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关于影星反战 崔卫平 搜狐视线 　　前几年遇到的这种情况比较多：当出租车司机或者看病的大夫听说我是电影 学院的，表情和语气立刻换了一个人，带点神秘地开始问一些有关表演、演员的 问题，多半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时间长了，就有了一 套对付这类问题的办法：我正色告诉对方，我们那儿不只是培养演员的，电影学 院除了表演系之外，还有导演系、摄影系、美术系、录音系、文学系、管理系。 这一招还真灵，对方自知在这些领域里没有多少见解可以发表，很快就会转移话 题。 　　这件事令我沉思了好多年，为什么人们对于影星会那么着迷，表现出那样乐 此不疲的兴趣？渐渐地我发现，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副躯壳， 再配上一个与之相适应的灵魂，我们对此心满意足，安心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演员不一样，同样是一副躯壳，里面却可以装上若干个灵魂，或者说，他们把 自己的躯体变成一所大房子，让古今中外的无数灵魂在其中自由出入，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当他们进入某一个角色时，就好像神灵附体一样，张口即说出死去的 灵魂说出的话，模仿他们的声调，学着他们走路的样子，复现他们的愤怒和激情。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因为自己不慎的举动，会得罪了神 灵，一怒之下拿走眼前这个奇异的世界，那是多么神奇啊，令你想到诸如灵魂不 朽之类。 　　明白了这一点，我给表演系同学上课就变得话多起来：“同学们，你们懂得 工业吗？”“不懂”，同学们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么，懂得农业吗？”“不 懂。”“那么，军事怎么样？你们好歹懂一点吧？”“也不懂”。应该说，表演 系的同学是最诚实的，他们对他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很少不懂装懂。“那么你们 懂什么呢？你们多少懂一点什么吧？”同学们不知道我的下文，往往不敢接我的 茬，我就可以恣意发挥开去。“不懂也罢。你们呢，是一些天上的人儿，两手空 空，这个世界的知识对你们不重要。你们不需要了解粮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甚 至电影是怎么来的。但是你们需要通过某种想象，能够了解种粮食的人的心情， 他们的辛劳、欢乐和痛苦。你们只需能够生活在电影的世界里，把银幕的世界当 作比这个世界更重要的现实。”课堂上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因为我说的正是他 们的心里话。显然，银幕的世界及其活动的规则，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人们在 现实中建造了城市、楼房、街道、大学，在电影中出现只是它们的影子，一旦放 映大厅的灯光熄灭，它们就不存在了。在这个意义上，选择做电影演员，等于选 择了一项影子或者与影子相伴随的事业。其他从事电影工作的人们，也是从事和 影子打交道的事业。 　　人们通常艳羡搞电影的人能够过着那样一种生活：美丽、飘逸、潇洒、前卫、 时装、时髦、颁奖仪式、鲜花和掌声，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他们上镜头的 频率和为大众熟悉的程度，甚至超过国家领导人。他们就像一群天空中的神仙。 柏拉图是这样形容天上的人们的：他们整天什么也不干，坐在雍容华贵的马车上， 神采焕发，尽情观赏天上的景致。电影人几乎让我们见证了神仙的生活是一种什 么样的生活。但是，你以为他们是特别愿意过这种生活吗？不。老实告诉你吧，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生活可过！他们并不是过完了你我这样常人的生活，才升 华到那种境界的，根本不是。他们不具有我们老百姓习以为常的这种普普通通的 日子，那是他们工作的性质使然！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陈凯歌和陈红结婚令 他如此陶醉，不惜在媒体上面多次提及的原因。但娶妻生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咱 老百姓身边每天发生的寻常事情？看看他们，才发现我们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九十年代初下海浪潮冲击祖国大地时，有报纸说，当时中国最认真的小说读者就 是张艺谋了，因为他每到一处，就会从街头买回一大堆文学刊物、书籍等等，后 来就有了和苏童、余华等作家的合作。张艺谋本人作过一个十分谦虚也是实事求 是的解释，大意是：我们这些搞电影的人，经常生活在圈内，时间长了，对现实 生活便有些隔膜，而阅读作家的作品，是保持和现实生活联系的一种方式。马克 思用过“异化劳动”这个概念，同样，电影人也不能避免，电影的工作对于他们 本人的损害。实际上，各行各业都存在这个情况。时间长了，始终在家写作的作 家们，同样会变得和现实生活相脱节。他们原先有人懂得一点工业或者农业，后 来也变得什么也不懂了，他们在这方面的知识，完全不能与时俱进。 　　现在可以回到影星和反战这个正题上来了。整天与光和影子打交道的人们， 他们对于战争方面的事务，所拥有的知识只会比一般民众少，不会比一般民众多。 他们对某一场战争该打不该打，所能提供的理据和所能作出的回答，具有十分有 限的意义，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认真去想一想，到底某场战争为什么要打、 满足了什么样的条件才可以打等等。这次的反战报道中，有影星芭波拉．史翠姗 （Barbara Streisand）写给国会的抗议信，竟把萨达姆说成是“伊朗领导人”， 她的信还被指出许多英文拼写错误，成为晚间电视脱口秀的素材。那位跑到巴格 达的演员兼导演西恩·潘（Sean Penn）原本是出名的浪荡公子；当年和麦当娜 结婚时，面对媒体拍照的飞机，他在沙滩上堆出骂人脏话：“F--- You！”，当 然，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去而抹杀他的现在，但是在他的巴格达之旅中，不仅他 的一些访问对象是在伊拉克政府的安排之下，而且他还得到伊拉克副总理阿季兹 的接见，这就几乎犯下了和当年简·方达相同的错误：反战是一回事，但是不一 定非得走到本国的战争对象正好坐到一条凳子上去，反战并不意味着拥萨。1972 年简去了越南在河内的广播电台发表演讲，戴上北越军帽摆出姿态让人拍照，以 致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不得不对美国民众一再做出道歉。 　　在一些人印象中，好莱坞是个反战的大本营；而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它是 美国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这两者都成立。对具体的某个明星来说，他/她反战 还是拥战是他/她个人的权利。这个权利不比别人多一些，也不比别人少一些。 但如果他/她把自己在影子世界中的所得到的荣誉带到现实生活中来，以为自己 在现实中也是一个英雄，积分比常人要多一些，那他/她就搞错了。同样，我们 如果看待明星反战或者拥战仍然像看银幕中的他们那样，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 那就要检查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出了问题，自己有没有根基而一定要寻找模仿对象。 本来影星们所从事的是对我们这个现实生活的模仿，反过来我们再去模仿他们， 那就成了“模仿的模仿”，套用柏拉图的句子说，即“和真实隔了四层”。 　　对于那些因为目前正在发生的战争拒绝奥斯卡颁奖仪式的影星，我表示深深 的尊重，因为他们尊重自己在这些非同寻常的日子里他自己的实际心情。我本人 也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看战争的新闻而不是看那个华丽的颁奖仪式，当然这样的决 定仅仅适合于我本人。 (XYS2003032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