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爪牙的思想 ——《超限战》读后 吴思 乔良和王湘穗这两位空军大校写的《超限战》是1999年2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出版的。我是一个纯粹的外行,被这本书迅速获得的惊世骇俗的名声所吸引,也 买来读了一遍。外行人的概括和评论恐怕很难准确,但这本书所涉及的领域如此 宽广,我们平民百姓的生活的每个方面都被他们当作战场,平民便难免产生一些 感想,想说一点什么。 作者想定的战策战略战术,简单说来,就是超越人类社会迄今形成的所有社会和 伦理规范,为了争取胜利而不择手段。这些手段包括劫持人质、炸大使馆、暗杀, 也包括媒体宣传、文化渗透、制造金融危机、施放网络病毒和破坏生态环境。在 某大城市藏一颗核弹,然后再去威胁敲诈,也在合理想象的范围之内。比较起来, 为了坚壁清野而烧毁整个城市,仍属不够解放思想之列。 在逻辑上,作者讲得很透彻。他们证明了手段与目的的相对性:低一级的目的在 高一级的层面上可以变为手段。一个平民的健康生活是他本人的目的,但不妨在 绑架中损害他的健康甚至生命,因为这可以成为打击敌人的手段。经济发展和市 场稳定是经济政策的目的,但破坏经济又可以成为打击敌国的手段。一切都可以 成为手段,都可以无所顾忌地破坏,还有没有必须坚持的目的呢?在作者的心目 中,这个目的就是国家在战争中的胜利。 我对作者的逻辑没有异议。我的疑问是:究竟什么才算目的?作者心目中的目的, 一个没有自我约束意识、没有道德观念的国家的胜利,如果真的实现了,不恰好 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失败吗? 国家是目前人类社会惟一合法控制暴力资源的社会组织。军队和军人,就是这个 暴力组织的爪牙。爪牙云云,在此并无贬义,就好像将文臣称为“腹心”一样, 古人称良将为“国之爪牙”或“天子爪牙”,汉武帝就如此称呼过名将李广。但 爪牙毕竟是爪牙,爪牙的思想尽可以犀利,尽可以不受限制,却难免被自身的立 场和功能所局限。这个局限就表现为死死盯住“国家胜利”这个目的,认为国家 有权利让全民族乃至全人类为自己殉葬。 在维护社会秩序的意义上,国家组织当然是重要的。在中国历史上,无政府状态 才是最糟糕的局面。但是,为了避免这个最糟,我们的祖先一直在承受着次糟, 这就是专横霸道的官府。人类流了多少鲜血,吃了多少苦头,才发明了民主制度, 使得霸道的官府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平民百姓的控制之下,使得这个控制了暴力资 源的强大组织,回到它应该老实呆着的地方:为社会提供公共服务。人类为此设 计出了竞争上岗的机制,服务不好的下台让位,不许像皇帝那样搞家族垄断。比 起“奉天承运”,“代天理民”的帝国时代来,人类文明已经将政府贬低到公仆 的地位了。仆人以自己的生存发展为目的,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尊严而打烂主人的 家当,屠杀主人的父母儿女,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 再说国际秩序。目前,人类文明还没有解决好整个人类社会的公共服务问题,全 球秩序并不稳定,现有的秩序也未必公平,核威慑这种同归于尽的战略更显示了 人类在这个问题上的无奈和无能。这正是“超限战”产生的背景。我不知道人类 最终将如何解决整个问题,但我们可以看到,《超限战》的两位作者也提到,国 家这种社会组织的地位和作用,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趋势中相对下降了。从更长 远的观点看问题,马克思所梦想的国家的消亡,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在这种背景 之上谈论超限战,就是把一个逐渐衰落的社会组织的目的,凌驾在所有社会组织 之上,凌驾在所有人类个体之上,将人类文明所创造的一切,将人类的整个家园, 都当作该组织的人质。如此霸道的社会组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癌细胞。 兵家的逻辑是极度现实的,也是很有力量的。孙子兵法中说“将有五危”,竟把 “爱民”当做将领的危险品质,因为它干扰将领遵循战争逻辑。譬如将围城中的 百姓放生,等于帮助守敌稳定军心并增加后勤供应。在战争逻辑的范围之内,孙 子说的一点也不错。但是,无论在孙子还是在孔孟那里,都存在着更高一层的逻 辑。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一重逻辑也是毋庸置疑的。得民心者“不战而 屈人之兵”,数十城传檄而定,民望之如大旱之望云霓,对手倒戈加盟,这种现 象从武王伐纣到国共之战,从来都不罕见。我不相信,一个在口头上都不屑于尊 重人类在千百年的互动中建立的公认规则的组织,一个以自己为终极目的,将其 他所有人和所有组织都当成手段的组织,能够得到人民的衷心拥护。人民可以在 屠刀下低头陪笑,但不会衷心拥护这样的黑手党。用作者非常尊崇的马基雅维利 的话说,君主尽可以作恶,但口头上要说漂亮话。这是马氏承认民心和伦理的力 量的表现。 《超限战》的作者宣称超越前人,要把话说彻底,连漂亮话也不屑 一说了。大概这就是“爪牙”不同于“头脑”和“腹心”的地方——更不必说位 阶高于“国之腹心”的人类良知了。 《超限战》作为一种理论出现在当代中国,大概可以表明我们的人文环境的特征: 旧的已死,新的未立。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肯为的儒家理想主义早被骂倒,高度 尊重个人权利的思想又缺乏立足之地,只剩下短视的实用主义到处泛滥。自然, 浓厚的、很少受到置疑的国家至上的观念,更是这种理论的温床。 最后,我们也按照兵家的逻辑推论一下:遭到“超限战”打击的一方将如何反应 呢?《超限战》的作者指望对方退缩,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面对一个全民皆兵 的敌手,本来严禁本国军队滥杀无辜的民众为什么不能转变态度呢?两三次不能 转变态度,六七次还不可以吗?当全人类的老幼妇孺都成为仇敌、成为大规模合 法杀戮的对象的时候,当“三光政策”成为战争的常规的时候,千百年来形成的 战争规范就显出了自己的价值:那才是人类在血流成河的惨痛中积累的一点进步。 2000年2月13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