也觉得 太难听了。这是反衬琵琶女的琵琶曲让他觉得像听到了仙乐。为什么要这么吹捧 琵琶女弹的琵琶曲呢？除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听过好音乐，跟山歌、村笛对比衬托 出来的，更关键的是白居易想让她再弹一曲，还开出一个她没法拒绝的条件：为 她写一首“琵琶行”。“翻作琵琶行”，“翻作”相当于根据她弹的曲子填一首 歌词。这可了不得，因为当时的白居易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大作家、畅销作家。我 前面提到他给元稹写的信，里面说了，他从长安到江西，两三千里地这么一路走 过来，发现老百姓三教九流都在读他的诗。如果歌妓会读他的《长恨歌》，身价 就涨了。他曾经在途中参加过一个聚会，宾客还把歌妓找来，向她们介绍说这是 《长恨歌》的作者。可见当时白居易受欢迎，特别是受歌妓欢迎的程度。特地为 琵琶女写一首“琵琶行”，当然是很吸引人的条件，所以琵琶女就被白居易这番 话给打动了。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前面弹的琵琶曲虽然很冷涩、很缓慢，让人产生幽恨、幽愁，但最多只是让 人叹息而已；这一次因为琵琶女被白居易那番话感动之后，改弹的是一首很悲惨 的曲子，所有人都听哭了。哭得最厉害的是白居易，觉得自己跟琵琶女“同是天 涯沦落人”，有共鸣。更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所以哭得最厉害。整首诗把感 情推到了最高潮，但一下子就停了，就跟琵琶女弹的前一首琵琶曲一样，到最高 潮的时候戛然而止，言已尽而意无穷。所以白居易这首《琵琶行》，整首诗的结 构也像琵琶曲：前面有铺垫、悬念，中间有感情、节奏的起伏，最后达到高潮， 然后突然停住。 　　最后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是官服的颜色。唐朝官服的颜色是 根据官的大小定的，“青衫”是八、九品官穿的官服颜色。白居易是江州司马， 不是最低级的小官，五品也可以算是高官。五品官本来应该穿绯服，也就是红色 的官服，为什么他穿的是“青衫”呢？这是因为唐朝的官品分两套系统，一套叫 做“职事官”，相当于官职。“司马”就是一个官职，类似于现在部队里的什么 长，像师长、团长。另外一套官品系统叫做“散官”，类似于军队的将、校军衔， 官阶由散官来定。白居易的散官是“将仕郎”，是文散官当中最低一级，从九品 下。唐朝的官服在一般情况下是根据官阶大小来穿的，而官阶是由散官来定的， 从九品下的将仕郎是最低的散官，所以他就只能穿“青衫”，青色的官服。 　　白居易中进士后当的散官就是将仕郎，他已经中进士那么多年，当了那么多 年的散官，为什么还是最低一级，没有升呢？因为唐朝的散官要升迁是很难的， 每年考一次，四年才评一次。连续考四年，成绩都达到“中中”级别，才能往上 升一级。到了中唐，散官没啥用了，因为待遇已经跟散官没有关系，而是完全根 据职事官来，所以散官就只是一个名誉而已。很多官员也就懒得去考散官了，这 就导致很多官员当到大官，他的散官还是最低一级的将仕郎。甚至极端到已经拜 了宰相，他的散官还是一个将仕郎。当然，这个时候皇帝会赐他穿大红袍，不会 让他穿青衫了。 　　所以，当时的官员一般都懒得去考散官，一直是最低级的散官，到了一定时 候再由皇帝赏赐一个比较高级的散官。白居易后来调回长安，又当上朝官，皇帝 就赏给他一个散官“朝议郎”，他一下子就从最低的从九品下升到了六品。既然 当时的白居易并不是一个最低级的官员，司马的地位也挺高的，他为什么要强调 “青衫”，非要说“青衫湿”呢？就是为了让人觉得他很落魄，是最低级的官员。 　　相对抒情诗而言，中国的叙事诗很不发达。以前主要都是民间人士在写。写 得最好的叙事诗像《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等等，都是流传民间的。文人很 少写叙事诗，有时候会尝个新鲜，偶尔写一下。杜甫开始大量创作叙事诗，例如 《兵车行》、《北征》、《三吏》、《三别》等等，叙事诗到他手里才变成了文 人创作的重要体裁。杜甫之后，各个诗人基本上都在学他。只要学到了杜甫的一 鳞半爪，学到了他的某个方面，就能成为一个出名的诗人，甚至成为一个大诗人。 　　学杜甫学得最全面的是白居易，白居易最看重杜甫的就是杜甫的叙事诗，所 以他用力最多、学得最精的也是叙事诗。他提倡“新乐府”运动，就是要把杜甫 的叙事诗发扬光大。因为他想把叙事诗作为政治手段，用它来抨击朝政、推动政 治改革、提高政治影响力，所以他最看重的就是政治叙事诗，也叫政治讽喻诗。 不过，白居易写得最好的叙事诗还不是他最看重的这些政治讽喻诗，不是《新乐 府五十首》、《秦中吟》等等，写得最好的其实是跟政治没有什么关系的长篇叙 事诗《长恨歌》、《琵琶行》等。尤其是跟政治毫无关系的《琵琶行》，更是千 古绝唱。 　　2024.04.03录制 　　2024.04.29整理 ◆　　　　　　　　　　转基因食品的安全与标识问题 　　·王庆民· 6月1日，《联合早报》“交流站”栏目刊发了陈胜文先生的文章《加强转 基因食品监管》。文中对于转基因食品的安全性（尤其长效安全性）表达了担忧， 还希望转基因食品应清楚标识，让大众可以辨明是否有转基因成分，以便选择。 作为一位对于转基因问题有所了解的人，笔者几年前就曾在科普文章中分析 了转基因食品的安全问题和标识问题，正好可以解答陈先生的疑虑。笔者也在这 里再做阐述（当然并非完全照搬旧文，而是加以改写）。 　　相对于新加坡，转基因问题在中国有更大的波澜与争议。反转基因者的理由 亦包括食用安全问题和标识问题。在质疑者中，同样有人像陈先生那样，提到 “即便食用转基因食品后短时间无害，但对人身体长远的影响、对后代的影响不 可知、有风险”。 　　这些质疑似乎有道理，但仔细探察推敲，其质疑往往是缺乏根据的，因之而 拒斥转基因食品，是缺乏必要性的。 转基因问题既是科学问题（转基因作物研发和种植可行性问题、转基因食品 安全性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包括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收益分配等问题）。 在社会问题方面，转基因作物和食品的推广确实存在必要的争议，例如如何避免 大企业垄断、保护小农权益等，这些都是可以商榷的。 　　但对于由专业机构研发、可信机构检验、受法治管控和舆论监督下的转基因 食品的安全问题，其实是不需要担心的。或者说，不需要对转基因食品安全有超 出对一般食品安全担心程度的忧虑，更不需要对“转基因”这一特性有额外的担 忧。 　　早在上世纪90年代，转基因作物已在世界多国大规模种植和商品化生产，并 供人们购买和食用。迄今为止，并未发生任何一起因转基因技术本身导致的食品 安全事故。几十年来世界上已有至少数十亿人食用了含有转基因成分的食品，但 没有人因此生病、死亡，更没有人因此发生身体变异、生下与转基因相关的患病 儿童。而在常规的食品安全方面，转基因食品也没有比非转基因食品有更多的问 题和隐患。 　　在投入种植和食用之前，各国转基因作物及食品的研发，也都有非常严谨复 杂的流程，研发过程中就会考虑食品安全问题并进行相关研究和实验。经过数十 年的相关研究和实验，并没有发现转基因食品相对非转基因食品有任何特异的安 全隐患，也没有发现转基因技术本身会对转基因食品食用者产生任何危害。 　　虽然相较于有几千几万年历史的各种天然动植物及相关食品，转基因技术应 用的时间确实较短，但已有大量数据记录和检验。所以陈先生说转基因食品“缺 乏长期安全数据”，是不准确和偏颇的。 　　因此，无论从实践和结果上，还是从理论和逻辑上，转基因食品都不存在安 全问题，或者准确说不存在相比非转基因食品有更多的、特异的安全问题。除了 这些，从基本常识也可明白，植物基因和动物基因、不同动物之间的基因，都是 不同的生物系统。所以，对植物转基因并不会导致食用植物的人的基因也发生畸 变。例如人吃了桃子，并不会产生桃子的基因；吃了转基因牛肉，人身体系统也 不会受牛的基因（无论是牛自然拥有的基因还是使用转基因技术所改造的基因） 影响。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和常识。 　　欧美日韩和新加坡等法治健全、舆论监督有力的国家，都大量售卖含转基因 成分的食品。如果有人因食用转基因食品致病、致死，一定会有相关的举发、曝 光。可这些国家迄今没有任何一起因转基因技术导致的食品安全事故，任何正规 媒体都没有转基因致病的报道。即便出现安全问题，也是和非转基因食物一样的 安全问题（例如转基因大豆长期存放在潮湿和高温环境下会腐烂，人吃了拉肚子， 但非转基因大豆放在同样环境下照样会坏，坏了之后吃照样拉肚子），而不是转 基因技术导致的问题。 　　这些事实都真实明确，道理也简单易懂。但即便面对这样明确的事实，仍然 有大量反转基因者，中国尤其多。他们的质疑有些是缺乏科学常识的错误判断， 如人吃了转基因食品就会导致人身体基因改变、还会遗传孩子生下畸形儿；有些 是阴谋论式的阴暗揣测，如推广转基因是美国摧毁中国农业、消灭中国人的阴谋； 有些是断章取义捕风捉影的无逻辑推论甚至故意构陷，例如将西方反大型转基因 公司垄断市场的抗议活动，当成反转基因技术和转基因食品本身，利用一些采访 技巧和话术改变被采访者原意……总之没有任何一项基于科学和理性的质疑。 而陈先生的质疑虽并非基于这种激进反智主义，但也诉诸“不可知论”。这 种论调在反转基因人群中也很常见。如“现在吃转基因食品没问题不代表以后没 问题，你没问题不代表你孩子没问题（当然即便孩子没问题，他们还可以说你孩 子的孩子不一定没问题，以此类推无法证明百千代之后子孙都没问题）”、“有 些危害现有的科学技术检测不到”等，利用科学工具的局限性来否定科学逻辑的 普适全能性，以“证明”“无法确定转基因食品无害”。这是脱离了现实的无据 猜测，与科学和常识基础上的推论相悖。 　　而关于未来更久的潜在可能，如果按同样逻辑，那么一切食物都有这样的隐 患（包括非转基因食品未来也可能以现在未知方式损害人体），未来一切诡异离 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例如明天地球可能变成自东向西自转），毕竟都无法在未 来之前“先验”（哪怕科学论证和先前经验证明其不可能发生）。这就脱离了科 学、经验、现实，同样是不理智的、不可取的。 　　而陈先生说到的转基因标识问题，同样是一个争议重点。一些反转基因或对 转基因食品安全存在疑虑的人，或者对转基因安全无担忧、纯粹认为消费者应有 知情权的人，主张将转基因食品加上“转基因”的标识，用来和非转基因食品进 行区分。这似乎无可厚非，还保障了消费者的知情权。笔者也并不强烈反对转基 因标识，但倾向于不加以标识。 　　因为，这种标识本身就带有一种对转基因食品的歧视色彩。如前所述，转基 因食品相对非转基因食品，在安全性上没有疑问，也不会给人体带来特异的影响。 但在反转基因者非科学非理性的阴谋论影响下，许多普通人受到心理暗示，也对 转基因食品产生厌恶和排斥（某种程度类似于种族歧视的暗示和影响）。用中国 北方方言说，就是会感到“膈应（恶心）”。 所以，专门为转基因食品贴上标识，容易导致不明真相的消费者下意识回避 转基因食品，不利于转基因食品的推广和销售。而转基因技术是很有利于提高各 种作物的产量和质量的，如果因谣言和阴谋论导致转基因食品被歧视、滞销，不 利于农林牧副渔等行业的技术更新、增产增效，最终也会有害于消费者在内大众 利益。 　　当然，消费者的知情权和选择权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应当兼顾转基因食品 推广和公众知情选择权。笔者也赞同陈先生所说的，希望新加坡政府加强监管转 基因食品的安全和流通。这对于中国等其他国家也一样。只是笔者认为这种监管 应基于科学与专业主义，而避免被反转基因的民粹主义影响和裹挟。 　　总之，对于转基因技术及转基因食品，笔者是持积极支持态度的。而对陈先 生及其他许多对转基因较为消极和排斥者，笔者也能够理解和尊重。不过，笔者 仍然希望通过阐述这些事实，让更多人了解转基因问题尤其其安全性和标识争议 的来龙去脉，让更多人基于事实与科学、以理性和逻辑分析、得出与事实相符的 结论。对转基因食品的合理认知和对待，既有利于个人食品安全，也利于大众利 益。 附陈胜文原文：《加强转基因食品监管》 https://www.zaobao.com.sg/forum/talk/story20240601-3758722?amp 【网萃】∽∽∽∽∽∽∽∽∽∽∽∽∽∽∽∽∽∽∽∽∽∽∽∽∽∽∽∽∽∽∽ ◆　　　　　　　　　　　父亲（三十三～三十五） 　　　·王先鞭 · 　　第三十三章 　　左膀和右臂 　　娄必廉出生于一九五七年，岳父去世时未满三岁。据岳母讲，五九年二月婆 婆就去世了，因为这年六月才开始饿饭，这位能干、刚强的老人未见到后来的饥 荒，也算是人生的幸运。婆婆的坟茔是解放前就修建好的，是用“六面清”（1） 的条石砌成，但是按风俗习惯，这年“山方不开”（2），入殓后棺木只能暂厝 在坟茔前。此后，岳父常常讲到“去”，因为婆婆去世后家庭便分居了，大岳母 同儿子娄必义搬到了当塆队，住三姐夫湛志良的一间房；岳父则同岳母四娘母一 家，虽然同样是集体食堂打饭吃，但大姐、二姐、三姐对母亲的“孝敬”，就没 有岳父的份了。当年，大姐夫是南桐煤矿东林洗选厂副厂长（负责机电），大姐 在煤矿伙食堂煮饭，所谓孝敬，也只有娄碧昭才做得到。娄碧裳五0年嫁到羊磴 郗家，婆家被评为地主后，她同丈夫郗志勤便搬到香塆，住原佃客住的茅草屋， 尽管贵州复苏早，但她家庭也只能算刚刚起步。三姐的情况就不用赘述，尽管湛 家属贫下中农，普天下的农村都是一样，即便想孝敬，能力也极为有限。然而， 那时即便是工矿伙食堂，伙房们想“挪”点剩菜、剩饭也颇不易，毕竟有伙食团 长把关，所以大姐的“孝敬”仍然有限。这就像母亲和父亲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 谁的命题，娄碧昭深知父亲会照顾嗷嗷待哺的弟妹们，有限的食物就只能供母亲 和唯一的胞弟了。 　　据岳母讲，岳父是个很明理的人，自然是早已看清现实，他不能埋怨结发妻 子和女儿们，只能怪自己只有这个“命”，所以想到了“去”。当时岳母很生气， 说：“你想死！你死十个，人家五双就就跟你数了！你想死！老娘都还停在坟面 前，你死了哪个来管？！” 　　不久开春了，岳父便测了日子（他自己会看通书）安葬了母亲。 　　没过多久，要点包谷了，生产队晚上开会安排工作。点包谷的程序是：一人 打（浅挖，一般是有经验的人作）窝，一人丢种，一人丢灰（即粪合灰沤熟的厩 肥）或淋粪，一人盖土，称为一拨人（即一组人）。生产队安排点包谷，主要看 人多人少、粪肥远近，人多多安排几拨、人少就少几拨；地近就点人畜清粪、地 远坡陡就施厩肥。 　　当年晚上开会，都是岳母自己去听，其实舅兄娄必礼已经能听了，岳母娇惯， 心怕他费了力。五八年刚到农村时，晚上开会妈妈就叫我去听，我也学梁隆华、 于显奎的样，背领蓑衣就去白杨塆，因为白杨塆位子居中，河的、偏迁往上走， 酒房、回龙塆往下走，黄秧塝横走。那时晚上开会，走拢找处墙壁靠倒睡觉就是 了，比我小的娃儿也有，那些“右派”也是如此，这也足见母亲与岳母教育娃儿 方法的不同。晚上的社员会一般都拖得很迟，朱舟有的事情又多，第一次开会， 走拢就见他在煤油灯下分叶子烟，他问我要不要，爸爸不抽叶子烟，我自然不要， 当时我想，刚到合作社就可以分东西，农村确实好。等他的杂事办完，方才正式 开会，早到的人已睡过一觉了。 　　岳母开会回来就讲第二天点包谷的事，岳父问安排他做什么活，岳母说叫他 挑粪。岳父自语道：“其实挑粪还松活（3）点，我就是不得行。活不出来的 个……” 　　岳父这几天痔疮“发了”，前天挖土走路都痛，晚上收工还是娄必全背回家。 娄必全是岳父早年在房份中抱养的儿子，年龄比三姐大，早已婚娶，“土改”后 已另立锅伙。那时集体点包谷，如果点灰（厩肥），每人背一背篼上坡，因为路 远坡陡，一般是点完用时半天，若有余土下午再去；如果点粪，除去打窝者，男 劳力都得挑粪。挑粪明是重活，实则重中有轻：因为只有一口粪坑出肥、一把舀 粪杓装粪，挑粪人多就要排队等轮子了；粪挑到坡上要用“粪罐”（ 用泥烧制 的沙罐，很易碰碎，现在早已用塑料做粪桶、粪罐了）舀粪淋到包谷窝里，粪罐 都是社员自带，奸滑者怕碰碎推未赶场新买就不带，这样，淋粪又得排队等粪罐 了。排队可坐下歇气、也可裹叶子烟，那时多是做工天，绝不会有人没事找事做， 所以岳父要讲挑粪还轻松点。当然，如果像朱舟有那样的干部，他挑十挑你不能 挑九挑，又当别论。但六0年后已经没有那样的干部了。 　　就这样，岳母劳累一天晚上又开会，倒头便睡着了。岳父却轻脚轻手爬起来， 找出自己的“老衣”穿好，出门到山墙面选一根伸出墙壁的楼条桩（山民都很节 约材料，楼条长点绝不锯短，伸出墙壁的一排木桩正好搁东西），挂上布带便去 陪母亲了，时年五十三岁。 　　第二天岳母自然又哭又骂，伊没有骂别的，就骂岳父没良心，生些娃儿来不 共同拉扯，自己却甩手走了就是，孩子全丢给她了…… 　　一次，听一个山民讲：“娃儿就象一条虫，是你要他！”意思是孩子这条小 生命如何麻烦你、给你添乱你都得忍受，因为是你要养他，不是他要你养。那时 我还没有结婚，他老婆同他离婚后已另外嫁人，根本不管孩子的事，小孩只有岁 多点，很瘦弱，他刚抱去医院打针回来。我眼里很多女人都是这样，把对男人的 怨恨延伸到孩子身上，甩手走人，不闻不问，反倒是男人（或男人家里人）关心 下一代。岳母嘴上虽骂，但她却不是那样的女人，反正是生产队上班、集体食堂 打饭吃，日子照过不误，即便“天要下雨”（4），也有生产队撑着，这也正是 我们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之处。转瞬即秋收，但秋收一过人们又吃二两毛粮了， 一次背公粮去桃子凼，回来的路上见地里一些“苕鼻子”（5） 没有扯干尽，上 面留有些指尖大的小红苕，岳母搁下背篼就去扯。回家后洗净装到茶罐里，叫娄 碧玉兄妹煮来吃。 　　岳父走时岳母只有三十五岁，为了拉扯孩子，为了出那“没良心”的气，岳 母只好又“提脚”，与娄恒定结了婚。娄恒定解放前“烂鸦片”，每天在两河口 大烟馆鬼混，弄到了钱又抽一口，从不管家里的营生。父亲和老婆相继去世后， 他就跑到干丘找娄恒兴，说愿意将自家那点薄田送给堂兄经营，自己什么都不要， 只图吃碗饭。岳父自然不愿同他纠缠，“主政”的婆婆更是不允，撮两斗包谷才 打发他走了……解放后禁了鸦片烟，他也慢慢改邪归正了，一人负责一张嘴，加 上他爱专营，自然比拖家带口的人好过得多。岳母同他结婚后并未搬出来，因为 他只有一间茅屋，一家人只好两处住。俗话说：“单身汉，银钱多，讨了老婆烧 破锅。”他们家庭不至于烧破锅，集体食堂那点饭打回来合菜煮了还是一家人共 餐，但为了拉扯孩子、为了自己的嘴，可以说他们是浑身解术使尽。不过，那时 谁个家庭又不是浑身解术使尽？ 　　所以，岳母也偷，第二年开春后人们已经饿得没办法了，干丘一块田里种的 胡豆刚好能吃——也就是俗话讲的：清明胡豆嫩水水（谷雨胡豆黑嘴嘴）时日。 岳母晚上便去偷剥嫩胡豆。据娄碧玉讲，岳母走到田里一看，几乎全队的人都蹲 在田里偷剥胡豆，有的还带有小孩，舅兄娄必礼也被母亲叫了去，但他剥一会便 倒在地里睡瞌睡了。用当年的时髦话讲，那种行为叫“偷青”，假若每户都偷着 了，也不会有人去上告，也造不起声势。但是，那晚隔壁钱家没人去偷，钱二爷 卧病在床，钱二娘也早已歇息，大儿子钱凌晟在“南天门农场”（一九 五八年 重庆市府办的农场，“全民炼钢”后劳力调走，农场拆消，土地交还公社管理） 工作，老二钱凌贵、老三钱凌忠正读小学，想必也已进入梦乡。据说，偷不单要 花心思，也得要劳力。 　　钱二爷名叫钱锡皋，原是綦江人，解放前在广西国民党21军工厂任技工，兼 做鸦片生意。后娶了位侗族女子做小老婆，便离开工厂来溪源拜码头开了家烟馆。 解放后徒弟跑来叫他回厂，他自然不愿回，因为他家庭也是“贫农”，且立马就 分土地，谁愿再回厂去受人摆布当工人！于是，他家分到土地后便离开两河口， 在岳父家隔壁建了新房，娄碧玉是他干女儿，所以赐名钱凌仙。 　　钱家没偷着自然不服气，且钱二娘岑世雯是出了名的泼妇（据张吉成讲，她 曾在两河口骂街，端根板凳坐在门口边诉边骂：“隔壁幺娘，拿三升包谷、两升 高粱，请老子日死他的老蛮娘……”声音适中，且很有节奏，逗的行人围观，反 倒忘了盗贼的事），钱凌晟也懂得“半夜摘桃子——按软的捏”，便到公社单 “奏”岳母一本，说“地主婆”一晚上就把田里的胡豆偷光了，证据是若大一块 田里没胡豆了。公社书记杨绍辉只得“公事公办”，立刻派公安员将岳母叫去， 第二天五花大绑开了批斗大会，会后派郑少珩（两河大队民兵连长）带民兵押送 去区看守所。娄恒定是郑少珩未婚弟媳邹作华亲幺舅，公社的石梯路还没下完郑 少珩便给被押者松了绑。此时岳母已生了娄必坤，娄恒定便抱了娃儿一路随行， 看守所管理员正要登记入狱，娄幺爷便说：“她是她的地主，我是贫农！我的娃 儿要吃奶啷个办？全个队的人都在剥胡豆，就赖她一个人吗！……” 　　管理员把笔一搁，很生气：“回去，回去，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往看守所 送！” 　　公社的目的，自然是“杀鸡吓猴”，以免“偷青”扩大事态，难以收拾、收 敛。所以，岳母的拘留可免管制就难逃了，这样，我队又多了一名管制分子。钱 凌晟挖空心思、上蹿下跳，公社并未安排补秤点嫩胡豆与他家，因为“赃物” 早已下了众人“肚家坝”。 　　岳母“提脚”后，只办了幺兄弟娄必信户口，娄必礼、娄碧玉、娄必廉三兄 妹户口仍在王家嘴队，但饭是一锅吃。当我家新房竣工不久，娄幺爷也批了木料， 将茅草顶拆去，挨旧房新筑三面墙，改建为两间瓦房。此后他们一家人的锅伙也 搬到栗子林，娄必礼在“外面”（6）吃饭，进干丘去上班；娄碧玉照看弟弟、 煮饭、煮猪草喂猪；娄必信帮助姐姐打点猪草和看护弟弟、娄必廉继续念书。 　　娄必礼（小名：梁狗。梁栋才父亲所赐）我喊：哥，跟着堂客喊，堂客讲上 面有娄必全大哥之故。山民一般都忌讳叫二哥，一是有“棒老二” 二字字音之 嫌，二是除了关圣帝君谁敢称二哥！ 由于母亲娇惯，小学毕业的娄必礼并不认 真做活，生产队安排他到大队基建队，他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外面吃了饭进 干丘，却躲在楼上看书，并且有时还要小兄弟专为他送饭。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在 做什么，基建队和王家嘴队的人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年终分多少钱、粮，是否扣 他们兄妹基本口粮，他从来不过问。 　　开初他想学医，拜婆婆娘屋的侄儿章云生为师，章三爷拿了两本中医书藉叫 他熟读，不知是觉得中医学深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过段日子他又不想学了。我 同娄碧玉订婚后，他以为学木匠活很容易，家里卖一窝猪儿的钱他全要了去，到 万盛买了各种锯条、刨铁、木工凿及斧子等。王家嘴队在干丘建水轮机加工房 （请父亲去选址、设计、安装的），有两位木匠在那里做木活，他就背了些米到 干丘，此时娄碧玉已在王家嘴上了两天班，中午叫妹子煮饭，请二位木匠中午加 班帮他装（做）木匠工具……后来娄碧玉对我讲起，我就笑了，说：“木匠工具 都是木匠自己做，做工具就是学手艺，自己用的工具都不能做，想学木匠？他不 是吃那碗饭的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后来，见他连小板凳也没钉（“钉子木匠” 是木匠里最低级的手艺）过一只。一次去干丘帮他收拾屋，我见他搁在楼上的木 匠工具掉满灰尘，刨铁、凿子从未开过刃，且生满了锈，便向他要了几件自用。 这是后话。 　　后来他又学算八字，毕竟这个“活” 要轻松得多。婆婆娘屋的侄女婿姓肖， 原是青羊市街上人，解放前家里自然有点田地，六十年代被街道责令下农村，他 便搬到茶园大队住，也就是回老婆娘屋住。肖姑爷会算八字，舅兄便拜肖姑爷为 师。不久肖姑爷就卧病在床，舅兄很尽心，端茶递水、端屎端尿什么都干，他想 接肖姑爷下两河来住，岳母不允。最终，娄必礼得到肖姑爷真传。舅兄讲： 　　“三分‘阴阳（生）’走天下，七分‘八字’不敢出门。”意思是，‘阴阳 （生）’学到三分，便可出门挣钱了；‘八字’（ 先生） 学到七分，如果出门 遇内行反诘，闹了笑话，就没人找你算命了。他又讲： 　　“‘八字’ 是‘捱’的，全靠死记硬背，没得半点捷路可走。” 　　他也算过我的八字，说我十二岁前已经死了，跟我出生后算的“立命八字” （6）相符。 　　于是我问：“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个人的八字好算，‘阴功德 泽’ 确算不了，想必你祖上‘广积阴功，结有善缘’。” 　　我无法解释他的诡辩，换一个角度又说： 　　“既然八个字是‘捱’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命运都相同 罗？” 　　“这叫‘四同’。 世间上‘四同’的人多得很，命运却不尽然。撇开‘阴 功德泽’不说，各人所住‘阳宅’、 各人祖上‘阴宅’， 绝对不会相同，所以 只有‘朱重八’当得了皇帝，其他‘四同’ 的当不了，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是 很有考究的、深奥的，即便是‘龙脉’， 时间也有长有短，不会一成不变。例 如，秦朝一统天下后只存在了十六年；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大清二百六十七年， 都有定数，也叫‘风水轮流转’，这些学问深奥得很，三、两句话讲不清楚。” 　　他出师后，远近都有人找他算八字，据我所知，好几个乡、村干部也都找他 算过，并且还得到验证。但是，他口才不行，所以从没出门闯过江湖。 　　娄必义我喊三哥，大岳母所生，与娄碧玉是“同天不同地”（即同父不同母） 兄妹，按“族规” 属“嫡出”。三哥很忠厚、老实，一点不像哥那样，据堂客 说，他性格很像爷（岳父），做活不管是帮集体还是帮私人，从不偷奸耍滑。他 小学毕业后就学做农活了，开始是二分、三分，慢慢挣工分养活母亲——大岳母 是小脚，且是真正的地主婆——奇怪的是，生产队并不强迫小脚地主婆上坡做活， 或参加什么义务劳动。他们母子是一九六二年土地下户时搬回干丘的，因为只有 一间半屋，另一间半分给刘家了（三间屋为阶檐加檐柱的夯筑土墙房，两间小二 间均钉有木楼板，但房屋很陈旧，原是婆婆娘屋章家的房产。他家准备建的新宅， 地址选在两河口龙洞丘，但还没有建就解放了），按山民弟兄分房习俗，三哥半 间屋也占不了。但是岳母还是腾了住房楼下的二分之一给他们母子铺床，大岳母 雇人在半间堂屋里垒了眼灶做厨房。俗话说：核桃分干干，板栗分瓣瓣。三位姐 姐、姐夫，自然是照顾他们母子，所以，三哥与大岳母的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娄必廉小名叫牛儿，“大排行”他原是老四，分居后下面的小兄弟便叫他二 哥。据娄碧玉讲，那时集体食堂吃饭没分大小口，人小也占了这点便宜，但他还 是觉得母亲分配的食物太少，抱着母亲的腿大哭。岳母就叫他自己去打饭，他拿 了一个大碗去排队，待队排拢后，伙食团长仍然只秤了那点食物，他只得端回家， 待野菜煮熟同家人一齐吃。 　　他四姐（娄碧玉）说，他常坐在火堂边讲，“晓得哪正才长得大哟！”小小 的心灵盼快些长大，想必大人挣食总比小孩强。不久，开始上学了，他读书很用 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有几个家境好的娃儿就请他帮忙做作业，每人挪点 饭给他吃，自家却去玩耍。多年后，牛儿讲起这些事就觉得好笑，他说有好几学 期都不回栗子林吃午饭，中午就帮同学做作业。但是，他可不是善茬，不单爱玩 也爱赌，没扑克牌就找纸板来画，并且是用上课时间画。我见过他画的一付扑克， 牌背面的图案是用蓝色圆珠笔绘制，几近以假乱真。当时我想，我读书时还没做 这些“小动作”， 学习成绩始终不佳，且自觉读书很吃力；我们班上有位同学 就像牛儿那样捣蛋，学习成绩却很好，所以认为读书成绩好孬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学是学不会的，所以也觉得他是块读书的料。 　　行文至此，我自然明白当时的想法是片面的，学习成绩的好孬主要取决于学 子是否专心，假如常思“鸿鹄将至……”肯定是学不好的。而只要你学习的关键 “专了心”，用时不多，就可获得知识多多。 　　那时农村的“五类分子” 分两类，一类是“戴帽” 的，另一类是“没戴帽” 的。“戴帽” 的每月必须去公社公安办公室接受教育（训话），并且须做义务 工；“没戴帽” 的就不需此行，但“戴帽” 与否关键看自己，别同贫下中农争 多论寡、多做事少说话便不会“戴帽”。 石院子莫海洲家庭就是一例，全队其 他家庭都偷砍了生产队的木料（山民都明理，只砍土改分归自家的山林），唯独 他家没动斧，他家无事、其他家庭也无事——梁隆贵与朱舟杰走遍全队，有的家 庭还是圆木、有的家庭已解成椽子板，都堆放在自家院坝——他俩不敢动贫下中 农，怕惹众怒收不了场，想抓乱砍乱伐典形，又抓不着，只得不了了之。 　　岳母每月自然要去公社“开会”，做义务工便是送信。叫“地主”、“富 农”、“坏分子”送信是早有先例，解放初期的工作队，也曾叫陈东山送过信。 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由于每个队都通广播，通知开会便省去了叫人送信。六 十年代后，由于电线（镀铅铁线——没后来的镀辛线耐用）、电杆（埋在地下部 分未涂沥青）早已朽（锈）坏，有线广播也早已中断，公社要召开会议，就只能 叫“戴帽”分子跑路，且是翻越南天门去茶园大队的远路。由于岳母家离公社 近，娄恒定患癌症已经去世，家庭撑门面说话的人没有了，且女人好愚弄，所以 常叫岳母去送信。哪知儿子更好对付，长子既然不能为母分忧，牛儿便自然成了 母亲的“听用”。 然而这个“听用” 并不好当，试想，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下午四点多钟放学，还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去送信，且晚上还要一个人摸黑 赶回家，一次二次情有可原，动辄就叫送信孩子心里会怎么想？ 　　岳母家庭不比我们家庭，父亲在历次运动所受的批斗，从来不对我们兄妹讲； 岳母则不然，她所受的气是一定要告诉儿女们。于是，一天，牛儿便在乒乓室黢 黑的墙壁上，用粉笔写下：“X主席幺儿”。 　　当时，这叫“反动标语”， 是很严重的政治事件，学校老师立马报警、拍 照，区公安局也立马派员调查。通过笔迹排查，探案员很快将书写者锁定在校内 五年级以上学生里。班主任通过作业本笔迹比对，就叫娄必廉去办公室盘问，在 事实面前，牛儿只得承认“反标” 是自己写的。校方原以为要担多大的责任， 听了牛儿的书写原由，校长吴师中才松了一口气，班主任肖老师也松了一口气。 　　那时公社还在半山，我和凌仙也结婚不久，必信兄弟叫我们过去“宵夜”， 走拢才知是这样回事。公安员要叫姨妈母子晚上去“过堂”，向我讨主意。我 说： 　　“我有啥子办法，只能啷个来、啷个去，实话实说。这是政治事件，上面要 啷个处理，只能‘听天由命’。” 　　因为“文化革命”初期，大坪大队的罗XX讲了“秧鸡”，淋粪时淋偏了说 成“淋标” 了。“革命群众”说他恶毒污蔑“江青同志”、“林彪同志”， 被 判了十五年徒刑。眼下虽然“林彪事件”已过，但上面要怎样处理，谁也讲不清。 因为此时已是冬天，他们就跟牛儿穿了很厚的棉衣，万一挨揍人也松活点。 　　公安员并没有揍牛儿，只是将母子分开训问，目的自然是追查幕后教唆者。 岳母是文肓，也是“实用主义”者，从来不关心“意识形态”的你输我赢，且没 空闲教娃儿如何如此；牛儿的实话就是：公社常叫母亲送信，母亲就叫他送信， 他恨X主席…… 　　这是一桩值得深思的政治事件，办案的干部比前几年理智多了。嗣后，公安 员再不叫岳母送信了，娄必廉的书照读不误。 　　不久，娄必廉要升高中了，他与李沂卫是同学，他们都同时考上了，那晚学 校广播也念了升学名单。但是，第二天班主任肖绍基老师却叫了他去，说： 　　“娄必廉，学校不敢收留你，昨晚你们王支书来打了招呼，责问：‘学校是 跟地主富农办的吗？为啥子贫下中农的娃儿读不到书，反倒五类分子的娃儿读得 到书？！’我们没得办法，只好委曲你了。” 　　大坝大队的支书姓王，是“四清运动”提起来的支部书记。他大儿子是娄 必廉的同班同学，也正是挪饭请牛儿做作业的同学之一。尽管学校拒收娄必廉， 但也没有收王支书的老大，吴校长坚持原则可嘉。这种无理取闹的情形也不限王 支书一户，我们大队石院子队的梁隆儒也采用同样方法，他家老二是李沂卫的同 学，他跑到学校责问校长： 　　“……我们贫下中农的娃儿读不到书，‘五类分子’李庆谷的娃儿反倒能 升学！” 　　因为娄必廉有“污点”， 李沂卫没有，吴校长也不客气，理直气壮说： “学生能否升学，是以分数为准，试卷封存在那里，你可以到公社、区教委去告 呀！” 　　我不明白，岳母为什么专惯长子，对凌仙、牛儿、任九（娄必信小名）三姐 弟却很苛刻。我和娄碧玉订婚后从未帮她家挑过一担煤，就是这种反感心理。当 时我想，如果你这位舅兄都去挑煤，免不过情，也许我会帮你们挑一担。但是， 我从未见过娄必礼挑过煤，所以我也不挑——你过去是大少爷，我过去也是大少 爷；我还有丫环服侍，你有吗？我从小就品尝过“山珍海味”，你过过我儿时过 的日子吗？你一个土老财家庭有过吗？见过吗？何必要做一付娇哥儿样！张吉成 不说的：“泥鳅都变成了，还怕泥糊眼吗？”我这个大城市来的人都能“脱胎换 骨”， 煅炼来什么农活都会做、轻重活都拿得起，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山哥二” 为什么不能学学、煅炼煅炼？！ 　　后来结婚我才知道，娄必礼是从来不做肩挑背磨“砸笨”活，岳母也打了， 而且揍得可狠，娄碧玉接着说：“哥就是不听，母把他没得办法！他还伙同三哥 逃学，两弟兄偷了米、腊肉，装在锡酒壶里躲在干崖腔煮饭吃……”我说：“那 可能是伙食团前的事？”“晓得是哪阵，记不得了。”她还讲，六二年土地下户 后，娄恒定买了许多大麦回家，他与张吉成和伙烤酒（蒸酒），再将酒背到高山 去换玉米。因为大麦不好吃，山民都愿卖掉，而烤酒并非人人都会。 　　开年后牛儿刚满六岁，就背了两竹筒酒（五市斤）随继父进山，那可是陡峭、 直上直下的贵州山路，且回来还要背了包谷，嘿唑、嘿唑的爬山路。我不知娄必 礼这位当大哥的是怎样思考的？俗活说：有风吹大坡，有事问大哥。他竟然忍心 让兄弟妹子吃苦，自己却不愿担当。 　　最使人反感的是娶媳妇，我和娄碧玉未议婚事前，岳母就张罗为娄必礼娶媳 妇了。大姨嬢的幺女名叫苗明芳，小娄碧玉一岁，岳母要苗明芳来服侍自己，大 姨嬢便要凌仙嫁给他家老二苗明才。这种秭妹俩换婚，山民叫：打姨嬢亲。但是， 姐姐应允了妹妹却没允——这是凌仙讲的故事。 　　解放前大姨嬢嫁到綦江（县）石角镇苗家，由于家境贫寒，岳母“提脚”到 干丘后常接济他们，姊妹感情融洽，所以姐姐常听妹妹摆布。大姨嬢的脑瓜子似 乎不怎么好使，要不然，脑子不太好使的哥哥去了东溪学手艺，支撑一家四口人 生活的反倒是二妹子！ 　　此时已是“四清运动” 后，大姨嬢的长子苗明群（他与我同年，后来也向 梁隆贵“学习”，做到了终生不娶），早已担任大队长兼副支部书记。当凌仙带 大了大的（兄弟）又带小的、又打猪草又煮饭喂猪时，苗明芳却每天梳着光光小 辫、又读书又跳舞又唱歌……后来娄碧玉对我说起哥的故事——就说：“哥的性 格种大舅爷，他跟明芳是天生的一对，两口子啥子事都不会做！” 　　当时，我曾开玩笑，说：“你不能这样讲，哥这辈子虽然什么事都不愿做， 但是他真正作到了‘脱胎换骨’，他们是近亲结婚，脑子又有‘问题’，他们的 后代将是未来社会的‘贫农’、 或城镇‘弱势群体’，这是社会最吃香的阶层， 有的是国家照顾，你担啥子心！” 　　“就是不晓得二天的社会像不像现在这样？” 　　“哪个去管二天的社会！二天的社会哪个管得了，我只讲的是眼时！” 　　凌仙笑了。 　　当我同娄碧玉结婚后，岳母便正式为哥娶亲了，奇怪的是，要送多少“人 亲”、“人亲” 怎样送法……等等，岳母一一向牛儿交待，好像是牛儿要娶媳 妇，娄必礼反倒成了闲空人。舅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 子之腹”， 但有娄必廉这个“听差” 接恰跑腿，事情也就差不离了。 　　于是，岳母便叫了本队和王家嘴队的四名“青头后生”（背彩礼）、四位 “青头姑儿”（迎亲），随兄弟俩下石角镇娶媳妇了，那时娄必廉还在读初中…… 　　娄必廉“落第” 后立马就是秋收，第一天做活就是挞谷子。后来他对我讲， 他专跟队长或支书一张斗挞，队长、支书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支书参加体力劳动 时间不多，所以“初生牛犊不惧虎”， 自然要评全劳力工分。 　　不久公社要办农科站，召集两河、耳厢坪、石坎子、王家嘴四个挨邻队的干 部协商，各队划部分耕地、委派2—3名劳力，在本公社自己繁育杂交水稻、杂交 玉米种子。 　　一天张永钦在大坝买回一头“架子猪”， 该猪从未下过猪圈，不懂得顺路 行走，鞭打又怕它乱串损坏庄稼。此时已是傍晚，正在无法时牛儿来了，张永钦 便叫他帮忙将猪赶回家，说如果牛儿愿在农科站上班，他去找王支书协商。 　　张永钦和石坎子队的初中同学负责筹建农科站，凭“娄九” 三寸不烂之舌， 娄必廉便在农科站上班了。农科站的活儿有紧有松，但离家近却是求之不得的好 事。 　　培育杂交良种，最好是选单独的地块，因为扬花期花粉乱飞，种子将不纯， 除非建立大规模育种基地。但在当时，人们还没有这个理念，公社也没得那么大 的财力，只能因陋就简，田就划出“朝天嘴大丘” 繁育杂交水稻种，土就划出 栗子林屋后那一大片坡土（上齐松林边，有二十多亩地）繁育杂交玉米种，其他 队划出的田土归两河队耕种。张永钦当然懂得育种规律，他们采用提前播种的方 法，避开生产队大面积粮食作物的扬花期…… 　　两年后，娄必廉便找王开全、朱舟有协商，想将他和哥嫂的户口迁来我队。 队委会的要求不高，只须带三人田土就行。于是，牛儿又找张永钦当说客了。干 丘旧房有一间半是隔壁刘家的，刘家长子是生产队长。此时，娄必义三哥已将新 房建在屋后半山，那里有一眼筷子粗细的山泉。张永钦便剖析牛儿弟兄俩的处境 给刘队长听，说留他两弟兄在干丘不划算，他们还不是要娶妻生子建房，到时候 还多有几张嘴分口粮。现在只让他们带三份地，他家土改是几份地，你最清楚。 况且，他两弟兄一走，屋基地也跟你腾出了，落得你做个顺水人情……张永钦是 实话实说，情况也正是如此。刘队长也深知，不让带田土，朱舟有那一关就过不 了。结果事情圆满解决，娄必廉与哥嫂的户口迁入我队。 　　不久，生产队的面房搞承包，那是在社员会上搞竞标，谁出的钱多，面房就 承包给谁。最后是娄必廉中标，他家庭五弟兄没有分家，幺兄弟娄必海已有十五 岁，除哥外，下面的四弟兄都没有成家。其他家庭四、五弟兄的也有，但都已成 家，夫妻俩经营面房（此时没允许雇工）人手不够，弟兄俩合伙又相互信不过， 搞不好是“除了锅巴没得饭”（7） 的结果，所以都不愿同娄必廉竞争。 　　娄必廉承包面房后很顺利，几弟兄又听他的使唤，一年后便购买了一台磨粉 机、一台电动机，找电管组安装了动力专线。因为用钢磨磨面粉质量不好，钢磨 速度快，温度高麸皮也焦，将麸皮也磨成粉掺合到面粉里了；磨粉机速度慢，出 来的麸皮是片状。他拆去了原有的“自动罗面柜”， 钢磨专用于磨包谷沙沙， 打米机加工稻米，并且特意叫我随他去了一趟青羊市，专看人家面房的机器设备。 回来后我为他新做了一台卧式长鼓形揉面机，将父亲原设计的立式揉面机拆除。 磨粉机磨面时要专门占一人上麸皮，即小麦倒进磨粉机上面的“铁皮敝口” 后， 下面要用撮箕接麸皮，第一道磨完又要将麸皮倒进“铁敝” 磨第二遍，直到将 麸皮上的面粉筛净为止。安装好的磨粉机有一米五高，倒麸皮的小兄弟很吃力， 且还要不时观看磨粉机，不能让其空转。我用薄木板为他做了个“立式方形封闭 式传送筒”， 将下面的麸皮传送到“铁敝” 高度，再流进“铁敝” 里，便减 掉了这名上麸人。这不是我的发明，青羊市的面房也没有这套设备。我是根据 “脚踏水车” 车水原理设计做成，水车里的小木板是在方形木水槽里循环“刮 水”， 我用螺钉将小木板固定在皮带上，小木板便在封闭的方形木筒里循环 “刮麸皮” 往上行， 且我这个“立式方形封闭传送筒” 是电动。 　　北方小麦多数是清洗晾干后加工，所以面粉质量好。南方因气候原因，小麦 清洗后短时间晾不干，二舅弟就采用将小麦搁进打米机里“遛”一遍，再用风车 车去细灰（加进麸皮里出售，因为此时的所有面房都不兴退麸皮了），才进行面 粉加工的方法，所以他面房的挂面质量特别好，来加工小麦的山民也络绎不绝。 　　土地承包到户后，农科站因规模过小也自行解散，但集体的面房他依然承包， 不过机器设备早已全部更新了。 　　土地承包到户前后，舅弟们也先后娶了媳妇，但家庭仍然没有分家，大家庭 仍然由岳母和娄必廉统率、料理，年节走人户、团邻四近、近亲远亲，婚、丧、 生日等开销等，还是由大家庭支付。所以，也可以说，是岳母和舅弟（兄）们成 就了我，不然本书还开不了头，第一章的《八块走私手表》将无从下笔。 　　注： 　　1，“六面清”： 立方体都有六个面，条石经石匠用錾子加工后，六个面都 凿有錾子路，这种条石便叫“六面清条石”。 　　2，“山方不开”： 封建迷信说法，每年的农历历书上都印有：大利东西， 不利南北；或大利南北，不利东西。如果某人已建的“活人墓” 是南北向，某 人去世这年是：不利南北，某人便进不了“活人墓”， 这就叫“山方不开”， 要等第二年：大利南北，才能打开活人墓埋死人。 　　3，松活：溪源方言、俚语，即轻松的意思。 　　4，“天要下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意思是“没得办法的事”。 但是，当时是集体生产，死了老公的女人不用心焦田里没人做活，集体有的是人 做活。这里的“天要下雨”， 是反用。 　　5，“苕鼻子”： 指每一株红苕的茎与根接合部，也就是红苕植株的“蔸”， 山民管“蔸” 叫“苕鼻子”。 　　6，“外面”：三斗秧峡谷外，即两河口地段，人们称“外面”。峡谷里面 大龙洞、孔家沟、陈家沟自然是“里面”了。小河亦是如此，“涧山头”小峡谷 里面，木瓜沟、田塆、瓦房坝算“里面”；“涧山头”小峡谷外面，即两河口附 近自然是“外面”了。 　　7，“立命八字”： 又叫“定根八字”，算八字的术语，指给小孩第一次算 八字，算“立命八字”，先生要多收点钱。 　　8，“除了锅巴没得饭”： 溪源方言、俚语，也有“屁股大过脑壳”之说。 都比喻：做一桩事情，或做笔生意，除了支出没有收入。 　　第三十四章 　　种植和养殖（一） 　　习文与习武，其“习” 的本质都是一样，都需要时间来“习”，所以自古 有：穷文富武之说。我积极促成土地承包到户，两年后又将承包田改建成鱼塘和 葡萄园，其内驱力就是不忘初心，为写作创造时间。 　　开初的两年，我以为活儿由自己支配了，总会挪下点习作时间。殊不知，越 要想获得粮食高产，就越要精力全部投入，做到精耕细作，粮食产量方能提高， 一年生产的粮食，两年都吃不完。但是，粮食获得高产了，习作时间没有了还在 其次，家庭开销所需的现金却没能同时增加，反而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了，这是我 开初没有预料到的。我找娄必廉帮我联系卖点黄谷，几天后他说陈家沟的娄必贤 要上360斤公粮，叫我背谷子去张家嘴粮站换个入库单就行，价钱是每斤0.2元。 嗣后，娄必贤却出闲言，说我收了他高价，当时我想：又不是你我当面议价，若 按粮站的0.114元价，我肯定不会干，至于娄必廉如何同你议价，与我无关。娄 必贤是堂客房分中的堂兄，是公社农机站站长，因为长期开卡车搞货运，没时间 交公粮。 　　小麦的处理就更气人了，粮站没有现金购余粮，就用玉米、大米换小麦。那 时我根本不明白粮站为什么会没现金购余粮，小麦又不能长期存放，满以为背到 粮站能卖点零花钱，结果粮食换来的仍然是粮食，现金却没有，但家庭需要的却 是现金。 　　一九八七年，为了增加家庭经济收入，也为了创造写作时间，我想到了从事 种植和养殖业，也就是种葡萄和养鱼，但两件事都得增大投入，必须同老婆协商。 于是，晚上我就同老婆商量，先讲小时候在歇台子的经历，吹嘘养鱼种葡萄如何 便宜、如何能挣钱。其实，那之前我从未养过鱼、从未种过葡萄，但我赶万盛场 早已购回了养鱼和种植葡萄的书藉，我是先熟悉了这两方面的知识才再做动员工 作。我们结婚后，为了我的写作不至终断、能正常进行，我的枕上功夫就是将从 事文学创作的经济效益如何如何高、国家对作家如何如何重视、人民对作家如何 如何尊重等等等等，吹的天花乱坠；并且强调，我为什么要学木工、为什么要学 砌片石，目的只有一个，为写作创造条件；况且，木、石二匠只要人一上年纪， 就不能做了，写作则可写到八、九十岁。对这位一字不识的小妹妹、生活伴侣、 生产帮手，我别无他法，只能采用善意的、美丽的谎言，虚构些作家故事来哄她 开心、动员她支持、发挥她的积极性。所以，尽管现在我早已意识到自己这种纯 客观的讲述个人奋斗的“放牛坡”故事很难为主流社会所容，自己对文学的追求 也许只能是殉道，但她不知道我走这条道路的艰辛，却依然沉浸在未来的幸福里。 　　我想发展养鱼的另一个动因，是李锡云二叔讲述喝鲜鱼汤给我的启示，因为 我从小也爱吃鱼。李锡云是綦江桥河人，早年学的是理发，后来入了党，南桐建 区时奉调我区，后分配到桃子供销社，后又被派到溪源主持筹建分社工作。由于 从小生活在大江边，钓鱼、打鱼、吃鱼是他的最爱，结各种鱼网也是他的拿手好 戏。我区没有大湖、大河，但翻过南天门就有赶水上游的藻渡河、羊磴河、鲤鱼 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就最爱去鲤鱼河“弄鱼”，所谓弄，其实就是用 雷管炸，那时煤矿井下所用雷管、炸药（1），他能轻易“搞”到。据他讲，先 在河边捡点干柴来，用大瓷缸将水烧起，然后点上香烟，从手提包里取出雷管， 拔掉电线，再切一段导火线插入，当然这些工作也可以事先做好，然后用香烟点 燃导火钱，将雷管扔进水里，立马就可以喝到鲜鱼汤了。但是，拔、点、扔这三 个动作非常危险，拔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因为雷管里炸药很易爆炸；雷管上装 的导火线也不可切长，因为是看见鱼群方扔雷管，如果线长雷管迟炸，鱼已游远； 这就为点火、扔管出了道难题，也是很危险的难题。一九六一年五月，李锡云二 叔正是被这道难题炸伤了右手，据同去的人讲，雷管在他手中就爆炸了，从此他 再也不当众绘声绘色炫耀喝鲜鱼汤的故事了。人们说他“久走夜路闯到了鬼”， 也有人说他伤生害命一、两年，遭到菩萨谴责，要了他右手掌。虽然我觉得二叔 为生存的模式不可取，但是鲜鱼汤的味道却很诱惑人，这也是促使我发展养鱼业 的动因（当然，我自已也爱捉鱼、钓鱼，爸爸也爱钓鱼，我小时也吃了不少鱼， 这些都是促使养鱼的动因），我想吃鱼吃个够！也让我的家人吃鱼吃个够！ 　　老婆的工作一做通，我就开始行动，首先是调地。因为两起项目都需要守望， 鱼塘和葡萄园集中在一起，管理起来方便多了，这是开初搞土地承包时没有想到 的。 　　我的河堰田（六二年土地下户也是这几丘田）在水电站弯弯，那一弯有二十 几亩田，是中等二级，是“湖广填四川” 时老祖宗就开垦的，卵石砌的河坎极 规范，其中的方方丘（2.5亩）就是我的承包田。整个水电站弯弯是走马岗（2） 吊下来的山麓，上面大部是兼杂有青冈栎的松林；下部的田土形状象半月形的 “大肚篼”，水渠上是干田和土，水渠外才是河堰田。农业学大寨改田改土时， 人们又沿河堰田河坎在河滩上砌了一串新田，这种光河沙田不保水，只能算中等 末级，我也有半亩多田在此。我的河沙田下面是朱舟有的田，有一亩地面积，全 都在“大肚篼” 中部，我想调的就是他这丘河沙田。我打算用河沙田种葡萄， 邻近的方方丘改建为鱼塘，再在“大肚篼” 中部河边临水建一间片石楼房，就 象站在三角形顶角，背面与河对面的农机厂隔河相望，正面则可目扫其他两角、 两边的田土和道路。 　　其实，朱舟有早被这丘河沙田伤够了脑筋，因为水电站已毁弃多年，一涨洪 水公社地坝要进水，连陈正祥、陈正文家院坝也要进水，所以电站堤坝早已被炸 去、水渠也早已淤满泥沙。集体生产时，人们每年都要多次现垒河堤，且还顺手 插了几窝秧子在水渠里。现在的情况是：涨一次水，卵石垒的河堤便被冲毁一次， 一天无水河滩田便干，朱舟有的田又是最大的一丘，他不主动组织人扎堤坝，就 没人愿干。 　　我有一丘干田在白杨弯塝塝，小地名叫“落独丘”，是黄泥干田，面积0.8 亩。这种黄泥田土层厚，整好了保水，产量与施肥成正比。落独丘外面是五米多 高的斜坡土坎，土坎上的竹木属我的柴山，土坎下的土是我的承包土。且正好落 独丘上面也有朱舟有的二亩多田，我就用落独丘加柴山地换他的河沙田。 　　他问：“你调去做啥子？” 　　我说：“我打算搞种、养殖业，将方方丘改建为鱼塘，河沙田种成葡萄，田 土集中点好管理。” 　　他知道河沙田种旱作可行，但玉米没有稻谷产量高，且玉米没有大米好吃， 所以一直没有改种。我改种水果，又用田交换，这是双赢的买卖，他自然同意。 于是，我拟了份换地合同，双方签字按下手印便成交了。 　　资金方面，我就向亲朋好友借点，但主要是向娄必廉和周光明借。我没有问 父亲借钱。我不想拖欠父母亲，他们在农村辛苦了几十年，现在是该享受点来之 不易的日子了，何况小弟还没有结婚，但是后来母亲仍然给了我两百元钱。俗话 说：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只要一谈到钱就不亲热了。 　　我向三妹开口，他们借了五百元给我，牛儿也借了五百元，申家栋借了一百 元，加上自己的存款，凑合凑合就可以动工了。那时的物价不贵，五元钱便可运 一吨煤到家。后来乡政府见我已搞起这么个排场，也给了我六百元无息贷款。 　　当时，将承包地改建为鱼塘和种植葡萄，我是溪源乡第一人。当年区农业局 也开始发展水产养殖、果树种植，但他们考虑的是在万盛镇、桃子凼镇、青羊市 镇这些离城镇、工矿近的先进乡镇优先示范，所以，发放无息贷款修建鱼塘、发 放果树种苗，都是以上三个镇。但是，我的“异想天开” 只能算个别，他们也 支持，我所用的葡萄种苗就是在区农业局买到了，当然只有“白香蕉”（3）一 个品种，什么“红富士” 呀、“巨丰”呀……都没我的份，毕竟我属计划外。 未购葡萄种苗前，我就熟读了葡萄种植方法，当然，后来我也在其他葡萄种植户 那里弄到了以上品种的枝条，有了枝条便可繁殖种苗，这在我已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是后话。 　　此时秋收已经结束，我便雇请几名劳力打杂、请李永禄兄弟俩和梁正华兄弟 俩采石砌坎，杂工每天一元、技工每天一元五角。我准备修塘、修房一齐动工， 片石就在河对面（农机厂下河面）的河壁开采，也在河里摸部分卵石；建房所需 的檩条、楼条、椽子板、楼板就在自家柴山林里砍伐。为了墙体的坚固，我采用 石灰合煤灰泥缝口，石灰鱼塘角就有，煤灰桃子凼电厂有的是，叫农机厂的罗师 傅（卡车司机）先运两车来。张家嘴下来的公路外面是陡坡土，我在靠河边挖了 个小土坪，石灰、煤灰运拢后，就叫罗师傅倒下来，再叫杂工背过河来倒在田里 备用。 　　我的行动自然要引起非议，佘家坪的王元海规劝我： 　　“你驾恁大个势做啥子！种两窝麻岂不便宜点，没人收购我把麻蔸挖来丢了 就是！” 　　当时，好像全国都缺苎麻，上海、广州的什么厂都派人到重庆来收购旧麻绳， 我乡很多农户都种上了苎麻，他也是其一。他以为我发展种、养殖也是受乡、村 干部动员，所以说了上述言辞。也可以说，当时的人们已是“各显神通”了， 就连王开全这样的“口水包”，也购进些水果、甘蔗，在乡府大门口的公路边摆 摊。 　　王元海是王元明堂兄，我喊三舅爷。他解放前曾经在回龙场（乡）任过师爷， 钱粮收支核算自然纯熟，梁栋才也常向他请教，所以常以“老学究” 自居。在 坡上做活，他所讲的故事也与文肓讲的不同，一次他讲： 　　“有个醉徒，每天醉酒就有个尼姑来背。有人诧异：‘何以年轻尼姑背醉 徒？’旁曰：‘醉徒妻弟尼姑舅，尼姑舅姊醉徒妻。’你说尼姑背的哪个？背她 自己老子。” 　　前些年，他是生产队唯一的被管制分子，但家庭却是自耕贫农，老婆极其能 干，人缘也不错，家庭经济属“张吉成型”， 膝下四男二女皆解放后所生。他 大女儿名叫王汝芹，同她母亲一样能干，妈妈很看好汝芹，令狐荣娣吹了后，就 常向三舅娘提起。但是“老学究”只看好我的木匠手艺，并不看好我这个人、也 不看好我家庭——他是被管制分子，我父亲下乡后从未被管制；他无端认为我父 亲的罪比他的罪大，因技术好未被管制，所以怀有一种嫉妒心理。如今，事情已 过去多年，他的“关心” 无非是以为他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怎知我的 “鸿鹄之志”？！ 　　自然，另外也有人议论我“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 他们等着看 上面对我如何追究，我损失了投入将闹下的笑话。其实，我队搞承包不久，《中 共中央关于一九八四年农村工作的通知》就下发，但是山民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 怕政策有变的想法根深蒂固，个人对土地的大量资金投入将会泡汤是问题的焦点。 这里就不一一罗列了。 　　三个月不到，我的鱼塘和楼房便竣工了，为了保护塘坎，我注满了清汪汪一 塘水；楼房层高为2.8米，内径为4米×5米，已粉糊好内墙（外墙不需粉糊）， 钉好了楼板；楼下前面右侧开一道小门，中间开一道双扇窗；楼上前面右侧也是 开一道去檐楼的小门，左侧面（鱼塘面）、后面各开一道双扇窗，前面檐楼一米 宽，若站在檐楼上，整个水电站弯弯的田、土、道路都能尽收眼底。这也是我特 意打造的“创作楼”， 因为家庭住房还是二十多年前夯筑的陈旧土墙房，仅仅 为搞种植、养殖，是不需要建筑如此坚固漂亮的片石楼房。 　　歇台子电台集中的葡萄园约五亩地，四幢平房靠围墙面也植有两行葡萄，这 些葡萄的支架全部是利用废旧电杆，将电杆锯成2.8米长，埋0.8米到土里，上面 2米长的木桩每行牵三道废铜线，葡萄枝条便用麻绳缚在绷紧的铜线上，以上这 些就是我的“老师”，也可以说，当时全区的所有葡萄种植户都没有见过这样的 葡萄园。但是，我可没有废旧电杆和废旧铜线，我想到了用钢筋水泥桩代替，购 买镀锌铁线作拉线。因为书上讲葡萄要活三百年，丰产期都是八十年，如果用木 桩自然不耐腐，钱花了也管不了几年，浇注钢筋水泥桩却是我的拿手好戏，仿佛 原先学的手艺是专为眼下派用场。我选了两块平直的椽子板做成2.5米长的浇注 框，边桩用四根0.8厘米的钢筋，下头浇注为15厘米见方、上头为10厘米见方的 水泥桩；中桩用0.4厘米的钢筋，下头浇注为10×12厘米、上头为0.8×10厘米的 扁形桩。当时外面采石场已有石子、石粉（用石灰岩加工的产品，我区离大河太 远，一般建筑皆采用石粉代替河沙）卖，按立方米计价。我各运一方半来堆放在 地坝，钢筋扎好后，就砍了些没用的“癃尖”（4） 嫩慈竹，锯成2.4米长，搁 钢筋笼里浇注空心边桩，其抗拉力非但不会减，也节约了材料。这种“癃尖” 嫩慈竹又大又直，刚好合用，且不用抽取出来。因为场地不大，我就按一定距离 先浇注几根桩，待先浇注的水泥桩干好后，就不用模板，将水泥桩拨开到需要尺 寸，在桩与桩之间又浇注第二批，待干好后又用橇棍将其拨开距离，再浇注第三 批……因为水泥构件须养护期，我的浇注便抽空进行。以此类推，没过多久我所 需的葡萄桩便备齐了，不过中桩只用了三根钢筋，没浇注空心桩。 　　我的葡萄苗是购回就按2米行距、0.8米窝距植下，我知道即便管理最好，也 要到第二年才能挂果。为了增加收入，我计划在葡萄行间先种一年西瓜，书上讲 西瓜不能重复在一块地里种植，这正合我的意。所以，我没忙着栽水泥桩，而是 购回两个品种的“无籽西瓜” 种，采用粪球育苗方法，每个粪球放一粒种子， 然后在葡萄行间平整一厢地，摆放好粪球撑上弧形竹片，再盖上塑料薄膜保温。 　　我的鱼塘注满水后，却不知在哪里去购买鱼苗，只得再求娄必廉，他在外面 跑得宽，认识的人也多。 　　不久他在桃子凼镇的麒麟坝帮我联系到鱼种，但要自己用大木桶去装运。三 姐（娄碧珍）夫湛志良早已在开手扶拖拉机搞运输，开初是帮大队开，现在自然 是自家经营了。手扶拖拉机带一小拖斗，载重一吨，很适合小家庭运煤，或运点 量少物品，我浇注水泥葡萄桩的原材料便是找他运的。 　　湛志良个子不高，要年长我七、八岁，但人很能干，尤其是摆弄农机方面， 是行家里手。他家庭出身好，加上有大姐夫这位煤矿洗选厂副厂长，他一直很受 星台大队重用，农村需要什么机器零部件、或什么原材料、或请师傅修机器，他 弄得来、请得来。他还有个喜好是打猎、打鱼，如果明天大队（村）要来“客 人”， 王永和（大队长兼副支部书记）打声招乎，他晚上便去河里打鱼，如果 是涨水天就用“虾筢”（5） 或网白天捕，总之他一年四季都能弄到鱼。他晚上 打鱼从来都是一个人，事先锤几把干竹火把，在河边依次摆放好，晚上就拿把镰 刀、背了笆篓、打起火把，从河的下游往上游走，边搜寻边用镰刀背打鱼，这把 火燃完又续上另一把干竹。第二天中午，王支书（副）招待客人的餐桌上自然有 一碗鱼，那个时代没有普遍发展水产养殖，餐桌上有鱼便是珍馐。 　　我自然要去找湛大哥运鱼种，这是常规——有生意只能照顾亲戚。这也是山 民意识：牛栏修在田坎上，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没有大木桶，娄必廉就说要啥子大木桶，找两只大箩框，铺塑料布就可以 装鱼。卖鱼人是娄姓的老辈子，“恒” 字辈，他听说我从未养过鱼，便随车一 路来教我如何放鱼种。他的草鱼种都是四、五寸长，我一共秤了二百五十斤；白 鲢稍大些，他为我搭配了二十斤。他说还可以放鲫鱼、鲤鱼各十几尾，他那里没 有，可在别处去买。 　　娄必廉也是一同去的，因为我已无购鱼款了，鱼种钱全部由他垫付。拖拉机 到两河后，只能停在河对面的供销社左则，因为那里有小路下河，娄碧玉也早叫 了人带了桶在那里等待。娄老辈子便安排将鱼装到粪桶、水桶里挑过河，将装鱼 的两只大箩框也搁在鱼塘坎上蓄点水，并叫我去供销社秤几斤食盐。待人们将鱼 装回大箩框后，他叫我拿来食盐，就撒了许多盐在箩框里，并绾起袖子用手将水 里的盐搅匀。他说要让鱼种在盐水里浸二十分钟，再放进鱼塘里，因为打鱼、运 鱼都使鱼受了伤，盐水就是为鱼种消毒。并且还告诫，要拉一车（吨）生石灰搁 在屋里备用，草鱼的病主要是：赤皮、烂鳃、肠炎，三种鱼病都可用生石灰治。 　　鱼种下塘后，我的家庭工作也逐步走上正轨，土里的玉米播种完壁，我又找 点秧子来将剩下的四块田巴儿（约0.5亩地，鱼塘外河沙田两块，电站弯弯顶上 干田巴儿两块）插上秧。 　　我的西瓜是按二米行距、一尺窝距植下的，据书上讲，西瓜只能一窝一苗一 个瓜，最好是留第二或第三个雌花上的瓜，其他瓜全部摘掉。待第一个瓜快成熟 时，也可以留第二个瓜、或不留，一般这种瓜都没有经济价值。我又从书上读到 田间管理、施肥、喷药，就象学木工活、砌片石活，我的全部心思都搁在了鱼、 葡萄和西瓜上。 　　自从鱼塘放鱼后，其他栽田户几乎就不垒河堤了，我是用水大户，自然不会 同他们计较，自己夫妇俩（星期天也叫上儿子）抱卵石扎堤就是了。但是，如遇 特大洪水将河床刮个底朝天，我不召唤他们自己也会来垒堤，因为田里的水不深， 鱼塘可十天半月不掺水，稻田可赖不了三、五天，尤其是水稻孕穗期。 　　果然“天道酬勤”， 加上河边田离水近，离乡府厕所近，我是化肥、人畜 粪混合用，所以六月后西瓜已长到七、八斤重一个了。然而，人道却未必酬勤。 书上讲，西瓜是先长个，然后才慢慢成熟，南方山民不懂这个道理，尤其是小孩， 以为是南瓜、冬瓜，老、嫩皆可摘来吃，于是被偷就免不了啦。 　　鱼被偷钓、偷捕就更为严重，张家嘴粮站职工王建龙便专偷我的鱼。他是下 过乡的知青，自备的钓鱼杆、网具一应具全，我未修鱼塘前，便见他秋年四季都 在河里弄鱼，钓鱼、打鱼是他的嗜好。当然，两河坝儿也有其他公职人员也爱弄 鱼，但是他们都不偷鱼。 　　为了防止鱼被盗，娄必廉又为我在鱼塘坎上建了间八平方的红砖守鱼房，在 鱼塘靠壁面砌两根砖柱，搁上横梁、竖梁，打上钢筋水泥“现浇板”（6）， 守 鱼房便建在塘边水面上了。红砖是綦江砖厂（离石角镇不远的三江口）生产的机 压砖，运拢两河口才合0.06元一块，所以也没有花多少钱。 　　前文已多处交待，石人山山脉是南峰山山脉北麓延伸下来的支脉，该支脉是 溪源镇（此时乡已改为镇）大河、小河的分水岭，所以一直延伸至两河口。石人 山山脉从庙坝的求雨坪延伸下来的地段，即是黎家坨、翻山地段，是一个约三平 方千米的平台（四周是缓坡），海拔平均800米。我大队（村）的坪上社与石院 子社有土地在此地段连界，该地段又叫翻山，有九口锅状的小“天坑”，大部分 属坪上社耕地。这些锅状的“天坑”大小不一，有圆形、椭圆形或多边形。一九 五八年，两河耕区听下放干部主张，将一口“天坑”（原本大部分是稻田） 堵 了起来蓄水，发大水季节，该塘约有二十亩水面，人们便叫：坪上鱼塘。该塘四 周均住有农户，属坪上社的中心地带，虽然“固定资产” 属村所有，但管理都 是坪上社的人。原大队长娄顺清是坪上社人，“四清运动”被免职后在生产队还 是说得起话，他向队干部们建议，利用鱼塘养鱼，增加集体收入。该塘五九年竣 工后曾养过鱼，但养鱼也要懂养鱼技术，后来“三年自然灾害”， 塘里的鱼便 不知所终。 　　娄顺清这次建议养鱼自然是好事，但是养鱼也需要投入，如鱼苗呀、鱼网呀、 水裤呀、饲料呀等等。但坪上社集体经济捉襟见肘，连买鱼苗的两千元钱都是向 信用社贷的款，五千尾鱼苗（寸片）（7）下塘后，集体便安排个“半劳力” 割 草，以后再没有投入、也无人过问。现在时间已过去两年，土地又承包到户，但 信用社却要坪上社还款，社干部便把责任推到娄顺清身上。 　　娄顺清已六十多岁，但按辈份，他与我堂客是同辈，于是他就来找娄必廉老 弟想法。此时的牛儿不单经营加工房，还做起了洋芋种生意，每年都要去武隆、 彭水或酉阳运洋芋种，几乎与供销平分我乡“秋色”， 所以要算我乡当时的 “万元户”。 　　娄顺清大哥的要求不高，只须帮他们合作社还清二千元贷款就行，且鱼塘还 可由付款者承包。这是个很大的诱惑，五千尾鱼苗已经饲养了两年，只要塘里的 鱼能有五成活便算赢，且两河至田塆、两河至坪上的公路（已延伸至庙坝）早已 贯通，娄必廉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赚钱机会。但问题是塘里有那么多尾鱼吗？娄 必廉对养鱼也是外行，只看了信用社的贷款手续，只问了病恹恹的姨叔塘里有无 鱼，就把坪上社的贷款还清了。他姨叔名叫郗志昭，住坪上社核桃弯，是娄必廉 老婆的亲姨叔。合作社安排这个从未养过鱼的老病号割草，是出于照顾病弱者挣 点工分。郗志昭讲： 　　“塘头（里）的鱼多得很，跳起来恁长条家！”用双手比了尺多长的距离， 娄必廉便相信了老实人的言辞。 　　说句公道话，娄顺清并不想欺瞒老弟，他也不清楚塘里到底有多少鱼，他也 是外行；郗志昭也不会欺哄亲姨侄女婿，今后如何见面。塘里的鱼受惊往上跳纯 属正常，几十尾鱼往上跳是跳，几百尾鱼往上跳也是跳，满塘的鱼往上跳还是跳， 跳的成度不同，以鱼跳估算鱼的多寡就看你的眼力了。病恹恹的姨叔本身是外行， 他怎能分辨出鱼跳的成度？ 　　结果，娄必廉最终支出五千多元钱，打了二百多斤鱼，可以说亏惨了。他另 支出的二千多元钱是购买了五十米橡胶水管，利用虹吸的方法排干塘水捕鱼。生 意亏了便想捞回来，这是多数生意人的行事原则，所以他格外注重我的鱼塘，因 为两口塘的鱼可以互调，或我专为他饲养“架子鱼”，或他的“商品鱼”可放到 我塘里出售，兄弟俩联合经营鱼塘是个好方法。 　　麒麟坝娄老辈子一听说坪上社购鱼苗之事，就大跌眼镜。原来他们生产队开 初养鱼，也上了鱼苗贩子的当，贩子数鱼苗（寸片）在鱼塘边数，用盘子舀了鱼 苗一尾尾往塘里放，每舀十尾鱼便在傍边木盆里放一尾鱼，最后数盆里的鱼便知 塘里放了若干尾鱼。但是贩子数鱼苗速度极快，盘子便是藏眼物，你拿三、四人 从傍观看，都很难瞧出他的破绽。他数十尾鱼的同时盘子底下的手指已暗中夹带 往盆里搁了不知多少尾鱼，第二次数盆里的鱼是以一当十，先数的鱼苗已经放进 塘里，你能不认账吗？所以，坪上鱼塘到底放了多少尾鱼，只有天知道。娄老辈 子讲，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叫鱼贩子将鱼苗数到大盆里，他就作不到弊了。但是， 你必须上过一次当后，方能悟出这条经验。娄老辈子又讲，这是养鱼规律，不开 （支）两个师傅钱，是学不好养鱼技术的。我想，各行各业亦是如此，只有在每 次失败中总结出经验教训，比方说，到底该：“奖勤罚懒”；或“奖懒罚勤”？ 只有悟出经验，方可明了。 　　我们自然对娄老辈子尊敬有佳，后来在他那里学了不少养鱼的本领。 　　很快就是西瓜上市，我骑自行车跑了多次万盛、东林、南桐、桃子，才请来 水果贩子购买西瓜，他们自然大杀其价。没得办法，这是市场规律，人家也要挣 钱、吃饭、养家糊口。他们一般是下午进来，挑选好西瓜坐晚班车回去，中午进 来的，我都要热情接待，管酒管饭。他们大多是铜梁、大足、江津等一带的人， 暂住我区，做点小生意。本区人，似乎还没有经营水果、蔬菜或其他日用商品的 意识，我乡的山民就更少了。 　　与此同时，我自然也要挑点西瓜赠送团邻四近及亲朋好友们品尝。 　　小时候读连环画，看到那些守林人，守果园人很是羡慕，以为他们都很清闲， 所以才有从事种植、养殖的打算。现在才明白，从事种养殖业，比种粮食作物复 杂多了，人也辛苦多了，尤其是养鱼，半夜后鱼一浮头呷水便是缺氧，你得立马 去弄水救命，否则鱼一翻塘便玩完。 　　我早先的预想完全被现实打破，什么坐在“竹楼”上从事写作，那是不切实 际的幻想。但是，现在既然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没回头路可走，习作只能暂 时放一放，毕竟生存远比写作重要得多。山民的口腔：“是泡屎也要把它吃完！” 那就看你这个人的耐力、看你有没有作事有始有终的恒心。何况，种植、养殖的 经济效益，远比种粮食作物高得多。 　　我的西瓜卖完就偿清了除娄必廉外的其他借款，包括乡财政办的六百元无息 贷款。当然，自己也存了点钱，家庭开销必须确保，善意的谎言也须经济支撑， 不然堂客没完没了的唠叨更烦人。 　　据娄老辈子讲，天气一冷，鱼就不长了，所以鱼塘每年都必须清一次塘，大 鱼上市、小鱼转塘。十一月我就找娄必廉协商，准备把鱼卖给他抵账，坪上鱼塘 蓄满水后他也在老辈子那里购买了小架子鱼，但是按水体立方米计算，鱼的尾数 远未放够。他今年不打算清塘，所以我一开口，倒正合他的意。 　　他的鱼塘不须守望，四周多数是娄姓，都知道他亏了本，且锅状形鱼塘，钓、 捕也要专门的鱼具，即便想偷，一般山民是作不到的。他雇了郗志昭和另一个年 青人割鱼草，并且还加了面房产生的糠麸喂鱼。但坪上至少高出两河口二百米， 鱼的特性是：只要不缺氧，水温越高越肯吃。我的鱼也是加了浓稠玉米粥兼喂， 六月长苍蝇的季节，我又到乡府厕所、学校厕所，网了许多蝇蛆增加鱼的蛋白质 ——这也是老辈子传授的养鱼方法。所以，可以说我的鱼肯定比他的长得大。 　　于是，他去老辈子处借来鱼网和水裤，我们就开始清塘了。我的鱼总重量是： 1562斤，减去270斤鱼种，剩下的鱼按每斤3元（低于市价2元）计价，除去借款 500元，除去建造守鱼房支出，他净付了我三千元。 　　他也找来湛大哥运鱼，选了特大的六百多斤鱼上市，也挑选了不少适中的鱼 赠送各处朋友（包括我的亲朋及团邻四近帮过忙的人家），余下的“大架子” （8） 和鱼塘自繁的小鱼（我没有买到良种鲫鱼，全买了几十尾鲤鱼，没想到鲤 鱼却自繁了许多小鱼，且已长到二、三寸）（9）都放坪上鱼塘了。 　　注： 　　1，那时煤矿井下所用雷管、炸药：那时到农业学大寨改田改土时期，国家 公安机关对普通雷管、炸药使用管理都不严，老百姓修房造屋能买到或“搞”到 雷管、炸药。雷管要分电雷管、火雷管，即用电流或导火绳引爆；也要分金属、 纸质，即用铜皮或纸做外皮。李锡云被炸伤，是矿井下用金属电雷管。 　　2，走马岗：与石厂塆背后的“长脚岗”、庙坝的“中岗”（石人山的山脊） 类似，“龙背”山脉也是南峰山脉延伸下来的“支脉”，走马岗就是龙背山脉的 支脉。 　　3，白香蕉、红富士、巨丰：均属欧美杂交种品系葡萄，适宜重庆这种夏湿 地区生长。原生葡萄主要分：欧洲种和美洲种。欧洲种适宜干旱地区种植；美洲 种耐湿热，但品质没有欧洲种好。人工培育的欧美杂交种解决了以上问题，适宜 我国北纬31度及以南这种夏湿地区种植。 　　4，“癃尖” 嫩慈竹：不管什么竹子，只要一“癃尖” 便没用了。竹子 “癃尖” 是笋子时期被“钻心虫” 咬吃了笋尖之故。 　　5，“现浇板”： 建房时在墙上支撑好胎板（即木板）、木盒（横粱模具）， 直接浇注钢筋混土地平和横粱，就叫“现浇”。 建房也可以预先浇注好钢筋水 泥板、横粱，这种板叫“预制板” 、“预制横粱”。 现在建房都不用“预制板” 了，尤其是高层建筑，因结构不好，不抗震。 　　6，“虾筢”： 一种用竹篾编制的，扁圆形大口径而尾小的捕鱼工具，装有 很长的竹杆，用于涨洪水天在河滩上捞鱼。 　　7，（寸片）： 一寸长的小鱼苗就叫“寸片”。 　　8，“大架子”： 四、五寸长的鱼算“小架子” 鱼种， 0.8斤一1.5斤算 “中架子” 鱼种，1.5斤—2斤算“大架子” 鱼种。以上是指：草鱼、花鲢、白 鲢。 　　9，自繁的小鱼：指鲤鱼、鲫鱼，这两类鱼都可以自行繁殖，但不可混养， 不然品种就混杂了。草鱼、花鲢、白鲢在一般鱼塘里不能自行繁殖，这三类鱼性 成熟要四年以上，所以只有长江或大河里的草鱼、花鲢、白鲢才能自行繁殖。现 在市场卖的鱼苗，都是采用人工繁殖生产的。 　　第三十五章 　　种植和养殖 (二) 　　《上海葡萄栽培》书上讲，葡萄园须及时秋耕，江南谚云：“冬至前翻金， 冬至后翻银。”重庆与上海同属夏季湿热地区，所以我完全按该书的指导工作。 西瓜一完，我及时将其藤蔓深翻到葡萄行间，让其腐烂化作肥料；葡萄冬季整形 修剪也必须尽量提前（免植株萌动损失养分），虽然我的葡萄苗刚种下一年，但 购进的本生已是扦插后生长了一年的苗，由于管理得好，植株早已枝繁叶茂，所 以腊月初我就开始修剪葡萄植株了。 　　接着我又开始“栽”葡萄桩, 一个人慢慢做, 每根边桩接近一百千克, 先一 根根扛到葡萄园里, 然后去乡企电管组借来专门打电杆洞的铁锹、铁铗，量好距 离，打洞“栽”桩。碰巧，乡广播站的尚德龙回家路过，问葡萄桩“栽”好是否 还要牵铁线。我说浇注葡萄桩时就用小竹筒预留了穿线孔，眼下还未去买铁线。 于是，他就叫我去他办公室拿了个手续，我就到区广播站购回直径0.3厘米的镀 锌铁线一百公斤（两圈）。不好意思，这种镀锌铁线原是用于有线广播的，我却 弄来搞种植业，占了国家的便宜，如果到五金商店购买，至少要多花一倍的钱。 由此看来，不管作什么事，多两个熟人，办事顺当多了。不知这是否算生存法则？ 　　尚德龙是大坪村耳厢坪社人，一九六三年退伍（上士），先在公社林业办 （同令狐海成）工作，后调公社广播站至今。所以他曾长期同家父打过交道（父 亲装电视差转台，广播站包揽了整个线路），并且他还是申家栋老婆的大姐夫， 所以我同他很熟悉。 　　葡萄桩安装完毕，我又去乡企电管组借来“紧线钳” ，叫上老婆一道安装 铁线。铁线必须安装来又紧又直，方能承受葡萄植株挂果后的重量，也只有“紧 线钳”方能将铁线收紧拉直。 　　紧接着的工作也只能“照书办事” ，并且我也抓紧工作，因为要过年了， 谁不想过年舒舒服服玩两天？于是，我将整形修剪后的葡萄藤蔓均匀绑缚在上、 中、下三道铁线上，绑缚完毕又熬制石硫合剂，即用一份生石灰，两份硫磺和十 四份水，因为葡萄植株萌动前必须喷洒这道农药，这也是书上交代的。 　　过年，我和娄碧玉只能分批进城，要么她带李成亮（小儿子）先去玩，要么 我带李成治先去玩，或交换了带，因为家里必须留人，鱼塘虽然放干了，小猪仔 及鸡、鸭、鹅、狗、猫都要吃食。今年我不想去玩，想在家里静心看几天书，欠 的“文债” 够多了；今年一家大小劳累了一年，算是小胜，心情舒畅，就让她 们三娘母进城去玩舒服，两个儿子不说心里有多高兴，几乎欢呼雀跃起来。我的 想法是：家里还没有购买电视机，让老婆、孩子多进城开开眼界、多去领略什么 是五彩斑斓、光怪陆离而繁华兴盛的大都会，什么是大都会人的工作和生活？家 乡的青山绿水、田园风光固然美妙，大都会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则又是一番情 景，人生能有这种经历，比没有好，尤其是孩子，这将会提高他们今后对幸福生 活的向往和追求，对未来社会的农村、城市的多样性作比较和选择。进城自然也 要带点土特产，腊肉、香肠、腊鱼和禽蛋，以及豆类、咸菜各样都得带点，一是 对父母进点孝心，二是二舅舅、姑姑、表姐处都得去拜望，去了总不能空着手， “山哥二”也有“山哥二”的脸面。 　　爸妈他们原住服务部（中华路120号）三楼，后来单位在两路口分给小弟一 处房子，但该房加上厨房只有二十平米，李沂卫婚后就搬过去住了。服务部毕竟 是工作地、门面，单是爸妈居住尚可，我们兄妹去了拖儿带女一大群，每天上上 下下确实“有碍官瞻”。于是，部门负责人又在人民公园为爸妈找了一处房，该 房是二楼，有二十二平米，厨房是各户搭在屋后半山坡的一长溜毡房，二楼住户 有天桥进出。据说，该处房产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建造的私宅，解放后为市川剧 团所有，服务部领导是用远处住房为爸妈交换的。虽然爸妈他们有两处住房，我 们兄妹同时去还是很挤，所以我们只能协商了分批去玩。 　　春节过完又是紧张工作，我和娄碧玉先将冬闲土挖（翻）完，然后是分工， 她继续挖小麦地、胡豆地预留种玉米的行间，我则管理葡萄园。我的工作依然是 “照书办事”， 先挖坑、挑粪施基肥，即离葡萄植株根部30一40厘米处挖坑， 每株一桶人畜粪，过磷酸钙、尿素各一大把。因为秋耕已经深翻，锄地是将葡萄 园浅锄一遍便达标。然后是“抹芽”—— 抹芽是为了节约养分，芽的萌发主要 是消耗头年树体内贮藏的碳水化合物，抹除多余的芽眼，使有限养分集中供应保 留的芽眼（因为此时地温低，葡萄的根系未开始吸收养分）。接着是“摘心”— — 即主梢去顶，于开花前进行。每年的葡萄是结在新发的主梢上，在花穗前面 五至七叶去顶，使养分暂时转运于花器部分，免使新梢不断伸长，与花穗争夺养 分而加重落花。这是一道很麻烦的工作，因为主梢去顶后，随着留下的几片叶生 长，叶腋处又将生长出新梢（夏梢），仍然大量消耗养分。农谚“葡萄打顶不打 杈，收成减一半” ，所以再麻烦也得摘心、除夏梢。同时还要作副梢处理和主 梢引缚工作，因为此时葡萄生长很快，副梢不处理将消耗养分，除植株根部附近 保留二、三枝副梢（为来年更换主蔓而预留）外，其他副梢皆除去；此时挂果的 主梢也需均匀引缚，使整个篱架上、中、下都挂满葡萄，一是采光充分，二是美 观。接着是疏花穗及掐穗尖，但这两项工作我都没有做，我的打算是重施追果肥， 和天旱时放堰渠水灌溉，从而提高葡萄产量。我的葡萄园离堰渠实在太近了，我 不利用谁利用？ 　　葡萄的主要用肥是氮、磷、钾，其比例是：4：2：4份。追果肥是在果实膨 大期施，书上讲，这道肥占全年用量百分之七十，不容置疑，我是不辞辛劳“照 书埋单”。 　　施过壮果肥的葡萄果然不负辛劳，可以说葡萄园简直美极了、好看极了，主 梢上的果前叶几乎增长到南瓜叶那么大，每串葡萄仿佛绿宝石珠缀聚在一起，晶 莹悦目、美不胜收。 　　一天我正在园里打理，区农业局果树科的张老师下乡来看葡萄了。我区所有 的葡萄种苗都是果树科去北碚调进的，他们对葡萄种植户自然也登记造了册，我 的葡萄苗就是在果树科购买的，所以我们认识。他问了下我的管理情况，拍了几 张照就走了。几天后农业局马三强（农技师）副局长也来看了去，我们也认识， 交谈几句。 　　也许隔了一个星期吧，一天上午，乡党委副书记向玉林陪同几位干部模样的 陌生人来到葡萄园。经向书记介绍，原来是区委书记吕祥发一行，我就领了他们 到处参观，也看了鱼塘。吕书记已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年人了，但却很关心我这个 种、养殖者，问了我一些具体问题。我也如实报告了与此有关的情况，当然回避 了我发展种、养殖的目的和动机，似乎那是一种不务正业、为社会所不容的见不 得人的勾当。 　　也许又隔了十多天吧，日期记不起了，但葡萄可以吃了。一天上午，乡长佘 登海叫我去他办公室，告诉我明天区农业局要来葡萄园召开现场会，并说人们摘 葡萄吃不要阻拦，损失由乡府埋单。 　　第二天果然来了很多人，男、女都有，除了区、乡干部，都是葡萄种植户。 惊讶、赞叹、称道就不必说了，我想他们都没有见过如此规范的葡萄园，果树科 的老师们也未必见过，如果见过，何以不教种植户们都像我这样干（张永金的大 女儿乳名：容二，嫁到青羊镇保堂村，保堂是我区农业学大寨的典范村，自然也 是区农业局定的葡萄种植优先示范村。她家也种了葡萄，有巨峰、红富士、玫瑰 香、白香蕉四个品种，但种植面积没我家大。这年腊月我去容二家要点枝条，她 的葡萄园就插了几根木棍、竹棍，且葡萄行距只有1.2米）？葡萄种植户中也没 有我这样石、木二匠都懂行的人，如果有，浇注几根钢筋水泥桩不是难事；如果 没有，教种植户们付钱请匠人浇注钢筋水泥桩，人们绝不会干——他们不知葡萄 有多大产量，葡萄种植有多大效益，所以不会贸然投入。 　　一般手艺人是不会待在家里搞种植、养殖，我却是例外。我是为了文学而舍 去了外出打工，之所以将葡萄园（包括守望楼）打理得如此像模像样，除了深知 葡萄的高产外，激励我的动因还是为文学创作打造写作环境。但是，我这些“只 可作，不可说”的“个人奋斗”是不能登“大雅之堂” 的——其实，个人追求 与国家经济发展并不矛盾；个人追求与国家经济发展并无本质区别。但是，在这 个场伙讲出来群众不理解，我只能按领导们的意图，给种植户们讲，从事种、养 殖可如何发家、如何至富，给大家鼓鼓劲——当然这也是事实。只不过，每个人 的观点和追求不同罢了。 　　接着是葡萄销售，葡萄果然不负我，单串葡萄一千至一千五百克重的，可以 说比比皆是。但是，葡萄在重庆地区属 “短脚水果”， 不像北方，可以晾葡萄 干；葡萄酿酒是与含糖量成正比，重庆日照时间没北方长，葡萄含糖量相对较低， 只适宜鲜食。我深知这样多的“汤汤货”卖起来很麻烦，所以早作了准备。果实 膨大期我已住葡萄园，原以为葡萄未成熟不会有人偷，那知，一天夜里有人将一 株葡萄的主蔓全部割断，将葡萄树蔸连根挖了去，留下箩筐大一个坑。娄碧玉一 看见就哭了，埋怨我不该种这些“奓口货”（1）。 葡萄刚施过追果肥，晶莹悦 目的模样已经萎缩，仿佛在低头倾诉莽汉们的蹂躏。腊月剪枝时，我曾将所有能 扦插的枝条都无偿送人，并教他们如何扦插繁殖葡萄苗（我建园前为了联系葡萄 种苗，曾去过一位朋友家，他种有几十株白香蕉葡萄，他是在北碚购买的枝条， 一节枝条0.3元钱，只有三个芽眼。后来区农业局已购进葡萄种苗，我就不去找 他联系了。），殊不知，还是有“红眼病患者” 胡作非为。于是，我便带了狗 住进葡萄园，只要狗狗一吠便起身巡视。 　　后来，当我从容二家采回的枝条扦插成活一年后，我就叫耳厢坪的“红眼客” 们（耳厢坪人早告诉了我，是谁偷挖了那株葡萄。）将靠近守望楼的两行白香蕉 挖了去，无偿送给他们种植，自己再种上巨峰、红富士、玫瑰香。我每年剪下的 枝条也无偿送人，并教他们怎样种植。我的想法是：反正这些枝条对我已无大用，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你想种拿去种好了；我的植株、种苗，你拿得去、偷得去， 我想改变自身处境的精神、毅力，以及对理想的追求，你拿不去、也偷不去。这 是后话。 　　现在葡萄已经成熟，我就同老婆各守半夜，并在走廊上用长竹杆支了盏一百 瓦的“风雨灯”。 凌晨三时我就同老婆支起手电筒剪葡萄，我事先编有两只竹 扁筐，将扁筐挂自行车后座，推了车去南桐或桃子凼出售。我不敢骑行，怕抖坏 葡萄；扁筐也不能装满，怕压坏葡萄；我卖葡萄也很随意，绝不同那些吝啬半老 妇、少妇们纠缠（一次，一位腕挂菜篮的半老妇走过来，捡起串葡萄问了声价， 便皱眉扁嘴鄙夷地将葡萄一摔走了。葡萄可不是核桃，果粉被摔的蹭掉不少。）， 她们早忘了排队购物的烦难，却任意谐谑种植人的艰辛。我卖完便顶着烈日骑车 回家，吃过午饭必须小憩，人太劳累了，中午守望只能丢给孩子们。 　　我跑几日也让娄碧玉出征，背了葡萄乘早班公交车，车去车来也还方便。暑 假也让李成治历练历练，学学做点小生意，卖多卖少不论，反正进货不要钱。我 也叫摊贩来趸货，也批发给附近愿做小买卖的姑娘、媳妇们。白天孩子们守望也 叫他们卖葡萄，顾客来了由他们自行进园采摘、自由品尝，但准吃不准包。一家 大小不分昼夜忙碌了二十多天，总算把这批“短脚水果” 、“汤汤货” 出脱完 毕。这正是：要得分分到手，须得步步向前。 　　鱼塘工作与葡萄管理原是同时进行，分开叙述是方便交待。我的鱼塘今年没 打算喂成鱼，这是妹夫傅津生出的主意。 　　红关箐李家苏的大女儿叫李邦吾，早李沂娟一年结婚，婆家在鱼田堡的工人 村，是半农业半蔬菜生产队，所以他们队也饲养鱼，并且津生的父亲也是养鱼高 手。 　　邦吾同津生结婚后，年节、生辰也来我家拜望，山乡风俗：亲戚不走就不亲 了。虽然是“认的” 亲戚，但命运和缘分却把我们两家人聚合在一起了。落实 政策，姨叔家与我们家有些相似，李家苏和姨妈回到新华印刷厂，邦南小弟办了 “顶替”， 邦本做木匠活结婚到南温泉（农村），邦林也离开红关箐，结婚到 鱼田堡（农村），下面两个妹妹也结婚在本区，他们也是四兄妹遗留在南桐区。 　　傅津生讲，像我这样离市场远的“小场伙”饲养成鱼，年终人人都清塘，商 品鱼都上市，鱼贩子便大刹其价；自己卖吗，又没有摊位、水箱和自来水设备， 用木桶装了卖，鱼一死就更不值钱了。饲养鱼苗可以上半年卖小鱼苗，下半年卖 “架子鱼” ，会经营比喂成鱼还划算。 　　于是，我就照他的方法，清塘后不再掺水，撒上生石灰，让太阳晒干消毒。 小时候我就喜欢鸽子，婚后便饲养起了信鸽，没曾想喂鱼苗还派上了用场。鱼塘 经消毒后，投放鱼苗前一、两天应满塘泼一次粪（施肥），但不能掺水，要待投 放鱼苗的头一天方可掺水。这种鱼苗又叫“水花”， 刚从鱼卵孵化成鱼苗，因 此很小，只能吃浮游生物，掺水早了，浮游生物长大了，鱼苗吞不下食物，鱼苗 该饿死；如果鱼苗拿回来才掺水，浮游生物还没有生长，鱼苗没食物吃，还是该 饿死。问题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鱼苗，只有到了鱼苗繁殖场才知道，那 时农村私人没有电话，更莫说手机，唯一的通信方法就是信鸽。幸好我热衷什么 都爱追求“最好的”，饲养鸽子也不例外，此前我的信鸽早已更新为“詹森系”、 “艾尔康普系”（2）品种，随便捉一只都能传达信息。 　　我第一次拿鱼苗是在巴南区土桥，我区的养殖户，开初也多在这里拿。他们 是大队（村）办的人工受精繁殖鱼苗场，当然也饲养商品鱼，还养有奶牛，负责 人是我市顶顶有名的人工受精繁殖鱼苗技师邱国斌。他曾获市府十万元科技人才 大奖，还另获奖小轿车一部，这在当时，是很令人称羡、赞赏的。 　　邱老师已六十多岁，头发胡须皆花白，但发福的身体很健康。他领我去住宿 处，交待购鱼开票即可住宿（不另收费），在场部食堂吃饭须付费。我问清楚第 二天能够出鱼苗后，便把带去的信鸽放了，李成治会告诉他妈妈何时放水进塘。 　　我菜园坝的大姑姑嫁到土桥童家，那时伯爷爷还健在，母亲说，大姑姑的陪 嫁很丰厚，单是衣服，单、夹、绵、皮就有一百套……母亲还说，解放前童姑爷 是重庆自来水公司董事，祖上做过官……此外，父亲初学做生意，童姑爷还是他 的“导师”。 一次父亲自装的一套扩大器（即音响）租给人家集会使用，被警 察局没收了。因原材料昂贵，那时一部扩大器很值钱，爸爸急得哭。童姑爷叫老 爸不要着急，还讲了句至今都还管用的很富有哲理的名言： 　　“你着啥子急，‘糖是甜的打嘛（3）’！托人花两个钱就取回来了。” 　　父亲依此照办，果然取回了扩大器。 　　我小时候曾随母亲来过土桥，但现在已修建了许多大、小鱼塘，并且还打了 水泥公路和不少人行小路，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于是便问： 　　“邱老师，童家大院离这里有多远？” 　　他睁大眼睛打量我：“童家大院有你亲戚？” 　　“童明良是我姑爷，小时候来过。” 　　他指着公路说：“顺这条公路过去，转过弯就到了。”他知道童姑爷早已去 世，只问了下大姑姑的健康近况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顺公路走过去看了看童家老屋，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豪华和气派，便又倒回 来看他们作繁殖鱼苗工作。邱老师未动手，坐在一把藤椅上指挥。有两个工人将 一条大草鱼按在水泥台上，准备打针…… 　　过去的鱼苗全靠天然繁殖，养殖户们为了获得鱼苗，只能到长江、大河去收 集鱼卵，再拿回家里鱼池孵化成鱼苗。其方法是，到种鱼（草、鲢鱼繁殖各有时 间段，并随水温推迟或提前）繁殖季节，先将水草密集绑缚在长竹杆上，然后运 到长江、大河的深潭处（即回水沱），再将许多缚有水草的长竹杆组合捆绑为方 形架，让其漂浮在水中，并拽上固定绳索。待种鱼产卵完毕，受精鱼卵便粘附在 水草上，再将水草运回，搁家里鱼池孵化成鱼苗出售或自养。 　　这种古老的自然繁殖方法获得的鱼苗量少、价贵，是发展水产养殖的瓶颈。 于是，研究人工受精繁殖鱼苗的工作便提到议事日程。是什么单位、是什么人在 研究，我不清楚，但绝不会是邱国斌们这些养鱼者，毕竟，科学研究与实践操作 是两码事，前者必须是知识分子。 　　我在邱老师这里观看人工受精繁殖鱼苗是第一次，后来在其他鱼场拿鱼苗， 又多次观看，也在书上阅读到一些有关知识，归纳拢来，人工受精繁殖鱼苗过程 如下： 　　种鱼必须是4－7年大龄鱼，最好是在长江、大河里捕捞的种鱼。先将雄鱼和 怀卵雌鱼捕捞起来，然后分别注射“绒毛膜促性腺激素”， 按三尾雄鱼配一尾 雌鱼的比例放入繁殖池。繁殖池为约4米直径的漏斗状圆形池，用水泥、河沙、 砖和条石砌成；池的边厚约0.3米、高约0.7米，安装有斜口入水管，使流进池的 水朝一个方向流动；池底斜度约45度；池中心泄水圆孔直径约0.2米，安装有闸 门和鱼卵不能通过的密筛，圆孔下面安装有管道，受精鱼卵可通过管道流进孵化 池。雌鱼和雄鱼们在“好事者” 设计的“安乐窝” 里、一股活水激流冲击的旋 转波涛里，谈情说爱、尽情做爱、编织美梦……待它们的“好事”办完，便将它 们“请” 出来，放消毒水箱里消毒后，分别放入鱼池静养。 　　据繁殖鱼苗老师讲，受精鱼卵须在含氧高的流水里经流600千米水域，方可 孵化成鱼苗，这段距离可从重庆到达宜昌。于是，研究者设计的孵化池也是圆形， 受精鱼卵在圆形孵化池里随流水旋转，经流600千米水域的问题便解决了。圆形 孵化池也是用水泥、河沙、砖和条石砌成，池身约为3米直径的圆桶状，深约2.5 米，中间用涤纶滤布围成约1米直径、1.5米高的圆桶，滤布筛孔大、小以鱼卵或 鱼苗不能通过为准，圆桶中心泄水孔安装有闸门，可调控泄水速度，使池水保持 鱼卵孵化需要高度；孵化池底部一周安装有离地面约0.05米高的七、八个逆时针 方向的直角喷水管弯头，使喷流进池的水带了受精鱼卵朝一个方向流动，多余的 水又从中心泄水孔泄出，孵化池的含氧高的新鲜水始终保持需要高度，几十小时 后鱼苗就孵化出来了。 　　鱼苗孵化出来需要在含氧高的流水池里暂养，但此时鱼苗不需进食，它们有 卵黄囊供给营养，暂养几天后，待卵黄囊被吸收萎缩后就可出鱼苗了。但是，此 时的鱼苗必须尽快处理，一尾雌鱼的卵已被你变为上百万条生命，上百万张嘴会 问你要食吃、上百万名子女会问你要“住房” ，解决的办法是过继（出售）或 分户过日子（分池饲养），假如这段时日无人领养（购买），你自家又无房屋分 户（鱼池饲养），便只有撵出家门，自生自灭（随流水放下河丢弃）。 　　这项繁殖鱼苗技术并不复杂，邱国斌刚获成功就有人来取经，在邱国斌出售 鱼苗不久，取经者已有鱼苗出售了。二年后，巴南惠民一带的个体养殖户也能大 量生产鱼苗了。那时只要是出鱼苗季节，你肩根缚有编织袋的竹棍在街上走，就 有人来叫你去包吃、包住拿鱼苗，且售价极低（三元钱便可买一万尾鱼苗），邱 国斌的垄断，自然也被抵垮了。这是后话。 　　邱老师场部的住宿室打理得很整洁，床是用钢管电焊并漆成枣红色的单人上 下铺，被盖、床单一律为蓝底印花布，一间屋可宿二十名购鱼客，因为川东一带 的养殖户都在这里购鱼苗，所以生意很兴旺。 　　吃午饭时我正要掏钱，邱老师马上阻止，叫我不必付费，但却收了另十几位 遂宁购鱼客的饭钱，晚饭亦是如此。当时我想，也许是提到童姑爷的缘故，想必 他曾是童家长工或佃客，有怀念旧主心理，但这只是猜想，我不便细问。 　　为了让购鱼客们早行早归，第二天清早就出鱼苗，两名工人穿了水裤，用约 4米长、2米宽的棉纱布在冰凉的暂养池里捕捞，一网围过来就装鱼苗。鱼苗太小， 只能用酒杯计数，一杯就是五万，五万装一袋，七元钱一万（酒杯计数有很大的 随意性，即误差：鱼苗少，买鱼人多，数量就少；反之，鱼苗多，购鱼客少，数 量就丰。）。小口塑料氧气袋里先装约两升水，用漏斗将鱼苗装入袋后，再加约 两升水，然后输入氧气扎紧袋口。我共买十五万鱼苗——十万草鱼、五万白鲢， 分装两袋。鱼苗只有0.4－0.5厘米长，绣花针头那么细，密密麻麻在袋里欢快畅 游。我将氧气袋装入编织袋内就向邱老师道别，然后就挑了鱼苗到公路边等车。 　　第一次拿鱼苗心情紧张，又怕错过班车，饭都不敢去吃。半路上乘车是没有 座位的，要一直站拢南桐。我在支路（桃子凼）下车也不敢去吃饭，因为已错过 进溪源的班车，只能挑了鱼苗回家。虽然鱼苗袋不重，但我还是昨晚吃的饭，肚 皮早饿了，到了鱼塘角的白沙洞，就尽情将龙洞水喝个饱才又走。 　　到了两河口已是下午，但我仍然坚持将编织袋挑过河去，将氧气袋取出扔到 鱼塘里才回家吃饭。这是津生教给我的方法，因为鱼苗进池水温误差不得超过五 度，氧气袋漂在塘里是让鱼苗慢慢适应温差。 　　吃饭时我才对老婆讲：“明年拿鱼苗不要恁个傻了，用不着赶恁个急，找处 面摊吃点东西，也没有今天恁个狼狈，反正氧气袋要管四十八小时！” 　　到了傍晚我才下塘去解氧气袋，塘水只二尺来深，这是津生交待的，水浅水 温高，鱼苗生长快。我慢慢加水进氧气袋，加满后将氧气袋的一角压在塘底，让 鱼苗自行游出。 　　鱼苗开始只能吃鸡蛋，即将鸡蛋煮熟，剥去蛋白归人吃，鱼苗只吃蛋黄。将 蛋黄揉搓成浆，搁喷雾器里喷洒到塘里，鱼苗下塘后是靠塘边巡游，只要靠塘边 喷洒三、四米宽水面，鱼苗就能吃到蛋黄。十五万鱼苗上下午各喂四、五个鸡蛋， 一个星期后，可喂麦麸和碎米样青浮萍。一段日子后，可喂麦麸加切碎的青草、 莴苣叶，也可煮包谷沙沙稠粥，搁水面下平竹箅上任鱼自食。鱼苗极通人性，你 第一次饲鱼吹口哨或敲盆，每次吹口哨或敲盆它们便游到你跟前来，即便没食喂 它们也会游拢来。 　　鱼苗长到3－4厘米就叫“寸片” ，可出售了，但此时的鱼苗也只能吃青浮 萍或切碎的青草。坪上鱼塘之所以亏本，除了数量不够外，饲养也有很大的关系。 　　据书上讲，一般鱼塘或稻田搭配鱼的品种是：草鱼七成、白鲢花鲢二成、鲤 鱼鲫鱼一成。白鲢与花鲢的搭配是：白鲢吃浮游植物，花鲢吃浮游动物，但是， 浮游动物又要吃浮游植物，所以白鲢与花鲢的比例是，五尾白鲢搭配一尾花鲢。 草鱼同白鲢花鲢的关系，就像玉米同红苕的关系，一块地只种玉米，只有那点产 量；套种红苕后，玉米产量不变，红苕的产量是多出的。一口鱼塘只喂那点草鱼， 就只有草鱼那点产量，搭配喂白鲢、花鲢、鲤、鲫鱼后，草鱼产量不变，白鲢、 花鲢、鲤、鲫鱼的产量是多出的。 　　我已估计过，如果鱼苗成活率有五成，我不到三亩地的鱼塘将有五万尾鱼苗， 显然鱼塘负载量过大。这可不比葡萄不疏花穗、不掐穗尖，葡萄可增单串重量， 鱼塘却没法变幻术膨大空间，唯一的办法是多卖鱼苗，不然“架子鱼” 将不能 达标。 　　下面那些大、中场伙养殖户都是自己拿鱼苗，鱼苗贩子就是在他们那里趸批 来串乡零售的，坪上鱼塘就是买的这种“寸片”。 鱼苗贩子开始要卖0.07、 0.08元一尾，现在也要卖0.04、0.05元尾。我的鱼苗一开始只卖0.02元，并且数 完数还要添个十尾八尾；我也将上述搭配鱼种的方法教给购鱼者，或帮他们搭配， 差什么鱼种可到某处（养鱼朋友）去买，或领他们去买，朋友的生意也照顾，自 己的交情也有了；我的顾客主要是二、三亩鱼塘的小场伙养殖户，或秧子栽完后 的稻田养鱼户。 　　自然，鱼苗每天都在生长，5厘米一个价、8厘米一个价，10厘米以上又是一 个价……总之，我一定要比人家价低，方可大批出售鱼苗，并且还搞了赊销（至 今都还有鱼苗欠款人）。我的思考是：鱼塘只有一口，鱼的尾数减少，鱼的重量 不会减少，而只会增长。 　　注： 　　1，奓口货：溪源俚语，又叫张口货，即水果之类都叫“奓口货”，采下便 可食。“奓”字为西南地区方言，音：楂。 　　2，“詹森系”、“艾尔康普系”：据（美）温德尔·米·利维所著《鸽子》 一书所讲，“詹森系”、“艾尔康普系”均为比利时人培育的竞赛鸽名种、名系， 是用安特卫普鸽、列日鸽与英国名种汉逊鸽、特来根鸽、加利亚鸽等等名种鸽杂 交培育出的竞赛鸽名种、名系。 　　3，打嘛：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语句尾音字、词汇，例如：糖是甜 的打嘛！盐是咸的打嘛！醋是酸的打嘛！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古平 本期校对：太蔟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Ｙａｗｌ、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ＩＳＳＮ　１０８１－９２０７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inyusi.us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加入xinyusi@google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