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强的水枪               ·阿待·        谨将这篇虚构的故事献给上个世纪末叶来到新大陆的求生者之        间那些最终没有能够生存下来的——the unfit。   他的名字叫水强,住在公寓的一层楼,开门就是公寓庭院里一片绿茵茵的草 地。夏日里的白天,那些和他一样贫穷(甚至比他更贫穷,却因为有着正当身份 而能够坐吃社会福利)的家庭里的孩子们,都跑到绿茵茵的草地上玩耍,将赤橙 黄绿青蓝紫的塑料玩具丢撒了一草地。呵,纵使是穷人,纵使吃社会福利金,孩 子们各式各样的玩具可真不少。他很羡慕。   那天他把邻居孩子丢弃在他的门前,几天都不来认领的水枪拣了起来,端详 了一番。尽管沾上了草叶和泥土,而且裂着一条缝,还是诱人地好玩。他试着抠 了抠“扳机”,一条笔直的细水柱就喷射出来。他心花怒放,就将这水枪收藏了 起来,心想,也许哪天他的小强来了,也有玩具,这便是他送给儿子的第一个礼 物,一把玩具手枪。虽然射出来的是水,但比起那什么都射不出来的、他曾经拥 有过的一支木头手枪要真实得多。想当初,那支木头手枪还赚去他不少童年的幻 想呢。这造型逼真、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构造和储水情况的美国玩意儿挺有趣, 连三十老几的他都爱不释手。他的男孩该有七岁了,正是淘气的年龄呢。   他保存一切,收集一切。旧的、坏的、别人不要的、拣来的、拾来的──他 屋里靠墙而立的一排铁架子上面堆满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杂物,从铁钉到哑 铃,从电钻孔机到电卷发器,从锅碗瓢盆到花瓶土罐,甚至还有一个用过的,但 尚为完好的硬纸皮信封,上面红蓝两色印着FedEx字样。他与人合住的不大 的单间公寓里他的那部份地盘已经快成废物场了。他还是不断地收集、保存,仿 佛要把整个社会消化不了的物资全都包藏下来,全都吞吃下去。为了什么?他自 己也不知道。大概为了以防万一吧。看到还有点用处的东西不收藏起来,他于心 不忍。他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过来的,他的童年什么也没有, 没有零食没有点心,没有彩笔没有图书,没有电子游戏没有玩具——除了那支作 木匠的叔父给他削的木头手枪。他的裤子和袜子都是补丁纳补丁,十岁前的夏季 都是在光膀赤脚的节省里度过。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美德是不得已的产物,贫困 的光荣更让人哭笑不得。他便是在充满了这种美德和光荣的社会里长大,因此他 珍惜一切。他有点象杰克·伦敦小说《热爱生命》中那位到北极圈附近去寻金的 人,被饥饿的经验所惧怕,从此见了食物就收藏。   在餐馆里打工,看见客人们将只喝了两口的可乐丢下,看见孩子们吃炸鸡腿 只咬“鼓锤”上堆积着厚肉的部分,他便“咋咋”地感叹:“浪费浪费!”   “唉,我们那会儿,连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你看,那上面还有多少好肉, 多少吃头!”   可是他奋斗得很累,已经四年了,他仍然在餐馆打工。也不知何时,也不知 怎么搞的,他稀里糊涂地竟然将留学生的合法地位给丢失了。他出来时身无分文, 想要靠打工积攒些钱去交学费。也许是打工打得昏头转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 ——实实在在也不太有信心,去学英语。三十多岁才留洋,原先在国内的专业与 英语毫无关系,为了应付考试才强攻。算是运气好,托福达到五百分,被一所学 校录取。但是考完托福不久,他便把英语忘得差不多了。当然,有一句英文“名 言”他是不会忘记的,而且几年来被他背诵得滚瓜烂熟。那还是大学毕业那年一 位同窗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上留下来的一句话: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ed。   不知怎的,几年来他老把这句话放在口里咂磨,结果越咂磨越觉得象真理。 只是就凭这一句话,虽然滚瓜烂熟,除了第一次见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其 它的场合便不管用了。所以他的语言还是不行,他便没有勇气去学校报到。接下 来是大病了一场,他也没有能够向校方请假延期。因为他看不起——应当说是付 不起,正经医生,便这里那里地寻找收费低廉的中医治疗,而收费低廉的中医往 往是没有营业许可证的,没有营业许可证的中医是不能为他开具生病证明的。因 此他便在病痛和穷困中将那宝贵的合法身份给失去了。不仅如此,那场大病还让 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医疗费再低廉,经不住半年多的积累,况且,他还得吃住, 没有分毫收入。病好后,他只好再去打工还债。当初打工是为了攒了钱好去上学, 拿学位。现在,没有了身份,他还能怎样?出来后才发现,挣钱并不难,上学呢, 却由于那连“托福”都无法解决的障碍,而仿佛难于上青天了。他只好将上学的 美梦忘却。眼下挣钱最重要,有了钱,什么都不怕。   他想孩子,想妻子,可又不敢对妻说实话,害怕那一向认定他没有出息的刻 薄的老丈人又要说风凉话。他的出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老丈人的蔑视所逼, 使他决心非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留洋事业给他老人家看。由于他出身的卑微, 自从跟妻谈上恋爱,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地位显赫的丈人一家好眼色。当然妻与 她的家人完全相反,对他感情笃深,充满信心。他不能辜负妻的深情和期望,他 要让妻觉得他配得上她。文革后恢复高考时他已经快三十了,他又没有象老丈人 所期望的那样去“学个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数理化并 不感兴趣。他报考了文科,想将来写剧本,也许永远轮不到自己表演,但是看到 自己的作品搬上舞台,甚至银幕,那种陶醉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只是在国内那些 年,他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做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的工作,没有奖金没有 外快(记住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的梦想也在人际关系和评职称的混战中 破灭。就在他的平庸和丈人的冷眼之中,他的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使他意识 到父亲的责任。如果说他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女婿和丈夫,他可不愿做一个平平庸 庸的父亲,他要让他的儿子由于他而骄傲。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平庸只不过 是丈人一家对他的认识在他心中的投影。于是,便有了他留洋奋斗的故事。   妻来信问,为什么还不给咱娘儿俩办探亲,都四年了。人家某某、某某、某 某的爱人和孩子都出去了。他便吱吱唔唔东凑西拼地找借口来搪塞。因为距离太 遥远,且国情不一,妻便不可能了解真相,他也蒙混得过去。只是,他的境况一 直不见好转,连他自己都已经有点灰心了。   他是八十年代后期来到新大陆的。四年来他把R市的几家中国餐馆都打工过 了。R市是个小地方,大大小小的中餐馆总共也只有五、六家,且大都由来自台 湾、香港的老板拥有。他之所以将R市几家中餐馆都打遍,也是迫不得已。他总 是无法在一家餐馆长久呆下去,因为他受不了气,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无法 容忍“剥削和压迫”。可是除了去中餐馆打工之外,他又别无去处。就他几年来 的打工模式,平均七个月换一个餐馆。到了七个月的时候,他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于是就放下几个月来绷得很酸的笑脸,与餐馆老板或者老板娘拍案大骂,然后头 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要说几年来他有什么快乐的时刻,这拍案大骂老板的时刻就 是。反正他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不怕,无非就是丢掉一个受气的饭碗。凭着一 身肌肉,五尺半男子汉,还怕找不到另一家餐馆打工?于是他便从一家餐馆流浪 到另一家餐馆。然而,“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是小学教科书上描绘旧中国剥 削阶级时用的一句话,千真万确呢。打了三家餐馆后,他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在“福盛楼”打杂已有九个月了。因为他名声不好——他在当地的中国餐 馆已是臭名昭著了,而且英语也不行,福盛楼的宫老板就连个正经waiter 都不让他打,每天干的不是busboy,就是给togo的顾客打包,再就是 洗菜切肉。当然,在缺乏人员的情况下,他也凑合着做waiter。九个月来, 那种受剥削和压迫的感觉日益强烈,周期规律似的又在他的心里积累得要爆发了。 是到了放下他几个月来绷得很酸的笑脸,与那个脑满肠肥、荒淫无耻的福盛楼老 板宫胖子拍案大骂,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的时候了。然而他仍然坚持着每天 上班。要说起“剥削”,宫胖子对他的使用才叫做真正的剥削。每个月就给他一 千块钱,而他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六天半地干——他每隔两周才休息一天。他 之所以在福盛楼呆了这么久,而且还要继续呆下去,主要也因为当初托了朋友的 情面,向宫老板借了一笔钱,至今未还清。宫老板说是不要还了,以工抵债。除 此之外,大概多多少少还与那个广西女孩娟娟有关吧。说穿了,其实完全就是为 了那个广西女孩娟娟。按水强的性格来讲,他在福盛楼一定呆不到七个月的时候 就会爆发的,他怎能长期遭受这种窝囊气?什么宫老板、“母”老板的,他才考 虑不了那么多。可是,他心里对那广西女孩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怜爱。   娟娟也象他一样,是到美国来求学的,但是由于穷困,不得不到餐馆打工。 她大约也有近三十了,但是人生得弱小白嫩,看上去象个十八岁的窈窕淑女。要 说他对娟娟,从来没有杂念也是不现实的,但度量着没有多大的希望,便只有心 甘情愿做她的仆人和保镖。这样做了,仿佛他的生活中便有了追求,有了希望, 有了让他天天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的动力。娟娟那一双柔和得让人心疼的眼睛使 他想起文革前他最着迷的电影“林海雪原”中的护士白茹。她那双眼睛哟,有着 使人心中生出幻想的那种典型的美的力量,让人拜倒在她脚下。不过他并没有因 为娟娟而忘记了自己的妻,或者减少了对妻的爱,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他只是 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对娟娟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就象看见生活中那些分外美好 的东西那样,你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要去保护它。更何况,宫胖子那贪婪的样子, 一定对娟娟不怀好意。他可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娟娟。宫胖子对娟娟的垂涎是一 目了然的,只是前一阵子宫太太在身边,不好对她大献殷勤。宫太太因为母亲病 重,带着孩子们回台湾去了。宫胖子便开始向娟娟大举进攻。   水强通常是每周二、四、六的下午四点半去接娟娟上班,可是那天他去时, 娟娟的同室女孩说,宫先生已经将她接走了。他赶到福盛楼,见到娟娟,她满 脸抱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宫先生会来接我,他事先没有告诉。让你白跑一趟, 很对不起。”   以后又是几次,他都“白跑一趟”。于是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以后你就 不必麻烦再来接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无话以答。半晌,他才吃力地说了一句:   “那你,可要自己小心了。”   每次将老板或者老板娘痛骂一场然后扬长而去之际,他都口舌伶俐、振振有 辞,历数他们剥削和欺压的罪状,排山倒海,气势万千,大快人心。然而不知为 何,他却在娟娟面前失去了雄辩的口才。   他在心里将宫胖子恨得要死。即使没有娟娟,宫胖子那种周扒皮似的残酷剥 削就足以激发起他恶揍一番宫胖子的狠心,当然是冒着下牢和遣送回国的危险。 但是他只是这么想,在心里解恨,真正动手还得三思。   娟娟初来时劳动他很多,他不但不嫌麻烦,还巴不得她多劳动他一些。他把 自己拣来的一个尚好的旧床垫,一只凑合着还能煮稀饭的钢精锅,几个塑料杯子, 还有餐馆里拾回来的筷子、刀叉什么的,送给了娟娟。娟娟为了报答他,回送一 把国内带来的指甲剪,那上面有一个精巧的蝴蝶图案。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 ed。”   他接过那个指甲剪时这么说。   娟娟瞪大了眼睛,那柔和的眼睛里就闪跳着惊奇的小火花。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问。   还从来没有人认真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去寻找答案。不过那答案并 不难找,因为它一直就在他的脑袋里。   “因为只有一次。”他从容地回答。   她象听箴言一样地点了点头。他便很高兴,也很得意。   少有的一个星期日,他们两人都没有排班,他开上那辆用五百美元买来的1 975年产Plymouth,带了娟娟去逛garage sale。疯跑了 大半天,将R市的各个街区都跑遍了,从这家garage sale看到那家 yard sale。最后,娟娟买了一条黑裙,给打工时替换着穿,还有一件 冬天的外衣,总共花了七十五美分。   他们在街灯亮起的时候回到水强的住所。那天正好水强的同屋人不在,水强 拿出几年来在餐馆里摸索出来的手艺,炒了几碟香喷喷的菜,取出一瓶老黄酒, 款待娟娟。饭后他们就看笑剧。两人坐在沙发上,他把身子挪近娟娟,趁她仰头 大笑时一把搂住她。她不赞许地将他推开。   “别这样,我有男朋友。”她嗔怪地说。   “谁?”他问。   “讲了你也不知道。他在国内。”   他便酸酸痒痒地一个晚上不高兴,将一天下来的欢乐情绪和渴望都给糟蹋了。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轻举妄动过。有时他想,这样也好,不管她是不是真有男朋友 在国内,不管她是否忠实于那个男朋友,一旦宫胖子要碰她,她也是可以将此作 为盾牌来抵挡的。只是看那样子,宫胖子并非是他的同类。他水强毕竟还是个君 子,再怎样,他没有强人所愿。可是宫胖子就难说了,他况且财大气粗腰杆子壮, 就怕娟娟抵挡不住他。   自从宫胖子开始接送娟娟,他便成日坐立不安,忧心忡忡。这样地两个星期 过去了,水强感到自己开始窒息,象一脚踏进了陷沙,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他 注意到娟娟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过去从没看见过的又宽又厚的足金项链。餐馆里 的另外几个女孩都羡慕得眼红,争相打听从哪儿得来的。娟娟总是矜持地说,是 从国内带来的,只是一直没舍得拿出来招摇。水强在一旁听了,心里一哼,怎么 现在就拿出来招摇了?   那个星期,做waiter的吉米一天都没有来,宫胖子就让水强顶了他的 班。在福盛楼,所有的小费都得交公,打烊时才结算,先拿出百分之十五给bu sboy们,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五就在waiter们之间平均分配。通常水强 顶替waiter只有几个小时,因此从来也就没有去争过小费。可是吉米整整 一礼拜没来,天天都是水强顶替,他照理应当按waiter的身份来分取小费, 何况在不断的实践中,他已经将waiter这个活儿给捉摸着了,干得还凑合。 可是每晚分小费时,还是给他按照busboy来分。他耐着性子等待着。月底 发工资了,他以为他会得到比平时多一些的工资,然而,他仍旧只拿到一千美元。 他义愤填鹰了,去找宫胖子讲理。   宫胖子说,那个星期水强砸了一个大宝盘,错拿了两份饮料,多给了客人几 个炸春卷,总共三次忘记给fortune cookie等等、等等。这都说 明,水强做waiter还不胜任,因此不能拿waiter小费。再有,退一 万步说,不是早就讲好了,水强在此是“以工抵债”吗?怎么能将所挣的钱都 “计己”(自己)拿了,那么以什么抵债呢?   水强听着宫胖子操着一口在他听来几乎是荒谬的台湾口音数落他,心里早就 怒火中烧,气得全身发抖。他要据理以争,可是他天生不会心平气和地说理,只 有在怒吼和咬牙切齿之间,他才能将道理嚷叫清楚。在那样的悲愤里他的道理是 震撼人心的痛切和明了了。然而,除非他想要扬长而去,从此不再打交道,从此 不再见娟娟,他是不应当象一个悲剧人物那样地演出一场宏伟悲壮的剧终高潮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宫老板背后昏暗的彩灯下面正在摆餐巾纸和刀叉的娟娟。她吃惊 的、然而仍然柔和的眼睛使他一下张口结舌了。他吞咽了几口唾沫,涨红着脸, 一扭头,走开了。   那晚下工后,他悄悄地尾随在宫老板的车后。月亮很圆很大,象一个巨大的 蛋黄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碟蓝黑蓝黑、无边无涯的菜盘里。这使他想起了那个大宝 盘。当客人们饭饱酒足离席而去后,他就去收那个大宝盘,刚端起,就看见那下 面压着两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他很激动,可又不敢造次,扭头朝正在迈出饭店 大门的客人们偷看一眼。那位在客人中最端庄慈祥的老妇人朝她微微地、赞许地 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钱是留给他的。是的,他招待得很卖力很殷勤,他们不 是一再地对他说感谢吗?他就等着他们迈出大门,然后便可以将那两张票子抓起 来,放进裤兜。小费上缴时,他只要将一张拿出来,另一张私留。为什么不呢? 这是客人对他努力工作的奖赏呢。最后一个客人的影子消失在了门后,他正要伸 手去抓起钞票,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宫老板黑乎乎的胖手已经将那两张发光的票 子捏在手心里了。一股恶气冲上心头,他的手一颤,大宝盘掉落地上。   唉,又是一个十五了!不知怎的,他有点害怕十五,害怕那浑圆浑圆、黄亮 黄亮的月亮。看见它,他的内里就要产生一种无名的躁动,一种无法克服无法控 制的不安和急切。黑夜本来可以将车隐藏得很好,可是今晚月光将大地照耀得如 同夕阳西下时的黄昏,他就小心翼翼地在宫胖子的车后保持着距离。果然不出所 料,宫老板没有驶上通往娟娟住处的道路,而是朝他自己的宅邸开去。水强便象 一个侦探那样地一路跟踪了去。   宫老板的宅邸很有气派,门前还有两只石头狮子把守。水强停在五十米之外 路边一排高大白桦树下的阴影里。他看见宫胖子的车驶上他家朱红色正门前面的 马蹄形车道,那车房的门就自动往上升起,汽车进了车房,门就缓缓下落。就在 车房门落下一半的时候,他看见宫胖子和娟娟从汽车的两边同时钻出来。水强知 道,他预料中最丑恶的一幕正在发生。   他又发抖了,这回是由于屈辱、憎恶,还有嫉妒。是的,嫉妒。他是那么小 心翼翼地不敢触动她,将她的美丽和纯洁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在水强的眼里, 她不是那种一心只让人想要占有的女人,她是让人想到要留给她一个高尚、诚实、 正派的形象的女人。他很在意自己留给她的印象,自己在她心里的样子。占有她 也并非就办不到,凭着他的力气,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弄到手,她也不能 怎样,告诉别人?她自己的名声呢?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要赢得她的信任 和尊敬,要让她觉得他水强是一个好人。人生中除了欲望之外,还有着更高一些, 更美一些的东西呢。   可是,眼看着她要献身于宫胖子了,这婊子!——他还从来没有将她想象得 如此低劣下贱。她还不是看我穷吗?在我面前摆出臭架子,拿出圣洁贞女的样子 来挡我。可是却心甘情愿投入宫胖子的怀抱。堕落堕落!他内里那动物的欲望与 那“更高一些,更美一些”,同时由于“更高一些,更美一些”因而似乎也就更 脆弱一些更难以掌握一些的情感,忽然奇怪地扭结在一起,互相撕打,又互相助 威,将他掀起到激情的巨浪之巅。他捏紧拳头,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真恨不得有 把手枪,将他们两人——两条淫乱的公狗和母狗杀死!他象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地 躁乱和激动,在汽车里坐立不安,于是就架起车,盲目地开起来。开到离家很远 的一个颇为破僻的街区,他忽然很想抽烟,已经戒烟几年了,可是这会儿不知为 何忽然烟瘾大发。他刚刚经过一个加油站,就想开到那儿去买包香烟。不过他想 起家中抽屉里还有半包不久前朋友来看他时抽剩的,他没舍得扔掉。他掉转车头 往家开去。   进了屋,找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将烟点燃,他就坐到沙发上去出神发楞。   他陷进沙发,一下子坐在一件硬梆梆的东西上,将尾椎骨碰得生疼。他抽出 一看,是那支玩具水枪。他把它掂在手掌里沉思,忽然站起身,到一个工具箱样 子的铁盒子里搜寻,找出一卷银色的宽胶带。他又找来一把剪刀,将胶带剪下, 缠在水枪上。他把那造型逼真的、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构造和储水情况的玩意 儿用银色胶带结结实实地缠好。现在,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构造和储水情况了,不 过,它看上去就象一把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手枪。他得意地将这把手枪举起。   “缴枪不杀!”   文革前小时候看过的打仗电影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曾经用那把二叔削的 木枪不知演习过多少遍。今天,他要用这支可以乱真的水枪实战演习。   “We are rehearsed!”他忽然象醒悟了似地说。   “We are rehearsed!”   他又说了一遍,很兴奋,好象要与那早已咂磨得成为真理的“We are unrehearsed!”挑战,甚至反叛一样。他清了清喉咙,转向墙上一 面布满污渍的镜子。   “不许动!我今天要叫你,”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叫你们!尝尝 子弹的味道。”   他放下枪,不能决定是否要让娟娟也“尝尝子弹的味道”。他忽然跌坐在地 上,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鼻涕眼泪的浑浊中醒来。月亮已经爬到窗棱子的上方, 白白地、苍苍地从那无边无涯的深蓝色的冷菜碟子里望着他。他跳将起来,抓起 那支缠了胶带的水枪,往头上扣了一顶棒球帽。正要迈出门,他眼睛一斜,瞥见 铁架子上的那个用红蓝两色印着FedEx字样的信封,就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操起那硬皮信封,然后开了车往宫胖子的宅邸驶去。   他把车停在早先停靠过的地方——五十米之外路边高大白桦树的阴影里。然 后掏出他的“手枪”,将里头的水射干净,又放回裤袋里。他跨出车门,朝宫宅 走去,一路嘟哝着“Federal Express Federal Ex press Federal Express”。   一共按了三次门铃,才听到传话器里送出懒散的声音。   “Who?”是宫胖子,即使到了地狱里他都认得。   “Federal Express。”他镇定地说。他已经将这两个英语 单词以他所能够的最标准的口音重复了几十遍。   “Federal Express? So late?”宫胖子有点不 相信。   “Emergency!”他高声喊道,将舌头往后顶,发出浑厚的声音。   “Coming!”   他就把信封举起,对准门上的“猫眼”。不一会儿就听见咔嗒咔嗒开锁的声 音。门开了一条缝,他一个箭步冲进去。   “缴枪不杀!”他大吼,就象“林海雪原”中的战士对着企图逃跑的座山雕 大吼的样子。   他的“手枪”抵住宫胖子肥厚的脑袋,意识到其实宫胖子并没有什么“枪” 可“缴”,他又大声喝道:   “不许动!”   宫胖子斜眼一瞧,发现居然是这个一向被他不放在眼里的水强,只是心慌意 乱中没有识别出那支“枪”的可疑。他把眼珠一转,就势往门边的报警器一歪, 登时屋里屋外铃声大响。娟娟披头散发,裹着一件闪闪发光的金色睡衣从卧室跑 出来,一见这情景,就吓得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把它关上!别耍滑头,我毙了你!”他气急败坏,用“手枪”敲着宫胖子 的头。   “别开枪,别开枪!你要什么我都给。”宫胖子苦苦哀求。   “我要你个屁!关上!不然我立即毙了你!”他恶狠狠地囔道。   宫胖子哆嗦着黑乎乎的胖手,关上了警铃。   “把娟娟放了,从此不许你,再,”他停顿一下,“乱搞!”   “我答应我答应,从此不许,再,乱搞!”宫胖子老老实实地重复。   “要是再乱搞,我要你的狗命!”   “要是再乱搞,我要──你要,我的狗命!”宫胖子由于惊吓,语无伦次。   “你这个大恶棍、二流子、周扒皮!不要脸!没良心!从此不准欺压人!不 准剥削我!什么‘以工抵债’,我为你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六天半地卖命九个月, 那三千块钱早就还清了。象我这样的劳力,美国人至少给六块钱一小时,一月就 有二千块,不到三个月就还清。这笔债从今以后,一笔勾销!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   水强还要继续慷慨陈词,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警笛,他意识到不妙,将宫胖子 狠狠往边上一推。   “你这老奸巨滑的王八蛋,真把警察给搬来了。”   他飞快地冲出宫宅,朝五十米之外白桦树下自己那辆Plymouth奔去。 两辆警车头上旋转着警灯一前一后尖声呼叫地从大道上急驶而来。只差几步就要 到达白桦树下了,前面的那辆警车“杀”地停在了他与他的Plymouth之 间。车灯明晃晃地直射在他的身上,象舞台上的聚光灯,又象神话里的照妖镜, 在夜半时的空旷街道上将他显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连那件busboy的白衬衫 上一滴暗黑的酱油汁都照见了。从警车上立刻跳下来一个年轻的、有着一张孩子 气的脸蛋的警察。那警察举枪大喊:   “Freeze! Don’t move!”   他也就举起他的“手枪”,那支可以乱真的水枪。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 出于面临那从小就盼望的、真正的“战场”终于到来的激动,或许是,他看到自 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央,站在了“聚光灯”的光束下,一种被认可的、成功的幻觉 充溢了他的心。   Life is a play,   We are unrehearsed。   他不知怎的,又玩味起这句话来,于是他就象进入了剧终时的悲壮场面那样 地激动了。   “聚光灯”之外的黑夜里,那舞台的下面,仿佛藏匿着无数看不见的观众的 眼睛,正在密切地、期待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得表现得象个真正的英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他举起了“枪”。银色胶带的效果很好,在车灯的映 照下,晃亮晃亮。就在这一刹那里,那个有着孩子气的脸蛋的警察表现出了极好 的反应能力,将那在警官学校“练兵千日”的功夫,用在了关键的“一时”上 ——他抢在“villain”的前面,迅速地开了枪:“就,就,就”,那 “villain”应声倒地。   被击中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思想:那贴上银色胶带的水枪竟 然如此管用,如此逼真,小强一定会惊喜的,只是,太迟了,有点,可惜……   他倒下了,身体抽搐着,一会儿也就不动了,胸前一片血迹。那雪白的、然 而却散发出呛人的餐馆油烟味儿的衬衫一下子就被浸染得鲜红。那血就象春天的 小河一样,顺着白衬衫下由他的躯体所造成的弧线,泛滥到了水泥街面。一个披 头散发的女人尖叫着,从两个石头狮子之间的朱红大门里飞蹿出来。月光下,她 的头发飞扬,金光闪闪的睡衣下摆往身体两边展开,露出一对光滑、洁白、娇嫩 的大腿。她奔到街上,冲入“聚光灯”下,一眼盯住躺在街面上的他,盯住他胸 膛上那几个血肉模糊的枪洞,两行热泪从她充满了恐怖,但仍然柔和的眼睛里夺 眶而出。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一定会微笑的。   他就这样在误会中死去了。   他之所以叫“水强”,一半是因为生下来时五行缺水,爷爷奶奶就给了他 “水生”这个名字——并不是“水强”。不过他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嫌它封 建、土气。到了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改名字,真是大好机会。于是他要将自己命 名为“要武”,或者“永武”,或者“向前”,或者“永强”,或者“卫东”什 么的。只是他那封建死脑筋的爷爷,说什么也不让长孙将名字中的“水”字改掉, 算是出于对孙子的真爱吧。于是他只好搞了折衷,把名字修正为“水强”,大概 水强比起“水武”、“水前”、“水东”等,要符合逻辑,也上口一些吧。但是 实践证明,这个名字也不见得就比“水生”“强”多少。老丈人有口音,总是不 能把他的名字念清楚,于是妻弟就恶意模仿,把他叫做“水呛”,他很不高兴。 曾经也有人将他的名字谐戏为“水枪”。这个,他并不介意,就由着人乱喊。不 过他最终还是死在了水枪的误解里,大概也是命定的吧。                              (完)                     2000年2月26日 (寄自美国) (《新语丝》200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