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www.xys2.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   爆竹的记忆   聂尔   小时候过年,最大的乐事是放炮。   尚未进入腊月就开始一分二分地攒钱,为的就是买鞭炮。鞭炮终于买上,把 它藏到一个安全妥当的地方,每天都前去查看,看看还在不在,少了没有。这样 的一种揪心般的幸福一直漫长地持续着,直到大年初一早上。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父亲已经起床,在外面放了三响大雷炮。那是开门 炮。新的一年的大门算是响亮地开启了。在母亲的吆喝声中,我们也睡眼惺忪地, 然而却是兴奋无比地从床上爬起,穿好新衣服,从自己的鞭上少许揪下几个小炮, 穿过父亲三声开门炮的余响,走出门去,进入了新的一年之中。   不论谁家的孩子,每人都只有一挂一百响顶多二百响的小鞭。要想让悠扬的 炮声贯穿整个新年,就只有把鞭拆开,一个个小炮单独来放。这样你就可以一百 次二百次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响彻整个天空的巨大声响中,弄出自己的声音, 这仿佛成了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发言。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例外,因为所有的人家都是穷人,所有的孩子 都是穷人的孩子。我们最为奢侈的享受是挤着看谁家父亲高高挑起一挂鞭,点燃 了,连续地爆响开始了,我们一窝蜂涌到那位父亲的脚下,拚命抢拾那些没有放 响的小炮,我们不顾头顶上正在燃放的鞭炮,不顾大人们夹杂着嬉笑声的喝斥。   到临近早饭,家家户户门前只剩下落红缤纷。与凌晨时分连续不断的爆响相 比,此刻是难以忍受的寂静。成群结队的孩子逡巡在各家门前,大家低着头,仔 细地搜索,指望着能有意外的收获,但是,除非特别幸运,你不可能有所发现。 这时候,你就只好动用自己的库存。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炮,迅速地点燃,把它 抛向别的孩子,那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跑开,小炮已凌空炸响。   这时候听到母亲歌声一般嘹亮的叫声,那是开早饭了。这样也好,口袋里剩 余还多,吃过早饭,慢慢来放。整整盼望了一年的春节,就是这样轰轰烈烈地来 到了。我们在灶台边上端起饭碗,看一看的确是一年一次不掺粗粮的香喷喷的油 茶,而且心中又不由地想到中午的饺子,便满心里都是高兴。   不知为什么奶奶却跟母亲说:“唉,又是一年了!”母亲居然响应道:“唉, 年年难过年年过。”奶奶和母亲总是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她们对任何事情都无动 于衷。她们给全家人做新衣服,做饭,做春节待客用的所有的一切,她们从腊月 忙到正月,差不多有半个冬天都是为了准备过年,然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她 们就开始了长嘘短叹。这是我们难以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的,我们只一心想着 要去放炮。   那时的春节总是要下雪的,不知为什么。年三十下午,天空就开始变得阴沉, 黑夜早早来到。一盏昏黄的灯下,你悄然挤坐在兄弟们中间,你们在父亲的威严 之下,心领神会地互相瞅来瞅去,盼望着父亲大人能突然下达命令,让你们现在 就穿起已经放在各人枕头边的新衣服,并允许你们整夜不睡,那有多好。但这每 年等待的命令却从未下达过。父亲大人总是突然吼道:“去睡吧,明天早早起 床!”这样你就只能在睡梦中预期着初一早上的银妆素裹。这样的预期与父亲从 未下达过的命令不同,它倒是几乎每次都实现了。   于是,初一早上,我们就在雪中放炮。大雪压落一年的尘埃,使得炮声更加 响亮悠扬。   我们这些还未能知晓苦难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置身于穷人的狂欢节里,我 们成群结队地把白雪踏得脏污。我们从村子东头跑到西头,再跑回来,我们跑进 每一个院子,再跑出来……我们都成了自由主义者,我们最讨厌谁家大人敢于在 这时候训斥我们,我们简直无法无天。只有一桩事情令我们不满,那就是口袋里 的鞭炮越来越少,然而,我们像小动物一样尚不能预知未来,我们以为明天还会 有的,因为我们老是听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然而,情况突然变化了。仅仅过了一天,第二天就已经是正有初二!大年过 完了,这真不可思议。带着自己剩余不多的存货,踏着已成污泥的雪水,我们走 出门去,想要再次置身于前一天的热闹之中。但是,你听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偶而谁家院子里传出微弱的似有似无的一声,两声,也徒然只衬托出寂静有多么 寂静。而且,前一天的伙伴们也都找不见了,他们大部分都去了他们的姥姥家, 他们可能正在无情无义地与那里的孩子一起燃放鞭炮。   这时,你只有亲手点燃已寥寥无几的自己的“鞭”,它们的响声像夏日夜空 的流星一样变得无法挽留,任你怎样焦急地摸索遍所有的口袋,里面确实已经空 空如也,于是,永恒的懊丧终于又来临了,欢乐如此迅速地被替换,就连等待的 希望也消失了,因为下一个春节还遥遥无期……   2002年1月25日于凤鸣草堂 ◇◇新语丝(www.xys.org)(www.xys2.org)(groups.yahoo.com/group/x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