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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在好友转给我之前就看到了,好友说:“对她的人生不评价,还是很喜欢她 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我说:“人很复杂,每个人选择自己想要的活法, 理解,不评判。”其实,我心情很复杂,没有好友所说的“喜欢”。后来,看到 网上有不少讨论,有的说她这是不良示范,是逃避和自私的行为,会对社会造成 不良影响。这样的评判让我很不舒服,感觉这些人是把自己置于道德高地在指责 别人,他们对她了解多少呢?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她呢?看她的遗书,她是想得 很清楚的,写了遗书,把后事交代好了,也苦口婆心地让年轻人不要学她。她的 离世是自主理性选择的结果,我能理解她的选择。但是,说“喜欢”是没有的, 心里一直有一种淡淡的无奈。   得空在科普群里爬楼,看到S大姐回复一位网友的评论“沙白白为啥要选择 那种费钱费力的方式?没有其他方式了吗?”时说道:“老王今天发的圈没看到 吗?更不要去质疑人家选择怎么了断的方式,又没要你出钱,人就自己挣的爱咋 花就咋花呗。”我知道S 大姐说的是王晨光老师发的圈,于是就去看王老师的朋 友圈,原来他发了一个图片,上面写着:“courage is fear holding on a minute longer。” 然后写了评论:“死是对生的恐惧。死亡是一个人的权利, 但并不值得赞赏。尤其当一个人自己恐惧死亡时,更不应赞赏他人死的选择。” 他的朋友圈下有一个网友回应我觉得很有趣:“这……脑袋得转好久好久。”   是的,王老师这句话也让我想了很久。“死是对生的恐惧”,很多情况下, 特别是身体饱受病痛折磨时,活下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所以,“死亡是一个人 的权利,但并不值得赞赏。”王老师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听到这样的行为,我 能理解,但更多的是惋惜,心口是紧的。我想平鑫涛插管对她的影响该有多大, 让她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就要先自行了结了呢?前一段我也刚签了LPA(持久授权 书),我也不愿意将来有一天只靠插管维持生命连累了亲人,但我们在自己清醒 的时候是可以先做出选择的。   最近刚看了一个视频《Being 97》,拍的是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哲学 教授 Herbert Fingarette 在他97岁(2018年)去世前几个月关于他的生活片段 的短纪录片。他说97岁对还没有到达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他们很难 了解97岁人的心理,他们想什么有什么感受。20多年前,他写了一本书书《死亡: 哲学的探测》,当时他认为对死亡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 有了,没有痛苦、悲伤,当一切皆已成空,对死亡的恐惧就是非理性的。但他接 着说:“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弄清人们恐惧死亡的 原因,我为什么如此关注死亡?我认为没有特别好的原因能够解释这一现实。我 的现实主义意识告诉我,无论是否有原因可以解释,我行将就木的想法一直困扰 着我。我经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问自己,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的论证中 一定少了什么,真希望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想弄清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发现很 多方面我甚至搞不懂自己,但这找寻的过程却很有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毕生 致力于思考这些问题,但这很难,我仍然不懂,我的思考常常半途而废。这一切 到底是为了什么?在问出这个问题时,我有感觉这会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实际上 是一个有点讽刺的问题。或许,或许隐藏的答案是人生无意义,我是庸人自扰。”   他还提到他生命的另一个维度。他和妻子相爱结婚70多年,妻子的离去让他 体会到孤独,并觉得自己人生的一部分都随她而去了。尽管这样,他并不会真的 想要随她而去,他说:“死亡,令人恐惧,我想要逃避。尽管生活常常一团糟, 我还是希望能在这里驻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也不明白自己恐惧 的缘由,‘离开’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接着影片镜头转到他戴着一顶白色礼帽,坐在阳台上背对着镜头看着眼前的 一片绿树,他的旁白说道:“我坐在阳台上,看微风吹拂树梢,这场景我一生中 看过无数次,而现在,这种观看树枝的感受于我而言却变成一种超然的体验,我 感叹大自然的美妙,我对自己说,美景长存于此,但我真的为此感恩过吗?事实 上,一直没有,直到现在。在某种程度上,这让我更加无法接受死亡。不觉间, 我潸然泪下。”   这段视频让我特别有触动。大自然每时每刻都在彰显着它的美妙,尽管人生 可能没有意义,但只要活着也只有活着,你才可以感受这一切。有多少人忙于奔 波,甚至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能停下脚步去看看绿叶,感受微风呢?   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热爱生命的,热爱大自然的生命力和活力。 我们本能上是恐惧死亡的。所以理性的哲学教授到了97岁,即使知道死去成空, 一切归无,依然无限留恋这个风吹树摇的美好世界,无法接受死亡。   我还看了另一个关于Jerry Dave的视频。Jerry是个普通人,在下班途中于 公共汽车站等车时被霰弹枪击中面部但幸免于难。他失去了部分前脑,却因医学 手术奇迹般存活。在视频中他说道:“我能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近距离射 击。如果不是这样我会死的。我的鼻子闻不到气味、也没办法吸气,我的皮肤从 腿部移植过来的,把腿上的皮肤和我的头骨缝在了一起。他们把我的前脑取了出 来。医生走到面前对我说,‘嘿,伙计,我看到你的时候脑浆都流出来了,像个 流鼻涕的小孩。’ 我几个月后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右脸和脑子都没了,我除了 说天啊,我还想说点别的什么。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照过镜子了。我说,‘世事难 料’。我得接受现实,继续前进。我无法改变,我必须活下去。太阳底下没有新 鲜事。”   他存活下来后的样子是奇特的,只有半边脸,右边脸用皮包住,只剩下左眼、 功能不全的鼻子和嘴巴。他居然平静地接受了,采访的人说每次见到他他都很乐 观,没有抱怨。这样的平静背后隐藏着一颗多么坚韧强大的灵魂。尽管他样子狰 狞,但是听他讲话时你并不会害怕,而是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种对他的求 生意志的敬佩和感动。你会觉得,生命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所以,我想到,尽管琼瑶的遗书和视频似乎都说得很理性想得很透彻,我好 奇她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呢?她是如何抑制人与生俱来的的生命力和 对死的恐惧呢?她的理智还是很清醒的,至少表面上看健康条件似乎没有很糟糕, 世上还有很爱她、她也很爱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及朋友,生的痛苦到底有多深让她 居然超越人的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而毅然决然走上这条不归路呢?她说了一句: “时间已到,生命不会更好。”只有更好的生命才值得活吗?她的生命状态跟很 多人比起来还算是很好的却就这样逝去了,想起来总是让人很唏嘘的。   有的人会说,八十多了,无所谓了。其实,不管活到多少岁,只要活着,生 命就是生命,对这个生命个体本身,一切都是有所谓的,阳光、空气、飞翔的小 鸟、绽放的花朵、摇动的树叶,TA看着这一切的感受,TA的病痛的或健康的身体, 周围人对待TA或关心或冷漠的态度,TA感受到的爱或不爱,所有这些都是真切的, 都会对TA的生命力产生影响,决定着TA对生的恐惧多一些还说对死的恐惧多一些。   愿这个世界多一些关爱,多一些爱的流动,少一些评判,少一些对生的恐惧, 让生命力绽放。   (写于2024年12月6日) ◆        卡特逝世:美国理想主义政治家的绝唱   ·王庆民·   12月29日,圣诞刚过、2025新年尚未到来之时,已一百周岁的美国前总统吉 米·卡特与世长辞。世界各国政府、政治人物、新闻媒体及其他许多人,都表达 了哀悼。各方对他的评价,以正面为主,但也有很大争议。   赞扬者认为,卡特在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坚持人权优先,作风平易近人,一 反美国霸权政治风格,与中国等意识形态敌手建交、归还巴拿马运河主权等。而 从卸任后至去世,他一直致力于国际和平、人道主义事业,也更令其被称赞。而 批评者则认为他内政上无所建树、外交软弱妥协,如对中国让步太多、抛弃伊朗 亲美巴列维政权促使反美神权势力上台等。   这些赞美和批评,从各自价值观和角度,都是有道理的。不过绝大多数人 (包括多数批评者)都承认,卡特是一个“好人”。“好”包括善良、温和、正 直、诚实。而这些品质,在尔虞我诈的政界、利益至上的国际舞台,是稀缺的、 珍贵的。   在美国历史上,大多数总统和政治家都是务实主义者,如杜鲁门、艾森豪威 尔、尼克松、两位布什等,考虑问题主要基于美国自身利益,而非国际道义和纷 争本身的是非曲直。只有威尔逊、富兰克林·罗斯福、奥巴马算是较有理想的总 统,哪怕仍然始终以美国利益优先、其进步外交政策根底上也是为扩大美国影响 力而服务。   只有卡特这位总统,其任内内政外交举措,让人看到是真的将人权、道义、 是非、公正,作为最为优先的考量。在那个意识形态对抗浓厚的冷战环境下,卡 特积极与各宣称信奉共产主义的红色国家改善关系,消解不必要的敌视、打破 “铁幕”和“竹幕”壁垒,本身就是突破性的成就。而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后 卡特政府祭出一系列制裁,也证明其并非无条件亲近东方阵营,而是真的根据是 非和人道决策。   至于卡特抛弃伊朗巴列维政权导致的后果,是始料未及的。霍梅尼在上台前 声称会建立一个包容的新国家,巴列维政权在取得一定成就同时也确实腐败专制。 后面伊朗变为极端反美的神权国家,也是卡特及其他许多西方人难以预料的。这 责任在于背信的霍梅尼、专制暴力的伊朗神权势力,而非卡特。   而关于卡特推动美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中美交流,站在中国大陆政府 和多数民众、美国和世界利益看,都是大好事。而批评者所言的,卡特“抛弃了 中华民国/台湾”、“滋养了专制中国”,并不是完整的事实。且中国大陆人口 世界第一、国土广袤,在国际上是无法忽视和绕开的存在,美国政府不可能与其 永远不建交、让在台湾这一隅之地的政权代表中国。即便出于不得已,美国与 PRC建交也是必然。即便没有卡特,其他人也会对华建交。如之后右翼里根及其 团队,为对抗苏联等目的,就保持了对华友好关系。   卡特在内政上的不佳表现,主要是由于之前几任总统留下的各种弊病无法猝 然解决,又逢美国经济危机和通胀周期,多种原因造成。虽然卡特本人也有责任, 但并不能都归咎于他一人。而且卡特重视民生和公民权,例如力保女性堕胎权、 支持黑人等少数族裔权利,有效维护了1960年代以来平权成果(而1980年代里根 执政后,平权大幅倒退)。卡特在促进美国公民权利和平等方面的成就被忽视, 人们只看到其经济政策的失误、通货膨胀困境,也是以偏概全的、经济功利主义 的。   卡特更可贵而往往为人忽视的是,他在卸任后的四十多年,一直活跃于美国 国内和国际社会,长期致力于环境保护、弱势族群权利、各国民间交流及文化教 育事业,培养了许多为人权和人道主义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才。   如卡特与其妻子创办的“卡特中心”,就成为致力调解世界各国之间及各国 内部纷争、减少暴力、促进和平、防治传染病等疾病、减少贫困、促进落后国家 地区教育、保护妇女儿童等人道事业。该机构也长期致力于中美关系、中国人权、 中国社会治理等,为中国发展改革、维持中美友好关系起到重要作用。   卡特及其妻子、同事所做的这些事,贡献是巨大的,方式是“润物细无声” 的。许多中国政治反对派青睐于对中国政权大声恫吓、动辄“脱钩断链”、反共 更反中的政治家,却无视甚至贬低卡特等人在中国播种人权与希望的种子、为长 久未来奠基的努力,是短视而狭隘的。促进中国人权和进步,不是依靠凛冽的北 风,而是和煦的阳光。当然,在具体政策和事件中可以就事论事批评,其对专制 政权的接触交流政策利弊得失也可商榷,但卡特致力于中国和世界各国人权、改 善贫困地区民生的长期活动,整体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相较于多年之前,今日的世界更多对立,各国民族民粹、排外、孤立主义, 都甚嚣尘上。各国政治家也越发考虑自身及本国私利,国际上的冲突和零和博弈 增多。人们为自身利益、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谎言满天飞,道德和诚信被弃如 敝履。而近年美国政局,尤其特朗普两次当选总统,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政治恶斗, 都让美国“灯塔”暗淡。这样的背景下,卡特所代表的美国理想主义政治家的内 政外交,更值得怀念,卡特对政治道德的坚守、反对战争和专制主义、对弱势群 体的关怀等政治品质和实践,也更值得关注和继承。   当然,笔者对中国、美国、世界各国前景都不乐观,美国恐怕也难以再出现 卡特这样的良善政治家,卡特恐成美国“理想主义政治”的绝唱。但人们活在世 上,仍然要保持一些信心,尽力让世界变好一些。   再伟大的人物,都会去世。但生命虽逝,灵魂不朽,种种遗产仍能造福后世。 卡特先生故去了,那些在动荡晦暗的当下世界仍怀揣梦想、仍相信真善美、认为 世界可以真正而广泛实现和平、进步、公平正义的人们,更要坚定的前行,弘扬 逝者的理想与精神。这也是对卡特及世上一切致力于和平民主进步、“出师未捷 身先丧”者的最好告慰。 【丝露集】∽∽∽∽∽∽∽∽∽∽∽∽∽∽∽∽∽∽∽∽∽∽∽∽∽∽∽∽∽∽ ◆            美丽的巴塞罗那 ·椿楸·   十几年前,二十来岁的我第一眼看到巴塞罗那时就被这座城市迷倒了。旧城 区纵横阡陌的古巷、扩展区奇伟挺拔的教堂、诺坎普流光溢彩的足球,加上琳琅 满目的海鲜和晶莹剔透的美酒,这一切都令我眼花缭乱,又心花怒放。可惜当时 我沉迷于一个个美景、沉溺在一顿顿美餐里,而过眼的云烟、穿肠的酒肉终究肤 浅,无法入心,让我对这座城市缺乏灵魂层面的共鸣。   后来我又去了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另一座大都市马德里,并猝不及防地爱上那 里。马德里外观上没有巴塞罗那么撩人,却深藏人文气息,例如其街头地面上常 常印有民众创作的诗歌,处处有动人的佳句抚慰人心。自马德里之行以来,我就 对巴塞罗那这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都与前者门当户对却又暗自较劲的城 市产生了偏见:巴塞罗那只是漂亮,马德里才是美丽——漂亮是外在的,美丽是 内在的;漂亮只能被喜欢,而美丽才配得上爱。幸好,我对巴塞罗那的偏见在十 几年后得以修正,只因一次旧地重游。   2023年二月底,我从法国去往西班牙出差,会议结束后,顺便来到该国东海 岸转转。旅行的最后一天,我要在巴塞罗那乘火车返回法国。火车是中午的,上 午正好随意走走。我看到城堡公园离我旧城区的酒店不远,与宏伟的法兰西火车 站遥相呼应,其中一个入口还与气派的红砖凯旋门共轴,便决定去那里打发时间。   西班牙的冬末,寒冷已经偃旗息鼓,巴塞罗那阳光直率,风也温柔,且到处 是常绿的树,若不是花尚未开,我几乎不相信自己身属二月。我步行来到城堡公 园。初见之下,城堡公园的确不似同城的宠儿——桂尔公园那般光怪陆离,也不 像后者那样拥有俯瞰全城的地势,但它精致的园林亳不逊色。那些树木异常迷人, 它们各就其位,却又错落有致,合力将天空变成剪纸。   我走进公园的中心地段的一座大型广场,那里有好看的凉亭与喷泉,还有载 歌载舞的老人和互相追逐的儿童。我停下脚步,望着池中的绿头鸭与白天鹅被游 人用面包屑投喂,体会着世间的无忧无虑,偶尔走神,思考我未竟的论文。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发现广场的名字——索尼娅·雷斯卡沃·扎芙拉广场—— 刻在池边一块并不算醒目的牌子上。我不懂加泰罗尼亚语,也不熟稔当地历史, 看到牌子上的阿拉伯数字,猜测那应是她的生卒年月:她生于1956年(注:网上 一说她生于1946年),与我母亲同岁,卒于1991年,距今已三十多年。我看到她 仅有三十五载的短暂生命,与“音乐神童”莫扎特同岁,便心生好奇,想了解她 的故事——这么重要的广场以她命名,说不定她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或是个出 类拔萃的才女。   我当即查了她的资料,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扎芙拉并不是什么英雄或才 女,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平民。当然,她也有不算“普通”的地方:她是一名跨 性别者。网上关于她的资料不多,有时仅寥寥数句,但足以令我唏嘘她多舛的人 生和悲惨的结局。   扎芙拉生于西班牙中东部的小城昆卡。她出生时,西班牙尚处弗朗哥法西斯 政权的高压统治时期,不仅政治封闭、经济凋敝,社会观念也极为保守,不少国 民对性少数群体持歧视态度。扎芙拉家境十分普通,这让她在未成年时就背井离 乡来到大都市巴塞罗那独自谋生。她有年轻姣好的形象,并随之成为了一名舞台 表演女郎。这份工作收入微薄,令她勉强度日,却也让她在当地一度小有名气。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年华的流失,这种昼伏夜出、吃“青春饭”的职业渐渐 走到尽头,于是她生计愈发艰难。与此同时,她不幸沾上毒品,入不敷出的她从 此沦为了一名性工作者,迎来了人生中最窘迫的岁月。那段时间里,她一贫如洗, 且居无定所,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城堡公园就是她的“家”。在这 座公园里,她和很多流浪者一起常常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有时能抢到广场上的 一条长凳都成了一种奢侈。而与其他流浪者不同的是,她的性别和她的职业让她 在西班牙这个曾长期处于封闭治理下的保守社会里极其不受待见。为此,她遭尽 了歧视、受尽了侮辱,并最终大难临头。   三十多年前,当她在公园里喷泉旁边的那座用于演奏的凉亭——就是我刚刚 看到的那座——里面休憩时,被一群仇视性少数群体的法西斯极端分子用脚活活 踢死。这样的惨死激起了当地极大的震动。随后,凶手被绳之以法,并得到法律 的制裁。值得一提的是,那几个顽固不化的极端分子——其实只是几个十六、七 岁的孩子——即使在威严的法庭上依然拒不悔改,甚至还振振有词地称死者为 “社会的渣滓”,这也极大地唤起了巴塞罗那有良知的民众对凶手的愤慨和对死 者的同情,进而带动整个加泰罗尼亚地区开始对性少数群体的境遇产生关注与反 思。至此,在独裁者弗朗哥去世以及西班牙转型为民主体制的十几年后,性少数 群体权益抗争运动在加泰罗尼亚乃至整个西班牙境内开始风起云涌。   巴塞罗那自然没有忘记扎芙拉,一直都没有忘记。1993年,即她死去的两年 后,那座用于演奏的凉亭,即她遇害的现场,被安上了纪念牌,以提醒人们勿忘 悲剧。2013年,即她死去的22年后,凉亭改以她的名字命名。到了2021年,即她 遇害三十周年之际,包括喷泉在内的整个广场都被冠以她的名字。   这就是整个故事,一个既关于扎芙拉,又关于巴塞罗那的故事。当我站在广 场中央了解完这个故事时,早已眼含泪珠。   我思绪纷飞。我对跨性别群体产生了解是赴法留学之后的事情。十多年前, 在我于蒙彼利埃、格勒诺布尔两座城市求学、工作期间,我经常遇到她们。那时 为了省钱,我住在房租较为便宜的街区。在我公寓楼前的街道边上,我每晚都能 看到她们的身影。她们昼伏夜出,像昙花一样,生命只在夜间短暂绽放。不论天 热天冷,她们都穿着妖艳的衣装,或在红绿灯下踱步,或隐匿在加油站的出口, 望着车来车往。偶尔有车在她们面前停下,她们会钻进车内,并随即被车带走。 但更多时候,车是不会停的,车里的人只是冲着她们吹口哨、飙脏话、发嘘声, 对她们竭尽侮辱。这样的侮辱是常有的事,有时声音之大,即使我身在屋中也能 听得一清二楚。每逢雨天,她们会躲在我楼下的走廊里避雨。有一次我推门出来 倒垃圾,差点撞倒其中的一个,慌忙道歉时,抬头看到的是一张浓妆艳抹下枯槁 憔悴的脸……   在我眼里,她们不仅是最悲惨的人,还是最不被接纳的人。例如,我身边有 些朋友对同性恋和双性恋是持有同情、支持态度的,这无疑体现了他们的进步与 包容,然而,面对跨性别者时,他们却又变得观点谨慎、态度苛刻,以至于在言 谈中不时流露出对这个群体的歧视与嘲讽,对此我早已见怪不怪。   随着知识和阅历的积累,我愈发认同:对包括跨性别者在内的性少数群体的 态度,很能体现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所以,当我了解完扎芙拉的人生,看到巴 塞罗那将广场以她命名,就立刻强烈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文明与包容。这,才是 巴塞罗那在漂亮的外表之下最能打动我的地方,也让这座城市在我心中突然变得 既漂亮、又美丽了。   不仅如此。   四年前在马德里时,我也被深深感动过一次,那是在市中心一座广场上的加 西亚·洛尔卡铜像前,只因同情这位因争取民主共和而被弗朗哥军队杀害抛尸的 诗人和同性恋者。只是洛尔卡身为反法西斯主义的国家英雄,又是举世公认的杰 出诗人,他过于耀眼的名人光环反而让这座铜像对他的纪念显得稀松平常了。相 比之下,巴塞罗那将市内一座无比重要的广场用于纪念一位籍籍无名的平民百姓, 而且还是纪念一位有过卖淫史和吸毒史的“不完美受害者”,这无疑更需要勇气 和胆魄,更需要面对来自社会保守势力的压力与阻挠。当然,这也更能充分体现 出这座城市捍卫人类文明的决心。从这个角度看,巴塞罗那了不起。如果马德里 是美丽的,那么巴塞罗那的美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过得很快,我终究是要动身赶路了,才不得不打断这万千思绪。临走前, 我本想买束花放在广场的牌子前面,可惜没时间了。我环顾四周,看到植被葳蕤、 处处生机,便意识到冬日正在消退,春天即将来临,想必要不了多久,广场周围 就会冒出无数花朵,开成花海。那些花儿,都是为她开的,都属于她。想到这里, 我心中宽慰了许多,于是擦了擦眼角,开心地离开了公园。   2023年6月7日,M城,谨以此文祝老乡@狗宝 西班牙之行顺利收官 ◆               散文二则   ·劳柯·    一、岁月静好   冬天的清晨总是来得迟,即便到了早上六点钟,星星们虽然已经闭上眼睛休 息了,而太阳却迟迟不肯出来,人也就喜欢躺在被窝里享受这迟到的清晨。今天 下了一夜的雨,那清晨来得也就更迟了。睡醒了,伸一下懒腰,你也可以继续躺 着听风听雨和听自己的呼吸。你也可以起床,站在窗边看风看雨和看远处灰蒙蒙 的山以及山上飘着的仙气。   我是一只早起的鸟,站在门廊下看雨珠击打门前的水泥小路,看它们击打草 地上的草叶和已经没有了树叶的树枝。天色朦胧,我看不清雨珠的样子,于是我 把手伸到门廊外,雨珠打在我的手上,碎成十六片花瓣,在我的手上流向十六方, 然后滑落下去。我的手有些凉,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凉,那种凉让人舒服,让人透 体,让人心静如水,又让人燃烧青春。   门前的樱花树已经没有树叶,但我依然可以看到它枝叶繁茂花枝招展的样子。 我知道它来年的春天依然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来年的夏天会绿叶烂漫,来年的秋 天会黄叶灿烂,来年的冬天如现在一样挺着枝干。春有花,夏有叶,秋有颜色, 冬有骨干。   草地上的草也有些枯黄了。绿草茵茵是一种美,黄草枯枯也是一种美。枯草 的美是一种成熟也是一种承担和沉淀。虽然我看不到雨珠打在枯草叶上的样子, 但我依然想到那种祥和滋润,那种晶莹剔透。我想雨珠打在草叶上,草叶可能会 晃一下,然后它就会变成滑梯,让小水珠轻轻地或者快速地滑下。   远处的山和天相接,和云在亲吻。那种朦胧的美是自然界的造化。因为朦胧, 我虽然看不到山的具体,但我看到它的轮廓,那种轮廓如大海一般宽广,它也就 可以容纳万物。山上有很多树,树上树下有很多小生命,它们可能和我一样在享 受这冬雨带来的安详,也可能和我一样躲在可以避雨的地方静静地欣赏。不知道 它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偶尔去感受一下那沁人心脾的凉。我虽然没有看到仙气,但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神仙,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仙境。   天还是亮了,一只大鸟从门廊前飞过,它朝我叫了一声,似乎再说:早上好。 我笑了,笑出了岁月静好。   (12/11/24)     二、我的一天   这里的早上特别冷,但依然挡不住我走路的热情。有些事可能凭热情不够, 还得有能力,而走路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有能力的,至于将来啥时候会失去走路 的能力,我虽然无法预知,但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所以要趁着有能力,得赶紧 把想走的路走完。   我顺着这条陌生的街道走,街两边是陌生的老房子,也不知道这些老房子从 建好到现在已经换了多少陌生的房主。我走出了好远好远,才遇到一位陌生的人 牵着一只陌生的狗从对面走来,他用陌生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擦肩而过。我 原本和这里是没有关系的,我不但不知道这条街道甚至于连这个城市也不知道。   我自以为我有能力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感到陌生,今天让我感到我原本是 没有这个能力的。   陌生让人感到无助,陌生也让人自知自明的含义。   我走到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公园,公园分布在大路的两侧,我本来在路的左侧, 我朝左看了看陌生树木,决定先走右边的公园,虽然左边和右边一样陌生。   公园的路是用打成小块的沥青铺成的,走在上面让我感到非软非硬的陌生的 感觉。路是供行人走的,但有一辆车孤独地停在路边,走过车时我扭头看了一下, 坐在驾驶位置上陌生人被我的看吓了一跳,他大声地叫一声,隔着车窗我都能听 到他的惊恐,他的惊恐也吓着了专心做事的他身边的一位女士。   我也吓了一跳,赶紧走开,我怕他下车打我一拳,把我打倒在陌生的草地上。 走出好远我还在怕他追过来。他终究没有追过来,没人会因为一个陌生的人看到 一件陌生的事再生出一些陌生的事端来。   天气太冷了,但还是有些松鼠在树下觅食。看到这些松鼠,我终于感到一丝 的熟悉。我相信我没有见过松鼠,但世上的松鼠似乎都一样,有着长长的尾巴和 灵活的身躯,还无时无刻地在觅食,于是我就对这些松鼠有些莫名的熟悉感了。   地图上看着很大,但实际走起来却很小,感觉我一会我就把右边的路走完了, 于是我就穿过马路走到左边。   左边公园里的路是铺好的柏油路,园子的中间还有一个陌生的池塘,池塘里 结冰了,让人感动冰冷和生硬。路上有些小坑,有的小坑里有些积水,那些积水 也冻成了冰。池塘里的冰是深灰色的,因为冰下是深水。小坑里的冰是白色的, 因为小坑里的水全部被冻成了冰。我轻轻地用脚踏在小坑的冰上,那冰就碎了。   既然水不够深,那就不要轻易结冰,因为容易碎,但是世上浅水却恰恰更容 易结冰。   陌生只有陌生,没有太陌生或者不太陌生,今天我依然用太陌生强调这里的 陌生。因为太陌生,我甚至于见到两种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树。一种树的每根 树枝上都长着四个翼片,每个翼片之间的夹角为直角,那些翼片似乎已经干死, 而树枝却是活的,有些树枝顶端还挂着红色的树叶。另外一种树每个树枝上都长 着宽大的树叶,但每个树叶都卷成筒状往下耷拉着,而树枝们却高昂着头,树枝 的尽头都结着带有鳞片的圆锥状的小果。   环境虽然恶劣,但有些树依然活得滋润。   我回到朋友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朋友正在预备早餐。朋友是儿时的伙伴, 是从故乡来的,预备的也是故乡的早饭。故乡的早饭有菜有肉,我也就吃出了故 乡的味道。   吃完早饭我们走路去参观了作家马克·吐温的故居。作家没有受过正规的教 育,但经历却非常丰富,他当过船工矿工小丑和小报的编辑,他还曾经夸下海口 说要娶两个漂亮的妻子。他的运气不错,真找到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娘家富裕 的妻子。   他妻子的眼光真好,作家后来成名了,但他毕竟是个流浪的人,他欠下一屁 股债,然后就破产了,然后领着妻儿一起流浪。妻子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但三个 孩子都比他去世的早,常人是很难想象他的悲凉的。   本来想仔细地看作家的故居,但因为下午要赶飞机,只是草草地转了一下。   朋友在一家火锅店请我吃的中饭。因为有朋友在,陌生的火锅店竟然有些不 陌生了,于是我就想起马克·吐温的一句话:真诚的朋友,良好的书本和沉睡的 良心,这就是理想的生活。   我回到家的时候美丽的月亮已经挂上了天空。孩子妈妈说她今天至少开了两 百英里,她先送大闺女去参加乐队的表演,然后再送两个闺女去上滑冰课,然后 闺女们要去吃中餐,再送她们去中餐馆吃饭。然后总结说:好忙啊!   我说:等孩子们去上大学就不忙了。说完,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另一句话: 在人生的前半,有享乐的能力而无享乐的机会;在人生的后半,有享乐的机会而 无享乐的能力。   不过不同的人对享乐的定义是不同的。 (12/14/24,星期六) ◆ 今晚吃鸡    ·蔚蓝海岸·   同学老郑发来一段视频,是比较几个国家公鸡打鸣的打鸣声和搞笑姿态。老 实说,虽有小异,但并无大不同。你,也许会会心一笑。   这让我想起了,在美国的2012年左右,我家曾经养过四只小鸡。由于我们完 全没有经验和戒备心,就在转身回屋里的一瞬间,就被埋伏在后院围栏外的野猫 咬走三只。我们听到小鸡尖叫声和扑腾声的时候,立即冲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最 后一只野猫已经咬住小鸡的脖子跳上围栏夺路而逃了。哎,鸡也有旦夕祸福啊! 命运的改变就在一瞬间啊!剩下来活了一只,取名:皮欧酱。因为它欢快的叫声 每天都是皮欧、皮欧的,非常好听。这一来,对它可是宝贝金贵得不得了啦,又 是细米瓜籽,又是电热箱,箱底也是铺的细软,每天更换,过的日子那是每天都 是天堂里的又一天(天上人间?)。皮欧酱也不客气,我们吃饭时,有时它也跳 上饭桌,我们赶紧把它赶下去,从碗里扒点饭给它吃。它毕竟不属于人类,不懂 人间礼仪,有一次它一跳上桌子,就吧唧拉了一坨出来,气得直想拍它。从此以 后,它就失去了在我们吃饭时自由走动的权利。稍长大一点后,发现它是公鸡。 老婆说,我们不能养大了吃它,因为给它起了名字,就不能吃了。城市法规规定 了不能养公鸡在小区里,清早打鸣会干扰邻居,就送给朋友了。朋友家在郊区有 个大后院,已经有五六只鸡了。后来又去朋友家玩,朋友说皮欧酱刚来时,被群 里的一只大公鸡欺负追着咬,后来就合群融入团体了。哈,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 下了,感觉就像儿子出门当了上门女婿被接受了一样。可是,再后来被郊外的野 狐狸半夜里给咬死了,啊!太悲伤了!江湖险恶,鸡生不易啊!这个朋友家后来 在后院养孔雀,有了蛋了就孵出来,多达20多只。太吵了,被邻居举报,政府来 人把公孔雀全部带走没收了。   2008年来美国,看到沃尔玛卖的烤鸡,咚大一个,色香味俱全,才5刀一个。 过了几个小时,下午6点以后就4刀一个了。我那时刚到美国,买一个吃一周,经 常买,因为在我这个出生老少边穷地区人的心里,吃鸡已经是人间最高级的美味 了!现在想想也对,你是在吃恐龙子孙啊。有一年的搞笑诺贝尔奖就是研究恐龙 的步态,发现在鸡尾部上装上一个像疏通马桶用的搋子一样的东西,鸡立马调整 重心低头前伸脖子像恐龙那样走路了。还有一个访问学者告诉我,不要下午六点 去买,第二天到冷冻柜台去找一找,如果有头天没有卖掉的,现在就是半价2.5 刀一只了,非常划算。哇,真香!   我在大凉山乡下老家只吃过炖鸡,没有吃过烤鸡,因为没有美国这样的电烤 箱。还有就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电和煤炭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乡下还是非常 稀缺的,哪里有用来烤鸡的电和煤炭啊,哪能那么浪费让烤出来的鸡油滴到碳火 上烧掉啊!有一次跟幺爸的老解放货车去牛牛坝乡下给公家单位拉煤,沿着崎岖 危险的山路行驶到了私人小煤窑。在一人弯腰高的洞口,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背 上拖着一筐煤爬出来了。他精瘦黢黑,光着上身,没有安全帽和口罩,有个头灯。 他个子小小的,用我们四川方言说,像个幺鸡儿一样(洋话,teenager体内鸡 儿)。看着那低矮的洞口和几根支撑的甚至有些裂纹的木桩,我,感到害怕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的模样一直在我脑海里抹不去。我只想问,煤炭哥,你还活 着吗?人,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吗?有的人从出生起,他的命就没得选也没 得改了吗?而,那个洞口的通气管就是十几厘米粗的竹子中间打通了连接起来的, 大竹子筒的中间是有一根头端上用布包起的两三厘米粗的小竹杆,这样就像一个 注射器了,来回抽动中间的这个小竹竿可以往洞内送救命的空气了。煤老板要把 煤碳卖出去了才有钱,要有司机来拉才卖得出去,所以一定要请司机吃顿饭。煤 老板会请你吃顿饭,那个年代最好的饭菜不过就是坨坨肉,酸菜汤,荞麦粑,包 谷酒罢了。幺爸和我不去吃饭,老板就塞给我们一只大红公鸡。江湖险恶,人生 不易啊!   穿过千山穿过万水,煤炭哥,感觉你是那么的靠近。冥冥之中,我今天仿佛 听到从那片能长出洋芋、包谷、苦荞麦格洛蒙和四季豆的山坡上传来了煤炭哥的 回答声:活着,我有儿子了!   2008年,第一次在沃尔玛看到烤好放在加热箱里的用我不知道名字的美国香 料(显然不是四川的红油辣椒花椒豆瓣酱)烤得油香油香外焦里嫩的烤鸡,口水 立即就流了出来。买!今晚吃鸡!今晚吃鸡!   现在看大凉山西昌的火盆烤鸡,鸭,鱼,兔,羊,和乳猪……,那是靠山吃 山,靠水吃水,每天都是天堂里的又一天啊! 【网里乾坤】∽∽∽∽∽∽∽∽∽∽∽∽∽∽∽∽∽∽∽∽∽∽∽∽∽∽∽∽∽∽∽ ◆ 戈雅的西班牙 ·鲁班· 西班牙大画家戈雅(1746-1828)被认为是欧洲古典绘画的最后一位大师, 他早期的作品色彩丰富明亮,笔触细致活跃,人物形象造型丰满,富于个性。他 生涯的后期正逢法国大革命,欧洲社会激烈的变革动荡使他无法置身事外,被迫 流亡法国,加上长期疾病的折磨,晚年作品变得阴暗怪诞,充满了愤怒和嘲讽。 二十世纪西班牙画家达利和毕加索作品中的荒诞扭曲可以一直追溯到戈雅,因此 戈雅也被认为是欧洲现代绘画的先驱。   戈雅不仅是油画大师,也是一个出色的版画家。他早年做学徒时的工作之一 是制作名画的雕版(engraving)临摹。雕版印刷术作为大规模图像复制技术在18 世纪欧洲很发达,很多商业画室都以经营名画的雕版复制品为业。从现存的被确 认为出自戈雅之手的雕版作品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精湛的线条和造型技术。戈雅成 名以后对当时新兴的刻蚀(etching)印刷术开始感兴趣。相比历史悠久的雕版印 刷,刻蚀技术随着欧洲工匠们的化学经验的积累在18世纪末才逐渐成熟起来。画 家在一块平整光滑的铜板上先涂一层蜡膜,然后用金属笔在蜡膜上绘制图案,再 用酸把图案腐蚀到铜板上。柔软的蜡膜使得绘画的笔触可以很灵活,不必像雕版 那样线条工整严谨,加上各种形状的金属笔尖带来的效果,让画家们有很大的自 由来表达个人风格。荷兰大画家伦勃朗发展了很多刻蚀技术,他早期的名声很大 程度上来自于他高超的刻蚀版画。 戈雅早期的刻蚀版画作品沿用了画家们常用的线条编织的办法来实现明暗效 果。为了追求更强的对比,他尝试了一种叫做Aquatint的明暗技术。【注:这个 术语没有适当的中文翻译,本文作者姑且译为“水暗法”。】这种技术用松香粉 覆盖在铜板上,松香在加热后会黏在铜板上,酸蚀后的明暗度来自于松香颗粒覆 盖的密度,印刷出来的明暗效果有点像水彩画,故名Aquatint。比起传统的线条 编织,水暗法更加富于明暗层次,几乎可以达到后来的黑白摄影的细腻效果。 戈雅的几个著名版画系列都结合了水暗法制作的背景和线条勾勒的前景和人 物,背景往往是几乎不透明的暗夜,前景中的人物仿佛在聚光灯下表演,强烈的 黑白对比使画面具有极强的戏剧感,悲剧的主题被表现得如同梦魇,戈雅也被认 为是使用水暗法的最著名的版画家。   1799年戈雅出版了他的第一个刻蚀版画集《狂想》,这是一套共80幅作品的 系列,以漫画夸张的手法描绘了西班牙的社会百态。《狂想》出版前,戈雅在 《马德里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声明,看门见山说到批判社会不仅是文学家的事情, 也是艺术家的工作。为了平息可以预见的众怒,他又声明他画的是一些被普遍认 为愚蠢可笑的事情,而不针对特定的个人。但是只要稍微浏览一下这个系列,就 可以看出这些作品绝不是轻松的戏谑,而是对西班牙社会的激烈批评,从这一点 上说,戈雅也是欧洲古典主义绘画中少有的激进画家之一。   18世纪末的西班牙已经退出了大航海时代欧洲政治经济中心的角逐,退缩为 保守落后不思进取的波旁王室的一员。国王查理三世试图推行一些启蒙主义的改 革,但是那些难得的进步到了他的儿子,昏庸的查理四世的统治下又都倒退了回 去。出身贫寒的戈雅虽然不是饱学之士,但在他的学者朋友们的影响下向往启蒙 主义,对无能的王室和落后的西班牙社会很失望。   《狂想》的每幅画都有一个戈雅自己取的小标题,其中第43幅的标题是“理 性的沉睡产生妖魔”,画的是一个伏在桌上睡着了的人梦中出现了各种象征迷信 的动物如蝙蝠猫头鹰等。有的历史学者猜测这个睡着的人的身份可能是当时被罢 免不久的西班牙司法部长,著名的启蒙运动领袖何维拉诺斯,因为画中人的衣着 和坐姿与戈雅在1798年给何维拉诺斯画的一幅肖像很像,仅一年后何维拉诺斯在 宫廷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放逐。这幅作品本来是这个系列的第一幅,但是出版时被 挪到了中间,大概戈雅试图避免人们的猜测吧。不管怎样,这幅画的用意很明确, 理性处于劣势时各种愚昧就会占上风。   《狂想》的很大一部分在批评西班牙社会的愚陋迟钝。戈雅显然对他的同胞 们很不恭维,画中的人物往往肢体扭曲面目狰狞,在从事一些离奇可怖的巫术活 动,巫师们长着翅膀,动物则带着人的面孔和表情。象征愚笨的驴子连续出现在 画面中,有的在学习,有的在行医,有的在欣赏音乐,有的在当画家的模特(而 画家则是一个猴子),有时甚至骑在人的头上。在戈雅的眼里,愚蠢的人和动物 是没有界限的。   《狂想》的另一个主题是西班牙社会女性的生活和命运。年轻的女性被作为 交易商品成为富有的男性们窥视挑选的对象(图14“献祭”),社会也在鼓励女 性待价而沽(图15“一个好建议”),哪怕对方是一个已经半截入土的干瘪老丑 (图2“只要他捷足先登”),女性被侮辱,玩弄,抛弃(图8“她被劫持”,图 32“她太天真”)。女性也有占上风的时候,她们三心二意,挑逗愚弄那些乳臭 未干的富家子弟(图7“他琢磨不透她”,图35“剪羊毛”)。熟悉戈雅作品的 人很容易注意到《狂想》中的有些女性形象很像戈雅的一个雇主艾尔巴女公爵。 因为戈雅曾经给女公爵画过两张很著名的油画肖像,一直有人猜测这位富有开明 的漂亮女公爵和大画家可能有恋情,但是历史学家没有发现任何证据,大约戈雅 只是一厢情愿地很偏爱这个形象吧。 在戈雅的时代,威胁了欧洲社会几个世纪的宗教裁判所已经式微,不再像中 世纪那样对平民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是在相对落后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仍 然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势力,仍然可以拘禁审判被怀疑为宗教异端的人。戈雅 毫不掩饰他对宗教势力的厌恶,《狂想》中有十几幅关教会的作品,其中贪婪的 教士和他们教导的愚民一样被画得丑陋不堪,教士们甚至被直接画成披着教袍在 狂欢的尖嘴长耳妖怪。第23和24幅描绘的是宗教审判的场景,两幅画的小标题分 别为“那些尘埃”和“无助”,画面中被审判者戴着侮辱人格的尖帽子,双手被 铁链锁住,在道貌安然的法官和围观取乐的暴民面前低垂着头,卑微,绝望,恐 惧。这样公然挑战宗教自然触怒了教会,在教会的威胁下,戈雅在《狂想》出版 仅两周后就撤下了销售。   也许戈雅的客户多是达官显贵,《狂想》中很少有直接针对权贵的作品。可 以理解他作为西班牙两代王室的宫廷画家,不能太得罪这些人。但是多年的交往 让他看透了这些俗人的面目。他给查理四世一家画的大幅油画肖像中,国王一家 老小披着华丽的衣着,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后世评论家评论到“国王与其 是精明强干的统治者,更像是街头商店的一个自满的商人”。《狂想》中只有图 56中的人物看上去像是有权势之人。这幅画题为“升上去的都会落下来”,画的 是古罗马神话中象征淫邪的人面羊身的潘神在把一个披着绶带和佩剑的官员像玩 偶一样抛向空中。历史学家认为这可能是在讽刺西班牙当时的权臣总理戈多伊。 戈多伊据说是一个美男子,凭借西班牙王后的长期宠爱飞黄腾达。1799年戈多伊 刚刚把把戈雅的朋友何维拉诺斯排挤出政坛,在这样的背景下,历史学家的猜测 是有些道理的吧。 《狂想》中的作品没有特别分明的顺序,前面大半部基本上是对西班牙社会 百态的讽刺性描绘,用意还比较明显。后面约四分之一作品的画面则变得越来越 阴暗,内容越发狂乱,是真正的狂想。死者推开沉重的墓碑从墓中站起;肢体粗 壮面目模糊的人们在空中飞行,惊恐地俯视着地上的世界;面目破损五官残缺的 盲人在旷野中讨论问题,背景的夜幕中满天繁星;巨大的蝙蝠和猫头鹰攫走毫无 抵抗的男女……每一幅都是一个梦魇。 历史学者一直在试图理解戈雅的这一部分作品。1793年戈雅在一场大病中完 全失去听力,关于这场病的病因有很多猜测,有人认为可能是来自油画颜料中的 铅导致的中毒,或年轻时感染的梅毒,但是现在学者认为很可能是一场急性病毒 性脑炎。耳聋后的戈雅不得不辞去他在马德里皇家美术学院的教职,逐渐离群索 居,他早期作品中明亮的色彩和乐观的主题也渐渐消失。 但这只是他的“黑暗时期”的开始,1808年拿破仑大军入侵西班牙之后,戈 雅虽然向往法国大革命代表的进步,作为一个爱国者他憎恨入侵者和战争的残暴。 他的另一个著名版画集《战争的灾难》是对血腥杀戮的直接描绘,《狂想》中的 梦魇变成了现实中的人间地狱的画面。到他晚年流亡法国时,作品已经完全为深 深的绝望和恐惧笼罩,看不到一丝亮光,令人窒息。 芝加哥美术馆收藏了一些《狂想》中的作品(戈雅世代的印刷品),很多年 前我第一次看到那些黑暗的画面时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印象深刻。这个月美国大选 之后,愤懑中想起戈雅的这些作品,觉得《狂想》实在是今日美国的写照,部分 人类的愚蠢和十八世纪相比并没有多少改变。最后那些鬼蜮般的画面也无需历史 学家们徒劳的解释,那些画面并不是狂想,而是关于人性黑暗的永恒记录。 (写于2024年美国大选之际) ◆         志愿军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事迹的真相   ·方舟子·   (一)   志愿军出过两个也只有两个“特级战斗英雄”,一个是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堵 枪眼的黄继光,一个是杨根思,很多人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英雄事迹是拿着炸 药包跟敌人同归于尽,是电影《英雄儿女》主人公王成的原型。杨根思的事迹号 称发生于长津湖战役,所以电影《长津湖》也有杨根思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情节。 但是,这个英雄事迹是捏造的。我先讲一讲中国方面对杨根思的英雄事迹的介绍, 再跟美国方面的说法做对比,就知道那是捏造的。   中国介绍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有几个版本,细节不太一样,最权威的当然是军 方的说法。解放军出版社出的介绍朝鲜战争的书《从鸭绿江到三八线》,作者是 军事科学院的一个研究员,够权威了,里面对杨根思事迹的介绍是最详细的。我 就根据它的介绍,来讲一讲中国方面是怎样吹捧杨根思的英雄事迹的。   杨根思是志愿军172团三连连长,带了一个排驻守一个小高地,中国把它叫 做“小高岭”,这个小高岭在下碣隅里的南面。下碣隅里当时是美国海军陆战队 一师师部驻扎的地方,志愿军将它包围了,准备要把它歼灭。在下碣隅里的南面 有一个地方叫古土里,那里有美军的援军。美军想要打通这条路,派军队前往古 土里,要经过杨根思防守的小高岭,就必须消灭小高岭的志愿军阵地。按照中国 方面的说法,美军为了攻占这个阵地,一开始派出了轰炸机轰炸,又用大炮一顿 狂轰滥炸,然后出动了八辆坦克、两个连的兵力,往小高岭阵地攻上来,被杨根 思指挥士兵一次次地打退。总共打退了美军八次进攻,还用炸药包炸毁了美军的 一辆坦克。   打退了八次进攻以后,志愿军就剩两个人,杨根思和受伤的排长。他们防守 的武器主要是一挺重机枪,但是也没子弹了。杨根思就命令这个排长拿着重机枪 撤离,自己一个人留在阵地上,等着美军第九次攻上来,说是有40多个敌人,杨 根思拿着炸药包跳进美军人群里,跟这40多个人同归于尽。   以上就是中国军方关于杨根思事迹的最权威、最详细的介绍。但是,只要有 一点军事常识就知道这是胡编的。我以前谈到,在打了长津湖战役以后,中国方 面才发现美军兵力的强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以,后来毛泽东制定的战术是要 用一个军去吃掉美军一个营。杨根思用一个排的兵力居然抵挡住了美军两个连、 八辆坦克的进攻,那么这一个排是不是抵得上半个军?而且,杨根思最后说是拿 着炸药包跟40多个美军同归于尽。炸药包哪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能够一下子炸死 40多个人?所以,这是没有军事常识的人胡编的。逃出去的那个伤员是不敢跟团 部这么汇报的,否则就会被知道是在说假话。志愿军172团团部并没有向志愿军 总部申请要给杨根思立功。杨根思的事迹是被新华社的一个随军记者挖掘出来的, 这个人挖掘了好多志愿军的英雄事迹。有关杨根思的事迹是他从伤员那里听来的。 伤员想必觉得这个新华社的记者什么也不懂,跟他胡吹,他因此写了一篇报道, 登在《人民日报》12月24日头版头条,引起轰动,全国掀起了学习杨根思的热潮。 这个时候志愿军才来给杨根思封神,追授他“特级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杨根 思的神话就是这么编出来的。   那么,美国方面是怎样描述这场战斗的?   美国海军陆战队出了一本介绍长津湖战役的书,总共有400多页。它的记载 极其详细,而且是用很平实的语言介绍事实,而不是那种浮夸的、煽情的语言。 我一开始没找到跟杨根思事迹沾边的那次战斗,还以为整个完全是胡编的,连这 一场战斗都没有发生过。后来发现,原来中国介绍杨根思事迹时把日期搞错了, 说是发生在11月29日拂晓,其实不是,那次战斗发生在11月28日拂晓,早了一天。 只有那一天美军才派了一个小分队要去打通前往古土里的路线,能够跟中方的说 法对得上号。派了多少人呢?不是两个连,只有一个排;也不是八辆坦克,而是 三辆坦克。这一排的人坐卡车沿着公路开,在路上遭到了志愿军的袭击,他们只 好下车还击。他们并没有去攻占什么小高岭,就在路边还击,跟志愿军并没有近 距离的接触,所以杨根思不可能拿着炸药包炸他们。   一开始美军估计袭击他们的志愿军大概有50人。但是来了一架美军侦察机, 飞行员报告说,有300名左右的志愿军正向你们包围过来。这一排的美军就决定 撤军,撤回了师部。在撤之前由师部的大炮轰炸志愿军的阵地。没有出动轰炸机, 只是用大炮狂轰滥炸了一顿。很可能杨根思和其他的人就是被大炮的轰炸炸死的。 这在当时经常发生,整个阵地的志愿军官兵都被炸死是不奇怪的。   美军方面的伤亡是怎么样的呢?一个阵亡,五个受伤。所以,这场战斗的实 质就是,美军一个排对中国军队一个排,美军死了一个人,中国军队死得只剩一 个人。这跟双方的战斗力是相符的。中国军队活下来的那个人回去就乱吹。   有一些人可能会说,这说的是28日的事,会不会在29日凌晨还发生了一场类 似的攻打小高岭的战斗,美军方面漏载呢?这不可能。在28日半夜中国军队发动 了进攻,去攻打美军师部,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了29日早晨。这时候美军处于防 守,不可能再派人试图打通到古土里的路线。下碣隅里虽然是美军一师的师部所 在地,但是主要是做后勤工作,兵力非常弱。大部队已经开到柳潭里去了,在师 部的兵力只有一个营。一个营有三个连,这三个连里还有一个连人没到齐,所以 实际上就是两个半连的兵力。还有工程兵、后勤人员、师部的警卫人员,这些人 本来不应该上战场,因为兵力不够后来全部都上了。   当时美军预计中国军队会发起进攻,布置了防线。他们预料中国军队可能主 要会从南边打过来,把最主要的兵力也就是那两个完整的连(六个排)布置在南 边。果然,中国军队就是从南边进攻过来的,来了三个团,两个团攻击,一个团 作后备。所以中国军队是用两个团去打美军的两个连,人数非常悬殊。有一度美 军的防线被攻破了,很多中国士兵打到了防线后面的连部。到了连部以后,看到 那么多的衣服、食品,饥寒交迫的中国士兵不打了,去抢食品、衣服。这样就给 了美军一个机会,那些后勤人员赶来增援,把防线缺口补上了,已经上了阵地的 那些中国士兵或者被杀,或者被俘。这场战斗一直打到了第二天的凌晨就平息下 去了,中国军队的进攻被打退。   美军这边阵亡16个,受伤30多个。中国军队方面呢?美军说在这两个连的阵 地前面堆满了中国士兵的尸体,有几百具。他们后来从中国战俘的口中知道,发 动进攻的那两个志愿军的团,主要是172团,也就是杨根思所在的团在打,这个 团的伤亡也是最重的,90%伤亡,基本上被打残了。   有些人可能会说,凭什么相信美国方面的记载就是真实可靠的?为什么就比 中国方面的说法更可靠?   美国方面的记载是历史学家写的,是作为一份历史资料供研究,而不像中国 的那些报道、报告文学,是胡吹、宣传。所以,它没有必要去编造。错误当然可 能有,但是不是有意胡编。其次,美国方面关于朝鲜战争的档案、资料因为已过 了解密期,全部公开了,可以互相印证各种各样的说法。中国方面关于朝鲜战争 的资料都还是秘密。还有一点也是非常关键的,那就是美国有学术自由、言论自 由,可以跟官方的说法相反,可以质疑官方的说法。如果美国军方有什么隐瞒, 或者有捏造事实的地方,很可能被记者、学者、历史学家挖出来。所以,他们一 般不敢,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因为有学术自由、言论自由,就有了监 督,这样的话公布出来的资料也就比较可靠、可信。   但是,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学术自由,不能质疑官方的说法。那些军事科学 院的研究员至少有军事常识吧?他们看到杨根思的“英雄事迹”肯定也觉得是胡 编的,但是谁敢质疑?还是只能按照官方的说法来写,否则的话是要受处理的, 丢官还是小事,有可能军法从事,被抓起来。以前在网上还可以质疑这些烈士的 “英雄事迹”,比如说黄继光堵枪眼,以前就有很多人在网上质疑。现在不行了, 因为多了一个罪名“污辱英雄烈士罪”,谁敢质疑这些“英雄事迹”,要被抓起 来,甚至要判刑。所以在国内就没人敢质疑了。在国外有言论自由,我们当然敢 质疑,大不了就被跨国追捕。   这种不能质疑的宣传,说明其实是很心虚的,也就不可信的。   2021.10.6.录制   2024.2.29.整理   (二)   我之前揭露了志愿军特级英雄杨根思的“英雄事迹”都是假的,是捏造出来 的。我这个揭露传到了墙内,有一个叫王正兴的“民间军事专家”写了一篇长篇 文章骂我,说我造谣、污蔑杨根思,是汉奸、不学无术……王正兴以前是一个军 官,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他出过一本关于战争的书,据说曾被凤凰卫 视推荐,所以他就把自己当成军事专家了。他这篇攻击我的文章在墙内可能看的 人还不少,因为有几人都转给我,希望我反驳。我就来继续讲一讲杨根思的事。   王正兴说我引用的中国方面关于杨根思的英雄事迹的说法不能代表中国军方 的说法,是地方政府、教育部的网站的说法,里面有错误,不能怪给中国军方。 其实我已经说了,关于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有好几个版本,我引用的是能够代表中 国军方说法的权威版本。那个说法来自解放军出版社出的《从鸭绿江到三八线》, 专门介绍志愿军在朝鲜的事迹,里面关于杨根思的事迹的介绍是我见过的各个版 本中讲得最详细的。那本书的作者是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研究员、大校、军事学博 士,比王正兴要专业、权威得多了。他是官方的军事专家,王正兴只是一个“民 间军事专家”而已。   我以前已经分析了,即使是中国军方的很详细的关于杨根思的说法,也是经 不起推敲的。里面提到,那一次战斗发生在美军试图打通下碣隅里(师部所在地) 到古土里的连线的时候。但是,按照美军的描述,那次的战斗美军只阵亡一个人, 而且战斗发生在公路上,并没有去进攻志愿军的阵地,没有给杨根思跟敌人同归 于尽的机会。所以,如果那次战斗指的就是美军试图打通古土里连线的战斗的话, 那么,跟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是对不上号的。   王正兴说我是胡说,说杨根思的英雄事迹不是发生于那次战斗,而是29日早 上攻打东山的战斗,号称这是二十军军史的说法。王正兴还出示了二十军军史的 截图。我看了一下,它关于杨根思事迹的介绍非常简单,而且并没有说那次战斗 是攻打东山,那是王正兴脑补出来的。退一步说,如果二十军军史说的杨根思的 事迹是发生在美军攻打东山的战斗,那么就跟解放军出版社那本书的说法矛盾了。 那么,它们是不是先去打一架再说?   再退一步说,就算二十军军史说的这次战斗是美军试图攻打东山的战斗,那 么我们再来看一下美军关于攻打东山的记载,看是不是能够跟杨根思的事迹对上 号。东山是下碣隅里东北部的一座山,首先在位置上就跟中国军方关于杨根思战 斗的方位对不上,因为他们说那次战斗发生在下碣隅里的南方、东南角。我们且 不管位置的区别,就算是发生在东山的战斗。   1950年11月28日,美军知道被志愿军包围,预计志愿军28日晚上会发动进攻, 开始布置防线。我以前说了,下碣隅里虽然是陆战一师师部的所在地,但主要是 做后勤的。大部队已经开走了,防守的兵力非常弱,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两个步兵 连的兵力,还有炮兵,以及后勤人员。后勤人员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个连,但是他 们没有经过战斗训练,也没有作战经验。美军的指挥官预计志愿军可能主要会从 南边攻过来,所以把最主要的兵力(就是那两个步兵连)布置在南边和西南角的 防线。他们认为东山也应该派人驻守,就派了100多个后勤人员、工程师去那里。 同时去的还有90名韩国新兵,刚刚招来做后勤工作,连英语都不会说,可能以前 没有摸过枪。   28日晚上志愿军发动了进攻,果然主要打的是南边。东山那边志愿军也派人 去打。到第二天(29日)凌晨两点,美军东山失守,阵地被志愿军占了。那些后 勤人员撤退到山脚下,在那里又拉了一条防线。那90个韩国士兵有50个不见了, 其中有伤亡的,主要是失踪了。   到五点半,美军的指挥官认为还是应该把东山夺回来,因为志愿军攻占了东 山,居高临下,对美军威胁比较大。这个时候有一个叫迈耶斯的陆战队少校,自 告奋勇指挥这场战斗。但是,美军这时候没人了,能打仗的都在防线上,就剩下 一些后勤人员。他就组织了这些后勤人员,有厨子、打字员、卡车司机、工程兵、 那些退下来的韩国士兵……都被他编进了队伍,凑成了大概250个人。没坦克, 每人发一把冲锋枪、两个手雷,就是他们的武器。   但是,那一天早上有大雾,没法在雾中战斗。而且,美军打之前都是叫来飞 机先把阵地轰炸一番,有雾也没法轰炸。一直等到九点半雾散了,飞机过来开始 轰炸志愿军阵地。是从航空母舰派来的小型战斗机,同时也能够当轰炸机用。飞 机把志愿军的阵地轰炸了一番,投了燃烧弹,把山烧了。轰炸之后,迈耶斯带着 后勤人员开始爬山去攻打阵地。那座山非常陡,而且下过雪、结了冰,爬起来非 常难。而且志愿军在山顶上有阵地,有机枪可以往下扫射。扔手榴弹也很容易, 按他们的描述,放在山坡上就可以一直往下滚:那是结了冰的山坡,很滑。迈耶 斯带的这200多人往上爬的时候就不断地有人伤亡。还有一些人爬不动,掉队了。   这样爬了三个小时,到中午的时候爬到了半山腰,这时候迈耶斯发现有一个 地方可以作为阵地。美军的术语把它叫做“军事顶点”,就是还没有到山顶,但 是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很有利的地形,可以作为阵地,所以他们就停在那里。 跟他一起上来的只剩下了75个人。他们就在那里布置了防线。并不是像王正兴说 的,美军攻占阵地以后又撤到山脚去布置防线,而是一直就在半山腰,跟志愿军 在山顶的阵地对峙。   出发的时候有250个人,但到半山腰的阵地就剩下75个人。所以,一般的说 法是,这次美军的战斗伤亡很惨重,有170多个伤亡。其中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书里并没有记载,但是应该不多。那一天美国陆战一师总共阵亡的人数是60个人, 这是整个师的阵亡,在各个战线、各个据点的阵亡人数。比如说,在下碣隅里南 方,有12个人阵亡。志愿军也发动了对古土里的进攻,在古土里的美军也有6个 人阵亡。当时古土里派了一个特遣队支援下碣隅里,走出去没多久就遭到了志愿 军的袭击,伤亡很惨重,可能是各个据点伤亡最惨重的,也应该死了不少人。如 果考虑到其他地方的阵亡情况,迈耶斯的这一次进攻行动如果有20~30个人的阵 亡,就了不得了。   所以,并不像关于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描绘的那样,他们打死几十个美军,甚 至更多。而且,这些阵亡都是爬山的过程中被手榴弹炸到了,或者被机枪从上面 扫射到了,并不像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描述的,说他们已经攻到了阵地,死在阵地 前。美军跟志愿军并没有近距离的接触,他们爬到了半山腰就停下来了,离山顶 还很远,也就没有给杨根思一个机会,拿着炸药包跑下来跟他们同归于尽。美军 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载,说看到了一个志愿军拿着炸药包来跟他们同归于尽。   这次的行动,一般认为迈耶斯的队伍有170多个伤亡。不管里面究竟阵亡多 少人,170多个伤亡听上去还是很大的,原因就是他带的这支队伍都是没有作战 经验的、甚至没有受过作战训练的后勤人员。所以,即使志愿军把美军打成了这 么大的伤亡,也没有什么可吹的,因为针对的并不是那种很有作战经验的人员, 这跟另一次的东山战斗对比就知道战斗力的差距。   我刚才说了,美军到了半山腰就驻扎在那里了,建了阵地,这样对峙了几天。 到12月6日,美军决定撤离下碣隅里。在撤离之前,他们决定清除掉东山的志愿 军阵地,就在12月6日上午发动了进攻。派了多少人呢?跟迈耶斯那次进攻一样, 也是差不多组成了一个连。但是,那个时候大部队已经从柳潭里撤到了下碣隅里, 美军的兵力非常充足。这次派出的是正规的步兵连,打起来就很轻松了。战斗是 上午九点开始的,到十一点就把阵地夺回来,把阵地里的志愿军都歼灭了。美军 阵亡一人,受伤三人。志愿军呢?美军说大约看到了30具志愿军的尸体。对比就 是这么强烈。也就说明,迈耶斯他们之所以会有那么大的伤亡,就是因为那支队 伍是后勤人员,以及一些韩国士兵。但是,他们勇气可嘉,所以美国总统后来还 向迈耶斯颁发了荣誉奖章。   不管中国说的关于杨根思事迹的战斗指的是哪一次,是28日早上美军试图去 打通古土里连线的那一次战斗,还是迈耶斯带人试图去夺回东山阵地的战斗,都 跟杨根思的英雄事迹对不上。杨根思甚至连要跟美军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有,因 为根本就没有近距离的接触。杨根思大概率是被美军的炮火炸死的,就像我以前 分析的那样。   但是,中国方面就敢吹杨根思打死了很多很多的美军。最开始吹得更厉害。 新华社关于杨根思英雄事迹最早的那篇报道居然说美军发动了“集团进攻”,杨 根思排把美军的八次进攻都打下去了,总共打倒了近千名的“美国强盗”——杨 根思的一个排打掉了美军近千人。当时下碣隅里步兵的兵力就两个连,后勤人员 有300人左右,能够组成一个连。加起来,当时下碣隅里能够进攻的兵力总共也 就是近千人。这意思就是美军倾巢而出,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攻打杨根思的一个 排,然后被歼灭了。   可见,杨根思的英雄事迹编得非常弱智。在战争时期,编出这么一个弱智的 英雄事迹,可能很多战士会相信。很多志愿军战士没什么文化,也不会做理性思 考,编一个很弱智的故事来振奋士气,勉勉强强还可以理解。但是,过了这么多 年,大家变聪明了,文化程度也提高了,美军关于朝鲜战争的资料全部都公开了, 真相早就大白了,还拿这个编得非常弱智的英雄事迹做宣传,还拍成电影,这不 是把大家都当成弱智吗?当然他们也知道大家并不都是弱智,有点脑子的人是会 怀疑的,那就不许质疑,谁敢质疑就说你污辱英雄烈士,犯了污辱英雄烈士罪, 就把你抓起来判刑。在国外的,就要跨国抓捕。或者,像王正兴一样,跨国叫骂。   2021.10.10.录制   2024.2.29.整理 【网萃】∽∽∽∽∽∽∽∽∽∽∽∽∽∽∽∽∽∽∽∽∽∽∽∽∽∽∽∽∽∽∽ ◆           父亲(四十八~四十九)    ·王先鞭·   第四十八章   好友(一)   张永钦、陈正文、李永禄、张宪华都是我的好友,虽然他们对文学不感兴趣, 除陈正文、张宪华偶尔翻下“闲书”外,张永钦和李永禄是从不阅读小说,甚至 对电影、戏曲也不感兴趣。   张永钦一九三九年出生,小名娄九,是从小拜寄给干丘娄恒兴(我岳父)取 的乳名。他小长兄张永金一岁零三个月,与我和二弟的年龄差相似,兄年长弟一 岁多点。由于他爱说“吊绊儿话”(1),且很会编故事忽悠人,平常做活亦吊 儿郎当,给人以刁、滑、不诚实的感觉,所以长兄能揽到的差事,他却揽不了。 但是在我的眼里,他并非偷奸耍滑之辈,随你朱舟有、王开全安排什么样工作, 他都能按时、按质完成,不过只是有点玩世不恭罢了。他力气很好,拧扁担我拧 不过他,割稻握的稻把既整齐又漂亮,没膂力、握力是办不到的。我学做的所有 农活,都是在他的指点下作精道的。据他讲,他们家庭搬来“河的”住后,还买 了点土地。但是不久就解放了,玉米、黄谷白送给人不说,还要倒转去央求人家, 叫白吃、白拿者不要声张,好象自己家人的劳动成果是偷、抢获得。我想,也许 这正是他玩世不恭的原因之一吧?   陈正文一九四四年出生,小名文二,我们认识、熟悉是六一年以后,他同沂 建、沂娟、沂聆倒是先熟悉,他们是小学同学。前文已交待的,这里不重复。   李永禄也是一九四四年出生,小名罗长寿,但是不爱读书的“种”,宁可肩 了小锄头跟大人屁股到坡上“玩”,所以人民公社成立(合并生产队)我们就认 识、熟悉了。农业中学成立我们分开,六一年初又相聚,六二年土地下户的年底, 他就结婚了。在追女孩方面,他与李沂建有些相似,都比我老道。据他自己讲, 五八年他就同碾场的郑少英(郑少珩幺妹)完成了男孩、女孩向男人、女人的 “蜕变”过程。他见我在学木匠手艺,也买了几件工具自学,到七十年代就干脆 拜我为师了。   张宪华一九四二年出生,年长我一岁,住庙坝大队深箐沟生产队,“四清运 动”曾任庙坝大队贫协主席,后任庙坝小学工分教师。   一九六三年六月,我同张永钦、李永禄、钱明才(张永钦舅弟)到黑山上为 区生资商店推(刨)锄把、扁担和打木桶、木盆。工作是张永钦去联系的,区粮 食公司给农民工的补助粮也是张永钦去办理的。他作事很仔细,先邀我去看山, 确定可行之后方定人员,再报生产队、大队、公社审批,然后方可签订加工协议、 办补助粮食。因为那时农村劳强户家庭普遍差粮,俗话“落雪不吹风不算冷,六 月不差吃不算紧。”六月是什么季节?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尤其是南方省份, 头年分到家里的粮食,早已兼了不多的小春作物几乎告罄,地里的包谷、稻子正 在拔节,离收获还早得很啦。既然上面有补助粮,加上我精细木工活还做得不到 家,自然愿意上山做粗笨、简易木工活,且赚碗饭吃也是当时的迫切需要。   黑山属景星公社,从两河去要走几十里山路,据说黑山在景星台上面,比南 峰山脉还要高,景星的“苔茶”(2)过去就很出名。我们一早就动身,一人带 把挂面,先顺小河进田塆,然后爬上祝家山,再过道歉子、翻烧炭垭口上江宁坝, 再过景星台新场。我们在新场找户人家下碗面吃,该户姓莫,只有女主人在家, 张永钦就自称是莫光英丈夫,讲述起“岳丈”家里的人来,几乎以假乱真。为此, 女主人为我们下面,还特意放了一块猪油。我知道张吉成曾请媒人为娄九提谈 (音:炭)过莫光英三姐莫光兰,因为光兰已由出嫁在营寨的大姐光碧主媒,订 婚到“下方”,父亲莫海洲不愿悔婚约,只同意“许”幺女儿莫光英到张家。张 吉成也很固执,叫媒人传话:“他不愿许三女,张家也不愿娶他幺女。”虽然婚 姻事情是由父母在提谈、作主,但事过之后,莫光英与尚世彬结婚后又来到我队, 故此张永钦有时要同莫光英开玩笑:   “哎哟,我肚皮疼得很!发点慈悲,借你的热肚皮熨熨!”   其实,钱明兰不管人才、能干都超过莫家姐妹。   我们吃过面后,就下到猴石阡河坝,然后爬上黑山。上黑山的路是长有青苔 的约一米宽的石板路,从东林进腰子口,上田坝、上新场、下河坝、上黑山是一 条四川进贵州的古道,所以铺有石板。黑山垭口上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记述 了集资重修古道是道光年间。黑山古道与南天门古道一样,都是川盐进黔北,黔 北生漆、桐油入川的骡马、背哥古道;不同的是,黑山古道进贵州狮溪、小河坝, 南天门古道进贵州弯塘、水坝塘(大合土有岔路下羊磴);黑山垭口那边未划入 南桐区,所以行人稀少;南天门那面还有茶园大队,所以道路两旁无过膝深杂草 和横伸乔木、灌木树枝。现在,这些古道上虽然盐坨、山货不过了,但山上的木 料只能通过古道运往山下,并且只能靠人力运输。   在黑山垭口上顺山脊横向走,有人行小路去伐木地点,山顶很平缓,比南峰 山脉平缓多了,那些“肥躺躺”(3)长满酒杯粗的方竹和稀疏的大树。不远处 就有用树皮盖的木屋,屋里既有大锅瓮灶,又有竹梯式的炕床,这是附近生产队 专为生产干竹笋而设立的,黑山的干方竹笋是西南地区闻名的山货。方竹笋、剌 竹笋要八月才开始生长,所以三伏天有木匠驻扎在山上木屋里伐料,既烟熏火燎 保护了木屋,又为伐木、解料找个落脚点,只要不损坏物件,生产队不会干涉。 且伐木、解板又有活儿可做、有木板可运,对山民家庭不无小补。我们一路上都 遇到背木板的年轻人,一百公斤木板背到东林腰子口是五元钱,比南天门到两河 口的距离稍远,但山路比溪源的陡峭多了。   山上已有一拨木匠在加工锄把、扁担,他们有五、六人,生资商店也有一名 派出员工住在那儿,该人有四十多,与其说负责管理和协调,不如说住在山上歇 凉。他为我们指了另一处空木屋,我俩就下山了。但此时天已快傍晚,下坡虽快, 到河坝后想去新场都必须摸黑了,猴石阡河坝只有一向茅屋,我们只得求宿。主 人是三、四十岁一对夫妇,和穿着很褴褛、蓬头垢面三个小孩;两间茅屋很破旧, 猪圈房傍屋横向盖,其茅草顶、猪圈都很破旧。主人同意我俩留宿后,张永钦就 把余下的面全下了锅,女主人也预先放了一块腊猪油,这是山民煮面的习惯,盐 巴、海椒放到锅里,面熟不另加调料。我们与主人家人共进晚餐,他们吃我们的 面,我们也喝了碗四季豆煮粗麦粥。   因为我们已讲了来历,餐后就只听他们夫妻的故事,他们什么事都讲、什么 也不避讳。原来男人是入赘,要小堂客几岁,是杨呵坪木厂“拉乌蛸皮”(4) 的木匠——杨呵坪属黑山山脉,地点在我们木屋左边稍远,那里有景星公社办的 伐木厂。五八年至五九年,农村生产队长“换届很勤”,只要不听公社、耕区干 部指挥,即刻就被撤换,女主人就是那时担任了新场生产队队长。六一年老公饿 死后,她就同意社员要求,私宰了条“耕牛”分给大家救命,这在当时可是大罪。 她说,她们生产队养牛比下方便宜,追赶到山上放牧就行,并且养的都是黄牛, 就是想到牛多才宰了一条。在我的记忆里:水牛才算耕牛,朱舟有的口腔,黄牛 只算“黄疙巴牛儿”;在当塆住时,生产队耕牛病死了,刘明约(星台耕区支部 书记,于闰姐夫)叫全部送往桃子凼食品公司;我家迁回两河后,生产队的耕牛 病死了,王永和也叫全部送往食品公司。女主人讲,她被判了劳改三年,但集体 食堂撤销后,娃儿没人管饭,就被释放回家了。   晚上睡觉男主人同我们一床,被盖是又黑又硬的没有棉布包单的“麻皮被”, 我与张永钦刚睡下,男主人脱得一丝不挂就挨我身边躺下来,坐在另一张床上的 女主人怀抱了孩子,脸上一副漠然。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起身,男主人收了每人两 角钱住宿费。   两天后,我们四人就驻扎到黑山顶的木屋里,四人中,李永禄小我一岁,钱 明才长我两岁,且个头最高,都有使不完的劲;四人中,他们三人已婚,李永禄 是去年娶的娄义仙。跋山涉水走这么远的路,目的只有一个:挣钱。所以,伐料 前我们就已考虑:锄把需要硬木,最好的料是水青冈,其次是栗树之类(麻栗、 猴栗、槲栗……)或其他硬杂木;扁担用料只需绵扎(5),除了松、杉之类, 其他什么软杂木都行,如白杨、黄呵刨制的扁担要算上等了。那时的黑山几乎要 算“原始森林”,四周十几里外才有人烟,山上最多的料是水青冈和猴栗、油茶, 山上的木屋就是用猴栗树皮盖的顶、捆扎的墙。但是树的腰条都不好(生长在山 顶的树都是如此),费力伐倒一棵50一60厘米直径的树,最多下1.2米长三截锄 把料,且木质很硬,解木板、木条速度很慢。且用料需要解成一头5厘米见方、 一头3厘米见方,方可推刨成锄把。问题是解木板这道工序谁来付钱?刨好一根 锄把,加工费是0.3元,出售一根锄把才0.8元,显然生资商店不会支付解木板工 钱。就好比工厂生产合页、洋铲,原材料只须0.5一1.5厘米厚钢板就行,如果原 材料是钢锭,谁来支付轧制钢板费用?   鉴于以上这个原故,先开工的师夫们根本就不推(刨)锄把,伐下棵能刨扁 担的大树也采用木楔楔破,然后劈砍成小木登,才再用解锯解。但是我们还是按 甲方要求,锄把、扁担都刨,少刨点锄把也要刨,免人家谈空话。我们想出的方 法是,找单棵小树,或一截料能对破十字得四根锄把料的树,平常山民用根锄把 也是这样寻料的。我们头几天就分成两人一组,遍山找锄把料,也就是遍山砍小 而“铁料”(6)的树,如“二月花”、“茶条”、“山荔枝”、“檬子”等等 杂树。扁担用料要软许多,如果伐大树,须先解成8厘米厚的木板(又叫木登 子),再将木登子解成2.5厘米厚的板条,方可刨制成扁担。   料备齐后,安一架解板木马,安两架推凳,两人劈砍或解料,两人推刨,半 天一轮换,都是些粗疏木活,谁都会干。扁担不能找单根小树,但我们也没有伐 大树,树大劈砍的木登也大,抬上木马解料都难。我们只伐中等质轻且有韧性的 树木,有一种树叫“火秋”,树叶像枫树叶,其木质似杉木,可用木楔楔开成长 木条或木板,用这种料刨扁担须加厚尺寸。雨天无料时我们也做木桶、木盆,张 永钦和钱明才不会做,只有我同李永禄做,但事先已留下些可解木登,我俩打木 桶,他俩就解料。   一个穿着很褴褛、头发长得很长的老者来到木屋外。他从背篓里取出个“沙 锅浅儿”(7)煮洋芋,待洋芋煮熟再撒些麦沙沙在上面,然后掐几张树叶盖上, 待锅里水快干时就用筷子(现削的竹棍)将麦沙沙和洋芋造转,稍焖一下就吃盐 巴海椒下“干饭”了。他这种煮干饭的方法很妙,之前我只会煮洋芋和麦沙沙稀 饭。我们问他是干什么的,原来他是专在黑山森林里寻找挖天麻,且背篓里已有 几个天麻。于是,我们伐料时也注意寻找天麻了,张永钦知道它是“名贵”中药, 且只有端阳节前后的时间段方可寻觅。但是我们运气不佳,直到刨锄把、扁担工 作结束,也只见过人家扔掉的天麻地上茎,从未寻觅到“山中珍宝”。因为张永 钦后来曾买过天麻、自已也到南峰山挖过天麻,说是炖母鸡吃了可治头晕病,所 以给我印象很深。   二十多年后,我的葡萄已大投产了,农业局的老师给我一份资料,说葡萄树 荫下可兼种天麻。这样,我终于知道了天麻生长并不神奇,人工种植主要是在 “化杆”(8)木材上培养密环菌,或其他适宜密环菌生长的阔叶乔木、灌木亦 可,然后用块茎种植。其药用价值也不神秘,不过是性平、味甘,能熄风定惊, 主治肝风头痛、眩晕等症而已。但是我还是在葡萄架下试栽了几窝,约两平米地 面,主要是种给张永钦看看。这是后话。   我们也以刨扁担为主,尽管黑山这片“原始森林”里什么硬质小树都有,但 是伐多了自己都觉得可惜。木盆、木桶大小树都能做,伐一棵40厘米直径的杉树, 就能打许多盆、桶,所以我们也只伐了一棵杉树。山上的日子是好过的,早睡早 起少照煤油。他们三人都回过家,以背粮食为借口回家哄堂客开心、将“穷骨头 水水点抖了”。我要求赶了一次腰子口,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理了发、秤了几 斤猪肉(也许头年土地下户的缘故吧,那年的猪肉不凭票)、打了点胡豆瓣儿酱 和买了点蔬菜,虽然买好东西就往回爬坡,但撑拢木屋时天已黑尽了。我们只在 黑山上待了一个月,把那点补助粮兼麦沙沙嚼完就交货下山了。我们四人的工资 是平摊的,除了上交集体款项记工分,人平约四十余元,在那个时代,已是一笔 不小的收入了。   农村大家庭的维持,除了弟兄和气外,还要所有的弟兄们具有安于现状的心 态,就像田塆队的娄恒智家庭:   犁田打耙娄海斌,担粪砍柴朱祥英。   开会发言施万珍,赶场去哪俊儒们(音:闷,上平声)   娄俊儒与施万珍夫妇,男主外女主内,娄海斌与朱祥英夫妇就安于现状,服 从哥嫂领导,毫无怨言。但是张永金兄弟俩性格却不同,张永钦绝对不会待在家 里“犁田打耙”,钱明兰早已在缝纫店当师傅,难不成回家做“担粪砍柴”活儿 么?他们兄弟俩分家是必然,张吉成想维持大家庭现状是“逆历史潮流”。并且 维持一个大家庭不分家也颇不容易,田塆队的潘少清家庭就是一例:潘少清是道 士,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大的三个儿子已娶三房媳妇,加上孙子, 每天有十六、七张嘴要吃饭;家庭经济收入除做工分外,就只有“唱道士”收入, 有个乐器队(山民叫“耍锣鼓”,即锣、鼓、钹、唢呐、镗锣五种乐器,一般是 五人组合)他家占两人,但是丧葬活儿不会十天半月轮一次,况且还有其他道士 和乐队。我从黑山回来不几天,就见潘家三兄弟从“河的”路过歇气,大哥背篼 里搁了一个胀鼓鼓的大麻袋,陈正文随口就问背的什么好东西(陈正文家要秋收 后才建房,所以还未迁走),潘支洞(潘家老二)就说:“这个没得啷个笑人, 我们到桃子凼买饭来!”   一九六三年秋收前,我区街上的饭馆都不凭票,农村有点钱的家庭便光顾街 上饭馆的甑子了。他们三兄弟只点一份菜,点二、三百碗饭,然后将饭倒麻袋里 背回家,再合了菜煮,一家人可过活几天。当然,这个办法毕竟不能持久,没钱 买饭的家庭占多数,所以大家庭解体是必然。我队先是刘树槐家庭分家,后是朱 舟生夫妇另立锅火,接着是张永金兄弟分家。他家也是和气散伙,不吵不闹,张 吉成跟了老大,张大娘跟了幺儿。他们家的房子原是长三间加个小厨房,厨房和 猪圈、牛栏都在右边(即上河面),分房的原则是中间堂屋各家半间,要右边的 多间偏房,要左边就只有一间房,但互不补贴。自然当长兄的大度,不准堂客们 开腔,让兄弟自家先挑。张永钦说哥嫂家人多点(当时张永金是二女一子,张永 钦只有一个女儿),自己就要左面算了。他后来对我说,左边虽然是大路,但大 路可向左移,配三、五间新房都不成问题;而右边的猪圈、牛栏右面是断崖(下 面不远是张承模的房子。整个张家屋基是向外凸的“塌鼻山塝”延伸下来的山脚, 正面院坝下面是稻田,稻田外面河滩是两河口场;右面断崖下面也是稻田;左面 向里是“石厂弯”延伸下来的土,土外面也是稻田),后面是很陡的石旮旯,配 新房绝对不可能(除非改变房屋朝向)。   他家分家结束后,张永钦就要我帮他搭个临时偏房作厨房。此时秋收已经结 束,他向朱舟有告知一声,我们就到灯草窝、娄家坪后面松林里伐了几棵幼松 (那时的山林,由于集体年年铲“火灰”,生长的幼松特别好,尤其是长在“肥 躺躺”的树,不单腰条好,而且长得很密,所以社员家庭特殊情况,队长是同意 “间苗”的)。我选两节稍粗的树头,下(锯)成2.5米长做立柱,下两根4米长 的“落檐”(即天地落檐)做偏房的进,下四根3.3米长的“横椠”做偏房开, 即一头固定在山墙上,一头榫卯到立柱上。木料不大,但很直,不须劈削,刮去 树皮即可用。两天工夫我就把三面墙的框架立好了,因为是盖草,前后斜搁的两 根“滑水”(9)约六十五度,一头固定在山墙上,一头斜搁立柱上,然后在 “滑水”上搁四根5米长(目的是使房顶前、后、下三面遮着墙)的檩条。我们 又去竹林里砍回两大捆竹杆,房顶必须先盖好,否则将淋着雨编三面竹篾墙了。 我们选用苦竹杆做草房的椽子,用竹篾将其竖绑到四根檩条(杆距约0.3米)上, 再将一根竹杆对破为四块(片),将许多竹片剔削竹节后,再用竹篾将其横绑到 椽子竹杆(竹片片距约0.13米)上,然后就盖草了。   张永钦备就的是干麦草,他喊父亲(张吉成)帮忙盖房,叫李沂建帮忙递草, 即我、张吉成、娄九三人盖房,二弟在下面递草、打杂。盖草房的程序是:从屋 檐一层层(即一重重)的往上盖,即先在屋檐口下面斜搭两根长且粗的圆木,再 在圆木上横搁“踩杆”(10),“踩杆”两头有短绳固定在椽子竹杆上,人可站 在上面来回横走铺草、合篾;先铺一层(重)尺多厚的麦草(茎尖朝上),将草 层拨均匀后,用“合杆”(11)压住摁紧,同时另一只手拿了“茅掌”(12)将 麦草头斜拍(向上)整齐,待这一层草全部拍斜、压实后,再用竹篾将“合杆” 与椽子竹杆捆绑紧,这道工序也叫“合篾”,且一层草要捆绑许多道“合篾” (以椽子竹杆距离为准,隔一空合一道篾,第二层草又错位隔一空合一道篾), 使这层草与房盖(即檩条、椽子竹杆)紧密捆绑固定在一起,这就算盖好一层草 了,或叫盖好一重草了。然后提升“踩杆”,将两头短绳重新固定在椽子竹杆上, 然后又铺草、压草、斜拍整齐、合篾,且这第二层草不单要盖住第一层草的“合 杆”,还要与第一层草的斜面度相吻合,使整个斜面将只看见麦草头,不见其他 草叶、草茎、草尖,也分不清房顶盖草的层、次。这样的草房顶将会慢慢“玉”, 也就是慢慢损耗(腐烂),如果房内经常烧火,柴烟熏燎不断,外面房顶草头腐 烂后又长满青苔,这种房顶可管几十年。我们三人盖五米宽的圻头,做好以上盖 房工序,需在“踩杆”上来回横走,且偏房只有三米多宽的开,也就是草顶斜面 最多有五米宽,我们一共盖了七层,就抵拢正房山墙了。山墙本身向外伸有三尺 宽的瓦,也就是伸有三尺宽“山边”,第七层盖完还余有三、四寸宽空隙,因为 顶上已有山边遮雨水,张吉成就叫算了,留点空隙好通柴草烟。   “文革”期间,我读到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文中为了贬杜,说杜甫的 茅屋盖了“三重茅”云云,其实这是大学者犯的常识性错误,任何草房顶都不可 能像郭老所讲的(实际是没有亲历过盖草房,讲的外行话)那样连续盖三重,一 是“合篾”穿不过(单是盖一层穿合篾都困难),草与房盖(即檩条、椽子竹杆) 紧密固定为整体全靠“合篾”,压实的“三重茅”约0.4米至0.6米厚,用长钢锥 可以刺穿,用镀辛铁丝当合篾用,用机器压实草层的同时,再用平头钳来拧紧铁 丝,且必须房顶里外均站有人方可穿铁丝,但是唐朝时代没这些工具和器物。二 是盖间茅屋,不需要一次连续盖三重,这个问题成都平原住草房的农户均可回答。   其实,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卷我屋上三重茅”的“三重”, 是指多重、多层之意,年辰久、少柴烟熏燎的草堂,合篾腐烂已经断掉,没了合 篾固定茅草的屋顶,经大风一刮,自然要刮走几重茅草了。   我们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就将偏房草顶盖完,上下落檐是预先凿有榫眼的,我 劈砍几条立枋来卡好,他们三人即可编篾壁墙了。偏房正面留有一道门、一个窗, 待我的门、窗竣工,他们的篾壁墙也开始粉白灰了。   “四清运动”开始,“五类分子”家庭和上中农家庭的人,均不得参加贫农、 下中农招开的会议。双河队的上中农(即自耕中农)只有三户,即令狐玉林、张 吉成、李复荣(李永禄之父),王元海家庭虽然是贫农,但他本人是“五类分 子”,所以也不得参加贫下中农会议。“四清”工作队将全乡“高成份”(13) 家庭的人集中起来,分派去支援“青桃公路”(14)第二期铺路工程,也就是去 公路上锤铺路石子。我家就去我和二弟(水电站、广播站离不开父亲,因住宿问 题,没派妇女),生产队实去令狐玉林、王元海、张永钦、李永禄和我们兄弟俩, 两河大队共去有十几人,全乡不到五十人。每人每天自带半斤米和箩篼、铁锤、 被盖,分配我乡的地段叫“响岩”,公路指挥部安排有厨房,大铁锅、大木甑一 应俱全,张永钦被推举为伙食团长,工作时间为一个星期,因为各队分有石子方 数,也可早完工早走人。上面补助多少粮食忘记了,但每人有半斤肉却是事实。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被分配住一间单独没门的土墙牛圈屋,也许是五八年修 建的屋,已多年没关耕牛了,只放了几件大型农具。我们刚搁下被盖、工具,当 地干部就来领我们去挑煤,因为天气很冷,需要烤火。走了约半里路,来到一个 黄土山林里,该处像个山漕,约一丈扩,两面长有青冈柴和小青松。该人叫装煤, 我们才看脚下,原来刨开落叶、松针就是煤,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希罕事。后来才 知道,这就叫露头煤,往下挖掘全是煤,不知煤层有多深,且山漕两面约米来高, 那么长的山漕要出多少煤?看来发现这个“宝藏”的时日已很久远了。我们每人 装了一大挑,回到住地就用黄泥合好,在屋内靠墙壁面的地下升起了一大堆煤火, 且加足了煤,让它白天晚上都不熄火,因为屋顶及门框均可通风,所以不会积下 一氧化炭(煤气)。如此一来,屋内暖和极了,其他住处的老年民工都跑来向火。   开初的几天里,我们几个年轻人就抱路边的大石块来,先用二锤(15)敲细, 好让另几位年长者坐在那儿用小锤慢慢敲。第五天打牙祭,为了公平,每个民工 的那份肉(回锅肉)都用秤称,当秤到我那份肉时,张永钦就说:“你们几个是 啷个搞的?人家队完都完工了!”   整个两河大队的民工就分成两个组,他们那组的人发现处“秘密”,石子不 用敲,用箩筐挑就行了。他们那组分配的路段,正好是“通杆坡”(16)快上完 的拐弯处,在一处公路路壁上面,生长有许多青冈柴,青冈柴根部的黄土层约 0.2一0.3米厚,下面全是燧石层,且是易碎的燧石层,用锄头刨到鸳篼里面就是 石子。打过牙祭的下午,我们这组的人都去挑石子,待堆方、量方验收后,我们 也完工了。   第二天起来,我们就捆好被盖、收拾好工具,等待未完工的民工完工后,下 午去响岩大队院坝观看苗族表演的芦笙舞蹈,这是昨晚公路指挥部通知的。青羊 市公社响岩大队属苗族大队,人口百分之九十为苗族,属“红头苗”的一支,男、 女皆善芦笙舞蹈,尤其换上民族服装演出,挺优美!支援青桃公路第二期铺路工 程,只有溪源公社和桃子凼公社的民工,但是唱主角的还是他们本公社的社员, 所以答谢演出并非专为“五类分子”表演,何况敲石子的队伍里“五类分子”只 占极少数。   我这位挚友也并非事事吊儿郎当,“四清运动”后期,张永金担任了大队辅 导会计,家庭“政治地位”自然也相应提高。一天,公社要两河大队物色一名有 文化知识、会插秧的年轻人去(区)农业局学习“插秧机”使用,梁隆贵与朱舟 有、王开全商量后,就叫张永钦去报到。因为已是插秧季节,张永钦与同学们 (其他公社学员)在万盛公社的田坝里实习几天后,局领导就叫学员带“插秧机” 各回公社试机。我们公社自然是在我队试机,且事先已通电话,朱舟有头晚就安 排人拔秧苗,地点就选在电站弯弯那坝田里,今天一早刘盛元已将最大的一丘田 耙好。   这是一台“单手提插式插秧机”,比六0年红旗厂试产的样机(当年红旗厂 曾派技术人员去陕西学习、看样机、索要图纸,回来试产的“插秧机”根本不能 用)又改进了许多。该机约1.1米宽,可同时插六行秧苗,窝距可由插秧人自调, 其插秧速度果然极快。其工作程序为:“插秧机”横排安装有六个斜漏斗式装秧 合,每个合内可放五、六个人工拔的、根部扯松散的秧苗,每个合又配有约10厘 直径、与秧合等宽的短木圆柱压秧,以被免秧夹夹抽时弄乱秧苗;“插秧机”横 排安装有六个“取秧夹”,由主提、取、插臂管控,即夹取秧苗、插入田里、松 夹提臂再取秧苗,反复循环,插秧人可手动管控全部动作,插秧作业即完成了。   但是,生产队干部还是不愿花冤枉钱购买该“插秧机”。原因很简单,挚友 已详细地将该机的工作过程、原理分析给干部们听了。即秧苗只能用根、须很短 的秧,根、须发达的秧苗根本不适用。秧苗拔好运到田里后,至少要四、五人来 做“扯松秧苗根须”、“将松秧装合”、“送秧”、“补插田边地角及浮秧”等 辅助工作,说白了,就是“屁股大过老壳”(17)的工作。再加上机插人,一台 机就要占五至六人,有了五至六人,已能手工插完那些秧苗了,还要“插秧机” 中途不出机械故障。另一个分析是:生产队每年插秧只有十几、二十天时间,该 机每年就要被放置三百多天,还须用黄油保养零部件,否则就会成为废铁一堆。 这样,干部们自然就不愿花冤枉钱了。因此,张永钦也为生产队立了一功。   几年后,鱼田堡矿井安装的“联合采煤机”,也是类似情形。据妹夫周光明 讲,该机是波兰生产的,用于抵偿欠我国的债,国家煤炭部就“赠送”给了鱼田 堡矿井使用(因地貌与波兰相似)。问题是:世间没有相同的树叶。煤层生成、 构造的地质条件不同,煤层自然不同。故,波兰的“联合采煤机”在波兰适用, 并不等于在鱼田堡也适用。果然,波兰的安装专家试机离开后,由于该机的辅助 工作过多、煤层结构的不同,等等等等各种原因,该“联合采煤机”便搁置下来, 不再使用了。   张永钦做的另一桩“好事”是: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伊始,香塆的郗志 勤(一九六二年,张永钦去香塆教私塾,是郗志勤帮他招集的学生,即“团学”) 来找他帮娄碧昭出据证明,证明大姐属“地主子女”,因为按出生年龄计算,娄 碧昭应算“地主分子”。那时,张永钦的“红农革命军”正进驻公社,他轻易就 为郗二哥办到了证明,否则大姐几娘母会被“造反派”撵下农村。   “文化革命”开始后,张永钦也参加了造反组织,他和初中同学原两河耕区 的保管员王成伟(耕区面积很大,过去大地主的粮仓也做得极牢固,所以粮食就 地入库也有储粮设备。他和朱舟杰都是粮食保管员,属异地交换任职,他来两河, 朱舟杰去大坪)、庙坝大队的张宪华等人拉起了一支“红卫兵”(18)队伍, “破四旧”、“立四新”(19),也弄公社、大队干部来批斗,但他们属“保皇 派”(即保罗世田派),所以顺利进驻了公社。然而,外面造反组织却分有两派, 一派想独享“蛋糕”可不成。农林大队的涂显毅等人也拉起一支属“反到底派” (20)的队伍,自然也想分一杯羹,揪斗罗世田时,将公章也给劈了,并押解书 记去区里的上级造反组织。   张永钦得知有两派组织、得知组建“革委会”必须是“三结合”(21)、得 知两派组织的“一号勤务员”(22)方可坐公社办公室。他先同张宪华商量,然 后同王成伟协商,自己同张宪华就是“反到底派”,这样就可组建“革委会”了。 开初王成伟很生气,认为二人革命不坚定,后经张永钦耐心、详细分析说服,王 成伟才同意了。道理很简单:王成伟受哥哥影响已多次交了入党申请书,是认真 干革命工作;张永钦观察得透彻些,他从来就不相信公社、大队干部有多大过错, 政策不都是你上面制定的吗?且全国那么多公社、大队干部,撤换得过来;他从 来就不相信解放军流血牺牲换来的政权,被几个学生造下子反、被几个年轻人玩 游戏似的给干部戴上高帽、刷几张标语,人民政府竟会被颠覆吗?那不过是痴人 说梦!他的想法是,罗世田肯定倒不了,只要能在公社弄把椅子坐坐就行,管他 什么派!   殊不知,革命运动形势急转直下,他们的组建工作还在协商中,农林大队涂 家山生产队的涂显毅、涂显贵等人带支队伍杀来了,并且把公社主要责任人带走 了。接下来是张永钦、张宪华、涂显毅、涂显贵等人在“反到底派”召开的内部 会议上辩论,张永钦、张宪华与其手下是一派,涂显毅、涂显贵与他们的手下又 是另一派,双方互不认可对方、双方都拿不出上级的“委任状”,辩论以不了了 之。但是罗世田却认可“押解者”,涂显毅是农林大队原贫协主席、共产党员, “反到底派”的“一号勤务员”非他莫属。涂显毅的口号是:“造反不当官,等 于白‘球’(即指阳物)干!”   至此,二位好友(即张永钦、张宪华)的“革命”生涯到此结束。   注:   吊绊儿话:溪源方言、俚语,指说话嘴损、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爱开玩笑、 或说话尖酸刻薄等等意思。   2,苔茶:据说,这是景星特产,一般茶叶是采两叶一芽,或单采嫩芽尖, 苔茶是采摘的嫩茶苔,有四、五叶一芽。土质差就长不出那么多嫩茶苔;只有头 年将茶枝伐掉做砖茶,第二年才能长出许多嫩茶苔,所以名贵。   3,“肥躺躺”:溪源方言,指平缓、肥沃的土地。   4,“拉乌蛸皮”:溪源俚语:指解木板拉解锯,解锯片很长,像乌蛸蛇的 长度、像乌蛸蛇的黑色,所以山民戏称解木板为“拉乌蛸皮”。   5,绵扎:溪源方言,即指木料质地柔软、细密适中、且有韧性,与硬脆相 对,如杨、柳等木料。   6,“铁料”:溪源方言,即指木料质地细密、且硬、且重、且坚牢,如水 青冈、檬子等木材。   7,沙锅浅儿:沙锅的一种,锅身很浅,体积薄,便于携带。   8,“化杆”:溪源山民叫的土语,一种落叶乔木,不耐腐,山民多是伐来 当柴烧,不知是否系白桦树类?其树木质软,木材适宜培养密环菌。   9,落檐、横椠、滑水:落檐:溪源木工术语,指两堵山墙之间的巨大的连 接木方,分“天落檐”和“地落檐”,中间装上木板即为木质墙,一般当街面都 可拆卸木板;编上竹篾糊泥灰即为篾壁墙。横椠:这里的用途与落檐差不多,比 落檐稍短,也分上下。滑水:人字架的半边,上面搁檩条。   10,“踩杆”:溪源盖匠术语,踩杆为盖草房专用工具,人站在上面盖草房, 一般用杉木做,轻便、结实好用。   11,“合杆”:溪源盖匠术语,一般用2一3厘米直径的苦竹做,用于压在草 上,用竹篾(也叫合篾)将合杆与椽子竹杆捆绑紧,从而也挟紧了盖房草,使草 与房盖连接成整体。   12,“茅掌”:溪源盖匠术语,盖匠专用工具,用约八寸宽、一尺五寸长、 一寸多厚的木板做成,正面凿有顺木板长度的横齿,有点像搓衣板,不过搓衣板 的齿是在木板上横凿、且齿是钝角;茅掌的齿是在木板上纵凿、且齿是锐角,像 锯条的齿,其斜拍麦草时,可使麦杆纵推向上。茅掌背面做有横握把,便于盖匠 单手握把使用。   13,“高成份”:西南地区方言、俚语,指城镇里的资产阶级,农村里的地 主、富农阶级。   14,青桃公路:即青羊市至桃子凼的工路。   15,二锤:溪源石匠术语,指小于大铁锤、大于小铁锤,双手握把使用的铁 锤。   16,“通杆坡”:在青桃公路中间路段,即轮子坡上王家坝山顶路段,该坡 很长、且弯拐极多,常出交通事故;从轮子坡起,至响岩止,中间路段均为通杆 坡,全程约五千米。   17,“屁股大过老壳”:溪源方言、俚语,可泛指许多事、情等。这里指辅 助工作占用的人,比实际插秧人多许多,而效益并未提高。   18,“红卫兵”: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群众组织。   19,“破四旧”“立四新”: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 所提: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 习惯。   20,“保皇派”、“反到底派”:即都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时期的群众组 织,但观点不同。即“保皇派”保政府部门或单位原有领导班子;“反到底派” 反政府部门或单位原有领导班子。   21,“革委会”、“三结合”:“文化大革命”运动时期,“砸烂”旧政权 后,要重建新政权,即“革命委员会”,按当时上面指示,重建的新政权必须有 两派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参加,加上原先政府部门(或单位)的负责人,谓之“三 结合”,即三方团结起来继续革命之意。   22,“一号勤务员”:“文化大革命”运动时期,各派群众组织的第一负责 人的“谦称”,即是“一号勤务员”,以下二号、三号......,依此类推。   第四十九章   好友(二)   那个时代,我乡年轻山民的出路第一是教书,但是“一碗水养不了几条鱼”, 本乡只有那几所村办小学,僧多粥少,没人缘连工分教师都当不了。第二是当兵, 搞得好会提干、会从政,但那是有条件的年轻人能争取的事,没背景的人连想都 不敢想。   张永钦败下阵来并未气馁,见我抽空练笔,他也抽空继续练他的字;见我参 加了区文学协会,他也加入了区书法协会。如今他书的章草、今草已颇见功力, 且每天还随我、张宪华、陈正文散步一、二小时。   他与钱明兰育有两女、两子,幺儿与李成飞同年,四个子女均已婚配生儿育 女、均已按自己的门路、条件挣钱。他家的承包田已被学校占完,承包土除几分 种菜地外,余下的也全部退耕还林,钱明兰已没有做缝纫活了,在家呵护孙儿、 孙女,他不享清福谁享清福?   李永禄的情况最不妙,但他也曾追随张永钦当了几天“红农革命军”支队长, 领了点红布料除缝制袖标外,余下的皆拿回去哄娄义仙开心——在使用布票的时 代,女人是最喜欢布渣、布角料了。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我这个师傅,给了我一个 像章、一个袖标,我也算是他们的部下,跟着开了几次群众大会、跟着呼喊了几 句口号,仅此而已。上面有通知,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干“革命”,主要是“抓革 命、促生产”,所以,王成伟、张永钦、张宪华等头头尚且无缘外出“串联”、 享受“免费旅行”、享受“游山玩水”之乐。我辈与那些“时代幸运儿”的享受, 就更无缘了。   他同娄义仙育有两个儿子,后来又捡养了个女儿。当然他的儿子比我的大许 多,但是读书成绩并不好,勉强混完九年义务教育而已。如今,他也早不做木匠 活了,改做了杀猪匠,也学办厨,也带上长子李宏忠学点杀猪手艺,且宏忠已能 独立屠宰。后来李宏忠考上了义务兵,一次写信回家,要求父亲给寄点钱去。据 李永禄忿怒讲,他回信叫儿子回来把杀猪背篼(杀猪匠装工具)背到部队去,意 思是叫儿子自己在部队里杀猪挣钱。李宏忠退伍后,就与林沛仁的大女儿一一五 中高中毕业生林文婕结了婚,此时公社安排了退伍兵一个工作岗位,但是林文婕 却想去工作,宏忠就去找公社书记讲,书记自然要高中生,欣然同意调换,于是 林文婕就在公社学习打字了。   不管男人或女人在单位工作,穿着、洗濯务必要整洁,单位毕竟不比放牛坡, 属文雅之地。林文婕原本就是学生,在家里洗衣、洗澡是常事。但是那时的旧土 墙房都未建洗濯间,她只好到猪圈房去洗,猪圈房又在院坝外面,有时不免叫母 亲递点水。待林文婕上班走后,李永禄就破口大骂娄义仙惯坏了儿媳妇。   李永禄爱喝酒,给两个已分家自立的儿子下死命令,每个儿子每月供应他十 斤酒。其实他有胃溃疡病,已动过手术,应该戒酒。但是,他心里就是不平衡, 他还不如刘树槐会想,刘云生递到刘树槐手里的钱,当父亲的都不要,他知道儿 子下井那几个钱来得不容易。李永禄却不这样想(他从来不想自己对儿子的培养 又付出少),他只想到,是儿子,就该拿钱给父亲用(其实他的零花钱能自找, 儿子的钱捏在手里,心头总要舒服、舒坦点)。   此时我已任村主任兼村委副支部书记,常到乡府开会,乡府召集村干部开会 都要管伙食,乡食堂炊事员也要雇临时帮厨。他家离乡府近,炊事员是耳厢坪队 人,他们熟,所以每次都喊他。那时的工作餐可以喝酒,且山民喝酒都是用碗, 我常端酒给坐在不远处的他喝——他喝酒有个习惯,不管酒多酒少,一气饮完就 不再喝了。   他常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瞧我,从我发展种、养殖业出名后他就用这种眼光, 那是一种心里不平衡的气馁的带有失落感的忧郁、忧伤的眼光。事后我推测:同 在一起向地里刨食、同在一起钻深山老林、同在一起加班加点做木器、敲片石锤 子的同伴离他而去,“飞升”了;他只知我玩斧子、刨子、锤子,还没有见我玩 笔杆子,玩斧子、刨子、锤子倘可学,玩笔杆子可就不易学了,如果知道,会更 加不好受。   他只看自己这方面:“儿子、儿媳只管自家快活”“不管父亲的死活”—— 这是他常说的话。但是,问题是李宏忠兄弟俩未学其他手艺,下井钻煤洞洞又不 敢干,又能挣几个钱?你又下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大本钱培养下一代?且他们已 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下一代需要抚育,能给几个酒钱、烟钱,已经算不错了。   黄秧塝于显华同张惠兰(张惠芬大姐)育有一女五子,五个儿子只念过几天 小学,三个儿子都下井钻煤洞,且老二还任过私煤窑井长,三人均毫发无损。现 在私煤窑已关停,老二、老三出洞干其他职业,老幺还在南桐煤矿下井。我村下 井出矿难者,不下10人。所以自古有俗语:“人不比人同,树(草)不比花红。” “人比人,气死人!”   林文婕在乡府工作属临时工性质,比办了招聘,转为正式员工的工资要低三 分之二,他们不可能拿额外的钱孝敬父亲、逗老子开心。其实,李永禄家庭并不 缺吃、少穿、差零用钱,土地施行承包制后,我村没有任何家庭缺吃、少穿、差 零用钱。当然,这是按我的标准来衡量,如果要常吃“山珍海味”、常穿“绫罗 绸缎”,又当别论。按我的标准,他家和朱舟生家庭比较:两家人口差不多,劳 力,李永禄胜过朱舟生、娄义仙弱于张惠芬,扯平;下一代,李宏忠兄弟俩已婚, 朱闰长子讨不着老婆、女儿招女婿上门。所以李永禄家庭胜过朱舟生家庭,张惠 芬家庭在我村要算中等水平,你李永禄家庭绝不可能缺吃、少穿、差零用钱。何 况,虽然母亲已经过世,但是父亲李复荣却健在。然而他却在一天下午,待没人 在家的时候,怀揣一小瓶剧毒农药、提一瓶酒到李宏忠新家里,先喝药后灌酒, 然后倒在林文婕的床上,顺手扯过洁净的禢花被褥盖上。   公社农机厂原厂房几乎与李永禄家平行,只是在小河的下河面,相隔不足百 米。李永禄家房子为曲尺形,正房原是两间屋,即堂屋和小二间,堂屋右面是李 银成家。合作化前,李复荣就在小二间左面配建了三间横屋(厢房),这样房子 就成为曲尺形了。李永禄三兄弟分家,他拈阄拈到原正房两间,虽然面积稍宽, 但配建不了房,所以农机厂迁走他就买进了旧厂房。他将旧房改建后,就成了李 宏忠夫妇的新家。   他自认为自己艰苦奋斗了一生,创下了这个家庭,儿女们都会处处尊崇他、 处处顺他的意;他满以为他这样一作,人们的唾液、弟兄叔伯姑嫂妯娌婶姨婆姥 等等等人的唾液,淹不死你宏忠、文婕两口子,也会淹的你们半死不活。然而时 代不同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也不同了,你想强要儿女们随便什么事都依你的、顺 你的、按你的、听你的,如何办得到?   田塆的潘老二即潘支洞,与张永金同年,路过大队办公楼问:   “对门是哪个过世了?在打锣、鼓。”   当他弄清情况后,就说:   “随他好大的气,我才不恁个干!”   然而,两年后,就是他们田塆队的李友华,也是同儿子、儿媳闹气,但他比 李永禄做得更恶毒——他等家人上坡做活走光后,将儿媳的柜橱推倒,扒出衣服、 被褥抛到屋里,然后点上火,喝下半瓶多农药倒在儿媳床上。坡上的人见家里冒 浓烟,待赶回来抢救时,人已死、东西已烧光。   李友华是大龙洞李友福的幺兄弟,小我几岁,六0年母亲带了他“提脚”到 田塆队罗德章家,是继父将他养大的。李友华虽然只是小学文化,但能说会道, 为左邻右舍调解纠纷、开会发言,讲起话来不但很有一套,还很在道理。并且他 还很会挣钱,是娄海斌的徒弟,专做买卖猪、牛的生意,就是不会处理好自己家 里的事情。   他同李永禄都是一个想法的人:自己经历了“烂日子”(1)、自己经历磨 难吃尽苦头、自己艰苦拚搏创下了家业,家人理应、必须按他的意愿行事,家人 理应、必须按他的生活习惯过日子,否则以命相拼,或以命相拼兼毁他自己创下、 挣下的家业。   张宪华机遇也不错,头年腊月娶老婆,第二年“四清运动”就当上庙坝大队 贫协主席。他“滚得了烂”(2),也懂得“潇洒”,最爱结交朋友,当然知心 的就没有几人了。   先讲他的“潇洒”,一九六二年秋收后,他联络几个朋友组建民乐队,即每 人出点钱,购买乐器和请乐师教吹打。乐器就是锣、鼓、钹、唢呐、镗锣(又叫 马锣),除唢呐能在本区购买(本区青山公社的向志清乐队,是重庆市最有名的 民乐队。向志清善做唢呐。)外,其他几件必须下重庆购买,并且还要自带废铜, 否则商店还不卖给你。   他在红旗厂时,就结交个学徒工,该人是重庆临江门的崽儿,名叫柳坤华, 是到红旗厂投靠姐夫被安排到铸工车间的。后来红旗厂解散,柳坤华仍回临江门, 不知干什么,但是他俩却有书信往来。这次张宪华筹足了资金(理所当然该他跑 外),就带了废铜进城,暂住柳坤华家。他是生平第一次下重庆,乐器买齐后, “好友”就带他去留影,于是他也“潇洒”了一回,照了几张化装照片,有古装 女子照、有西装革履照……然而,就当他“潇洒”完毕,准备第二天回家,早晨 起床口袋里的钱却不翼而飞。后来他同我讲起,他只得隐忍了,撒谎说自己的钱 可能在照相馆被扒了,现在走不了路,请求柳坤华借点车钱,回家后寄钱奉还。 那时,从菜园坝乘火车到桃子凼谷口河,只要二元四角钱,“好友”递给他三元 钱,他回家后写信把临江门崽儿臭骂了一顿,从此绝交。   锣、鼓买回来后,师傅也请到了。据张宪华讲,他们师傅姓尚名彦辉,五十 多岁,曾在两河口住过,唢呐吹得极好,现住青山公社。据说,一拨民乐队吹打 如何,全靠吹唢呐的吹得好,其他锣、鼓、钹、镗锣只是跟着唢呐曲牌起伴奏的 作用,所以一般乐队至少须两人吹唢呐;吹唢呐的还要记性好、记得的曲牌越多 越好——因为一处办丧事,也许有几个民乐队,按规矩人家吹打过的曲牌不能重 复,否则旁人将讥笑你“炒人家冷饭”(3)。此外,学吹打还要学习者自家有 能耐,师傅只是指条路,全靠学子自家抽空练习,这就跟习武习文的差不多了。 在加工厂住时,父亲做了个简易手动车床,专帮民乐队车制唢呐管(唢呐管一般 是木制),张永金见后心动了,邀约我们两兄弟、他们两兄弟和陈正文组建个民 乐队,专门请师傅来教。我说我对乐器不感兴趣,笛子、口琴都吹不好(二弟同 父亲都会吹笛子、口琴),莫说吹唢呐了。事后我想,他把玩乐器看得太容易了, 我虽然不会玩乐器,但爱欣赏音乐、也能分清“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他 提议的五位,除了李沂建,其他几人未必练得好。后来“文革”时期,组建了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陈正文是队员之一,但始终吹不好口琴,登不了台。   张宪华的乐队共有六人,两人练习吹唢呐,其他四人玩锣、鼓、钹、镗锣。 他们只有晚上学习,因为白天要出工,生产队也不允许你几个年轻人整天呆在家 里习吹打。如此一来,师傅白天就无事了。师傅的伙食是吃轮子,每家管五天饭, 依此类推。当然,师傅待诚得好,人家也尽心尽力授徒,尚彦辉也暂住张宪华家。 据张宪华讲,他们的师傅很精明(他也必须拿钱回去交生产,否则会被扣口粮), 同时为两个乐队授徒。另一个乐队,是庙坝上去翻过眼镜湖,箐洼溪的令狐德明 组建的乐队。令狐德明当过干部,已四十多岁,学习吹打显然已过时,但是他喜 欢玩乐器,就叫了几个年轻人来学习。条件是,不要人些凑份子,师资由他出, 乐器由他出钱购买,今后乐队每次出局他提点成,本钱提够就不再提了,他只随 乐队敲下马锣(即镗锣)。   后来,据张永钦讲,几个乐队箐洼溪的打得最好,深箐沟的次之,最孬是田 塆队。唢呐吹得最好的,第一个是华丹福(华丹明大哥,李沂建舅兄,但年龄小 二弟几岁),第二个才是张宪华,潘家兄弟还排不上榜;张宪华只会吹颤音,华 丹福不单会吹颤音,还会换气——就是吹奏的唢呐声音不中断——这是一种运气 方法,不下功夫很难掌握。   按山民习俗,家里有人去世,除了请道士外,还要请一拨民乐队送死者上山, 但民乐队一般是女婿家花钱请,如果某家女儿多,民乐队也就雇得多了,当然也 有几个女婿共雇一队的,那是以经济情况而定。据华丹福讲,六五年黎家陀钱锡 之过世了(钱锡之是庙坝坡坡名人、袍哥,解放前任过讼师,有四子三女),先 请了田塆潘家兄弟乐队,也请了深箐沟张宪华乐队,也请了他们箐洼溪乐队。他 们路远,碰巧师傅(即涂海成,据说是贵州羊磴一带有名的乐师,华丹福后来参 师的师傅。华丹福母亲早年由涂家“提脚”到华家,他们即是亲又是师徒)在他 家耍,就一同来到黎家陀。艺人都是按规矩行事,他们走拢见先来的两队已在吹 打了,涂海成就问“叫过牌”没有,潘、张答没有叫。“叫牌”的意思就是某队 起个头吹打某一类曲,后吹打者必须依某类曲曲牌吹打,待这一类曲曲牌吹打完, 方可另起一个曲类吹打。华丹福解释,人多的场合,不可能要吹打一齐乱吹打一 气,要休息一齐休息,一是冷了场子,二是可“滥竽充数”,主人家也不允许这 样做。“既然你们没有起头,我们就可以起个头了。”于是,涂海成就领头吹起 个“大曲牌”,伴奏的锣、鼓、钹、镗锣声也铿锵有力、紧凑。潘家兄弟、张宪 华等人傻眼了,他们还不会吹什么“大曲牌”,两拨乐队接不上曲牌,都息了音, 就等箐洼溪乐队歇会、吹会。潘老三叫潘支良,就同二哥潘支洞商量,回田塆去 请师傅来,他们师傅潘海云正巧也在徒弟家耍。黎家陀属庙坝大队落横沟队,耕 地上接深箐沟队,下面与两河的坪上队是紧邻,坪上小河面是田塆,大河面是石 院子、石人脚。潘家兄弟俩狂奔回田塆是下坡路,只要几十分钟就奔到家,但潘 海云已六十多岁,近一米八的个,请上山就不容易了。幸好那时人体质瘦弱,兄 弟俩轮换着背师傅上坡,待拢黎家陀后,潘海云先站在院坝外面听,然后才进屋。 华丹福说:   “潘海云当然懂‘大曲牌’、‘小曲牌’,进屋就呵斥几个徒弟,‘我啷个 教唛,你几爷子不得行打嘛(4)!’看他那样子,恐怕唢呐都吹不叫(响)了, 下半夜就听他两个(潘海云、涂海成)吹龙门阵。”   张宪华的贫协主席任期只有一年,当张云海这些贫协主席被分配到公社煤厂、 或公社硫铁矿厂时,他仍然要求“吃粉笔灰”,甘当“工分教师”——一九六一 年,王安贵离开庙坝小学,请求调走前,曾向学区校长举荐张宪华当庙坝小学教 师。那时叫民办教师,各大队均有,学生多的,中心校派一名公办教师;学生少 的,就只有一名公办或民办教师了。   据张宪华讲,庙坝坡坡每年的刮风天,石子儿都吹得跳起来,且是“广种薄 收”之地,要想吃饱饭,劳动强度极大,所以“工分教师”是清苦的,只不过工 作轻松点而已。我说他“滚得了烂”,是指他穿着一身稀烂衣服,主持贫协大会、 站在讲台上教书、到中心校开会,一点不觉得害羞、一点不觉得寒碜,还与旁人 谈笑风生,似乎还以此为荣。我是穿了补疤衣服不敢上街的族类,就是南天门、 天教顶、高山寺下两河的山民,我也从没见过穿着比张宪华还褴褛的。“文革” 后期,市委工作队来大队建党,一位机修工队员闲话时讲:   “我们工人有个绰号叫‘三子’,上班像‘叫花子’,吃饭像‘猴子’,下 班像‘公子’……”   他的意思是,工人同农民没多大区别,他上班还不是穿着得既油腻又褴褛, 吃饭时蹲在地上像猴子,只有下班后洗澡换衣,穿着才光鲜点。问题是,你张宪 华来学区开会也穿的像叫花子,这就太不雅观了。   他的老婆是景星公社(景星)台上新场人,名叫阮大秀,也许高山姑儿针指 欠佳,补的衣裳尤如“百衲衣”,且不同颜色的布都乱缀其间、且还缺乏洗涤, 可以说,使大都市分配来学区的女生瞠目、男生嗤之以鼻,但是他却“烂”得来。 申家栋给他取的绰号是“张痞子”,当面叫,他一点不恼、也不赧颜,而且还以 微笑答之。   为了生存,他也学了其他“手艺”,算八字、阴阳生、画符、抓鬼、治病 (5),当然,作这类事情他绝不穿“百衲衣”,还必须穿光鲜点;作这类事情 还必须嘴上功夫了得,所以附近的山民都信他忽悠,田塆队的干儿、干女就收得 不少。然而,由于业务不多,他也没有因此而发财、发家。   城镇人都不愿在山区久呆,日子一长都想法外调。自从“工分教师”全部转 正后,年岁长的都调来中心校“养老”,让每年分来的年轻人上山锻炼。于是, 张宪华这样的老教员,在庙坝坡坡呆了几十年,每年送走一位旧同事、迎来一位 新同事,现在也终于轮到他下山了。自从转正后,他的“百衲衣”也早被扔了, 自然也购置两套体面点的西装和其他衣服。   他同阮大秀育有一女二子,女儿和长子在教书,幺儿当保安,均年长我的孩 子、均已婚配生儿育女。他们夫妇未与幺儿分居,想必经济上他要援助一下次子。   陈正文生平无所谓机遇,他主要是靠家庭背景谋求了他想要作的工作,前文 已有交待的,这里不重复。   他与张永钦一样,开初也想教书,但两河坝儿不比高山坡坡,像张宪华那点 学历可以在山上找个教员位置,在山下肯定找不了。自从兴起聘用“工分教师”, 陈正文也开始找门路,他想当两河大队的“工分教师”。没想此时却杀出一匹黑 马,他的侄儿陈维富(陈正祥长子),本公社所谓戴帽高中(6)毕业已两年, 由于学习成绩不好,校长吴师中并不看好他,但是他也想弄个“工分教师”干干。 陈维富与李沂卫是同学,小弟回城后他们还有书信往来,他向往的自然不会是终 生犁田打耙。比他们高两届的令狐荣贵(即二狗)是一一五中毕业生,算正牌高 中生,已被学校聘为“工分教师”——他原是学校尖子生,校长吴师中很看好他。   王成伟的大哥早年被抓壮丁,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六十年代退伍已是营级干 部,任本区商业局副局长。当他找到幺兄弟时,热泪盈眶,立即将头上的军帽揭 下,戴在了幺兄弟头上……   王成伟早先任耕区粮食保管员时,娄恒定为其作媒,将外侄女邹作华介绍给 他。他家属狗老孔生产队,间半旧屋与陈维仙家算是“接屋连房”,母子俩过的 日子不说也艰辛。此时土地已经下户(一九六二年土地下户),播种玉米、插秧 均须雇人或换工,也须管伙食。张永钦去帮他插秧,就见到邹作华已经以主妇身 份在他家煮饭了。   郑少荣是郑少珩二弟,与令狐荣明同是区人民医院办的“速成卫校”第一期 毕业生,不同的是他毕业后被医院留用任实习医生,不久就在医院参了军。若干 年后自卫反击战,他已是随部队上前线的军医了。他同邹作华“订婚”还在读小 学(他俩均年长于我,但却是一九五八年小学毕业生),那不过是大人们讲的一 句玩笑话。娄恒定为自家亲外侄女当介绍,郑少荣母亲不会不知,待邹作华未婚 却以主妇身份住到王成伟家时,郑母却不依叫(7)了,跑到公社去“指控”王 成伟破坏军婚(也许有旁人唆使),此时大哥的军帽还没有戴在幺兄弟头上,要 不然他们两家有所一“拼”。   郑母属南方精悍、精瘦形妇女,但却是碾场的“女霸”,也是生产队的“女 霸”,男人打铁伊能拉风箱打二火锤。男人去世了,伊能帮儿子拉风箱打二火锤, 媳妇是伊亲内侄女,反倒不如伊。我也曾玩过打二火锤,没膂力是不能胜任的。 郑母现在虽然不能打二火锤了,但“霸气”依然不减当年。   人是复杂的生灵,即人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想法,有的人不怕艰辛,宁 可自己亲自“垦荒种地”;有的人却有些懒惰,不愿自家下功夫“垦荒”,宁可 耕种“人家开垦后的熟地”——这正是山民们常说的戏谑话:萝卜青菜,各有所 爱。当然也不排除,如此的边隅山区,少男少女学生时代就早已偷偷品尝“禁果” 了。   其实,王成伟要算标准的小伙子,有一米七的个,但郑少荣更胜一筹,不单 是标准的小伙子,却有一米八的个,要算标准的军人,且二人脸形、五官均不丑。 老表姐(娄碧玉叫邹作华表姐)人才也的确不赖,要不然郑母何须为儿子争呢?   然而,郑母的“棒打鸳鸯”,却为狗老孔生产队的另一名女子带来了机遇。 她名叫刘盛英,虽然属地主子女,但几位兄长却是“名人”,大哥有一米八的个, 解放后一直在桃子凼粮站工作;二哥个子稍矮,名叫刘盛怀,是远近闻名的细木 匠;三哥也是木匠,手艺次之;最有能量的是堂兄刘东安,解放后、合作社时期 均任干部,耕区解散后任大坪大队支部书记。不足的是刘盛英结过婚,又年长王 成伟,但是没有孩子。她瞧见郑母留下的“门道”后,就采取主动向王成伟母子 示好的方法,狗老孔的土地属“青扁沙”、“墨石地”(8),破旧的一间房加 幺厦不足30平米,且此时的“幺兄弟”还不知有个军人大哥存在,刘盛英的青睐、 热情,使王成伟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恩心态,不能说干柴遇见烈火这样的贬义 词,他们很自然的就结合拢来了。   在溪源这边陲一隅,不管张王李姓,山民的风俗是:男子分房份,女子众家 亲。加上前不久大哥寻母、寻弟的佳话,王成伟终于在“四清运动”后(“四清 运动”时,王成伟属被清理对象)的一九七二年加入了党组织。他没有搞过“打、 砸、抢”,公社政务恢复正轨后,就荣任了公社“成人教育”办公室主任、学区 党支部书记。   陈正祥走的门路,就是托姐夫(刘东安)做王成伟的工作。问题是还有一道 难题,那就是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梁隆贵。陈正祥不好意思去找梁隆贵,几十岁 的人了,万一碰钉子也没有回旋的余地。陈维富只得自己出马,已是娶了老婆的 人了,该自己历练了,且小辈找老辈死磨歪缠、软磨硬泡,有时还最有效。   结果是:违背常理、也违背校长吴师中的意愿,调令狐荣贵回两河大队任会 计;调陈维富、刘元勤(邹作容女婿)任两河小学“工分教师”,陈维富任体育 教师、刘元勤任语文教师。殊不知,第二年公社下通知,招聘本公社年龄在20一 30岁,具有高中文化的青年为公务员。令狐荣贵忿然舍弃了大队会计,报名参加 了考试,全公社共有几十名考生报名,最终录取为八名,令狐荣贵名例第二,第 一名为大坝大队的女生。   陈正文最先跑门路,结果被年轻人争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他一路顺风, 校方肯定是要青年而不是中年。“四清运动”时,他曾有幸被派去支援国防厂内 迁建设,后来建设湘渝铁路又没有他的份了。其实不管建厂房、筑铁路,其工作 都不轻松,都是肩挑背磨活儿,不是他的所爱。   公社成立农机厂,他又请求我父亲收他作徒弟。父亲的本行是无线电,这要 求学子本身具有这方面的爱好、兴趣,学生时代就爱亲自动手、有摆弄晶体管、 收音机的经历。现在已过不或之年的他,才想从头开始,是传授“密籍”吗?况 且,眼下的农村还没有足够的家用电器供维修,唯一可供学习的只有内燃机、电 动机。于是父亲就对领导说了,准备为大家讲几天柴油机、汽油机、电动机、车 床、气锤等农机厂现有机器设备的原理、使用和保养的课。使他感到不好受的一 点是,一摸机器就是油污,尤其是拆卸、清洗、组装,不抹一身油污根本学不到 手艺,看来这一碗饭也不那么好吃。   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他家的房子被占用,堂屋用作缝纫店,右边小 二间用作理发店(即上河面,陈正祥的房子是邮局),左边没屋,为横街。缝纫 店新来的三位师傅是青羊市街上居民,为支援溪源人民公社成立,迁来两河口, 加上当塆的湛治由,每天四部缝衣机踩得飞快。三位师傅都带有家小,王师傅住 大坝生基岗队,张师傅住星台顶星台队,龚师傅住星台石坎子队。龚、张二位师 傅负责裁剪,他们的长女、长子踩自家的缝衣机,王、湛二位师傅自然也用各人 的机器。加上自家妻小订扣、锁眼,每天有七、八人工作,好不热闹。然而好景 不长,公社企业散伙时,师傅们只好各回各的生产队,青羊市的三户同我家一样, 已不可能再回青羊市“半边街”(9)了。   公社企业解散的同时,陈正文家庭也获得退赔的房子。由于茅草顶已年久失 修,陈东山就叫朱舟有等人帮他翻盖,那知队长的运气最好,拆屋顶的时候,他 的圻头拆出一卷布,这样的意外之财,比卖“弯子”收工钱还划算(当然,不知 是哪个裁缝藏匿)。俗话:“裁缝不偷布,堂客没得裤;裁缝不偷布,当面剪一 尺。”   龚师傅名叫龚催云,他的长子龚晓琴一九四0出生,但与郑少荣、陈正文、 李沂建却是高小同学。一九六0年他读了区办速成师范校,结业后同于云彩等同 学被分到青山公社的小学教书,六一年底“政策压缩”回到生产队。他回家务农 的同时,自然也干他父亲的老本行。由于同陈正文是同学关系,两河口的房子又 是要冲,他就租赁同学的房子开起了缝纫店,生产队的“提成”照交不误。   后来星台大队又在张家嘴建了大队办公楼,大队书记要他回去“领班”,即 领大队缝纫店的班,他才很不情愿退了赁。然而俗话说:“你有前算,我有后算; 你有长箩系,我有翘扁担。”他请我给他做了个大衣柜(此细节前文已有交代, 这里从略),在对抗“造反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同时、在大队缝纫店领班 的同时,有山民拿布料到他家里来,他照接、照打衣服不误——有山民信得过他, 要送钱给他用,难不成将“工人阶级”的手缚住?   其实,与龚晓琴作对的,就是他们本队的退伍军人陈怀书。一九六一年春我 住“水肿病”院时,就曾睡他家堂屋楼上,那时他已在部队服兵役,并娶了老婆 在家里。他退伍后担任星台大队民兵连长,“文化革命”初期,曾带领民兵跨界 去掘了原羊磴区区长郗阜农的坟、掘了溪源大地主郗全儒的坟。据说大坝大队的 社员之所以饿肚皮,就因为郗全儒的坟冢占了大坝的“风水宝地”。郗阜农、郗 全儒是过去的名人,他敢于在过去名人头上“动土”,自然自己也是“名人”了。 不过,据张吉成讲,羊磴郗家在星台并无耕地,陈家与两个死者并无“血海深 仇”,陈怀书的行动,不过是“应时而生”罢了。所以,大队民兵连长出不了多 大的名,也许还出的是“丑名”。   但是,不管你陈怀书出什么“名”,我龚晓琴却不惧你这个同庚的退伍兵, 且陈怀书除任大队民兵连长外,其他什么职务也不是,就连“造反派”也不沾边, 倒是他手下的几个民兵,有的还参加了什么“派”。“老表哥”明白,自己与陈 怀书并无仇恨,无非是退伍兵忌妒他能挣钱,自己没技术不能挣钱,仅此而已。 并且“表哥”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三个妹夫,他(她)们均各有各的本事、各有 各的能耐,所以他照打他的衣服不误、照挣他的钱不误。   其实,我父亲与陈怀书关系向来不错,他为他们大队的面房、为他自己,曾 常找父亲修理机器、家用电器、手表之类物件。父亲也曾找他帮过忙,那是二弟 的舅哥华丹福来求父亲帮忙。华丹福结婚到冷家坝,属上门女婿,女方是独生女 儿,但箐洼溪属高山人少地多队,冷家坝属人多地少队,队长不同意接受华丹福 入户。其实,这是违背《婚姻法》规定的,父亲找陈怀书“通融”后,经他多方 “调解”,李沂建舅哥才落户到冷家坝队了。不过,人往往受命运所捉弄,若干 年后区府开发眼镜湖一带,修建高山别墅、避暑山庄等旅游基础设施,华丹福 “肠子都悔青了”(10),也回不了箐洼溪了。   这里顺笔啰唆两句后话:那个时代,龚晓琴与陈怀书“同室操戈”,斗得 “你死我活”,但二位对手后来的结局都不佳:改革开放后,服装生产厂家已比 比皆是,生产出的服装各式各样,各种质地、各种花色,可以说琳琅满目、目不 暇接、数以万万计。如此,龚大师傅也就无事可做了,他“火红的年代”已经过 去,“下海”也为时已晚了,那只能是下一代人的事了;陈怀书却是更为不幸, 他见我种植葡萄、修塘养鱼搞得来有声有色,也常与我交流种养殖经验,在自家 屋侧挖个水凼养鱼、在他自家承包地里栽了不少果树。十几年后的二00五年早春, 因修剪果树不小心,跌下后檐沟摔死了。   当年,陈正文是有心之人,正是看好老同学的“生财有道”,也买了部缝衣 机搁在家里,也想学裁缝。但不知他正式拜师没有,总之他老同学决不会吝啬, 会慷慨传授他一些裁剪技术。我看他常爱往龚晓琴家跑,我跟“表兄”做木器, 就见他从不“脱班”——农机厂上张家嘴没几步路,他的工作“可伸可缩”。后 来,我见他既能裁、剪,又能踩缝衣机了,他还叫我为他做了一张案板。但是, 他放不下“面子”,人家说句:“文二爷!打衣服呀!”他脸就会红。他不是学 艺“那块料”,开不了业,做不了自己心里想做的手艺。   我这位好友的“信心”,从来都是“知难而退”,反正农机厂财会办公室也 需要人手,不管作会计员、出纳员,还不是领导口里一句话吗?央求领导主要是 凭感情,人与人之间,培养感情还不容易吗?如此这般,他想学裁缝的同时,也 担任了农机厂的出纳员。   出纳员的工作就是出差收款、购买器材。不久他通过培训,考取了专业会计 一职。后来农机厂与农机站分家,他与陈正祥同时被“分配”到农机站,农机厂 属社办企业,农机站则属区农机水电局下派机构,陈正祥负责管理油库,他做会 计工作。不久,他将长子陈维强也弄到农机站学习汽车修理,后来父子俩都办理 转为“招聘”员工了。   注:   “烂日子”:我乡指1959年5月至1962年5月这段日子。   “滚得了烂”:溪源方言、俚语,即能过艰苦、艰难的生活。   “炒人家冷饭”:溪源方言、俚语,意思是跟着人家吹打过的曲牌重复,没 本事。   打嘛:重庆、溪源地区方言、俚语,语句尾音字、词汇,解释请参看本部第 三十五章629页注3。   治病:溪源迷信习俗,在正规医院治不好的病,山民认为这是某某鬼魂找倒 该病人,只有请道士或其他学过法术的先生、巫婆来治病,或抓鬼、或与鬼订盟 约,病家愿出若干冥币,或许什么愿,请鬼魂放手。当然,也有因此碰巧病愈者。   戴帽高中:“文革”末期,兴起将小学上面办初中班,后来又办高中班,以 解决学生读书问题。人们戏称这种高中为戴帽高中。   不依叫:溪源方言、俚语,即有不服气、不依不饶之意。   “青扁沙”、“墨石地”:溪源泥土、泥色的分类,“青扁沙”地不耐干旱; “墨石地”既不耐干旱,且土质瘦。   “半边街”:青羊市街道名之一。   “肠子都悔青了”:溪源方言、俚语,形容懊悔人的懊悔层度,即某人为某 件事、某个行为很懊悔,肠子都悔青了,也不能还原。 (未完待续) ※※※※※※※※※※※※※※※※※※※※※※※※※※※※※※※※※※※ 本期编辑:太蔟 本期校对:应帆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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