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空白的杀伤——写在阳光明媚的星期二 屿寒 一、 本来正在写关于纽约之行的文章,看来已没有什么重要性了。清早,如往 常一样和室友去健身房锻炼,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 那时候,我并不记得,市贸中心是哪一栋楼,向来我对于名字和符号缺乏 记性。打开电视才知道,竟然就是纽约的标志之一,高度世界第四第五的 姐妹塔。它们在建筑的时候大抵是希望籍着高度载入史册的吧,而现在, 它们却以毁灭而被世人记住。 十天前的深夜,我正独自驾车徘徊在纽约一带的大街小巷里。由于一连串 的意外,我错过了进城的最后一班汽车。我在城外四处乱转,而所到的每 一处停车场也都已经关闭了。后来朋友告诉我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只是 地图不够详细,我不断地迷失在不知名的街道,失去坐标。然后总是设法 回到高速上,重新开始。 在高架桥将我从地面带到高处的时候,那一对身影跃入眼中。简洁对称而 修长的身体,夜色中散发明丽光彩,从一开始就难以忘记。 我不敢多看,为确保安全驾驶。但是每次,当我重又回到不同的高速上飞 驰的时候,它们总是会出现在某个方位,不断地和我远远邂逅。从那时起, 我就明白——它是纽约的一部分。 然而这样一天,它们相继倒塌在尘烟的巨浪里。我想,每个纽约人的心中 大概也有一部分,随之失落了。纽约已不复为纽约。 不错,我们总可以对自己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是在这个世界上,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假使我们再次经过曼哈顿——当所有 触目的废墟都已清除之后——我想,依然触目的,将是那巨大的空白,任 何填补的努力都将无济于事。 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二、 电话线路极度拥挤。 如果我们可以偷听的话,我想,首先我们听到的,将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英文、西班文、法文、中文。 “玛利亚?” 喜悦的声音:“安东尼?!” 然后都不重要。我爱你我恨你我想你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都不重要。 只要,只要还在那里, 只要,叫你的名字你能答应。 “玛利亚?” “…………………………………………………………………… 如果是空白——然后是空白——最后还是空白…… 惶恐的声音,再一次:“玛利亚?!” 空白接踵而至。家明?大卫?卡罗尔?马切罗?菲利浦? 我被这空白的想象所杀伤,痛得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三、 我们听说,有一对男女互相抱着从高层跳下。我们看见,在大火之上,一 个单元里伸出摇着T恤的求助的手。 然而在约旦河西岸,同样残酷、同样无情的景象,我们清楚多少? 在每一场我们所不关心的战争里,我们清楚多少? 几天前从BN的处理图书中买回一本《Camera in Conflict》相册(“冲突 中的镜头”),里面收集了有关战争、运动和冲突中多层次的各种照片。 其中有几张女恐怖主义分子的照片。 一张是雷拉,她穿着高跟鞋,深色长裤和制服,双手合在膝间,安静地坐 在床头。她梳了一个类似索菲亚罗兰的短发型,画了眉毛,抿着嘴,美丽 而又坚定。她不是那种妖艳的女人,她的目光看起来诚实而善良。只有床 上的一把冲锋枪,提醒我们关于她的、在我们看来迷一样的身份。 相册里还有一张照片给我深刻的印象:那是在南韩的日本使馆外,警察阻 挡要求日本就其战争暴行进行官方道歉的市民。是一排年轻警察的近距离 特写,一位大妈将头贴在离我们最近的那位小伙子胸前,用手捶打着,她 的五官都扭曲地挤着,张开的口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哭号。小伙子的脸乍一 看几乎是平静没有表情的,然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轻轻合拢,复杂 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锁的柔情。照片上我不能确定他的鼻侧有没有一滴泪水, 但是他的心里,肯定已经湿透一片。 四、 窗外,一棵棵绿树在明媚的阳光中静静站立着。房后的草地上,是两颗野 苹果树,树荫底下,一地粉红色的果子。天空里看不见一丝云彩,是一片 干净的蓝。 在这一时间,有人哭泣,有人愤怒,有人不知所措,还有人欢呼庆祝。而 我的两个室友就基督教的问题正在争论不休。 一个月前,公司里的一名同事在朋友家作客的时候遇到了火灾。起先听到 警报的时候还不紧张,然而几分钟之内,局面便已急转直下。屋子里的浓 烟使得每个人都呼吸困难。他们用鞋打破了窗户,光着脚就要跳,还好是 二楼。正在这时援救赶到了,他们从梯子下来,除了脚上有些玻璃划破之 外,倒没什么大碍。他的朋友什么都没有了,夜里暂时住在红十字会。 那一阵子我们都在观看电视喜剧《Friends》,里面的罗斯在一次由于汽 车故障误认为的枪击之后,神经质而可笑地打电话给自己留言。他对自己 说你今天经历了一次接近死亡的遭遇,一定要好好活着。于是我们就打趣 问那个同事有给自己留言吗?他说没有,但是他整整一个晚上都没能合眼。 我想,我也愿意,每天醒来的时候都能够看到那绿树蓝天的图景。 可是这个世界己经不再可以预知了,谁能保证明天早晨打开收音机,我们 将会听到什么?不会听到什么? 人类会毁灭在自己的手中吗?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有一点十分清楚的是, 我们所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远远不是叛变的人工智能、入侵的外星生物。 暴力的结果永远是暴力,仇恨的产物永远是仇恨。 世世代代。 在我们因为任何一件事情而简单直接地感到愤怒的时候,要记得还有一些 比仇恨和责备更为深刻,更为曲折的东西。 我们可以学会宽容,但是这还不是最为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永远都不 要忘记这一切—— 天空,阳光,以及阳光底下那巨大的空白。 ——写在阳光明媚的星期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