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认识到”也是“承认” ——也谈对中美《上海公报》的理解 ·方舟子· 大约在七年前,我曾经在网上和一位台湾网友争论过如何理解中美《上 海公报》中“acknowledge”一词。没想到最近在国内历史学界也因为对这一个 英文单词的理解起了风波。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黄安年在《中学历史教学参考》1999年第7、8、9 三期发表文章《评人教社〈世界近代现代史〉(下册)新教材——一百三十例质疑 引发的思考》,其中第81条批评该教材“在中美发表的上海公报中,美国承认只 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的说法,认为“如果查对中美上海公报的原 文,公报使用的措词是:‘美国认识到’而不是‘美国承认’,要知道‘承认’ 和‘认识到’在外交文件的措词里,是有着细微区别的。” 人民教育出版社在2001年8月代教育部答复一些全国政协委员《关于查究中 学历史教材差错率大大超出万分之一以上事件的提案》时,针对这一条辩解说: “教材因为字数的限制,没有直接引用原文”,“在教材中做出这样的概括应该 是符合历史事实、切合问题本质的”,“为了避免理解上的偏差,人教社还特别 核对了1972年上海公报的英文版,发现与该公报中文版中‘认识到’一词相对应 的英文单词‘acknowledges’,在《新英汉词典》和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 辞典》中的第一个词义都是‘承认’。这样看来,‘认识到’与‘承认’两个词 实际上并无本质差别”。 随后,黄安年分别在《学术界》2001年第6期和《世界知识》2002年第5期发 表两篇内容相似的文章《是“承认”还是“认识到”?——评人教社历史教材对 外交原则问题的歪曲》、《从“认识到”到“承认”——中美〈上海公报〉和 〈建交公报〉中的不同表述》,反驳人教社的辩解,声称“仔细查阅了40部 以上的美国、英国、俄国等外国专家和我国专家所编撰的英英词典、英汉词典、 汉英词典等,均无一词典说明acknowledge词条可以表示在外交上的正式承认, 各词典在recognize词条中均指出可表示外交上的承认,并且提供了例句。”、 “这40多部词典关于acknowledge和recognize在外交场合的内涵也无可辩驳地 证明,人教社历史教材中将外交文件中的‘acknowledge’解释为‘承认’是错 误的。” 美国政府在1972年究竟是“认识到”还是“承认”只有一个中国,在正式外 交文件中应该用哪个中文表达,这是外交的问题,我在这里不想涉及。我想讨论 的是,是不是像黄安年说的,“将外交文件中的‘acknowledge’解释为‘承认’ 是错误的”?这是一个如何理解英文单词的含义的语言问题。为了避免以后中国 媒体、书籍在碰到外交上的“acknowledge”都不敢译为“承认”,还是有必要 辨正一下的。 要准确地理解一个英文单词的意思,应该以权威的所谓“足本(unabridged) 英文词典”为依据。但是在黄安年列举的40多部词典中,却没有一本是这种权威 的大词典。他查阅的都是一些中、小型英文词典,就匆匆忙忙下了结论。 美国最通行的大词典是“韦氏”(Merriam-Webster's)、“兰灯屋”(Random House)和“美国传统”(American Heritage)。这三种大词典都以recognize解 释acknowledge,以acknowledge解释recognize,二者并无本质的区别。“兰灯屋” 和“美国传统”没有讨论这两个词的用法,“韦氏”的同义词解释中对这两个词 的不同用法做了解释:acknowledge是承认自己以前已知道但被掩盖、不愿承认的 事实,如“acknowledge秘密婚姻”、“acknowledge其错误”、“acknowldge我 们无知”;recognize则是在有新的证据时承认被遗忘、忽视的事实,如“recognize 事实、原则、真相”、“在危险中recognize天命”。但是这指的是日常用法。对 这两个词在外交场合的使用,以“兰登屋”解释得最为清楚: acknowledge: 3. to recognize the authority, validity, or claims of: The students acknowledge the authority of the student council. acknowledgement: 2. recognition of the existence or truth of something: the acknowledgement of a sovereign power. 这都是用recognize解释acknowledge。对前一个例子,不像有“被动”的意思。 对后一个例子,显然只能翻译成“对主权的承认”,而不能翻译成“对主权的认识”。 而对recognize,则是用acknowledge来解释: recognize: 5.to acknowledge formally as entitled to treatment as a political unit: The United States promptly recognized Israel. 按照这一解释,recognize无非是比acknowledge更正式一些,但是这并不是意味 着acknowledge就不能用于外交承认。黄安年举了词典上“to recognize the independence of a country 承认一国之独立”、“recognize the independence of a new state (nation), 承认一个新国家的独立”的例子,事实上acknowledge也都可以用于类似 的句子,在外交文书和普通文章中屡见不鲜。即使如“美国史、美国外交史权威杨生 茂老教授”所说,acknowledge的态度不如recognize主动,但是在许多外交场合也只 能翻译成“承认”。我随便从网上检索一些例子,在这些例子中,acknowledge如果 不译为“(外交)承认”,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译法? "On British advice, the government of Mexico agreed to acknowledge the independence of Texas on condition that she not annex herself to any country." The Handbook of Texas Online http://www.tsha.utexas.edu/handbook/online/articles/view/AA/mga2.html (“在英国的建议下,墨西哥政府同意承认德克萨斯的独立,条件是德克萨斯不得与 任何国家合并。”在这里不能翻译成“认识到”) "In July the British Parliament had passed a bill to enable the king to acknowledge the independe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all obstacles in the way of negotiation were removed." Our Country, Vol. 2, Benson J. Lossing (“在7月,英国议会通过法案使国王得以承认美国的独立,从而消除了谈判的任何 障碍。”这里也没法翻译成“认识到”。) "Pope John Paul II is the first pope to publicly acknowledge the state of Israel, an acknowledgement that he made in a public speech delivered in 1980." Special Policy Forum Report: The Vatican And The Middle East — Pope John Paul II's Trip To The Holy Land (“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是第一个公开承认以色列的教皇,这一承认是他在1980年 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做出的。”这里同样没法翻译成“认识到”。) 下面这段评论台湾海峡两岸局势的话,反复用到acknowledge,除了“承认”, 也没法有别的译法: "For most of the past 50 years, both entities refused to acknowledge the legitimacy of the other or to entertain the idea that China could be two states in the same way as Korea is and Germany was. Under Mr. Lee, the state in Taiwan has shifted to a more realistic view while Beijing has stuck with its ideology of indivisibility. China's size and importance have enabled Beijing to impose its version of ''one China'' on most of the rest of the world. But it is no more realistic than for Arab states to not acknowledge the state of Israel simply because they view the process of its creation as illegitimate." http://www.ciaonet.org/pbei/winep/brm01.html 下面是正式文件的类似用法: "We are convinced that the Allied nations which at Tehran and San Francisco have acknowledged the principles of self-determination and equality of nations, will not refuse to acknowledge the independence of Vietnam."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Vietnam "His Majesty should acknowledge the independence of the said State of Venezuela; it has been accordingly agreed to conclude a Convention for the purposes aforesaid." Convention between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and Venezuela regarding Commerce and Navigation(London, 29 October 1834) 可见,如果根据《上海公报》中文版的原文直接引用“认识到”固然很好, 根据英文版归纳为“承认”也不能算错。黄安年在批评时,应该依据更权威的、 更全面的资料,靠一些中级词典,甚至某些个人的看法,是不足为凭的。由此 扯到“将上海公报中的‘认识到’改为‘承认’是很不妥的,在政治上也是不 严肃的”,则更有拉大旗做虎皮之嫌——老实说,这是刺激我写这篇文章的原 因,不想见到出版社的编辑因此被认为犯了政治错误。 2002.8.21. 附: 从“认识到”到“承认”——中美《上海公报》和《建交公报》中的不同表述   作者:黄安年(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载于《世界知识》2002年第5期)   1972年2月底,《上海公报》中美国声明“认识到”“只有一个中国,台湾 是中国的一部分”;1978年12月,中美《建交公报》则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承认 中国的立场,即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上海公报》中美国的 “认识到”和《建交公报》中美国的“承认”有着明显的区别。   然而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教材自1992年增加二战后世界史以来的一连三版中, 都把《上海公报》中的“认识到”错写成“承认”。这个表述外交文件中的政治 性“硬伤”,竟然连错十年。   外交文件中措词的表述是不容随意解释的原则问题,也是关系到尊重历史事 实和准确解释历史事件的历史观问题。按照中美《上海公报》的原意表述,这是 任何一位严肃的史学工作者、学术研究者、教材编写者和中学教师们应当信守的。   在1972年美国还承认“中华民国”而没有正式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和中华 人民共和国建交的特定情况下,如果使用“承认”“一个中国”,那么“一个中 国”是指什么呢?是美国承认的“中华民国”,还是美国承认中华民国之外的另 外“一个中国”。如果那样,有可能客观上造成“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 显然用“承认”来替代“认识到”并不符合《上海公报》的历史背景和事实。在 美中尚未建交的情况下,在美国和台湾还保持正式“外交关系”的情况下,使用 “认识到”“一个中国”的措词,既肯定了只有“一个中国”的原则,又避免了 “一中一台”、“两个中国”、中国即中华民国的误解。在中美《建交公报》中, 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美利坚合众国政府 承认中国的立场,即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在这时从“认 识到”改为“承认”,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公报英文本中美国“认识到”的表述,是经过中美两国领导人批准,中 美两国外交谈判人员反复磋商达成一致共识的,并不存在什么文字解释上的歧意。 迄今发表的文献和专著关于叙述上海公报中美方关于“一个中国”措词,几乎都 无一例外的使用“认识到”而不是中学历史教材里的“承认”。教材编写单位称: “为了避免理解上的偏差,人教社还特别核对了1972年上海公报的英文版,发现 与该公报中文版中‘认识到’一词相对应的英文单词‘acknowledges’,在《新 英汉词典》和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中的第一个词义都是‘承认’。 这样看来,‘认识到’与‘承认’两个词实际上并无本质差别”。   只要仔细研究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可以看出,其一, acknowledge一词可以译成六种中文含义,第一是“认以为真;自认;承认”。 然而一词多义的英文词译成中文最贴切的译文绝不能按照顺序来排定的,这是翻 译常识问题。何况一般意义上的“承认”和外交场合下的“承认”,英文用词是 不同的。其二,在六种中文含义中均无可以用以表达外交关系上“正式承认”之 意。其三,在“recognize”词条七种中文含义里,有“3承认;认可to recognize a new government 承认一新政府”。梁版词典写得清清楚楚,恰恰 表明中学教材的表述是错误的。至于《新英汉词典》在acknowledge词条中有四 种中文文义,并没有一条用来表示外交关系上“正式承认”之意。“recognize” 词条四个中译文中有:“2 承认:~ a country's independence 正式承认一个 国家的独立”。同样说明中学教材的表述是错误的。   为了搞清外交文件中acknowledge和recognize的区别,笔者仔细查阅了40部 以上的美国、英国、俄国等外国专家和我国专家所编撰的英英词典、英汉词典、 汉英词典等,均无一词典说明acknowledge词条可以表示在外交上的正式承认, 各词典在recognize词条中均指出可表示外交上的承认,并且提供了例句。   例如[美]德范克(John De Francis)主编的《汉英词典》在“承认”词条 下“give diplomatic recognition; recognize”。《柯林斯英汉双解词典》在 “recognize”词条下有:“ agree to have diplomatic relation with 正式 承认(同意建立外交关系);recognize a foreign government 正式承认一个 外国政府”。《汉英词典》“承认”词条下有:“ give diplomatic recognition; recognize: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为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 recognize 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s the sole legal government of China”。《时代 英英-英汉双解大辞典》“recognize” 词条下有:“(正式)承认 to recognize the independence of a country 承 认一国之独立”。《欧亚最新实用英英 英汉双解辞典》“recognize”词条下有: “承认:recognize the independence of a new state (nation), 承认一个新 国家的独立”等。   这40多部词典关于acknowledge和recognize在外交场合的内涵也无可辩驳地 证明,人教社历史教材中将外交文件中的“acknowledge”解释为“承认”是错 误的。最近笔者就此问题收到我国美国史、美国外交史权威杨生茂老教授来信, 他说:“acknowledge与recognize有明显的区别。其间意思岂容马虎。我想前者 有‘理会’的意思,态度是被动的,后者有‘确认’的意思,态度是主动的。”   我们关系到提高民族素质的基础历史教材,究竟以史实为依据,还是以编者 自己的理解为准?是遵循中美两国共同认可的外交文件,还是可以随意解释?将 上海公报中的“认识到”改为“承认”是很不妥的,在政治上也是不严肃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