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宝贝”疯了 夏维东   三、四年前,当我阅读陈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时,我 相当惊讶,因为此前还没有谁像她们那样敢于将闺房的独白和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固 执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两人在语言上细致绵密的功夫那是没得说的,我只是嘀咕 一个小女人鸡零狗碎的流水帐真的值得花那么多的笔墨?不过看下去,倒也不反感 ,至少比“什么春风吹起来"的小说好看得多,而且从她们的小说里确实能够看出她 们引以为傲的文学师承:吴尔芙和玛格丽特·杜拉。她们表达了女性身体在男权社 会里遭遇到的茫然、无奈、焦灼与痛苦,她们无法克服这些带有社会属性和历史烙 印的挫折感,写作于她们是不会有什么使命感的,仅仅是一种言说的方式,一种聊 胜于无但又不可替代的消极反抗,这种幽怨的独白呈现出来的只能是破碎、疲惫的 文本。   卫慧的文本则是精力过剩、张牙舞爪的,不是独白,而是直白。我最早读到她 的小说是《像卫慧那样疯狂》,给我的感觉好像一只刚苏醒的土拨鼠,在春天的田 野上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狂奔,陈染们的内敛与幽雅在这位“新新人类”“美女 作家”这里,完全被疯狂与粗俗取代。她偏爱使用非常男性化的字眼,在这部中篇 里,诸如“快感、艳遇、艳梦、手淫、做爱、高潮、妓女”频频袭击着读者的眼睛 ,她确实应该向亨利·米勒致敬,因为读她的文字让我不由自主想起米勒的《北回 归线》。   这本书一九三四年在巴黎刚出版,旋即被英美查禁,原因在于它严重地“有伤 风化”。据说此书在六十年代解禁前,其地下印刷品一直是游客青睐的礼品。时隔 六十年,这本书才有了中译本,讲的是这位美国“猛男”三十年代在巴黎的生活经 历,写作不上轨,又没钱,更不幸的是他“年富力强”,可想而知,他活在“双重 饥饿”的折磨之中。一般人碰到这种事,烂在肚子里也就算了,就他大嘴巴,生怕 别人不知道,满世界嚷嚷,于是他的同胞送他一个绰号:狂鸟。   在《上海宝贝》(春风文艺出版社九九年版,以下简称《宝贝》)里她“深情 ”(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多少有些肉麻)地称亨利·米勒,这个昔日的巴黎流浪客为精 神的父亲。三十年代的米勒当年饿肚子,九十年代末的卫慧无此虞。她与“精神父 亲“唯一的共通之处,只剩下性饥渴了。事实上这本书展现的就是一个自我感觉过 于优秀(肉体和智力方面)的“上海宝贝”的“肉蒲团”。有个朋友问我看了宝贝》 的感觉,我说那是一个文学修养不错的花痴写的。顺便说一下,虽然虹影偏激地说 卫慧“做文不及格”,我仍然认为《宝贝》在文字方面并非一无可取,当她偶尔从 情欲与疯狂的迷乱里清醒一下,她能够写出如此漂亮的句子:“……诗意的抒情永 远是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意象,我会用流泪的眼睛看窗前的绿叶,用嘶哑的嗓音唱 ‘甜蜜蜜’,用纤弱的手指抓住时光飞逝中的每一道小小缝隙,抓住梦想流动中的 每一次沟坎,抓住上帝的尾巴,一直向上,向上。”(《宝贝》P178),可是其带 有伤感色彩的优美抒情在频繁的发泄中显得可疑。   她在爱情上的“完美幻想”就令人目瞪口呆。她需要两个男人,一个是用来谈 爱的,另一个则用于做爱的。很明显,爱与性在这位新新人类女作家这里是分离的 (尽管卫慧的乡亲棉棉骂卫慧骂得很凶,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她们在性与爱的 分离上却是口径一致的,这也正是她们小说的精“彩”之处。)除了性之外,当然 还有助“性”的毒品、乱性的舞会、“锦上添花”的“双性恋”……所有这些污秽 都披上了皇帝新衣似的文化遮羞布,小说里每一章开头的名人名言就像一个暴发户 手上十只大戒指,不仅毫无必要,还俗气得要命。我不清楚,她们小说里描述的场 景与情节具有多大程度的真实性与普遍性,倘若那就是“新新人类”的真实写照, 哪怕仅仅是一定程度上的真实,都表现了一个非常值得担忧的现象:宝贝们疯了, 成了一群发情的活宝!   可是她们不知道她们学的仅仅是欧美嬉皮们三、四十年前的皮毛,仅以文学为 例,那批嬉皮里出了艾伦·金斯堡、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安妮·塞 克斯顿(AnneSexton)、约翰白里曼 (JohnBerryman)……他(她)们不是只会吸毒 ,只会溺于肉欲,相反,在他们放浪形骸的背后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比如艾伦 ·金斯堡,当政府谎言百出地粉饰越战,他用吸过毒的嘴发出反战的呼声;西尔维 亚·普拉斯这位给人感觉永远高烧“103度”的“疯女人”对二战以来社会的不义予 以尖锐的批判……可惜,后面三位诗人终因承受不了肉体与精神的严重错位而先后 自杀,真应验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怜的上海宝贝们她们只得人家的形, 而未得骸。可笑的是,卫慧在小说中说“我们向往西方六十年代的那种狂欢的诗歌 沙龙,艾伦·金斯堡依靠一连参加四十多场这种分享大麻和语言的沙龙走红,《嚎 叫》征服毁于疯狂的头脑。”(《宝贝》p40),她就知道“大麻”和“疯狂”!这 种浅薄的“向往”比单方面宣布自己是“美女”更叫人受不了。   阅读《宝贝》的经验是糟糕的,这本薄薄的书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断断 续续看完。这本书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主题的话,那就是性与自恋。作者用跳脱衣 舞的手法写作,一边脱还一边象念《出水芙蓉》里的台词似的说“我多美呀,人人 都爱着我”。书中,作者多次将“最美丽”兼“最聪明”的头衔慷慨大方地猛送给 自己,难怪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在贬值。   写性的小说多了去,D.H.劳伦斯把性写得像一幅幅风光艺术照;顾城把性 写得像一首首抒情短诗;王小波把性写得一帖帖乾净的素描;笑笑生也有本事把性 整得像大红大绿的年画。我们的“美女作家”呢?把性写得像野兽间的肉体冲突。 我不清楚卫慧究竟是想象力有限,还是因为写得急不可耐,她在性方面的词汇和想 象力均惊人地贫乏,动不动就说“湿了”,以至于北京年轻的女作家赵凝讥讽她是 一只漏斗。而柏林情人马克则被卫慧塑造成一只发情的公驴,两人一见面就“三句 话不离本行”,而且不分场合,公寓、公共厕所、公园的外墙全成了“必争之地” ,争分夺秒地操练起来,结果是两只“漏斗”一起流出各自的“汁液”告终,在此 我不愿引用书中那些粗糙、仓促、乏味的描写。她的情人马克第二天就要回德国了 ,照说这最后一夜应该具有一种伤感,那怕是没有美感的伤感。关在一个笼子的两 只猩猩因动物园“工作需要”分别还会“执手相看泪眼”呢!作者是这样为那最后 一夜做总结的:“忘了那一夜之间跟他作了多少次爱,一直到最后连用润滑剂也都 觉得疼痛难忍了。他象个野兽一样毫不留情,像个战士一样冲锋陷阵,像个歹徒一 样弄得我酸痛不已。可我们还是继续施虐与受虐”(《宝贝》P252),我怎么看这 都不像是两个人干的事,当然了,动物肯定不晓得“润滑剂”的干活,那我只好说 这是两个疯了的人。   在我看来,卫慧笔下的那个圈子里没有一个谈得上比较理智的人。马当娜不必 说了,其放荡纵真马当娜也未必是其对手;天天呢?这个吸毒、阳痿的病态男孩, 到死都怀着对母亲的仇恨(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母亲从西班牙寄来的钱)和对COCO 的虚幻的爱;飞苹果呢?一个邪门的双性“两栖动物”;就连表姐,昔日的淑女朱 砂也突兀地变成荡妇,和马当娜的旧情人阿DICK(这个小子除了是DICK,什么都不 是)玩得甚是和谐;蜘蛛呢?是个永远有作案嫌疑的电脑高手……如果这些狗屁倒 灶的家伙们就是现今中国“新新人类”的精英,中国的前景就太TMD的不妙了。“新 世纪曙光”在她(他)们眼中意味着什么?是“毒品、性、金钱、恐惧、心理医生 、功名诱惑、方向迷失”调成的“一杯喜庆鸡尾酒”!(见《宝贝》P177)这是世 纪末的上海吗?不,这是所多罗、俄摩拉!   卫慧其实非常清醒她们是“什么的干活”,她这样说道:“某种意义上,我和 我的朋友们都是用越来越夸张的越来越失控的话语制造追命夺魄的快感的一群纨绔 子弟,一群吃着想象的翅膀和蓝色、幽惑、不惹真实的脉脉含情相互依存的小虫子 ,是附在这座城市骨头上的蛆虫,但又万分性感,甜蜜地蠕动,城市的古怪的浪漫 与真正的诗意正是由我们这群人创造的。”(《宝贝》P234-235)哦,原来你们 是一群纨绔子弟,是一群蛆虫,这真是太不幸了,可是她们好像“幸福”得很,还 “万分性感、甜蜜地蠕动”,只是过于感觉良好而令人生厌:我永远都不相信“蠕 动”可以产生诗意,除非那是供蛆阅读的“诗篇“!   我同情真正的疯子,但对装疯卖傻、恬不知耻的“宝贝们”没有好感。 2000/7/24于Parsippany of NJ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