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另一种生活   □毕亮   父亲身上总有股可疑的气味,混杂着福尔马淋、消毒水、医用酒精。他是个 外科医生。在我幼时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居家时他不苟言笑,安静, 好独处;而医院诊室的他则完全是另外的模样,热情,周到,健谈……   母亲、妹妹和我,我们都爱父亲。   快满十岁那年,是个礼拜天,伴随夏日午后的蝉鸣,噩梦里蟒蛇骇醒了我。 妹妹还在深睡,侧身她面朝墙壁,发出咝咝呼吸声响。有只绿头苍蝇绕着电灯泡 嗡嗡飞窜。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我隐约听见当中一个词语——信仰。从不 常听闻的话语中,我嗅到某种不祥的气息。盯看窗台边的紫罗兰,我爬起床,摇 了摇妹妹膀子。她嘴巴抿了两下,吸回嘴角流出的涎液,又睡了。   我只好独自走出睡房。   父亲、母亲坐在客厅沙发椅上,他们各望了我一眼,停止讲话。父亲垂下头, 弓身,双手敲击膝盖。母亲突然说,想好了,想好了你?父亲似在想别的事,盯 着墙壁上的油画看,没答腔。他换了个姿势,昂起头,靠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 气。   那次谈话后,父亲脸上似打了蜡,眉头像安了拉链,紧锁着;母亲则经常翻 箱倒柜,收拾衣物、书籍。隔不多久,我们一家四口从省城搬到了一个水乡小镇。 父亲依旧当他的医生,只是换了个地——在卫生所。   从此,我们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初到小镇,父亲就忙开了,做了好几例外科手术,切除胆囊、阑尾,他缝合 伤口的技术总比其他外科医生高明。在病房或诊室,他告诉那些从乡下来的患者, 若是放在北京、上海、深圳,这类手术不用开刀,腹腔镜下做微创手术就能治疗, 伤口小得仅有黄豆粒那般大……   很快,父亲的医术、医德在小镇甚至更远的乡镇传开。常有康复的患者或家 属拎着自家磨制的水豆腐、高粱酒来我家,答谢父亲。父亲热情款待了他们。那 些人前脚跨出门,父亲立马恢复郁郁寡欢的模样。   我猜是因为那些从省城寄来的信。   尽管搬来小镇已隔半年,父亲仍不时会收到从外地寄来的信件。有几回,我 目睹父亲站在院子里,手捏信封,遥望远处天空。跟随父亲的目光望过去,我并 没发现天空有什么特别,只是秋天泛黄的树叶随风而落。窗边母亲趴在桌台上, 埋头写她的侦探小说(母亲是个作家)。若不写小说,母亲坐在院子里,也只顾 着织毛线衣。要么,他们讲话时,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前言不搭后语。   如此场景持续了大半年。后来,信件逐渐变少,父亲的眉头舒展开,似乎平 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父亲不像在省城,将大把时间投入到诊室和手术台,更多的时间 他交给了夜晚和我们。接下来三个夏天,每回吃完夜饭,父亲就领着我和妹妹沿 河堤散步。路上,父亲提出各种问题,关于身体器官的。   父亲说,胃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父亲又说,肝脏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那时妹妹才八岁,她摁着身体某个位置说,这里是胃。肉嘟嘟的小手挪到另 一处,她又说,这是肝脏。父亲把视线转向我。我矮下头,眼睛瞅着脚趾和脚趾 旁边的石子,脸红了。我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马当,你要向你妹妹学习,要敢于表达个人观点,这是第一。转而 父亲盯着妹妹看,他说,第二,马莉你注意了,表达观点时,不得凭空捏造,得 有把握。刚才你把胃和肝脏的位置搞混了。   于是父亲开始教我和妹妹,胃长在哪里,肝脏长在哪里,心肺长在哪里…… 我记忆中的夏天,除了夜幕降临爽朗的风,剩下的就是关于身体器官的位置。当 然,还有那位矮个子老人打理的花圃。   父亲是一位业余的植物爱好者。早在省城,他就喜欢养花,仙人掌、紫罗兰、 菊花、水仙花、含羞草等盆栽,那时摆满了我们家的阳台。   有天散步时,父亲、妹妹和我,走了很远的路,站在河堤上,我们望见远处 的农舍。暮色下,农人牵着水牛耕田。妹妹发现远处红砖乌瓦的房子,栅栏上开 满牵牛花,她嘟囔着,花,牵牛花……   我们走近瓦房,园子里开满各种喊不出名字的花朵。父亲的手指这指那,不 停地说,那是夜来香,那是月季……老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身后跟一条摇头摆尾 的黑毛狗。老人真矮,看去跟我一般高。后来我才知道,老人的体症,医学术语 称“侏儒”。父亲跟老人讲了许多话,蔷薇科植物、花期、授粉等。我和妹妹不 懂,光顾着看花和花丛里飞舞的蝴蝶。   天暗了下来,我们往回走,走不多远,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事,停止脚步。扭 回头,父亲说,我们去买束花,送给你们的妈妈!   妹妹说,我也要!   父亲说,明天是妈妈生日!   妹妹说,那送喇叭花!   我说,不,送夜来香!   父亲说,听我的,送月季花!   那天夜里,父亲买了11朵月季,扎成一束,由妹妹捧着带回家,送给了母亲。 我从母亲的脸上发现了不常见的欢愉。那天,家里的气氛像过节。   尽管父亲、母亲彼此言语不多。我想,父亲是爱母亲的,母亲也爱父亲。   我以为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后来发生了件事,父亲在抢救病人时, 没把人救回来。我听母亲说,不是父亲的责任,病人喝了农药敌敌畏,送得太晚, 加上卫生所医疗设备比不上城里,就误了性命。   父亲陷入自责,思考过去携家带口前来小镇的决定是不是错误。他跟母亲坐 在卧房里,谈论着“道家”和“儒家”,“出世”与“入世”,直到发现我站在 房门口,他们才停止争论。默声许久后,母亲说,清明,是不是后悔了你?父亲 没答腔,他望着我说,谁知道!   连日暴雨,码头的河水疯涨起来。小镇生出各种传言,传得很神,说是龙王 怒了,要闹洪灾了。还有,阎王爷要收人了。   久雨初晴的日子,暮色洇散后,父亲照例带我和妹妹散步。河码头,岸边泊 了好些运黄沙、鹅卵石的船只。妹妹伸手指着远处说,爸爸,那些船从哪里来? 父亲说,这条河属于黄河支流,应该是从黄河上游来。   我说,不对,我们这里是长江支流。   妹妹说,爸爸讲的话不会错,你……你才不对。妹妹有些激动,讲话结结巴 巴。   父亲说,马莉,你哥马当是对的。我故意讲错话,看你们谁会反驳我,待会 我奖励马当一支蛋筒冰激凌。   妹妹说,我也要!   父亲望了妹妹一眼,又望我。他神情严肃地说,记住今天我们的谈话,以后 你们长大了,无论在哪里都要讲真话。   妹妹说,我要吃蛋筒冰激凌!   父亲说,好,你和你哥一人一支。记住我们刚才讲的话了你们?   我和妹妹同时点头。   河面掠过两只水鸟。站在水边,父亲跟我们约定,往后只要能在谈话时指出 对方的错误,并勇敢地、大声地喊出“你错了”,就能得到奖励。奖品是冰激凌, 或者甘蔗、苹果、话梅干。回屋的路上,年幼的妹妹极其兴奋,她雀跃着不停地 嘟囔,你错啦、你错啦!父亲蹙起眉头说,我们得再立个规矩,若对方没错,你 反驳错了,就要受罚。父亲继续说,怎么惩罚呢?   妹妹说,爸,你定!   我也说,爸,规矩你定!   父亲说,那好,谁要是讲错了,就得大声喊,我是笨蛋!   夜色里的妹妹立马改口了,她不喊“你错了”,开始喊“笨蛋、笨蛋”。   途径小镇电影院,每回我们会看见门口摆一把藤躺椅,上面坐个乘凉的老人。 枯瘦的老人要么抽烟,要么扇蒲扇。这次,电影院门前空了,仅有一只毛快脱光 的瘦狗子躺地上,恹恹地吐舌头。   妹妹说,老爷爷变成黄毛狗了。那段时间,大江南北正风靡《西游记》,妹 妹总是幻想拥有孙悟空的九九八十一变。   父亲说,胡说八道。   父亲又说,你俩猜猜,他会去哪里?   我说,他死了。   妹妹说,龙王发怒了,把老人的魂收走了。   我说,笨蛋,收魂的是黑白无常,龙王爷只管落雨。   在争吵的兄妹面前,这一次父亲选择了沉默。两天后,我和妹妹在街上目睹 给老人送葬的队伍,唢呐声凄凉。老人真死了。   我们照旧夜饭后散步,在河码头,目视顺流而下的船只,妹妹发现父亲的手 捂在胸前,她说,爸,你捂的那里是肺。父亲扬起眉头,欢欣地笑。他说,马莉, 呆会奖励你冰激凌。妹妹又说,天气好热,爸你满头汗。   隔两天,我们吃夜饭时,妹妹发现父亲的手依然捂在胸前,得到奖励的她得 意说,爸,你捂的那里还是肺。   母亲说,丫头,刚才你讲什么?   妹妹说,爸爸要考我们,胃在哪里,肝在哪里,心和肺在哪里……   隔天母亲和父亲去了趟县城,回来时母亲脸上似染了秋霜,面色苍白。父亲 倒是平静、安详。后来我们才晓得父亲病了,病得厉害,是肺癌晚期。接下来就 是化疗,父亲头发脱光了,成了一株冬天的树,失去往日活力。最后市医院彻底 放弃治疗,父亲回家休养,等待生命终结。那段时间,阳光离开了我们,家里暮 气沉沉。母亲枯守着父亲,好几次夜里,我目睹母亲躲在黑暗的书房里,双手趴 在写字台上,头埋在臂弯里哭泣。   小镇上看望父亲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默声多日的父亲回光返照,突 然开口了,他干瘪的臂膀指着窗口,嘟囔说,蛇,有蛇?   妹妹在静默的房间里大声喊,笨蛋,你错了,哪里有蛇!   母亲意识到父亲大限已到,脸刷地白了。当着众多人的面,母亲扇了妹妹一 巴掌。妹妹委屈得抽泣起来,哽咽说,就是没有蛇,爸爸他就是错了!   再次母亲扬起巴掌,这次没落到妹妹脸上,母亲望了眼父亲,看到父亲眼窝 的泪水,把颤抖的手收了回去。   夏天即将过去,父亲离开了我们。从省城来了好些人,有父亲的导师、师兄 弟,还有医界同行。在父亲的书房,他们围成一圈,神情肃穆,跟母亲聊着什么。 我倚靠在门边,远远地望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我猜他们的话题 肯定跟父亲有关。   母亲依照父亲的遗愿,将父亲的遗体捐赠给了红十字会。   送走父亲,一夜之间,母亲老了,两鬓灰白。母亲变得更为沉默,终日躲在 书房。看母亲的背影,她趴在写字台前,右肩一抖一抖。她还在写小说,边写边 流眼泪水。我想母亲笔下的内容肯定跟父亲有关。   母亲长期在幽暗的房间伏案写作,我为她担心。潮湿的雨季,我担心母亲身 体发霉,会长满苔癣。妹妹倒是高兴,没人管她,成天在外头东颠西跑,弄得浑 身上下脏兮兮。   晚春过后,初夏,有段时间我经常梦到父亲。我有些不安,就问妹妹,她梦 到没。妹妹把头摇得像风中的野草。   我说,我还梦到了月季花。   妹妹说,我没梦到花,我梦到了撒尿。   然后妹妹低下头,不敢看我。我说,你怎么又尿床了!   妹妹横了我一眼,她说,你还说!   梅雨季节到来了,父亲隔三差五闯进我的梦里。以前在我的梦里,父亲是张 笑脸,现在笑脸变成过去初到小镇时的脸,紧锁眉头。   半夜我又从梦里醒来,压住声音,我喊醒墙角边小床上熟睡的妹妹。窗外的 雨滴答响。我说,马莉,刚才爸爸在梦里哭,你说是怎么回事?   妹妹说,我……我不晓得。妹妹还没睡醒。   我说,那你猜猜。   妹妹说,夏天到了,爸爸是不是想带我们去散步。我想爸爸了!妹妹讲话的 声音陡然变了,成了哭腔。   我说,我还梦到花了,月季花。猛地我意识到,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我说, 马莉,我晓得了,爸爸他……他是想给妈妈送花!   于是我跟妹妹在黢黑的卧房里嘀咕着商量,等到母亲生日那天,去采一束月 季花送给她。妹妹兴奋得拍起手。我说,小声点,当心妈妈听见,我们要代替爸 爸,送给她惊喜。   我和妹妹一天一天期盼母亲生日的到来。我耳边总是响起妹妹的声音,哥, 去吧,不等了,我们先去采花。其实是“偷花”,就在矮个子老人的花圃。妹妹 觉得难听,把“偷”说成“采”。   终于等到了母亲的生日,前一天夜里,洗完脸、手、脚,我和妹妹早早地上 床睡觉。我准备好镀镍手电筒和小剪刀,搁在枕头边。房间灯息了,我跟妹妹在 黑暗里扯白话,不大一会妹妹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望窗外透亮的月亮,望着望着哈欠连天。后来迷糊中我醒来时, 屋外不时响起公鸡鸣啼。月光照进了我们的小屋。我轻手轻脚起床,摇醒妹妹。 我们各自穿衣,踮起脚,小心地开门、出门,生怕惊动母亲。   走出门,我们在月光照亮的路上一路飞奔。妹妹给路上的石子绊到,跌了一 跤,她爬起来,连膝盖、裤腿上的灰都不拍,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继续奔跑。   我和妹妹气喘吁吁地跑着,离花圃越来越近。   月光很亮、很暖,妹妹手里拿的手电筒根本用不上。握紧剪刀,我牵着妹妹 的手,朝花圃方向走。妹妹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俩停在路边,我说,先歇一会。 待呼吸的声音变小后,我们继续朝前走。   妹妹突然说,哥,我怕,我想起那里有条黑狗子。   我说,我也怕!   我又说,马莉,你想不想妈妈高兴?   妹妹说,想!   我说,想的话,你就不怕了!   妹妹说,哥,那我不怕了!   手持剪刀,我猫腰潜入花圃。妹妹站在栅栏边,探头盯看漆黑的屋角。月季 花花瓣上含有露珠,我咔嚓咔嚓剪下三朵,露珠滴在我手臂上,沁凉。察觉到动 静,黑毛狗躲在黑暗里吼叫起来。房间的灯亮了,余光射到花圃。妹妹小声囔, 快,快点!我又剪下两朵,赶紧起身。抓紧花茎,刺扎了手,我忍痛和妹妹返回 跑。   黑毛狗似一支箭,嗖地冲到妹妹屁股后头,咬住妹妹的衣裤。她吓得直哭, 浑身打抖。我弓身假装拣石头,黑毛狗掉头往回跑,又咬又叫。我牵起妹妹的手, 跟她慢慢挪步,三步一回头。那条狗也小心翼翼地尾随我们。   空气是湿的,我感觉到了冷。   妹妹说,哥,我怕!   我说,不怕!然后我弯腰又假装拣土块。黑毛狗停住脚,吐着舌头,掉转头 跑开了。我和妹妹走在月色下,她把手电筒递给我,说,花,我来拿!   我把剪刀收好装进裤兜,递给妹妹月季花,交代她当心刺。一手拿手电筒, 我一手牵妹妹的手,从月光照亮的路上回家。   快走到家门口时,我说,妹妹,还冷么?   妹妹的身体抖了两下,停了一会,她说,哥,现在不冷了我!   回到家,我们轻手轻脚潜回房间。翻抽屉寻找信纸,我打算代替父亲写一张 卡片送给母亲。回忆那次送花,父亲也写了张小卡片。   摊开纸和笔,我说,咱写什么?   妹妹说,哥,你说,反正要写好听的话!   我说,肯定要写好听的话!   我在纸上写下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觉得字写得不够好看,我又一笔 一划重写了一遍。落款写的是父亲的名字“马清明”。   妹妹说,我要去放!话音未落,她拿起包扎好的花,冲我笑。   我说,那好,你去!   妹妹将五朵月季花和信纸剪成的卡片摆放在母亲卧房门前。我和妹妹安静地 躺床上,等待天亮。实在累了,我们相继入睡。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我和 妹妹从母亲卧房前经过,望见那束花插在琉璃花瓶里,摆在五屉柜上。   母亲没对我们兄妹俩提及月季花的事。见我们起床,母亲说,你们回去,再 歇一会!   我说,我不歇!   妹妹说,妈妈,生日快乐!   母亲眼角的泪水倏地淌了出来。我能感觉到,那一天和后来好些日子,母亲 内心的欢喜。而半夜去“采花”的事,对我和妹妹来讲,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几年后,早春的下午,趁母亲在厨房择菜、做饭,我和妹妹遛进父亲的书房。   妹妹趴在窗边,踮起脚尖,伸手够风中飘摇的柳絮。我站在书柜前,目视那 一排排齐整的平装书,带着青春期某种隐秘的好奇,我抽出了那本《人体解剖 学》。翻开,当中夹了张书信纸,是父亲潦草的笔迹,黑墨水写着:   《希波克拉底誓言》   请允许我行医,我要终生奉行人道主义。   向恩师表达尊敬与感谢之意。   在行医过程中严守良心与尊严。   以患者的健康与生命为第一位。   ……   似乎我明白了父亲过去跟母亲前言不搭后语的谈话。背后响起妹妹的嘀咕声, 哥,你看,爸爸在眨眼睛。跟随妹妹的视线,我将目光聚焦到了父亲的遗像那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