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枫叶红，杏叶黄 小雨 密西根的秋天是迷人的秋天，大自然的神莱之笔点画出一个色彩绚丽的世界。 一场寒流之后，天气骤凉。门前亭亭玉立的枫树和榆槐最先报告秋的讯信。原 先还碧玉妆成的小槐树，一夜之间竟是一树杏黄，那早已被观察中的枫叶，也悄 悄地匆匆地换上新装。朋友们告诉我，北密的秋天是枫叶的秋天，是火红的秋天， 是如诗似画的秋天。迷恋崇尚大自然风光的我，早已按捺不住先赌为快的心情了。 最早的一场秋霜，是大自然杰作的真正开始。孑然一身的枫树红了，万绿丛中 的枫树红了，连绵不尽的枫林也红了。那一点点、一簇簇、一片片的红叶竟相耀 眼，使人感到辉煌的秋天的来临。 但是，我感到，密西根秋天的韵味并不仅仅是枫叶的美丽，而是由红黄蓝三原 色调成的油画般的五彩缤纷的世界。这里的树木灌丛枝高叶茂，枫树、松树、榆 槐、银杏树交互攀肩接踵，密密匝匝。早春绿油油，盛夏黑坳坳，秋临便成为这 诗情画意般的斑烂世界了。那些越冬的松树柏树，虽几经秋霜，却依然保持庄重 的墨绿；那本不善于变色的榆柳之类，再也维系不住绿色的矜持，呈现出衰败的 暗淡；那高大的银杏树，华盖遮天，椭圆宽大的树叶竟由碧绿变成金黄，与红彤 彤的枫叶一样，仿佛承受了整整一个春夏雨露阳光的滋润生命得到升华一般，用 它们崭新的姿容来回报大自然的养育之恩。于是，浅绿、暗绿、墨绿；牙黄、鹅 黄、金黄；淡红、艳红、紫红，谱成了一首庄重的大自然色调变奏曲。 由于刚来美国，工作压力较大，每天上班下班行色匆匆。最有时间观赏这胜似 春光的秋色的，就是一早一晚乘坐在校车上。清晨，朝阳下的树稍挂着露珠，清 新悦目。漫山遍野的丛林，油绿不断、亮黄相间、殷红点点，使人感到生命的气 象万千和生活的无比美好，为一天的工作准备了愉快的心情。傍晚，夕阳的余辉 抹上丛林，万木丛中一片亮丽妩媚。车行丛林之中、山岗之下，如入一幅动人的 油画。随着暮蔼的降临，天际的晚霞与丛林的色彩交相辉映，浑为一体。那宁静、 绚丽和笼罩着神秘的傍晚，为我洗去一天的疲劳，给我多少遨游时空的遐想！ 记得王勃在<<藤王阁序>>中也描写过秋暮之景。“烟光凝而暮山紫”，在静谧 的暮色之中，他用一个“紫”字写尽了秋色的动态变化，是诗中有画的典范。我 不知道古时候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可在我的家乡，由于不重视绿化，加上乱砍乱 伐，则很难见到成片的树林了。且那里的树种比较单一，更见不到这种秋天色彩 的变化。真不知道诗人的“暮山紫”是想象呢，还是临摹？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朋友邀我出门观景。卸下工作的重负，专门欣赏密西根 的秋韵，这早已是我的神往。于是，欣然应邀。 我们安车当步，沿着一条河驶入密林。车路顺着河水湾转，若即若离，一路美 景目不胜收。据说胡伦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五大湖之一，这条河就叫胡伦河，一 直流入胡伦湖。河水不宽，却寒潭碧清。两岸秋色倒映在泓波之中，水天一色， 早已辩不清水中画还是画中水了。这一水秋波平添了多少游兴！车轮飞转，丛林 绵延，树隙之中，见那胡伦河恰如一名美丽的农家少女，恬静含羞地躺在密密的 树林之中。水到宽处，眼前一亮。夕阳燃烧在本已富于油画色彩的丛林之上，赤 橙黄绿，七彩缤纷。而这一幅硕大无比沁着芬芳溢着生命流光的油画，又整个地 投在一泓清波之中，真使人流连痴迷，心旷神怡。 “快停车！快停车！”我喊着。 过去称观察疏漏者为跑马观花，难道我们要飞车观画？朋友急忙择地停车，背 着相机横高竖低地选择拍摄角度，可我已不需要这些了，摄影对我来说已是多余， 这幅画已永远地摄入我的心底，我只想走近它，走进它，用手摸摸，用鼻子闻闻， 我只想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它生命的存在。 密西根的秋天果真是枫叶的秋天，枫叶的秋天就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的 境界。这依山傍水水天相接的枫林真的领尽了秋光的风韵。置身在这片枫林里， 才发现这红色里竟有千姣百媚的变化。那一树火红、周身浑一的为通红，象一把 熊熊燃烧的火炬；仅树稍红的为抹红，象出浴仕女的脸颊；而一半红一半绿的则 为半边红，又恰是猷抱琵琶、扇遮半面的娇羞图了。更妙的则是色泽的变化：紫 红红的凝重，艳红红的妖冶，披红红的活泼。大自然果真象现代派飘逸的画家， 挥毫泼撒，浓妆淡抹。当你摘下一片红叶仔细观赏时，紫红的充血欲滴，吹弹即 破；艳红的一片透明，纹路清晰。假如你举起枫叶透叶远眺，青山不绿，河水不 碧，天地混饨，红为一片。 远处又来了观赏红叶的游客。几部轿车停处，人们争相觅红，留下倩影。暮然， 一丝哀怨掠过心头，我为一同构成这壮丽的密西根秋景图的黄叶和绿叶受人冷落 而感不平，心中对人们蜂拥而至的红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妒意。 我走进树林，开始观赏黄叶。我不知道造物主为何在这红色世界里又造出如此 可爱的黄叶来，那通树纯黄真可称谓“独树一枝”了。这些黄娇儿多为银杏树。 那些罩在灌丛中还算“寄人篱下”的幼龄树，羞羞答答，低眉信手，一树嫩黄牙 黄；而那些身高枝长的成年树，挺直腰杆，撒向蓝天，一身金黄桔黄。晚风吹来， 黄叶摇曳，瑟瑟作响，宛如一袭黄纱的少女载歌载舞。呵，黄叶，你的魅力并不 逊于红叶，为何却要遭人冷落？ 中国人的美国淘金热，在大陆盛行于八十年代，即使在台湾，也不过追逆到三 四十年前。每一个来到这块土地上的中国人都怀有一个梦想。但这个世界上最发 达最富有最文明的国家能容得下你吗？你能在这里圆起自己的梦吗？记得初来乍 到时，陌生、新奇、加上语言障碍，都会使你产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的感觉， 这种心态极易使人产生自卑。那时，我正好碰上一个对中国人带有成见的老板， 每当他不高兴时，总是用轻蔑的眼神瞅你。这种明显的歧视使我苦恼和愤慨，使 我忍无可忍，同时也使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我是一个中国人！一次，他准备向我 传授一种技术，却又怀疑地望着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中国人？唉， 算了，说了也没用。”我一把接过他手中的器械，正色地对他说：“是的，我是 中国人。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能做的，我就能做，你不能做的，我同样还能 做！”此后的一个礼拜，我每天十几个小时地趴在高倍显微镜下。当我把放大几 十倍才能看见的血管桥接起来进行实验时，连他也不得不惊奇地叫道：“简直棒 极了！”是的，不光是我，千千万万个中国人不正是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表现了 他们最优秀的民族素质了吗？但是，令人深思不解的是，中国人的受人冷落和歧 视，不光来自一些外国人的偏见，而且还来自于自身的贬值，自己瞧不起自己。 当我因受歧视而苦闷时，便去找先来美国的老同学们释解排遣，想不到他们几乎 异口同声地告诉我，想在美国立稳脚跟，发展自己的事业，就必须先学会做孙子， 彻底地改造自己，去适应美国的一切方式。为了这种适应，甚至要同自己原有的 文化背景、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工作方法一刀两断，彻底决裂。他们告诉我： 你要忘掉自己，重新做人。听了这些话，心情更坏，真是雪上加霜，好长一段时 间都缓不过气来。心底不服，却又无能为力，从此自信心一落千丈。我曾心底里 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把过去的工作经验和思维方式同美国先进的技 术设备和管理方法结合起来呢？为什么必须忘掉过去的一切才能在这里发展自己？ 难道中国的东西就那么一钱不值吗？在美华人中不乏科技、管理人才，但他们始 终没能在美国社会里形成他们应有的影响力，自我轻薄、没有自我是不是其中的 主要因素呢？这些问题，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样，我的心里都一直挣 扎着这种信念：我是中国人，我决不愿意改造得我没有中国人的样子。中华民族 的传统文化和生活习惯，同样有它的精华所在，没有任何理由诽薄它、轻视它、 抛弃它。况且，即使我全心全意地美国化自己，可自己这一身黄皮肤、黑头发却 是无论如何也美国化不了的啊！ 现在，看到这黄叶，不由又引起我的畅想。我觉得这些黄叶恰如我们这群身在 异国它乡的炎黄子孙，它们用自己的生命光华点缀着大自然的无比美好和壮丽， 它们的魅力不比任何颜色逊色！ “你喜欢黄叶吗？” 我突然问朋友。在他还茫然不知我所想时，我选定了一株耀眼的黄杏树，对他 说：“给我照张相吧。” 就在他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同这一树桔黄融为一体了。 啊，密西根的秋天美极了，那枫叶是红的，那杏叶是黄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