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中篇小说   凤凰桥   陈家麦   引子   我们水洋城西门,有两座独立又并行的石拱桥。最早只有一桥,建于南宋, 当时取名凤桥,到了抗战时,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断了一个桥墩,成了断桥。 抗战胜利后,又在凤桥边造了新桥,名为凰桥。于是,这双桥统称为凤凰桥。   然而,当地百姓把双桥总称为夫妻桥,分别叫夫桥和妻桥。这双桥看上去都 上了年纪,夫桥写有“桥毁车马行人禁入”标记,桥两头做了顶端一排带有尖齿 形的木栅栏;妻桥标有“车辆禁入行人缓行”字样。凤凰桥俨如一对老夫少妻, 肩并肩,阅尽岁月沧桑相伴相守至今。桥长百余米,横跨西江两岸,当中各有五 个跨水桥洞,从两边桥壁长出青藤,像有无数手臂攀绕一起,桥与桥留有一丈余 的空隙,一湾碧水映照日月清辉……   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水洋县民间故事选》。关于凤凰桥,该书其中 选辑了三种传说,其中有《白蛇传》的翻版,带有神话色彩。三种传说的主题都 与男女私情有关。凤凰桥又成为当地男女相爱,贫贱不移、厮守一生的象征,这 些都是当地古今文人墨客酒足饭饱之后添枝加叶出来的。然而,当地人宁可信其 有,那些上年纪的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我小孩子时,母亲拿这个故事哄我入床 催眠。   今天,我要说的则是另一个故事,是本篇故事中的四位主人公分别向我讲述 的。就像有人喜欢钓鱼一样,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相信读者对我有关凤凰桥 的描述可能会觉得噜嗦。我的正式身份是水洋县经贸局政工信息股股长,兼县报 特约记者,我喜欢我的小说来自生活,具有纪实性。出于小说文本的考虑,难免 会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这点我要申明一下,是出于文字修饰的需要。当然, 对于故事的真假程度,判断权还在于读者的你。   现在,你顺着我的视线,跟着讲故事的我,一起来到我们小城西边的凤凰公 园。你看到水面上映出双桥叠加的倒影,这就是凤凰桥。   故事开始了,妻桥上有两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各自的孩子,说说笑笑, 这两个孩子正当花季少年。说起来,这两对夫妻在凤凰桥上是第二次相逢了。   我记得第一次相逢是在多年前的春末,那两个孩子还是稚童。我是当年这两 对夫妻一段生活发生重要变故的重要见证者,其中,那对穿着有点小城市气的夫 妻叫我为小叔。丈夫叫陈仓满,是我亲侄子,这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其实,他比 我小四岁,虽说我是他的长辈,但我俩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好了,有点扯远了。还是说说这个故事吧,多年前,这两对夫妻的生活,发 生了碰碰磕磕。有一天,妻桥的第三个桥洞,突然断了……   珠珠说   珠珠是我的化名,阿满说那是艺名,我的真名只有我老公知道。他们来找我 不在乎这些,是为了办那事,就像肚子饿了上我这儿匆匆吃下一份盒饭,付了钱 抬脚走人。   每晚,最忙时有七八位客人,但我只关心完事后该得的东西,就像及时交出 一件件手工织好的毛衣,拿到我该得的那份报酬。这份报酬我是明码标价的,所 谓先小人后君子。当然,我尽量让客人满意,这是应该的,但我不会拿性命当儿 戏,后来,我对阿满算是破了例,那是我对他有了好感。至于我不能让部分客人 得到满意,或完全满意,很大的原因在于这些客人自身,他们为此有点生气,这 可不能怪我。这样的客人付了钱后往往会有点委屈,物所不值的样子,我照例会 劝慰一番,就像小孩子一样,面对受挫需要大人们的鼓励。这样的客人往往一去 不回头了,但阿满则是例外,跟这些人似乎有点不同。   阿满也有过失败,他把失败归于自己,所谓责人先责己,我喜欢这样有涵养 的客人。办事当中,有些客人会出于礼貌,顺便问及我名字,可能觉得我终归不 是一件物品,多少也算是有活气息的女人。阿满跟我头一回做事时,就这样问了, 我说了,珠珠。他笑了笑说,是艺名吧。这是废话,我也懒得解释。这种事会越 辩越黑。后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真名,还拿了身份证给他看。他反而说,没必 要。人有时真奇怪。他是使我没能坚守底线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开头还得照规矩 来。有些事需要时间,就像熬粥一样,熬得越久会越稠。   头一回碰上他,只记得他酒味很大,苍蝇闻了都会醉倒。当然,酒味大的不 止他一个。   那是下雨天。这个地方到了春去夏来时雨水特多,当地人管这叫梅雨天。这 种天气差不多坏了我的生意,天上不时漂来一团团黑云,集结在小城上空,黑云 重了,压了下来,掉下一根根绣花针似的斜雨。   公园里没几个人,他倒是风雨无阻似的,也打着伞,在我周边遛来遛去,又 不时回望一下。看来,他也离不开我,就像一块铁皮被中心磁场吸住了。   很快,我判断出这人对我有兴趣,大概是个胆小鬼,又饿得发慌。我假装往 前面的长廊中轻移莲步,又隐入小花坛内。这里种了棕榈树、小香樟、玉兰,是 一丛小树林,边上铺有草坪,相对隐蔽,对于这种人会起到诱敌深入的作用。我 站在月光映照的树荫下,不用回头看,就感到他向我靠拢,就像一团热气在游来。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女人靠近,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当然我得主动点, 回转身来,电了他一眼。他瓮声瓮声地,是压低了声的缘故。问起价钱,然后让 我先走,他跟在我后头,保持十步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凭直觉,这种男人是喝 了酒才有这份胆量,这是我最不喜欢接待的客人,但我感到这个客人似乎跟别人 有点不一样,这么说吧,属于有点害羞类的,这样的男人往往有教养,似乎受到 某种戒律约束,又忍不住起来挣脱锁链。后来交往起来,还真的发现,他身上跟 别的男人的确有不同之处。反正是我心里喜欢的一类。   领他进了房。他称赞我这里独门独院,言下之意是比较安全。这其实是大多 客人说过的。这说明我当初选址不错。房东是个当官的,我第一次来看房,听到 巷道里有人喊他“高局”,宾主之间热烈地握一下手。张局住在别处,一年中我 打手机约他一次,为交租金,地点由他来定,第二年他定在国际大酒店的888包 房。我听到了里面乱哄哄的声音。他在包房外收了钱,数也不数,就装进软皮包 里,带上门,前后不到半分钟,加起来只有三句短话。我就像一份秘书刚起草好 的报告,当中出现一个无关紧要的字,被领导红笔一勾,给删除了。之后,再也 见不到了。张局似乎很不在乎这点小钱,而我倒在重合同守信用,觉得预交了一 年房租金,这三百六十日才住得踏实。好在房东不在乎,或者说从不过问我租房 的另有用途。   开始正式在房里接待这位酒鬼了,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客人,除非客人太过分, 包括眼前这位客人嘴里传出的酒气,虽然令人恶心,然而我不可表露出不满,因 为我是服务人员,他花钱来享受,就当服侍皇帝一样。   我拉上窗帘,一切按流程来熟练操作。这个客人有点急,呼吸气重,他催我 快一点。我正在用洗阴液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工作前的良好习惯,说穿了是对 自己负责,也是对客人负责。   他说,能否不用“中央一套”?倒把我逗乐了。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 这人还有点搞笑,我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这样使我工作起来轻松。   我说,我可不敢也犯不着来冒这个险,这也是为你及家人考虑。   他“嗯”了下,似乎有点不高兴,又很服从纪律。他咕哝道:安全关系你我 他嘛。   这话让我想起了红绿灯前的一句标语。   能否换一种灯光?他说。   我把白炽灯关了,换了红灯。   又让我把灯光调暗点,调到墓地里的一缕鬼火似的,他满意了,我也顺便舒 了口气,就像播种子前先耙好地。来的客人对灯光的要求不一,有人喜欢亮亮的 灯光,似乎要把灯光也弄得很饿。他是属于喜欢暗中办事的人,这种鬼火一样的 效果,使我想起七月半夜里给先人烧纸钱。我喜欢对到访的每位客人,以及办事 途中,作种种比喻,当然这些都放在自己心头进行。这样一来,这项工作让我感 到不很机械,就像抬石头的人要哼起号子,或是来点荤段子,才让人不觉得吃力。   他眯起了双眼,似乎老拳师在运气发力。结果,进去了没一会儿,很快像泄 了气的皮球。他想再次鼓足干劲,可那球蹦达不起来,反而退回到球门,又踢不 进去,弄得想进球的他直冒汗。   你哪来那么多汗?我让他放松点,但他呼气加急,倒弄得我房里的空气像是 供应不足似的。他是第一次参加球赛吧?看来又喝得太醉了,有力使不到位的样 子,那球总不听他指挥。   他没动静了,坐了起来,责怪自己,就像拿着一根无形的鞭朝自己抽打。我 拿纸巾替他擦汗,他说,该流的东西不流,不该流的拚命地流。   我“噗”的一声笑。这人真逗。   我怎么有点同情他?还带有关心的成分,天知道。让他再试一次,他还是眯 着双眼,可这回连门槛都进不了,浑身汗涔涔的。   我让他打个盹。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种动物,得完成一次短暂的冬眠, 然后还春回来,走到冰雪融化的河边,大口大口喝水,那瘪肚子慢慢地像吹汽球 一样,鼓胀起来。我像个会催眠术的巫婆,他受到某种暗示,闭起了双眼,可双 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之后力量加大,似乎那双手变成探测器,能在黑暗中找回 他丢掉的金子。   过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满世界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他下了床,说算了,连 声叹气。仿佛一名屡打败仗又侥幸捡命回来的军士。   他的扫兴,慢慢传染给了我,似乎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弹弓,虽然是他不小心 打碎了邻居家一扇玻璃窗,可我也得该承担连带责任。我让他下次来,可别喝高 了。   这种说法,使他激活了点精神,仿佛找不回那件宝物,是喝多了酒惹的祸, 而不是别的原因。他付了账,浮出一丝笑,说:来日方长。   他稍垂着头走出房门,很快加快脚步,像战犯获得了赦免、减刑。   我关上门,就把他忘了。我没必要记住每位客人,即使在街上遇上了,也装 作不认识,除非客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规矩,按时兴的说法是职业道德。后 来,他跟我说他每晚在公园散步,看到过我。我说,也看见了他。其实,我早忘 了他,他只不过我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记住每一位顾客。   他第二次来找我,仍是下雨天。   这回,我有点回想起来了,似乎从瘪谷堆中捡出一粒滚圆的谷子。   他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是在公园里人少的时候,才来了胆气。   等他靠近我时,我闻出了酒气,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有位爱眯眼办事的人,就 是他,大概隔了三四天了吧?对,是这位,爱害羞的,爱唉声叹气的……   这回,他酒气不大。他说,大概喝了六成。似乎留下四成是有备而来的。   捡出了这粒“大谷子”后,我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像难得下乡的放映员, 把断了一节的电影胶片重新粘连上了。未等他吩咐,我就把灯光调暗了。   他眯起眼,似乎一脚把球踢进了门。接下来,勾球、运球、发球,动作如行 云流水。我对自己的这种解说词感到满意,是我从电视里的足球名嘴那儿学的。   他进展顺利,我给他来点喝采声,用那种小调一样的哼哼声,表示出对他征 途中的赞美,就像一员长跑健将,需要沿途有拉拉队。他一路顺畅,如同足球前 锋完成了一个个动作,最后凌门一脚,射球进门的刹那间,连球带人进来,险些 破了球网。   一场精彩的足球赛结束了,他仿佛来到了领奖台。浑身汗水,这次是冠军的 汗水,是报了一箭之仇的狂喜。胜利,感动,自信,又有点遗憾,似乎嫌我的房 间没足球场大,而只有我一人,既当裁判又当颁奖官员,还兼拉拉队员、观众、 粉丝。给他清洗时,他吻一下我的脸——该不是把我当作冠军的贤内助了吧,所 谓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俩都有点高兴,可能高兴的目的有所不同。   他像出了大力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神情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想休整一下 却又睡不着。似乎在农忙抢收抢种,到了晌午的间歇,吃着老婆送来的酒饭,需 要跟人聊着农事。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拿出了两根烟,分出一根递来,要与我分享劳动成果。   我摇摇头,他赞了我,还说我跟她们不同。   我明白她们是谁,又假装糊涂。她们是谁?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她们?   他连连摇手,又呵呵地笑,这种笑本想是全部绽放的,可又部分打开,似乎 是成人不该表现得太孩子气。我就不追问下去了,怕是触犯了客人的好心情。这 种对话效果不错,得讲究火候,该露的要露,该藏的要藏。   付了钱。他问,能否一起过夜?过夜费另加。   我说,不能,我不住这儿,跟我老公住在另一个地方,每夜必归的。   他“哦”了一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他叫阿满。他走了出来,脚步是如 释重负的,似乎往庄稼地里下了死力气,得了一份好收成;割了一天的稻子,从 田埂上扛着锄头哼起农家小调往家归……   看来,今晚的这份盒饭,他吃得还算开心。我希望每位客人都这样,这样他 们会多来,我的工作会更顺利。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倒很快忘了,首先他是我 客人中的一位,再划分一下消费群,他是属于害羞类中的一位,最后我才细分出 他是喜欢眯起眼睛做事的,就叫他“眯眼”吧,我笑了起来,为自己。   可“眯眼”不眯时,那双眼皮下的眼仁儿还是大大的,他跟他老婆做事时会 不会也眯眼?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他老婆不会丑到哪去,他为什么找我这种人来 吃野食?当然,如果所有有老婆的男人都不来吃野食,我这不是要喝西北风啦!   阿秀说   跟你照实说了吧,小叔,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这么多年我快憋坏了,你是 我长辈——   阿满不是我理想的男人,结婚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结婚后这种感觉越发重 了。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早跟他拜拜了。   阿满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叫阿福,没阿满长得帅,有学问, 这一点我不否认。但阿福家境好,他爸爸办了一家私营厂,那时我没工作,因为 户口是城郊农民。阿福追我时说我长得像日本片《望乡》里的栗原小卷,许多人 都这样拿我跟她比。   阿福个子不高,这是我最不喜欢他的地方,可他是个公子哥儿,又在风风火 火地追我,看得出他不是想玩玩女人。他出手大方,那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城里仅 有几家的舞厅,而金王子歌舞厅是档次最高的,这家歌舞厅差不多成了我俩公开 亮相的地方。他用本田王摩托车接送我,那时候城里总共加起来不到十辆。我喜 欢坐在车后,长裙随风飘飘,像童话里坐在马车一样的感觉,沿途有许多观众, 在行注目礼。我的小姐妹们认为我俩很班配,郎财女貌。跟阿福谈对象,我总有 一种自豪感,不比后来跟阿满,我跟阿满就像两只老鼠过街一样,怕见人。   正当我跟阿福合计着定亲时,他妈妈传话来,说我户口是农民,又没工作。 定亲的事给搁了下来,阿福急得要命,可他家的主心骨,顶要命的是财权全在他 妈手上。我那时心高气昂,一气回绝了他,阿福急得只差没哭爹喊娘,听说他差 点上吊。我听了挺开心的,心想阿福会回心转意的,他会说服他妈妈的。过后, 很快有位官家女看上了阿福,她是看上阿福这样的人家。这对我来说来了沉重一 击,可能对他来说像蚊子叮的疤很快消退了。我长时间关在屋里不出门,那段日 子算是老鼠钻进地洞里了。我又想,东方不亮西方亮呗,凭我的人貌,追我的人 会有一大堆,当中会有比阿福更好的人家。   第二年,我时来运转了,我家的承包地给国营酒厂征用了,我和弟弟成了土 地征用工,虽然不是正式工,好歹也算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国营单位。 对于女孩子的我来说,这是我生活的另一个转折点。不过,我有意搁一搁,算是 冷处理,我得趁着花鲜挑挑养花人。   在厂里,许多男孩子向我投来火辣辣的目光,这对我来说是波澜不惊的。奇 怪的是有好多对我有意思的小后生中,阿满也是其中一位。比起他们来说,阿满 的目光没有他们放肆,他站在办公楼二楼阳台上偷偷看我,这是凭我的眼余光来 判断的。楼下的我正在做磅秤计量工作,过磅一包包用来酿酒的大米包,可是我 的眼睛会忙里偷闲,收视男人各种信号。那时,阿满在厂里蛮有名气的,厂里的 宣传橱窗是他出的,每出一期就会招来干部职工先睹为快,啧啧地夸,我也夹在 其中。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纸广播电视,我差不多隔天读到报纸上他的文章,这么 说吧,他在厂里像颗闪亮的明星。只可惜他跟我的用工性质一样,也是长期临时 工,那时不叫聘用工。他当过兵,家在山区,后来我知道他叔叔,就是你,那是 在工业局,现在叫经贸局,做政治宣传工作,是你介绍他到酒厂里来的,进来后 他能写会画,派上了用场,听说他在部队时就是小秀才。来到酒厂后,他如鱼得 水,全厂上下夸他是笔杆子。我那时想,可惜了这个人材,为什么那些有关系的 进厂吃闲饭的人都成了正式工。   有天早上,我来上班,传达室的阿公喊我,递了一封信来。封信上的字写得 很漂亮,下面注有“内详”二字,这样的信我经常接到,但写得这么漂亮的字我 是第一次见到,这是第一封让我有点耳热心跳的信,但这字体有点眼熟,偷偷拆 开后,是阿满的信,其实我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在未拆信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 天知道,可能是夫妻缘吧。   可能有了前期良好的铺垫,这种印象分天天在加。于是,我马上接受了他的 约会。一切瓜熟蒂落似的,似乎有种神的力量在召唤。先是在比较隐蔽的公园、 橘林,接着开始看电影,然后来到他的租房。家里人见我差不多每晚外出,妈妈 一追问,全家人都知道了。先是爸爸和弟弟投反对票,主要嫌他家穷,又是乡下 人进城。而我偏偏来了牛脾气,以前我跟阿福是他妈妈嫌我,这次跟阿满用不着 谁干涉,用一句广告语来说:我的地盘我作主。   我俩火热起来,有时晚上就住在他租房里。直到有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 催他赶紧结婚吧,可阿满凑不起结婚的钱,眼睁睁看着要打掉孩子,我很伤心, 又为自己的坚强而感动,一是为爱的种子能留存下来,二是顾不了阿满的薄家底。 我想,日后阿满会为我争口气的,还是一条道上走到黑吧,我向我爸妈要了卖出 自己那份土地征用款,用那两万三千元,加上阿满的三千多元积蓄,买下一套六 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这是当年的房价,你是知道的。接着,我俩办了一场简单 得不能再简单的婚事,你也来喝喜酒了,还当证婚人。那晚,你喝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   没想到,结婚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就像公主下嫁给穷书生。小叔,我从来 没跟别人提起过啊……   珠珠说   梅雨一过,太阳拔开黑云,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而下。   傍晚,凤凰公园里,一拨一拨人,像赶集似的,女人的衣衫减到不能再减程 度,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吸入凉风。夏天来了,我轻装前进,等待那些贪图凉风的 同时又需要驱散身体肿胀的男人。   洗衣埠头边,又见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扎堆,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当中一 位老干部模样的,头戴草帽,像刚从田头指挥双抢回来。他是他们一群中的部落 首领,靠在石护栏上,背向江面,不时挥舞着一只手,声音洪亮,像要发动秋收 起义。我不想跟这些人靠近,因为他们会朝我指指戳戳的。我是闲着无事,才远 远地旁听他们说点什么。这些老人有足够的退休金来养老,跟我们这些来自穷地 方的人比,有种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优越感。我有我的正经事要做,井水不犯河 水。   来找我的男人似乎老远闻到了我的气味。不过,我不敢越界。凤凰桥畔的公 园中心,我私下里叫它一号桥,两头相距百米,仿佛成了我永久的领地,我的同 行从不来抢食,这真是怪怪的。刚开始,我以为整座公园里只有我一人从事此项 工作。我往南走了百来米,来到另一座大桥下,我给它取名为二号桥,后来听到 当地人也是这么叫的。   我发现这一角落无比昏暗,没有一盏灯光,原来是灯罩碎了,没了灯泡,像 似有人故意捣乱。这样倒好,比较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我看到来这里散步聊天 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这说明年轻人爱到别处路灯明亮的公园,城里另有一处像上 海外滩一样长的公园,叫滨江公园,我曾去那儿考察过,里面全是人,每块地连 一枚针都插不进来,跳舞,滑板,夜钓,放风筝,坐画舫,放长明灯,水上步行 球,喷水池,露天茶吧,草地上躺着一对对恋人,横七叉八……那地方太张扬了, 不适合我开展这项工作,主要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我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凤凰公园就不同了,这里的灯光间隔远,若明若暗,比如我正在走的地段, 一片黑。凭着星光映照,我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二号桥边上,有连成一排的黑 瓦木屋,像是临时搭的工棚。两边集了十来位女人,三四十岁模样,打扮得花枝 招展,像一群雀儿开小会,有站着,有女人带了男人从工棚门进进出出,也有女 人坐在自带的塑料凳上,不时向过往的男人吹口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这 种口哨声没男人吹得响亮,像不是从嘴里吹出来的,倒是从阴井里传出的。她们 的目标大多盯着老年人,开摩的的残疾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工装的打工仔,客人 稍有点意向或者说是默默地探测,马上招来她们的莺言燕语,分明是打情骂俏, 挑逗,把自己身上最突出的部位无限放大;在没有男人光顾时,女人之间相互说 着同一种方言,我听出是贵州话,我老公的小店里常有贵州人来买两三元一包的 香烟,一元五角一瓶的啤酒。我不喜欢她们用这种方式推销自己,似乎是在推销 两元店的东西,小贩很卖力地吆喝,顾客大多是贪小便宜的。   我慢慢地走,马上有几位男人甩开了她们,朝我的方位移动。我知道我的同 类恨不得一口吞了我,糟了,刚才我一不小心闯进了母狼窟。   我调转身往回走,加快脚步,可一位老头紧追不放,像老狗似的,我得甩掉 他,就像甩掉一条爬上小腿肚的蚂蝗。我朝一条幽暗的花间小路急走。见凉亭里 没人,我进来坐了下来,拿纸巾擦汗。突然,从我身后蹿出三团黑影,一下子围 了上来,又拽又拉的,这三人分明是狼窟里奔来的三头母狼,要把我的身上撕得 稀巴烂。好在我个头不高,吃了点拳脚,我像小鹿从三头母狼的围攻中钻了出来, 逃到通往小区的仁凤巷,回头看了看,这三头母狼似乎追到了岸边,眼睁睁看着 会游水的小鹿跳到对岸。   我拐进自己的租房,关上门。喘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镜子里的我衣衫 乱糟糟的,上身和下身有点痛,有三四块皮肉瘀青,还好没出血。正好第二天来 了例假,我养了一星期,算是给不是公务员的我放了一次长假。   从此,我不敢越界了,也犯不着,在凤凰桥畔的一号桥我有了自己的领地。 刚开始,我担心我的同类会闯入我的领地,接下来我发现她们似乎对这块领地不 感兴趣。我明白了,她们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个个像没有剥皮的芋头,又把脸 涂得比粉墙还厚,她们是《西游记》里狰狞的妖怪,不敢在亮处现出身来,所以 不会来跟我抢食。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领地里吧,不用招呼,身子往那儿 一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男人自动靠上来。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她们无法比的。 这样一来,倒也相安无事。算起来,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了两年啦。   记得前年初春,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座江南小城。   下着细雨,我打起花伞,走到凤凰桥边,江边一行行桃红柳绿,江中有几只 白鸟站在水葫芦上忽地飞了。我立刻轻轻地念起了读书时背过的古诗“一行白鹭 上青天”……从此,每天黄昏,我轻轻地来了,到了夜色浓起,我轻轻地走了。   虽然我高中没读到毕业,要不是家里供不起,要不是我要嫁人,凭我的读书 成绩,老师说我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常拿我的作文作范 文,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让我朗读。语文老师夸我将来考上文科大学没问题,可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似乎被腰斩了一刀。   这两年来,黄昏降临时,凤凰桥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仿佛它们也是我的 同类。凤凰公园东边就是凤凰小区,我喜欢这里月朦胧鸟朦胧的氛围,来这里的 人大多是中老年人,还有一些正跟大人学步中的小孩。这里的公园长有十来里, 是一种狭长形的地块,像一件裁剪得体的女装,领口、袖口、下摆滚了一层花边, 穿在一位苗条玲珑的女孩子身上。公园最宽的地方不过二十来米,最窄的只有五 六米,很容易将我暴露在人们眼皮底下,所以我选择一块相对闹中取静的地皮。 不过,在小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公园更理想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吃完饭的居民来公园散步,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露天舞场跳排 舞。在没有客人来访时,我也是当中跳舞一员。不过,我离舞场五六十米左右, 站在玉兰树下一人原地独舞。我独舞时,裙摆跟着一起飞扬,那玉兰花也仿佛受 到主人邀请,从枝头纷落了下来,来到我的脚底下,我踩着玉兰花瓣,飞扬起来, 好轻好轻,直到我停下步来,才感到脚下的土地沉沉起来。   我本想趁此活动一下筋骨,好比上学时的课间操,没想到这一招挺灵的,反 倒更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跟我有过交往的客人都称赞我 跳舞时特迷人,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我想这是女人也是我的一个优势。很快, 有三个男人朝我移动,等到一员排头兵捷足先登时,后面一先一后的两位男人自 动停步,作进一步观察状,继续等待,一旦排头兵放弃,第二位紧跟而来。这似 乎也成了顾客们一项不成文的契约。   这位客人完事后,又有位客人打我手机。   我听出这种柔柔的嗓音是“眯眼”,他跟我预约。我储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编名为“眯眼”。   眯眼准时来了,又不想用“中央一套”,还说他洗了澡才来的,似乎作了充 分准备。我引用古语“沐浴更衣”,他对上“为客而来”、“主雅客来勤”,后 一句我记得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说的。他急于表白自己,让我来验看,的确 很光洁,像洗净了的一颗萝卜。我有点犹豫,这是我最后一道门杠,坚决要顶住 院门的。   表面上看,对我的坚守防线,他乖乖地执行了,像士兵服从元帅。“我从不 强人所难的,特别对女人”,他说。这人蛮可爱的。   他在深入浅出,我感到自己因为他而有所需求,需求在增大,最后一道防线 快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了;像被人隔着靴子搔痒,勾不到痒处,我就让他脱下“靴 子”,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真有此意?表示他挺尊重我的,这反倒更激起 了我的兴趣,是我替他一把脱了。   这次他劲大了,弄得我也来了劲,我夹紧了一件宝贝,生怕丢掉。   我像一根木头被涌浪冲撞得浪花四溅,我差点晕死了过去。余波袭来,之后 一轮弯月浮出水面。   我睁开双眼,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地月光,温软得像刚挤出来的一桶牛奶。对 他,我算是连最后一寸阵地都失守了。   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 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 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我解释了一下,他乐了,让我叫他阿满,全名叫陈仓满,还解释说他也是从 农村进城的,他老子给他起这名时碰上了大旱天,缺粮,是盼望家里谷仓的粮食 给堆得满满的。   这名字倒挺好记的。阿满说他在一家公家单位写字的,是招聘工,又解释写 材料是动笔杆的,招聘就是不是正式的,跟正式的比收入差好几倍,家有妻女。 看来,他来了兴致,很想说话。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我不敢东问西问的,一般情况下对于客人我是光听不问的,否则客人会不高 兴的。可这晚觉得他这人很透明,而且也为自己有了破天荒的表现。我也很想说 话,等他一下子找不到新话题时,我就自我介绍起来,说老公叫幺娃子,四川话 中的幺是家里最小的,他很早到这里打工,攒了点钱回家娶了我。又回到水洋, 在西岸的凤凰小学边上开了一间小店。不过,我挺讨厌他在店里摆了两台跑马游 戏机,这是专骗小孩子的钱,这些小孩子让我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在老家 读小学,很需要钱。幺娃子说没了跑马机,小店难撑下去,就别想养儿子了。说 到儿子,我心软了。我见他就是弄跑马机,也只不过赚点小钱,就自个找这种事 做了。我骗他说是在川福楼火锅馆找一份工作,上小夜班……   我像很久没找人说话了,跟老公说不成几句话,就把眯眼当作了传声筒。当 然,他也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晚上必须回到老公身边。   他想跟我过夜的愿望再次落空。其实我有点矛盾,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又 似乎被一根绳子牵着牛鼻子走。他双手摊了摊,有点失望,“等吧,哪天你有了 好心情,我是一呼百应!”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我心里本来堆得有点满了起来,顿时像被腾出一块空地, 空地在扩大。   断了这份心思吧,我像硬着头皮从空旷野地中走回家来。卧室是弹丸之地, 不足二十平方米,然而刚才眯眼,不,阿满,让我饱餐了一顿,这晚似乎够我很 久受用了,懒得再出去找活了,有点累又脑子里像有一群小羊儿在活蹦乱跳。想 着他,又把思维拉回来。   刚才这事对不起老公,又分明是自己把持不住,这事挺为难的。两年前,想 到做这种活,自己还是反来复去想过的,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正 儿八经打工吧,又苦又累又不好找钱,那种用脑子的事如今连大学生都难找,我 也干不了,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再说我们老家的女人出来做这事还是跟旱天闹蝗 灾似的,都心照不宣的,还把小姐妹一个个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老家 给家里兄弟盖起一栋新楼房,骗乡亲们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大伙儿心知肚明,只 不过不戳穿这层窗户纸罢了。这么一想,我就跨出了第一步,有了一次后,接着 跟一千次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生过娃的,做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跟上茅坑 一样,我渐渐知道如何让男人快活,至于我快不快活不重要,反正跟自己老公开 始有过快活后来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跟眯眼做那事还挺快活的,好久没来这种感觉了,每晚客人多时我 顾不上歇口气,早麻木了。眯眼大我十来岁,可他为什么找我这种粗食吃?不过, 许多男人有家有室,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眯眼算是换口味吧?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想跟我过夜,家里老婆怎么办?   阿秀说   我家的日子一直处在跌停板。   酒厂里吃白饭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招进来的人员大多是有来头的,不是局长 的千金就是书记的公子,都瞧着这家老国营了。办公室越添越多,坐办公室的人 比车间工人还多。有了私人办的酒厂,加上乡镇酒厂,这些酒厂越办越红火,国 营老大哥是穷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亏损的红字高高挂,终于挺不住了, 厂房给拍卖了,全部人员散伙了,给每人发了两千多元安置费,办了养老保险。   我成了闲妇,还算阿满有一副好笔杆,被你弄到经贸局政工股,虽说收入跟 在编人员没法比,但这份工资好歹也能养家糊口。物价年年涨,富起来的人越来 越多,我家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市贫 民。我跟阿满的结合错在哪里?其实一开始就是错,是我吃错了桃子换上了一枚 苦果子。   这么多年,只不过我嘴上跟别人不提罢了,连跟你也从没提起过。今天,说 得我痛快起来了——   我俩的话越来越少了,一日三餐加起来难得有几句话,这些话全是干巴巴的 生活用语,这种生活还在一天一天地继续,多没味啊。   这天吃晚饭,我做了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放了一瓶“五年陈”。我开始做 思想工作,主题是劝他上进,目标是尽快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轮工作能力, 局长、书记都离不开你,你不就缺张纸——文凭吗?上党校、电大要呗,读个三 四年,这种地方容易考,你们局长原先不也是初中文化,现在都成研究生了……” 我把话头继续往中心思想上引申,期待拔云见日。   “又来了,开始读老三篇。我一见考,烦恼就来了。”他拿手捂了捂脑门, 似乎这头说痛就痛了。这分明是把我的中心绕开。   “这就是你不长进的老毛病,结婚后我就跟你吹风,吹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改 变。没有文凭,你就当一辈子的临时工……”   “现在叫聘用工”   “那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这理不说地球人不一定全明白,中国人都明白。 你看你,工作要比正式工忙三倍,可你一年的收入要比他们少三成,何苦?你跟 自己过不起不说了吧,天下哪有人跟人民币跟不过去的?”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 篇了,可他就是脑袋不开窍。他只顾喝着“五年陈”,我再次语重心长起来: “文凭是死杠子,不过这条杠,就是你亲爹亲妈当人事部长也拿你没法子……”   “可这种文凭,这些课我年轻时差不多自修过,这不是让我重吃冷饭,还得 连吃四年,把没病的人硬要天天灌中药。没等一年,吃出脑中疯,光荣了。”   “你真傻,天下第一傻。”我觉得刚开始自己是来劝架,他是在寻架,这回 是调了个了。   “我傻,我是傻,可傻人有傻相,不也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美眉。”   “这话说给小姑娘听听,也许会把她晕倒,可我早过了听这甜言蜜语的年纪, 这话你不止说一遍了,我早已心如枯井,起不了半点浪花。”   “好吧,我不甜蜜了,我饱了,该走了,你的老三篇,早读透了。”他采用 逃遁术,这个老兵油子。   于是,我采用冷战术。说孩子都两岁了,占床位了。他说,懂了。分床睡的 那晚,他接了我递来的被铺,自言自语:“亲爱的新被子,今晚起,你是我的新 娘子,老相公要跟你同床共眠了,我原先的娘子成了画中人,认了吧,画饼充饥 吧!”   我本想走短线,没想到一分床还真成了长线,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的生活进入大熊市,死气沉沉的。他回到家,把家当成旅馆、饭店。吃 了饭就外出,夜深了回来睡。每天我俩的话越来越少,只差没打哑语了。   连我两周岁的女儿也觉察到了。那晚是她生日,女儿还说不成完整的话,吹 完蜡烛,可她用这双小嫩手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我俩的双手拉在一起,三双手 合拢了,我顿时像遭三千伏电击一样,涌起一股股暖流。亲爱的女儿,你这么小 就读懂了大人之间的隔膜,用你的善良和纯真来修复你爸妈之间的缝隙。我是有 点回心转意,准备强拉出个阳线,可不好开口,不知怎么搞的,这分床睡反倒习 惯了,就像跌惨了的小散户,见到大熊市有只龙头股在冒泡水,见怪不怪的。这 样的穷日子过下去,很快把女儿的善意给淡化了。   小叔,你是受我尊敬的长辈,当着你的面我都承认,阿满是个好人,这世上 为什么这些好人不能发达起来,眼看着那些胆子大的步子快的人成了暴发户,他 们挖出一桶金后,又大张旗鼓地开采起金矿来了。而我家的日子一点浪花也没有, 虽说阿满这点死工资,除掉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能剩一点,这点钱跟我的小姐妹 们比,我家真是小孩子玩过过家。我成了闲妇,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来的闲 情,成天胡思乱想,就想我家什么时候起死还生,不说跟小姐妹家比,差十万八 千里吧,至少差百里还说得过去吧,总不能让我连见小姐妹都没有一点儿胆气吧?   别指望阿满了,我就自己另找路子吧。我炒起了股票。先头赚了二十多万, 很快缩水成五万多,我心情糟透了。越发看阿满不顺眼了,心里窝着熊熊烈火没 地方发,可阿满偏偏来烦我。   跟你明说了吧,你是过来人,我们家这点破事也没什么见不得阳光的——   我当然知道男人的需求,我知道他憋不住了,才要跟我做那档事,我实在没 兴趣,他要找快活,可我要这种快活的劲儿一点也没有,他这不是给我找烦吗? 我就一口回绝了他,我知道自己不好。他不高兴是应该的,但也奈何不了我。有 时,他提早下班回来,趁我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前,一上来就死抱住我,我实在推 脱不了,让他做,可他又做不成,他心里肯定窝囊透了,我正没处出气,骂他是 废物。他气得像是扔出来的炸药包,恨不得把门也炸飞掉,气呼呼下楼梯了。   要不是女儿,我俩的关系其实早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跟鸡搞上了,还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珠珠说   早上,起了浓雾,到了午后才化掉,下午异常闷热,吃晚饭前一阵雨夹冰雹 之后,西北风呼呼地来了。   突然寒冷起来,公园里的露天舞场停了,这地方一下子萧条又死静下来,凤 凰桥边的那一株株柳绿桃树春天时多么地娇艳,而此番光秃秃的枝桠像失血过多。 这些老年散步族只余下四五位还在坚持,领头的老干部竖起衣领子,边走边报告 最新国际国内大事,神采像被冻僵了的茄子。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这伙人到了凤 凰桥边各自散了。这些“老茄子”呆不住了,怕被冻伤了。   这种鬼天气,我当然也不愿自己是一根冻茄子,何尚不愿是一根热狗,放在 暖暖的保温瓶里。继续在自己的领地里,来回走一趟吧,边界,二号桥那边的十 来位同行射来凶狠狠的目光,骂街的话像脏水一样泼来。看来今晚的生意很难做, 鬼影都难见到,我决定草草收兵,赶快回到保温瓶似的被窝里。   几团黑影将一个走路摇摆的老头围住,接着那老头甩动单桨一样的拐杖,从 这群母狼群中突围出来。这次我离边界较远,免得再吃二遍苦。   等到了一号桥边,这位跛脚老头似乎迎头追了上来,身子像被风吹斜了的一 株老草。他每晚必到公园,即使刮风下雨也会带上雨具,今晚的他像是汪洋中的 一条船。我折转身向仁凤巷走去,身后传来单桨击地的“扑扑”声,这声音的频 率在加快,向我靠近。他是我的一位老熟客。   他跟在我后面,用胳肢窝夹住一柄拐杖,侧身贴着巷道用手扶着墙根一步一 步走来。   进了我的房门,我借了半只肩膀给他搭手,他的手劲有点大,我肩头火辣辣 生痛,我得忍住,为了这单生意,也是第一笔可能也是今晚的最后一笔。   这老头怕有七十岁了,黑不溜啾的,身体结实,像一盘搁久了的石磨。   他找我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粒蓝色的药丸,然后滚身到了床上,像死人一样 闭上眼,而双手却一刻不闲地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一头没了牙的老水牛在草地 上来回舔动,从扁瘪的嘴巴中传来一股股潲泔水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对我来一点 也不新奇,就像老家四处可见的猪棚。   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获得一种力量,可能他在慢慢找回丢失了的 一把开门钥匙。我给他时间,这位跛脚老人每次多花钱给我补偿时间,他说他不 缺钱,他缺快活,顶多能再快活几年。他还修好了我这里屋门锁,那是我不小心 忘了带钥匙,正在洗内衣内裤,等到我想起来时,该死的一股风把门关上了,我 用一把螺丝刀撬坏了锁,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反正还有一道外门。那老头第一回 跟我做那事时,被他一双贼眼瞧出来了,他掏出一根掏耳屎一样的钥匙,转动一 下门锁,就像骨科医师把病人扭歪的脖子扳正了。他说我锁里的一颗弹子脱了。 我问他是……他接了话,说“不是小偷,是修锁王”。他那时的表情露出一股得 意劲,跟没吃药丸前完全两样。   在我快要打起瞌睡时,我感到那老牛活泛了起来,他想快活了。这是我要为 他也为自己正式启动工作时间。开头就像家里来了客人,需要主人掸掸桌子,扫 扫地,拾掇拾掇碗筷,然后期待客人有好胃口。不过,我很害怕这些老人,特别 是吃了这种药丸的老人,电视里常报道这些老人玩过了头,一头栽在按摩床上。 那跛脚老头说他没事的,只吃一颗,还说别的死老头太贪心了。我知道他吃的是 伟哥,听说价钱很贵,看他的样子不在乎这点钱。跟我办事的人员中,有不少老 头,我看上了他们不小器。这跛脚老头怪可怜的,说他只一生只跟一个女人睡觉, 是他老婆,可连老婆也先他而去了,现在政策松动了,为了换一种滋味,花这点 钱很划算。第一次完事后,跛脚老头说要感谢我,是我让他获得了重生。弄得我 也想搞笑,看着他的跛脚,又看看他水土正在流失的秃头,我似乎回到古装戏里, 一位弱女向大人作揖告饶:“虽说民女有功受禄,可把全部功劳归于我,民女怕 是惊受不起,也得叩谢大人对小女子的抬爱。”跛脚老头像受妃子恩宠似的,抖 索起来:“不不不,那你说,要把另外的功劳给谁呢?”仿佛沙漠里奇迹般地长 出了一处绿洲,一只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见了,欢快地摇着铃铛奔来。我用手 “扯”了下的“驼唇”,说:“你老真有福啊,老骆驼赶上了吃嫩草的好时光 哇!”那跛脚老头笑掉只差没接不上最后一口气来。   遇到我,多数老人家从容不迫,他们就像见惯了风月。这位跛脚锁王也一样, 他似乎在慢慢地搓着一把钥匙,每个齿眼都需要精雕细镂。我听从他的吩咐,他 可能需要从各种角度来打磨钥匙,这么一来,需要耐性十足。“我需要慢慢受用, 人总要死的,双眼一闭,什么都化为一股汽,趁没化为汽前,不可把快活一下子 用光喽……”我像个边干活边听主人说话的丫环,“嗯啊”地应着。他继续快活 着,我没有,也不在乎,只想到这钱给我家生活带来的改变,又转而想着这位在 我身上动来动去的老头子,几年后变成一具腐尸,或是化为一蓬烟,我闻到了烧 骨头的气味。   大概他看出我有点分神,他的脸皮有点拉紧。我立即投入协作之中,得罪了 一位客户,等于砸碎一口饭碗,我需要每天有不同的饭碗,因为这些饭碗不是天 天送给我来盛饭的,何况这是一口虽破了角但具有古董价值的瓷花碗。这点我是 大大的明白。   这桩活很耗时间,而我又来不得半点急躁,我很累又用心地配合着,表示很 投入的样子,用“哼哼”声来驱动他的工作进度,这跟晒谷场上的花脚蚊子声音 相像,但要拉高声调,太低了会让客人真把我当成蚊子,反而会起到负面作用; 同时晃动我的肢体部位,传出季风摇动果树的景象。这么一来,就有了声音和色 彩,那老头的耳目有了鲜亮的画面感,受到视听冲击,内心掀起风暴,他的耐力 受到抵消。   最后,锁王用力一搓,这把老钥匙打磨好了。我赞扬这把老钥匙抵得上十把 新钥匙,他回谢“受用”,接下来乖乖地多付了三十元钱,还呵呵地笑。   我收起一张“老人头”说,不用找了吧。   那老头说,我不欠别人,别人也休想欠我,这二十元等于搓一把铜钥匙的钱。   我捶他一下:老鬼!   他脸笑成大麻花:下次若是你家的门锁再坏了,找我,免费!   等他一走,我就把被窝底朝天,把红色的床头灯关了,换成日光灯。打开窗, 外边一片白花花,亮闪闪,起了霜露。冷风呼呼地进来,快点带走老头留下的酸 腐气吧。   我像累倒了的一头牛。刚才被老农民抽着鞭子,耕了好几亩地。我和衣躺下, 迷迷糊糊起来。   一觉醒来,有了精神,但身上有点发烧,怕是被寒风吹的,小挂钟的指针快 到十点了。窗边的帘子不那么晃动了,对面是邻家窗台,一排盆景里的仙人球上 了霜露,越发亮了,霜气像烟一样从刺球中升腾。   我回到床边,嗅嗅被子,总去不掉一股腐臭味儿,我换起新被套,闻了闻, 是肥皂香的气味。这时,有个熟客打我手机,说来我这,被我一口回了,说肚子 痛。那客人特奇怪的,说我例假刚走了没几天嘛,我说又来了,不正常了,他还 在嘀咕,怎么说来说来了呢,我就一把将手机合上了。   我突然想犒劳犒劳自己,每晚像架绞肉机一样转动着,是为钱而转,也为我 哥哥娶亲而转,我身上的这架机器不知疲倦,劳苦功高,今晚就让它按我的心思 来转吧。   我有了不回家的冲动,而不是一人睡。对,且把这儿当回家,留宿,跟眯眼, 不,他叫阿满。   幺娃子说   我那婆娘说是在川福火锅馆上小夜班,那是唬人的,开头老子硬是信了。   到了大热天,这火锅馆那门子的生意,她说有吃炒川菜的,还卖龙虾。老子 想了想,也信了。反正她有活儿做,老子也犯不着恁个辛苦。可老子又不是傻儿, 婆娘后来隔几天不回家睡,老子起了贼心。   出了那种事,老子晓得她在外头有了人,有了龟儿子嘛,麻上了。本来也没 啥,这年头我们男人家找钱好辛苦哦,女人家出来做做这种事,只要想到回屋头, 把票子带回来,我们男人家装个睁眼瞎算个啥。没想到,我那婆娘跟那龟儿子生 起病来,这病是要命的病,我想那病怕是早传给我了,现在没查出来不等于将来 没事。   啥珠珠,那是唬人的,我婆娘叫王三妹,别以为披上狐皮就当我认不出母狼 了?听三妹说,她娘生她的时辰是早上,田里长露珠,没想到这花名倒派上用场 了,用来勾龟儿子了,嘿,珠珠,跟琼瑶片似的。   婆娘天天换衣裳,抹得香喷喷的,我是老远闻着了。那打工挣来的钱哪能经 得起这般折腾。开头三妹说,我们打工的怕被人瞧不起,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 子想想臭打工的摆啥子谱。我就不跟她摆那龙门阵了,没这闲工夫。小店那一摊 子的事都整得我一天到晚脑壳痛,放学时,这帮学生娃来了,老子忙得连拉屎撒 尿都在屋头里。   出来干啥?还不是让屋头人有饭吃有钱花?老子早早到水洋打工,管住了自 个的嘴巴,能留下几个子儿?跟她结了婚,还是一下子掏空了。还好,老子看准 了这块富得流油的宝地,租了间小门面,这地段属于城乡结合部,又是工业区, 有点三不管地带。本来嘛,开小店算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一个月能净挣个千儿八 百的,比打工稍强点,也不用看老板眼色吧。可你说说,这点钱老子也得出去寻 寻开心,我不是猪狗,就是猪狗总有发情期吧,我是个男人,婆娘不在身边,憋 得难受了总得找个女人“放放水”。好了,这钱又出去了。老子也不是死脑壳, 看好了这所小学堂,进了两台跑马机,没想到这些学生娃粘上了不肯歇。我当然 晓得这门道早晚得出事,可赚回了机钱,老子想整大的,又添了一台机,万一给 没收了,赚回了本钱就不怕蚀本的了,大不了再添呗!   三妹来了,老子想,这下好了,用不着找野食了。可她总看着跑马机不顺眼, 火气大着呢,让我趁早把它扔到江里了,说是害娃儿,害了这些学生娃等于害了 自家的娃。老子说,这些哪是自家的娃,你生的?养得起嘛?她眼泪就叭啦啦地 掉下来了,还来劝这些学生娃不要玩机子了,害得老子差点捶扁了她。她来了气, 让我别碰她。别的事还能受得了,这事啷个扛得了,我的妈呀,老子哄个半天, 她就是不理我。正好有个学生娃放了学玩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结果家长找上来, 先把娃儿打了一通,还朝我一顿臭骂,拿砖头砸机子。他没砸,听见屋头“嘭嘭” 几声,老子冲到屋角里,是我那婆娘拿了一把榔头砸开跑马机了。这下好了,那 家长消气了,可我来气了,夺回榔头要砸我婆娘,她把脑壳递了过来,砸吧,砸 死了一了百了。我说,老子真的要砸了。榔头刚要落下,却走偏了。我咋喊起 “三妹子”来喽,狗日的,榔头砸在自家脚板上,痛死老子喽——   要说真要砸三妹,我还真舍不得,想当初我相中了她,她没嫌我,她家里人 提出要换亲,替她哥换。她硬是没读完高中就过我家门了,说她哥哥的亲事由她 妹子来想法子,这账算是她欠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她跟了我,说看上我外出能吃苦挣钱,脑壳活络,可我来这里干了恁个久, 她哥哥的亲事还是办不成,这账驴年马月还?   等到娃儿大了,三妹来了。她一来,为跑马机的事闹得我两口子不愉快。现 在机子给砸坏了,我折了点血本终算退给卖机子的,还好那机贩子是我同乡,说 这机子还俏着呢,幺娃子,这赚钱的买卖不做,你是傻儿啊?   我是傻儿么?我回来跟三妹说。她说,最傻也犯不着害娃儿!我来找份活做 吧,免得你又犯傻。我晓道她为哥哥娶亲事,晚上念念叨叨的,跟念老三篇似的, 还是记着这笔债,恨不得立马把身子赎了来还。   她这是犯糊涂啊,你看她干的那种事不说,还带了病来,这病要命啊,老子 哟!   阿秀说   眼看着他是朽木不可雕,我是后悔药难吃呵。   月初,阿满把1600元工资交给我,算是他尽到了责任,万事大吉了。   “每年工资涨一点,再怎么涨也涨不过物价,按现在来买我俩结婚时六十平 方米的商品房,得花三四十万元。”我说。   “那不赚了么?”他躺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   “这说明我们家别的一文不值,只有这破房子还值点小钱。”   “这正好说明,在长线投资上,你有战略目光。”   “就别吹了,我没目光,股票给缩了水,还有你这只‘老股票’,缩得都快 出骨头水了。”   “股票缩水是暂时的,要沉得住气,韬光养晦嘛,慢慢从小猪崽养成大肥猪。 我这只‘老股票’,怕是没指望了,一辈子扶不起的阿斗。”他翻看砖头厚的 《三国志》。   “你说的是什么话?”   “中国话。”   “没心没肺没血气的话,不负责的窝囊废话。你就不横向比比,看看我的小 姐妹们,哪家的生活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有轿车,有一家还有两辆轿 车,夫妻俩各开各的。我是够寒酸的了,几十年来如一日,从骑自行车,到现在 只不过换上助动车。我哪有心思跟小姐妹们玩啊,这日子过得够霉气的,不把— —”   “又怎么啦?”   “不把这家拆了,算是我对得起你爷爷的爷爷了。”   “在你面前,我不是天天夹着尾巴做孙子吗?还要我怎么样?我对你惹不起 还躲得起。”他闭目养神起来,像驼鸟一头扎进沙丘里。这是他对付我的另一个 高招。   在外人看来,我跟他的日子虽过得紧巴,但还是恩爱的,这些都在公开场合 假戏真做,连我娘家人都看不出来。我妈常说,这女婿是穷了点,没啥能耐,可 跟女儿过日子还不错,一辈子就这么过吧,人生过得很快的,这不,我跟你爸结 婚快四十年了。我那爸妈哪知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哇。   最大的若也不能苦了孩子,我看阿满成不了器,总不能孩子也成了扶不上墙 的泥?除了接送孩子,我差不多成天窝在家里,重点抓好女儿辅导功课。我让阿 满也用点心吧,他喝了点墨水,可他才辅导了屁大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反而说我 是拔苗助长,是笋儿就是压在乱石岗里照样会蹦出来,长成一株参天大竹。还挺 有词的!反倒是我成了无赖。   他撇下女儿不管不说,说自己上班累了,散散步,调节调节,明天才有元气 干工作,万一身体垮了——   气得我说,你倒有这份闲情逸致,看看人家都成了欧美了,我们家还生活在 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之中。   他是脸皮厚得扎不出一丝血来,还笑咧咧地说,人各有活法,人比人气死人, 自己痒在哪儿只有自己知道。又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榻了,这屋子还成屋 子?   这话分明是指我成了吃闲饭的。我来了气。   他连忙说,你做家务带孩子也是一份工作,很辛苦。   这才像人话,多少让我消了点气。我跟他不离,只不过隔着一层皮,这层皮 薄得像女儿的一张作文纸,稍微碰到一点尖东西,就破了。我想,阿满也心知肚 明。所以,每当他对我提出过分要求,而我不愿意时,他只不过虚张声势。我知 道,这对男人来说是很伤自尊的,可我确实不想给他这方面有所照顾,再说我实 在没有这个兴趣,所谓牛不喝水不可强按头。正因为他这样,我才觉得我俩的这 层皮还没给戳破。   每隔个把月,他还是熬不住,有时他挺可怜的,不知是不是装的。有一次, 在我准备出门接孩子时,他回家了。他进了卫生间洗涮一下,然后趁我不备时抱 住我,说他想着画中人自慰多了,好比口干了喝盐卤,越渴越想喝,让我做做女 婆萨给他洒洒甘露。   那回说得我当自己动了凡心,且当普渡众生。可他非但屡屡成不了事,反说 是我一手造成的,是不正常的夫妻生活给害的。   “好比栽的花,成天不浇水,突然有天猛浇水,这花哪能受得了。”他还挺 有词的。   招来我一顿臭骂,骂他自己没用了,还怪罪于我。只有骂得越凶我心头才解 气,听到我骂他没用了,他顿时像死鬼一样,脸色煞白。   我想,他看来是真的不中用了,倒省了我的麻烦。不过,他才四十出头不会 这么快没用了吧?我看到一本传记,说一位伟人七十岁得子。可能男人跟男人之 间是有差别的。   城里有几处红灯区,街头巷尾的鸡店比公共厕所还多。阿满会不会上那儿解 决出路?每到年底,他向我上缴一笔奖金,除了年终奖,另一笔是单位给的新闻 报道奖,多则万元,少则几千元,这笔钱上贡时我是查不出漏洞的。他会不会私 设小金库,用来这方面的开销?我不能替他解决问题,他自找出路,这样也好, 也犯不着我操心,眼不见为净,只要他不带来病,即使有病也传不了我,反正不 过这种生活。随他去吧!   有晚,我看完了电视剧《闯关东》,快下半夜了,我见他才进家门。隔了几 晚,又是这样。他常跟一批酸文人喝酒,有时天亮才回。他需要借酒浇愁,男人 总得有个去处。   懒得去想。也没心情。   等我想到时,他出事了。   珠珠说   这晚,跛脚锁王走了。霜露降得很大,外边地上一片湿乎乎的。   我怎么想起阿满来了,一想到他就想得钻心入骨,要命了。   接了手机之后,阿满来了,听到他的敲门声,我心跳得要命,脸热得要命。 这种感觉久违了,就是跟幺娃子好上后也难得有几回,现在没了。对幺娃子,我 就像老师布置给学生的一道作业。而今晚我像新娘子坐在洞房里一样,真是怪怪 的。   比起跛脚老头,阿满对我来说是两人一起去一个风光迷人的地方旅游,缺一 不可。   可是,这回阿满跟不上我,他可能没有喝酒,可能还是别的原因。上两回他 借助一点酒力,进展顺利,可这回他才跑出几十米就掉了队,跑不动了,可能需 要领先一步的我调转身,与他一起跑。他还是跑不动,蹲在地上,回到起跑线。   “这些年其实我有苦难言。有老婆跟没老婆没什么两样,落下这病根,所以 我来找你,本来吃一帖药缓解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治断病根,当然离不开你这个 医生了。”   我笑了,为自己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我本来把他当作男人这方面的同类,只 不过他留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我像个女大夫似的,装腔拿调起来:“阿满,我 知道你病在哪儿?”   他像洗一颗搁久了的冻僵了的萝卜,我变成兔子的嘴巴,嘴巴里的这颗萝卜 渐渐有了温度,开始慢慢长大。他说这下子萝卜种回到温乎乎的泥地里,很快来 了生气。   兔子用不着张嘴巴了,跟另一头兔子一同奔跑。两只兔子同时蹦跳起来,听 到风的呼啸,空谷的足音。   我俩身上的汗气渐渐消退下来。   阿满说:“我的病好了,是你的功劳!”   “怕是一个疗程刚开始,你病得是有点重,你老婆一点也不知道?”我说。 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她对我够好的了,没有离开我,我的病不想再给她添成心病。谢谢你!我 好多了,得回去了。”阿满要从暖暖的被窝里出来。   被我拉住:“不是说好一起过夜的吗?”   “对不起,我是想留下来的,终觉得对她不好!我这病日后还得靠你治,呵 呵。我很开心,觉得自己的病不像你说得那么重。不过,我刚才老觉得你不像大 夫。”   “我也是个病人,就当跟你一起泡温泉浴。”我嘻笑起来,松开了手,他来 吻我。   “不如我也回家吧,一起走吧,反正这种鬼天气很少有人看到的。”   我很想跟他肩并肩走,他挽起了我的手,我像回到了小孩子的年代。我俩向 公园里的花木丛中走,在这个银白的小世界里。   他突然不走了,说多呆一会儿。我们相拥一起,像在一个白玉砌成的宫殿中, 谈情说爱。   他的话说也说不完,讲的全是他的往事,有跟妻子跟女儿,还说到他有次找 野食吃,他却病了,无成以事,那位东北妹嘲弄他,要按进门次数收钱……他似 乎话闸子关久了,一旦打开,就从心田里汩汩流淌出来,带着他热热的体温。   “我这么一个脏人,还值得你这么疼。”   “我没觉你脏,倒是我。好吧,我们俩都脏,脏人对脏人,所以都不脏。”   说着说着,我俩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两人同时醒来,四周全是冰霜,他的头发上凝结了一绺绺霜气。   我头晕乎乎的,重重的,他跟我道别,可是我俩都站不起来了,我全身发热, 我俩互探各自的额头,烧得跟火盆里的炭一样。   幺娃子说   我婆娘做那种事,被我发觉了。别以为我真是聋子、傻儿。狗日的。   她到水洋跟我过了三个月,到了夏天,她说在川福火锅馆上班,有晚我关了 店门去了,火锅馆里压根没有她,服务员说没有一个叫王三妹的。   我摸到了凤凰公园,碰到二号桥那边的十来只贵州鸡,我以前玩过几个,她 们以为我是找开心的,我左看右看没见我婆娘,我对她们没有兴趣。   有个遵义鸡说,凤凰桥边有个新鸡,四川鸡,生意好得不得了,可她是只病 鸡,当心烂掉你的鸡巴。她们一阵浪笑。   这倒提醒了我,我像个特务一样往边上抄,近了凤凰桥,果然是我婆娘站在 舞场对面,那里有颗大树,她的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有男人靠近她,她领了人 一前一后拐进小巷,又拐向小区。直到她跟男人进了门。   我回转身朝二号桥走,逮住一只贵州鸡,就跟她进了屋,一下子将她的裙子 扒下,她傻笑着说,这么急啊,大哥!我差点把她的花裤头扯破了:急个锤子, 老子要整死你。算是扯平了。   回到店里,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存折,钱只剩三百多元,又看到一摞汇款 单存根。老子哟,这汇款加起来有两万多,只有三张寄我家的,其余全汇给他哥 的。老子找她报仇的心思全跑到太平洋去了。   等她回来,我来了气,这气用在抱她亲她。我婆娘说,咦,这太阳从西边出 来了,像个多情郎君似的。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今晚想死你了,我的亲婆娘!   明儿吧!她倒床便睡:我累坏了!   好吧,我晓得,你工作很辛苦!功劳太太的!   阿秀说   早上起来送女儿上学,阿满的房门开着。他没在床上。   喜羊跟我说,爸爸是条大懒虫。   我骗女儿,可能你爸睡在朋友家了。   喜羊问,没给你电话?   我说,给过了。我怕女儿问起来没完没了,我俩的冷战我不想再让女儿看出 来。至于他真的睡在哪儿,这事我不关心。再说他夜不归家,又不是大姑娘上轿 ——头一回。   等我回家搞完卫生,洗完衣裳挂了出来,我接到他单位办公室的同事电话, 说阿满上哪去了,局长等看他写的报告。我只好说,他怕是昨晚喝醉了,醉到哪 里去了?   下午接女儿前,这回的电话是你——小叔,打来的,问东问西,我确实答不 出个所以然来。你说,你是阿满的老婆都不知道哇?只听你最后说,糟了。我为 小叔的前句话有点生气,可后一句话让我紧张起来。我想起前不久,我跟阿满有 过一次更大的争吵,那是我说他成天混日子,眼看女儿要上小学了,如今孩子的 读书费用很高。他来了气说:我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血都给抽光,如果我的血能 卖好价钱,我全卖了。我说:这种不成器的话别跟你女人说,如果你都卖光了, 还有你吗?他说:我早想把自己都卖了,不剩躯壳,可我又不想卖,否则我女儿 吃什么?   那晚,我睡不着了,那是阿满没回来。早上,你又来电话了。这回我听出你 十分焦急,还说要报警。   我还是答不出来,这回的问题似乎是有点大了。他该不是一下子把血卖光了?   我曾经咒过他,说他这样混日子,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可他嘻皮笑脸的, 说他怎么舍得抛下你娘女俩?这意思是他是想死也死不成。我承认我咒过他,但 那是气话,如果他的真的走了,我成了罪人不说,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不 想跟他过,也用不着怎样……   会不会阿满真的走上自绝之路,他的灵魂飘到哪里去了呢?   珠珠说   我吐了,他也吐了,吐空之后还在吐,全是清水。   被窝里是我跟他,像两块烧红发烫的铁板。先是身上全是热汽,后来没了热 汽。刚开始发热时,我俩怕热,掀开被子,之后是怕冷,捂上被子。昏沉沉地睡, 又醒来,只感到天色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除了喝点开水,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连 那碗方便面也没有吃掉一半,给冻成一块面疙瘩。   阿满问:“你好点了吗?”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俩同时答。   “我怕是要死了,倒也痛快。”阿满说。   “我不想死,我还差一口气就还完债。是我哥哥娶媳妇的债。”   “这债可真怪,向你哥哥借过高利贷?”   “我答应过,替我哥哥娶个媳妇回来。做人要讲信用。”   “乖孩子,可不小了。”他说,我笑了。   跟他呆在一起,我想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这笔债还得差不多了,我哥 哥定了成亲日了,正月里办。现在愿意跟你一起死了。可我又舍不得儿子,他还 小。”   “此事古难全。”阿满浮出一点笑,这笑似乎耗掉了他很多力气。他说: “我们俩该不是演一部好莱坞爱情片?”   “可能是新版的琼瑶剧。”   “挺美的。这种死法我算是找到了,很黄很刺激,可能要上大报小报娱乐版 头条了,可能我小叔写成小说后,要拿鲁迅奖要拿诺贝尔文学奖了……”   他还有这心思开玩笑,都到什么时候了。我拼出力气想给幺娃子打手机,阿 满呶了呶嘴,那意思说不用。   我问他,是不是死得很难看,闹得满城风雨。   他点了点说,会的,不会的,会好起来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见窗口涌来亮光。   听到外门插钥匙的声音。里门虚掩着,推门进来的是幺娃子,还有跛脚老头。 两人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我俩,老头晃了晃掏耳屎一样的万能钥匙,对幺娃子说: “我说,这回上门开锁费,全免了。”老头急急退出身来,走了,拐杖拄地的声 响渐渐远去。   “动手吧,幺娃子,反正我跟他快要死了。”我说。   “不,该死的不是你。”他张了张手掌,在我看来是捉小鸡的鹰爪。   我说:“他很苦,跟我差不多。他有老婆等于没老婆,所以我来给当一下老 婆,我给成千上万人当过老婆,都是我的错!”   “你是我的婆娘,他算啥?”   “他当我是他老婆,还给我钱。我缺钱,做他一回老婆,好给我哥哥找老 婆。”   “不用说了,这我全晓得。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好多了,你很辛苦,还 给我家寄钱。”幺娃子掏出了汇单存根,撒了,像席大的雪片落到床前。   “兄弟,是我的错,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会睁一只眼,我很想死,怕别人 看不起,现在好了,谢谢你……”阿满眯起眼。   “错了,兄弟,我是来救你的,还有你…就算我俩…的老婆。来,我先背婆 娘,再背你,上医院,这病拖不得。”   阿满说   我以为我俩得的是重感冒,大夫量了体温也这么认为,给挂针吃药。挂了两 天,高烧仍然没退下来,幺娃子递来的饭菜,我俩都没有一点胃口。这病怪怪的, 连我小叔也跟我犯起猜疑。   生与死的问题常常让我很为难。我曾经幸福过,一个进城的山里人,娶到了 城里这么漂亮的阿秀。上天怎么就这样把她赐给了我呢?结婚那天我想。   我拥有了她,很不容易。她渐渐地不理我,我知道责任在于我。看来这次的 毛病会要了我的老命。我这命不值钱,可别害了珠珠。我怕是得的是艾滋病吧! 记得跟珠珠前,我跟一个按摩女睡,她让用套子,我成不了事。要取掉套子,还 答应给加钱。会不会是那次给传上了,听说这病有潜伏期,听说得这种病的人你 传我我传你,越传越多,这可害了珠珠。   我死了不要紧,只不过得这种病名声很臭,我女儿今后怎么做人?她将来靠 谁来养?   我这一死,或许对阿秀来说,获得轻松,她终于解脱了,我知道自己这是一 种极不负责的态度,可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阿秀,阿秀,对不起,是我害了 你。   ……   陈家麦说   我叫陈家麦,我就是阿满的小叔,他早年在酒厂的这份工作是我给介绍的。 作为县报特约记者,还有业余小说家,我对本篇故事的真实性负责。   我来到医院201病房看望侄子,碰到本篇故事中的另三位主人公,四人都向 我倾诉,这是在阿满和珠珠以为自己得的是艾滋病后。本着对读者负责任的态度, 我得讲完故事——   后来,阿秀到了医院,才知阿满有这么大的隐痛,她抽泣了起来,责怪自己 是将阿满一步一步推向死亡,她向阿满求得宽恕。而阿满反过来让阿秀宽恕他, 说他耽误了阿秀的一生。   201病房里,另一对夫妻向对方求饶,珠珠说她得的病,可能会传给幺娃子, 而幺娃子翻出了一桩桩以前不光彩的事,说婆娘的病是他传的。总之,这四人全 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在一片求饶声中,进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大夫,摘下口罩,拿了一份报告单, 说:“别哭哭啼啼的,安静,安静,不会死人,你俩得的是,过去是要死人的, 现在是不死人的,拖久了也会死人的,中医叫伤寒,西医叫伤寒杆菌……”   尾声   这天傍晚,凤凰桥中的妻桥突然断裂了,而令人惊奇的是断桥的部位跟夫桥 相近,所幸无人伤亡。   当地一名资深的工程师当即发表看法,说夫桥之断,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身 上,是民族仇恨;而妻桥是自然断裂的,这桥年纪也老了。   这位工程师姓赵,我们都叫他赵工。赵工认出我爱写新闻报道的身份,跟他 乡遇故人一样,说政府要出资修复双桥,凤凰桥是国家级历史保护文物嘛。他似 乎很健谈,对这座桥有满肚子的学问,不吐不快。   关于妻桥之断,在我们小城民间又形成多种新的传说。但我从一位目击中了 解到:一只飞鸟站到一个桥石栏上,这节桥梁突然断开了,那鸟快掉到水面时, 往上腾飞,惊惶而去。这位目击者还为断桥之事写成一首诗史式的长诗,有一千 多行,从南宋建夫桥起始。我从这位诗人的博客上看了,诗中没有写到本篇故事 中的事。我侄子跟珠珠的事在医院医护人员中有了一小部分流传,更多的内详外 人不知,他们顶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算不了什么,一阵风似的过了。这年头 报纸社会版每天登的风流韵事和烧抢杀奸,比这生猛多了。而我对这起事件知根 知底,作为业余小说家,我也常常感叹:现实要比小说精彩多了。所以,我还是 忠实于这事件的始末。接着说吧——   凤凰桥双桥已断,好比凤凰断了双翅,过桥的行人只好绕道到凤凰二桥,即 1987年造的水泥桥,又称二号桥。   过了半年光景,凤凰双桥的断桥处已合拢复原,但夫桥仍不向行人开放,仅 作观览用途。   春色已深,逢五一长假,我从桃红柳绿掩映的凤凰公园来到妻桥新修处。看 到阿满和阿秀牵着女儿喜羊从桥东走来,另一家三口从桥西走来,是幺娃子和珠 珠,手牵着九岁模样的儿子。两家合在一起。幺娃子跟我说,他一家明天回四川 老家了,不想出来了,就种种地、养养猪,好好过过小日子。珠珠让我们叫他真 名——三妹,说她哥哥定在大年初八结婚。到时候,仓满一家,还有小叔,都来 四川喝喜酒。   在桥中心,这两家六口第一次走到了一起,亲热得像一门多年未相往来的远 房亲戚。   阿秀跟三妹说,多亏有了你。   阿满递了一根烟给幺娃子说,空了回水洋看看凤凰桥,就住他家。   在我看来,经过这起事件后,两家的关系反倒融洽了。这种结局既出人意料 又合乎情理。   妻桥上,有几位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正在拿仪器和标尺作测量。赵工跟我 说,大记者,明天要举行竣工剪彩仪式,县委书记县长都来,修复工程提前了五 十八天哇……   上头版没问题,辛苦啦!我笑呵呵地说。   我拿出相机,让这两家人合个影,算作留念。两家人都说好。   按快门时,我让六人喊“茄子”,都喊了。两家小孩喊得最起劲,还摆POSE。   一对新人上妻桥拍婚纱照,新娘子穿长纱裙,随风撩动,新郎穿燕尾服,像 只大企鹅。梳了一根辫子的摄影师像个电影导演,旁边有一个帅哥和一个美眉各 拿着一张反光板朝向新人,看上去像拍电影似的。这对新人似乎还不能完全进入 角色,表情动作有点夸张,摄影师作示范,诲人不倦似的。   赵工跟上,对这对新人作进一步启发:凤凰桥,最早只有一桥,叫凤桥,抗 战时又造了一桥,叫凰桥,合称凤凰桥,缺了一桥都不成,好比凤凰断了一翅。 这双桥,民间又叫夫妻桥……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