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25/02(第三七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inyusi.org           ※ ※※※※※※※※※※※※※※※※※※※※※※※※※※※※※※※※※※※                  § 【卷首诗】            §   早春黄昏里的树                  § 陈 苦:早春黄昏里的树      §   ·陈 苦·                  § 【牛肆】             §                   §  董剑华:父亲是真的累了      § 如果我爱你  黄明红:福缘           § 必定也爱你 Dandan Qiao :拥抱西方文明才是  § 在这个黄昏里的样子     拥抱真的文明       §                   § 花还没红 【丝露集】            § 叶还没绿                  § 梢比昨天更柔软 椿 楸:一个号码         § 更接近天空的高度 劳 柯:我的一天         § (也是手可摘星辰的高度) 陆思良:同学少年         §                   § 在这个寒意还料峭的黄昏里 【网里乾坤】           § 春天的信息像电流和私语                  § 在我们的体内缓缓流动 王庆民:韩江获奖带来的省思    § 方舟子:杜甫《至后》真伪辨   § 与其说我善于等待                  § 不如说我沉湎于自律 【网萃】             § 喜悦来得越迟                  § 一定也去得越晚 之光长篇小说《红黑时代》评论集萃 § 我宁愿我们相遇在                  § 彼此更能欣赏的时光里 之 光:我为什么要写《红黑时代》§ 之 光:正襟危坐写小说     § 如果我爱春天 刘荒田:《红黑时代》序言    § 必定因为也爱这些树木 苏 炜:千山独夜雪,万里一声箫 § 在这个黄昏里 卢新华:满纸吐真言,一把辛酸泪 § 等待过春天的样子 陈瑞琳:荒谬残酷青春的证言   § 沙 石:黑暗中的一束光     § 陈 九:编年史式作品的文学意义 § (寄自纽约) 李文心:血色青春的挽歌    § 陆蔚青:非如此难以抵抗遗忘   §                  §                  § 【网讯】∽∽∽∽∽∽∽∽∽∽∽∽∽∽∽∽∽∽∽∽∽∽∽∽∽∽∽∽∽∽∽ ◆ 纽约的美国华人博物馆将于2月22日下午3:00-4:30pm举办一场文学座谈会, 讨论本刊编辑应帆的小说集《漂亮的人都来纽约了》。座谈主题将集中于“共同 探讨离散文学在华语书写中的重要地位,并展望移民故事如何成为时代记忆中不 可或缺的一部分。”应帆也将回答有关写作的灵感问题,小说集的非线性结构, 主要人物的同质性和差异性,哪些小说情节源于亲身经历、哪些情节更注重于虚 构,以及为什么故事着墨于情感关系等等话题。 活动网页介绍: https://www.mocanyc.org/event/moca-talks-all-the-beautiful-people-have-come-to-new-york/ 本次活动免费,将以中文进行。博物馆也可以免费参观,欢迎大家报名参加。 【牛肆】∽∽∽∽∽∽∽∽∽∽∽∽∽∽∽∽∽∽∽∽∽∽∽∽∽∽∽∽∽∽∽ ◆     父亲是真的累了    ·董剑华·   父亲是真的累了。浓重的困倦之气缠绕纠葛,以至于每日没有多少清醒的时 间。   还记得阳春三月的时候,他还完全不是这样。虽有些脚步不稳,尚能独立行 走三五百米。白天在门前晒晒太阳,和邻里闲聊几句。八十多岁高龄,一切还不 是那么糟的样子。   那时正赶上给母亲镶牙,消炎、咬牙印、戴假牙、一次次修正,总之来回奔 波。看母亲反馈信息不错,父亲也动了换假牙的心思。他的假牙磨损严重,几乎 变成光板板,吃饭是囫囵吞咽。俗话说,牙好胃口就好。若能让父亲再换口假牙, 必然有利于他消化吸收,走路更能得劲点儿。父亲虽然一再说“年龄大啦,换那 个有啥用,还不是白花钱!”但在我的坚持下,最终同意与母亲一块去牙科医院 镶牙。   这一来,两个月就过去了,父亲牙齿和口腔的磨合还没达到较好状态,我仍 需不定时带他去牙科医院调试。尽管下车后,需要我搀扶过斑马线,可一旦走进 步道,父亲就立马让我松手。众目睽睽下,他的要强性格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父亲竟然在房间里摔了一跤,造成左肩胛骨骨折。兄长及时带去 医院诊治,医生以年龄太大,身体条件不允许手术,让回家保守治疗。其后的一 个多月,父亲缠着绷带度日。那种骨裂的疼痛,我们不问,他不会去说。   至于后面几次的假牙调试,我都是分外小心,搀扶着他去。年轻的女牙医听 着我的讲述,看着父亲坚强的样子,不断夸赞他刚强,而她变化的声腔里,我听 出了悲悯与怜惜。   镶牙的事情趋于平静。父亲心慌气短、胃部嗳气反流的老毛病又突然加重, 被送进了中医院。大夫建议住院检查。一番折腾,年轻的医生言之凿凿地对兄长 们说,检查结果显示父亲肺部出现问题,恐怕时日不多。我一时愣怔发懵,上天 不可能这么绝情,十多年前他老人家胃部就遭遇此病做了大手术,难道现在恶疾 再度附身,还要受其折磨?静脉输了几天消炎、营养液后,医生准了父亲出院。   从此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腰间无力双腿发软,以前被他极度反感 的拐杖,再也离不开手了。他的活动空间也一再压缩,最后只能在房间里,躺椅 和土炕之间选择。那张伸缩躺椅使用已久,也只有父亲会将就着去用。白天他几 乎一直坐在躺椅上,很少上炕,他说这样去解手方便些。通往卫生间的过道,因 为要上两层台阶,他再也去不了了。母亲只好弄了个临时小便桶放在房子外墙脚。 使用没多久,一次小便,因眼前犯晕,腿软无力的父亲顺着墙壁瘫坐在地。这下, 只好用上室内可解内急的辅助工具。就这样,眼看不到一米的距离,他要从躺椅 起身去小解,也是极为艰难的。尤其是转身、落座,他把控不住自身,随时可能 失去平衡,导致摔跤。   这时,我们往往都不在旁边。八旬的母亲也正好在厨房或大门口忙碌。他不 由自主跌倒在地,等瘦小羸弱的母亲回房发现时,她根本无法将父亲扶起来。她 只好出门去寻求帮助。现在的巷道人烟稀少,村民要么去打工,要么进城去住。 偶尔有路过的村人还好,直接来帮忙。若没有,母亲只能挨家拍门去唤人。几次 过后,个别邻里都有点躲着母亲了。   等忙完工作,周末回到家。忙得团团转的母亲看到我们煲的汤或是买的补品, 叹着气说,“你大吃不了,就别再弄了。”   祸不单行,父亲的嗓子莫名地嘶哑了。发声困难虚弱,要靠近才能听得清。 我俯下身子,凑近他。“你这不是行孝,是作恶呀!”我浑身一颤。“你们买好 吃的好穿的,让我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啊……你妈跟上我受恓惶,趁她能怕跑 能动,给她多买些……”他是如此消瘦,眼见的一圈圈瘦去。颧骨高高凸起,眼 窝深深陷去。   一股无力、无助之感袭上心头。时光的利刃,在深深地雕刻着时间里的每一 个人,七老八十难道就该如此不堪入目吗?年少的轻狂、中年的沉稳都统统烟消 云散,只给留下一地鸡毛吗?曾经的颜面呢、体面呢?   环顾四周,看着再简单不过的管护设备,我们这些晚辈做不到全天候陪伴, 做不到无缝对接,做不到专业照护……我们真的尽不到孝心啊!   困局,死局,有解吗?   听人讲,那些专业化养老管护团队,医养结合,年富力强,专注专心,设备 齐全,让失能老人感受专业照护的力度和温度,少受无妄之痛……   我突然为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汗颜:中国流传几千年的孝道,难道要在我们这 代人手里变样?我们这样做,对得起老祖宗的遗训吗?   窗外寒风凛冽,敲打着枯枝败叶。看着又昏昏睡去的父亲,我眼眶湿润,心 里一阵酸楚。 ◆      福 缘    ·黄明红·   今天是一个平凡的星期三,但收到了两条信息,让我觉得有必要做一个记录。   一条是一位刚离开公司不久的同事发来的WhatsApp信息,问我今年是否有写 “蛇福”,是否可以给他一张。并说他已经收集了四年的了,希望能延续下去。   为什么他收集了四年了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我的书法跟着老师学了几年,后来随着老师退休也就没有什么练习了。2020 年春节之际,正值疫情期间,没有什么娱乐,就在家里挥毫写毛笔字。写多了就 拿到办公室送给同事。我拿着一叠“福”啊“春”啊等吉利字去发给同事,有些 同事很高兴,有些却表示没有兴趣。我意识到这样的方式不合适,让自己不太舒 服,好像我还求着人要似的。到了2021年春节前,是牛年,我就把牛头的特点融 入福字写了“牛福”,拍了下来,然后通过Email发给两组同事。一组跟我在同 一楼层,我让有兴趣的可以直接到我的座位拿,另一组同事的办公室在二楼,我 就让他们在限定时间内回我的邮件,并说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这样的做法反应 就不一样了,很快就有同事围到我的座位前来拿,开开心心地表示感谢,有的拿 了就走,有的聊几句,有的还左端右详地挑着看哪张更好,哪个“牛福”更形象。 至于二楼的同事,我搜集了回应,按照需求到楼下去分,完全一视同仁,连总经 理也回复我他要一张。有一个没有Email给我的经理看我在分发,让我也给他一 张,我说你没有回Email给我,就没有了,明年你要早点回。接下来几年,他果 然就及时回了我Email。   我这样每年春节送福已经到了第五年了,对我来说是很有趣的经历。首先, 同事的回复就很有意思,有的简单表达要一张,有的回复完也送新年祝福,有的 会赞赏说写得很有创意,有的会表达好奇问你应该花了很多时间练习吧,还有的 把我每年写的拼图在一起发给我。另外,大家也会把这个当作一个谈资。去年, 我把龙福发出去后,有个同事A过来找我,建议我应该给龙头画上龙须。今年, 我还没有写,有同事就问我会怎么写蛇福,是不是把龙头改成蛇头,我笑说可能 是也可能不是。后来,有次开会的空档,同事A也问我要怎么写蛇福,我说你有 什么好建议?他果然发给我一个图片,于是今年我也写了他建议的版本。再有, 不知不觉中,我似乎已经在办公室创立一个传统了。有个同事的回复让我很感动, 她说:“I really love and appreciate your art every Chinese New Year. It boosts the CNY mood of my home instantly. Thank you so much for offering this and keeping it as our office tradition. It means a lot. ”   今天还有一条信息是一位在职的同事通过Email发过来的。几天前他回我的 “福”email时说我的“福”artwork 激起了他想重拾书法的愿望,并问我是否 还有红纸。我上个星期回他说我新买的红纸应该周末可以到,这个星期可以带给 他。今天他回复说,他让我失望了,他在马来西亚上中学时学过大小楷,已经二 十多年没有练习了,现在提起笔来,发现自己功力大减,还需要多加练习,说也 不要红纸了。他还把他写的繁体字的“发”拍了照片给我看。我看了哈哈大笑, 很开心,特别是他真的提起笔写了。我说:“Let’s make a deal:明年我写 ‘福’,你写‘发’,一起分发给同事。”   这也让我想起了上个星期跟一个新同事的对谈,因为他说到他女儿在学书法。 事情是这样的,他看到我的email之后就通过Google Chat发了信息给我,说不知 道我们是否见过面,但他很喜欢我的书法,想要一张给他女儿。女儿在上小学, 有学一点书法。我就请他到我的座位来拿。他看到我写的福字那么大 (纸是A4 长边大小的正方形)有点吃惊,说他看Email以为是红包纸大小的呢。然后问笔 要很大吧?我说,对,不过大笔也可以写小字。我也写了红包纸大小的福字,就 也给了他一张。他说正好,他的小女儿也会喜欢。接着说他有三个孩子,我说那 再给你一张,他说不用,最小的还不会欣赏。他回到座位后,又给我发了一条信 息说:“still staring at it with amazement! Thank you!!” 这信息让我很 开心,我喜欢这样真实的表达。   无意中写的一个福字在生活中荡起了一些涟漪。我还会继续这样每年写下去, 相信未来还会由此而结缘。   生活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点滴和涟漪而变得更加美好。   (写于2025年1月22日) ◆         拥抱西方文明才是拥抱真的文明   ·Dandan Qiao·   作为一名曾经在盐碱地里贫寒求学21年,后适逢机会到美国和新加坡工作8 年的河南女生,我十分想把过去这些年的经历分享出来。写下这篇文章,不仅是 为了记录个人的成长历程,更是想让读者看到在不同制度和文化下个体命运的差 异。我的故事从河南一个贫困村庄开始,穿越北京邮电大学和清华园的挣扎,辗 转至美国和新加坡的求学和工作。这一路,我亲历了不能更苦的压迫,也见证了 民主自由的滋养如何让我重获新生。通过讲述这段旅程,希望为更多人提供一种 思考:制度的选择如何深刻影响个体的命运,而我们,又该如何在新的路口选择 更有尊严、更有希望的方向。   贫寒求学二十一载,在受压迫的盐碱地里突围   出生和从小生长在河南新郑龙湖镇小乔沟村的我,家庭出身算得上是中国社 会的底层。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事情,就是父母靠种地和农闲时外出打零工支撑 着家。为了供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孩子上学,父母几乎做遍了各种各样的苦力活, 做木活、修管道、滚涂料。这些记忆让我很早就明白,我生活的周遭是一片受压 迫的盐碱地,唯有靠自己不断努力才能找到一条突围的缝隙。小学时,父母虽然 一度动过让我辍学的念头,但最终还是坚持供我读书。我知道,那是父母在命运 的荒地上咬牙拔出的一根稻草。为了不辜负他们的辛劳,我告诉自己,学习是我 唯一的机会。小学六年级,我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成为了我学习道路上 的第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我像饥饿的庄稼一样疯狂汲取知识的养分。初中时, 我的英语老师给我提供了许多练习册,而我用尽了全部的课余时间,一本接一本 地完成,直到书页变得卷曲模糊。虽然生活依旧贫困,但内心的希望却越来越清 晰:知识,或许就是我能改变命运的工具。   高考时,我未能如愿考上清华大学,但我并未止步。被录取到北京邮电大学 的我,靠助学贷款和自己的勤工俭学收入度过了大学四年。从送报纸到家教,我 每天工作两小时,把生活费从父母肩上彻底卸下。这段时间让我深刻体会到,贫 困带来的不是屈服,而是反抗,是在泥泞中拼命生长的力量。现在回头看,早年 间的求学路是一场艰难的突围。父母的辛劳、自己的执着,像在盐碱地里一点点 挖出的渠沟,终于让我迎来了知识的灌溉。在北邮的学习和努力,为我争取到清 华大学经管学院硕博连读的机会。这不仅是一纸录取通知书,更是我从盐碱地中 飞出的第一步。   “盐碱地”不仅是对我过去成长经历的形容,更承载了今天的我回望往昔的 态度。这片土地既孕育了我的顽强,也禁锢了我的脚步。2008年,我第一次来到 北京,进入这座繁华都市的985学府,盐碱地的阴影依然如影随形。在北京邮电 大学,我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中国社会的不公平,它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同 学们中,那些来自一二线城市的孩子们,吃的是进口零食,用的是最新款电子设 备,衣着光鲜亮丽,课余生活是健身房、音乐会和海外游学。而我,一边计算每 月的饭钱,一边揣着打工攒下的钱,给家里寄去一点接济。这种鲜明对比让我在 自卑和愤怒中挣扎,迫使我不停地追问:难道盐碱地上长出的生命注定矮人一截 吗?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如国歌里唱的,是“不愿做奴隶的人民”,但 他们不愿又能怎样呢?或者正如我十分喜爱的许章润老师在《世界文明大洋上的 中国孤舟》中所说:“够了,这骁骁漫天谎言、无边无尽的苦难;够了,这七十 年的尸山血海、亘古罕见的红色暴政。”许老师的文字激荡着我的内心,让我在 无力与愤怒中多了一些看清世界的勇气。后来,即使进入清华这样顶尖的学府, 我依然觉得自己无力得像盐碱地里的庄稼,再努力想长高,也长不饱满。我没有 来自家庭的资源,没有父母的扶持,甚至连在北京安身立命的基本经济条件也不 具备。北邮四年大学生活让我迈出了在一线城市生存的第一步,而清华的五年却 让我更加怀疑未来。学校的教育依旧封闭,缺乏国际视野,许多老师的思维局限 性让我屡屡碰壁,科研进展也不顺利。   我想清楚了,如果不走出这片土地,不看看更大的世界,我的人生可能真的 要被这片盐碱地彻底禁锢住了。包括清华在内的贫寒求学路上的二十一年,让我 认识到了这个时代的限制,也让我更加迫切地想要突破它,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出 路。   赴美国新加坡八年,在西方文明的滋养下重生   清华博士临近毕业时,我深感前路茫茫。以清华的科研训练和积累,我很难 在国内找到理想的学术界工作。至于企业界,以我的专业背景,大概只能做码农, 而对女生而言,这种工作既辛苦又缺乏发展空间。然而,为了生计,我没有选择 退缩,依然努力了一次。我开始疯狂地投递简历,企图为自己争取一条留在北京 的生路。但结果却可想而知——屡屡碰壁。走投无路之际,我决定赌一把,向导 师申请出国看看。或许,换一片天地,我会有不同的命运。   但这条路也并不平坦。清华导师明确表示不愿意资助我去美国的费用,让我 留在他们那继续干活读博后,这让我几乎陷入绝望。但我不愿轻言放弃,于是开 始自己一封一封地写邮件,联系美国的大学,描述自己的学术背景和求学愿望。 幸运的是,在发了无数封石沉大海的邮件后,德克萨斯州一所大学的一位资深教 授终于回复了我。这位已年逾七十的老教授愿意接收我前往学术交换。在清华的 最后一年,我的生活依旧充满挣扎,但内心有了一丝曙光。我知道,我即将踏上 一条逃离“盐碱地”的路。去美国之前,常听人说那里的空气是甜的,我心中对 此充满向往。   终于,当我从飞机上走下来的那一刻,这种甜美的空气扑面而来——一种真 实到不可思议的自由感油然而生。在德州的这段交换经历,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 时光。美国社会的开放、民主和包容让我惊叹。在这里,没有人因为我的家庭对 我指指点点,没有人试图用出身来评判我的能力。教授们尊重我的学术见解,同 学们愿意倾听我的声音。这里的人们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努力和能力。这样的环境 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公平。这种公平,甚至让我开始质疑,为什么国内不能给 予每个人同样的机会?   物质条件的改善也让我感受到另一种解脱。我不再为每个月的生活费绞尽脑 汁,不再被宿舍里简陋的设施困住。在德州,我住的地方宽敞明亮,生活的方方 面面都令人舒适。而这种改变最让我欣喜的是,与周围人的差距正在肉眼可见地 缩小——我不再是那个永远站在起跑线后方的人。在美国的这两年,我突破束缚 茁壮生长,终于敢怀揣长得饱满的期望了。命运开始展露另一种可能性,我看到 了更多的路,更广阔的天地。美国不仅让我重新认识了世界,也让我重新认识了 自己:我可以跳脱过去的阴影,我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   在美国的成长是方方面面的,我看到了除了“把人当人矿”“内卷到极点底 层互害”的中国之外的另一番风景。特别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资深教授愿意带我, 货真价实地带我,给我资源,让我成长。而在国内的课题组,只会想着把你当个 螺丝钉,压榨你的劳动,剥削你的价值,正如中国社会方方面面,只是一个缩影 罢了。在美国,我的科研进步地也十分迅速。幸运的是,美国资深教授在我快离 开的时候,帮我介绍了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学术工作。   新加坡,一个我从未踏足的国家,却向我抛出了橄榄枝。这一现象让我感触 颇深:中国,这片我曾深深热爱的土地,却一次次地将我拒之门外;而新加坡, 这个以华人为主的东南亚国家,却给了我施展才华的机会。这一反差,让我重新 审视自己曾经在清华读书的选择,也让我更加认清不同制度对个体命运的深远影 响。初到新加坡时,这座城市国家给我的印象是秩序井然、规划精细。虽然这里 的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远不及美国德州的干燥清新,但街道的整洁与高效 的公共设施让我眼前一亮。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六年,是我个人与职业成长的重 要阶段。虽然这段时光并非一帆风顺,但相较于我在盐碱地中挣扎的前21年,无 疑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新加坡只有约五百万人口,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我在工作之余, 也细致地观察这个国家的运行机理。新加坡的华人占据人口的大多数,与我的家 乡河南一样,这里也有浓厚的中华文化根基。然而,它与国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新加坡的人均GDP已突破8万美元,而我家乡的小乔沟村,村民的收入就像李克强 前总理所说的,每月还不到1000元。我的父母,他们是我看到中国社会最为真实 一面的最佳例证。都是炎黄子孙,这样的差距可见并非由勤奋、资源或基因决定, 而是制度的巨大不同所致。   我的专业和经济学有关,这让我经常读经济学家的书。尤其非常喜欢去年诺 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的《国家为何失败》。这本书的核心观点 揭示了经济制度的重要性,但真正决定一个国家经济制度的,是政治和政治制度。 这一观点深深影响了我的思考。我在新加坡看到了高效、透明的政策如何促进社 会经济发展,而这些是中国难以企及的。比如我很喜欢的许成刚老师,他是我在 读博士时的清华经管学院院长白重恩的师兄弟。许老师和白重恩,虽然师出同门, 但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白在国内长袖善舞,不敢针砭时弊,沦为专制机器的拥趸 而许则是对中国现状一针见血,对得起历史和人民。   许老师分析下的中国经济,非常准确。他说,中国的极权制度根植于“制度 基因”,这是一种权力和产权高度集中且无法制衡的治理模式。他还说:“极权 主义制度的权力和产权集中到了不可能再更集中的程度,这正是它韧性极强却又 无法和平过渡到民主宪政的根本原因。”我在新加坡期间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制度 如何塑造一个国家的命运。在这里,私有产权得到严格保护,法治得以真正实施。 即便同为威权政府,新加坡政府需要按照法律规则行事。而在中国,即便私有产 权的概念有所发展,土地等资源和经济制高点的最终控制权依然牢牢掌握在国家 手中。这样的体制,无疑让个体的努力与创造力受到严重压制。   新加坡的教育体系和学术环境,也让我对比出另一种制度的优越性。作为一 名教职人员,我感受到学校对科研的支持是真正意义上的“支持”,而非国内那 种剥削性的“压榨”。在新加坡,我拥有更多的资源与空间去探索自己的学术兴 趣,也因此取得了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不仅帮助我在学术界站稳了脚 跟,也让我看到了个人努力在良性制度环境中的意义。六年的新加坡生活不仅仅 是工作上的进步,也是个人思想的转变。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理性自由” 的生活方式:人们关心自己的权利,也尊重他人的边界。这种对权利的尊重,正 是我在中国社会中最深刻的缺失感。在盐碱地里,人们只能彼此互害;而在这里, 人们合作共赢。   这让我开始思考,文明的真正内涵究竟是什么?新加坡让我意识到,制度不 仅仅是政策或法律的简单集合,更是一种社会的共识和文化根基。一个国家的富 强,绝不仅仅依赖于经济数据的提升,更在于人民是否真正拥有尊严与自由。盐 碱地里的玉米想要长得饱满,必须要有肥沃的土壤。而这片土壤,只有在民主与 法治的阳光下才能培育出来。在新加坡的六年,是我从“盐碱地的玉米”转变为 “肥沃土地的庄稼”的过程。这段经历不仅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也让我更加坚 定了未来的方向。我知道,只有拥抱真正的文明,才能迎接真正的重生。而真正 的文明,就是“自由、平等、公正、法治”,这听起来很像国内自吹自擂的社会 主义核心价值观,但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和现时代中共治下的社会主义文明,绝对 不是这八个字形容的那样子。相反,西方文明才是这八个字的真正代表。   站在人生新的路口,坚定地选择拥抱民主自由   在盐碱地里挣扎21年后,我幸运地在西方文明的荫蔽下度过了茁壮成长的8 年。这8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也塑造了全新的世界观。如今,已在奔向四 十岁中途的我,常常被朋友们问道:“你已经取得了这样的成绩,想不想回国? 现在,国内的人应该再也不会看不起你了吧?”也有朋友调侃道:“新加坡是好 山好水好无聊,国内才是真脏真乱真快活。”   这些言语或真或玩笑,却又一次引发了我对中西两种制度深层次的思考。朋 友们所谓的“脏”和“乱”,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环境问题,而是指国内社会和制 度中那些灰色地带的存在。比如,新加坡严禁随地吐痰,即使嗓子再不舒服,你 也得忍着;而在国内,吐一口痰无人干涉,这才被戏称为“真快活”。表面上, 这似乎是生活小事,但正是这样的小事折射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运行逻辑:一 种以规则和秩序为核心,另一种则充斥着灰色操作与各种无法无天的软约束。   将视野从这类细节扩大到整个经济社会,我发现这种“真脏真乱”的现象不 仅没有改善,反而更为普遍。许多地方的规则仅仅是摆设,遵守规则的人吃亏, 而那些钻制度漏洞、浑水摸鱼的人却得利。更令人心痛的是,压榨和剥削已成为 一种常态,尤其是对像我家这样的底层人民而言。而另一部分人,则在这样的环 境中选择浑浑噩噩地度日,既不想反抗,也不再期望改变。这种对规则的漠视与 对公平的践踏,让我对国内的现实更加清醒地认识:问题不只是经济发展的问题, 而是制度根基的问题。   站在人生新的路口,我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需要回 答一个问题——我最终选择适应哪一种生活?毕竟,如今的我,已能在新加坡这 个繁华都市立足,不再需要面对国内某些人的横眉冷对。我深知,还在国内的家 人们,他们年迈需要我的照顾,这或许会成为我回国的理由。但即使回国,我内 心的坚持不会改变:我会永远选择民主与自由,选择公平与法治。   我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一个“快活”的环境,而是选择一个让人感 到尊严和安全的制度。那些真正文明的社会,是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平等地享受权 利、承担义务的地方,而绝不是靠模糊地带和特权谋生的环境。   我希望自己的坚持,不仅能让我个人走得更远,也能为每一个看到这篇文章 的人看到另一种可能性:盐碱地出身的玉米也可以长得饱满,前提是,土壤需要 改变,阳光需要普照。   站在人生新的路口,我无比坚定地选择拥抱真的文明。这样的选择,无论身 处是在美国在新加坡在中国在清华在北邮,永远是我心中无法舍弃的信念。我相 信,这种信念会成为我人生的灯塔,无论未来的路如何曲折,都将照亮我的脚步。 2024年12月写于新加坡 【丝露集】∽∽∽∽∽∽∽∽∽∽∽∽∽∽∽∽∽∽∽∽∽∽∽∽∽∽∽∽∽∽ ◆             一个号码 ·椿 楸·   三年多以来,《路边野餐》这部电影被我看过很多遍,它给了我诸多美妙的 故事。其中一个,与电影中的一个手机号码有关。   这个号码印在修表匠“花和尚”的车后窗上,是一个钟表修理、换电池广告 的联系方式。我在第一次观影时就对它产生了好奇,毕赣导演细腻而缜密的电影 语言告诉我:它的出现绝非偶然。   二零一七年秋,在第三次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在广州拨打了这个号码。当 时电话通了,对方是位声音年轻的男子,显然不是电影中那个老迈的修表匠。他 问我哪位,我避而不答,反跟他打趣,问他修不修手表,还贫嘴说我愿意先把自 己的手表弄坏,再找他修。对方并未理睬我的玩笑,语气有些不耐烦,说我找错 人了。好在我在他挂掉电话之前急忙说出了“路边野餐”这四个字,他才忽然和 蔼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并嘱咐我一定关注毕赣导演的下一部电影。后来我 查了一下,那天距离随后毕赣导演的第二部长篇《地球最后的夜晚》杀青不到三 周。   这次通话确认了我之前的猜测,但由于通话时间太短,关键的疑问并未解答: 对方是谁呢?   两年后一个纯粹的偶然,让这个绝非偶然的号码的主人浮出了水面。   二零一九年春,我从北京坐火车赶往广西南宁,中途绕道贵州凯里。在凯里 短短的六个小时里,我本来只想随便逛逛,吃上一碗酸辣米粉,感受一下凯里是 否具有电影中那般魔幻和氤氲。未曾想到抵达之后,我碰到的一位当地司机恰好 认识毕赣导演的朋友,他告诉我导演的母亲在市区开了一家理发店。于是我改变 了计划,开始一家接一家地问,直到找到那家理发店,随后竟然与导演的家人坐 在一起路边野餐,把酒言欢,并至此结缘。这等奇妙经历,算是复制了影中主角 陈升的“荡麦一梦”。   饭中,我讲述了两年前我在广州打电话的事情,顺便询问了号码的主人,这 才得知,原来那是电影录音师的号码。   到这里,我原以为关于这个号码的故事就此完结,但其实它才刚刚开始。   二零二零年冬,我在法国家中又一次重温《路边野餐》之后,想起了三年前 在广州的那次通话。从那天对方的仓促反应来看,我意识到自己绝不是唯一一个 打他电话的人。   忽然我心血来潮,决定再次联系这个号码,这才与号码的主人——录音师梁 凯先生有了交集。   自我介绍后,我告诉他我就是三年前电话里找他“修表”的那个人。   他说他当然记得我,还对我说抱歉——那天他正在忙工作,加上之前接了太 多类似的电话,难免不时会有疏忽或掉以轻心。   我说我当然不会介意,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正是我们的通话才促成了这么一 个有趣的故事,将来会是很好的回忆。   他说是的,关于这个电话,有趣的故事确实很多。   而这正是我想问到的。我问他可否讲出一些关于这个号码背后的故事,尤其 是那些与我素昧平生但同样被电影打动了的人们的故事。   他欣然接受。   于是,在这个无雪的年末,我与梁凯先生约了一次当下颇为走俏的“云喝 酒”。我在M城,他在贵阳,我们时差七小时,那天,中午的我与晚上的他各自 开了一瓶啤酒,我们隔空举杯,为了我们的相识,更为我们的重逢。   感谢酒精,它让时光和情绪都变得柔软,也让人与人之间放下了拘谨。在啤 酒的撮合下,我成了无所不问的孩子,他成了娓娓而谈的老人。他用低沉、温柔 且略带西南口音的普通话为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是的,某种意义上,这个号码改变了我的生活。它的存在,使得电影虚构的 艺术和我真实的人生交织在了一起。   把广告电话印在自家的车后窗上是中国很多小商贩都会做的事情,这来自于 真实的生活。当时《路边野餐》的大部分镜头已经拍完。“花和尚”与陈升在镇 远对话的那场戏是后来补拍的,仅由包括毕赣导演和我在内的四个人完成。由于 经费拮据,电影里的那辆面包车也是临时借的。至于那个广告电话,本来要放的 是毕赣导演本人的号码,但他在最后一刻变了卦——他隐隐预感自己的手机恐将 被打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作品充满了信心。   那天打印广告的任务由我负责,我就在打印店里等着。待打印店老板排好了 版正要打印时,毕赣导演忽然来了电话,问我打印了没,我说马上,他说,那你 赶紧随便换一个号码吧,谁的都行。   电影里面的电话号码是不能随便乱放的,更不能随意乱编。万一被陌生人投 诉,剧组会吃官司。为了推进工作,我就把我自己的号码替换了上去。   其实我这个号码之前也非我所属,而是我母亲的,后来她不想要了,才被我 拿来用。那时我就觉得自己与这个号码有缘,感觉这个号码很好,没曾想到,之 后它竟为我平静的生活增添了那么多的波澜,有困扰,但更有温暧。   随着《路边野餐》大放异彩,通过这个号码联系我的人越来越多。多的时候, 我都防不胜防,甚至干扰了我的作息。由于电影在国内外屡获大奖,给我打电话 的人不仅来自大陆内地,还来自台湾港澳,甚至是世界各地。他们中间大多数人 仅仅是拨了号,听到能接通,就慌张地挂断了,并没有实质的通话。记得有个来 自台湾的电话,半夜三更打过来的,对方只是“喂”了一声,听到我一开口说话, 也赶紧挂了电话。还有的人打过来的甚至不会说中文,反正各种情形都有,很有 意思。   与我交流稍多一些的影迷也有。有三个《扬子晚报》的记者曾一起去看电影, 百无聊赖的她们随便选了一场,结果选中了《路边野餐》,看后大为惊喜,三人 当时在影院里就记下了那个号码,并先后联系了我,后来还对我进行了采访,甚 至为我画了漫画,发表在了她们的媒体上面。   还有个别影迷,通过这个号码与我有了更为深入的交流,甚至成了朋友,产 生了回味无穷的故事。   我有一个异性的好友就属于这类。我们从未谋面,但心有灵犀。   我管她叫小米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属于彩虹族群,家在武汉。 她有良好的家境,平时特立独行。正是因为迷恋《路边野餐》,她每年都会独自 乘坐绿皮火车去凯里一趟,感受一下路边的风。对的,自从看了电影之后,她每 年都去,风雨无阻。包括今年,因为疫情,她在广东被困住了两个月,但这也阻 挡不了她去凯里的决心。   当初,她第一次看完电影就打了电话给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我们各在各 的城市,各有各的生活,平时聊天并不多,但每次联系都特别能聊得来。她是个 超级影迷,有渊博的电影知识和过人的审美能力,令人钦佩。我不太了解她的人 生,但我洞悉她的人格。她是一个细腻且又懂得共情的姑娘,这是最令我触动、 感慨的地方。   二零一七年夏,她从我这里得知我们剧组正在凯里拍摄《地球最后的夜晚》 后,就一个人乘火车来到了凯里。到达之后,她并没有急着找我,而是先把我们 剧组所有的拍摄地场景都转了一遍,之后才又联系了我,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方不 方便她前去探班,在片场呆一会儿就行。   可以想象,像她这样一个那么痴迷《路边野餐》的人,是多么想来我们剧组 看看,可以提前一睹《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真容,并和毕赣导演聊上几句,说不 定还能跟张艾嘉打个招呼,问汤唯要个签名,与黄觉合个影。   很不幸的是,当时剧组里面发生了一次变故,使得开机第一天就不得不停工, 并导致整个摄制工作停摆了近一个月,不仅严重滞缓了电影的进度,更有资金的 损失及士气的低落。   我当时并未告诉她这个真相,只是对她说:好呀,可以的,尽管我们会很忙。   但她是那么地敏感,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说你来吧——我其实也很矛盾,挺期盼她来的,但又害怕我们的现状颠覆 了她的想象。我等啊等啊,但她始终没有过来。   后来,她又一个人坐车回武汉了。   回程的路上,她告诉我,那天她其实就呆在离我们剧组一百米远的地方,远 远地看着我们,但她选择了止步,没有继续向前……   我听了很是震惊,也很内疚。   我曾一度认为,她觉得那天的我们不应该被打扰。   后来我又想到,或许,她觉得那天的她自己也同样不应该被打扰。   就像有些东西,你明明已经拥有它了,倘若继续攫取,反而会失去。很多美 好,都是这么幻灭的。   我从未见过小米,连照片也没有见过。那一百米,是我们两人迄今为止物理 距离最近的一次。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遗憾,却也不遗憾——只要我没见到她的真 容,我就可以把她想象得无限美丽。   在我心里,她应是一位个头不高、天真可爱的姑娘吧。她发给我的信息里永 远充满了表情符,显得十分感性,但在那一天,她让我领略到了她超乎常人的理 性——她让自己的小爱与大爱在心中达成了和解,并让我的内疚也得到了治愈。   在此之后,我的号码依旧被很多《路边野餐》的影迷打通过,他们当中有人 会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述他们如何着迷于这部电影、如何被毕赣导演的 才华折服,甚至如何被这部电影改变了人生。电话这头的我自然十分开心,庆幸 自己参与制作了这部在我心中因为创造了独一无二的美学体系而将注定要被载入 华语电影史册的伟大电影。但同时我也发现,多数人都在倾诉,却少有人会懂得 止步。   不久前有一个叫小吕的学生,是学生物技术专业的,只因太爱《路边野餐》, 大学毕业后竟然改学了电影。那天他也通过号码联系到我,希望能够通过我获得 与毕赣导演直接对话的机会。   当时我心情复杂,既感动,又尴尬。我决定委婉而坚决地表明我的观点:你 的故事很动人,心情我也完全理解,但我们不应该过多地打扰导演,他也有他的 世界、他的生活。我鼓励小吕把梦想坚持下去,将来也能像毕赣导演那样勇敢探 索,最好能拿出自己的作品,去吸引偶像的注意,并与之相逢。电话那头,男孩 早已泣不成声……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小米,想起了她的追寻、她的止步和我们的 错过。其实,这样何尝不是一个温暖的结局呢?比起所谓的“错过”,收获却是 更多。   就像《路边野餐》中一个人旅行的陈升,他顺着芦笙的呼唤,在睡梦和清醒 之间一路追寻:在荡麦,他碰到了挚爱的亡妻,却不能相认,只在高歌一曲《小 茉莉》后转身告别;在镇远,他望见了疼爱的侄儿,却终不忍心将其从中年丧子 的老大手中接回;在苗寨,他见到了老伙计情人的儿子,却得知其父已经去世, 这意味着他将无法替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伙计实现愿望,将她珍藏了半生的 礼物交给爱郎。在这次追寻中,他似乎错过了爱情、割舍了亲情、辜负了友情, 但细心品味的话,结局是无比温暖的——表面上他什么都没找到,实际上他什么 都找到了。   2020年12月28至29日,M城家中 (寄自法国) ◆               我的一天   ·劳 柯·   早上我做菜包的时候孩子妈妈说她前几天买了山药,她问我能不能用山药做 甜包子。我从来没有用山药做过甜包子,就随口说把山药切成丁,再撒一些白糖 和红糖就可以用来包包子。孩子妈妈就仔细地把山药切成小丁,然后问我到底是 用红糖还是白糖还是两者都加还是两者都不用而用冰糖。我心想啥糖都一样,就 答应说用红糖吧。   山药切成丁后就会出一些汁水,红糖见到水就化成了糖水,于是那馅也就非 常稀。我尽最大的努力包了几个,发现每个都露馅,最后只能放弃。糖包子虽然 没有做成功,但今天的菜包子非常成功,真是皮柔软馅鲜美,色味俱全。   我不但做了菜包子,还做胡辣汤,当然胡辣汤是用超市里买的胡辣汤方便包 做的,不过我往汤里加了白菜蘑菇粉条花生豆和葱花。虽然这个算不上正宗的胡 辣汤,但依然喝出正宗胡辣汤的味道。孩子妈妈抱怨说花生豆加多了,她把她碗 里花生豆一个个挑给我。我喜欢吃花生豆,她把花生豆挑给我,我自然笑纳。   千人千口味,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别人不一定喜欢。   吃完饭后我问大闺女怎么样,孩子妈妈说她说玩得很高兴,我有点吃惊地问: “她给你主动联系了?”“怎么可能,是我发了好多信息问她,她才给我回了一 个‘OK’。”我说:“孩子一出去就是断了线的风筝。”   大闺女是星期三和她的小伙伴们在学校的安排下去迪斯尼的。这是她第一次 不和我们一起出远门,出门前还很紧张,出门后就不给我们联系了。据说她们行 程并不顺利,快到迪斯尼的时候堵在路上四个多小时,不知道那帮孩子怎么把那 四个小时熬过去的,是又说又笑还是各自睡觉,等她回来我得问问她。   虽然大闺女不在家,但我们还有一个闺女呢。这位在家的闺女睡到十点钟才 起床,起来后不知道为啥特别激动。她激动地让我不敢和她过去起床后的表现联 系在一块。我问她为啥那么激动,孩子妈妈说那是因为高兴。不知道她为啥高兴, 可能是因为姐姐不在家,她不太适应,人一不适应也就显得激动。   今天早上华人学者联谊会和当地的华人教会要联合举办迎新春的活动,原本 说好全家都要去,但我和二闺女临时改变的主意说不去了,孩子妈妈很不高兴, 但也没有办法。如果在过去,这样的活动我会很高兴地参加,但不知道从啥时候 起,我突然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但这样的集体活动不想参加,连和朋友聚 会也不想参加了。   人越活越“独”。   孩子妈妈说我这人太“独”,从头“独”到脚。其实我没有那么“独”,我 只是没有精力再交新朋友了,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和一大帮人说一些天南地北的事。 不知道为啥,和无关的人闲聊后,我的肚子会胀得难受。也许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身体就会有不喜欢的反应。   既然不能去参加活动,孩子妈妈就想把腌制好几天的咸肉凉起来让北风吹。 她做腌肉有两个主要步骤,第一步就是把五花肉整块涂上盐和各种各样的料,然 后用保鲜膜裹起来放在盆里,然后上面压一个很重的石头放在院子里冻;第二步 就是把冻了很多天的肉用绳子挂在院子里等北风把它风干。她似乎每到冬天都会 做,但我们吃到的机会却很少,因为在第二步的时候那些咸肉会被其他动物叼走。 我一直想给她做一个到晚上就可以拿到房子里的凉肉的架子,一直说一直没做, 那肉也就经常被其他动物叼走。   今年我虽然还是没有做架子,但我却找到一处绝佳的风干肉的地方,于是我 就告诉她把肉拿进来,用绳子捆上,我去把肉挂起来。我正预备怎么挂,就听孩 子妈妈惊叫:“我的肉不见了!”我跑出去一看,盆和石头都在,但肉不见了。   生活真是处处充满不可预测。   孩子妈妈气愤地说:“谁吃了那肉,咸死它,咸死它全家。”不知道吃那块 肉的动物会不会被咸死,我想是不会的,况且它也不知道那肉不是给它吃的。大 冬天的,生活本来很困难,找到一块肉,自然不会放过。   如果真被咸死了,那真是因“吃”而死。   想做的事都没有做,这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中午我继续吃包子,孩子妈妈 吃米饭和昨天剩的排骨,二闺女吃昨天从饭馆里打包来的半块三明治和炸的土豆 片。我出生在山东,有面食自然不会去吃米饭;孩子妈妈出生在江苏,更加喜欢 吃米饭;二闺女出生在这里,喜欢吃我认为根本不是给人吃的食物,不过闺女们 喜欢,对她们来说那就是美食。   能各取所好,人活着就会快乐,人活着快乐,也就会幸福。   吃完中饭,预备晚饭。孩子妈妈买了一包手指头大小的小鱼,大概五六十条, 她站在厨房里收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所有的小鱼的五脏六腑都扒出来。下午四点 我开始炸鱼。我加了少许的面粉,然后打了一颗鸡蛋,把面粉鸡蛋小鱼搅拌均匀, 开始一条一条地炸,虽然没有炸到酥脆,但依然很好吃。闺女吃了第一口就给我 竖起了大拇指,让我感到做饭远比自己想想的幸福和快乐。   炸完了鱼,我又把早上剩下的山药包成糖糕炸了一下。糖糕做得非常不成功, 还没有出锅就全炸开了。其中有一个似乎没有炸开,当我把它放在盘子里正要仔 细研究它为啥没有炸开时,它突然就炸开了,从裂口出喷出很多炽热的山药粒和 糖浆。还好我躲得比较快,要不然可能被毁容了。   不要被表面的平静所迷惑,爆发可能是瞬间的事。被炸得焦黄的糖糕是这样, 被碾压的人也会是这样。 (2025年1月25日,星期六) ◆               同学少年   ·陆思良·   说明:本篇小说可作为《玻璃糖纸》的姐妹篇。   《玻璃糖纸》2016年4月28日刊登于“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网刊” (https/www.chinesepen.org/ blog/archives/51471),也收录于作者的中短 篇小说集《大日子套小日子》(美国南方出版社/ Dixie W Publishing Corporation)。   * * * * * * * * * * *   篇头──   “年轻人,投降吧!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只要你们投降,意大利当局是不 会枪毙你们的。”──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某机构译制配音并在内部放映的一 部阿尔巴尼亚黑白电影《地下游击队》开场的情景:一群参与抵抗活动的游击队 员被大批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军队重重包围在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里,法西斯军队的 一辆大型坦克徐徐向着游击队员所在的楼房开进,在距离楼房几十米处,履带咔 咔响了几声,坦克慢慢停了下来。一个身着笔挺军装,胸口挂满勋章的法西斯军 官从坦克炮塔里爬出来,昂首站在坦克旁,大声向楼房里的游击队员喊叫劝降。   军官喊叫完毕,楼房里半天没有动静。坦克的履带再次咔咔转动,重新突击 前进,一路加速撞向楼房。在楼房被坦克撞击倒塌前的一霎那,一个身材颀长的 青年游击队员挺身出现在阳台上,手里高举一颗手榴弹,一边越过栏杆纵身跳向 坦克,一边顽强高呼:“共产党员绝不投降!”   1.于风亭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中国大地上开展得 如火如荼,那时节,罗小乐十岁左右,个子还未发育长大,读小学二年级。   罗小乐居住在上海市虹口区的一条街道弄堂里,弄堂叫“瑞源里”,他家的 门牌号码是290号。290号隔壁是292号(双号门牌系统),292号住着于家,于家 有两兄弟,于风平和于风亭。   于风平和罗小乐小学同班,他们俩从小在里弄玩在一起,上海话,有着“穿 开裆裤”的友情根底。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罗小乐家遭到冲击,罗小乐成了 黑类子女,于风平也紧跟革命形势,同罗小乐翻了脸,经常伙同弄堂里的大小孩 子欺负罗小乐,两人冲突不断,彼此难以调和。后来发生了“玻璃糖纸”事件, 两人遂重归于好,过后一直维持着“牢不可破”的同学/邻里友谊。   在欺负作弄罗小乐的“个人赛”上,于风平的哥哥于风亭依仗其年龄和体格 优势,做得更为肆无忌惮。于风平长得同罗小乐一样瘦小,于风亭只比他弟弟大 两岁(小学四、五年级),但已长得人高马大,不知底细的外人初次见面很难看 出他们是兄弟俩。大个子于风亭迫害罗小乐的方式是一整套组合拳:他首先是革 命运动造就的口头变态狂,每次看到罗小乐,不管在什么场合、周围人多人少, 总是隔得老远,就先声夺人高调叫骂:“罗小乐,小赤佬,你这个小老婆生的儿 子,老子要把你就地枪毙!”或者是定性定质的诅咒:“你这小资本家小滑头, 坏分子胚子,还不快给老子磕头请罪!”骂骂咧咧走近了,再对着畏缩不前的罗 小乐那副瘦小身子骨,重手重脚地拍拍打打推推搡搡,不把后者折腾到半死决不 罢休。还有更可气的,于风亭也和罗小乐同校,若是两人在学校的厕所里不期而 遇,通常都是急匆匆的要解决小便,高年级的于风亭倒也没有阻止低年级的罗小 乐“公事公干”,不过却非要在整个小便过程中照搬照念在街道里弄施行的那套 戏码不误,老调重弹的句子在比较封闭的厕所内嗡嗡回荡着反复循环,效果愈加 彰显,不到于风亭的长气小便结束拉好裤子,他的台词碎碎念就没有个完。于风 亭自己在小便池边上站立稳当处惊不变膀胱泌尿操作如常,却引得在旁边小便的 仨俩同学跟着瞎起哄、笑得叉了气,结果那些小学生们往往线路发生故障,小便 小不出或是半途而废卡住了,造成厕所里顿时挤满“小便病号”以及旁观看热闹 的,情况异常滑稽混乱,临场成为大伙儿嘲笑对象的罗小乐不得不落荒而逃,有 时候裤子都来不及穿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使有了罗小乐和于风平的那场“玻璃糖纸”纠葛风波的平息,于风亭也应 该了解自己家的家底也未必清白,也有把柄抓在别人手里,他全然不思悔改,依 然我行我素。教罗小乐他们班级语文的沈老师痛骂班上一大批作文怎样都写不出 三行字、又老是在课堂上搞破坏捣乱的学生,有句常用的口头禅:“粪坑里的石 头──又臭又硬。”罗小乐觉得,这个形象对于风亭是再合适不过了。   连于风平都看不过去他的这个顽固不化的死硬派哥哥,私下对罗小乐说,他 哥哥猪下水吃多了,“脑子戆得不转弯”。   后来的事实证明,其实于风亭的脑子是会转弯的,只不过需要一些外界的强 力推动而已,比他更强的强力。   人品度量来说,全中国范围,伟大领袖是最强的强力。   2.范童   某天上午,“为民路小学”二年级三班的教室,课间休息时段结束,上课铃 声已经响了第二遍。下一节是算术课,全班同学都早已乖乖地排排坐好,屏声静 气等待教算术(兼罗小乐他们班级的班主任)的何老师即将出现在教室门口。   何老太已近退休年龄,皮肤粗黑,面目刁钻,在那年代的学校教师中是差不 多唯一的保持了凌然正气的凶神恶煞,敢于对学生的各种歪风邪气怒斥恶骂甚至 卷起衣袖泼辣动手,可谓魔高一丈,小学生人见人怕。   不过今天此刻,教室里有例外情况,喏,看见吧,唯独“孤苦伶仃”的范童 还没有就座,而是直直站立在罗小乐的座位边,假扮一副哭丧脸,两只鸡爪似的 小手掌在衣服底下不停地相互绞着,一双水泡眼睛却紧盯罗小乐的侧影不放,好 像罗小乐拖欠并抵赖了他的什么巨大债务。同学们看着这趣味盎然的一幕,纷纷 发出轻轻的讪笑声,有个坐在后排的男同学还大胆出声教唆范童,叫他要哭就哭 出声音哭出眼泪来,地动山摇才好呢,这样等一会儿何老太进来,才能够见机行 事,同情弱者的遭遇,让罗小乐有得好看。   范童是罗小乐班里最矮小的同学,比大多数女同学都要瘦弱。范童不是正常 的瘦弱,由范童的僵板身材,同学们知道了一个名词叫“侏儒”。都说他天然长 不大,他的生理特征是家族遗传的,他的爸爸妈妈也是侏儒。不知道家长为何给 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发泄到了姓名上,因为无论是上海话 还是普通话,“范童”读着都是“饭桶”的谐音。革命运动高潮中,小学生的性 情趋向于流行痞俗和崇尚恶搞,平日里每个男女同学故意有事没事大声叫他“范 童”的时候,实际上心里都在骂他“饭桶”。要说那时的班上还有谁比“小兔崽 子”罗小乐更好欺负、离了娘胎的“出身”比罗小乐更低贱的,那就是侏儒范童 了。连罗小乐都“没有最弱只有更弱”,时不时会把范童当作恶作剧的对象。颠 倒社会的本质就是,每个人,无论大人小孩,政治生命的污点可以使你一下子跌 入地狱,但是肉体生命的缺陷却似乎更无解,它可以使你永远上不了天堂。范童 也有贬抑的自知之明,平时不大愿意和班级里的同学说话答腔,但对每个走近他 身边的同学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暴出牙床发出干笑或者做一些恶形恶状的鬼脸和怪 腔,说是假意奉承取悦也行,是真心预防恐吓也罢。   那天范童和罗小乐之间发生了一些意外的龃龉。这范童有时候也会突发兴致 在同学当中自吹自擂,吸引眼球。于风平告诉罗小乐,前几天课间休息时,范童 私下向几个女同学吹嘘,说他家里收藏有一套完整的文革前出版的《三国演义》 连环画,计有三十几本之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罗小乐心想,哦哟,《三国 演义》?罗小乐听爸爸和哥哥提过《三国演义》,虽然对于详细内容不甚了了, 但是知道那里面有许多古代的英雄人物,关公、赵子龙等,还有个叫诸葛亮的, 草船借箭、料事如神,……可以设想,老早出版的“毒草”作品《三国演义》连 环画,故事和人物再加上画面,一定非常精彩,也易读易懂。这下他来了精神, 打算和范童做一笔交易。罗小乐私下找到范童展开“谈判”,要求向他借阅整套 《三国演义》连环画册,保证速战速决,只借阅一个星期,交换条件是,罗小乐 送他五枚“精制”的毛主席像章,那是罗小乐的哥哥罗大乐前一年文革中大串联 时从各地收集带回来的珍贵艺术品,罗小乐总共收藏有十几枚,为了一睹关公赵 子龙的威武战斗场面,以及曹操诸葛亮周瑜等风云人物尔虞我诈争夺天下的音容 笑貌,罗小乐也只能忍痛割爱。起先他向范童开出的价码是三枚像章,平时做惯 了“出气筒”的范童乘机摆起谱来,要价翻倍,六枚,最后终于双方妥协,五枚 成交。罗小乐差不多拿出了一半数量的战略物资,算是“大出血”了。看那范童 装模作样的神情,好像对这笔买卖还不怎么乐意,罗小乐因此反复叮嘱了这小子 好几遍,说话算话,别耍滑头!   等到约好的那天(就是今天),罗小乐把五枚毛主席像章拿来了,其中一枚 还附有一根漂亮的饰带,范童如数收下,迅速转身将它们在自己的座位桌肚里放 好后,却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出连环画册,支吾推托说,他爸爸发现他 要把《三国演义》拿出外借,坚决不同意,还痛打了他,他没法把连环画拿出家 门。罗小乐生气地说,范童,既然你无法借出连环画,那就算了,你刚才还拿了 我的像章干嘛?你这“饭桶”,快把像章还给我,咱俩谁也不欠谁,今天我他妈 的也没时间揍你一顿,算你运道好。不料范童得了便宜竟然卖乖,死皮赖脸拒绝 交还像章,只哀求说,给他点时间想办法,过两天一定会把连环画带来,作为延 迟交货的补偿,答应可以延长罗小乐的借阅期到两个星期。罗小乐不信任范童, 表示不干,两人在罗小乐的座位旁为这事争执得面红耳赤,罗小乐眼见得跟范童 说不明白,便跑去翻找范童座位桌肚里的书包,想把像章强行夺回,因为他几分 钟前看到范童是把像章放入书包的。可是怪了,罗小乐兜底翻找,却发现范童的 书包和桌子空格内都没有那几枚像章,像章不翼而飞,难道这小子还会变戏法! 罗小乐回过神,一怒之下弯起手指敲了一记跟来阻挠的范童的脑壳,威胁他赶快 把像章交出来,否则要他好看!范童被敲得叫唤起来,显出痛不欲生的表情,脑 壳上果然应声鼓起一个大包,这看着也像变戏法。罗小乐还要说什么,上课铃声 响了,他只能气呼呼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但一转眼看到被打的范童不甘罢休, 如影随形,又走回来黏糊在他座位旁站下了,一副可怜的“讨债相”,引得全班 同学注目哄堂。罗小乐恼怒交加,但又赶不走范童,感到有点下不来台。   这时班主任何老太走进了教室,看见此情此景,她立刻大发雷霆,简短问明 原委,下令罗小乐和范童双双起立,此节课不许坐下,整整半小时,左右对称站 立教室前面的黑板两边,老式上海话叫“立壁角”。   下课后何老太把两人叫去办公室,数落一顿。然后做出相应处理决定:罚范 童抄写某段毛主席语录二十遍,字迹要端正,第二天上午必须交来,否则就打电 话叫他爸爸来学校把他“领回家去”。罗小乐则获得严厉警告,要考虑取消他经 班委评定还未上报年级的这学期“三好学生”的称号。至于范童是否要归还毛主 席像章的事,何老太根本没兴趣管,提都没提。   何老太没提,罗小乐可急了。但他当面不敢顶撞何老太,只能放学后盯紧了 范童。   范童小家伙鬼得很,他也知道,像章的事罗小乐跟他没有完,放学后便溜得 贼快,罗小乐快步追到校门口,看见范童已经过了校门口前的马路,正朝“瑞康 里”窜去。   这儿的“瑞”字号弄堂有好几个,都是由一大片几百间街面房子四合围拢、 在内部形成的“纵横交叉”的巷道,各分散相邻的“瑞”字号弄堂又由几条大马 路隔开,比如“瑞康里”和“瑞源里”隔着一条海伦路,“瑞庆里”又和“瑞源 里”隔着海南路,附近的街区还有“瑞德里”和“瑞吉里”,整个地区可以堪称 一组巨大复杂的街道弄堂网络。   罗小乐穿越马路追赶前去,等他走进“瑞康里”弄堂口,范童已经屁颠颠跑 在了弄堂深处。哼,罗小乐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你这小脚短腿的侏儒,这几 百米的距离,还真能跑过我?你想甩掉我,没门!我一大步抵得上你三小步呢!   “哼,看是你共军的两条腿快,还是我国军汽车的四个轮子快!”──电影 《南征北战》里国民党的张军长说的台词方便地挂在了罗小乐奸笑的嘴唇边。   (那年月,影艺界经过大扫荡,全国各地能公开放映的电影只有黑白的《南 征北战》、《地道战》和《地雷战》,合称“老三战”)。   3.罗小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气吞声的日子久了,忍无可忍的罗小乐迫切感到,非得找准机会给予“无 法无天”的于风亭一个狠狠的回击,打掉这大个子随时随地的嚣张气焰。   终于有一天,时辰到了。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在靠近“瑞康里”弄堂口的 地方,罗小乐看到于风亭从“海伦电影院”的方向朝他晃来,没等到那张讨厌的 贫嘴开口进行例行喧嚷,就搞突然袭击,先发制人远距离大声声讨:“于风亭, 你是个盗窃犯的儿子!你爸爸是个屡教不改的盗窃犯!你妈妈也不是个好人,她 跟别人‘轧姘头’!”后面这句“加分”的话是罗小乐临场灵感来了发挥的,没 有事实根据,至少就罗小乐当时所能广泛掌握的情况来说没有事实根据。   罗小乐叫喊完毕,声音传遍街道,于风亭听得一清二楚。大个子站在那儿呆 了一呆,完全没有想到罗小乐这逆来顺受惯了的小兔崽子会如此旗帜鲜明地在人 行道上突然向他大胆发难,而且用语是这样的恶毒之极抹黑之极。于风亭也只是 呆了一呆,这下轮到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满腔怒火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短促 的吼声响彻天际:“小X养子,侬在作死!”然后就像一辆重型卡车那样向罗小 乐全速冲撞过去。   罗小乐早已看好形势,在于风亭口中还在发威怒吼,脚底的“油门”尚未踩 动之际,就抢先一步灵活转身,从人行道旁的入口一溜烟逃进了“瑞康里”。   这里的“瑞康里”入口(入口A),最靠近罗小乐家所在的“瑞源里”,是 跟之前所述范童那天放学出了校门直奔而去的那个入口(入口B)不同的另一个 弄堂口子。弄堂的入口也是出口,整条“瑞康里”一共有五六个入口∕出口,而 这一个弄堂口(入口A)很特别,一进去地形相当曲折复杂,罗小乐之所以选择 靠近这个弄堂口发难,是有预谋、更是有充足自信的理由的。   话说几天前,从入口B开始,到出口A结束,在这段“瑞康里”弄堂的几百米 巷道间,演出了罗小乐跟踪追击范童的小小插曲,整个过程有些高潮迭起,最后 又草草收场。这种不务正业的“重要事情”给了罗小乐极大的体力智力考验,以 及相应的乐趣和启发。   那天罗小乐进了“瑞康里”,便盯着范童的身影加速奔跑逼近,眼看就要撵 上范童了,却见那小子像又变起了戏法(变身功法),一下子轻松拐弯溜进了一 个小的横弄堂不见了。罗小乐快跑几步,紧跟而入,看到小横弄堂口进去两三米 处立有一个两米高宽的垃圾箱,嘿嘿,罗小乐瞄准了,范童鬼鬼祟祟躲在垃圾箱 后面。范童好像在情趣盎然地和罗小乐玩一场实力悬殊的追逐游戏,放学后从学 校门口,不,从教室门口就开始玩了。此刻,他看到罗小乐发现了他的躲藏处, 就慌忙从垃圾箱后面站起身,急急朝小弄堂深处逃去,边逃居然还边回头朝罗小 乐挤眉弄眼的──如果说罗小乐是一条紧追不舍的狗,那么范童就是一条比狗的 种姓还要低的受虐小动物,生怕罗小乐追他但又希望罗小乐追他,又是上海话形 容的,“鲜格格”的。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令罗小乐眼花走神的是,范童低头闪身,窜到 小弄堂里边某个人家的后门外,没见他动手推开那扇后门,他就那样缩着身子, 仿佛整个人透明似的走了进去不见了。罗小乐揉揉眼睛,范童的确消失了。几步 之外不明所以的罗小乐只能猜想,那个门牌的房子应该没有关上后门,或者后门 坏了拆了,范童逃进后门空设的楼房里,是想找个楼梯角落(杂物间)或是什么 其它旮旯暗处躲藏起来?罗小乐吸了口大气,正待跑过去看个究竟,节外生枝, 却听见一个标准女高音在靠近小横弄堂的大弄堂口── 就是那个入口A,也就是 几天后罗小乐痛骂于风亭后,仓皇逃跑进来的这个口子──凶狠叫他:“小乐, 你怎么在这里转悠,为什么不放了学就回家!快过来!”   是罗小乐的妈妈。   这情形有点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一阵隔三岔五的,因为对顽皮的罗小乐很不放心,他妈妈在学校放学时总 会悄悄埋伏在校门口旁某处隐蔽的地方,为的是观察罗小乐放学后有没有和同学 吵架打闹,仰或是有没有大的坏学生(比如于风亭)欺负他;要不也是考验,罗 小乐是一出了校门就直接回家呢还是一转身奔去别的地方,轧闹猛出乱子,…… 非常时期,问题家庭,家长要操心监督子女的事多着呢!   那天他妈妈看到罗小乐很不争气,一出校门就百米冲刺般的跑掉了,她想喊 住儿子,可是儿子已经跑过了马路,在“瑞康里”弄堂口(入口B)一闪就不见 了影。她也十分熟悉附近的弄堂街道,并没有追随儿子从入口B进去,而是快步 移位,奔走百米,迅速绕到了入口A守株待兔,没过多久,果然让她在那儿逮住 了罗小乐。听到他妈妈的厉声叫喊,罗小乐只能放弃进一步追踪范童,乖乖装老 实,朝着他妈妈走去。   戏法层出不穷:当半分钟后罗小乐被他妈妈恶狠狠拉着手,亦步亦趋地在入 口A附近穿过海伦路朝“瑞源里”方向走去时,他瞥见范童鬼魅般的身影豁然出 现在马路对面“立新小学”的门口。罗小乐满腹狐疑,范童这小子刚刚不是躲在 小横弄堂的那间房子内的某个角落旮旯吗,怎么可能一眨眼功夫跑出了弄堂,反 而走到罗小乐的“前面”去了呢?   罗小乐立刻想通了,解释只有一个,范童鬼鬼祟祟躲闪进去的那户“没有后 门”的人家,肯定是一条弄堂房子的狭窄走廊,俗称“穿堂”。而穿堂两头都是 没有门的,可以直接从一个门外的小横弄堂穿到另一个门外的大马路。上海很多 旧时的大小弄堂内都有这样方便人们进出弄堂的“穿堂近路”,也算是居民的捷 径。当然你必须熟悉这些“门道”才能利用它们,它们很像分布在各处的秘密通 道(那时有个恰当的类比通称:“胡志明小道”)。想必范童经常像野生动物般 在这些七拐八弯的弄堂里穿来穿去,对野外的地形和要道进出口都了如指掌烂熟 于胸。这侏儒小子!   检讨起来,哎,弱肉强食的环境,意志薄弱、没有防卫能力的小动物们总在 这个口子那个口子逃跑进去逃跑出来,可是总也十分徒劳,不得安生。   4.于风亭   急中生智?   罗小乐痛快地骂完大个子于风亭后,一转身逃进了“瑞康里”的入口A(有 样学样,他逃窜的身形很像范童)。   罗小乐仔细想好了,自己应当来得及在于风亭还没有追进大弄堂口的当儿, 由范童前几天钻入的那个边口,快速跑进小横弄堂,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那 条范童凭空消失的秘密穿堂,像北越的游击队员溜过“胡志明小道”般,逃回大 马路,那时于风亭像美国大兵一样应该还在“瑞康里”的大弄堂里团团转,为瞎 子摸灯找不到罗小乐的踪影气得七窍冒烟呢。嘿嘿,等我罗小乐逃回“瑞源里” 进了家门,你于风亭可能还在原地暴跳如雷吧。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是他事先并没有再实地探查一番这里的地理情形,也 有人算不如天算的因素,自鸣得意的罗小乐急匆匆跑进那条小横弄堂内,自己才 像是瞎子摸灯,盲目跌入了一个黑暗陷阱,怎么也找不到那户没有门扇的人家, 更不用说什么穿堂什么“胡志明小道”了。   罗小乐一连十多个门面一家一户挨个看过去,所有的门都有门扇,每扇门都 冷漠森严地紧关着。要不是靠近小横弄堂口的那个体积硕大的垃圾箱还在,罗小 乐真的要怀疑自己进错了地方。他的头上刷的冒出了冷汗,转念一想,索性朝小 横弄堂更里面穿进去,管它穿到哪里,先逃命要紧,抬起头来,又千真万确地发 现,这条小横弄堂原来是一条死弄堂,没有十几步远,笔直到底就不通了,一堵 几米高的灰白水泥墙壁实打实竖在那儿。   他想到那天放学后的追逐,只顾看着范童在某扇后门里消失,居然一丁点都 没有注意到小横弄堂本身是怎样“消失”的。自己真是蠢透了。看来,逃跑躲避 的能耐,范童要比他强百倍。   正在这时,于风亭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小横弄堂口,大个子也许脑子转得慢, 眼睛倒转得快,马上看清了对他极为有利的现实局面:“罗小乐!我当侬有本事 跑到天边去了!哈哈,躲到这儿来‘乘风凉’了,死路一条!”   罗小乐走投无路地虚张声势:“你当心,我有个爷叔就住在这儿,我就是来 找他的。我爷叔如果看见你欺负我,一定会出手帮我教训你的!”于风亭听了罗 小乐的丧气话,火气更大口气也更大了:“侬死到临头还嘴巴硬,拿啥爷叔来吓 我!你爷叔?他在哪里?你叫他来!你以为我于风亭怕谁?我告诉侬:即使你哥 哥你爸爸你全家人来齐了全部立在我面前,我照样可以把你这个小XX摆平!”   看着胆大包天的于风亭步步逼迫,罗小乐流汗的身体止不住阵阵发抖。此时 此刻,罗小乐心里多么盼望从小横弄堂的哪一家后门里走出一个大人来,不管女 人男人,罗小乐都可以低声下气叫他“爷叔”,向他/她紧急求救。哪怕这时侏 儒范童能出现也好啊,他不是罗小乐‘爷叔’,但他可以代为求情,至少可以分 散于风亭的注意力。   但是,所有的门都像监牢的铁门一样,关得严严实实的(后来,小学高年级 时,当罗小乐读到语文课本上某个叫叶挺的革命家在牢房里写的诗句开头一行: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脑子中立刻出现的,就是很久以前某天傍晚, 他在黑暗的小横弄堂里,面对“所有紧锁的门”时的绝望情景)。周围人家一片 寂静,只有风使劲吹过夹弄的上方,某个住户晒在露天的一床被单凌空舞得哗哗 作响。   罗小乐咬咬牙横下一条心,作好了负隅顽抗的匆促准备。但是交手只一个回 合,于风亭的巨大而有力的拳头就彻底粉碎了罗小乐所有自卫的痴心妄想。为什 么这个邻居杀胚,他长得这么强壮?而我罗小乐的身材就还是豆芽一根!罗小乐 放弃了任何负隅顽抗的盘算,唯一能做的就是朝弄堂底的那堵档住去路的墙壁踉 跄退去。于风亭并不急于快马加鞭,而是拖沓地跟在罗小乐的后面,他要玩猫捉 老鼠,尽量延长罗小乐付出代价以及他得到快感的时间。   罗小乐背靠墙壁站在那儿,嘴角流着血,脑子里预想身体各处再次暴烈挨打 后可能产生的剧烈痛楚,胆颤心惊。罗小乐后来看过一部内部放映的阿尔巴尼亚 黑白电影,一开场有一群年轻的游击队员被法西斯军队重重包围在一所楼房里, 房子外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身着笔挺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法西斯军官站在坦 克旁,向游击队员们高声喊道:“年轻人,投降吧,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只要 你们投降,意大利当局是不会枪毙你们的。”然后,楼房内外一阵静默;然后, 坦克发动,朝楼房开去;然后,坦克撞进楼房前一刻,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游击 队员在阳台上挺身而出,高举一颗手榴弹,跨过栏杆,奋不顾身朝着坦克跳下, 嘴里喊道:“共产党员绝不投降!”然后,这群人都在法西斯的炮火下壮烈牺牲 了。看电影的时候,罗小乐心里十分敬佩那些英勇的游击队员。联系残酷的实际 情况,罗小乐就回想到,从前的某天傍晚,当自己被高大的法西斯分子于风亭逼 到墙根处,知道“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时,却什么“然后”也没有,他实在没 有一丝一毫的胆量和勇气面对强敌喊道:“一年级小学生罗小乐绝不投降!”对 啦,那不能怪我罗小乐,因为我手里没有握住一颗能和法西斯分子同归于尽的手 榴弹!我罗小乐那时在小横弄堂底挖空心思设想的,恰恰是讲一些稀软的话动听 的话,来向姓于的法西斯军官认输讨饶。   可是那会儿,体内有一台轰隆隆坦克发动机的于风亭胜券在握,一眼便看穿 了罗小乐的脆弱心机:“小赤佬,侬不要对我讲好话,我今天心情坏透了,听不 进好话!今朝侬讨饶讨一百遍也没有用,我决不会放侬过门的!侬刚刚在马路上 喊的话太难听、太让我塌台了!”他的意思是,罗小乐极其恶劣地毁坏了他于风 亭的名誉(包括小学生通常很看重的家庭名誉),影响极坏,后果难以挽回。那 时绝没有可寻的法律途径来赔偿他于风亭的巨大的精神损失,所以,于风亭只好 “私刑报仇”,举起他钢铁般的拳头对准罗小乐的脸颊,不,对准整堵墙壁、整 个法律系统,再次挥动过来。   如果于风亭的那个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动作是个慢镜头,那么现在,停格!   感谢上帝:停止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如同博尔赫斯热衷于躲在图书馆里喃喃 自语的:“肉体的世界停止了活动”。   5.吴春发   又需要讲一些那时罗小乐小学班级里发生的其它事情。   在《玻璃糖纸》里我们叙述过,罗小乐运用由他以前做过里弄干部的妈妈所 掌握提供的黑材料,施加威慑,和于风平建立了“兄弟团伙关系”。举一反三, 那件事以后,罗小乐如法炮制,陆续与班级里其他原先对他抱有敌意的同学也逐 步实现了“邦交正常化”。罗小乐放出去的风声是,如果他一意孤行没遮没拦地 公布“档案证据”,那么几乎所有有关同学的家庭或者近亲远戚,都会“如愿以 偿”,有这样那样的黑底污点大白于天下。比如,王烈家的成分是小业主、戴明 明的妈妈有过“生活腐化”问题、刘小无的爸爸在单位里是被“劳动管制”的, 等等,……例子不胜枚举。罗小乐有意无意在公开场合或私底下让他们所有人知 道,他通过他那记性超强的妈妈的不停抖落,对这些人的家庭丑闻都了如指掌, 大家相安无事则罢,如果有谁胆敢在嘴巴上脾气上惹怒我罗小乐,那就别怪我不 客气,我会无情地把真相捅出来,到时一亡俱亡,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罗小乐想,他这样狠毒张扬,一定有人除了害怕外,还会对他恨之入骨。但 是被人恨恼,总比被人欺负攻击好得多。仇恨有时候也是一种平衡保障。   可是凡事偏有例外,班级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歪脖子小子吴春发是唯一的铁锹 凿不动的死硬板块(就是那个教唆范童,叫他要哭就哭出声音哭出眼泪来,好叫 何老太让罗小乐吃不了兜着走的鬼点子同学)。吴春发的家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家 庭:他爸爸是革命烈士的后代,那阵子在一家大工厂里当“工总司”属下造反联 合组织的大头头,据说收养他爸爸的干爸爸(吴春发的干爷爷)是文革中央正红 得发紫的大人物。更有传说他爸爸马上要调到市里做新成立的高层革命组织的大 干部了。仗靠红色家庭的高层次背景,吴春发在学校里自然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 的,身边聚集了一大帮混吃混喝的小喽啰,同学们还有老师们在学校里都礼让他 三分,甚至连何老太都对他眼开眼闭放任自流,即使像于风亭这样的高年级流飞 分子,也多少懂得革命运动中的“政治轻重”,不敢随便找他麻烦。   对吴春发这样的钢筋混凝土碉堡,罗小乐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只是 一开始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算罗小乐走狗屎运吧,吴春发主动下放了罗小乐拍 他马屁的台阶。吴春发的各门学习成绩差,又死要面子,他就明确“勒令”学习 成绩出色的罗小乐要把做好的所有功课作业乖乖地拿去给他抄。更多时候他懒得 抄,罗小乐就要奉令做双份作业,而且帮吴春发做的那份还得尽量模仿他的“蟹 爬”笔迹。罗小乐自然是“机不可失”,对吴春发百依百顺,况且罗小乐的小聪 明小手艺应付这种事颇为顺当有余。好在吴春发倒不是一个小器挑剔的人,对罗 小乐的工作效果一向称许满意,表扬有加。特别是对罗小乐在帮他做的功课上所 高超模仿的他的不像样的字迹(包括故意写成的白字错字),他非但没有生气, 反而大赞罗小乐模仿得很像,还到处拿给他的同党炫耀。这下倒好,他的两三个 同党也狗仗人势,跑来在纸上潦草地涂抹几个写字的“样本”给罗小乐,要罗小 乐依样画葫芦,帮他们仿真完成各类作业外加经常需要应急上交的大批判官样文 章。最忙乎的时候,罗小乐一次短短几个小时就要产生出五六篇风格内容长短质 量字迹编排都不尽相同的稿子,若是在自个家里做此类活动的话,还要背着管教 格外严厉的他妈妈做这些辛苦义务的“地下编辑”工作。那段时期,他罗小乐也 可算是一个靠“文化底子”谋生的时髦文人。   想不到这样的“狗屁文采”还忙出了救急的名堂。   好,现在镜头转回,重新聚焦到“瑞康里”那条阴暗寂静、无路可逃的小横 弄堂。   在于风亭再次高举铁拳勇猛挥舞的千钧一发之际,罗小乐头顶上原先开着的 一扇窗户里突然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哪里来的XX在下面弄堂里吵闹?烦死 人了!”罗小乐还没反应过来,高处窗口内随即伸出一颗矮冬瓜歪脖子脑袋,是 吴春发!吴春发同学!   难道吴春发他家正巧住在这里的楼上?罗小乐没空细想,马上像看到救星一 样大叫了一声:“吴春发!是我,罗小乐。”吴春发居高临下朝下望了一眼,对 罗小乐皱皱眉毛撇撇嘴角:“罗小乐,XX,你在这儿干什么?是侬在瞎吵?”罗 小乐急忙指着于风亭和他那在半空中眼看就要加速锤下的重拳:“是这个人威胁 我、要打我,我一路逃到这儿逃不了了,你快点帮帮我!”吴春发趴在上面的窗 沿,眼皮低垂,没睡醒似的吸了吸鼻子,阴阳怪气地笑笑:“侬要我帮你?”笑 完,像是一个被控拉回的玩偶装置,矮冬瓜歪脖子脑袋缩回去不见了。   罗小乐顿时泄了气。他在心里发誓,XX,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以后我罗 小乐再给你吴春发代做作业代抄大批判稿子我就是你生的!我罗小乐若有多余的 大批判稿子什么的,宁愿拿去当草纸擦屁股,也不会再给你吴春发占半分便宜! 罗小乐一点没有意识到,那无意识一闪念,在当时是一个很反动很现行反革命的 思想苗子。   于风亭起先看到吴春发招呼罗小乐,心里还有所顾忌不敢贸然造次,拳头硬 生生举在半空,观望着而暂时“中止”行动,又一个小小的停格。于风亭知道吴 春发是大有来头的,还知道吴春发有一群人数不少声势壮大的死党,不好随便招 惹,免得后患无穷。他吃不准罗小乐和同班的吴春发的关系到底好不好,当着吴 春发的面继续向罗小乐摆威风施暴行会不会得罪这位小霸王。现在于风亭看到吴 春发把头颅从窗口断然缩了回去,那就表示小霸王不想多管闲事,置罗小乐的死 活于不顾了。好极了,于风亭的气焰马上加倍倒窜上去:“嘿嘿,罗小乐,侬这 个倒霉鬼,还有什么戏唱?”可能他的手举久举累了,这次他索性把手臂放下, 冻结了拳头,而是提起了大腿小腿,打算猛踢罗小乐一脚,踢到实处解解气。不 过如此一来,整体动作上也就缓了一缓。   亏得缓了一缓。吱呀,旁边一扇后门轻巧地打开了──这个重新由停止而开 始转动的肉体世界多亏了有那么多的后门呀──吴春发从门里不徐不急地踱了出 来,踱到罗小乐和于风亭之间停下,不卑不亢拿腔拿调看着于风亭发话了:“大 模子,消消气,看在我吴春发的面子上,放他罗小乐一马吧。”吴春发一开口为 罗小乐求情,罗小乐就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罗小乐多么操蛋啊,就在几秒钟前 还错怪了他吴春发!罗小乐心中立刻上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坏蛋小 炉匠栾平猛抽自己耳光,向英雄人物杨子荣下跪认错的戏剧场面:“我该死!我 不是人!”叭叭(自扇耳光),“胡彪贤弟,你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此时要 罗小乐叫他吴春发一声“亲爷叔”,罗小乐也会毫无保留绘声绘色。   在其貌不扬不怒而威的吴春发面前,于风亭却像一个低年级同学一样充满委 屈地告起状来:“他小X无缘无故在马路上开口骂我,骂得很难听,讲什么我妈 妈‘乱轧姘头’……”吴春发把脸转向罗小乐,罗小乐赶紧申辩:“不,是他, 是他每次看到我都要用很多下流话骂我,……比如小老婆儿子什么的。”于风亭 向罗小乐瞪起了眼睛,又待发作,吴春发大气地把手一摆:“你们两个人,哪能 骂来骂去,像小囡一样,好白相煞啦? XX,老早的事情过去了,大家就算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争吵了,啥人再争吵啥人就是反革命。你们两人做朋友 好伐?大家要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讲嘛,‘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 海,……’,后面是什么语录,我背不出,反正就是大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嘛。” 领导干部口头讲话还真有水平(尽管书面作业做不像样),他发话表态,当事双 方当然只有表示同意和好的选择,罗小乐是巴不得,于风亭是不得已。   革命高潮时期的同学少年是一个非常难以界定的青春团体的混合──吴春发 的面子和于风亭的胆气在小横弄堂里更显得势均力敌,这种势均力敌使胆小怕事 的罗小乐即刻非常担心,千万别弄巧成拙,他们两人会不会不知怎么一回事地转 瞬间联手,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罗小乐速速整死。   还好,场面缓和下来。于风亭向吴春发打了声招呼,嘴里不干不净离开了, 看得出他心犹不甘。罗小乐想,这位“大模子”只是暂时作罢,以后肯定会找机 会反悔报复的。但是罗小乐毕竟松了一口气。先顾了眼前吧,逃得一时已是幸运 之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妈妈有句口头禅:船到桥头自会直。   罗小乐感恩戴德,摇头摆尾地问吴春发:“你住在这儿?”他是明知故问, 他约莫知道小霸王住在“瑞吉里”。吴春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伸手指着上 面说:“不。XX,是他住在这儿。”   罗小乐抬起头来,刚刚吴春发的头颅伸出缩进的窗口,现在凸伸着另外一颗 畸形的小脑袋瓜,侏儒范童。   他妈的,谜底揭晓,原来范童住在这条小横弄堂里,这倒是他罗小乐不知道 的。看来上次范童小朋友本来是想要在这儿逃窜回家的,但是因为罗小乐追得太 紧,便又故弄玄虚由穿堂消失,为的是不让已经发现他行踪的罗小乐知道他家的 确切住址。   夹弄上方谁家晒着的那床粉红色花被单仍然在扬起风帆猎猎作响。范童的头 颅被舞动的氛围衬托着,就像是印在被单上的变形的花样,而他那一双反常的铜 铃般大的眼睛就像两只不怀好意的大甲虫,透过阳光和印花,透过下面弄堂里所 有人物肠胃里呼出的潮气,慢慢爬下夹弄,施展四肢,虚情假意地眉开眼笑。它 们所洞穿和看笑话的,不是人们的软弱和愚蠢,而是人们身上除了软弱和愚蠢以 外还剩下的其它的零碎品质。罗小乐突然觉得身体有点发冷。   吴春发顺便告诉罗小乐,他是来范童家里偷听一些范童的爸爸暗地里收藏的 “黄色歌曲”唱片的,其中有什么“流浪者之歌”,“好一朵茉莉花”等等。看 来范童家里收藏的好货不少,除了连环画,还有唱片(唱机),不知他爸爸以前 是干什么的,这般幸运,没有在运动中被抄家起货(罗小乐问过,连他妈妈都不 清楚这户“侏儒人家”的底细,显然,有些人生机密超越了“街道里弄”的狭隘 概念)。吴春发警告罗小乐,不要对其他同学透露这个事情,他不想让任何人知 晓他堂堂小霸王居然和人人不待见的侏儒混在一起。罗小乐忙不迭地答应了。他 心里思忖,想不到对谁都展露恶形恶状面目、与人不愿行动为善的范童,却跟恶 霸吴春发臭气相投搞到了一起。   罗小乐很想抬头问问范童,为何今天我这般倒霉,寻找不到上次他赖以消失 的那个“穿堂”?还有,对啦,你他妈的几枚毛主席像章早就收下了,可是《三 国演义》连环画至今还没有借给我。……可是范童何等机灵知趣,窗户上的小脑 袋瓜转瞬即逝,悠忽缩进不见了。   事后罗小乐偶然从旁门左道听到一条非正式消息,这消息让他后怕无穷、惊 骇莫名:吴春发和于风亭其实互相是拐弯抹角认识的。至于他们俩互相认识的来 由,更是让罗小乐啼笑皆非,也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咋舌:于风亭的妈妈真的 在外“轧姘头”,而和她有婚外情的同厂同车间的相好,竟然是吴春发的舅舅。   就是说,在那条小横夹弄内,风险高涨之际,他罗小乐的直觉担心是有深刻 道理的,他们俩,于风亭和吴春发,完全有可能,也有“亲密理由”(他罗小乐 不是同样充满直觉地随口揭露了于风亭老妈“轧姘头”的丑闻吗,那不也是对吴 春发的间接伤害吗?),联起手来,把惹是生非的罗小乐当场整理成肉饼,像轻 易捏死一只蚂蚁。   他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反而“原谅”并开解了他,罗小乐只能自嘲自解: 他们也许考虑到,如果没法把他真的整死,那么也害怕他日后的疯狂反扑?   6.同学少年   出乎罗小乐的意料,这件事以后,于风亭并没有什么反悔举动,对于小横弄 堂里的“君子协定”他始终很守信用。更让罗小乐费解的是,他从此没有再欺负 过罗小乐,遇见了罗小乐也不耍嘴皮子了,更有几次,他还见义勇为地在住家附 近帮罗小乐挡了架。对于人性的复杂和多变,于风亭是罗小乐这辈子认真思索的 第一个典型案例。罗小乐认为,大个子这种人格的曲线发展和吴春发的“面子” 无关,因为小夹弄风险平息不久后,吴春发就转学离开了“为民路小学”,随着 也搬家黯然离开了海伦路。于风亭这人粗中有细,在“暴力审视”方面具备少年 人罕见的大将风度,知道什么事情到了什么地步就该有一个了断。   到了七十年代初,魁梧雄壮的于风亭成了海伦路/海南路地区赫赫有名的流 氓团伙头目,好多次发动大场面殴斗,导致别人伤残,便经常进出监狱。即便如 此,对他“知根知底”的罗小乐仍持有坚定结论,于风亭绝不是一个单纯打打杀 杀的亡命之徒。   顺便一提,随着罗小乐歪打正着长久性地解决了和于风亭的矛盾,罗小乐和 他的弟弟于风平的关系从此更上了一层楼,成了名副其实的“铁杆”。小学三年 级时,学生按家庭住址重新分校分班,他们俩虽然还是分配在同一个“为民路小 学”,但是却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分别”时于风平把整本的夹着“玻璃糖纸” 的算术书送给了罗小乐,罗小乐感动得无以言对。   好景不长,吴春发的大干部爸爸有一天被打倒了,罪名是站错了队,他爸爸 当头头的那个组织一夜间被钦定成了“保皇派”,大势已去,对此他的手眼通天 的干爷爷似乎也无力回转。失去了家庭的铁硬政治靠山,吴春发也就随即好像成 了“旱鸭子”,再不能作威作福了,他的同伙也迅即作了鸟兽散。他为了避免被 人嘲弄,不得不搬家转学。同他颇有“交情”的罗小乐对“地下编稿子”的那些 日子相当怀念,觉得那种紧迫困难的高压工作有它自觉自愿的内在冲动和既得利 益。另外总归是,吴春发在那条黑暗走不通的小横弄堂里侠义出手,救了他罗小 乐,罗小乐很想诚心诚意报答他,但他却说走就要走了。吴春发要走的前一天, 罗小乐特意送了他一叠十多篇各式各样大批判文章的草稿段落作为礼物,让他在 新学校里以备剪辑抄写挪用。罗小乐知道他没有写文章的基本能力,当然他的其 它功课也很差,但是那时候写批判文章在学校里是首要的政治任务,有一叶障目 的作用,所以罗小乐想在这件事务上预先帮助他,当然以后要他使用自己的正版 “蟹爬字”了。吴春发拿了罗小乐的礼物很感激,也很难为情。看到吴春发的反 应,罗小乐猜想,吴春发一定感到这些所谓的“草稿”很丢人现眼,很可能过后 他会把它们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吴春发焉头焉脑地走了,从此罗小乐没有再 见到他,这个曾经霸气无敌的少年人也好像被销声匿迹地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直到新世纪二十年代,有好事者建立了一个以前就学过的“为民路小学”的 同学群,罗小乐没有加入,有个加入群里的同学和他有通讯联系,转告他从群里 得知的消息:吴春发中学毕业后参了军,在七十年代的中越战争中英勇冲锋身负 重伤,被授予二级战斗英雄称号。他现在是死是活,无法证实。   范童在读五年级时失踪了。他整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上课,何老太以为他生病 了,便委派几个班干部(其中有罗小乐)去家访探询。小横夹弄人家,范童的爸 爸开门接待,告诉他们,某天他为什么事打了范童一顿,这次出手重,过后范童 就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范童的爸爸也是侏儒,但骨架体魄明显比他儿子强 壮,像一个施暴老手。范童的爸爸已经向公安机关报了案,但迄今没有查到任何 范童的踪影。他爸爸说着殴打儿子造成了儿子出走的事,并没有表现出伤心和懊 悔。后来几年,警方也始终没有查到范童的踪迹,范童就那样似乎在这个世界上 永远消失了。为此同学们都感到疑惑,唯有罗小乐觉得这种结果很正常合理,因 为范童会变戏法,而且在逃跑和躲藏的事情上,独具天赋。   范童和罗小乐三年级重新分配后还是同班,罗小乐却一直忘了追问他那件小 横夹弄内“穿堂”存在与否的事了。同样,罗小乐也一直没有读到那套念茲在茲 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每次罗小乐催逼,范童总是推三阻四给出各种各样的借 口,表示无法兑现诺言,罗小乐也没有为此再惩罚他,甚至都懒得再理他。好像 罗小乐感到,那次向于风亭求情讨饶的节骨眼上,他范童也从旁(从窗台高处) 出了一份力,他也不好意思再为难范童了。同学少年,也和成年大人一样,许多 吃亏的事情不了了之,是为了之。   不过范童失踪后,罗小乐却突然萌发奇想,有两三次特地跑去那条小夹弄, 明察暗访,却怎么都没有发掘出任何的“秘密通道”。其中一次,罗小乐讪笑着 问一位正好从那里的某扇后门走出来的面貌慈祥的老太太:外婆,请问这条小横 弄堂内究竟有没有一个前后相通的“穿堂”?老太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罗 小乐一下,用尖利短促的声音对罗小乐吼道:“小鬼头,你想去谁家偷东西?”   于风亭于风平兄弟俩的结局最富悲剧性。   风云岁月,于风亭做了地区的黑帮头目,他弟弟反其道而行之,中学毕业后 成了海伦路派出所的民警。一正一邪,倒也“和平共处”,没有兄弟反目。   很快,上世纪八十年代,形势开禁了,他们兄弟俩却殊途同归,一起合伙下 海做起了私人生意,风生水起,赚了大钱。九十年代初,罗小乐出国移居去新加 坡,需要准备花费,他们赞助了一大笔钱。   十年、二十年一晃过去了。千禧年过后不久,于氏兄弟去外地办一件生意上 的急务,在从上海赶去宁波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双双身亡。罗小乐是几个月 后由新加坡赴内地某城市出差,转机途经上海,在“瑞源里”作短暂停留时才从 他哥哥罗大乐处得知这事的。   听闻噩耗,罗小乐震惊极了,也难过极了。   他心里老是想不明白的是,于氏兄弟俩性格迥然相异,他们最终怎么不是在 别的事情上而是在做生意上搞到了一起,这不能从赚钱方面去解释,肯定跟赚钱 无关,然而他们兄弟俩是以这种流水往来的方式,彼此在算账?   联想到老早年代,同学少年的许多往事,罗小乐独自感叹:纵观世态人缘, 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斥着似是而非的歪门邪道──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究竟谁 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也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人民,美帝怕美帝。   作者注:   说实话,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哪里会写像模像样的大批判文章?写作文也最 多从报纸上抄来一两句的开头罢了,诸如“东风吹、红旗飘”之类。作者虚构相 关的情节,是有意为之,更好地突出特定年代许多事情的荒诞无稽。 (寄自新加坡) 【网里乾坤】∽∽∽∽∽∽∽∽∽∽∽∽∽∽∽∽∽∽∽∽∽∽∽∽∽∽∽∽∽∽∽ ◆ 韩国女作家获诺奖与韩国文化繁荣的原因、对中国文化凋敝的省思 ·王庆民·   10月10日,瑞典学院宣布将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韩国女作家韩江。韩江 也成为首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人。韩江也是继金大中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 奖的韩国人、第一位获诺贝尔奖的韩国女性。   诺奖委员会在颁奖词中,称韩江“以诗意的文本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 命的脆弱”。韩江的作品包括讲述韩国光州民主化运动、战争创伤、女性境遇与 女权主义、人生命的脆弱性、反思暴力等。此前她已获得“布克文学奖”和“龚 古尔奖”这两项极高地位、几乎与诺贝尔文学奖齐名的世界文学奖项。   韩江的获奖不仅是其个人的成功,也是韩国文化繁荣并得到世界认可的又一 范例。2020年,韩国电影《寄生虫》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等多项荣誉,也是首部 亚洲和非英语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电影。   而韩国自身的文化节日和奖项,也越发知名和受国际重视。如釜山国际电影 节、首尔国际电视节等,都享誉亚洲、知名全球。除了奖项,韩国的流行音乐、 韩国电影、韩剧、韩朝传统歌舞和食物,也都传播到全世界,形成强大的“韩 流”。无论是古装偶像剧《大长今》,还是政治连续剧《第五共和国》,以及 《出租车司机》、《杀人回忆》、《雪国列车》等电影,都在韩国内外产生巨大 反响。   可以说,韩国的文化繁荣,已远超其国土面积和人口在世界上的比值和名次, 乃至比其高度繁荣的经济还胜一筹。而且相较于欧美日等较早发达国家,韩国这 些成就,基本都是在1990年代至今30年左右实现的。这更反映韩国文化发展的迅 猛、“后来居上”的势头。   韩国之所以取得如此辉煌的文化成就,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如经济的繁荣为 文化创作提供了优良的物质条件,韩国政府积极扶植文化产业、韩国推广文化的 技巧高超等,都让韩国文学艺术发展有了底气、得到助力。   但以上因素并不是主要的。韩国文化成就辉煌的关键原因,在于韩国充分自 由的创作环境、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心与关怀,以及韩国人强烈的民族情感、 危机意识和自省精神。   1980年代之前,韩国长期处在军人独裁状态中,文化事业虽有发展但十分有 限。在专制统治和冷战反共的氛围中,知识分子及其文化创作被压抑,无法自由 表达。   直到1980年代后期,韩国逐步民主化,人们有了充分的思想、言论、创作自 由,各种讨论禁区消失,文学艺术开始井喷。而之前日本殖民统治、朝鲜半岛内 战、军人专制等韩国历史上的悲剧和苦难,也被广泛讨论、为更多人所知。沉重 的历史让韩国人尤其知识分子痛彻心扉的反思,为逝去的故人、受伤的同胞、多 灾多难的民族呐喊。   韩国许多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之所以打动人心,正在于其凝结了韩国人真实的 经历与作者深厚的情感,以及对于悲剧原因的深刻思考、对受难者真挚的同情。 韩国作品还非常擅长从小人物入手,反映普通人在重大政治事件中的遭遇和角色。 如获韩国多项大奖的电影《出租车司机》,就是讲述韩国光州民主化运动和军政 府镇压期间,一位平凡的出租车司机目睹军人残杀市民和学生的惨剧、运送外国 记者、让记者将光州发生的悲剧告诉世界的故事。   韩国文学和影视作品,不仅不会避讳历史上的敏感事件,还会大书特书。如 关于1980年光州民主化运动的影视剧就有上百部。还有诸如日本殖民时代的残酷 统治(包括强征劳工与“慰安妇”)、美国占领、朝韩分裂和内战、南北关系、 韩国军政府屠杀平民、1979年朴正熙遇刺和全斗焕“双十二事变”、韩国各地虐 待儿童和性侵等恶性案件等,都会浓墨重彩的描绘,且并非“蹭热点”而是有着 深刻思考、浓厚的人文关怀。在讲述残酷的民族历史和个人苦难中,又不失冷静 客观,并将人权观念与人道精神融入其中,鞭挞丑恶、讴歌光明。   这种“敢言”,正是韩国文化繁荣、取得辉煌成就的关键因素。香港影星周 润发在出席釜山国际电影节时就说:“韩国电影最大的竞争力在于其创作的自由 和丰富的素材”,一语道破韩国电影享誉世界的本质原因。真实最能打动人心, 自由创作才能充分挖掘真相和抒发情感。   不仅影视剧,文学方面韩国同样以批判现实、关怀弱势的作品俘获人心。不 仅刚刚获奖的韩江女士作品重点着墨女性境遇、边缘人生存、战争创伤者,老一 辈韩国作家如黄皙映(代表作《客地》)、赵廷来(代表作《太白山脉》)等, 也以工人、农民、边缘市民、战争受害者、专制下被压迫的人民等受难和弱势者 为主要描写对象,笔墨深沉、情感充沛,引发广泛共鸣。   而韩国知识分子强烈的民族意识、爱国心、忧国忧民的情怀,也是他们创作 既多又优的重要原因。历经苦难、在大国夹缝中生存,韩国人的危机感和内部团 结性,激发了韩国人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对同胞的爱与同情、对人性的拷问。 文学和影视创作,就是在记忆历史、反思灾难、呼唤正义与和平、告慰逝者、警 示后人。当然这些记忆与反思不止局限于韩国自身,也有着普世的关怀和全人类 共有的价值。正如韩江曾说过的,“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 灭。在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   韩国的文学与影视还充满自我批判与反省。韩国知识分子一方面热爱国家民 族,但绝不会为自己国家民族的丑闻隐瞒、遮羞,相反将揭露黑暗、批判丑恶作 为爱国护民的方式。   如电影《南汉山城》,不仅描述了古代朝鲜国王屈膝于女真征服者的情景、 思考委曲求全和死战亡国的利弊,还描绘了朝鲜奴隶帮助女真入侵者、在朝鲜大 臣质问时反问“在朝鲜,奴隶算人吗?”,揭示朝韩民族内部的压迫;   电影《熔炉》,暴露韩国残疾学校性侵残疾儿童丑闻、各级政府和公务员的 官僚主义与官官相护、人性的狡诈虚伪。许多中国观众看后颇有共鸣;   以韩国科学家黄禹锡造假事件为原型《举报者》,褒扬了求真的质疑者和举 发者、批判了以造假方式争取国家荣誉的行为,主张民族自豪感不能建立在弄虚 作假之上、真相最重要;   电影《实尾岛》,讲述了一支被秘密培训试图刺杀金日成的韩国特种部队, 在被长官抛弃甚至将被杀人灭口情况下,杀死看守他们的军官、劫持汽车冲入首 尔、向国防部及总统要说法、最终全体被杀的故事(同样据真实事件改编);   ……   韩国电影对自己国家民族黑暗面的毫不避讳的揭露与省思,是极为可贵、值 得敬重、其他许多国家难望其项背的。很多韩国文学和影视作品对现实批判的尖 锐程度和反思的力道,即便人文深厚且擅于自省的欧美都不及。韩国知识分子真 的做到了对国家和同胞“爱之深,责之切”。   韩国一些影视作品,还促成了韩国法律和现实的改变。如《熔炉》上映并引 发热潮后,韩国法院重新审判了电影中的原型案件的罪犯,韩国国会也制定了更 加严厉的反性侵、保护未成年人和残疾人的法案,被称为“《熔炉》法案”。而 另一部反映女童被性侵的电影《素媛》,也起到了类似效果。而韩国的文学与影 视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对国家与国民价值观的塑造,这本身也是对现实的实质 影响。   韩国知识分子在悲辛中酝酿感情、在反思中剖析丑恶、在危机中思考出路、 从绝望中寻找希望,创作出一部部惊人的、感情充沛的、伟大的作品。《寄生虫》 获奥斯卡金像奖、韩江摘诺贝尔奖桂冠,是对其个人、韩国文化人士、韩民族实 至名归的奖赏。   相对于韩国文化领域的辉煌,与它一海之隔、有着14亿人口和五千年历史的 中国,这些年来在文化艺术方面却颇为暗淡。中国的影视剧远没有韩国那样的大 胆、广泛、知名国际,文学领域也是相对沉寂的。虽然中国作家莫言也曾于十多 年前获诺奖、其他中国文学影视作品也曾闪亮过,但亮点较少,更与中国巨大体 量不相称。而一些敢言的人和作品,其思考的广度深度、辩证性、进步性,又远 不及外国知识分子和作品。   而根源就在于中国缺乏足够的言论自由、创作自由,哪怕中华大地和这里的 人民有着更加久远、复杂、正剧悲剧交织的历史,能够让世人动容的故事千千万 万,但却并不能自由的回忆和抒发。许多中国人甚至丧失了表达的勇气和意愿, 许多本能打动世界的人物和故事被尘封,人们在遭遇苦难和屈辱后沉默不语、唾 面自干。   在思想和表达都被压抑的环境中,当然难有优秀作品诞生,人文凋敝、文化 没落。而禁锢思想和摧残自由,也破坏了人的思考能力与判断力,即便敢言者也 难以准确认知和表达,甚至误入另一种歧途,这同样是悲哀。在可预见的未来, 中国在文化创作方面仍然会死气沉沉,包括知识分子在内国民也普遍继续浑浑噩 噩。   韩国的文化活力和成就,不仅胜于中国大陆,也比香港、台湾、日本更好。 港台日文化虽也曾有辉煌岁月,今日却都相对沉寂。其中香港文化艺术的衰退, 曾风靡大中华圈、影响世界的香港电影逐渐默默无闻,同样与自由受限有关。赞 扬韩国创作自由的周润发,同时也叹息了今日香港电影自由表达受限。总之,韩 国后来居上,成为今日东亚最具活力、影响力、雅俗作品兼备的文化强国。   作为一位对韩国颇有好感、观看过不少韩国严肃题材影视剧的中国人,对于 韩江女士荣获诺奖、韩国近年来在文化领域的巨大成就,是由衷敬佩的,也是钦 羡的。古代中国辉煌的文化,曾传播到朝鲜半岛、日本、东南亚、欧洲等地,如 今韩国还到处有汉文化和汉字的遗存。朝鲜半岛上千年的文明、大韩民国几十年 来的文化成就,也是在本土地理文化基础上,对中华文化加以取舍后的吸收、发 扬、再造、创新,结出的果实。   今日韩国已“后来居上”,领先于中国。当今的中国人应更多谦虚与反思, 反过来要学习韩国在制度、文化、社会风尚等方面的优点,尤其学习韩国宽松的 创作环境、敢于直面黑暗和批判现实的勇气、对弱势和边缘者关怀的人文精神, 让中国人的生活与命运被世人看见、理智与情感得以抒发,中华文明也能再现生 机。 ◆          杜甫《至后》真伪辨   ·方舟子·   杜甫在成都时做《至后》: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杜甫全集校注》(萧涤非主编)在该诗后摘录清人朱瀚对此诗的质疑云:   “此诗疑赝作。复点‘至’字,累坠。‘日初长’,剩语。‘有何意’,可 发一笑。‘金谷铜驼’,正是故乡,但可云风景非昔耳。‘不自觉’,冗率。竟 以‘棣萼’为兄弟,亦是俚习。七八如村务火酒,薄劣异常。 ”   朱瀚认为此诗写得不好,累赘、薄劣,不可能是杜甫写的,所以怀疑是赝作。 一首诗写得好不好,本是主观评价,古人也有认为此诗写得好的,例如孙鑛称赞 此诗“旨深而调浅”,石闾居士称赞此诗“通身得古拙之趣”,并盛赞“青袍白 马”一联“互相顾盼,句中藏意,言外传神,尤为奇僻异常,迥出人意想之外。” 何况诗写得好不好,不能作为评判是否伪作的唯一证据,哪怕是诗圣,也不可能 一千四百首诗全都是佳作。   朱瀚对此诗的指责,有的是因为不熟悉杜诗的乱批。他认为用“棣萼”比喻 兄弟是俚习,杜甫不可能这么用,但杜甫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也用“棣萼” 比喻兄弟:“自多亲棣萼,谁敢问山陵。”难道也是赝作?   朱瀚认为“冬至至后日初长”写得“累坠”“剩语”,其实这是杜甫节日诗 表明时序的惯用写法。《小至》:“冬至阳生春又来”,《立春》:“春日春盘 细生菜”,岂不也是“累坠”“剩语”,难道也都是赝作?   可见朱瀚的质疑并无道理。从此诗的用语看,应是杜甫真作。诗中云:“愁 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遣兴”一语为杜甫首创,此前无此用法。 杜甫写了二十多首以遣兴为题的诗,而且也在诗中用遣兴一语,除了此处,还有 《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二处都 表示靠写诗遣兴,杜甫之前没人这么用。杜甫之后,孟郊、韩愈、杜牧等人才开 始学写《遣兴》诗,而到南宋时,“遣兴”才成诗词惯用语。如果是赝作,只能 是做于南宋之后,但此诗已见于北宋王洙编的《杜工部集》。   “青袍白马有何意”之“青袍白马”的意思,历来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和 《洗兵马》之“青袍白马更何有”相同,是用南朝侯景起兵叛乱的典故指安史之 乱,《杜甫全集校注》即采用此说。但这样的话“有何意”就不通了。一种认为 “青袍白马”指杜甫时在严武幕府。此说是。当时杜甫被严武推荐当了检校工部 员外郎,从六品的官,应穿深绿色官服,而非九品官穿的青袍。但因为在幕府, 自称“青袍”。杜甫《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即以“青袍”自称:“黄卷真如律, 青袍也自公。”表达了自己觉得当幕府很没意思,也就是“有何意”的意思。杜 甫广德二年六月入严武幕府,次年正月离开幕府。《至后》作于广德二年冬至后, 自问当幕府“有何意”,正月即离开幕府,时间也吻合。   《至后》是一首七言律诗,压平声韵,中间两联对仗,但平仄不符合七言律 诗格律,第二联与第一联、第三联与第二联不粘;第五、第六句是拗句(另外, 第一句第二字出律,但不严重)。虽是拗句,却做到了相对(除了不重要的第三、 五字):平平仄平仄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可知不符合七言律诗格律不是不懂 格律,而是有意为之,是为了探索新格式而做创新。杜甫晚年写了多首这种拗律, 是他的首创,但很长时间不受重视,黄庭坚起才大量学着写拗律。如果该诗是别 人写的,按常理会写律诗正体,而不是一般人不会写的拗律。由此也可见这是杜 甫真作。   2025.1.14 【网萃】∽∽∽∽∽∽∽∽∽∽∽∽∽∽∽∽∽∽∽∽∽∽∽∽∽∽∽∽∽∽∽ ◆          之光长篇小说《红黑时代》评论集萃 ◆            我为什么要写《红黑时代》    ·之 光· 谢谢大家光临,你们舍弃休息时间跑远路来参加新书发布会,此真情厚谊令 我感动。谢谢! 感谢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及皇后区图书馆新移民服务部为我刚出版的《红黑时 代》举办新书发布会。陈?、唐简、维忠、荒田、应帆都为此会作了大量的准备 工作(排序按美国规矩女士优先)。 尤其要感谢这次的嘉宾:刘倩、纽约桃花、陈屹女士以及苏炜、陈九和李文 心先生,他们莅临现场为我打书。苏炜先生不辞辛苦地从耶鲁大学赶来。 感谢以下朋友阅读此书并拿出宝贵时间来书写读后感:伤痕文学的代表人物 卢新华先生、休斯顿著名评论家陈瑞琳、洛杉矶的作家、诗人美英、江岚博士、 公众号《留美学子》主办者陈屹、资深副刊主编刘倩、作家安静、加拿大蒙特利 尔小说家陆蔚青。他们多数因身在外国、外州不能前来,提携之恩永志不忘。 下面我与大家分享我写《红黑时代》这本书的起因及感悟。 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故事,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运河边遇到一位法师。乾 隆问法师·“你在河边多年,可曾算过有多少艘船经过?”法师说:“只有两艘, 一艘叫‘名’,一艘叫‘利’。”现在“利”这艘船上几乎没有什么文人了, “名”这艘船上还有一些,但随着禁言的深入与普及,“名”这艘船上的文人也 会愈来愈少。身在异邦,不为名、不为利,那为了什么? 我的起心动念就在书的最后一句话里:“那是一段绝版的青春,这样的青春 但愿永远不再被复制。”说白了就是不希望文化大革命再来。说这是一种使命感 并无不当,说是不平则嗚好象更准确。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红旗下的蛋(这个“下”是动词),一个接一个的政 治运动已使我们这代人完全成为政治动物。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全程见证人,我觉 得有责任把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写出来。让人们全方位地了解它的残忍及荒唐。 因此,我选择的是从头至尾地全景描述。并且带上前奏,那就是1957年的反右运 动。我认为没有反右就不可能有文化大革命。 反右运动成功地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社会只剩下了一种声音,六亿人民 的生命开始服从一个人的意志,这便是产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条件。 文化大革命期间,整个国家全部陷入无政府状态,但全民的思想却是高度的统一, 都坚定不移地执行着毛泽东时不时冒出的最新想法,当时称为最新指示。 整整十年,让我看到,当几亿人民被一种思想武装后,残忍且荒诞的连续剧 就会出台,而且会一集接一集地上演,正如当年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用毛泽东 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但可惜,在这场由顶层的绝对权力与 底层暴民所形成的合力最终导致旷世的民族悲剧中,我却因为身在其中而不识庐 山真面目。 1991年我来到了美国,终于摆脱了那个偶像,摆脱了那个主义,摆脱了束缚 生活方方面面的各种规定,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理智去判断, 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那是从来未有过的自由的感觉,是一种逐渐升维的感觉。是 一种鸡变成鸟,海阔天空任意飞翔的感觉。 初步实现脱胎换骨的我回看当年的我们,六亿人民黑压压的一片,竟都是领 袖的影子。书中两位女主人公,培敏和尔娟则是巨石下渴望茁状成长的绿植。 《红黑时代》其实就是写两个女孩与专制体制的抗争,这种抗争在个位数对无穷 大的绝对劣势下,只能算作煎熬。当黑五类子女除了苟且生存,再没有其它任何 权利时,培敏和尔娟却总在想方设法去争同权。当然方式是不同的,一个是直接 的,一个是曲线的。 在伟大统帅毛泽东接见红五类子女时,陈培敏不甘心权利被剥夺,她拉着尔 娟想趁人不备,混进北京,当然没有走成。 当红五类子女可以免费全国各地大串联,无暇他顾,不再专政黑五类同学后, 培敏竟用五分钱站台票去了北京及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她表哥要为她买回程票时, 她说:“红后代可以不花(钱),我们为什么要花?!”明显的平权意识。 当班级红五类子女要她坐黑五类子女专政桌时,她的尊严让她摔门走出教室, 从此坐在校园里,不再回去。 在全校批判宋任穷的大会上,她认为她有权表达自己的看法,拒不挥手喊 “打倒宋任穷”的口号。在被定为反动学生后,她又逃到外地,致使批判她的大 会开不成。 当在校生百分百上山下乡时,培敏居然又一次抗争,以至于全校只批准两个 人留城,竟有她一个。 当一群红五类子女为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分配到研究院时,她因为文革 时帮助了一位走资派,而这位走资派又重新变为当权派,在她的的帮助下,培敏 居然享有了红五类子女同等的权利,那种平等让她兴奋得连蹦带跳,无法正常走 路。 但她也有主动放弃平权的时候,当赵长春放弃仕途,向她表白爱情时,面对 要不离开他,要不毁了他的两难选择时,她无比痛心地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心甘 情愿地接受荒谬的规定带给她的悲剧。 培敏就这样,一直用她的同情心、善良和正义感,默默地抵抗社会的荒唐及 残忍。 尔娟的抗争则表现在对命运的不妥协上,她是极有艺术天赋的女孩,从小父 亲就教她彈钢琴,加之容貌出众,十五岁时,全区只有她一人通过辽宁儿童艺术 剧院招生考试,然而,那时有政治审查,因父亲是右派,没有被录取。她从此沉 默寡言,象只小绵羊躲到羊群中。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她的理想,她在寻找机会, 寻找能够让她突围出去的地方,她发现,有一名黑五类子女竟然成为乐队的提琴 手后,立刻转向学习小提琴,拼命地练,以至托琴的腮下磨出了茧子。为了能进 入乐团,她宁肯嫁给一个没考上初中的红五类的子弟。她想利用“归化”进红五 类这条路避开头上这块让她无法生长的巨石。但红黑之间有一面无法逾越的高墙, 这一“?径”她没走成。 回城后,她成为东北局俱乐部里的一名服务员时,因为和舞台在一起,她竟 感到天从人意,格外地兴奋。她主动担起播音员的工作,为了到达播音的专业水 平,她买书、请老师,不分寒署,每天早晨五点到小树林里练共呜发声、练吐字 归音。一年多的功夫,她巳经能够和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并驾齐驱,很多前来俱 乐部演出的著名演员都佩服不已。命运处处圍堵,让她无路可走,可她自己寻找 舞台,是不向命运低头,不停地敲命运之门的顽固者。 命运的门果真被她敲开,恢复高考后,她如愿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 文化大革命中,发生了很多惨烈的故事,我没有写,只写了两个普普通通的 小女孩,如何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抗争。书中我用了一大段的文字讲了由命还是由 人的故事,借用尔娟的话表达了我的观点,在尔娟试图攀高枝嫁给红五类而不成 时,说出:“由命不由人。”当尔娟考进大学后,培敏再次问尔娟同样问题,尔 娟改变了,她说:“由人”不过随即补充一句:“由人,由强人!”这就是我的 观点,在人治的社会里,普通百姓的命运其实被强人所裹挟,被强人的意志所操 控。 有些人劝我,最好写尔娟和培敏同时爱上一个男人,三角恋会增加看点。尽 管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若处于势均力敌,会比较多悬念,因为有冲突就有 高潮。而况,描述爱情和性的开放较贴近时代潮流。可是我拒绝了,我的小说无 论是主题、人物还是主要的情节都属于封闭的青少年时代。正如莫言说的那样: “写作是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都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我最终 还是选择人与强权的抗争,对于文革中,专制人物为所欲为,废除法律,宣扬仇 恨文化,致使大批红卫兵及造反派沦为暴民,最终,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国民性格, 改变了中国人的基因,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当我坚定不移地回到原题 材时,我感到一种力量回到我身上,那个时代的故事源源不断地走到我的面前。 而我只需要在叙事上发挥想象力就可以了。 尔娟和培敏即为同学又为邻居,相处二十年,发生很多琐碎的事体。选材时, 我的主题,我的问题意识带领我越过了那些无关宏旨的私人生活。而直接指向社 会的症结。 例如,我有意写了“人”在文革中发生的变化,文化大革命中大批人性论, 人道主义,毛泽东轻飘飘的一句“要武么”,极大地激发了人性之恶。我重点描 述了陈美芸、李凤杰、杨占勇等人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完全不同的表现:陈美芸 平日老实巴交,血统论流行时,她扎上武装带,开始唱“老子反动儿混蛋”,设 专政桌逼尔娟去坐;文质彬彬的李风杰,喝令尔娟把掉在土地上的那碗米饭吃掉; 默默无闻的杨占勇批斗校长时用铜头武装带抽打头部,致使鲜血直流,批斗地主 时竟把肋骨打折。为的是让读者看到人们如何在革命的名义下变得凶狠与残忍。 今天,当人们发出是老年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的疑问时,我可以证据确凿地告 诉大家:是坏人变老了。 另外,我还重点表述了权力社会人治下的荒唐。说《红楼梦》是“满纸荒唐 言”,《红黑时代》则是满书荒唐事。我在这里举例说明:种植水稻在我国本有 几千年的历史,《诗经》对水稻都有记载。农民本按节气种田,哪朝哪代都由农 民自己决定何时插秧,何时收割。唯独文革期间成立革委会后,加强党的一元化 领导,党的干部统一对各公社下达“三个不过一”的指示,即四月一日必须开始 育苗,六月一日必须开始插秧,十月一日必须开始割稻。书中我写了四月一日育 的苗,因和节气对着干,全部稻苗被寒流冻死,后又进行贰次育苗。对于十月一 日必须开镰割稻,我设计了如下的情景:   到地里,天蒙蒙亮。大家在地头坐下,一是歇息,二是听生产队长布置任务。 队长的叔叔指着生产队长的鼻子大声嚷:“二小子,你这是咋搞的啊?咋愈干愈 回陷了呐?这稻子顶多够个八成熟,怎么就开镰啦?” “不是我回陷,是上级指示,我昨天看了一天了,就这块地算是成色最好的 了。”生产队长的两道眉毛恨不得拧在一起,委屈地说着。 “听他们的干啥?咱们农民是靠节气种地的,打不出粮来,他们给补么?还 不是我们自己担着!”大家不说话,但表情透露岀对这话的赞许。 看得出,生产队长希望有个人站出来说这句话。对过眼神,队长的叔叔心知 肚明。他朝大伙儿一挥手,大胆地说:“大家坐一会就回家,熟透了再来割。就 不信他公社领导还下来检查。” 生产队长站起身来,一边找人,一边嘟哝:“咋能说公社不知道呢?这队里 不是还有大队政治指导员嘛!” 他看到了杨占勇,问:“杨占勇,你表个态,割还是不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杨占勇身上,杨毫不犹疑地说:“上级指示雷打不 动!”。 “什么叫雷打不动,你说明白点。” “就是执行公社‘三个不过一’的指示,不打折扣!” 生产队长压着火说:“听不懂,你就说是割还是不割?” 杨占勇坚持说:“割啊!” 生产队长转身对他叔,也是对大家,说:“明白是不是我回陷了吧?”然后, 气冲冲地冲着大家喊:“开割!” 对官僚制定的数不胜数的条条框框,我让培敏发出了不满的呐喊。当她一直 深爱的赵长春向她表白时,而她为对方着想,不忍心让他从时代的宠儿变为弃儿 时,我写道: 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培敏再也抑制不住,冲进暗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 哭了起来。心里无比憋屈,她早来晚走,勤勤恳恳地工作,年年被评为优秀员工, 为什么就不能嫁给第三梯队的人?培敏用鼻子恨恨地哼了一声。想到从前林林总 总的荒谬规定,什么“三个不过一”,什么禁种四辣(理由是姜、辣椒、大蒜、 大?属“资产阶级口味”),想到城市调转的规定,想到……数不清蛮不讲理、 狗屁不通的条条框框,把多少人的青春和幸福毁了。培敏如陆放翁般撕心裂肺地 发出长叹:“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下面谈谈写此书的感悟。 一、关于意识形态 作为生下来就开始被洗脑的我,家国情怀很重。我们经常遗憾国家没有很好 地对文革进行反思,但写这部小说之前,我发现自己又何尝对文革进行过彻底的 清理?这本书的写作,让我开启了这种反思,它对我写第二部小说至关重要。 我现在开始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仍然是大主题,即市场经济与权力社会的 冲突。我不知道市场经济在权力社会中运行,这种模式在世界上是否是绝无仅有? 但市场经济本身就是法治经济,而中国的现状是权在法上,这必然的冲突是非常 激烈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我觉得很有必将这种社会形态写出来。 第二部小说主要描写我1996年海归后的经商经历。鼎公一再提醒我,这本书 一定要能在大陆出版,我明白就是提醒我不要意识形态太浓。我想,经过书写 《红黑时代》,我已结束作为政治动物的生命。我会更多地遵循艺术的原则。把 这种冲突转到人与人之间势均力敌的各种明争暗斗上。好在此时,培敏已是拥有 了很多生命体验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不似《红黑时代》里 的尔娟与培敏,被蒙蔽得一无所知。 第二、关于细节 说到艺术流派,我喜欢的是印象派,欣赏它的笔法粗犷,大开大合,追求总 体效果而忽略细技末节。我之所以喜欢,是源于我的性格。生活中不计小事,不 拘小节。在阅读文学作品,一碰到大段细节描写,准会跳过去。因此在《红黑时 代》的前身《红黑时代的青春》中,许多地方失诸粗枝大叶。 我重写《红黑时代》,主要工作是增加细节,多了近五万字,多半放在细节 的刻画上。 第二部小说我仍然不想纠缠于男女情感,我会设计众多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 及一系列的情节链。其背景仍然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未受约束的权力。当然我 还要看很多的书,需要更多朋友们的意见和帮助。 最后,借此机会我要向所有为此书提出各种建议的人表示诚挚的感谢! 谢谢大家! 2024年9月于纽约 ◆             正襟危坐写小说     ·之 光· 2024年8月,我的长篇小说《红黑时代》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 同年9月14日,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与纽约市皇后区图书馆新移民服务部联合为这 本新书举办发布会,现场的气氛热烈,评论家、作家们上台发言,还收到不少书 面评论。大家对这本新书予以肯定,令我无比感动。我虽已步入老年,但仍是文 学上的新人,不乏自知之明。如果说有可取之处,那么,首先归功于引领者—— 我们惯常称为鼎公的王鼎钧先生。 一、参加鼎公家的读书会 我和鼎公的文缘,结于新旧世纪相交之际,至今已四分之一世纪。这件幸运 的事砸到我头上,委实要感谢一位邻居。那段时间,我居住在距纽约市法拉盛区 约一小时车程的新泽西州,过着“冰火两重天”的生活。一方面,在国内经营一 集团企业,作为董事长,日理万机,席不暇暖。回到美国,则一片寂静。好在, 身为画家的邻居,虽来自台湾,却是我的山东老乡,她和我的祖先都一直生活在 胶东半岛,彼此很有话谈。一天,这位画家问我,要不要随她去她的老师家听课? 鉴于时间无处打发,旁听一堂绘画课起码“杀”去半天的无聊,何乐不为? 于是,坐她的车前往法拉盛。到了市区内一个僻静的住宅区,在一幢房子的 前院停下,她与我边拾级而上边告诉我,她老师也是山东人。关于鼎公,这便是 我获得的唯一信息。前门打开,见到鼎公,果真是山东“大汉”,身材颀长,雍 容儒雅中带着慈祥。客厅里已有三、四个学生坐在沙发上,原来,朋友上的不是 美术课而是文学课,没想到教课的老师竟是鼎鼎有名的文学家,更没想到,这一 机缘使我这个一心打造“百年企业”的生意人最终转轨,走向文学。 那堂课怎样开场如今已记不清。开始并未进入状态,只是陪朋友而已。随着 鼎公讲课的深入,我对这位老师的好奇心强烈起来。相当重的山东口音,令我感 到亲切。一个个生动的例子,一桩桩古今中外的典故,随口而出。仿佛浩瀚的书 库,许许多多本名著在他面前打开,让他随手拈去,衍化为发人深省的妙语。到 学生提问题的环节,我看着鼎公,要么他自行回答,要么引导大家讨论,眼前竟 闪出诸葛亮羽扇纶巾的形象。 下课后,回家的路上,朋友问我感觉如何?我感叹:“神人啊!这记忆力! 免费教课,全心全意提携后进,这是什么精神?”最后一句来自毛泽东的老三篇 之一《纪念白求恩》,我差点把它的全文背岀来。朋友被我逗笑,问:“那下次 你还去么?”“去!上哪找这样的老师啊?”就这样,我开始每周去鼎公家上课。 这一年,鼎公75岁,与我现在的年龄相同。 二、鼎公批改我的作业 参加读书会,要交功课。一次,我写了七月四日观看国庆节放烟花的感受。 鼎公批改了,给我打电话,说,这一篇写烟花默默地蓄集能量、一旦绽放,便在 高处,且璀璨夺目,他很欣赏,建议我把它投给世界日报。 当时我与鼎公并不熟,只是读书会的成员之一。放下电话,自是激动一阵子, 一是文章被老师肯定,二是掂出鼎公那种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般的心情。这篇作业, 因我第二天需启程返回国内,来不及寄给世界日报。但从此对鼎公有了一份亲人 的感觉。 我曾想过,那位画家朋友,为人实诚,与我很合得来。不过,如果她在绘画 之外择业,千万不要当经纪人。不知道她领我去鼎公家上课时,是否知道被列入 台湾“十大散文家之首的鼎公,是美国东海岸华人圈内至为德高望重的文学巨匠。 她事前事后从未对我言明。而我不在文学圈内,加上鼎公著作那时基本上都在台 湾出版,难以读到。 待到我了解鼎公的真正价值和影响力,已是2017年。那一年我结束国内的生 意,迁离新泽西州,定居于纽约曼哈顿区。这一年,我近七十,而鼎公已九十多 岁了。我们生肖都属牛,相差整24岁。一次,我去看望鼎公伉俪,向他们抱怨, 回美后当寓公,生活实在无聊。鼎公说,你文章写得很好,为何不给各报刊投稿? 并介绍在纽约《侨报》担任副刋主编的刘倩与我认识。 当天回到家,想把当年那篇作业翻岀来投出去,却找不到。索性重新写一篇, 投往《世界日报》,不久被刊登。这大大地激发了我的热情,想起鼎公的敦促: 你有那么多故事,为什么不写出来?是啊,与其鸡零狗碎地写,东一篇、西一篇, 不如写一部长篇小说。不要小瞧高人的一句点拨,它常常会为你开辟一片新的天 地。 我自小喜爱文学,小学四年级时曾立志当作家,但妈妈坚决反对。到改革开 放年代,不讲出身了,我被提拔为一家科技杂志社的主编,妈妈说:“还好,写 科技文章不会出错。”认识刘倩后,我进入了北美作家的圈子,那时《侨报》有 很多文学活动,我都跟着他们参加。纽约文风鼎盛,中文作家很多。所谓“立身 成败,在于所染。”这些作家重新点燃了我少年时的梦想。 一天,我与朋友讲起我文革中的遭遇。她说,写下来嘛。我脱口说:“是啊, 早有此意。”话一出,便意识到鼎公那句话已变成种子,播在我的潜意识里,如 今芽梢破土了。朋友针对我头绪纷乱,无从下手的症结,告诉我,只要拿起笔写 第一个字,就知道如何写下去。在她的督促下,我每天至少写2000字。正象王阳 明说的“山高万仞,只登一步”。 2018年,长篇写到尾声时,鼎公的夫人棣华姐姐给我打来电话:“鼎公要看 你的书稿,你可以发到他的电子邮件信箱么?”我大吃一惊,问:“鼎公怎么知 道我写小说?”“我告诉他的啊。”那时我和棣华姐姐已成了推心置腹的姐妹淘, 她怎会不知道呢?这一年鼎公93岁,我毎次去拜访,所谈都是轻松话题。私下认 为,如此高龄不可以再劳心费神。我说:“再有一两天,我会写完初稿,知道么? 大概七八万字啊!这么长,又不好看,让鼎公审阅,太残忍了吧。”“你不要管 那么多,他要,你只管给他就是了。”电话放下,心未放下,棣华姐姐早就告诉 我,鼎公当年在台北担任大报副刊的主编,读稿太多,视力被严重透支,眼睛一 直不好,须经常看专科医生。鼎公主动要阅读长篇小说的草稿,该是怎样的关心 才能如此自讨苦吃。 恭敬不如从命,我果真把稿件发去了,一天我正在中央公园里散步,鼎公来 了电话,没有寒暄,直接谈书。我连忙拣一僻静处坐下,洗耳恭听。他说,你写 了文革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这是个大事件,震惊全球啊!而你的笔墨不够,要 堆高它。又讲到大字报,鼎公说文化大革命是从一张大字报开始的,一定要把大 字报讲透,这应是你的重点,要拉长它。还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城里人变乡下 人,心理的变化会很大,要把细微处放大……通话二十多分钟,鼎公围绕我的草 稿,一一详细指点,何处应该拉长,何处可以放大,何处必须提高。我牢牢地记 下写长篇小说的三要诀:就是要把事件拉长,放大,堆高。 回到家,回头看自己写的稿子,果然,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这一重大事件,没 写出它激荡人心的宏大气势。这有客观的局限,因为黑色的家庭背景,我没资格 免费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因而无从感知狂热至极的现场气氛。为了把这历 史的场面再现岀来,我一方面查阅资料,一方面打电话和当年被毛主席接见过的 红卫兵聊天,于是虚拟出了《红黑时代》的第九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增 加了根红苗正的王秀贤从北京回来作报告,讲述当时的场面及她被接见时为多看 一眼毛主席而被后面涌上来的红卫兵挤倒,险些被踩踏等情节。 上山下乡前的那个阶段,我记忆深刻,但我只写了自己面对丢失城市户口的 痛苦心路历程,鼎公“要扩大”的提醒,使我拓展题材范围,我描述了文佳、小 芳、高琦、杨革、尔娟等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面对即将成为农民的不 同反应,集中于各人心态的变化。 十多天过去,鼎公又打来电话:“周四有时间到家坐坐吗?”认识这么久, 鼎公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我不迭声地回答:“有,有,有。”哪里知道,“到家 坐坐”竟是鼎公专门为我的书稿举办的小型座谈会,到场的都是纽约公认的文学 大咖。说到帮助人,有的朋友光说不做,有的朋友说得多做得少;有的说得少做 得多;不过象鼎公这样光作不说的,还未见过,深藏的情义让人感动莫名。 鼎公早已把我的初稿发给出席者,这次聚会是让大家给我提意见。清楚地记 得,当了二十多年大报文学副刋主编的王渝姐姐发问:“听说大陆文化大革命中 吊死鬼特别多,是怎么一回事?”她点醒了我,于是后来书中有了《吊死鬼》一 章。大咖相继发言,鼎公只是静静地听。临近结束,鼎公作了总结,提出要增添 细节,至少要增加二万字,全书一定要在十万字以上。他说:“才八万字,太薄, 书脊上连书名也容不下……” 长篇刚刚脱稿,我已身心疲惫。做企业二十多年,文案有秘书做。如今亲力 亲为,提笔忘字,无论是设计情节还是斟酌措词,都步履维艰。文思凝滞的时刻, 我恨恨地抗议那位扬鞭催稿的朋友。但鼎公如山一般,默默地不露痕迹地帮助我, 大咖们又直言不讳地为我的小说提意见。我的心情恍如坐过山车,顿时满血复活。 回家以后,闭门不出好几天,一鼓作气,把座谈会激发的灵感化为二万多字。完 稿后,定名为《红黑时代的青春》的小说,以十万字付梓。 三、 鼎公教我“贴着人性写” 之后,鼎公又送了我好几本书,他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 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予我极大的震撼。海外著名散文家刘荒田评价鼎 公,说他是继鲁迅、张爱玲之后的第三大家,我甚以为然。最让我终生受益的, 是老人家极严谨的写作态度。人生朝露,艺术千秋。我决心以鼎公为楷模,花大 功夫修改、补充《红黑时代的青春》。 修改的全过程,获鼎公悉心指导。他指出,核心问题是让小说贴着人性写, 鼎公说,他先前曾总结出了人性的六个特征,如今忘了一个,剩下五个。第一是 喜新厌旧,第二是忘恩负义,第三是幸灾乐祸。作家写到这一层,一般就到文章 的高潮。第四,轻信盲从。看电影时,人们的智商就是十四岁。随着剧情哭、笑。 第五点是党同伐异,于是有了欺骗,操纵,裹挟。他又说,写小说也是解释人生。 这点跟佛教很像,佛教就是在解释人生。佛教讲同体大悲。这个悲不是悲伤,而 是同情。 遵照鼎公贴着人性写的教导,我把《红黑时代的青春》改名为《红黑时代》, 重起炉灶,增加了很多表现人性方面的细节。例如,起初曾纠结于写不写尔娟买 布耍心眼的情节。一向来,出于“义气”,我宁可说自己不好,也不肯说朋友不 好。初版时,出版商让我把这段写出,我就是不愿意。如今明白,那点忌讳,其 实是内心深处把朋友当成自己的门面。写小说就是要真实地剖析人性,于是,激 活回忆,将物资极度短缺的特殊环境中,人性的变异、友情的变味详细地描绘岀 来。 另外,我以自己母亲为蓝本,特为培敏的母亲增加了一章,刻画她别具风貌 的母爱,她极力要把任性、野性、特立独行的培敏改造成温文尔雅、端庄贤淑的 大家闺秀。她历来否定女儿,在奚落、责备、斥骂里面,蕴藏的是东北女人独特 的爱。然而,在“道路以目”的极度禁锢下,她不随潮流,在平民百姓里是难得 的清醒者。她提倡仁爱、喜欢助人,厌恶阶级斗争,她为培敏之所以成为培敏提 供了依据。如此这般,再版增加了近五万字。 2023年7月7日,我参加为《妙峰法师传记》举办的新书发布会。这本书,是 鼎公受妙峰法师委托,联合九九读书会十位作者和四位评审成立了编写小组,以 集体撰稿的方式完成的。98岁的鼎公和夫人亲临会场,鼎公发表了妙趣横生的演 讲。会后,鼎公伉俪派人将世界书局的周才博总经理请到同楼的《世纪日报》文 化艺廊,介绍周总与我认识。原来,他们是帮我为尚未杀青的《红黑时代》寻找 出版商。周总在台湾出版界有大量的人脉,交谈后马上应允,果真为《红黑时代》 找到一流的出版机构——时报文化出版社。当《红黑时代》一书从台湾空运到纽 约,我打开精心设计的封面,油墨香扑鼻,这本出自文学新人的普通书籍,凝聚 着鼎公和他夫人多少心血! 四、鼎公为我的“下一部”操心 如今,鼎公又在为我的下一部小说操心。 鼎公说:“不要光是想,要象砌墙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地放上去。现在就 要开始写。” “不一定非要按顺序写,就像旅行,你到北京旅行,看到故宫就写故宫,去 了长城就写长城。然后。把它放在一起,统成一篇《北京之行》。想到哪就马上 写出来,一个场景,一段对话,一个情节,分开来写,到最后拼装时,再用哲学 来统领全部内容。” “小说就是把那些层出不穷的事件,由头到尾,贯串一气。由根到叶的写法, 就是所谓串珠。” 鼎公又说:“过五关斩六将,应该是你第二部小说的血肉。” 我问:“写自己多厉害,不是有点儿炫耀自夸?不会有人烦吗?” 鼎公说:“当然要克制。”想想,笑了,反问我:“你是写自传吗?”这话 好幽默,而且一针见血。我不由得也笑了,觉出自己问得幼稚,小说是虚构的呀! 有一次,鼎公针对我在国内多年从事房地产开发的经历说开:你要把自己 “埋”在里面。要写有钱的快乐。你要写人人都想换房子。要写原来旧房子的特 征,新房子的特征,例如光线。还有,孩子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可以在自己家 里洗澡。房子很新,但树都很小。还有画,没有古画都是现代画。还有,有的家 乱糟糟的,但是你又不能干预……”鼎公眯着眼,天马行空地描绘着中国房地产 产业走向市场,人们买到自己新房子后的各种情景。虽然是想像,但我眼前立刻 浮现出我所开发的第一个楼盘,真如鼎公描绘的那样,院子里种植的都是小树, 搬家时真的就是老房子里那些不舍得扔的旧东西。如果不是鼎公点醒,我不会在 意琐屑的枝枝叶叶。然而,正是这些不起眼处,凸现着改革开放带给一代人的变 化。此前,几代人共居一室,几户人家公用一个厨房,现在孩子居然有了自己的 房间。从前,洗澡得去公共浴池,现在,每家都有自己淋浴间…… 鼎公侃侃而谈。对我说:“还有,金钱的意义,你是贬低它还是提高它?就 看你如何编故事,以前瞧不起金钱,但金钱可以换房子。” “你要在真实的基础上去想象、去编。结局一定让人们有‘想头儿’。” “写小说就是要玩弄文字,各种角度的解释。” “好的长篇应该是‘众声喧哗’,多义多解,大多数情况下,应该与作家的 主观意图背道而驰。” “在善与恶之间,美与丑之间,爱与恨之间,应该有一个模糊地带,而这灰 色区正是小说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该归纳的时候归纳,该演绎的地方演绎。” 鼎公还说,他年轻时进电影院,电影看一半就走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 回去写,写没看到的下半场,剧情如何发展、如何转折、结尾。完后再买票去看 下半场,对照一下,他想的、写的和编剧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听到这里,我几乎 惊到,天啊!看个电影都如此折磨自己。 常听到粉丝们夸鼎公,我问鼎公:“XXX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话音未落, 鼎公连连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天才,一切都是努力的结果。”鼎公总是 这样拒绝来自任何方面的美誉。记得当初,《红黑时代的青春》完稿后,我增加 了一章《鸣谢》,把指导、帮助过我的师友一一开列。拿给鼎公看,他看到“当 代散文祭酒——王鼎钓老师”,把“祭酒”两字抹掉,改为“作家”。我觉得这 不足以彰显鼎公真正的身份,回去以后,改为:“当代散文大家——王鼎钧老师”。 如今,99岁的鼎公每天仍然拿着手写板,在电脑上码字。想起他的俏皮话: “不要问我王鼎钧是谁,我也不清楚,只知是一作家。”是啊,他的成就来自八 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不倦。2024年八月,鼎公又赠送我一本刚刚出版的《四手联彈》, 这是他和程奇逢先生每人六万字的合集。 最近,我和朋友又走进鼎公的家。象每次一样,鼎公端坐沙发,先戴上耳机, 再把苹果手机放在面前,打开蓝牙。我和朋友坐在他身边,开始自由、轻松却极 具启发性的谈话。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师,深深感戴命运的恩赐。 交谈之后,我们都会在鼎公家吃午餐。棣华姐姐逗笑地问我:“他为什么对 你这样好?我都嫉妒了。”在场的都大笑,唯独鼎公没笑。棣华姐姐知道鼎公耳 背,没有听到,便大声问鼎公:“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棣华姐姐故作严肃的 表情又引起一阵哄笑。鼎公仍然没笑,把头转向我说:“我是签了器官移植合同 的,我死后所有的器官都捐出。我现在正在进行的,是文学器官移植。我已不能 多写了,希望移植给你们,你们写下去。”我顿时两眼湿润,但抑制住了泪水。 这就是胸怀大爱的鼎公。记得一次聊天,说到大饥荒,鼎公动容地说到:家 家户户绝粮时,爷爷、奶奶、爸爸都死了,就是妈妈不能死,为什么?因为她的 孩子没死呢,她不能死啊!”说到这,鼎公声音颤抖,呜咽着,一字一顿,说出 最后五个字——“她不能死啊!”老人家哭了。泪水也溢满我的眼眶。棣华姐姐 在旁对我说,鼎公最爱妈妈,妈妈临走时对鼎公说:“一直向前看,千万别回头。” 就这样,作为流亡学生的鼎公,千苦万苦,从山东出发,走过半个神州大地,一 直走到宝岛台湾,带上父亲、弟弟和妹妹。 2024年9月,棣华姐姐来电话:“我家老先生让我问你,第二本书什么时候 能写完?”我轻松地回答:“80岁前肯定脱稿。”棣华姐姐说:“五年时间太长 了。你上次跟我说至少五年,我告诉了老先生,他说怕你到后面就写不动了。” 我说:“怎么会?鼎公99岁还能写。”棣华姐姐说:“他很特殊哟,不是人人都 能像他那样。”棣华姐姐继续说:“我家老先生让我告诉你,趁现在这个状态赶 紧写,没得时间拖了。” 都说人生必须有位忘年交,鼎公以过来人的经验处处提醒,使我想起和施叔 清姐姐的对话。叔清姐姐比我大四岁,她是台湾著名作家,我很喜欢看她的小说。 有一天,我带着些许遗憾问叔青:“写得那么好,为什么搁笔不写了?”她说: “写不动了。”我说:“不会啊,很多象你这年龄的人都在写啊。”她说:“我 和他们不同,我写的是小说。”我那时不明其中的道理,并未接受这个观点。现 在鼎公这么说,我有了紧迫感。 榜样在前,殷殷重托。想到鼎公说的“文学器官移植”,真不敢辜负老人家 一片苦心。 2024年秋于纽约 ◆             《红黑时代》序言    ·刘荒田· 长篇小说《红黑时代》和我有非同寻常的缘分。三年前的春天,新冠疫情正 在高峰,我幽居旧金山。从微信的朋友圈看到一则信息:长篇小说《红黑时代的 青春》由美国龙出版社于2020年1月出版。书的作者之光,名字第一次看到,读 简介知道是女性。全书所写,恰是我的同代人的早年人生。因为作者和我同是北 美作家协会的成员,互加微信后,我表达对这本新作的浓烈兴趣。她说要邮寄给 我,我说不必,已向亚马逊网站下单。等待书寄达的日子,那急迫,只有三十年 前自家处女诗集在国内出版,样书在邮路之时可比。 我对这本出自陌生作者之手的书如此关注,出于一个难以纾解的心结。说来 话长,十年前怀旧潮兴,我加入了微信一个朋友圈,成员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开 始时,我天真地认为,既然青春生命完全同步(和老三届的其他几届比,奇特处 是六年求学加两年文革,一待就是八年,自嘲为“太学生”),拥有相同的集体 记忆,到了晚年,该有近似的体悟,尽管走出校门以后生活道路千差万别。然而, 我很快发现,相当多数的思维模式停留在少年时期,对自身人生、母国现状和天 下大势的看法,与我这个“老金山”针锋相对,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分歧 之大,远远超过文革时彼此斗得死去活来的保守派和造反派。少年子弟江湖老, 老成这样不堪!于是,极为热切地盼望,同代人中出现直面荒诞青春的反思者。 这样的人物,被我盼到了。之光和我都出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她 成长在东北的大城市,就读老三届中的高一。然后是文革、下乡、被招工回城、 这些经历和我相仿。也有不同,她就业以后进修,拿到大学学位,任一家国家级 刊物的总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国留学,随后定居纽约。人在天涯,未相逢 已在记忆中同气相应。 细读全书,感慨万端。诗人辛波丝卡有诗句:“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 下的树木致歉”。活过了孔夫子称为“不逾矩”的岁数,被包括荒谬、狂暴青春 在内的漫长光阴造就的一代人,要不要像从桌脚追溯树木一般,以“前人走过的 错路,后人不要再走”为出发点,从追索导致一代人的灵魂伤痕累累的“祸根” 着手,对个人生命史作挖掘、梳理、抽绎?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这本书, 是履行清理、批判“红黑时代”这一神圣使命的优秀之作。 以书结缘,近年来和作者之光成为可作深层思想交流的朋友。我陆续获悉, 凭借同城居住的“近水楼台”,她常常拜访海外首屈一指的文学大师王鼎钧先生。 敬爱的“鼎公”出于提携后辈与审视历史的双重宗旨,对这部书稿提出一系列修 改意见。于是,之光耗费两年,改写全书,扩充篇幅,斟酌语句,改书名为《红 黑时代》。比起《红黑时代的青春》,新版表现特定时代更加丰满,人物塑造更 立体,反思的力度更强,感染力更大,文学和历史价值更高。 蒙作者信任,2023年春天,我有幸读到《红黑时代》全书。不好意思地承认, 七十好几,本已泪腺干涸,但套用古人句式,“为之泫然流涕者”多处。在本人 晚年的读书记录上,这是绝无仅有的。它为什么如此感动我?想出三个理由: 一、读这本书,反刍自己的人生 此书属半自传式,作者比我小一岁多,也当稳了以资历雄视后辈的“老人”。 一如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个人的“当下”可视为一生 的总和。我和之光有过的“红黑”分明的青春,尽管住地有南北之分,还有男女 之别,但书中所有和当年相关的关键词,反右派、政审、家庭成分、阶级斗争、 高考取消、大字报、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派斗、革委会、专政、忠字舞、插 队落户、回城、掺沙子……每一个所涵盖的血腥、苦难、哀愁、不平、不甘、无 望以及挣扎,反思、抗争,若大而化之,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片浪花,即电脑 屏幕上的“点”。可以“不堪回首”轻易打发掉;但在这本书里,被一一还原。 荒唐岁月的场景、气氛、人物的言行举止、心理活动,鲜活地呈现于精准生动的 笔触,让我重新触摸早已消失的脉搏,返回长久地不忍逼视的历史现场。 实在惭愧,我们的青春比之以后的几代,特别是享受改革开放红利的80后、 90后,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物质上的贫困、饥寒和思想上的囚禁,他们难以想 象。这本书所披载的,并非如祥林嫂一般逢人唠叨“孩子给狼吃了”;而是通过 剑及履及的陈述,诸多人物形象的对照,深层的身世背景和心理剖析,挖出苦难 的根源。不难发现,它是作者从中年至今的思想沉淀,复参照以自由为根基的异 国文化,厚积薄发的结晶。 二、女主角个性独特,又具广泛的代表性 从近年所读的一些题材近似的长篇小说,极少看到像本书的两个女主人公—— 余尔娟和陈培敏一样,具典型意义又处处可见身影的女性。这两个女子,是年龄 相同的第一“闺蜜”。余尔娟的童年,家境优裕,备受父亲宠爱。第一场横祸来 自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担任总工程师的父亲被划为右派,不堪凌辱,上吊身亡。 从此,这位天生丽质,自律,勤奋的少女处处碰壁,在学校受歧视,报考儿童艺 术剧院,各项成绩出色,本校考生被淘汰后只剩她一个,本以为十拿九稳,不料 “政审”过不了关,从此父亲之死成为档案的永久性污点。她陷于绝望,称自己 是“不该出生的人”。更加沉重的打击是文革后期,尔娟的继父因积极参与造反, 遭对立一派秋后算账,罪名是搞女人。尔娟也被无中生有地列在“被搞”名单上。 作为黄花闺女如何抵挡这致命的污蔑?一连串心理创伤导致的“政治贱民”的思 维定势,长期主宰她的言行。离开学校后,尔娟和培敏都下乡当了知青,培敏因 生存条件恶劣,前路断绝而沮丧无比;尔娟却相反,为了在乡村无人知道“黑底 细”,和农民取得表面的“平等”而快乐。特别是准备凭一技之长投考乐团之后, 日以继夜苦练小提琴,把手指磨出了茧。接下来,出现匪夷所思的一幕: 看到知青点的灯亮了,怕尔娟愈追问愈痛苦,培敏转移了话题,问尔娟: “你们下河泡也通上电了吧?” 尔娟点头:“我不喜欢通电!” 什么意思?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电线通到农村,晚上可以有电灯照明, 大家都高兴死了。她怎么还不喜欢呢?尔娟蔫蔫地,似乎浑身上下没点气力,懒 洋洋地说:“有电了,农民就会去买收音机听广播。现在农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我跟大娘说我爸爸被打成了右派,她照旧喜欢我。可有了收音机以后,大家的想 法就跟报纸社论说的一样,知道我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就会恨我、烦我、歧视 我。” 培敏眼睛直直地看着尔娟,说得对啊! 这独白所袒露的畸形心态,至今读来依然震撼。尔娟直到青春期将耗尽,才 有幸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不但找到意中人,在上海结了婚,还圆了少女时的 梦——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到这一步,爱情事业均有着落。然而,几年后,她 抛弃已有的一切,跟随去美国留学的丈夫,当陪读去了。去国前,尔娟给在国内 的陈培敏写了“绝交信”,宣告“那个尔娟已死”,“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过去的 一切永远关在门外”,连同半生同甘共苦的友情。 这封信置于本书的开头,作为牵引全书的最大悬念。到末尾,悬念解开—— 尔娟和与“红黑时代”连结的一切均作彻底切割,开始新国度的全新人生。 陈培敏是另一位女主角,全书对她由幼年到青春的心理曲线、人生际遇的描 写,丝丝入扣,直达人性深层。她近于“虚拟”的初恋,充满“出身歧视”时代 的辛酸。她狂热地恋慕外貌“像电影《南征北战》的高营长”的同事赵长春,却 出于矜持,深藏不露。同样,喜欢培敏的赵长春以“曲笔”表达爱慕——将《少 年维特之烦恼》一书中和爱情有关的句子划线,书页折角,让培敏看到。还为了 培敏说他是“左撇子”,而苦练从右侧上自行车。“爱”的窗户纸行将捅破之际, 赵即将被组织部门列入“第三梯队”,进入仕途。若然,培敏绝不能选择和他在 一起,因为自己是低人几等的“黑五类”。培敏探知他无法割舍名利之后,毅然 斩断情丝。 三、亲切、从容的叙事 这本书开头的“绝交信”,本来是吸引我追读的“包袱”,可是,越往下读, 越把“为什么绝交”这一谜团淡忘,转而完全受故事情节的推进所操控。为什么 呢?原来,我的好奇心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朴素、绵密、生动的叙事。我们这一 代在可塑性最大的成长期,饱受压迫和欺骗,从灵魂到语言都遭暴力的污染,不 少人到老,一个不小心就露出“红卫兵”的马脚,然而,处于成熟状态的作者业 已免疫,全书的风格属“静水流深”类型。作者已跳出时代的局限,站在中西文 化的结合部俯瞰往昔的纷扰尘寰,找准症结,富有说服力地展开这样的主题:悲 剧因何产生,怎样演出,留下什么? 之光和我这一代人的青春,已留在历史的遥远处。反思这一段现代史上绝无 仅有的历程,固然是对此生的交代。更加要紧的是把它赤裸裸地摊开来,让后人 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是悲哀的、不合理的、绝望的,从而避免再度误入;而重温 本身,也是灵魂修炼的功课。感谢作者之光,让我再年轻一次。 2023年夏日于美国旧金山 ◆          千山独夜雪,万里一声箫    ·苏 炜· “旷世的民族悲剧,是顶层的绝对权力与底层暴民的合力所致。”读到作者 自序里的这段话,我不禁心头一紧。记忆的屏幕刹那间打开的,全是自己亲经身 历的那些剔骨沥血的场景;没想到,掀开书页,这样的场景就如同3D浮雕一般、 雷电场域一般,有触有感、有声有响、有血有肉地凸显在你面前,炸响在你面前! 小说文本,从那个叫尔娟的女友去国前寄出的那封绝交信引发,绝交的是陪 伴自己半生的闺蜜培敏,而绝交,却是为了屏蔽——屏蔽过往那不堪回首的一切。 那个彷佛从小就像白雪公主一样单纯美丽的宁馨儿尔娟,她和培敏从两小无猜到 相濡以沫的成长经历,如何一年年、一步步地陷入那场“绝对权力与底层暴民” 的合力游戏、合力陷阱与合力屠场之中——揭示出文革这场旷世灾难的“合力” 奥秘,正是《红黑时代》深刻独到的着力之处。“革命”即“权力”的诱惑—— 谁被认定(或自认)是“革命的”,就有凌驾于他人的权力——如何诱发、激发 出人性底层之恶,从嫉妒、自私等等“弱隐之恶”,转换为暴力、杀戮的“血腥 之恶”;“黑五类”、“黑出身”的魔咒,又如何从一惊一乍到遍体鳞伤、再到 动辄得咎的身心凌迟,一直演变沦落成群体性、族群性、以至民族性的万劫不复 的残人与自残、虐人与自虐的轮回浩劫。 小说中,社会的撕裂,或可从1957年的“反右”狂潮开始;但个人的悲剧, 则从尔娟入选又最终落选艺术团、最早落选者那些妒忌又幸灾乐祸的眼光之一瞥, 就拉开了大剧的序幕。随着运动点燃的“革命至上”的社会激情与“滚他妈的蛋” 的邪蛮情绪愈演愈烈,伟人接见和批斗狂潮迸发出的社会能量愈加从炽热转向恐 怖,两位本来白雪一样纯洁美丽的小姑娘,先后被戴上“黑五类”污帽之后,被 践踏、被污损、被蹂躏的经历,一节节、一幕幕地推进到令人不忍卒读的境地! 白雪成污泥,纯真变迷乱,笑颜化梦魇。她们都有过隐忍和抗争,也有过思考与 独见,可怎能耐得住那股“史无前例”的残忍“合力”劈面而来的扼杀摧残!作 为文革时代的过来人,之光笔下的每一行每一节,都是那样悲沉顿挫而宏微俱现, 都是那样熟悉鲜活并且刺肉剜心——那真是家山远离的万里之外,传来的一声痛 切入骨的撕裂歌哭啊! “千山独夜雪,万里一声箫”,本是友人以我的拙诗句子写成的法书挂轴, 就悬挂在我家的琴房小厅上。那晚浏览罢《红黑时代》,这两个句子蓦地跳入眼 帘,我猛然惊起,似乎真切看见——尔娟、培敏两个白雪一样的身影,就那样一 颠一踬、一步一坎地,消隐在黑暗险峻的“千山”里;而正是书中对这逝去时代 惨剧的重现、反思与拷问、鞭笞的歌哭,如同家山万里之外传来的一声箫管,闻 之听之,让我为之心魂震慑,心弦抖颤!记录并还原那个世纪惨剧的根由和微末, 为历史留下见证,为后人留下镜鉴,这样泣血带泪的作品,今天不是太多了,而 是太少太少了,弥足珍贵。所以我写下这段仓促文字,为之光心血凝聚的这部大 作,献上由衷的深慨和敬意。 2024.6.6晨于耶鲁澄斋 ◆          满纸吐真言,一把辛酸泪    ·卢新华·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真实地直面悲壮而惨烈,疯狂而血腥,愚昧而颟顸的文革 的文字了。文革曾经被彻底否定过,并在官方的文件和决议中被定性为“浩劫”, 然而,自从它被否定的那天起,就一直有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在百般为它掩饰, 消解,并试图从人们的记忆中将它一点点抹去。因此,“文革”这两个字,渐渐 地也就成了一个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符号,一个似乎可以随时从历史中省略掉的 可有可无的章节。就这点而言,我们这个民族常常是很容易遗忘甚或是健忘的。 所以,我很感激本书作者之光先生在一个越来越浮躁、虚荣和矫饰的时代, 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本精彩的可以说是“字字血,声声泪“的全方位反映文革给 所有中国人带来的那种精神、心灵和肉体的伤痛的力作。 写文革的作品很多,但多是截取其中的一些片段,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像 《红黑时代》这样的作品,几乎展现和反映了文化大革命十年的全过程,从批判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到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红卫兵造反到被遣 送到农村去“上山下乡”,再到“四人帮”被粉碎,文革结束后的“城头变幻大 王旗”……在这一动荡不安,且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时代里,我们的主人公余尔 娟和陈培敏——这两个在书中被作者所着力描写的人物,随处可见的身影,是具 有着相当突出的典型意义的。这两个女子,年龄相同,是最亲密的闺蜜,却都被 时代的浊流裹挟着,处处身不由己,时时忧心忡忡。 余尔娟家境优裕,备受父亲宠爱,但在反右运动中,因为担任总工程师的父 亲被划为右派,不堪凌辱,上吊身亡,自此,天生丽质,勤奋好学的她,生活中 处处碰壁,倍受人们的歧视,所有人生的追求,最后都因父亲是右派的缘故而一 次次落空,以至于她对未来越来越陷于绝望,称自己是“不该出生的人”。更加 荒诞的是,文革后期,她的继父因曾积极参与造反,遭到清算,罪名却是搞女人, 甚至还疯传尔娟也是受害者……这令她百口难辩。后来,培敏和尔娟都下乡当了 知青,但两人对插队生活的感受却很不一样,当培敏因对生存条件恶劣,前途迷 茫而倍感沮丧时,尔娟恰恰相反,她竟在艰辛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插队生活中, 品尝到一种久违的被从精神的牢笼中释放出来的快乐——因为在闭塞的乡下,无 人知道她的“黑背景”和“黑根底”,她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知青”这个称 呼所带来得暂时的政治上的“平等”…… 有一段培敏和尔娟的对话更是令人拍案叫绝: 培敏问尔娟:“你们下河泡也通上电了吧?” 尔娟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我不喜欢通电!” “什么意思?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电线通到农村,晚上可以有电灯照明, 大家都高兴死了。她怎么还不喜欢呢?” 尔娟蔫蔫地,似乎浑身上下没点气力,懒洋洋地说:“有电了,农民就会去 买收音机听广播。现在农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跟大娘说我爸爸被打成了右派, 她照旧喜欢我。可有了收音机以后,大家的想法就跟报纸社论说的一样,知道我 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就会恨我、烦我、歧视我了。” 陈培敏和尔娟不一样,是个聪明,爽直,对未来一直充满向往的女孩,即便 家庭出身也不好,同样被人歧视,她对生活和爱情的热烈追求却从未放弃过。她 曾狂热地爱恋过外貌很像电影《南征北战》中的高营长的同事赵长春,但在得知 赵即将被组织部门列入“第三梯队”,前途无量时,她却因担心自己的“黑五类” 出身会给他带来不利的影响,竟毅然决然地斩断情丝…… 所以,读《红黑时代》,你常常会觉得在读几个年轻女子的命运的同时,也 在读一个苦难民族的心灵史。 作者的叙述和描写是如此地细致和真实,可以说是“满纸吐真言,一把辛酸 泪。”以至于你都要将它作为一部非虚构的作品来看待了。这也体现了真话,真 情,真相的力量。 书名《红黑时代》起得也很好,读完全篇,掩卷长思:非红即黑,非黑即红, 喜欢走极端,崇尚斗争,没有仇恨也要千方百计地通过忆苦思甜等手段激发起阶 级仇,民族恨……这样一个荒诞而扭曲的时代,其结果只能从精神和物质两个方 面给民族带来深重的灾难。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即便是在今天,这种有我无 你,非善即恶,处处以阶级划线,“不斗争就不能进步”的极端思维,仍活跃在 我们的社会生活尤其政治生活中。神州大地,有那么多人,喜欢“唱红打黑”, 网络和微信群里又有那么多的“小粉红”…… 又想到本书开篇,作者写到尔娟在跟随去美国留学的丈夫当陪读时,曾给尚 在国内的最好闺蜜陈培敏写了封“绝交信”,宣告过去“那个尔娟已死”,她现 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过去的一切永远关在门外”,连同半生同甘共苦的友情。 为什么要绝交?看到书的结尾,我们才明白,所以要“绝交”,主要是因为她再 不愿听到和接触到那些像命运魔咒一样一直困扰着她的流言——“她曾被她的继 父诱奸过”。当然,也许她还感觉到了“文革”的阴魂不散,且暗流汹涌,正以 另一种方式“回潮”……我相信,作者以此开头,又以此终篇的深意即在此。 可是,我很怀疑,尔娟真能做到和培敏,和历史、和故土彻底“绝交”吗? 当年乡下通电后,会有喇叭,会有收音机,会将尔娟的“黑背景,黑家底” 泄露出来,今天的网络时代难道就不能通过微信等手段对那个“流言”加以更广 泛传播和和散布吗? 这真是一种悲哀。 一个人悲哀。 一个民族的悲哀…… 2024年8月13日记于美国加州蒙特利公园市 ◆           荒谬残酷青春的证言    ·陈瑞琳· 在我心里,居住在纽约的之光姐是一个相当神奇的作家,她神奇的脑海藏了 满满一个世纪的故事,但是她从不着急喷薄而出,她总是稳稳地拿捏着,沉吟着, 完全无视名利,她只想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小说,写一部别人无法替代的小说,因 为她要对得起自己曾经的生命,对得起一个作家真正的良心,她要写给历史,写 给那个苦难深重的民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再度修改完成的长篇小说《红 黑时代》,无疑是当代汉语文坛上独一无二的异军,一部关于“文革”记忆的血 泪之书,一部关于民族伤痛的反思之书,一部向二十世纪红色狂潮的控诉之书。 此书的背景虽然是从“反右”至“文革”,但它书写的何止是那动乱的十年,小 说揭露的是专制集权如何到达权力顶峰的历史演变,以及在这个演变之中整个民 族性格的全面扭曲。 “文革”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荒诞的红色演绎,《红黑时代》以其独有的女 性角度,半自传性的真实细节,从历史的正面直击“文革”的发生、发展,其中 包括孩子们的命运、父母的命运、亲人的命运,如何在一瞬间被残忍改变,整个 世界如何变得如此疯狂而失去了理智,从而让每个人都惊慌失措地卷入其中。尤 其是作品中的那些女人们,可悲的稻草婚姻已成为她们作为政治交换的唯一手段, 那些不堪回首的荒唐往事,在当时都化作了救命的合理。 小说首先为我们再现了惊心动魄的1966年,血腥暴力的血统论,对“黑五类” 抄家打砸抢烧,以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红色的暴力上至老人家下至小学生。 其次描绘了1967年红卫兵夺权到全面内战武斗的第二次暴力浪潮,文攻武卫瞬间 遍及全国。到了第三次暴力浪潮,是1968年开始的全面清理阶级队伍,举国上下 “牛棚”遍地,到处都有批斗会,群众专政大肆泛滥,“黑五类”们被集中在形 同监狱的学习班,遭刑讯逼供,整个中国已成人间地狱。 《红黑时代》的重点是写学校,因为学校是“文革”的重灾区,“出身论” 最早开始在学校里横行,在年轻人中爆发。武斗、大串联,害死了多少锦绣年华 的青年人,这些年轻人在被政治势力利用完之后又以“上山下乡”的名义送进 “广阔天地”,其实是变相地劳动改造,多么讽刺,多么可悲!虽然有少部分 “知青”最后开始回城,但等待他们的也是让人唏嘘的可怜命运,因为他们真正 的青春已经被摧毁! 好的小说一定是写人的,作者成功地塑造了培敏和尔娟这两个生动可爱的女 性形象。尤其是尔娟,这个人物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最后的结局是 飞越了太平洋,让历史成为往事。实际上,这段属于青春的历史已经永远成为了 伤痛,也永远不可能治愈。与此同时,作者特别在红色深渊的黑暗里也写出了人 性之美,友谊之美,亲情之美,因为青春是美的,是纯洁的,是容易被利用的, 也是最容易被伤害的,那一代年轻人的时代悲剧历史不能忘记!正像作者在书中 写的:“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充满颜色歧视的红黑时代,希望它是个绝版的时 代,永不再被复制。” 读《红黑时代》,让人想起八十岁的齐邦媛教授完成的《巨流河》,这样的 小说太难得,一生只要有一部,就足以奠定文学史上的地位。这部小说太及时, 因为那些经历过伤痛的人还在,共鸣与共情还在。同时也是写给没有经历过的人, 让他们知道人类历史上还有一场这样荒谬的政治实验,还有如此残酷的“青春之 歌”!之光姐说:“我就想将这些苦难变成一种艺术,这是我的使命。”她真的 做到了! ◆           黑暗中的一束光    ·沙 石· 如果读一部小说能够给读者带来江河泛舟般的感受,那么这部小说就是成功 之作。江河流水无常,时而波涛汹涌,时而细浪叠出,时而峰回路转,这正是好 小说的情节应有的跌宕起伏。作家之光最近出版的《红黑时代》正是这样一部既 激荡人心又令人扼腕叹息的长篇小说。 小说的起始点为1956年,是反右运动的前夕,结点为1991年,时间跨度大约 三十五年。当然,1956年前的历史事件它是以回忆的方式追述的,如此一来,时 间线拉得更长,从而成为历史的画卷。然而,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拉长作品的视线, 而是把故事的焦点放在文革十年,翔实地再现了史无前例的动乱场景——批斗大 会、大字报、最高指示、红卫兵、大串联、抄家、派性武斗、自杀,以至于后来 的上山下乡,这一切是那个时代的符号、印记,对一个民族来说是无法隐藏的伤 疤。在文革的背景下,邪恶当道,人性颠倒。在“消灭阶级敌人”口号下,“红 五类”成了上层阶级,可以青云直上,可以成为发号施令者;而“黑五类”和他 们的子女则成了被歧视被羞辱被迫害的一群,堕入社会的底层。社会的不公,造 成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甚至敌意,彼此提防,彼此猜忌,彼此揭发成了当时的社会 风气。也许有人会问:什么是《红黑时代》中的“红”?“红”是“革命”招牌 下的暴力,转化成实际行动就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毁灭文化,从精神到肉体 上消灭异己。什么是《红黑时代》中的“黑”?“黑”就是被扭曲的人性,被践 踏的人格,具体说就是违背伦常,掐灭亲情,彼此敌视,彼此揭发,包括子女揭 发家长,夫妻为“阶级成份”差异而离婚。站在人性的高度审察,文革时代的 “红”其实是要不得的“黑”,“黑”反而是“红”。 一部出色的长篇小说,离不开缜密完善的结构。而贯穿整个故事的人物线索 是让结构整体化、立体化的关键。《红黑时代》的人物线索是小说中的两位女主 人公,从少年到青年一起成长的“闺蜜”——陈培敏和余尔娟。 陈培敏和余尔娟在一个大院长大,上同一所小学、中学,上山下乡时先后来 到同一个大队插队,虽然回城分先后,但都经历了再就业,上大学,交男友,成 家的过程,可以说具有近似的心路历程。她们的故事之所以唤起读者的共鸣,正 因为它的普遍性,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悲剧同样发生在当时每个年轻人身上,只是 程度不同而已。然而,她们经历的苦难各不相同。尔娟的童年,家境优裕,备受 长辈的娇宠,不幸的的是担任总工程师的父亲在1957年反右派运动被划为右派, 他不堪凌辱,上吊身亡。从此,这位天真烂漫,聪明美丽的少女成了污点人物。 由于父亲“自绝于人民”,她一路坎坷,在学校被视为“黑五类”的后代,受到 百般歧视。让她头一次遭受打击的是报考儿童艺术剧院,成绩突出,成为唯一候 选人却过不了“政审”的鬼门关而不幸落一连串的挫折,让她认为自己是“不该 出生的人”。此后,更是厄运不断,屡屡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离开学校后,尔娟 和培敏都下乡当了知青,她们的人生轨迹再次交汇在一起。相比余尔娟,陈培敏 的性格更加通透明朗。她勇敢善良又充满智慧,虽然也是“黑五类”子女,但不 像尔娟那么柔弱,不低头,不气馁,并不断地进行抗争。在困难面前或遭到不公 平待遇时,她总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比如在因成份不好受到同学奚落时,她 勇于反抗;在大串联的闯荡中,她以“红五类”不买票为理由而拒绝买火车票。 如此等等。由于性格上的差异,培敏和尔娟用不同的态度在逆境中生存,用不同 的方式反抗恶势力的压迫。正像作者之光所说:“书中两位女主人公,培敏和尔 娟是巨石下渴望茁状成长的绿植”。《红黑时代》写叙述两个女孩与专制体制的 抗争,这种抗争在个位数对无穷大的绝对劣势下,哪有胜算?当黑五类子女除了 苟且生存,再没有其它任何权利时,培敏和尔娟却总在想方设法去争同权。当然, 方式是不同的,一个是直接的,一个是曲线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之光并没有让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也没有让人性彻 底崩溃。冥冥之中,她让人们看到,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这个世界也存在着美 好。尽管邪恶当道,人性中也有善良。陈培敏和余尔娟这两位小说中的主人公, 就代表着世界的美好和善良的人性。她们之间长达三十几年的“闺蜜”情,充满 真诚、纯洁、互爱,虽然也有些许猜疑和嫉妒,但那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正像先 前说过的,从小说的结构上说,培敏和尔娟的故事是小说的主线,起着承上启下 的作用,让小说成为一体。而在思想性、文学性的层面,围绕她们的故事是文学 作品中需要的正面元素,因为善良正义永远是人类社会的精神主体,因此,培敏 和尔娟的故事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她们所代表的美好事物给整部小说带来了正能 量,成为小说的一大亮点。 如此看来,小说的开篇以尔娟一纸“绝交书”寄到培敏手里作为铺垫,可谓 是一记重笔。尔娟在随夫去国之前宣布断绝“闺蜜”关系,看上去有些用力过猛, 甚至近乎残酷,可是,一旦了解尔娟的初衷,是在即将开始新生活之际,要“把 过去的一切永远地关在门外”,而且“既然关门,就不留门缝儿”,便可以领会 这个情节的合理性。深一层看,尔娟的绝情正是“红黑时代”带来的恶果。文革 造成的创伤太深,灾难太重,以至于让尔娟忍痛放弃她最珍惜的友情。理解了这 一点,有助于理解作者的用意。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如同惊堂木的响亮一击,起到 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          编年史式作品的文学意义    ·陈 九· 1 作家之光的长篇新著《红黑时代》是一部编年史式的作品。这种作品的特点 是,对历史过程的叙述涉及到政治,文化,生活,习俗,等各个方面,十分广阔 丰富。比如王小波的《青铜时代》,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梁晓声的《人世间》 等,这是启蒙时代文学作品的重要特征。既然是“时代”,作者必须对时代做出 中肯的交代,把握好时空感,边界感。一个小小的随心所欲,一个小小的刻意编 织,都会让整部作品失去意义,自己都不信,又如何让读者相信? 这样的例子很多。字很多书很厚,就因为缺乏真诚地面对,使作品沦为俗物, 让读者马上感到作者的庸俗。在这一点上,之光经得住考验。她用自己的真诚物 化了她高尚人格,让读者肃然起敬。千万不要小看这种编年史式的作品,它往往 比史学家的专著更具价值。再过若干年,历史已被粉饰得或被糟蹋得面目全非, 只有优秀的文学作品,只有心存良知的作家,才能为文明保持一束烛光。历史上 的思想家们毫无例外,都非常重视从文学作品中汲取养料,佐证史学家们的各种 论述。《红黑时代》就是一束“烛光”。 2 这种编年史式的作品看似容易,就是讲自己的经历。难度恰恰也在这里,要 求作者必须具有深刻的思考,如果不具备深刻的思想性和批判性,则极大影响作 品的价值。这样的例子很多,平述式的道白,缺乏文学的光泽,缺乏思想的灵动。 而之光的作品《红黑时代》在这一点上可圈可点。首先作品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极 强的批判精神。网间盛传莫言说过作品不要歌颂而要暴露。如果真是他说的,其 本意就是讲文学的批判精神。什么是批判精神,就是作者的良知与现实的反差, 以及面对反差的强烈意愿,追求公平美好,追求人的平等,追求生命的尊严。古 往今来所有好作品,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作品,无一不闪烁着批判主义的人文精神, 这是文学的本源,也是文学的归宿。 之光在作品中并不是简单地意气用事褒贬得失,而是把对历史的思考,融于 故事的结构之中。两个女孩子从相遇相知,到后来彼此的坎坷命运,社会的,家 庭的,用红与黑的对比反差,将深刻的历史审视浸润其中。特别应该提到作品的 文字风格,很多涉及历史过程的作品往往都有大段的议论,场景的渲染,内心的 独白,这是十分常见的,甚至可以称作此类作品的标配。而之光的叙述恰恰在这 一点上与众不同,她举重若轻,虽然也有道白,但大量采用的对话形式形成叙述 的龙睛之笔,历史的时空感,生活的形态,人们的地位与命运,通过对话得到生 动展示。 写作者都有体会,对话的使用是双刃剑,搞好了锦上添花,搞不好画蛇添足。 为什么?因为对话的性质是立体的,扩展性的。读者在阅读对话时不只是阅读, 而是将形成对话的一切要素,说话者的样子,神态,语调,对方的神态感觉,还 有周边环境,都出现在读者脑海里,是举一反三的效果。过去有过一种录音剧叫 “电影录音剪辑”,那时没有电视只有收音机,只通过声音,将整部电影的画面 展现在听众面前。之光成功地运用对话形式,扩张了语言的边界,增强了语言的 张力,让语言在语言之上,使作品像流动的画面在读者面前行走,降低了阅读的 重量,却加深了文字的份量。这正是作者独到之处。此外在文字的简洁,虚词的 使用,句式的节奏,都透露出作者的文字功力,值得赞赏。 3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之光的作品引发人们思考,如何获得或达到写作的境界? 什么是写作的境界?不是指思想境界,简单说就是作者与文字之间的关系。 此处有一个概念:无壳叙述。有些作家在书写与文字之间有一个壳,他们是 在壳上写作,两层皮。这也许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在写作中编织另一个自己, 好像对真实的自己不满意,不自信,所以要刻意在文字中营造一个更加完美的自 己。 这就给写作带来额外的困扰,未曾动笔先犹疑,往往把如何表现更优秀的自 己作为潜在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写作。文字与本性之间有障碍,这个障碍像鸡 蛋壳一样挡住书写的潇洒奔放,挡住了文学最珍贵的价值,表达的个性。其主要 特征就是文字的离散,结构,描写,都与故事的主人公,故事主题形不成紧密的 有机体,缺乏带入感,缺乏识别性,这是写作者非常痛苦的一件事。他们并不想 这样,可又不知如何打破鸡蛋壳,让表达更直接,更真诚,更生动。有些作家一 辈子都在壳上写作,为此痛苦了一辈子。 这跟作者的性格有关又无关,有关是因为有些人本来就习惯掩饰自己,不敞 亮,最终在文字上付出了代价。而无关则是说,这是通过阅读可以改进的。所有 作家的写作风格都是一个变化过程。莫言,阎连科,这些大作家早期作品与后来 的成名作,在风格上发生了很大变化。说明写作的进步是可以达到的,而最大的 进步,就是写作个性的解放,把这层鸡蛋壳打破,达到无壳叙述的境界。 之光的写作就是典型的无壳叙述,自感与文字之间没有隔阂,她的文字就是 她的感觉,读者强烈体会到作者的个性和为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真实可信的人, 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文字的张力是巨大的,因为它带着人格的魅力一同呈现出 来,与其说是文字的力量,不如说是人格的力量,具有可分享的经验性可信性, 这才是好文字的最佳境界。 2024年9月16日随波斋 ◆           血色青春的挽歌    ·李文心· 《红黑时代》以冷峻直白的笔触呈现出一个特殊时期野蛮荒唐的面目。这一 段历史,发生在不太久远的过去,对现今年富力强的一代,恐怕已生疏模糊。作 者与共和国同龄,在文革的狂飙中度过青春年华,在古稀之年,把劫后余生的反 思付诸文字,与其说是声讨和控诉,不如说是寄望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我虽有幸避开了文革最惨烈的阶段,在脑海深处也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 此书给我的震撼,激活了那部分沉眠的记忆。掩卷长叹,书中的人物仍栩栩然浮 现于我的眼帘,像我青春时代的同伴,化作我人生经历难以磨灭的一部分。 此书的创作基于作者亲历的生活,所呈现的情节都是真实的,只有在人物塑 造上,出于艺术化的需要,把现实中的人物加以合成而来。从这个角度看,此书 虽是自传体小说,读起来更具纪实文学的真实感。因为生活自身已足够戏剧化, 甚至超出一般的刺激,而达到荒谬、荒唐的程度,作者不需要,也不肯虚构情节。 这一点反映出作者对历史的责任感和叙事艺术的自我规范。作者也不去刻意疾呼 呐喊和声讨控诉,因为愤怒和悲伤多发生在灾难刚刚结束之后,总结、定性的时 候,拨乱反正的时候。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国文坛出现了“伤痕文学”, 正是当时文学创作发展的必然状况。“伤痕文学”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转折点, 其意义非凡重大,学界已有共识,此处不赘。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伤痕文学”内容上的真实和质朴,伴随它揭露、控诉 和谴责的艺术手法,也注定它文学生命的短暂,就像一颗流星,划破漆黑的长夜, 而长夜过后,新时期文学才迎来黎明,逐步成熟发展。 作者创作此书,离开文革已有半个多世纪。时间的沉淀和西方生活的体悟, 使作者具有了更大的格局,更深的思考,更多的智慧。她的叙事是克制的,不过 多渲染,主要采用白描手法,让残酷丑陋的事实自然呈现。比如在小说第10章 “斗走资派”中,有这样的描写: “邱校长戴着高高的白烟囟似的纸帽,胸前挂个牌子,上面写着‘走资本主 义道路当权派邱凯’,红笔在名字上面打个大叉。牌子下边是两块大石头,石头 用细铁丝牢牢绑住,细铁丝勒在校长的脖子上。打头的红卫兵按下校长的头,像 抓着一条狗。培敏很喜欢这位校长,平日不苟言笑,台上却很幽默,对全校师生 讲话,常引学生们大笑。 此刻形象如此狼狈,培敏无法接受这种反差,赶紧选一棵树,靠树干站着。 游街示众的校长沿四百米跑道走,到了培敏面前,她看到细铁丝己经勒入校长的 脖子,伤口渗出的血柒红了衣领。 ” 作为一名教师,我读到这样的细节,受到的震撼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我的本 能是跳过去不看,因为我极度不适,有要吐的感觉。此处,作者没有浓墨重彩的 渲染,而是有所回避,让主人公培敏躲到树后面去,避免过分血腥的场面。此手 法是传统悲剧的处理方式,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 书中多次出现上吊自杀的情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55章“处女血”意外的开 头: “尔娟的弟弟终于被宣告无罪。出狱回家后,他不去上班,也不见任何人, 整天只是面向墙壁躺着。妈妈跟他说话,他烦,叫她出去。妈妈伤心,一个劲哭。 尔娟趁寒假回沈阳,陪伴并开导他。可是,就在尔娟回上海不到二周,一天早晨, 尔娟妈妈走进儿子的房间,发现儿子已上吊死去。” 尔娟的弟弟在毛主席逝世时,对佩戴黑袖纱一事随口一句“我不戴这玩艺儿”, 就招来牢狱之灾,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委屈和愤怒。粉碎四人帮之后,弟弟的冤案 得到平反,家里一片欢喜。这是悲剧作品里常见的情节反转。这种反转,使读者 能够从沉重的压抑里得到暂时的缓解,而不至于因为压力太大而崩溃,同时也加 深了悲剧结局的深度。尔娟的弟弟在狱中没有自杀,而是出狱获得自由后自杀, 其中的缘由读者可以推测。作者虽然并没有刻意分析,但此处的反讽已然道出弟 弟所受伤害之深,此处无声胜有声,无言托出伤害远胜过滔滔不绝地讲述。 作者这种收敛和自制,这种欲说还休的表现手法,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感染 力,就如同拳击时的收拳,看似不出手,为的是出手时具有更大的冲击力。她对 此道运用娴熟,各种例子书中比比皆是。 全书我最欣赏的一部分,是23章《子弹在飞》、24章《天无绝人之路》和25 章《生死一线》。这些章节在本书2020年初版时(书名是《红黑时代的青春》), 我在《东西》会刊曾选登过。此次作者做了大量修改,更加精彩生动了。这三章 在书中是少有的长篇叙述,具有连贯情节,可以作为一章来读。其内容是主人公 和几个伙伴到南京串联的经历:在领教了南京的枪林弹雨之后,她们决定打道回 府,可是南京已经实行军管,又没有钱买火车票,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幕: “买三张最近一站的火车票。” “你去哪儿啊?” “买最近一站的。” “有地名么?” “最近一站叫什么啊?” “蚌埠。” “好,买三张。” 售票员说出钱数,培敏给吓傻了,转身对高琦、小芳说:“真回不去了,太 贵。”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就有人送给她们两张免费的车票。三个人怎么用 两张票进站呢? 作者写道: “验票时,验票员伸手接培敏的票,高琦上去推了培敏一把,往前冲。验票 员立刻喊:‘那位同学,你的票呢?’高琦往回走。小芳立刻把票塞到验票员手 里,验票员手里拿着小芳的票,眼睛盯着高琦,怕她跑了,培敏从容不迫地混进 了前面的人群里。 ” 这些特殊年代才有的狡猾招法,出神入化地表现了那些女生聪明活泼的个性 和时代对她们性格的扭曲。对此,作者不做评论,一切皆由读者体会。 而那个神秘的送票男也上了车,他是高三学生,自称是北京人,家里有军队 背景,在天黑之后邀请她们在徐州下车游玩。培敏私下了解到车到徐州是午夜, 心中出现了一丝不祥之感:“回到座位时,小伙子似乎睡着,头挨到高琦的腿。 高琦见到培敏,呲牙咧嘴地表示对这男生的厌恶,用手指比划着,要跟培敏换座。 培敏心想,啥意思啊?你厌恶我就不厌恶么?不过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就算英雄 救美吧,她与高琦调换了位置。大个男生再次‘入睡’,当把头挨向培敏的膝盖 时,即刻‘清醒’过来,头仰起,靠在座位的后背上。原来培敏从家带了一把削 苹果小刀,她把小刀立在膝盖上,大个男生照例假睡,一低头,看见刀尖,吓了 一大跳,从此头没敢再低下。 ” 读到这里,读者有没有一点惊悚小说中风高夜黑之感?有没有体会到作者的 黑色幽默?那么姑娘们是怎样化解这个即将到来的危机呢?徐州在古代可是兵凶 战危的要地啊。因为篇幅关系,我略去不述,请大家自行验证。 第25章《生死一线》(原题《子弹长眼》)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尔娟坐在自 家的院子里乘凉,一颗子弹从天而降,穿过她胳膊和大腿,留下四个洞。这种离 奇的事件,像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情节,象征着那个年代的荒诞和无常。而主 人公和她的伙伴们,尚未成年,无助地在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中沉浮,在时代阴 云密布的围城中挣扎。但她们恍然不觉自身的危境,或者说,她们身在危机中已 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索性放开了耍一把青春的潇洒。 一个多世纪以前,中国同样经历了一段黑暗血腥的历史。鲁迅把自己比作一 个关在铁屋子里等死的人,被人鼓励著文,所以有了小说集《呐喊》。他的小说 表达的是对黑暗社会的愤怒,标题也明确点题,即通过呐喊唤醒愚昧麻木的大众, 砸破铁屋子而获得新生。但他小说的艺术标准,却不允许他振臂疾呼、鞭挞怒骂。 他通过冷峻的笔调,白描的风格,揭示一个社会的愚昧落后和丑恶不公。 《红黑时代》令我有异曲同工的感受。它不与类似题材的小说比揭露之赤裸, 比暴力之惨烈,比痛斥之声嘶力竭。痛定思痛,寄意未来,作者担心后人淡忘民 族的悲剧,因此著书存照:“但愿它绝版,用不再被复制。”我想早日看到作者 的下一部小说,并期望新作会探讨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确保民族的悲剧不再重 演。 ◆          非如此难以抵抗遗忘    ·陆蔚青· 在文学史上,勇敢的作家总会用心血和笔墨,书写人类历史上那些黑暗时代, 那些遗失和残缺。在那些时期,邪恶战胜了正义,集权践踏着个体,丑陋代替了 美。十年浩劫就是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虽然时间仅过去了几十年,但人类是如 此善于遗忘,以至于今天,这个黑暗时代很少有人提及,甚至被湮灭了。但是, 这并不是人类历史的真相。真正的文学创作就应该记录这样的时刻,以此昭示历 史,警醒后人。 之光的《红黑时代》就是这样一部长篇小说。 这是一部命运史,也是心灵史。《红黑时代》通过两个女性在特殊时代成长 的过程,描写了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写出了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关联。寓意深远, 令人掩卷沉思。之光说,我书写此书的目的,是希望文化大革命如小说结尾处的 最后一句,但愿它绝版,永不再被复制。 小说以时间为轴,讲了两个女性的故事。开篇1956年,故事在1991年结束, 涵盖了整整三十多年的历史。小说将历史的每个关键点作为人物命运的转折点, 使人物命运与历史贴合得十分紧密。在时代背景中塑造人物,这是作者的大格局。 尔娟和培敏是一对好朋友,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她们成长在知识分子家 庭,酷爱知识,阅读广泛,对生活充满梦想。但这些梦想却被1957年突然其来的 事件碾得粉碎。尔娟父亲的自杀让她一落千丈。她从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学生成 为了被歧视的人,一个不应该出生的人。 她不能去文工团,不能上大学,甚至因为流言而失去尊严。她曾经绝望过, 甚至想过自杀,但因为友情的力量,她坚强地活了下来。在最困难的时候,凭着 一把小提琴战胜内心的恐惧,向往着更好的生活。她像水一样顺应着时代,又在 困境中保守着自我。当她被勒令吃落在地上的饭时,她没有分辩,而是把饭捡起 来用水洗干净,然后吃下去。洗干净,这是生命的尊严,吃下去,是生的渴望。 而培敏是一个勇敢善良又有智慧的女性。她好学,读书让她充满生活的智慧。 她敢于闯荡,在大串联中用各种方法增加见识。她对友情真诚热烈,对朋友无私 关心。她永远站在尔娟的身后支持鼓励。恢复高考之后,培敏不仅自己努力工作, 还鼓励丈夫重返校园。41岁时她独自留学美国,实现了梦想。无论是对待友情还 是对待爱情,她都坦诚以对。就像她出国前一夜对丈夫说的话,我只要求一点, 不爱我,要告诉我,我们都活得磊落些。 作者写作风格沉稳,叙事不急不缓,很多细节让人过目不忘。比如尔娟在恋 爱时表现出的娇媚,让培敏觉得她是在装,尔娟听了,神色陡变,她的眼直直的 盯着培敏一会儿说,不,这不是装,这才是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培敏,也打动了读者。当我们习惯了那个忧郁沉默的尔娟, 习惯了政审不合格后“像下了盐的萝卜一样蔫下去“的尔娟,而忘记了洋溢着青 春活力,在爸爸面前持宠撒娇的尔娟,我们是否感到了人性的异化,感到了那个 非红即黑的时代对人性的践踏和个性的扭曲。 小说以真诚的态度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真相。之光写了一个非黑即红的时代, 却没有将笔下人物进行非黑即红的描写,而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比如培敏与尔 娟是如此友好,但在买布的事情上写出了尔娟的精明。写造反派杨革,也没有脸 谱化,而是写出了她的复杂个性,一边抄家,一边又暗暗给培敏偷书。郝娟这个 农村姑娘,虽然嘲讽知青,但一旦受人恩惠,便会真心相报。这些都表现出美丑 泯灭的美学原则,写出了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 尔娟这一人物的塑造很见功力。她几次命运的转折,都表现出她不同环境中 的不同心理。比如在知青点,当培敏问尔娟,你们通上电了吗?尔娟点头,我不 喜欢通电。有电了,农民就会去买收音机听广播。现在农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我跟大娘说我爸爸被打成右派,她照旧喜欢我。可以有了收音机以后,大家的想 法就跟报纸社论说的一样,知道我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就会恨我,烦我,其实 我。歧视我。 这个心理描写,非常合乎逻辑又在常理之外,将尔娟的内心世界揭示出来, 令人感慨唏嘘。 又比如处女血这一笔,当我们跟着作者的笔走过时代的隧道,尔娟已经拥有 了幸福的家庭,美好的爱情,成为大学生,甚至忘记了尔娟被污蔑的遭遇,当培 敏在尔娟新婚的房间看到一个磨砂瓶中的血色棉球,并得知那是尔娟的处女血时, 我们感到了内心的惨痛。一个女人要用处女血来证明她的洁白,还要用磨砂玻璃 瓶装上并摆在床头,这是多么深的永远不能遗忘的耻辱。 在尔娟去国的时候,与过去永别,甚至包括培敏。培敏不仅是一个朋友,事 实上,培敏是一个符号,她代表着过去,也代表着美好,但为了遗忘过去,尔娟 甚至将美好也永别了。然而,尔娟真的能够遗忘所有的前世吗? 我在《红黑时代》中还看到一种力量。那就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作者 也没有忘记善的力量,没有忘记人性的光芒,作者怀着一腔悲悯来还原历史,并 试图与历史和解。 即使在那样荒唐可笑的时代里,那样艰苦的生活中,尔娟和培敏凭借旺盛的 生命力,凭借对知识的渴望,形成坚定独立的个性。她们就像压在石头下的小草, 又像被石头绑在腿上的小鸟,曾经绝望过,曾经萎靡过,曾经不甘过,但她们却 从未屈服过,当灾难过去,乌云消散,她们所呈现出的美丽是如此耀眼,就像尔 娟容貌的改变。 好舒展。培敏看着尔娟说。 非常非常奇特。在看录取通知书时,我眼前突然一亮,亮得吓人。我向四周 望去,哇,整个天空透亮透亮的,从未见过这么亮的天。瞬间眼泪就出来了。我 怎么会有今天呢。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个奇特的历史时期,就是人人皆可成为他人地狱的时期。 从反右运动开始,经历十年浩劫,从童年到青年,从小学生到知青,又到大学生 和出国留学,她们的青春和命运与时代交织在一起,命运被左右,尊严被践踏, 人性被扭曲,何其荒诞又何其悲惨,何其不幸又何其无奈。 感谢之光勇敢而真诚的写作,不仅展示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真相,也表现出文 学的真正力量。真正的写作,是为了记忆,为了抵抗遗忘。不仅要抵抗一个人或 几个人的遗忘,更要抵抗一个时代的遗忘,一个民族的遗忘。 2024年9月于蒙特利尔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紫弦 审 稿:古平、太蔟、应帆、紫弦、自如、笨狸、程鹗、方舟子 技术支持:李晓峰、Yawl、李启明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xinyusi@yahoo.com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     http://xinyusi.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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