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克隆人怎么会影响基因多样性? ——质问“生物伦理学家”沈铭贤 ·方舟子· 《科学时报》2002年9月5日发表复旦大学科技哲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上海社 会科学院研究员、国家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伦理部主任沈铭贤的文章《反对 克隆人是反科学?——向何祚庥先生请教》,列举其反对克隆人的理由,可归纳 为三条:“克隆人成功率低、安全性差”——这只能用于说明在克隆技术不成熟 时,不宜克隆人,并不能因此从根本上反对克隆人;“克隆人是挑战上帝”或 “代行天职”——这属于个人信仰问题,不能够用于规范不同信仰的人,对于不 信“上帝”不信“天”的人,或对于不认为上帝不能挑战、天职不能代行的人, 毫无说服力;“克隆人损害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只有这一条涉及了科学问题, 却暴露了沈研究员在生物学问题上的无知。他给我们描绘了这一幅情景: “一旦发生滑坡效应,出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克隆人,或者在某一地群体中 克隆人占到一定比例,则完全可能损害人类基因的多样性。请注意,克隆人是要 传宗接代的。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受到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后患无穷。因此,从人 类长远的整体的利益考虑,反对克隆人应该是明智的理性选择。” 不论是从心理上、效率上还是从经济上看,克隆人与两性生殖相比,都没有 任何优势,只有劣势,所以我不认为会出现以克隆人为时髦的什么“滑坡效应”。 即使出现了这种危险,从立法的角度看也应该是就事论事,禁止无节制地克隆人, 而不是禁止一切克隆人。立法绝对不能以想像中的“滑坡效应”为依据。当年刘 备因为算了算一年喝酒要喝掉多少粮食,就禁止一切喝酒,甚至连酒具都禁;当 年毛泽东因为算了算麻雀一年要吃掉多少粮食,就把麻雀当四害消灭,就都是以 “滑坡效应”为立法依据的笑话。那种“如果谁都像你这样,这社会不就乱套了” 的说理方式只能骗骗小孩。 但是沈研究员这段话的硬伤还不在于其逻辑推理的漏洞,而在于其推理的大 前提根本就是错误的。即使真的出现了他描述的滑坡效应,也不会损害人类基因 的多样性。所谓克隆人,就是完全保留其亲代的遗传物质。因此,假如有一个群 体全部都采用克隆生殖方式,那也只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原有的基因多样性,基 因的多样性并没有因此减少。即使有人用克隆方式生了两、三个后代,也不过是 相当于生了双、三胞胎而已,对基因多样性没有影响。何况在克隆人只是占一定 比例的情况下,更完全不可能损害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只有当某一个人发疯般地 为自己克隆出无数后代,才值得考虑基因多样性的问题,但这和某一个人生了无 数孪生胞胎一样,属于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也容易限制的事,无需多虑。而且 这并不是克隆本身的问题,不用克隆技术,而用体外受精技术同样可以做到,那 么我们是否也要以保护人类基因多样性为由,连体外受精技术也禁止掉? 沈研究员提醒我们说:“请注意,克隆人是要传宗接代的。人类基因的多样 性受到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后患无穷。”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克隆人 传宗接代也不影响基因的多样性。没有理由认为他们就一定也要采用克隆方式传 宗接代,即使采取克隆方式,如前面所分析的,对人类基因的多样性也不会有什 么影响。至于说“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受到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后患无穷”,则纯 属耸人听闻的无稽之谈,只要遗传的多样性没有少到变得非常同质的程度(也就 是到了每个人都是近亲的程度),就都是可以逆转的。 沈研究员还提到了生物进化的问题,不过我不认为他真正理解了生物进化、 遗传多样性和有性生殖的关系。即使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单性生殖(即克隆) 也并非没有自己的优势。现存物种中,有许多采取单性生殖,其中甚至包括一些 所谓高等动物(某些蜥蜴、蝾螈),后者都是从有性生殖的祖先进化而来的,足 见克隆也有进化优势。不过一般也认为这些行单性生殖的高等动物已进入了进化 的死端,最终难以演变成新物种而灭绝,但是这是因为它们已完全抛弃了有性生 殖,从而难以出现新变异导致的。对那些同时保留有性生殖和单性生殖的物种, 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允许克隆人,并不是要相应地禁止人类的有性生殖而把人类 完全变成单性生殖的动物,所以想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反对克隆人,是无济于事的。 由此可见,沈研究员事实上没有搞明白克隆人是怎么回事,而将他们当成 了在遗传上很特别的怪物,才会发这种奇谈怪论。而其实克隆人的“古怪”程度 甚至还不如同卵孪生子。我并不认为反对克隆人就是反科学,但是如果连克隆人 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就危言耸听地大加反对,甚至以权威的面目发表舆论制 造社会恐慌,我看和反科学的效果也差不多。沈研究员做为专门研究生物伦理学 的人士,甚至还担任着国家基因组研究中心的伦理部主任,在对生物伦理学问题 发表意见时,更应该先去弄明白问题的实质是什么,至少也该掌握生物学,特别 是遗传学和进化生物学基本知识,不要强不知以为知,想当然地发表高论误导政 府决策、误导公众认识和误人子弟。 2002.9.5. 附: 反对克隆人是反科学? ——向何祚庥先生请教 □沈铭贤 《科学时报》2002.9.5. 反复拜读8月9日《科学时报》上何祚庥先生关于支持克隆人研究的谈话《反 思反克隆人》,觉得何先生对反对克隆人的看法有些误读、误解。由于何先生是 院士级的大名人,他的见解在支持克隆人当中很有代表性、很有分量,特提出几 点向何先生请教。 关于安全性 克隆人的安全性,大家都非常关注。成功率低、安全性差,是反对克隆人的 一大理由。这个理由是否依然成立?何先生说,任何科学技术都有不断完善和成 熟的过程,“我相信今天克隆人的成功率肯定要大于1/277,将来只会更高”。 这无疑是对的,但并不像他所引证的扎沃斯那样乐观。扎沃斯曾表示要与安蒂诺 里合作,到公海上克隆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不知为什么,安蒂诺里不与他合 作了,气得他七孔生烟。当安蒂诺里说有“99%的成功把握”时,扎沃斯公开站 出来戳穿其谎言,说安蒂诺里不可能解决克隆人的安全问题。可他自己要搞克隆 人实验时,又信誓旦旦地声称:克隆人“其成功率甚至相当于或者超过了目前的 试管婴儿技术”。这不能不令人生疑。看来,这两位“克隆剑客”都有不便明言 的动机。 今年5月28日,华裔著名克隆技术专家杨向中教授在国际一流科学杂志《自 然-遗传》上发表题为《破译克隆牛初生死亡奥秘》的论文,指出:出生后早死 的克隆母牛,其X染色体基因不能正常表达。这一重大发现提示我们,克隆动物 成功率低的原因极为深奥复杂,要真正解决尚需走漫长艰辛的路。 在自然生殖过程中,也会有残疾的、夭折的婴儿。这虽然往往是无法避免的 遗传变异的表现,与克隆人“制造”,“生产”出畸胎、怪胎有本质的区别,但 也要努力减少,提高新生儿的质量。像资助安蒂诺里的某富商那样,财大气粗地 表示我有的是钱,不怕失败,如此轻率又狂妄地对待克隆人实验,如此无视克隆 人的安全性,显然是对人的权利和尊严的侵犯。 关于基因多样性 何先生说,不会出现千人一面的状况,因而也不会损害基因的多样性。但愿 如此。不过,我以为还是要正视这一问题。基因多样性是人类进化的生物学基础, 它与有性生殖密切相关。而克隆恰恰是退回到无性生殖,有可能危及基因多样性。 当然,出来少数几个克隆人,不会影响基因的多样性,因为全世界有约60亿的庞 大人口。可是,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或者滑坡效应,怎么办?开放克隆人的闸门, 极有可能挡也挡不住,出现滑坡效应。人们出于不同的动机,不难找到种种冠冕 堂皇的“理由”来为克隆人辩护。从一些夫妇不惜重金要求克隆,一些妇女踊跃 报名甘当“志愿妈妈”,一些白领女性仅仅为免除怀孕生育之苦而要求克隆等来 看,希望克隆者大有人在。加上商业炒作,目前的价码是每次20万美元,克隆人 是市场广阔丰厚的大产业,会无人投资和经营吗?再加上技术的进步,比如发明 人造子宫之类,克隆人真有可能像赫胥黎在《奇妙的新世界》中所描述的那样在 流水线上生产。这种种因素表明,滑坡效应并非危言耸听。 一旦发生滑坡效应,出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克隆人,或者在某一地群体中克 隆人占到一定比例,则完全可能损害人类基因的多样性。请注意,克隆人是要传 宗接代的。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受到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后患无穷。因此,从人类 长远的整体的利益考虑,反对克隆人应该是明智的理性选择。 关于挑战上帝 何先生一再指责“我们的一些伦理学家”盲目接受和信奉西方的意识形态和 宗教观念,根据便是把克隆人说成是对上帝权威的挑战。确实,关注生命伦理学 的人都知道,欧美常有人用“扮演上帝角色”、“挑战上帝”、“代行天职”为 有力理由,来反对现代生命科学研究,如人类基因组计划(HGP)等。这是我们所 不能同意的。我曾在《人类基因组伦理:问题与前景》(《医学与哲学》2001.5) 一文中明确表示:“HGP企求在分子层次上更深入更全面地认识人体,为战胜疾 病增进健康提供科学依据,从而造福人类。这是人类认识生命、认识自身的自然 而又必然的结果,谈不上什么‘错位’或‘越位’。这也是科学家在履行应尽的 职责,并非‘代行天职’。”同时,我还认为,“如果说16-17世纪的经院哲学 家和教会企图用上帝把科学扼杀在摇篮里的话,那么,今天已不能简单地把HGP ‘扮演上帝角色’的责难理解为反科学了。起码,它可以提醒我们注意防止基因 技术的滥用,不造成对人类的危害。”根据我的读书体会,欧美学者或西方人所 说的上帝,除了宗教意义外,往往有“自然”或“自然规律”的含义。这类似于 我国“天人合一”之“天”。在这个意义上,不要扮演上帝角色或挑战上帝,也 有其正面的价值。 据我所知,反对克隆人最重要的还是从人的权利和尊严,从人类的长远和整 体利益来考虑。这些并不是西方的意识形态或宗教观念。 关于核武器的类比 这一次,何先生提出了一个新的论据,那就是用辩证地看待核武器来支持克 隆人研究。这个类比颇为新颖独特,潜台词也非常丰富。核武器发展的历史告诉 我们,当年(1939)爱因斯坦在获悉铀核裂变的发现之后,在西拉德等人的推动下 致信美国总统罗斯福,建议研制核武器是正确的,因为担心德国法西斯首先掌握 核武器。1945年8月,在德国法西斯投降之后,日本军国主义也面临灭顶之灾的 时候,是否要投掷原子弹,有很大争议。至于原子弹研制成功后,要不要继续研 制氢弹等威力更大的核武器,争议更大。据说,被誉为美国“氢弹之父”的泰勒 在争论中运用了一个重要论点:凡是科学技术上能够做的,就应该去做。由于泰 勒获胜,这一点竟成为“技术至上命令”,产生了广泛持久的影响。现在,这一 “命令”已受到普遍质疑。我想,如果当年也能像今天公开讨论克隆人一样讨论 氢弹的研制,说不定氢弹就被公众反掉了或推迟了,那多好。 我国是在美国和前苏联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为了保卫国家的独立和主权而 研制核武器的。毫无疑问,这完全是正义的、必要的。为我国研制“两弹一星” 做出贡献的科学技术专家以及方方面面的人员,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英雄、功臣, 将永载史册。同时,我们也赞同全面禁止和销毁核武器的立场。但愿中国人民和 全世界人民这一善良的美好的愿望能早日实现。 由此看来,用核武器的类比难以支持克隆人,说不定反倒成了反对克隆人的 一个“旁证”。 关键在于科学观的分歧 何先生指出,反对克隆人与反科学主义相关。这是他喜爱的常用的一个论点, 也是我难以认同的一个重要理由。 我清楚地记得,5年之前,克隆羊“多利”问世的消息刚宣布不久,上海有 关方面开了一次座谈会。到会的施履吉、顾健人、曾溢滔等院士都充分肯定了克 隆技术突破的意义,用“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一座挖掘不尽的金矿”来形容。 同时他们也明确反对克隆人。我有幸参加了那次座谈会。在发言中,我特别提到: “如果由于担心目前尚未成为现实的‘复制’人可能引发严重的伦理问题而禁止 克隆技术,那就是因噎废食,大错特错了。目前西方反科技的思潮相当盛行,有 人说科技的本性就是坏的、恶的,当代的许多问题都是科技造成的。克隆羊很可 能被一些人利用来推波助澜,对科技泼污水,对此我们应保持清醒的头脑。” (《文汇报》1997年3月14日)可见,当时我们就把反对克隆人与反科学严格区分 开来了。 那么,反对克隆人是否妨碍了克隆技术的发展呢?没有,这5年无论在全世界, 还是在中国,都是克隆技术大发展时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相反,如果开放 克隆人,让那些“克隆剑客”们制造出畸胎怪胎,那倒真会败坏科学的形象声誉, 给反科学思潮火上浇油。因此,反对克隆人是符合人类利益的,也是符合科学利 益的。我深信,那么多科学家、伦理学家反对克隆人,决不是站在反科学的立场 上。 何先生作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作为一个从事科学研究几十年的老科学家,他 那么热爱科学理所当然,他对反科学思潮如此敏感也不难理解。我觉得,他可能 对当代科学技术需要伦理的规范和引导重视不够。现代科技是如此发达如此强大, 它所可能引发的负面效应又是如此明显如此严重。这就促使人们不能不思考科技 如何更好地为人类服务的问题,从而呼唤伦理的规范和引导。这并不是反对科技、 束缚科技,恰恰相反,是为了科技更健康有序地发展,更好地造福人类。正如江 泽民主席2000年8月5日在会见六位国际著名科学家时所说:“在二十一世纪,科 技伦理的问题将越来越突出。核心问题是,科学技术进步应服务于全人类,服务 于世界和平、发展与进步的崇高事业,而不能危害人类自身。”当然,伦理学工 作要与时俱进,努力学习和掌握现代科技,倾听科学家的呼声。科技工作者也需 要尊重伦理的基本价值,遵循伦理的规范和引导。我再次真诚地祈盼,科技与伦 理携起手来,科学家与伦理学家携起手来,共同为21世纪的人类福祉,为中华民 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