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流失 ·林岚· 一 一趟北上的列车正在经过江南广阔的田野。到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和嫩绿的秧 田。四月的天气,车厢里回国不久的郑明正贪婪地望着窗外的一切。蓝色的窗帘被 风吹得鼓起来.过来了一支象是出来春游的学生队伍,如晨风中飞临的鸟儿,叽叽 喳喳,欢笑一片。郑明向他们望去,心却不由地被触动了……唉,算起来,他和蓓 雪认识也有十一年了。那时, 她还是个刚进校门的大学生,而郑明已大三了。 他是在一趟南下的火车里认识蓓雪的。一九八八年的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 南来北往的人们都在赶着回家过年。火车已晚点半个多小时,挤在人堆里的郑明, 看了看表又抬起头来,这时候他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到了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一个女 孩,梳着长长的“马尾巴”,一件海蓝色的灯蕊绒套衫。她正专指致志地读一本书。 在这一片喧哗和骚动中,唯独她显得沉静而超然。郑明想弄清她在读什么,却没有 成功。等上了火车,他发现那女孩的座位碰巧就在他的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她手 中的书名:《线性代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好家伙! 在这种闹哄哄的地方,她 居然还能读这个! 蓓雪正费劲地把自己的包裹塞上行李架。忽然在她的左上方出现了一双有力的 手臂,她感激地回过头来,看到一张年轻而端正的脸,略带几分严肃和腼腆。她朝 他嫣然一笑:“谢谢你!” 郑明感到自己的心“扑通”地被击了一下……现在他们 面对面地坐下来,郑明却有点拘谨起来,他想拼命说话。如今回想起来,连他自己 也感到奇怪,在那一晚的夜行火车上,他竟会变得如此健谈。他们几乎从专业谈到 了那个时代知识界所有的热门话题。他们发觉原来他们竟是学同一专业的,只是学 校不同。那一晚,郑明庞杂的知识,风趣的谈吐实在使蓓雪印象深刻。她感到从他 那儿得来的东西似乎比她一学期学来的还多。什么《走向未来丛书》、《第三次浪 潮》、混沌学、波普尔、荣格、还有尼采……他好象对什么都有独到的见解。连说 起宿舍里的事也这么妙趣横生。蓓雪感到自己真有点被迷住了。她不时用手捂住嘴 发出“咯咯”的笑声……象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一次难得的邂逅,以至周围有人投 来了注意的目光。一位母亲甚至在借此启发她刚上小学的女儿:“好好读书,将来 长大了和他们一样”。那时候人们把他们称之为“天之骄子”、“国家栋梁之才”。 八八年夜行火车的车厢里拥挤混乱,过道里也站满了人,到处烟雾缭绕。火车 已行使了十多个小时。进入凌晨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困 倦的脸。郑明蓓雪却全无睡意,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似乎并没有使他们感到太大的疲 劳。蓓雪从包里取出几块“萨其马”,请郑明与她分享。这是那个年代广受女孩们 欢迎的一种小点心。传统的冻米糕形状,却有着琥珀般的颜色,蜂蜜般的芬芳,咬 起来香甜而有韧性……火车再开半小时,蓓雪就要下站了。郑明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起来,他想让蓓雪留下地址,却又怕显得唐突。他内心犹豫着。火车“扑通”一声, 来了一个急刹车,然后缓缓地前行。“要进站了。”郑明站起来帮蓓雪提行李,眼 神里却不由地流露出留恋和恳切。车厢里骚动起来,一些人开始向外搬动东西。广 播里传来含糊不清的报站声,随后响起毛阿敏的歌声:“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象一只蝴蝶飞临我的窗前……”郑明听着,有些发愣……在快要下车的片刻,蓓 雪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他说:“郑明,谢谢你,下学期有空过来玩, 我住在三幢 309。”这话使他一下子惊醒,就象一个候时已久的守门员突然捧住了 一个意外飞来的球,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惊喜和感激,他站在门边,朝着已挤下车的 蓓雪喊:“再见,蓓雪! 一路当心!” 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清晨寒冽的空气扑面 而来。在“快下,快下”的吆喝声中,一批新来的乘客正迫不及待地挤上车……他 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于是又随着人群往回涌。郑明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看到桌上还摆着蓓雪留给他的“萨其马”,他望着它,出了一会神,然后,微笑 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它收起来……在后来的途中,郑明对自己作了一个重大的决 定:“明年考研到他们学校去。”他相信自己一定还能再见蓓雪。 这一年的年底,自由,民主,改革的呼声响彻在各个高校的上空,校门口的布 告栏里各种讲座、座谈更是风起云涌。在这种风雨欲来的环境里,郑明倒更象是一 个沉静的旁观者或游离者,他认真地学习着,准备着考试。 圣诞节来了,他跑到蓓雪的校园里到处转悠,希望能意外地撞见她。他相信自 己仍能一眼把她从人群中认出来。在蓓雪的住宿楼前,他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也 许可以进去向她借几本专业书,”“不过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了呢?” 最后,他还 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回来的路上,他买了一张精美的贺卡,奶白色的底上,浅浅地 散着一些粉色桃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想起了崔护的两句 诗。那一晚,在校园最僻静的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里,郑明认真而又简单地写下: “蓓雪,新年好! 郑明”。三天后,他收到了蓓雪寄来的一张,上面是一头活 泼可爱的小熊。她在里面写着:“你好,郑明! 谢谢你还记得我。今年我们还会不 会坐同一趟车回家? ”好多天,郑明都沉浸在这样的喜悦里:“差不多一年了,她 还没忘了我,她还想和我一起回家! ”这一年的寒假,为了复习考试,郑明没有回 家。 二 当郑明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应该尽快跑去告诉蓓雪。可他没有, 他又止住了。他想既然他们已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了,还怕见不上面吗? 这样 跑去,太轻率太冒昧了。倒象个容易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人。她们不都喜欢高仓 健那类形象吗? 铁一般的脸孔、火一般的心肠、持重、深邃,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于是,他告诉自己:千万沉住气,别让人小看了。此时的北京,学潮正如火如荼。 他跑到广场上,看着那一支支头扎红布的绝食队伍,不由地愧从中来,感到自己学 业上的那点成功实在渺小而卑微,甚至连自己那份感情也是不合时宜的。 半个月后,郑明的母亲赶来催他回家。临行前,他惦记着蓓雪,便发了一信: “蓓雪,你可平安? 郑明”在随后的两个月里,郑明觉得自己度过了自读书以 来最漫长最难熬的暑假。民间不时有种种骇人的听闻传来……郑明甚至有点替蓓雪 莫名其妙地担起心来。那段时间,他常常心神不宁,却又若有所思。 时间带走一切,快乐与痛苦,烦恼与悲哀,甚至泪与血。现在他们已在同一学 校同一系了,于是,命运便来撮合他们。郑明的导师要给蓓雪他们开“中级物理”, 让郑明带他们做实验。第一次上课时,郑明早早地来了,而蓓雪差不多最后一个才 到。当她进来的时候,郑明一眼认出了她,心便不自然地噔噔跳起来,而她却径直 地往教室后面走去,直到坐定,才注意到台上,“啊,居然是他!” 差不多要叫起 来。郑明急速而又不好意思地瞥了她一眼。下课的时候,蓓雪走过来:“想不到你 来做我的老师了! ” 从那以后,他们好象就常有机会见面了:实验室、图书馆、教室、食堂……每 次聊上不多的几句话,却好象已有说不出的满足和开心。渐渐地,郑明开始有意选 择去二食堂吃饭,因为在那儿最容易碰见蓓雪。虽然,蓓雪总是和她的好朋友丽丽 在一起。 校园里,秋天在渐渐远去,到处是一堆堆飘零的落叶。笔直的白杨树高高地刺 向天空,提示着人们初冬的寒意。校门口的布告栏上有几张白底黑字的“寻物启事” 在飘。但青春的快乐和热情是压不住的。那天傍晚,蓓雪穿着新买的红毛衣,兴冲 冲地奔向食堂,而郑明此刻也正要急切地告诉她,明晚他的母校会有一个精彩的讲 座,是关于“熵”的,他们可以一起去:“明天晚饭后我去你宿舍找你。”“好!” 蓓雪爽快地答应了。郑明又惊又喜。 虽说魂牵梦绕,可这么久了,郑明还是第一次去蓓雪的宿舍。他甚至有些紧张。 门一敲开,便迎来五六张女孩的脸,全都笑意盈盈,目光清亮,面带问题。郑明一 下子慌了神,慌乱中他甚至辨不清此刻蓓雪在哪? 还是丽丽先喊起来:“好难得啊! 郑明,有何贵干? ”这一问,倒问得他心虚无比,好象那五六双眼睛一下子洞穿了 他心底的全部秘密。他不好意思起来,犹豫了片刻,支吾着说:今晚 T大有个讲座, 是关于熵的,你们有兴趣去听吗? ”“好啊! ”几个女孩异口同声。他顿时感到嘴 里就象被人塞进了一条苦黄瓜,又酸又涩,却又奈何不得,最后只好带着这一队人 马浩浩荡荡出发了,心中只有对自己懊恼不已。 第二天在食堂碰着,郑明想向蓓雪道歉,可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了:“这样 挺好,大家一块去听。回来后我们还争论很久呢。”他不知再说什么好。多年以 后,郑明仍清楚地记得,当时蓓雪的黑瞳仁里闪过的慌乱和羞涩。 两个星期后,郑明回到宿舍,看到桌上摆着一封发自本校的信,笔迹陌生。他 不无好奇地打开,下面的内容却使他目瞪口呆。先是抄录了一首徐志摩的诗《送你 一个雷峰塔影》,接下来是这样一段话:“郑明,自认识以来,我就被你的博学, 聪明,热情,善良所深深吸引。我们能做最好的朋友吗? ”下面的署名是“丽丽”。 郑明只觉得头昏脑胀,心往下沉,他望着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忽然涌起了一种 啼笑皆非的感觉:“生活可真会拿人开玩笑! ” 晚上郑明在校园里到处找蓓雪,他一边找,一边想:“今晚我一定得找到她, 一定得告诉她,一定得让她明白……”在一个教室里他终于找着了蓓雪,她十分惊 讶地走来,见他一付急匆匆的样子,额头上还冒着汗,便问:“什么事,郑明? ” “我们出去谈。” 于是,你们来到了学校的这块草坪上,于是,这一幕便永远留在了你们心里, 不管以后你们相隔多远,不管岁月怎样流失,生活如何变故,你们都会永远记得, 怀着对青春的伤悼和遗憾,怀着对命运的认从和无奈。可那会儿,你们是不懂得 的…… “蓓雪,丽丽给我写信,要和我做最好的朋友。”郑明故作平淡地把话说出来。 蓓雪的脸却一下子愣在那儿了,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低下了头。她站在那里, 不停地用一只鞋尖去碾脚下的泥土,她的双臂下意识地交叉到胸前。她沉默着,象 在等郑明继续说下去。忽然她有一点愤怒起来:“你找我就是为了谈这个? 这可是 你们之间的事! ”“不! 蓓雪,我当初可全是因为你才考到这儿来的。”郑明终于 把最不敢启齿的话说出来了,他忽然觉得了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蓓雪低下头, 又沉默了。于是,他轻轻地走过去,有些胆怯地向她伸出手,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 头发,那么柔软,他感到自己有些颤抖,不可抑制地颤抖……有风冷冷地吹来,满 天灿烂的星星……“不行的,不行的”,蓓雪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挣脱了他的 手,身子激动地向后退去,她轻轻地,象在自言自语地说:“丽丽的男朋友才把她 摔了,你要不答应,她会受不了的。”“可这也不能强求啊!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恼地打断了他,匆匆转身跑了,留下郑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她们就这样一起在你面前消失了。她们似乎不再来二食堂吃饭。或许也还来。 反正你是碰不着了。有一次,你看见蓓雪端着饭碗匆匆往外走,你想叫住她,却又 止住了,你相信她是看见你的……你感到自己被伤着了,你有了一种恐惧和怀疑: 也许在蓓雪眼里,我也不过如此吧? 要不,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摔开? 你感到愤怒, 更感到失望:丽丽的事,又不是我的错。她那边的信,你也早已回了。 繁忙的期终考来临。接下来的一学期,导师派郑明到另一城市去参与一项课题。 不得不走了。临行前,他觉得自己好象有千言万语要留下来告诉蓓雪。他铺着信纸, 想了半天,可末了,他只在纸上写了两句话:“蓓雪,我走了,但还会回来。愿天 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蓓雪收到后,立刻回了:“郑明,我记着你的话:感情是不 能强求的。时间会说明一切。让我们相信自己。”她也许是爱我的,只是碍于丽丽 的情面才避开。那么等我好好干完这半年后,再来找她吧。郑明似乎重又有了信心。 等他回来时,他却发现蓓雪已有男朋友了。起初,他不敢相信,或不愿相信, 直到他连着几次碰见了他们在一起……蓓雪初见郑明时,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惊喜 和慌乱:“你回来了! ”可很快又平静了,她淡淡地说:“这是许军,生化系的。” 他开始感到生活中有些东西是身不由己的,是的,身不由己,你把握不住,你就是 把握不住,它不象实验,不象数学题。 郑明开始变得很无望很消沉。你是为她而来的,如今她却属于别人了。于是, 你要逃了,逃离她,逃离爱情,逃到书中去。你感到唯有书本、专业才是最亲切可 靠的,它们才是你永恒的寄托和安慰。 郑明又成了系里最用功的人。毕业的那一年,他的脑子里第一次涌现了出国的 念头。他留在系里,一边做着专业,一便考起托福、 GRE来。他频频向美国的许多 高校发出求学的信件。差不多两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一所长青藤学校的 全额奖学金。不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郑明并没有特别的兴奋,除了告诉父母和要 好的几个师兄弟外,好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了。他惘然若失地想起了蓓雪,这时 候,他猛然发觉蓓雪离开这座学校也已经有三年了。听说她被分在了市里的一个研 究所。 在经历了一大堆让人头痛的手续后,精疲力竭的郑明终于办妥了一切。临行的 前两天,他在家里意外地收到了蓓雪寄来的一张卡,上面写着:“郑明,祝贺你! 祝福你! 永远记得与你度过的快乐时光。 蓓雪”郑明有点纳闷,她是怎么知道 我老家的地址的呢? ……他冲着那卡看了好一会,心中隐隐地升起一股很深很深的 委屈感,忽然他象对自己恼怒似地,摇了摇头,苦笑着把那卡团起来,丢进桌底下 的字纸娄里去了。 三 差不多到了美国的第五年,郑明才想着要跟从前的朋友联络联络了。几天后, 他的师兄给他回了E-mail,告诉他系里已有了很大变化。好几个当年的师兄师弟或 出国或进公司了,留下的也都做了教授或副教授,他的老板如今已升为博导,蓓雪 又回到系里来跟他做博士了,听说她新近就要结婚……郑明的目光在最后两行字上 停留了很久,他的脸上是霜打一般的凝重和寂寞。“哦,蓓雪,她早已把我忘了吧! 都好些年了,她怎么也会拖得这么久? 与他结婚的该还是那个许军吧? ……”他甚 至有些不安地想起当年被他丢进字纸娄里的那张卡,“嗨,蓓雪,你能想象这些年 我是怎么过的吗? 什么都从头学,什么都靠自己。除此之外,便只有孤独,孤独, 永无休止的孤独。” 郑明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是一脸新鲜,满眼好奇。学什么都兴致勃勃,斗 志昂扬。什么找房子、买保险、弄信用卡、学开车、去Yard Sale看家具…… 甚至 包括做饭做菜之类。“全是挑战,全是挑战,‘顶住,就意味着一切! ’”他用里 尔克的诗激励自己。可渐渐地,他发觉一个人在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太孤独 了。郑明所在的学校中国人好象也不少的。于是,他鼓足热情加入他们所有的组织 和活动,什么CSSA,足球队,篮球队,甚至查经班。可渐渐地,他对这一切失去了 兴趣,于是,他又转而去参加一些美国人的活动,和他们一起去看球赛,看电影, 一起吃饭,一起开PARTY, 可常常是他们聊得热火朝天,他却插不上话,他们哈哈 大笑,他却笑不出来……于是,他只有退回来更没命地学习。可生活中除了学业, 总该还有些别的吧? 比如朋友,比如爱情。难道在自由的他乡,他就不可能重觅一 份真实的感情? 说起来,一年前,在查经班里,郑明还真遇到了一位让他怦然一动的,她叫红 涛,清瘦、修长的模样略有点象当年的蓓雪。也许正因为这,郑明先与她攀谈起来。 那一天,郑明的心情真是好极了。他与红涛并肩走在校园的路上。五月的天空,蓝 天明媚,阳光亲柔,风儿和熏,草儿芬芳,花树灿烂。郑明忽然感到生活仍是那般 美好,广阔的前景正在眼前缓缓展开……于是,他边走边情不自禁地扬起手来,轻 轻地拍打了一下头顶上那些垂挂下来的树叶。这一轻微、欢快又极具活力的动作, 深深印进了红涛的脑海。她行走在这里四年了,目睹了多少来来往往的中国人,可 又有哪个不是行色匆匆,神情疲惫或拘谨,好象总有操不完的心事似的。难见有这 么单纯和快乐的人! 他们在查经班里聊得多起来。后来郑明了解到,原来红涛已有 丈夫,去另一个州改学电子工程了。郑明迅速地使自己冷却下来,还有什么好说呢? 红涛后来还给他打过几个电话,并在她的一个生日派对上,约他过去吃饭,他都婉 言谢绝了。 可一个人的日子实在是难熬的。很多时候,你必须承受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甚至一个月也没人来主动找你说话。有时候,他等着电话铃响,那怕是电话公司的, 他也愿意多聊一会。他想起小时候,父母上班去,把他关在家里。没有人玩,却有 一只苍蝇在房间旋转。于是,他与它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那嗡嗡的声音使他 幼稚的心灵感到了一种单调的寂静被打破时的安定。那是寂寞的童年。可现在呢, 除了实验室,家里,和常去的几个超市,郑明常常觉得自己已无处可去。刚来的时 候,他还盼着放假,可以出去玩,可以放松一下。可真到了放假,日子就更过得冷 清可怕。等你玩完后回来,整个校园早已空寂一片。诺大的图书馆里也只有寥寥几 人。一个人穿行在高大而空旷的教学楼里,只听见自己的鞋踩在大理石上发出“嗒 嗒”的回响。有时走遍整个校园,你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碰到一个巡逻的警察, 朝你“Hello!”一声,那就是人气了。只有松鼠,鸟儿依然热闹不绝,可当初这些 让你惊叹的自然景观,如今你对它们早已熟视无睹,不足为奇了。特别是寒假,瞧 着人家门前一只只圣诞松枝,星星点点的节日灯火,你更觉得自己形影相吊,孤独 凄凉。你急急地开着车,逃回一个人的家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小床,几件简单的家 具,一台电脑,几堆书籍,和来美时的两只箱子相伴。这样的时刻,谁的心里不会 流出泪来呢? 你让电视机发出轰响,那里面的热闹与你相去甚远,可你还是喜欢那 闹哄哄的声音,犹如童年那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它帮你驱走一点心中的孤单和寒意, 使你安定下来。你打开冰厢,却发觉自己已两周没买东西了。你取出几个鸡蛋放进 水里去煮,心想着也许可以给谁打个电话。可说什么呢? 经久不衰的大话题永远是 这几个:毕业、工作、身份……具体问题呢,一是一,二是二的,几句话便没辞了, 握着电话沉默是让人不安的,于是只有“拜拜”,更何况这边大多都是成家的小两 口,多聊了也不妥……你把周围人想了一圈,只有作罢。于是,你想起精明人的话, 有时间还不如钻计算机呢。 郑明这两年也开始热衷学计算机了。从前来的同行几乎已统统改行,也有做了 几届博士后,专业干得很不错的,到了四十几岁的时候,象突然想通了似的,丢了 这一切,进公司了。完全是因为钱吗? 郑明想不清楚。可每每见大家攀比起来,总 是某某挣几万,某某挣几万的。也许在这里惟有钱才最能代表各自的成功与成就。 几年下来,郑明感到自己过去的那些生活理想已被渐渐磨去:简朴的生活、广 博的知识、驳杂的书籍、健谈的朋友、沉思的学者般的日子……它们已成为一个遥 远的陈旧的梦了。 因为孤独,因为寂寞,因为需要爱情而无爱情,郑明也开始更多地上网聊天了。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常常走得迷失了方向。有一次,他从网上下来,发觉 已是凌晨三点了。“自己是不是也堕落了呢? ” 当他得知蓓雪快要结婚的时候,他也已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远在香港的女孩。前 不久他们还互寄了照片。象是鬼使神差,象是为了要有一种安慰,一种寄托,一种 遥远的并不太清晰也不需要太清晰的温情,郑明把那女孩的照片夹进了自己的皮夹。 这一年的圣诞,他给蓓雪寄去了一张贺卡:“蓓雪,祝新婚快乐,幸福美满! 郑明” 蓓雪收到卡时,已结婚一周了。她怔怔望着那卡,出了半天的神,心中自语着:这 么多年都没有消息,现在却来了……与蓓雪结婚的,并不是郑明当年看到的许军, 而是蓓雪工作后,母亲托人介绍的。不过这一点,郑明现在是无法知晓的。可即使 知晓,又能怎样? 有好几次,郑明很想从师兄那儿打听蓓雪的E-mail地址。这种愿望在他回国前 变得十分强烈。从前的骄傲和负气已经退去,如今留下的只有对自己初恋的纯净怀 念了。“好些年了,如果回去,一定得去看看她。” 四 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郑明终于决定回国一趟。 他重又来到了昔日的校园,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很大变化。从前后门的围墙 已全被拆除了。四周似乎一夜间涌出了许多的小餐馆,服饰店,文具店,和各类的 书店。校门口的布告栏上贴的也已不再是纯学术的报告或讲座,而是“教你怎样着 装——关于女大学生的形象美”,“外资企业面试时注意事项”,“商海沉浮—— 美国P&G公司在中国的成功经验” ,“股票,证券和市场”……还有不少是花花绿 绿的广告,上面写着“招聘”,“推销”的字样,吸引了不少人在那儿驻足翘首。 郑明有些茫茫然地在校园里走着。已是临近中午时分,一群群人正从他的跟前 匆匆经过。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注意他。有人在他背后按自行车铃,“嘀铃”一 声,恍如隔世,却又久违而亲切,他刚一侧身,那车就“嗖”地一下穿过去了,留 给他一个轻灵的背影,宛如他的当年。此时,他感到自己完全象一个外来人,一个 陌生的闯入者。这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是谁,从哪里来, 又往哪里去? 最后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这可是我从前的校园? 我呆了五年的地 方? ”他忽然很强烈地渴望能在来往的人群中碰见一两个从前的熟人,哪怕只是很 一般的相识。好象只有依靠他们,他才能连续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一切都变了。我们的时代已经消失。”他喃喃自语着,来到了从前他和蓓雪 她们常常吃饭的食堂。这里也早已改变了昔日的模样,从前的那些桌椅碗柜已被换 掉,全装上新的了,灿灿的一片橙色,明亮得刺眼,餐厅上方还悬挂起好几台彩电, 正轰轰地播放着节目。郑明跟着一拨人来到一个窗口,买了份盒饭,找个座位坐下 来……越来越多的学生正在涌进食堂,午饭的高峰来临了。鼎沸的人声,来往的人 群,却全是陌生的,一个也不认识。从前常常见到的那些人们如今早已消散。可郑 明的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张张过去的脸孔,男男女女,有些甚至是叫不出 名字的,三、四年下来,因为常在这里,也就熟了。“呵,伙计们,如今你们在哪? 生活得可好? 有些时候,会不会也忆起这里? 甚至也想悄悄过来坐一会呢? ……从 前的一切已不复存在了。可在我们记忆里,它是永恒的。连同你们青春的脸孔,连 同碗柜的颜色,连同我们熟悉的菜香……连同话题,连同笑语,连同每一个细微的 表情……”于是,当年的蓓雪似乎又复活了,时光又倒流到了一九九零年的冬天, 那个傍晚,她正穿着红毛衣,在郑明的记忆中轻捷走来……“可时光不再,属于我 们的那段日子早已过去。呵,青春的骄傲与胆怯,如果自己当年更大胆、更直率、 更宽容、更执着一些,生活会不会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谁知道? 谁知道呢? ”这 一顿饭郑明吃得这样慢长,他若有所思,若有所待地坐在那里,直到周围的人都走 空了,一个穿着白衣的清洁女工过来打扫桌椅地面。 郑明最后也没回到系里去再看一看。他感到自己已害怕再见蓓雪。和她说什么 呢? 告诉她自己正准备丢了专业,改行去挣大钱? 她能理解吗? 也许仅凭这一点, 她就会大失所望。是啊,到头来,他也变成了一个只想留在美国挣大钱办绿卡的人。 这又是谁当初能料到的呢? 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过啊。一切都时过境迁。岁月改变的 又岂止人的容颜。那么,还会不会有永恒的东西? 那么这些年,生活又使蓓雪变成 了怎样? ……她结婚了,也许不久她也做妈妈了吧? 她大概也会象千万个生活在这 块土地上的知识女性一样,在平静和忙碌中度过自己单纯的一生。由于她的淡泊和 忍耐,她会过得平稳和安实,而她的聪明和好学,平易和善良,渐渐会使她成为系 里最受欢迎的老师的。当她年过七旬的时候,她恐怕会是个睿智而很有魅力的老太 太吧? 可那个时候,她还会不会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呢? 当年,就在这个校园,她 曾这么年轻过,幻想过,她遇到过这样一个男孩……由于他们彼此的骄傲和羞怯, 天真和负气,最终使他们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们再也没有走拢过……如今 的年轻人,谁还会这样恋爱呢? ……如今想起来,真象一个透明而又不太真实的梦 境呢。不过,有一次,蓓雪还真的梦见了郑明。他们相逢在纽约的华尔街上。蓓雪 望着已头发灰白,衣冠楚楚的郑明说:“郑明,说起来,你现在是一个纽约人了。” 郑明却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目光凝视着远方说:“不,异乡人。永远的异乡人。” 是呵,在美国,在纽约,在那块土地上,聚集着比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更多的异 乡人。在沉沉的夜晚,你可听到他们的呓语?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丰富,最驳杂,最 斑斓的语言。而在那漆黑的夜空下,一定飘荡着世界上最多最苦也是最美的思乡之 梦,思乡之魂。你可曾看到? 现在是这样,二百年前是这样,二百年后呢? 生生不 息的北美闯荡者们,其间的得失唯你自知,与那些未经历者又怎能道得清,说得明 呢? 即使是我们至亲至爱的人们……别去烦恼他们了吧,让他们在朦胧中期待我们 的平安和成功吧。 那天晚上,郑明重又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在拥挤混乱的人群中,他似乎有点不 习惯了。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和房屋,他想着诞生自己的这块土地仍是贫穷而 落后的。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去那儿挣更多的钱,将来那怕回来捐一批图书和几 台电脑也好……火车奔驰着,郑明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沉缅在往事堆里了。生命中的 这一页已被翻过,永远翻过。新世纪就要来了,自己得好好干起来,尽快干起来。 他想起了临行前被自己从皮夹里抽出来的那个香港女孩的照片,他想,也许在返回 的途中,应该绕道去看她一下……至于八八年的那个夜晚,郑明决定把它推到记忆 的最深层里去,今晚它将不再浮现。虽然,郑明知道,它还在那,在某些时刻,某 些场合,它仍会闪电般地被照亮,带着它恒有的痛苦和快乐。 (写于2000年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