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爱惜自己的专业 --答宋非《我对“进化论争论”的几点说明》 ·方舟子· 既然宋非要继续教我们最新成果,那我只好再奉陪下去,否则朱海军、张 菲利之流岂不又可以拿这些“最新成果”去招摇撞骗? 一、请真正弄明白“最新成果” 宋非要我们去看一篇综述文章(Too late for the midwife toad:stress, variability and Hsp90; Trends in Genetics, 15 (5, May), 169-171,1999), 说这是在为获得性遗传给出了分子机制。我读了,不仅怀疑起宋非的专业能力, 连他的论文阅读能力也怀疑起来了。因为这篇文章,并不是要复活拉马克主义, 恰恰相反,是进一步宣判了拉马克主义的死刑。它所提到的“后天获得性”都 是加了引号,而且为慎重起见,又用“表面上的”加以形容的。它指出,以前 一些被当成了获得性遗传的现象,实际上都不是获得性遗传,并不是环境导致 了适应性突变,而是累积的随机基因突变和自然选择的结果。请问这跟认为环 境能导致适应性突变、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体细胞的变异能够由性细胞遗传 的拉马克主义哪里扯得上关系? 二、请不要为骗子辩护 宋非耸人听闻地提到有一位为获得性遗传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科学家被 迫自杀,沉痛地说“我衷心希望这些悲剧在将来少一些”。但是,这位科学家 之所以自杀,并不是因为他研究后天获得性遗传不被世人认可,恰恰相反,他 为此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甚至被视为达尔文第二(当时--本世纪初--在 获得性遗传问题上还无定论)。他之所以自杀,是因为被揭露出为了证明获得 性能够遗传,不惜造假。此人名叫Paul Kammerer,对他的“事迹”,学过遗 传学的人都不会陌生。他在本世纪初显赫一时,做出了一大堆证明获得性遗传 的实验,最著名的一个,是在二十年代做的关于“接生婆蟾蜍”(Midwife toad,中名不详)的遗传。这是一种陆生的蟾蜍。水生的蟾蜍,雄的都有一个 黑色指垫,交配时用于抓在雌蟾蜍身上免得滑倒,陆生的蟾蜍则没有这个黑色 指垫。Kammerer强迫“接生婆蟾蜍”在水中生活,繁殖了几代之后绝种了,但 是在绝种之前,这些蟾蜍据称长出了黑色指垫,而且一代比一代更明显。Kammerer 声称水生的环境导致了“黑色指垫”这种适应性突变,证明了拉马克主义之正 确。Kammerer把这些标本泡起来,带着它们周游列国到处演讲,引起了轰动。 先去了欧洲,没人怀疑这些标本的真伪,生物学家们对如何解释这个现象争论 不休。他又去了美国,露了陷。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爬行类馆长向《自然》杂 志写信,揭露说所谓“黑色指垫”乃是用黑墨水涂上去的。信登出后不久, Kammerer开枪自杀,留下一封遗书,声称他是无辜的,是另外有人在他不知道 的情况下造假。从此Kammerer声名狼藉。在1971年,有一位记者出了本书,试 图为Kammerer平反,认为Kammerere可能是受人陷害。宋非推荐的那篇综述引用 的即是这本书的说法。在这本书出版后,J.R.Whittaker特地去重复了Kammerer 另外一个较易重复的实验,发现他显然是在编造结果(Paul Kammerer and the Suspect Siphons,MBL Science (Summer 1985),可从以下网页取阅: http://www.mbl.edu/ARTICLES/Ciona/Kammerer/)。 这样一位咎由自取的骗子,宋非却把他当成了受迫害的牺牲品。对张菲利 这种内行人一望而知的招摇撞骗之徒,也要为他捧场,为他辩护,甚至暗示他 掌握了最新成果。为什么呢?因为“所谓的科学精神对我就是:宽容和探索, 把目光投向未知!”所以只要挂着“探索”的招牌,他就都要求给予宽容,连 骗子都碰不得。其实科学是不宽容的。科学的精神是实证。你想要推翻现有理 论,请出示确凿的证据!你想要推销新理论,请出示确凿的证据!没有确凿的 证据,别指望会在科学领域被宽容,受质疑、挨批判乃是活该。只有骗子才指 望别人的无条件的宽容。至于有的人上当受骗还美兹兹的,看到有人揭发骗局, 就说人是在传“进化教”,是“学霸”,是“政客”,“讨厌”,“恶心”, “乱咬人的疯狗”,“人品有问题”,却举不出任何反驳的证据,那更与科学 无关。 三、请爱惜自己的专业 宋非说:“我觉得进化论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和争论。而之所以有这些不休 的争论是因为现有的科学还不能完全认识生命,以其天天争个不休,不如做点 实验来得实在。”其实,学术界内有关进化论的争论,固然是由于还不能完全 认识生命导致,但学术界之外的有关进化论的争论,却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争 的问题都是学术界早已有定论的。之所以争论不休,乃是因为谣言、谎言太多, 轻信的人又太多。所以,对学术界之外的这些争论,不是也不可能靠学术研究 来解决的,而是要靠普及科学知识和方法,靠揭穿谣言和谎言来解决的。不是 平等的学术讨论,而是科普和批判。有人嘲笑我说只会照抄教科书,毫无新意, 却不知如果真能掌握了进化论的教科书,要识破李洪志、朱海军、张菲利之流 的把戏,也就绰绰有余了。我那些科普、批判文章,本来就不是为本行的专业 人士写的,如果本专业的人居然也能从我的文章中发现新意,其学术水平就很 可虑了。 如果宋非真能如他所说的“不去纠缠什么进化论问题”,而埋头搞自己的 研究,那倒也罢了。但是,现在既然也忍不住要来淌进化论的浑水,那么,是 不是应该先把自己不是特别感兴趣的进化论问题先弄清楚,才算敬业?不弄清 楚,也就无形中为神创论做了宣传,为骗子、妄人捧了场,为科普制造混乱。 见到有妄人糟踏本专业,即使不愿加以批驳,也不该同声附和不是? 宋非说:“中国的科学落后不仅仅是知识不够。更关键的是中国缺乏真正 的科学精神。”这一点我同意,只不过,对科学精神是什么,如前面所说,我 有不同看法。在科学问题上,中国并不缺宋非所说的“宽容和探索”精神。伪 科学正是利用了人们的探索欲和宽容心,才会在中国如此猖獗,在世界科学史 上史无前例。中国文化传统中所最欠缺的、也是当前最迫切需要的,是科学实 证精神。批判伪科学,正是普及实证精神的一个方法。而每一位科学工作者, 都应该首先以实证精神要求自己。 1999.8.11. 附: 我对“进化论争论”的几点说明 宋非 由于网上进化论的争论日见剧烈,而我不久前的一个译介文章 《寒武记(Cambrian period) 物种大爆炸的分子生物学解释》也 被牵涉其中(被PHILIP ZHANG先生在他的文章《进化论的进化》 中提及),所以看来要脱身就有骗子之嫌,所以不得不作以下的 说明: 1,我与《西湖评论》 我是数天前才从《新大陆论坛》上读到一篇文章,叫《体质人 类学的难兄难弟》,其中推介了《西湖论坛》并附有网址。因 此就去拜访了《西湖论坛》,并且发现我的一篇旧文《因果性 已共现性》被收在其中。于是就给《西湖论坛》的主编先生去 了一个EMAIL,感谢他对我文章的厚爱。并且随同寄去我的另 一文《中国传统文化很像一座透明监狱》。我之所以这样做, 是因为后文是前文的一个拓展,是我试图理解中西文化根本差 异的一点努力。 由于看到朱海军先生的论坛上有很多不同的观点交锋,所以很感 兴趣,就把我的译介文章《寒武记(Cambrian period) 物种大爆炸 的分子生物学解释》放了上去,后来给PHILIP ZHANG先生读到, 就引进他的文中。我放该文在朱海军先生的论坛本意,以及写 该文的目的,我会在下面详述。 2,我为什么要写《寒武记(Cambrian period) 物种大爆炸的分子生 物学解释》 我一直对芝加哥大学Susan Linquist教授的研究很感兴趣,因为她 的一个研究方向是酵母中的PRION蛋白质。我们知道,PRION假 说是PRUSIER教授(现在加大SAN FRACISCO分校)多年前研究疯 牛症时提出的,其核心是蛋白质也有感染和复制的功能。他提出 这一理论的当时(大概二十多年前了),人们都认为他是疯子,连基 本的分子生物学都不懂,都很疏远他。不过,随著科学的不断深化, 特别是蛋白质折叠理论的深入,他的学说被证明非常具有创新意义。 因此,1997获得了诺贝尔奖。但是,这一学说的分子机制仍不清楚。 仍有很多科学家在努力中。在这些科学家中,Susan Linquist是少数 具有卓越贡献的学者之一。她对酵母PRION的研究是世界上最领先 的实验室之一。另外,她还对“获得性性状”是否能遗传进行了大 量,深入的研究。 去年,她对果蝇的一项研究取得了重要的进展,结果发表在 《NATURE》上,由于这一工作对理解物种的突然性出现(如寒武 记(Cambrian period) 物种大爆炸和获得性遗传)有重要的意义,所 以我就把这一结果用中文介绍(此文附后)。我的目的是想说许多 当时看起来的“争论”,随著研究和认识的深入,是能统一的。 3,进化论的问题 实际上,我个人对进化论是没有特别的兴趣的。一个原因是因为 我觉得不去纠缠什么进化论问题,我照样能做分子生物学。另一 个原因是我觉得进化论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和争论。而之所以有这 些不休的争论是因为现有的科学还不能完全认识生命,以其天天 争个不休,不如做点实验来得实在。说不定随著研究的深入,一 些“争论”会不争自解。 正因为如此,我才译介Linquist教授的结果,她们结果缺实是使得 以前达尔文进化论论不能解释的得以解释。其中一个是寒武纪物 种大爆炸。另一个是通常所说的“获得性遗传”问题。这些新的 解释不可能是金科玉律,是可以广泛讨论的(我不想叫争论)。但 是,在讨论前,请各位先读一篇文章。该文广泛地讨论了以前认 为是谬论的,非科学的“获得性遗传”在Linquist的新结果中可以 得到分子水平的解释。此文是:Too late for the midwife toad:stress, variability andHsp90; Trends in Genetics, 15 (5, May), 169-171, 1999。 至于此杂志的水准,我不想多说,内行一看便知。此文也有关于 “育种”与“获得性遗传”关系的讨论。 对于这些结果,我不想认为是什么否定了“进化论”。也不是说 现在的结果就是真理(我讨厌“真理”一词!)我只是想用此说明 现有的进化论不是终结,仍需要不断发展,甚至自我否定一些后 来被证明是错误的结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上文中的一个感慨: “获得性遗传”的许多结果都是在1960左右完成的,但是由于不 符合现存的理论,就被打入另册,更悲剧性的是其中一个对此有 重要贡献的科学家被迫自杀!我衷心希望这些悲剧在将来少一些。 这里顺便说一句,由于中国文化的特性,特别容易神化一些理论, 一边倒。今天把米丘林捧上天,一些人借此升官发财,一些人则 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过了一阵,又把摩尔根涂抹成神圣,凡他说 的都不能讨论。这怎么能是科学呐?这一现象的文化原因我在 《中国传统文化很像一座透明监狱》已经部份谈及,不过忙完这 一段我会在一长文中详细分析。 结语 我想借用崔健的话来说明我的请求:我不想和任何人作对。我只想 表达我个人对科学的一点拙见。因此请各位网友千万手下留情,不 要把我打成什么李洪志一类的人物,然后齐唾弃之。我实际上是不 赞成法轮功的,这一点在拙文《文化特徵,武打小说和法轮功疯转》 中已表明观点。不过,我也不相信法轮功是简单批伪科学就能解决的, 我深信它有广泛的,深刻的文化,社会背景。 所幸的是,许多有始之士已经看到,中国的科学落后不仅仅是知 识不够。更关键的是中国缺乏真正的科学精神。所谓的科学精神 对我就是:宽容和探索,把目光投向未知!当然,对真正的伪科 学也要指出。不过,要从根本解决这点,还是要在文化上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