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 Mon, 29 Apr 1996 21:31:28 -0400 (EDT) From: 杏儿 答 辩 风 波 录   想要这个学位很有些年头了。当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进了一所好学 校,就没学会多少淑女常识,反被卷入这个男性为主的社会中沉浮着。后 来知道了自己的局限,雄心壮志不大有了,却已经投入了太多。如今虽已 兴趣转移,“移情别恋”,并已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仍然希望能拿到那 个学位,好对自己多年的努力有个交待,画个圆满的句号。所以,当我的 导师告诉我,我做的结果已够答辩水准时,我不顾工作上的忙碌,以前所 未有的热情来改写论文。最后,定好了答辩的日期,忧心冲冲的就回母校 去了。   忧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答辩委员会中有位教授是我两年前因其评分不 公而向系里反映过的。曾极力劝老板不要请他,可这个系太小,该教授是 除老板外唯一可能懂得我做的工作的人,老板认为不请他不好。没办法, 当然听老板的。   人既已不在学校,许多事如交钱注册等便多亏了一个朋友跑腿。临走 前,给仍在学校的一些朋友发了个信询问有关住处的消息。住旅馆贵还不 说,还都离学校太远,而我即使租了车也不可能在学校里停。最理想的是 学校附近什么地方有便宜房子可以让我借租一周。不料却有好几位朋友回 信说我可以和他们挤一挤。我这些朋友,自己的居住条件已经十分有限, 却仍以他们的所有来帮助我,有几位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去机场接我。朋友 们的热心,令我改变了一下计划。我决定去一个朋友家,正好她丈夫回国 去了,要一周以后才回来。   这位朋友,待人真是好到极点。住在她家的那几天,她对我的照顾真 是无微不至。晚上当我在另一间房子准备答辩时,她把电视开到几乎听不 到声音,反令我觉得不好意思,有时就出来陪她看看电视,聊聊天。她甚 至还把她自己的车借给我开。有两次因我得和某教授谈话,她不得不等我 一个多小时。   我的答辩委员会除我老板外另有三人,其中一位是外系的,虽然学生 时代所学与我的专业颇近,毕竟放手多年了,自然这次对我不会有太多挑 剔。那两位,以前我修过他们不少课,互相还是很熟悉的。事先就给他们 写了信说想在答辩前和他们谈谈,论文稿也已于一个月前送到他们手里。 结果那位我一直比较担心的X教授同意谈谈,而另一位Y教授则说没什么 要谈的。   答辩的时间定在星期三下午,直到星期二下午五点X教授才终于找到 时间和我谈。他开门见山:   “我得警告你,你明天的答辩也许会不大顺利。”   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被他这么一下子说出来,仍是有点惊呆了。我 一面提醒自己这不过是意料中的事,一面尽量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听他继续 说:   “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些,好象拿锥子钻你的心。但是总得有人让你知 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你的工作做得不错,但写得太差。你导师说论文写过 以后也不会有多少人读,那是不对的。你的论文是你在学术界的第一次亮 相,它代表着你和这个系甚至这个学校的水平与档次,所以一定要写得十 分专业。”   我虽然并没有意思代表这么多,却也明智地意识到此时不是与他争执 的时候,于是一面打算着尽自己所能准备好第二天的报告,一面继续听他 报怨系里的头儿们如何没有尽到他们的责任告诉我按规定的程序请答辩委 员会的人。他还告诉我,Y教授会比他更难以被说服。   答辩委员会的名单,是由老板提出的,我唯一觉得有问题的就是这位 X教授。至于Y教授,我自认自己在听他课的时候表现还不错,我们还曾 一起搭档打过桥牌,所以想当然认为不会有问题。现在听X教授这么一说 ,我居然需要同时面对他们两个,形势有点严峻了。   X教授继续说:“现在看来,你这个学期是来不及完成了。你的论文 语法错误太多,最好请英文系的帮你改一改。另外,学位论文一般都应从 许多现有研究成果中逐步引到你自己的成果,这方面你还不够。你列了一 些结果,却没有说明和你的结果有什么关系。”说来说去,是对我的写法 和风格不满,这我都能改的,为什么一定要再等下个学期?我来这一趟并 不容易,何况再一个学期又得多交许多钱。于是,我赶紧问:“我要是下 周在这里再多呆一周,专门改写它,你看有没有可能?”他想了想,说: “那倒是有可能的。”他说他会和Y教授谈一谈看。   第二天上午见到老板,告诉他头天的谈话,他似乎早已知道这些。他 说Y教授给他写了长信谈了对我论文的意见,并同时送了系主任一份。关 于我的论文,不寄给我,却给了与此无关的系主任?见我一头雾水,老板 解释了一下系里的一些情况,并且告诉我,那几位刚跟文理学院院长谈过 ,估计是打算取消下午的答辩,现在系研究生主任正在和院长谈。“你回 去等我的信,如果取消了,你下午就不必去了。”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如果两个多月前请他们参加我的答辩时说我 应该提前一年通知他们,或者拒绝我和我导师的邀请,那我是无话可说。 现在日期是他们认可的,通知早已发出,这会儿倒要撤消了?不过,这已 经不是什么我所能够改变的,只好等消息罢。   和老板谈过以后,再结合在这边的这几天听到的一些情况,我这才慢 慢理出了点头绪。原来,我离开后的这一年,有几位教授跟系里闹别扭。 起因似乎是某人想当系主任没当成,结果不知怎么好几个教授卷了进去, 想出个主意说想把博士点从系里去掉,真不知这对这些教授有什么好处。 我是此事后第一个申请答辩的,Y教授又是最激进的人之一,如今他已和 大多数人闹僵,并开始另找工作。而X教授则由于发表文章太少而迟迟不 能转终身教授,下一年度会讨论这事,他当然不便得罪我老板。可另一方 面,他最近正与Y教授合作发表论文,自然更不宜得罪他的合作者。想来 他的处境很不易。所以,两个人近来都有些不大顺心的事。我这次的事, 只怕是有点借题发挥。他们要是先把他们的建议告诉我,到答辩时我也许 就改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做纯理论研究的不景气似乎已是全球共性,我 改了行还要回去拿这个学位,多半就有点好事都叫我占了的样子,Y教授 本人就多次问我为什么还要这个学位,是不是为了提级加薪什么的。总之 我今天是撞枪口上了。   中午,系研究生主任找到我,告诉我说,他和院长谈过以后的结果是 ,一切照常进行。   按照通常的程序,开始应该是我讲四、五十分钟,其间他们可以随时 打断提问,然后再是正式的提问时间。所有的人问完以后,我得到外面去 ,等候他们的“判决”。   先是那位外系教授迟到,在另一位教授手忙脚乱地帮我给他们系打电 话找他的时候,他这才气喘嘘嘘地上来了。一场虚惊。   我教书多年,讲这点准备多时的东西原不是难事。可今天这阵势,我 还真是有点紧张。老板和我,都是随时准备着他们的发难。他们先是打断 了几回,问了几个问题,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一齐忍住了,留到最后才问, 我这才慢慢地讲得顺了。他们后来告诉我,我讲得还不错。想来这多少还 替我赢回了几分。不过,因为紧张的缘故,有的问题本该答得上的也没答 好,加上有的问题多少有点刁难的性质,老板虽尽量帮我抵挡,仍不尽人 意。   都说论文答辩只是走过场而已,只要没什么大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 题,通常等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就会有人出来宣布结果了。可是我等了半小 时、一个小时,楼道另一端的那间教室仍隐隐传来辩论的声音。我心里七 上八下的,想来事情多半不妙。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那边终于有了人走动 的声音,一看,是老板出来了。我迎着他走过去,那楼道似乎漫长得总也 走不到头。好容易走到跟前,老板伸出手来,说:“祝贺你,博士!”至 此,我那悬着的心才算找到了着落。和老板一起走进教室,例行公事的握 手祝贺以后,我才闹明白,他们总算决定通过我的答辩,但要等我把论文 改得满足他们要求以后才正式签字。我明白,这已是我今天所能得到的最 好结果了,可想而知,那一个多小时对老板也是十分不易。当然,他们说 希望我留下来,多呆一周改写论文。   于是,先斩后奏地和公司请假延期,着手修改论文。   由于这俩教授特别重视语法标点符号什么的,我老板又比我更加大手 笔,我知道我必须请人帮忙。当然,也不能象X教授出的主意似的真请一 个学英语的。我们这种论文,非本专业的人读来无异于天书,也实在是叫 人受罪。早有好心的美国同事自愿要帮我修改,我一直没敢同意。再说, 若真改了,只怕本专业的人又读不懂了。最佳选择,是与我同导师的一位 美国同学。和他一说,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并且说不必给报酬。我当 然不好意思不给,不过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帮了我多大一个忙。他细致、严 格,一丝不苟,常常令我惊奇他是怎么发现那些错误的。没有他的帮助, 我简直没办法想象我怎么可能通过审查。可是,我不知该怎样表示我的感 谢,他是不可能读懂我在这里写的东西的了。   住处也得另作打算。朋友的丈夫回来了,那儿不能再住。系里一位华 人教授知道了我的情况,主动帮我联系了一位我从未谋面的台湾朋友,台 湾朋友也答应了。但我决定尽量不要再麻烦任何人。系主任告诉我,系里 有间小“客房”,平常是几位秘书午休用的,里面有长沙发,还有洗手间 。她们说我可以在那里休息,只要白天把它空出来就好了。我觉得这样最 好,既不必麻烦任何人,又可以利用所有的时间来改我的论文。这回我连 楼门都不必出,省了不少事。   我的时间并不很多。要想在星期五办公室关门前把论文打印出来交上 去,我必须提前好几天把它交到两位教授的手里。他们必定仍会有些意见 ,我得有时间再改,再打印。就这样,除了每天五、六个小时的睡眠以外 ,我没日没夜地坐在计算机前改我的论文。我知道我必须将论文作较大改 动才有可能过关。Y教授的意见打了密密麻麻的两大页纸,显然便是前几 天给老板和系主任的那些。而他有些意见又与X教授的不一致。比如,X 教授说毕业论文应有详细的有关方面的结果再很自然地提出自己的结论, 而Y教授则认为不应该在论文中罗列别人的结果。这使得我无所适从。后 来我和X教授谈起此事,他自己都笑了。折中的办法,是尽量少列出他人 的结果,却给出大量的资料和出处来叙述历史和发展。显然,我仍是以Y 教授为主要目标。不过这也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很少为了什么事而刻意讨 好什么人,在国内时都没怎么干过的,现在也被迫学着做了。   就这样,一面揣摸着两位的意图,一面也想着尽量把论文写好一点。 老板当然也出了很多好主意,又加上那位美国朋友的极力合作,终于在星 期二那天,我拿出了修改稿。因为Y教授很少去系里,X教授说他晚上会 见到Y教授,他可以带去给他的,只要我下午五点前把论文放到他信箱里 就行了。我心里一阵轻松,心想他们两天内应该会给我消息,大约应该可 以准时完成的了。   不过,我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   住的地方又出了问题。系主任曾给写了一条子给楼里的清洁工,让我 贴在门上,说要用那房子一周,让他们别打扫了。他们上班的时间是晚上 十一点半到早上七点半。第一晚有人试着开门,但我上了链锁,他们只得 拿了纸条走了。后来几个晚上又有人来推门,我因实在太累,就没起来, 心想那纸条上都说得很清楚了。谁知有一回变成了敲门声,迷迷糊糊地去 开门,只听得外边有人说:“警察!”原来是那几个清洁工叫来了警察, 理由是他们没法清扫那个房间。警察查过证件,就说让我另找个地方呆着 ,好让他们清扫。那时是凌晨四点多,这倒让我到哪呆去啊。没办法,找 间教室坐了坐,想想也许和这几个清洁工谈谈能再多住几天。反正再有两 三天我也就该走了。找到负责清扫那一层的那位,还没等我开口,他倒先 说了:“不是我叫的警察,是那两位叫的。我前两天才来这里做,还不知 道怎么回事呢。”他倒是好心,说他可以先清理那个房间,十二点半以后 我就可以进去了。   第二天晚上两点多我去一看,果然是有人来清扫过的样子,就满怀感 激地睡下了。谁知我刚睡着,又听见敲门声,爬起来一看,这回来了两位 警察,当然,仍是那几位清洁工。这回警察证件也不用查了,索性告诉我 说,要是他们还得再来,就以扰乱治安为名把我抓起来了。见我还一副迷 糊不醒的样子,他还解释说,“就是进监狱,知道了吧。”   我倒是一直想看看美国的监狱是怎么回事,而且要真进去了我也不必 担心这几天的住处了。可这会儿实在没时间来做这种考察啊。于是天亮以 后就跑去跟系里告罪。不想系主任倒觉得是她没早和保卫科打招呼害了我 ,执意要帮我打电话疏通。可是一天下来,结论仍是不能住,说是因为那 房间里没有烟火探测器。不过那天和系里秘书谈过才知道,我是无意中侵 犯了别人的领地,那几个夜班的清洁工,早把那间房子当了他们睡觉的地 方了,所以他们才一定要把我赶走才甘心。   这天已经是星期四了,两天前交给那两位教授看的论文,我想着应该 会有回音了。所以,当一个秘书问我有没有听到回信时我还信心十足地说 今天应该会有了,不料她告诉我说我两天前放在那儿的论文至今还躺在那 信箱里。这一下我可真傻了,那么,他俩还都没见过我这一稿呢,我在这 里也就只剩两天了,这还怎么来得及?一急,就去给教授家里打电话。还 好两位中午都会来,我便又去打印了两份最新的版本,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概是觉得拖了我这几天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回Y教授倒是出奇的 痛快,当天下午便批改完毕。我走过他办公室时被他叫过去,告诉我此稿 大有改进,虽仍有几个小地方要改改,但他已认为可以通过了。这可真是 没有想到的柳暗花明,这颗心总算放下一半来。再去问X教授,他说他得 第二天下午才有时间。   这么一天颠颠倒倒的,便没有时间去考虑住处的事。好在那位华人教 授热心,又帮我找了那位台湾同学,虽然素不相识,人家仍肯收留,并开 了车来要接我过去。倒是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叨扰,何况那时才九点,我 是实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可这位朋友因为去别的分校上课的缘故已经累 了,我只得做了准备跟她走。谁知到了楼下碰到系里另一同学夫妻两人, 三言两语地就让我去住他们家。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地答应了,到门外谢了 那位台湾朋友,再回去继续改论文。那两天便多亏了这位朋友一家陪了我 熬夜,否则我仍是不可能如期完成的。   第二天X教授也是说我的论文改过后比以前好了很多,也通过了。由 于他的特殊处境,他采取的策略是一方面附和Y教授的意见,另一方面又 表现出很愿意帮我忙的样子。所以这回他不但同意通过我的修改,还极热 心地要教我一些计算机编辑技术上的东西。怕在另一间办公室等待消息的 老板着急,我抽了个空跑出去说了一声,老板这才也放了心,哑然失笑地 说:“怎么,你在那里呆了这么半天就是在讨论那些细节啊!”   虽然终于没能赶在办公室关门前自己将论文交到文理学院,总算连夜 把最终的稿子印了出来,托了一位朋友帮我下周交上去,我自己周末便回 来了。后来系里好几位教授来信告诉我所有的人都在那张答辩报告单上签 了字,此事才算终于了结,这十几年的心血也才终于有了一个结局。   几个月后,一张正式的博士资格证书从遥远的学校寄来。老师和同学 朋友们都已不在身边了,倒是公司里的同事请吃了一顿晚餐,并为我印制 了带有Ph.D字样的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