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家 孔旭 “给您拜年了！孙老师！龙年开年大吉呀！”电话里传出自己过去的学生、小 张的声音。“昨晚上是年三十！您到谁家包的饺子？” “看你说的！自己一个人过的！我哪有什么中国朋友？我正感冒着呢！”梅英 叹口气。“你怎么样，小张？还在洛杉矶哪？公司里干得怎么样？太太、孩子都好 吧？房子买了吧？就你还想着我！谢谢啦！你看看，咱们来美国都来了十几年了！ 一直没断了联系！……” “您不是还有一boyfriend（男朋友）吗？他也不理你？” “人家是大老美！怎么会过中国人的节日？”她沉吟了一下，“你还不能说他 是我boyfriend！叫外人知道多不好！” “咳！您可真是！都这么过了好几年了，怎么不是boyfriend？那老头儿不是人 挺好的吗？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我说小张，咱们聊点儿别的不好吗？别再让我烦心了，好吗？说说你一岁的 二儿子！是不是会走了？”她打断小张的调侃。 一聊就是半个多钟头，可放下电话又没事干。小张也真乖巧，从来不问梅英的 女儿的事。她与妈“势不两立”有三年了！中国已是初二的早上，她还在熬大年初 一的晚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她那个查利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噢，他 今早紧急出差。他说他会给我打电话的。 五年前她舞场上认识的白人老夫子查利，那时她正酝酿着离婚。丈夫就是不肯 来美国，连来看看都不愿意。也是，他一个搞中国近代史的到美国来干嘛？何况还 当着副所长。梅英对她的婚姻看得比较淡。丈夫足足比她大十岁。要不是为了调进 北京，她怎么能嫁给这个极深城府的人？当年她是多漂亮的大姑娘。追她的人一大 把。就是因为出身不好，大学毕业给分到了外地。可她对离婚很犹豫。别人看起来 明摆的事，自私！到了美国就甩了丈夫。遇到了查利她的心境就更加复杂。 查利五十六，比她还小一岁，长像极老，精瘦，满脸皱纹，是个电器工程师。 他遇到梅英时已离婚近十年，独居在郊区的一所大房子里。两个儿子和前妻过，都 在上高中。 梅英爱跳舞，常出没舞场；查利也寂寞，时而到那儿转转，他们就这么认识、 热乎起来的，很简单。当查利暗示想和她同居时，梅英婉拒。她还没离婚呢！而且 同居也太那个了点儿。 离婚问题不仅涉及到丈夫，还有在美国的女儿、小清。她坚决反对母亲离婚。 可她不是正和美国人同居吗？小清长得比当年的梅英还漂亮，就是读不进去书，当 然考不进大学。梅英到美国进修当博士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家待业一年的小清办 到美国来读大学。她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哪儿都麻烦，刚刚把一堆如醉如痴的追 求者甩在国内，让他们死去活来的要自杀；在美国的校园里又几乎惹出“决斗”。 她还每每在电话中“自古红颜多薄命”地向妈叹息。梅英知道小清心中是多么隐隐 的得意。她在小清这年纪也是校花嘛。那还怎么上学？勉勉强强对付了头两年的预 科，第三年选了心理学来修。美国学习成绩平平的大学生往往学这个专业。 上学期间，小清先后和两个中国学生同居过。后来才找到文质彬彬的、比她大 四岁的美国白人小伙子杰克。他们都是学心理学的。这是女儿公开承认的三个。会 不会有不少她不想承认的呢？梅英真担心呀。自己年轻时，也若即若离地和一些男 同学关系“较密切”，可绝对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同居根本不可能，没地方。小清 这样做未免太肆无忌惮。 周末女儿有时从大学城回来看看。当妈的忍不住，便唠叨，“小清！你必须当 心！这种事情不慎重，吃亏的总是女人。一不小心，怀孕了可不得了。到时候人家 不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可怎么办？”梅英把“美国性病、艾滋病很流行”咽 到肚里，有点儿太刺耳。 “妈！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你看看上大学的美国 女孩不都和男朋友同居嘛？”小清和妈说话都不忘掏出小镜子欣赏自己。她化妆很 淡。这么漂亮的姑娘用不着精心涂抹，不过化了妆显得更有魅力。 “可你是中国人呀！” “中国人怎么了？中国人就得禁欲？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就住在一起！ 就这么回事！我对我的行为负责！”女儿恼起来。 梅英不说话。女儿不是那种毫无自尊心的人。她只让妈妈付自己的学费，剩下 的房租、水、电、气和电话费都是她自己平日课余打工挣的，很辛苦。梅英想给她 付，她还不干呢！“美国学生都是这么做的！我也行！”小清简直可以说是崇拜美 国的一切。你赞许她的课外打工挣钱，又批判她和男朋友同居，在她看来就是，光 让马跑，却不让马吃草。 梅英有钱。有了绿卡后，她不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干了，转向搞房地产。她先在 一家越南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干了一阵，以后就自己干。别的中国人正等着看她的笑 话，她已不动声色的赚了钱。其实她天生就是倒腾买卖的料。她也在郊区买了房安 顿下来。四间卧室的一套房子太空、太大。多少个晚上只能守着电话等小清打电话 来。一给女儿打电话，就是电话录音机的声音，那是女儿录的，“这里是Cherry （小清的英文名字）正在讲话，我现在不能答复您！请您留下口信和您的电话号码， 我会近可能快的回答您！谢谢！”英文的口音说得和美国人一样！可她上哪儿去了？ 参加聚会，还是打工？看体育比赛，还是在图书馆读书？她只能留个口信，“小清！ 妈想你！回来给妈打个电话！” 太寂寞！以至查利暗示是否可以同居时，梅英脸红心跳了好一阵。 先探探丈夫的口风吧？她明明知道对方肯定是慢吞吞地回封信，里面全是不置 可否、似是而非的话，还是一次次地把“球”踢给丈夫。她在信中十分肯定地表明， 她孙梅英不会回国的，为了双方的幸福，丈夫应该拿个主意。丈夫的意见有，“请 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正考虑是否向（党） 组织汇报一下。”“最近年终总结，所里事情头绪很多，还没有时间考虑。”…… 有时，梅英真想直言不讳地告诉丈夫，“我要和你离婚！你爱离不离，姑奶奶 我不在乎！”哎！也只能这么想一想，做不出来！再说了，好聚好散，这事他不着 急，我也不急。有时，她又情绪极其低落，嘟囔着，“不离了！都老太婆了，离什 么婚呀！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受罪！” 她和查利的交往仍在继续，跳舞、下馆子吃饭、参观游览，各付各的账。每个 周末梅英都到他家里做做饭，陪他散散步。查利最高兴的就是这件事。查利性格较 内向，没什么朋友。他的两个儿子一年来一次。感恩节来过，圣诞节就不来。查利 休假的时候也去看儿子，住在前妻家附近的旅馆里，到时候父子们到处转转。前妻 是个职业妇女，离婚后很快又有了新的家庭。可查利一直是单身。后来，他的两个 儿子先后上大学。他便到儿子所在的大学去探望。他和梅英说，他简直是松了一口 气。他一见到前妻就浑身不自在。这使梅英暗暗惊异，美国人也有这么腼腆的？！ 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怨不得查利离婚十年都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可他追求 我可挺大胆。大概不会是色胆包天吧？是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他就少了很多顾虑， 底气就足了？ 小清对妈和查利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她拿到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就和杰克结 了婚。小俩口搬到了美国南部大城市，各自在公司里某个闲差。小清时常打电话来 问候一下。逢年过节她和杰克也来探望。梅英看着举止得体的女婿心想：女人还是 得漂亮。梅英没有把查利正式介绍给他们。 三年前，丈夫忽然来信主动提出离婚！他说他年纪大了，身边需要有人照顾。 并寄来一份法律文件，说签个字就行，一时搞得梅英有些不知所措。“他肯定是觉 得到时候了，一定是找个小妞！这个六十多岁的老色鬼！”梅英切齿道。她猜得八、 九不离十，他丈夫是又找了一个。但这“妞”不小，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姑娘。那还 有什么二话？离吧！梅英马上签了字。当她把这装有她签字的离婚文件寄回中国的 时候，心中有着几分失落，几分解脱，还有一、二分的醋意，然而很快便释然。 还没容梅英和小清解释她的离婚，女儿已兴师问罪。“你为什么要求离婚？！” 小清在电话中带着哭腔喊叫。 “我已经离了！”梅英摇着头叹口气。“我都签字了！你爸爸把离婚文件寄到 我手里来了，我还能不同意？我们分居都七年了！你也知道我和你爸爸感情不好！ 他不肯来，我不想回去！有些事儿以后……” “多么急不可待呀！爸爸来信对我说得很详细！你用不着再解释了！你和你的 查利过去吧！这回你满意了吧？……”女儿说不下去，不断地抽噎。 “你听我说呀！小清！这事情并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的问题！妈事先没向你寻 求意见，妈妈不对！可你先别激动！你听我……”梅英一下止住，拿着电话僵在那 里。小清已把电话挂了。 真是始料不及，丈夫，不！她的前夫怎么这样的居心叵测？这不是他主动提出 离婚的吗？对，我是想离婚，可我只是暗示，两年前我就这样做的。他给小清的信 中是只字不提此事，现在他不是挑拨我和小清之间的关系吗？ 小清也是，自己性潇洒得不得了，这会儿怎么干涉起母亲的个人问题？真是 “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哎！毕竟是我的女儿，电话里有些事情讲不明 白，写封恳切的长信吧。可这熬了两个通宵的信寄出毫无反应。再给女儿打电话， 那电话筒中的声音形同路人。两个月后，梅英收到女儿的信。她还以为是和解的表 示，一看竟是一封冷冰冰的谴责信。“……爸爸现在结婚了！原形毕露！你过得也 不错吧？……你们是多么自私！每个人都有无数的理由证明自己是对的！……”最 后女儿和她“一刀两断”！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梅英把自己离婚的消息告诉了查利。那老夫子用心地听着没表示意见。她又说 了小清莫名其妙的大发雷霆。查利仍一言不发，最后只是喃喃道：“这是生活，这 是生活！”当梅英向查利哭诉女儿的不通情理时，他非常同情，“你们一定要和解， 一定要和解！”梅英很感动，她开始在查利的家中过夜，通常是在周末。平时她还 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查利能和她结婚吗？ “咱们现在不是挺好吗？再说你也不缺钱花！”查利沉吟半晌冒出这么一句。 明白了！梅英很聪明！查利不想与她结成法律上的夫妻还牵扯到一个财产问题。 他还有两个儿子。或许他们不愿意查利给他们找个中国继母，使之遗产份额受损失。 还有更重要的，如果因此失掉两个儿子的亲情，太得不偿失。 梅英感到自尊心受伤害，可她需要查利，她也知道这老夫子要她。就这样过吧。 “叮叮叮”电话铃响，查利来了电话，“Mary（梅英的英文名字）? 真对不起！ 我刚忙完活！今天是中国的新年，我在这么晚才给你打电话问候，请你原谅！” 梅英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谢谢你，谢谢你！你要保重身体呀！……”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竟是小清打来的。“妈！你好吗？我想回你那住！ ……杰克他太不像样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杰克怎么了？你不能回来！”你看看， 女儿终于主动给她一个电话，竟让当妈的心惊肉跳。多想和女儿见上一面，可又不 得不劝阻她回来。“你有家庭，有孩子。你是在赌气吧？” “……没什么！我和杰克和不来！性格和不来！你能让我回去吗？”女儿的声 音很急切。“你要同意我马上就走！” “你和杰克吵架了？都在一起六年多了！孩子都有一个了。别耍小孩子脾气！ 再好好想想。你们那是一个家庭。” “妈！我想了好几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电话里传来小清的哭声。 “到底怎么了？！难道杰克……”梅英她不敢说，她手脚冰凉。杰克是不是有 外遇了？ “妈！别瞎猜了！我们真的就是性格和不来！现在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 现在不想解释！”小清难于启齿。杰克一直有酗酒的毛病。小清刚认识他不久，就 被他酒醉打了！以后小清几次想离开他。杰克又是哀求又是发誓，有时还目露凶光。 六年了！她和杰克同居、结婚，后来有了孩子。可杰克越来越象个酒鬼，难于自拔。 这回他又在大醉之后狠狠地打小清，并不住地骂：“你这贱货！” “我…我受不了这个！小清！”梅英颤着声。“你可不能太…太任性…” “妈！实话实说吧。刚才杰克又喝醉了酒打我！他这样很多年了！我不想打电 话叫警察，不想！我这就走，带着孩子走。十几个小时的路，明天上午就到了。” “我能和杰克讲讲吗？啊？啊？你别哭呀！” “看他倒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吧！你别担心，我这就走。这就走。” 梅英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慢慢挂上电话，久久地沉默着。忽然她猛地又把 电话抓起来，急切地拨女儿家的电话号码。她要告诉女儿第二天早上再走。夜里一 个年轻女人开车危险！再说，女儿怎么也得和杰克讲一下。电话响了几声便传出电 话录音的声音。大概小清已经上路了。那杰克怎么不接？！咳，他不是醉倒在床上 嘛。梅英只得又挂上电话，无力地坐下。 忽然，电话响了起来，那铃声在夜里会这么响，让梅英大吃一惊。“hello！” 她声音颤抖着。 竟是查利打来的。“Mary？Mary！是我。等我这次回去，你…你能不能和我住 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是长期住在一起。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太荒唐？不过我得说出 来，我必须得说出来。Mary，怎么不说话？”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