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文史哲”妄人胡说遗传学 ——评乌龙茶《江湖理性主义者的美梦》 ·方舟子· “乌龙茶”也就是柯志阳(他自己承认,而且引用的电子邮件也写着致Zhiyang Ke),以前他已以柯志阳的名字在《科技日报》上发表了吹捧侯美婉反科学、伪科学 著作的文章《遗传工程:美梦还是噩梦》,现在这篇文章也明明是对我的批评的回应, 不知为什么却换了个笔名,是因为心虚呢,还是想用分身法显得人多势众? 读完柯氏大作,才知道又一位朱海军似的科学妄人诞生了。文中谬误实在太多, 驳不胜驳,特别是那些生物学常识错误,如果要一一纠正,足以写一本书了。他又没 有出钱请我给他上普通生物学课,我也就犯不着强为人师,就让他通过中央电视台的 午间新闻自学生物学进展好了。赵南元先生已对柯文的错误做了一些梳理,我这里只 批驳柯文中最“专业”的部分,似乎也是他最得意的部分,好像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 有充足证据证明我在专业问题上撒谎似的,其得意洋洋之态跃然纸上。一个搞“文史 哲”出身的人,临时抱佛脚,“仅凭高中生物学的微薄‘资历’,用了半天时间‘深 入研究’了一下,查阅了十几篇近年来重要的遗传学专业文献”,就自以为比一位拿 了分子遗传学研究方向的生物化学博士、做过十来年分子遗传学前沿研究、至今虽然 不再从事具体研究但因为工作需要几乎每天都还在阅读分子生物学的最新论文的人更 懂遗传学,训斥我“冒充专家,谎称主流”,揭露我散布了“真正的谎言”,实在是 令人啼笑皆非。柯氏所引以为据的,是两位分子遗传学家给他回的信和一位在电话里 的话,但是柯氏应该明白,争论具体的科学问题,研究人员的私下的谈话和私函里的 片言只语是不足为凭的,因为在失去了语境之后很容易被曲解(喜欢引用某某专家的 话为自己壮胆,是伪科学者的一大特征,比如在“科学神创论”的宣传材料、朱海军 和老刘的大作中,就屡见不鲜)。要争论具体的科学问题,必须引用在经同行评议的 学术刊物上发表的文献。柯氏自称用半天时间查阅了十几篇遗传学专业文献,阅读 速度极其惊人(按我的阅读速度,半天时间能读完四、五篇专业文献就了不得了), 还牛烘烘地问:“到底是谁不懂装懂?是不是以为学‘文史哲’的就看不懂‘遗传学’ 的专业英文文献,于是可以信口开河?”没错,学“文史哲”的是不可能看懂遗传学 的专业英文文献的,并不是从结论中掐头去尾摘几句话就等于看懂了专业英文文献, 否则我们要读生物学博士干什么?让文史哲去搞遗传学研究算了(一个人如果能读懂 科学的专业文献,完全有资格搞研究了)。 柯氏要跟我比试遗传学,针对的是我在《对遗传工程的痴人说梦》一文中的这段 话: “为了支持自己的结论,把一些非常初步的结果当成定论做为证据,而有意忽视 相反的结果和争议,是反科学、伪科学者的另一特征。侯美婉在书中反复用到这一手 段。比如,为了证明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她花了很大篇幅介绍约翰·凯伦斯(John Cairns)在80年代末发现的细菌的‘定向突变’或‘适应性突变’(见中译本pp.126- 128),并以此抨击新达尔文主义。而事实上,早在她的英文原著出版(1998年)以 前,已有众多的证据证明这种突变并非拉马克式的,而还是达尔文式的,是‘超突变’ (hypermutation)造成的假象。连凯伦斯本人也已接受了这个结论,而侯却还在以此 攻击达尔文主义,若非无知,就是有意的误导。” 世界各地阅读新语丝网站的生物学专业人士不计其数,如果我这段话有专业问题, 是公然撒谎,我的信箱早被纠正信塞满了,哪里用得着一个学“文史哲”的出来?为 什么至今没有一个专业人士来指教我,难道这里面也有阴谋?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 知道我说的拉马克式的和达尔文式的突变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生物学的最基本概念, 而柯氏就不懂,还要跟我“斟酌”“这里所谓‘拉马克式’,‘达尔文式’具体是什 么意思”。拉马克式的突变指的是在环境直接作用下产生的适应环境的定向突变,也 即该突变不是原有的,不是随机产生的,而是有方向性的。达尔文式的突变反过来指 的就是随机产生的、无方向性的突变,只有在环境的选择之下,才适应环境。拉马克 式和达尔文式的区别不在于“适应性”,而在于“适应性”是怎么来的:是环境直接 刺激产生并适应环境的,还是环境间接选择的结果? 当细菌的“适应性突变”在80年代末刚刚被发现的时候,有些人认为这可能说明 细菌存在拉马克式的突变,《自然》的编辑便将之称为“定向突变”(directed mutation), 暗示来自环境的信息能被反作用于基因组,这一拉马克式的解释在90年代初就已被拒 绝了(文献1)。凯恩斯本人在1992年《遗传学》的一篇展望中,也否定了拉马克式 的解释(文献2),“白纸黑字”,柯氏可以自己去看,如果看得懂的话。我说“连凯 伦斯本人也已接受了这个结论”,主要是根据这篇他本人写的文章,还有就是1997年 7月《科学美国人》对这个现象的一篇报道。这篇报道说大多数生物学家相信,连凯 恩斯本人也已经承认,所谓“定向突变”是一种假象,是由于研究者倾向于发现和统 计那些有益的突变。该报道说还没有一种具体的机理被普遍接受,但重点介绍超突变 机理(文献3)。 看了柯氏提供的凯恩斯的信,以及凯恩斯发表在《遗传学》上的一封致编辑的信 (不是柯氏说的文章),获悉他本人认为超突变机理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适应性现象” (文献4)。凯恩斯所反驳的Bull等人在今年7月份刚刚又在PNAS发表了一篇论文为超 突变做为普适的机理提供新的证据(文献5)。 请注意,我原文说的是:“已有众多的证据证明这种突变并非拉马克式的,而还 是达尔文式的,是‘超突变’(hypermutation)造成的假象”,并没有说这种说法 已被普遍接受。“适应性突变”可能包含了一大类突变,有不同的突变机制,超突变 是其中一种(文献1)。我原文中的唯一疏忽是根据报道误以为凯恩斯也接受超突 变的解释。但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问题关键在于凯恩斯也已接受那不是拉马 克式的突变的结论。而且凯恩斯本人的看法其实并不重要。学术界即使对超突变的解 释范围有争议,对“定向突变”是假象,“适应性突变”是达尔文式的,而不是拉马 克式的,却早已有了共识。事实上,柯氏所引的Rosche & Foster在PNAS的论文的引 言一开头就说: “大多数关于适应性突变的模型涉及一个随机产生遗传变异的基因组范围的过程, 但推测这些变异是临时性的,直到细胞获得了一种能消除选择压力的突变。这些‘试 -错’模型中,最极端的是Hall提出的‘可超突变态’。”(Most models for adaptive mutation invoke a genomewide process that produces genetic variants at random but postulate that these variants are transitory unless the cell achieves a mutation that relieves the selective pressure. The most extreme of these "trial-and-error" models is the "hypermutable state" proposed by Hall.) 可见他们也承认“随机产生遗传变异”是大多数研究者的看法,这与新达尔文主 义是完全相符的。那么侯美婉却仍然以适应性突变为依据攻击新达尔文主义,将之做 为后天获得性遗传的证明,不是在误导读者吗?柯氏连“达尔文式的”和“拉马克式 的”突变的区别都搞不明白,以为学术界对“超突变”的具体机制还有争议,就是在 争论这种突变是达尔文式的还是拉马克式的,训斥我“冒充专家,谎称主流”,不是 无知而又狂妄吗?退一步说,就算学术界对适应性突变是达尔文式的还是拉马克式的 还有争议(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说学术界对此没有争议,我只是说有许多证据证明 与侯美婉所说的相反),那么只要学术界还没有认定那是拉马克式的,我批评侯美婉 “为了支持自己的结论,把一些非常初步的结果当成定论做为证据,而有意忽视相反 的结果和争议”,又何错之有? 柯氏讽刺我是“文史哲”方面的“江湖人士”,颇以自己是吃“文史哲”这碗饭 的专业人士为傲。他忘了自然科学和文史哲的区别。自然科学是高度专业化的领域, 在具体的问题上,非专业人士绝对没有自创新说、推翻定论的能力,当然非专业人士 完全可以介绍、普及、维护学术界的主流见解,只要理解得对就行了。但是文史哲却 没有高度专业化、精密化到那种程度,半路出家的、非专业的人士参与争论,甚至自 创新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为“文史哲”的争论,主要依靠思辨能力和对资料 的掌握,对“专业训练”的要求较低。那么柯志阳这位“文史哲”专业人士的思辨能 力和对资料的掌握如何呢?我只从其文中举几个例子。 “要说她反科学,那么请问:反在哪里?她反对做实验吗?反对数学吗?反对存 在DNA吗?反对有基因这回事吗?反对基因与蛋白质的联系吗?……请方先生提供哪 怕一个例子。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候美婉女反对的是‘还原论’。她认为还原论‘没 有考虑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它们对细胞和生态环境的绝对依赖。把基因当作焦点, 便忽略了生理学以及物理化学和数学对理解生命过程和组织的作用’(p.75)。反对 ‘还原论科学’,不是‘反科学’。事情如此简单,方先生非要搅成一锅粥。” 原来在“文史哲”专业人士看来,反科学就意味着反科学研究的某种工具,或者 反某项具体的科学事实、某种科学理论,从总体上反对科学思想、方法和价值的,乃 至污蔑、攻击整个科学界的,反倒不是反科学了。究竟是谁在把一个并不复杂的事实 搅成一锅粥呢? “我建议读者阅读一下第四章到第七章,一开始看会觉得比较激进,但具体到历 史细节其实是很有启发性的(当然,这并不是一本科学史的学术著作)。例如孟德尔 的数学和物理背景使他在探索性状遗传模式的时候有明确的‘制造’统计规律的目标 (p. 75--79),所以曾有学者认为他有伪造数据的嫌疑。” 遗传学家R.A. Fisher的确怀疑过孟德尔有伪造数据的嫌疑,但是这是1936年时 候的事(文献7)!Fisher的说法早就被有力地一再批驳过(文献8)。事实上,早在 20世纪初,就已有六个植物学家重复出了孟德尔的“太好”的结果(文献9)。侯美 婉再一次又以旧说蒙人,而“文史哲”的专业人士却以此为例称赞其“具体到历史细 节其实是很有启发性的”,真不知专业在何处?他的所谓“专业”,其实不过是根据 二手资料,以讹传讹。比如他又说: “且说那位83年获诺贝尔奖的麦克林托克女士,方先生严厉批判了吴国盛的一种 ‘胡说’之后,洋洋洒洒数百言,用‘客观’语言慷慨地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的真相’ (注:那个‘三十年代’显然是‘三十年前’之误)。他一眼就洞察出‘麦克林托克 所用的研究方法,和当时的遗传学家并没有根本的不同’,其它观点则是‘不懂装懂 的胡说八道’。我想,真正的历史学家绝不会有他那样的气势。因为学界之中一家之 言甚多,他所说的无非是他碰巧从学界听到的一种版本,女性主义科学史则提供了另 外一种言说。在这里,他不自觉地采用了科学文本中经常使用的修辞策略,即把别人 的观点称之为‘未经证实的’,‘假设性的’,或者‘胡说’(这恐怕是他的策略), 而自己持有的观点或者‘另外一种胡说’则是‘事实’,‘理论’,‘已被证实的’。 至于为什么是这样什么道理也不用说。” 我对你们那个“学界”的说法没有兴趣,更不会“碰巧”听到。吴国盛的说法是 从哪里“碰巧”听来的,我的说法又与谁的相同,不妨都列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柯氏 抱怨我在科普文章中不列出遗传学专业文献,他在最该列文献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列了? 不要当惯了二道贩子,就以为人人都“无非”如此。(顺便说一下,柯氏说我没有列 全侯美婉的论文,听上去好像在暗示我又撒谎。如果他发现我遗漏了侯美婉“做为主 要作者的学术论文(不包括综述、猜想或评论)”,就请他具体列出来,否则我在其 “妄人”的称号上再还他一个“撒谎”)对转座现象为何长期被忽视,或许有不同的 说法,但是麦克林托克使用的方法究竟是博物学方法还是遗传学实验方法,究竟和当 时的遗传学家有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只要阅读原始的论文,了解她的具体工作,就可 以确定的,没有可讨论的余地。别想在科学的领域也要玩相对主义,用“一家之言” 掩饰自己的无知。对吴国盛的胡说,我还有比较具体的分析、驳斥,等文章正式发表 后再在网上登出。 同样,我没有也不想在这里批判“社会建构论”。如果柯氏能够找出哪位“社会 建构论”的代表人物支持侯美婉的谬论,我还有兴趣具体研究一下是怎么回事。研究 某种科学理论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是一回事,以社会文化背景为由攻击某种科学理论 是另一回事,“文史哲”的专业人士不该分不清这个基本的差别。科学理论的成立与 否,只看证据和逻辑,而不看其社会文化背景。无知就是无知,并不会贴上“哲学” 的标签就变成了高见;妄人就是妄人,不会因为成了“文史哲”专业人士就变成了高 人了。 2001.12.22. (柯氏原文见赵南元的点评) 文献: 1:Foster, P.L., MECHANISMS OF STATIONARY PHASE MUTATION: A Decade of Adaptive Mutation Annu. Rev. Genet. 1999. 33:57-88. 2:Foster, P.L. and J. Cairns, Mechanisms of directed mutation. Genetics. 1992. Vol 131, 783-789. 3:EVOLUTION EVOLVING. Scientific American, July, 1997. 4:Cairns, J. The Contribution of Bacterial Hypermutators to Mutation in Stationary Phase (2000) Genetics 156, 923. 5:Bull, H.J., M.-J. Lombardo, and S.M.Rosenberg, Stationary-phase mutation in the bacterial chromosome: Recombination protein and DNA polymerase IV dependence. Proc. Natl. Acad. Sci. USA, 2001, Vol. 98, 8334-8341. 6:Rosche, W. A. and P. L. Foster, The role of transient hypermutators in adaptive evolution. Proc. Natl. Acad. Sci. USA. 1999. 96:6862-6867 7:Fisher, R.A. Has Mendel's Work Been Rediscovered? Annals of Science. 1936. 1: 115-137. 8:Orel, V. Will the Story of 'Too Good' Results of Mendel's Data Continue? BioScience. 1968. 18: 776-778. 9:Sinnott, E. and L.C.Dunn. Principles of Genetics. 1925. New York: McGraw-Hill. p.47.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