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摘自“新语丝·读书论坛”http://www.xys.org/cgi-bin/mainpage.pl 新语丝海外站点被中国方面屏蔽，国内网友可从新语丝国内版“新到资料” 的链接进入） 刁民日记 刁民 某君村委会主任，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 。日前偶闻其与村民有纠葛；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面，言几月前险吃 官司也。劳君远道来视，然早已无事，即将入党升官矣。因大笑，出示刁民告状 书二册，谓可见当纠葛之激烈，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书盖“刁民告官 ”之类麻烦。状书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 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司法部门研究。记中 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 于书名，则本人编后所题，不复改也。二零零零年五月二十日识。 一 那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村委会主任，已是三十多天；今天见了，又催提留款利息2380元。才 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天，全是发昏；逃得初一，难过十五。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 ，村支书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太阳，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村支书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 ，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 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眼色也同村支 书一样，脸色也慌张。我想问小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忍不住告诉我说，“邮 局王姓职工被打了！是冲你来的。”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村支书有什么仇，同村委会主任又有什么仇；只有三十多天前， 把孤寡姜老人的939.30元提留款交了。村支书不高兴，说我没帮老人交提留款利 息2380元。放言说村委会主任今天要找人来收拾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 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上级领导教的！ 三 中午总是吃不下饭。凡事须得遇上，才会明白。 下午两点半，这一帮人开了两辆车来了。到我在镇上开的理发店，对我一家 三口进行残忍的毒打。他们——把我打得跪在地上，我疼痛难忍，向他们磕头求 饶；他们仍不能放过。继续打我和我的妻子。更有甚者，我18岁的女儿被那位流 氓村委会主任扒掉衣服，当众朝其胸口、肚子及裆部猛打。打得我一家三口哭天 喊地。终于激起了几百名围观村民们的同情和愤怒，他们与这些“打手”发生激 战，并扣下了这些人丢下的吉普车。 最奇怪的是，在此后镇里的一次会上，村委会主任的行为却受到了镇政府领 导的大加赞赏，说委会主任“敢吃螃蟹、干得好”，并奖励了他人民币1000元。 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帮贪官污吏原来都是的一伙人。我还想找他们理论， 我老婆赶来，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老婆说她不想再惹麻烦；她的脸色，吓得同死人一样。把我关进 卧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怕我再出去惹事。如何才能讨回公道，越教我想不出 办法。 过了几天，村里的支书来告诉，对我说，邻村里的一个刁民，让公安局给抓 了；说他因为村里集资建校舍的事，到处告状。他到县政府院墙上写标语，还把 县政府的牌子给摘下来藏了起来。真是胆大包天！几个警察对他连夜拷问，把舌 头割了下来，用酒炒了吃。看他以后还敢告状不？ 今天才晓得别村的官，全同我们村的官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抓他，就未必不会抓我。 你看那村委会主任“杀你灭口”的话，和一伙镇政府领导的笑，和前天村支 书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 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害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刁民，自从拒交提留款利息，可就难说了。当官的似 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刁民。我还记得阿爸教我 做人，无论怎样有理，民若同官斗，他便加你几个罪名；同官争辩几句，他便说 “公然反党，破坏稳定”。我哪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给我 治罪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抓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 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公正执法”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抓 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村支书说了这许多话，却都阴森森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刁民，他们想要抓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女儿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 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抓人的人眼神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啥 味道，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女儿，对你妈说，我闷得慌，想到村里走走。”女儿不答应，走了； 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昏官们会如何对付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村支 书引了派出所长，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角 横边暗暗看我。支书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支书说，“今天 请所长来，向你了解一下那天打架的情况。”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 派出所长和他们是一伙的！无非借了调查这名目，揣一揣我的想法：会不不会继 续上告，或怎样告。我也不怕；虽然不是刁民，胆子却比他们还壮。我把那天村 委会主任一伙人打我全家，侮辱我女儿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派出所长坐着， 闭了眼睛，假装在本子上记录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再 想有什么想法。静静的养几天伤，事情就这么了结罢。” 不要有想法，静静的养伤！事情就这么了结，他们是自然可以没事了；我却 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讨回公道？他们这群人，又想抓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 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 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派出所长和村支书，都失了色，被我 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抓我，他们害怕我这勇气。所长跨出门，走不多 远，便低声对村支书说道，“看紧点罢！”支书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 发现，虽似意中，也在意外：合伙抓我的人，便是我们村支书！ 要抓我的还有村支书！ 我是抓人的人的村民！ 我自己被人打了，可仍然是抓人的人的刁民！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派出所长不是和他们一伙的，真是正直的，也仍 然不可能为我主持公道。他们的上级领导说的“收费什么什么规定”上，明明写 要用专政的手段收取提留款；他还能说把村委会主任抓起来不成？ 至于我们村支书，也毫不指望他。他对我们开会的时候，亲口说过要“狠狠 教训那些不交钱的刁民”；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交款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打 ，还当“抓去坐牢”。我那时的钱已经交了，心想没我什么事了。后来才知道， 咱村的孤寡老人姜发举因家里穷得接不开锅，欠村里939.30元提留款快一年多了 。他好歹也与我家沾亲带故的，我就答应帮他也交了。可不知凭白无辜地还要交 他欠下的提留款利息2380元，这叫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从前单听村支书讲道理， 要咱爱国家，爱政府，我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 着民脂民膏，而且心里满装着抓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村支书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抓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民愤。所以他 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闹事。试看前几天街上支书的样子，和这几天派 出所长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带桶油漆，拿把刷子，在镇政府大 院的墙上写标语；他们给我定个破坏安定团结的罪名，把我抓去坐牢就偿了他们 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让我想不通自杀死了， 虽怕村民议论，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心狠手辣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个“包青天”，叫“清 正廉洁，为民做主”的。一定会有那么一个青天老爷为民申冤；专杀贪官污吏， 连极大的贪官，都敢把他抓来，审他个祸国殃民的罪行，然后一刀杀掉！想起来 也教咱老百姓人心大快。“包青天”是咱百姓的父母官。可你现在在哪里呢？ 最可恨的是现在这些贪官污吏，他也是人，何以毫无怜悯之心？而且上下串 通勾结，欺压百姓。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害人的官，先从村委会主任起头；要劝转害人的官，就先从村支书下 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 了我点头，他的笑也像和蔼。我便问他，“打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 “我是记者，来调查村委会主任打人。”我立刻就晓得，他是楚天人民广播电台 记者，会帮我披露事实真相的；便自勇气百倍，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实地告诉他了 。然后，记者建议陪他去向镇人大主席团副主席反映情况，希望人大代表能为咱 老百姓做主。 “村委会主任打人，对么？” “这等事问它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太阳也出来了。可是记者还是要问人大副主席，“打人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打？！”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村委会主任聚众打人，公然侮辱妇女；几百群众在场看见的， 民愤难平！”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调查，你报道便是你错！打老百姓天经 地义，没有什么对不对，中央减轻农民负担是姑息刁民，会搞垮基层组织，损害 基层干部利益，你们记者就是同中央一个鼻孔出气。”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职位人大副 主席，代表人民，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上级领导教的。还怕已经教给其他 人民代表了；所以找遍了镇上所有政府部门，都是恶狠狠的看我的告状材料。 九 自己想害人，又怕被老百姓告状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告状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 个关头。他们可是镇长书记主任副主席人民代表相识或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 ，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不愿为咱百姓说话。 十 大清早，去寻村支书；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 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支书，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支书，大约当初国民党，都欺压过老百姓 。后来因为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当官的不剥削百姓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 变了真为人民服务的人。可现在有的共产党干部却还欺压百姓，——也同国民党 一样，有的变了贪官污吏，还在欺压百姓。有的不敢管，至今还是做官。村委会 主任打人，你村支书就不敢管，还伙同他来欺负咱。这打人的官和不管事的官， 何等惭愧。怕比现在台湾的国民党，还差得很远很远。 “上头下来的扶贫款，每年到咱村也有几十万，可咱村民们哪见到过一分钱 帮大伙扶贫的？谁不晓得钱从上头拨下来以后，都让你们吃到肚里、用在歌舞厅 小姐身上了。从扶贫款，你们一直吃到村民们的提留款；从村民们卖粮食打白条 ，又一直吃娃娃们校舍危房改造的集资款！前几天邻村抓了个刁民，说他为集资 款的事到处告状，用刷子蘸油漆在镇政府大院的墙上写了“打倒贪官，清除腐败 ”的标语。被警察抓去，怀疑他偷了政府门前的牌子，严刑拷打，把舌头都割了。 “他们要抓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欺压百姓的 官，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抓我，也会整你，一伙里面，也会自斗。但只要转一 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间正气，帮我讨回公道来。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 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支书，我相信你能说，前天村民要减轻负担，少 收点钱，你说过不能。” 当初，支书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 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家的狗，也在里面 ，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 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欺压百姓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 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百姓的钱，应该贪的；一种是知道不该贪，可是 仍然要贪，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支书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 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把我抓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 邻村说的警察抓了一个刁民，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我老婆也急忙忙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欺压老百姓的官，活在世 上。 “你们要不改，百姓的钱也会被你们贪尽。即使百姓交得再多，也不够满足 你们的贪婪，同狼子吃完兔子一样！——也会饿死一样！” 那一伙人，都跟村委会主任走开了。支书也不知那里去了。老婆劝我回自家 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 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们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们的沉重是假的，便 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欺压百姓的官，… …”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女儿；晓得她想死掉的缘故，也全在那次被侮辱。现 在我女儿才18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老婆哭个不住，女儿却劝她娘不 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忍不住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却又还是忍不住， …… 女儿是被村委会主任殴打、侮辱的，她娘知道没法申冤，我也没有办法。 我老婆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只能认命了。 记得我几天前，坐在堂前乘凉，告诉她娘儿俩，来了一位广播电台的记者，要为 我们主持公道，将村委会主任主任欺压咱老百姓的事情报道出来；我老婆说恐怕 也没有用，不敢指望。万一那记者的上级领导和咱村镇上的昏官是一伙的，也不 会让记者报道啊。说着说着，咱一家三口又哭了起来。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 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有官欺民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老婆正 管着家务，女儿整天闷闷不乐，但很少在我面前流泪。她的眼泪未必不和在饭菜 里，暗暗地吃下肚。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小心掉了几滴泪水在碗里，自己也吃下这和着泪水的饭 ，……有了四千年被人欺压历史的人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 青天！ 十三 没有钱整修的小学校舍，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二零零零年五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