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载《环球》杂志半月刊2001年第10期） 克隆人的是是非非 ·方舟子· 当1997年一头名为多莉的绵羊做为第一只哺乳动物体细胞克隆诞生的 时候，引起的忧虑、恐慌更多于惊喜。如果绵羊能用体细胞克隆，人也很 可能被如法炮制，这是不是意味着科幻小说多年来所一再渲染的克隆人场 面就要成为现实了？当时还有人怀疑多莉是否是真正的体细胞克隆，体细 胞克隆是否也能在别的哺乳动物中实现，随着几年来其他哺乳动物，牛、 猪、山羊和小鼠体细胞克隆的问世，这种怀疑也就烟消云散了，克隆人的 问题也就变得更加迫切，特别是最近美国肯塔基和意大利罗马的两位生殖 医学的专家宣布将联合克隆人，以及有一个邪教组织“雷里安运动”（以 其教主雷尔命名）在美国成立专门用于克隆人的公司，克隆人的问题又再 次成了热门话题。《南方周末》（2001年3月8日）组织了一批中国遗传学 家号称要“会诊克隆人”，无视遗传学的基本常识列举反对克隆的种种理 由，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至少已有23个国家，包括英国、以色列和爱 尔兰，明文禁止克隆人。美国国会也着手立法禁止克隆人，在3月28日举 行听证会，请正反方双方当面陈述理由。在听证会的当天，美国一家电视 台请了那个克隆人公司的科学家接受观众电话提问，听到了一片咒骂声： “我从来没有见到有这么恶心的事！”“我是基督徒，不应该论断人，但 我认为你会下地狱！”“克隆人是在制造恶魔，违背上帝旨意！”…… 我相信，这些义愤填膺的听众，可能把克隆人当成了人造人，对克隆 人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一无所知，便迫不及待地要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那 么克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犯得着如此歇斯底里地大加鞭挞呢？ 所谓克隆，是指采用某种技术得到具有相同的遗传物质的两个以上的 个体。现在引起了广泛关注的克隆，是哺乳动物的体细胞克隆，采用的是 一种叫做细胞核移植的常规技术：从一个个体取出一个细胞做为供体，在 体外培养、增殖，然后让这些细胞处于休眠状态。再从另一个个体的卵巢 取出未受精的卵母细胞，除去细胞核，做为受体。把供体细胞和受体细胞 混在一起电击，使它们融合成一个细胞：这个细胞的细胞核是供体的，细 胞质则是受体的。在电击的作用下，这个融合细胞能分裂、扩增，生成胚 胎细胞。将胚胎细胞移植入子宫中，就有可能长成一个新的个体。由于遗 传物质几乎全部在细胞核中（只有极少一部分存在于细胞质的线粒体中）， 这样得到的个体与体细胞供体有几乎相同的遗传物质，接近于同卵孪生子， 所以可以认为是供体的克隆。换句话说，克隆后代是供体的延后出生的孪 生子，而其遗传相似性，事实上还不如同卵孪生子（同卵孪生子的遗传物 质完全相同，包括线粒体中的遗传物质）。从前有些野蛮部落曾经把孪生 子当成怪物，现在已没有人这么认为了。既然我们并不视孪生子为可怕的 怪物，不为之恐慌，为什么却对相似性比同卵孪生子还不如的体细胞克隆 如此大惊小怪呢？ “克隆人违背上帝的旨意”、“克隆人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这种 基于宗教信仰的反对意见，最多只能说服宗教信仰相同的人，对无神论者 或宗教信仰不同的人并无说服力。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上帝的旨意？为什么 克隆人就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为什么人就不能扮演上帝的角色？这都是 见仁见智、没有统一答案的问题。如果说认为干预人类的生殖就是在扮演 上帝的话，那也是人类长期以来就一直在做的，从避孕、人工流产、治疗 不孕、人工授精一直到体外授精（即所谓试管婴儿）。克隆将是许多不育 症患者能够留下后代的最后希望，并非一无是处。 “克隆人破坏了伦理关系。”人类的伦理并不是完全由生物关系决定 的。供体和其克隆后代的生物关系是兄弟姐妹，而其伦理关系则取决于他 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他们可能是父子或母女（如果后代由供体哺育）、兄 弟姐妹（如果由同一对父母哺育），也可能是其他亲属关系或干脆就是陌 生人。如果再婚、收养、捐精、捐卵、借腹怀胎等现象的存在并不破坏了 伦理关系，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克隆就会。 “克隆人破坏了人的独特性。”这是对克隆的误解。克隆人只能传递 大体相同的遗传物质，但是人的体质和人性并不是完全由遗传决定的，与 遗传相关的部分只占大约一半或更少，环境和随机因素的影响同样重要。 可以肯定，就象同卵孪生子，克隆的后代与其供体在体质、性格、智力、 行为的许多方面都会不同程度地存在差异。克隆爱因斯坦绝不会制造出另 一个爱因斯坦，克隆希特勒也绝不会制造出另一个希特勒。如果说每个人 都应该有独特的遗传特征的话，那么同卵孪生子的存在已打破了这条规则，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禁止生育同卵孪生子呢？ “克隆将会制止怪物。”例如，中国医学科学院分子药理学和分子神 经生物学教授张德昌认为，克隆人“只有父系或母系一方的染色体和基因， 缺少亲代另一方的染色体，因此这样克隆出来的人是否正常，谁也没把握。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推测，这样的克隆人要么有缺陷，要么是弱智。”这是 无稽之谈。克隆后代的染色体和基因与供体的完全相同，并不缺少亲代另 一方的染色体，他的两个亲代染色体就是供体的两个亲代染色体。如果我 们象张教授那样只从染色体和基因的角度考虑，那么，只要供体正常，其 克隆也必定正常。导致克隆不正常另有其他因素，但不会是张教授所说的 因素。 “克隆将会破坏基因多样性。”复旦大学遗传学研究所所长赵寿元教 授认为，“克隆出来的基因完全是相同的等位基因，缺乏多样性，无异于 近亲繁殖，疾病的发生率会大大提高。”这也是违背遗传学常识的说法。 赵教授大概把克隆当成了自交，才会有克隆出来的基因完全是相同的等位 基因、无异于近亲繁殖这样荒唐的结论。克隆后代的基因与供体基本上完 全相同，如果供体没有完全相同的等位基因，克隆后代就不会有完全相同 的等位基因。如果供体没有遗传病，克隆后代也不会有遗传病。我再说一 遍，克隆后代实际上是供体的孪生兄弟或姐妹，一个孪生子绝不会有比另 一个孪生子有高得多的疾病发生率。 “克隆剥夺了后代的某些权利。”这大概是唯一值得认真讨论的观点。 人的身体状况、性格、智力、行为等在不同程度上都受遗传的影响，因此 克隆后代在许多方面（虽然绝非全部）是在重复供体的人生轨迹，已经预 先知道了将来会发生的一些可能变化：例如大约在什么时候会得什么疾病。 有的人会觉得预知这些信息有益，例如可以采取预防措施；但有的人会觉 得这徒增烦恼，特别是那些预知自己会在将来得不治之症的人。这种情形 类似于做遗传检测，被检测者可以选择是否愿意知道检测的结果，但是对 克隆的后代，他们却失去了这种选择的权利。问题是，这种权利是否真的 如此重要，重要到要严加保护、禁止用克隆方式繁殖的地步？毕竟，在人 类社会，后代的一些权利历来就被剥夺，当父母把某种遗传缺陷传给子女， 或把自己的宗教信仰灌输给子女时，却很少有人抗议子女的权利被剥夺了。 总之，在我看来，并没有一种能经得起推敲的理由禁止克隆人。那么 我是否赞同现在就进行人的克隆呢？并不，只不过我反对的理由，并不是 理论原因，而是技术因素。在目前，克隆的成功率非常低。在克隆绵羊时， 尝试了277次克隆，只有一个成功，即多莉。牛的克隆成功率大约为1％， 小鼠的较高，也不过2－3％。利用克隆技术得到的胚胎细胞有种种缺陷， 大多数无法正常发育。成功产下的克隆后代也可能带有较不严重的某种遗 传缺陷。多莉细胞中的染色体端粒比一般的羊短，由于端粒的长短与细胞 年龄有关（细胞每分裂一次，端粒就缩短一点），使一些人怀疑克隆后代 是否会早衰。但后来克隆牛、小鼠的端粒反而比一般的长，表明这种担心 是多余的。但是多莉还是有点关系不大的异常：她容易长得比一般的羊肥 胖，实验者不得不将她和其他羊分开喂养，控制其饮食。有些克隆小鼠在 幼小时很正常，进入成年后却突然变得异常肥胖。有些克隆小鼠发育较晚。 克隆牛出生时往往又过大心、肺，发育不正常。种种迹象表明，克隆后代 容易带有某种随机的遗传缺陷。 体细胞和受精卵一样，有全套的遗传物质。但是，受精卵是未分化的 细胞，具有全能性，可以分裂、分化产生各种各样的细胞；而体细胞则是 分化的细胞，在发育过程中其遗传物质已经经过了修饰，许多基因的表达 被关闭。体细胞的基因表达必须重新编序，才能使之具有全能性。精子和 卵子的成熟就是一个类似的重编基因表达的过程，只不过整个过程分别用 了几个月和几年的时间。但是，在克隆时，这个过程却被缩短为几分钟或 几小时，这个大大加快的重编过程，容易导致随机的错误，这可能是克隆 后代容易有遗传缺陷的原因。 在克隆成功率非常低、克隆后代容易得遗传缺陷的情况下，贸然进行 人类的克隆，无疑是不人道的。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应该暂时禁止对人 的克隆。但是在条件成熟，有充足的证据（例如对其他灵长类克隆的结果） 证明对人的克隆是安全可靠时，则没有充分的理由禁止任何克隆人的尝试。 滥用克隆技术，例如成批地克隆同一个人，则在任何条件下都是应该禁止 的。但是不管怎样，不管是否有法律严禁、有多少个国家禁止，都无法阻 止有人进行克隆人的尝试，因为禁止克隆人的法律，就象一切的法律，都 无法禁止有人为了种种原因而以身试法。克隆人的诞生，只是迟早的事， 在了解了克隆是怎么一回事后，我们根本不必为之惊慌，虽然对克隆人的 必要性、合理性都是值得讨论的，也会长期争论下去。在讨论时，总需要 先明白问题的所在，而不该想当然地妄下论断，这才是诚实的态度。 2001.4.19.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