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谁家绿杨堪系马 张曼娟 你问我,童年的印象是什么? 一匹白马。 这是小时候的一桩鲜明梦想。我们居住的社区,有一片在孩童眼 中十分宽阔的绿色草地,高大的松树将社区与外面的菜园隔开。 我常想着,应该养一匹雪白光亮的马,系在草地另一边临水的杨 柳树畔,孩子们仰躺在草地上,看它低垂颈项嚼食与饮水。 你知道,二十五年前,这个二层花园小洋房的新社区刚落成时, 在木栅地区是首屈一指的,提起“党部宿舍”,总带着几番欣羡 的神情。宿舍共有六十户人家,建地与空地各占二分之一的面积 。除了供孩童嬉戏的绿地以外,房舍之间都保留相当的空间。大 年初一,大人们齐聚村口的空地上,排成两列,新年团拜,欢欢 喜喜的相对三鞠躬,祝贺新岁如意平安。小孩子不耐烦这些,把 所有新行头全穿戴起来,奔向围绕村边的田地里,燃放水鸳鸯和 烟火筒,我很容易就觉得兴味索然了。除夕夜,旧的仍在,新的 未来,一切才正要开始;年初一,新的已经来了,转眼便要旧了 ,我因此不觉得欢喜,反而有一丝丝莫名的惆怅。 你要蹙眉了,因为我把过年这样的事说得苍凉。其实,过年是热 闹的,家家户户在腊月之前就把自己做的香肠、腊肉、板鸭、咸 鱼一类的东西挂在小阳台上风干。有些隐隐生了霉点,便拿到村 口空地上晒太阳,差遣孩子一旁守着,赶猫。我们穷极无聊,对 着在阳光下滴油的香肠评头论足,这一家的香肠太肥了,怪腻的 ;那一家的又太瘦了,不香的。空地上不只晒东西,每逢特殊节 日还搭张大布幕放电影,那时节放的电影,不是母亲找孩子,便 是孩子找母亲;不是哥哥找弟妹,便是弟弟找姊姊,所谓的伦理 亲情大悲剧。银幕上的剧情悲到无懈可击,观众席上的我们玩着 自己的游戏,推推打打,乐得不可言喻。不仅如此,像是溜冰、 骑车、跳马背、乐乐球……十八般武艺,都是在这块空地上练就 的。 刚学会骑车,那种逍遥自在的感受令我着迷。村里每排房子后门 相对的巷弄比较狭窄而阴暗,放学以后,我便骑着车子穿越那些 巷弄,想象着自己骑在白马上,缓?前行。多半是烹饪晚餐的时间 ,可以听见各家厨房里的声音;嗅到各种菜香。 “ 二宝!叫你哥哥回来吃饭!” “ 丫丫!带弟弟去作功课,还看电视?” “ 好辣!哈——啾!” 磁啦磁磁啦——煎鱼的声音。 唰!霹哩叭啦——炒青菜的声音。 如果把车子骑快一些,这些掠耳而过的声音便混杂而成: “二宝——吃饭——去作功课—好辣——磁啾啦——霹哩叭啦— 而我忍不住,哈——啾! 村里的路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交通车顺着马路,笔直地驶进 来,把孩子们的爸爸送回家。 大约是四岁那年,我们住进这个社区,我家后门正对着那片绿地 。在这之前,据说父母组成家庭的六年之间,搬迁了八次,最短 暂的一次赁居时间,还不满三个月,这是一种新兴的游牧民族。 与现今无壳蜗牛的心情迥异,很容易就认命了,在这种彷佛永无 止境的搬迁生涯中,竟也安适下来。 直到父亲幸运地抽中新建宿舍,一切才有了转机。社区的地址是 “ 永安街”,看见这个名字,便觉舒坦,好象和“千秋万世”的 意思差不多,游牧生涯终于写下了休止符。新房子有两层楼,外 加前后院,地板是磨石子的,打蜡擦亮以后,穿著袜子可以在上 面溜滑,偶尔失手,便摔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卧房和洗手间 都在楼上,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儿,常在大人一不留神之际,便 “下”了楼。至于“下楼”的惨烈过程,实在不堪细究。 左邻右舍最少都有两个孩子灾难频仍,成长经历一点也不“永 安”。王家的孩子骑车撞断了李家孩子的腿;方家孩子折断了许 家孩子的胳膊;陈家孩子在绿地上做捕手,偏那棒球直飞向他的 眼镜;赵家大儿子从阳台上往隔壁阳台跳,不慎失脚,便直坠下 地;赵妈妈犹未消气,二儿子不知怎地又触电昏厥。这类血光之 灾不胜枚举,再说下去便太“卡通”了。反正,孩子们都大难不 死,倒是社区里的猫儿狗儿,癞的癞;瘸的瘸,精力旺盛的孩子 摧柳折花,劫后余生的树木,都被剥去了皮。我们是顽皮的孩子 ,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一直这样以为。 孩子们的年纪差不多,穿门越户,从这家流窜到那家,好象是理 所当然。有时是家长把孩子寄在邻居家去办事了,孩子们睡在一 起,吃在一起,兴高采烈,“饭是隔锅香”,食量也变好了。 父母亲一向不愿麻烦人,常有邻居来借碗饭、借块姜、借根闪、 借匙醋,或者把孩子借放在我家,父母亲却又一向慨然相助。家 里新换了一套塑料皮的沙发,十几、二十年前可是一笔不小的开 销。“借放”在我家的邻居小孩,吃完点心、作完功课以后,用 他的新刀片,在每个沙发上划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口子。当我母 亲赫然发现,每个沙发都龇牙咧嘴地对她笑着,差点晕过去。 “你为什么把张妈妈的沙发割坏?” “ 我想试一试新买的刀片。”人家只不过想试刀罢了。 “那,已经割坏了一个,为什么把其它的也都割坏?” “我想试一试其它的沙发牢不牢嘛。我不是故意的。 呜、呜、呜……”人家只不过是想试沙发,谁知道沙发这么不牢 ,一割就破?你说什么?叫他家赔?别开玩笑!人家爸爸妈妈都 来了,他爸爸揪着肇祸的孩子,说要用家法处置来赔罪;他妈妈 带着胶布来帮咱们贴沙发了,一面猛赔不是。我的父母亲可忙坏 了,又要把孩子拉进怀中保护,又要扶住他母亲,一连串地说: “ 没事、没事了。小孩子嘛,他又不是故意的。好玩嘛!这沙发 不算什么!就是、就是沙发不牢——”好啦!既然是沙发不牢, 那,孩子便是无辜的了。那套用胶布粘贴的沙发,在我家客厅里 摆设了将近五年。 楼上有两间卧室与洗手间。那时候的窗户都是方正宽大的木窗框 ,绿色纱窗。攀在窗上与对门的孩子对望,挤眉弄眼,用各种手 势交谈,打发无聊沉闷的午睡时间。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在另 一间卧房的窗旁,看着窗外绿地成为水泽,看着闪电在远处的山 坡忽隐忽现。木窗框经雨水浸泡,略微膨胀,有一股特殊的潮湿 气味。 我一定要向你介绍洗手间,它是个卫浴合并的小空间……这有什 么特别?现在听来当然不特别,可是,在二十五年前,很多人家 里没厕所,得上公共厕所,家里没浴室,就把洗澡盆子放在厨房 呢!而我们的洗手间已有了磨石子浴缸、白瓷面盆与抽水马桶。 这种进步却也带来若干后遗症,比方,刚进小学时,我完全不能 适应那种蹲式厕所,甚至分不清那边是前,那边是后。 前面庭院种植不少花木,“春兰秋桂”这样的形容词一丝也不夸 张。墙角有一株葡萄树,结了一些果实,养了不少虫子,有的时 候,肥肥胖胖的毛虫被风吹落,让来往奔跑的孩子踩扁了。我家 的房子坐北朝南,阳光格外眷顾,对面邻居在冬天里常来敲门 "借太阳"。把他们家的毛毯、棉被,晾晒在我家庭院。天气更 好的时候,则每家都赶着洗衣裳、被套和床单,晒不下的被单就 一层又一层搭在较宽的巷道中,成为一张又一张的帏幕。大朵的 牡丹、绿叶,是俗艳的,却是富贵如意的表征。洗的次数多了, 有些褪色,布料倒显得格外柔软,童稚的我让被单掠过面颊,如 穿越一重又一重宫墙,许多色彩缤纷的遐思,飞升盘旋。 我们在社区居住约四、五年,四周稻田纷纷填平,开始起建公寓 。村外大兴土木时,搭建起来的鹰架,是一个极刺激的邀请,禁 不住引诱,我们在一个多星的夜晚,呼朋引伴,攀爬到最高层, 坐下来,七嘴八舌在灿烂星光下诉说梦想。说,反攻大陆以后怎 样怎样,那时侯大人们说话总是用这个作开场白,学生们作文总 是用这个作结束语。有人说要到青海去开牧场,大家都振奋起来 ,这个说要养很多牛,那个说要养很多羊,我说;我只要养一匹 马,一匹白色的…… “谁家的小孩?”一声喝斥,惊断了我的童年梦。邻家黄妈妈在 下面看见了我们晃动的身影,大声喊叫起来:“看摔死你们这些 坏孩子,快点下来——哎呀!小曼哇!这么大胆子,我要告诉你 妈妈”长辫子在黑暗中竟也泄露我的身分,我们四散奔逃,顾不 得那些牛、羊,或者是马了。 搬离村子那年,我十四岁,挥别童年与友伴,回忆与绿草地上的 白马。那时,围绕社区的全是四层楼的公寓楼房。不过几年光景 ,左邻右舍多半都搬走了。成年以后,回去看过一次,惊讶地发 现,我曾住过的房子,竟然这么小。父亲听了我的不甘愿,笑起 来说:“本来就小吗,只有九坪的建坪,楼上楼下加起来才十八 坪。后来好容易加建成二十二坪,已经很不错了。” 也许,你说得对,孩子的世界是广阔无垠的,只有成人会加上框 框与界限,把自己关闭起来。我叹气了吗?你听见了?是的,是 有感伤的情绪,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免得你总说,我的故事 里,悲伤比快乐多。可是,这些事确实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它 们牵扣我的心灵,让我对人生有更深入的认识。 去年秋天,我们这些分散后几乎不曾聚首的童年友伴,差不多到 齐了,为的是替我们之间年纪最小、最顽皮的男孩送行。我们聚 在一起,参加他的告别式。 曾经我以为,顽皮的孩子,便有顽强的生命力。纸灰飞扬的时候 ,我知道,那匹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即使我回到村子里,在 绿地栽满杨柳树,也系不住一匹马的,我知道。那匹马的名字, 叫做“时间”。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