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独立人格是怎样失去的? 黄波   从旧书摊上淘到一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的《毛泽东交往录》,本准备随便 翻翻,不料一翻便舍不得放下了。此书“共收入回忆和记述毛泽东同各界人士交 往的文章61篇。在这些人士中,有著名的民主人士、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 史学家、理论工作者、国民党进步人士及国际友人等,也包括早年的同学和师 长”。多数文章出自著名人士的亲笔,应该说其史料价值是不容置疑的。   读完全书,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些著名人士虽然经历、身份各不相同,但他们 回忆往事时的感情色彩、心理活动却惊人的一致。先让我们捡取几个使用频率最 高的词看看吧:“如坐春风”,这是当人们有幸与伟人作一席谈时的首选词语, 时令无论春夏秋冬均可一用到底;“激动”,“心潮澎湃”,伟人如果对当事者 有了“特别”的表示,当事者不“激动”不“心潮澎湃”是不可能的,但所谓 “特别的表示”是什么呢?不过是在稠人广座之中叫出了当事者的名字或者握了 握手而已,一位著名遗传学家就因伟人一句“你就是遗传学家某先生”而“激动 不已”;“亲切”,“爽朗”,只要伟人一笑,在回忆者的笔下没有不“亲切” 不“爽朗”的,学者程映虹曾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小品文《讨嫌的笑》,其中说 到,若从生理或解剖的角度,笑不过是面部肌肉、器官和神经在某种刺激下的反 应,本与任何身份、地位无关,曾几何时,“亲切”、“爽朗”、“慈祥”的笑 在文人笔下却成了大人物的专利;“身材魁梧”,“红光满面”、“平易近人”、 “和蔼可亲”,这几个词用来描写伟人本来是很恰当的,但如果大家都这样写, 是否有点程式化呢?   一般说来,伟大人物都具有非同寻常的向心力,尤其对那些有缘一亲謦欬的 幸运儿更是如此,所以,当现代中国许多著名人士说伟人的一声称呼一个微笑让 他们激动得一夜失眠甚至永生难忘时,读者不必怀疑他们的真诚。然而,若以一 个正常人的眼光考量,这种真诚越掏心掏肺越能透出浓厚的悲凉意味,因为在真 诚的背后,分明是一群万物之灵精神的自我矮化。沉浸在无限神往的回忆之中仿 佛已不是那些在各个领域纵横驰骋的优秀人物,而是一群童蒙未开的少年,即便 是老师一句轻飘飘的表扬也会让他们神醉心迷不能自已。究竟是什么使这些著名 人士将自己矮化到幼童的智识水平而不自觉?梁漱溟曾指责冯友兰在文革中“诌 媚江青”,冯的女儿宗璞针对这一指责说了段至为沉痛的话:“我们习惯于责备 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后的地 位!……最根本的是,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 立的人格,这是最深刻的悲哀!”(湖南人民出版社《梁漱溟访谈录》)没有独 立的人格,这的确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深刻的悲哀。那么这种独立人格是怎样失去 的?宗璞所谓“无独立的地位”如果是指经济地位而言,那应该是一个极重要的 原因,毛泽东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引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名言来描述中 国知识分子足证他看透了其虚弱的本质。另外,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缺乏“民 主”“平等”“自由”理念的洗礼,也容易为人们所想到,就拿笔者而论吧,现 在就断然不会把任何一个大人物的一次召见视为天高地厚之恩,而其原因不过是 笔者读了约翰·密尔《论自由》以下几本为个人的独立和尊严张目的西方名著罢 了。但除此以外,还能从另外的角度考察吗?   关于毛泽东的交往,坊间充斥着大量文字,有一幕场景是许多人提到却为 《毛泽东交往录》失收的:当人们(当然是重量级人物)奉命进见时,伟人常常 穿着睡衣、手持一本书、斜靠在床上听陈述或发指示……。这幕场景是作为佳话 被人津津乐道的,因为它体现出一代伟人不为繁文缛节束缚不衫不履挥洒自如的 大家风度,让进见者充分感受亲切、随意的氛围。这样的解读自有道理,不过我 每次读到类似场景时却总会想起《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中的一幕:刘邦“使人 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 不拜,……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 延郦生上坐,谢之。”在旧时读书人郦食其眼里,刘邦虽有雄才大略值得自己效 命,但“倨见长者”总是不对的,所以当刘邦一边召见一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 时,他没有作撒娇状地说:“谢谢您没把我当外人!”而是直斥其简慢。相似的 场景,郦食其和现代某些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有迥异的解读?很简单,郦食其是以 一种常识看问题,在常识的烛照之下,一个人(无论他是谁)接见客人时“倨床 使两女子洗足”之类的举动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价值系统里都是一种失礼和不 尊重人的表现,硬要给失礼和不尊重人的行为贴上“亲切”“随意”的标签,其 置常识于不顾的勇气让人佩服,同时却不能不使人怀疑这种勇气里有相当成份的 精神撒娇。郦食其不过是策士一流人物,他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也不懂“自由” “平等”为何物,但他却不会精神撒娇,他所依赖的武器就是旧式读书人一点狂 狷之气。“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此之谓“狂”;“士可杀而不可辱”,“有所不为”,此之谓 “狷”。仅此当然还谈不上“人格独立”,但在狂狷之气沛然的旧式读书人的脑 子里,一种观念根深蒂固,这就是后来顾炎武概括的:“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 耻!”你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诸如“迂执”“愚忠愚孝”“不明大势”等等毛病, 但你别指望他们会说出无耻的话做出无耻的事来。   狂狷之气,这是传统读书人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在短时期内知识分子无法 成为独立阶层、向外部精神世界横向移植屡屡受挫的无奈现实下,这条纵向的精 神脐带绝不能生生剪断。在中国的现实情况下,一个知识分子有狂狷之气,未必 就一定会有独立人格,但如果没有了狂狷之气,他一定会失去独立人格,即狂狷 之气虽非保持独立人格的充分条件却是其必要条件。我以为这个判断在过去乃至 可预见的将来是可以成立的。   好像是有意为我的这一判断做注脚似的,《毛泽东交往录》中摘了梁漱溟自 述中的一段,是梁先生1938年以“参议员”的身份赴延安访问时的经历,编者改 题为《延安窑洞里的坦诚交谈》。如果按严苛的标准,梁先生大概也不能算有独 立人格的,因为他不仅在从事乡村建设运动时接受过军阀韩复榘的资助,而且终 身以发扬儒学为己任,西方价值观是他所不取的,然而梁先生的一生行事却证明 了他不愧为知识分子特立独行的楷模。梁漱溟后半生的“面折廷争”举世皆知不 必说了,且看当年他如何写毛泽东:“他不落俗套。没有矫饰。从容,自然,而 亲切。彼此虽有争辩,而心里没有不舒服之感。”别人给他这种印象,他便这样 写了,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于是又有了这一段:“在他们的社会中, 似对他特别优待。饮食(夜间同饭所见)却看来亦俭素。唯所住屋内,不火自暖。 是从屋外掘地。转于地下燃煤,所费不赀。在全延安更无此设备。”联想到毛泽 东个人在夜间通宵工作的习惯,冬天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完全可以理解,然 而在我阅读所及,和毛泽东有深层次交往并笔之于书的各色人等多矣,却只有梁 漱溟一人写出了这一细节,其余的著名人士在避讳什么?一个连自己的眼睛和大 脑都不相信了的人遑论独立人格?难道他们真的吸食了“知识分子的鸦片”(借 用雷蒙·阿隆语)?梁漱溟之所以为梁漱溟,那些著名人士之所以有后来的表现,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注定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