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彝《学步》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方舟子· 已故“国学大师”钱穆的门生余英时氏在五十年代曾经写过一篇 宣传文章揭发郭沫若《十批判书》“抄袭”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后收入其文集《钱穆与中国文化》,由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出版。 据说此文在国内文化界引起了一定反响。笔者近日才看到这篇文章, 正在撰写专文加以批驳,将另行发表,这里先披露一个在撰写过程中 发现的一个小插曲。我想《钱穆与中国文化》一书的读者都是应该尽 早知道的,免得谬种流传。 余英时在一九九一年八月为《〈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 互校记》写的跋语中,推测他的揭发刺着了《十批判书》的作者郭沫 若的痛处,引起了郭的反弹,如此说道: “《十批判书》的作者究竟读过这篇文字没有,不得而知。几年 之后《历史研究》上发表了一篇《钱穆和考据学》,把钱先生的一切 著作,特别是考据著作,骂成一钱不值。此文后来收在作者的一本文 集中。其中第四节‘钱穆考据的剽窃和诬妄’是专骂《先秦诸子系年》 的,而且处处以吹捧《十批判书》作为对照。让我抄摘其中几段,以 供欣赏。……”(《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 122页) 摘完了以后又总结说: “此文特别强调《系年》是‘剽窃’而成,又刻意把《系年》的 考据说成一无是处,而《十批判书》则处处精到,充满创见。在我看 来,这两点似乎正是针对着我的文章而发。否则也未免太巧合了。我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我的推测,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推 测大概是虽不中,亦不远。我详引原文,也是为了存真。但是我所引 的还是属于比较‘文雅’的,至于更精彩的样板,只好请读者去通读 全文了。”(同上书,第124页) 余氏虽然在这里没有明言《钱穆和考据学》的作者是谁,但根据 上下文关系,一开头就说“《十批判书》作者”,再说“此文后来收 在作者的一本文集中”,摘录时又加上“不打自招”之类的按语,读 者读了,哪一个会怀疑写《钱穆和考据学》的就是《十批判书》的作 者?我读了以后,也觉得郭沫若未免有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了。余氏 此跋的用意,不就是想通过郭的失态反应证明自己当初揭发得正确吗? 我虽然通读过郭沫若的史学著作,却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也只是觉 得自己见闻不博、记性不佳,不疑有他。但余氏在引文时有一处用了 省略号,而根据我阅读余氏多篇辩论文章后所得来的经验,他省略的 部分却往往是关键之处,因此就很想知道他在摘引时究竟省略了什么。 于是一头钻进了图书馆,翻遍了郭沫若文集,却还是找不到这篇文章。 幸好余氏在引文时,注明了出处是“《学步集》,北京,三联书店一 九七八年版,第291-292页。原书出版于一九六二年,这是再版,但 文字没有改动”,于是根据书名去找,一找就着。一看文章和文集的 作者,大吃一惊,原来并不是《十批判书》的作者郭沫若,而是另一 位历史学家、仍然健在、刚刚编完了《中国通史》的白寿彝先生! 有没有可能是余氏记错了,把作者搞混了呢?绝无可能,因为, 余氏引文时连哪版哪页都写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拿着书照抄的。有没 有可能余氏或者编辑是因为不想让白先生“出丑”,所以才隐去作者 的名字呢?也绝不无能,因为文中不仅无一处点明此作者不是《十批 判书》的作者,反而从头到尾处处暗示这是《十批判书》的作者的反 弹。更恶劣的是,虽然余氏自称是“我详引原文,也是为了存真”, 然而为了让读者误以为该文作者就是郭沫若本人,在抄的时候,余氏 又偷偷地做了改动。不信让我们也来一段“互校”: 余氏引文: “《系年》第一三O条举出一个儿说,而对于儿说即貌辩、昆辩, 及《齐策》、《吕氏春秋》和《古今人表》的记载,他都没有提,还 是《十批判书》钩出来了。(原注:《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一九 五四年版,第257页。)第七五条引《盐铁论》,说出齐缗〔三点水旁〕 王‘诸儒分散’,但对于稷下学风的实质说不出来。这也还是《十批 判书》中的《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才把稷下的内情钩出来了。( 英时按:这一段话似乎承认《系年》据《盐铁论》考据出了稷下的史 实,则《十批判书》有关稷下的史实取自《系年》已不打自招了。) ……他自还直嚷嚷‘丝丝入扣,朗若列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了。(英时按:此处忽然破口大骂,也特别值得玩味。)” 原注该引文出自《学步集》,三联书店一九七八年版第295页。 我核对原文,是: “《系年》第一三O条举出一个儿说,而对于儿说即貌辩、昆辩, 及《齐策》、《吕氏春秋》和《古今人表》的记载,他都没有提,还 是郭沫若同志钩出来了。(原注:《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一九 五四年版,第257页。)第七五条引《盐铁论》,说出齐缗〔三点水旁〕 王‘诸儒分散’,但对于稷下学风的实质说不出来。这也还是郭沫若 同志在《十批判书》中的《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才把稷下的内情 钩出来了。至于钱穆在自序中所吹嘘的其他各条,都可以说跟先秦诸 子学术没有多大关系的烦琐的废话,就更不必提起了。他自己还直嚷 嚷‘丝丝入扣,朗若列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余氏为了让读者误以为该文的作者是郭沫若,竟然在抄引时一概 隐去原文中的“郭沫若同志”,甚至干脆改成“《十批判书》”。在 另一段有关《老子》的引文中,他也如法炮制悄悄做了这样的改动: “〔钱穆〕曾把关于老子的考据辑为《老子辨》专书,由大华书 局出版。他费了很多力气拼凑出来的论断,经不起轻轻一击。《十批 判书》中说:‘老聃本人,在秦以前是没有发生过问题的,无论《庄 子》、《吕氏春秋》、《韩非子》以至儒家本身,都承认老聃有其人 而且曾为孔子的先生。’‘《老子》其书是一个问题,老子其人又是 一个问题。’(原注:《十批判书》,第155页。)话虽不多,已很 可以破钱穆的‘老子不得在孔子前’的妄说。至于《老子》这书的著 作年代虽不能最后确定,但认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显然比钱穆之说 更为可信。(原注:《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第231 -244页。)《十批判书》中有一段话,对钱穆是具有照妖镜的作用的, 很值得在这里称引:‘道统观念很强的人如韩愈,认为老聃是道家的 人们所假造出来,想借以压倒孔子的。这是为了争道统,要想维持孔 子绝地通天的尊严。’(原注:《十批判书》,第156页。)这正说破 了钱穆的心事。”(原注:《学步集》,北京,三联书店一九七八年 版,第297页) 我们如果仅读引文,又怎会怀疑这是郭沫若在自吹自擂?但是如 果我们核对原文,发现“经不起轻轻一击”原作“经不起郭沫若同志 轻轻一击”,“《十批判书》中说”原作“郭沫若同志说”,“但认 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原作“但郭沫若同志认为是战国中叶的著作”, “《十批判书》中有一段话”原作“郭沫若曾说了一段话”,在“很 值得在这里称引”之后原来还有一个“他说”,又怎会认为这是郭沫 若在自吹自擂? 余氏后来发现了郭沫若书中的一处无关宏旨的引文小错误(把“ 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抄成“外有学堂,即齐宣王所立学宫 也”,是抄错还是异文,待考),如获至宝,为此又写了一篇跋语, 一口咬定郭沫若不是粗心,而是公然篡改,如此评论说:“……而且 还公然改易文句,正是因为自负是古史‘权威’,相信读者决不敢怀 疑他的论据。即使像我这样怀疑的读者,也完全想不到他竟会妄诞至 此,所以两次都被瞒过了,可见陈垣论考寻史源的两句金言:‘毋信 人之言,人实诳汝’确颠扑不破。但是史料俱在,学术欺诈终究不能 行之久远,我写此节竟忍不住要套用两句旧诗说:‘太平《览》、 《记》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第130页) 这段评语,简直就是余氏的自我批判。他自负是“著名学者”, 读者会被他所布下的“为了存真”“文字没有改动”“请读者去通读 全文(指《钱穆和考据学》)”之虚张声势所吓住,而决不敢怀疑他 在引文时作了手脚误导读者。他的跋语已发表七、八年,《钱穆与中 国文化》在大陆也出版了四、五年,不就从来没有人去查核原文吗? 连我这样早就不齿余氏文风的读者,也完全想不到他竟会下作至此, 一开始也被他蒙骗了!他竟然还一再援引陈垣先生的告诫“引书非亲 睹不可也”“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教训已故沫若先生和读者,套 用白先生的话说,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我写到此,也忍不住要 套用两句旧诗说:“寿彝《学步》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1999.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