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西行的1085次列车   第十一维   我检查了行装,回望一下卧室。一间陋室,无油画,无流行色,无偶像画, 灰白的墙散发着单调的味道。一个随岁月碾动的白炽灯,没有鲜艳的外罩,织满 了细小的微尘。那张铁皮书桌上,只剩下几本破旧的书。   忽然发觉,将要奔波的双脚无法移动,眼睛里是闪烁不定的画面。俯案掀书 的无聊,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村碑旁自己涂鸦的图画,经历着风吹雨打,痕迹在慢慢的消散。童年,少年, 青春,一连贯的伤感的名称近了又远了。突然的这一天,发现他不是他,他只是 一个没有名字的游走的东西,只有向前走,不可能回头,而且随时存在可能被路 边的一根枯草绊倒的危险。谁在歇斯底里的叫着,喊着:他是什么。   刘亮程心满意足地坐在空旷的田野上,平和地看着季节年复一年地走过村庄。 草长莺飞。他像个旁观的哲学家一样守着那片温暖的土地。他从来就不想离开他 的村庄。他喜欢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 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他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 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但路还是要走的,不管走得远还是走得近。   我猛地一提书包,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卧室。   对等着的父亲说,爸,我们走吧?   嗯。   我又回头,妈,我要走了。以后,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硬撑着。到了新 疆,我会打电话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如梦魇上那片不愿盛开的絮语。长 痛不如短痛,断断续续的,只会加重彼此的心痛。母亲向来不支持我去异地,更 何况是离山东最远的新疆。   母亲在我心中,就如我血液中的红细胞,维持着我的呼吸。母亲是质朴的, 没有其他的词能够来表达我对母亲的爱。母亲又是最疼爱孩子的。她的一言一行, 流淌着爱的河流。母亲从来不在邻间炫耀自己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即使我 和弟弟在学校里得了第一名,母亲也会只字不提。但在自己家中,母亲会露出慈 爱的笑容,说的话从来就一句,下次要努力。   我懂,弟弟也懂。母亲的心里,此时一定有如蜜的东西在滋润。   我在日记写道:   此世,为了母亲,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母亲开心。   此生,为了母亲,我可以放弃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视线,石榴花在慢慢的萎缩,也许在我离开的路上,它会 有果实的形成。那颗挂满柿子的柿子树,仍然在默默无声的汲取水和肥料。它的 成长是艰难的,几次在奄奄一息中把发黄的可怜的叶子,赶离自己虚弱的躯体。 如今,它终于迎来收获的喜悦,可我却不能与其分享。我的眼中不免有些忧愁的 游丝,在痛苦的乐声里滑来滑去。   只是,桃树已无熟桃。成熟只有离开,否则,会被鸟儿啄,虫儿吃。就如我 一样,我已参加了成人宣誓仪式,我可以独立了。否则,我会被温存所淹没。回 头看了看,所有的记忆凸凸的冒了出来,如此清晰,可以看见发芽的浅绿。迷离 的烟雾,怅然的紫藤,暗淡的楼房,飘着的落叶,在清晨的窗台,一闪一闪的滑 过,纹路的交错里布满了伤感的忧郁的往事。   家里栽种了这么几棵果树。我的家乡一般如此。这些果树撑起家,夏季的阴 凉和收获的欣喜,再说也合理利用空间。农村的家庭不会浪费任何可以栽种希望 的空间。   可唯一不同的是:我家种过香蕉树,这在方圆几里内,恐怕没有第二家。可 惜,2002年的冬天,它永远的消失了。突来的降温,而且降到十年不遇的零下十 度。它合上了肥宽的叶子,无奈的离开了。   至今,我仍会思起那欲滴的绿,那径直的杆,一层一层的蜕变,经历着成长 的痛苦与欢愉。   拖着沉重,走出家门。父亲用摩托车送我到镇上。他与我一起去。在这一条 一年半都未修好的道路上,留下家乡的乡亲多少哭诉怨言。钱交上,换来绵绵的 泥泞。都传言,乡长王携百万巨款走了。都传言,他有强大的后台。但任何人都 没有证据。事实只有一个,王乡长走了。后又有传言,他在县里担了职务。   没有人去证实,因为在乡亲的脑中:官是高高在上的。   九月的天,早晨还会有丝丝的凉意。   我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从反光镜中看到的是父亲那喜悦又沉静的脸。虽然 在我的心中,我对父亲的爱是矛盾的。   当家乡的乡亲还沉浸在炊烟的缭绕,轻轻的我走了,挥一挥衣袖,再次注目 家乡的水,家乡的天,家乡无边的田野和日益硕大的棉桃。带走的是剪不断,封 不住的思念。18年来,从未离开过家,出过远门。最远的姥姥家也仅有三里路, 每次可以轻松的走着去,去看姥姥家里养的一群兔子。那些兔子产崽的时候,经 常是在清闲的冬天,然后把产下的小兔子放在纸箱里,放在保温的炕头上。他还 和它们在一个炕上睡过。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了。那个炕头也是他最温暖的地方了。   我拉着行李箱,父亲在前面,用那并不强壮的身体拨开着人群。我心情格外 的烦躁。第一次离家,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人群。早晨离家的时候,我就不停的 排斥父亲。做着相反的事情,拖拖拉拉。在去商丘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呆 呆的望着窗外。树木,田野,沟渠,都在后退,像那数不清的日子不可复回。秋 夜里洒下的露水,在有些枯黄的叶子上亮晶晶   转转折折,迂迂回回。我的眼前只有这些。我只知自己在车上,别的,我什 么都不知道。我的青春,紫色青春,随远去的流云,渐渐模糊在绯红的黎明。想 起了窦唯的《黑色梦中》,人海茫茫不会后退,黑色梦中我去安睡,梦中没有错 与对,梦中有安也有危,梦的时代我在胡说,梦醒时刻才会解脱。梦,是灵魂最 自由的地方啊,没有约束的飞翔。在这里可以看见美丽的女孩和你浪漫的开始一 段旅程;可以看见母亲幸福的样子;可以看见自己明天的样子;可以实现心底深 处的秘密。梦真好。   可是每当我蜷缩在被窝里,努力闭上眼睛,走向自己的梦境。总有一股力量 撑开我的眼皮,让我去看黑黑的空间。我似乎听见许多声音在交错的响着,叽里 呱啦的回响着。我听不清一句。我只得木然的看着黑色里的空间流着黑色的空气。 我这时是最可怜,最无助的人。就像木偶在被拉着长长的看不见的线,无奈的晃 动。每当天快亮了,任凭我如何去听,也无法听到黑色里交错的声音。我相信了 人有灵魂,他们可以在黑色里自由,他们可怜的哀叫着,哀叫着生前不敢喊出的 声音。但我们听不到,或听不懂另一空间的语言。他们是可怜的。也许将来的某 一天,我也会这样。孤独的世界,听不懂得世界。时常想起那首俄罗斯古歌:   我的地方,   小小的地方。   并不是我要来,   也不是马儿载我来。   是那命运,   可诅咒的命运。   它带着我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商丘站,它在市中心。看到几幢,十几幢,破旧的楼房, 矗立在轰鸣的车笛中。我心中升起问号:这难道是心中想象的城市?至此之前, 我的脑海里:城市是繁华的,楼房闪着光,干净,整齐,没有土色的街道。   我好像一下子明白:我还未认识这个世界,很幼稚。城市并非荧屏之上的那 样流光溢彩,诱人至极。我错了许多年,今天,终于在伤感中给出了答案。   我不应该活在荧屏之上,我要回到现实。我对自己说。   买了车票,在候车室,父亲对我说,刚才下公共汽车时,看到那些拉人的车 主了吗?   嗯。我轻轻的回了一声。   他们专门骗那些不知道车站位置的外地人。你知道吗,火车站就在汽车站旁 边,至多30米。可如果你不知道,就会问出租车,你留下唯一的结果,任他宰割。 绕商丘绕一圈,掏出一张面值较大的钱,心疼也无法申诉,计程器不会出错。知 道的人,不会与出租司机搭话。刚才我叫了出租车。你问都不问,只瞧着车外。 其实,我要让你明白,社会要靠自己去闯,它充满着各种污浊,你要学会去辨别, 去摸索。不要盲目的去依靠别人,要付出自己的行动。否则,受伤的是自己。   我的心猛地一震。父亲的话,从来没有这么深奥,蕴含哲理。我想要哭,但 我忍住了。我只是把头低低的掩在双手中。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脸永远是阴沉的,似乎未曾在家中露出过笑容。只有在 酒桌上,才会不停的笑,我觉得那笑是谄媚,是交际时融化对方防线的热能。我 讨厌这笑,讨厌这酒桌交际。羡慕和孩子快乐聊天的父亲。我甚至有时候怨恨上 天的安排。   父亲对母亲,始终把我拉入爱与痛的边缘。他的态度时好时坏,脾气随母亲 一句话的合理与不合理,而骤升骤降。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话并未有别的意思, 都是善意的。结果却遭来白眼,甚至挨打。我因此对父亲有一种厌恶。也许我对 母亲天生的爱,天生的相信,才有这样的主观想法。   父亲的眼中是怒气,   母亲的眼中是无奈,   我的眼中是同情,   弟弟的眼中是游移。   今天,我对上帝的造诣有了一丝感激。我觉得父亲是应该可以理解的。没有 一种父爱是残暴的,父亲可以原谅子女的一切。其实,内心的世界,只有经历过 许多事情,才可以明白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   那天,我没买到普快(后来知道,去乌鲁木齐的车这里没有特快)。普快的 硬座也卖完了。本来父亲说要等一天,我说算了。我耐不住无聊。其实,年少轻 狂的我根本不会想到路上的痛苦。父亲,只是附和着我。   1085次,我们乘坐的列车:济南-乌鲁木齐。   在候车室,从上午11:00,一直到晚上7:30。漫长的等待,可以把一切吞 噬。我第一次知道,等待的痛苦。我无数次地把目光投向时钟,曾经疾驶的时针 为何迟迟不动?只是候车室里的售货员在不停的忙碌。一批又一批的乘客走上列 车,一批又一批的乘客走进候车室。我等的列车为何还不来?我真的陷进任贤齐 的《伤心太平洋》。   等待的脚步,徐徐的移动着,移动就意味着希望,心念就会开花。   父亲坐在休息椅上睡着了,不时还有鼾声。我无法使自己平静。我也不知为 什么。也许,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原因。   夜携着黑衣来临。我有一种走出候车室,去看一看商丘夜景的冲动。走出来, 站在台阶上,感到城市夜风的吹拂,凉、躁。车站里到处是卖小吃的小贩,远处 闪烁不息的灯火把夜点亮了。   我是很喜欢看夜景的,就如我很喜欢看电视里武打动作和抓罪犯的行动。夜 给我沉静,给我一种快乐的飞扬。记得看过的一本书,《六翼天使》中我可以去 G岛,去寻找一个不熟悉的晓桐,体验从高中到大学的过渡。而我自己,现实中 的我,并没有像当初所说得那样,对高考说再见,忘记过去的痛楚,去流浪,去 寻找知音的脚印,去感知生活的另一面。我还是缩在家的角落里朦胧着过去,朦 胧着未来。   7:20,广播里传来:1085次的乘客,注意了。1085次列车马上要进站了。   我一刹那有点不知所措。   候车室里的列车服务员扯着嗓子,让我们进入一间小屋,说那个出口先开门。 我随一些人走了过去,回头一看,父亲在付钱。我很惊诧。父亲拉着行李箱走了 过来,我问,爸,为什么要付钱?   不付,不让进。2元/人。他们以此收费,变相的吸取钱。没办法。你还会遇 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茫然。这也是社会的一角?   小屋内有空调,电视,长椅。新闻联播正在报道:依法行政,执政为民。我 觉得这是一个多元的世界,任何事情要自己亲自去经历才知道,生活中虚假是多 么的高尚。可惜,两元只是在里面站了5分钟,就踏出了。我走了几步,回首, 小屋在狞笑。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得观察火车。小时候,坐火车是最美好的梦想。十几 年后,终于实现。我有点兴奋。   呼呼的列车行驶声,夹着呼呼的风。两旁是密密麻麻的人。可我觉得有一种 不快就要来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快。只是一种预感。也许是人的第六感吧。   列车还未停稳,人群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斗牛疯狂涌入,不会顾及他人的 安全与伤痛。我扛着皮包,一手推着父亲向前走。细胞被挤破的危险已经潜在。 我奋不顾身的冲向前,我已无其他选择。但火车上已经无位置了。站在两节火车 的交接处,我感受到的只是苍白的风吹过。乘警忽得拉上了门,我的世界,过去 的世界,就这样分离。我的明天是什么?   忽然,我发现父亲的脸上是一种浓浓的悲哀。顺着他的手,我才明白了一切: 手机没了。   我说,不可能。   父亲又仔细的摸了自己的所有可放东西的地方。没了,没了,这是现实。   我一下子从云端跌至冥界的底层。我第一反应,给乘警说一下。   父亲。摇头,没用。   我没有听他的话,向乘警说,叔叔,我爸的手机没了,能不能帮一下忙,找 一找。这里面有小偷。我对警察是一种心底的敬佩。我喜欢警匪片,破案片。上 面乘警的机智、勇敢,曾让我心潮澎湃。   可回答,没用。找不到。你怎么不注意呢。   我的瞳孔,立刻被愤怒包围。我的身子忽然一颤,父亲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无法释放内心的力量。   父亲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失落。我终于明白父亲的话:还会遇到更多不可 思议的事。   现实与想象的落差,可以让人窒息。   列车驶动了,在加速。   1085次列车,我的心痛,我的落差。   父亲一言不语。我开始不停得骂自己。为什么,我不将手机放在皮包?这一 切也许就不会发生。我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好久,父亲的脸,僵硬的脸,才放 松。额上的深深裂痕,把岁月所有的风霜都隐藏。   父亲的手,依然放在我的稚嫩的肩上。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贴心的温暖。   时间的流动可以淡化一切,我的心也渐渐平静。望着窗外,黑黑的一切,抹 杀了白日的绚丽,也遮蔽了罪恶的眼睛。偶尔飞过的路灯,带来孤独的思考。我 也像铁道旁的路灯,孤寂漫过全身。我希望看清楚外面的世界,但我不能。   我想起家中的舒适,不必忍受站立之苦。不知道要站多久。高中的一页页, 又回到眼前。我无法忘记过去。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站立的双脚有点麻木。我望了一下父亲,他依旧很无奈的样子。我坚持着, 我相信自己的执著。   “卖面,米饭”。服务员推着小货车走在过道。喂,起来。起来。走道里睡 觉的人,迷迷糊糊的站起来,双手依然揉着闭着的眼睛。   父亲回头,问我饿不饿?   我摇了摇头。即使饿,我也吃不下去。况且,我在候车室吃了一打香蕉,一 根香肠。   我见一人递上五元。服务员给他一盒快餐面。就继续前进。我奇怪,问,爸, 那5元一份?   嗯。这里卖的东西都是5元为底线。   这时,父亲让我坐在行李箱上。一拉,咔擦,行李架断了。我说,一定是上 车时挤断的。   天终于把黑色收去。窗外,出现,微亮的射线,依稀有树,有山。我已经站 立了十个小时。这里已过西安。我望了望,这块深深散发中华烙印的古都,泥土 间散发前朝的气味。我没有机会去领略它的深沉。也许,明天我会来到这里吧。   接下来的,是我更大的痛苦。我开始对梦,怀疑与畏惧。窗外,一层不变的 山,荒山,一层不变的沙砾。单调的黄,映得天也像在憔悴。   沙漠。父亲说。   不。那时戈壁。不是沙漠。沙漠会埋葬铁路的。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用埋 葬这个词。我脑中只有绝望这个词。我不该听父亲和姑姑的话,报考西部。   依在车壁,凉凉的,刺骨的凉。凉至心中唯一的热土。父亲,蹲在一旁,双 手把脸托住。似乎又困了。我一点困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茫茫。 时而倒退的西北房屋,是地理课本的真实,单侧流水,肥水不流外家田。一座小 小的楼房,没有瓷砖的装饰,空旷的巍然在荒野之上。   我是贫穷,我是悲哀。   忽然列车刹车了,而此刻父亲的手,夹在了两节车厢的接口。血很快的流了 出来,周围一片深紫。我不知道为什么惊慌了。也许内心深处原始的父子情意涌 了上来。我去列车室找车警,很快拿来了药品,紧跟着是列车长长时间的训斥。 我看着父亲,他的脸上是愧疚和自责,象一个受伤的孩子接受着内心的挣扎。忽 然同情心滋长起来,我们之间的隔膜似乎在融化,毕竟他是我的父亲,养育了我。 如果没有他,家不再是完整的家。   我忽然有些感动。生命里许多的时候,感动总是莫名的涌来,一丝抚摸,一 句问候,一个眼神……再回头的时候,许多的东西已经改变。我在余下的行程里 照顾着父亲。我们之间的眼神充满了关切。父亲竟然流泪了,很小的一滴,却沉 重的让我无法接受。他不经意间的一滴泪,让我回到了父亲的温暖的世界。我应 该原谅他的。也许心中的苦,没有几个人能懂。   一天一夜的飞驶,还未甩开荒山沙砾的包围圈。隧道里的寒冷,把我彻底的 清醒。我,此刻的我,好像在地下,艰难的摸索。整个明天,就只有一点光明, 快来吧。   我在路上只吃过一顿饭,两个苹果。越往西,嘴唇越干裂,褪皮。买水吗? 父亲问。我每次都以不喝拒绝。我不渴,真的不渴。一天一夜,我只去了一次厕 所。心里的渴,却无法来解救。面对西北的空,纯净的蓝却让我失落。我的眼眶 密布了血丝。   下车的人,很少,很少。我们依然没有座位。当初,我真的应该等一下,选 择第二天上火车。这一切也许不会发生。   隧道,一个,一个,不知黑夜中多少的它们已经穿过。失眠撕破这没有边没 有界的国度。夜,漫长的如同长长的死亡甬道。恐惧,惊悚。我就这样,看着, 眼皮下疲惫的气流一股股的穿梭。可睡不着。睡不着。纵横的光年,没有寂寞的 空间,只有超越,昨天,前天……我想起多少的往年尘事,都在隧道的呼呼 里断截,遗落了一路。可时间依旧漫长。   荆轲把剑对准小沪的胸口时。她告诉荆轲,在这个连生命也没有保障的黑暗 年代里,人要活得有价值就必须学会狠心和残忍,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遭到背 叛和残害的也许就是她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想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而已。 荆轲无法反驳,也无从反驳,他的剑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回头向外走去。   忽然,小沪冲出屋子喊他:荆轲,荆轲,你不管我了吗?   她的声音可怜兮兮地,但荆轲没有心软,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又 是一片黑暗……   黑,真的可以让人绝望。可隧道总在穿越这长久的黑暗,一瞬间,所有都灰 飞烟灭。火车轰隆隆的敲击着衰老的伤痕累累的土地。无声无息的飞鸟,一群一 群的南飞。有些动物的生命永远不会有寒冬的莅临。记得一位老师说过这么一段 话,只要心中生存的意念还在,只要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再窘困的处境也能 重生。这就是《热爱生命》所要告诉我们的一个简单而实用的道理。   一切,总算剩下了这一点。他们经历了生活的困苦颠连;能做到这种地步也 就是胜利,尽管他们输掉了赌博的本钱。   望着午夜的灯光,泛着浓浓的倦意,一圈又一圈。车厢里到处是睡着的人。 有的张着那厚厚的嘴,在梦里游荡;有的斜着身体,倚在车窗上,口水雨一样的 滑落,让我起小表弟那满嘴的嘴水,呵,长大其实只是身体的变长变粗;有的人 也像我一样望着车顶,呆呆的,陷入久久的思索;许多的他们躺在脏兮兮的发着 霉味酸味的红地毯上编织着明天的梦,因为他看见他们嘴角浅浅的笑。   偶尔的夏日凉风,吹散着绞缠已久的酸败味。   第一抹清晨的霞光在山的那头,肆意的跳着欢快的舞蹈。一夜的压抑终于毫 无保留的释放。看着黑色退去,白色上扬。那时段是一生的等待。退去的过程, 充满着欣喜与焦躁。体味着姗姗来迟的等待,有点很颓废的失落感。   喝了几口水,感觉到嘴唇有些许的发裂。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可肚子还是 没有饥饿的信号。   夜总算过去了。暗暗的庆幸着。前面有什么呢?   火车的轮子飞速的行驶。但时间却慢慢的碎移双脚。唯一不同的是,隧道变 得越来越多。每经过十分钟都要穿一次,有时两三分钟就会一道黑黑的长道。陌 生的站名,陌生的风景,一点一点的爬上眼睛。树,房屋,河流,车辆,越来越 少。甚至一两个小时没有它们的影子。单调的黄沙,碎石,荒山,多的让人烦躁, 让人绝望。   更大的痛苦是开始对梦怀疑与畏惧。   窗外,一层不变的山,荒山。一层不变的沙砾。单调的黄,映得天也像在憔 悴。山啊空旷的巍然在荒野之上。   流沙的暗黄,凸起的沙中曲线,给人总是饥渴的落败。风声、沙动,支配着 这个壮观的世界,风的侵蚀,沙粒的堆积,造成了这个极干燥的地表。命途从未 出现的苍凉,如此清晰的映在眼前。   眼睛有点酸涩,伏在桌上,睡意像躲到高高的灵山之颠一样,很久很久没有 传来。单调的黄色,一望无际的沙砾散落在茫茫的这里。山座座,许多的沧海桑 田被一粒一粒的埋葬。年代久远的刻在昨天绿阴的身上。一切都是记忆。记忆里 是一切。   太阳一节一节的爬。我疲倦的保持同一种姿态,呆呆的向外望着。站台上陌 生的空气使他稍微松懈一下,心情简单过滤了一下。车厢里是那些卷着烟的打工 的农民,懒散的坐着,缕缕烟雾,一圈圈的起伏,模糊了他们苍老的脸庞。粗裂 的手上,岁月的皱纹延伸,延伸。我的大墙上是剥落的年华,走出那土扬的田园, 尽管有着收获的芳香,清新的空气,葱翠的禾苗,但阳光留下的黝黑还是让他对 离开充满了憧憬。裂开的曾经是一部艰辛的图画,处处是流泪的伤痕。   不知道哪片云彩会落雨呢。   枯燥。绝望。伤心。寂寞。落魄。   隧道不停的在位移。两个开着的洞口,连接着光明和黑暗,黑暗和光明。不 知道的隧道外面是西部散布的沙砾。夕阳是褪颜的红梅,渐离长久的梦幻越来越 近。   又是一夜了。   外面的世界是大家的,只有梦是自己的。背对黑暗,光明就会靠近。我告诉 自己。尽管很远,走得慢也是美妙的。朋友曾经这样告诉我。   太阳又一次的露出云层。两夜一天了,不知快到了吗?父亲说,过年回家一 定要坐卧铺,特快。我说,一定。(后来才知道,回家的车只有普快。)   明天的路还很长,蔓延的如同戈壁里的公路。我正在走向成熟。成熟是一种 痛苦。成熟也是一种收获。   又到了一站,窗外有许多葡萄。我知道,新疆的地盘到了。终于有了座位。 我尽量让父亲先坐。父亲每次都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我觉得此刻的站立是一 种幸福。   车外,有许多风车,似乎匀速的转动着,是东西?还是南北?我的回答只是 不知道。我迷失了方向。但梦的落点,快到了。我有一点欣慰。   天,下起雨。密密的雨帘把一切都朦胧。我喜欢朦胧美,那是超脱,那是出 俗。有牧羊人在赶羊。草原的绿,宽阔草原的绿,美丽而宽阔草原的绿。我兴奋 起来。我热爱绿色的光环。渴望有一天,骑着马驰骋在无边的绿洋,把草原的歌 吼出,天也动情,地也动情。纯净的天堂。人间的天堂。   乘客,注意了。乌鲁木齐到了,请准备下车。   为什么,声音优美,行动却让我伤心?   我被减速的哐当所吸引。我的青春将要在这里奠基终点。我未来的船会不会 在这里张帆?我的朋友会不会把我梦的空隙填充?   我冲下列车,我要用我的最大的眼球看自己的落点。空气里是快乐、兴奋的 清香。我深深的呼吸。雨后的西部,空气里的分子是活泼的跳动,我的细胞,我 的线粒体,尽情的畅游在属于我的世界。放眼,橘黄的路灯,延伸在长长的路上。 我第一次对梦的美丽,流出相信的血液。   乘上去师大的车,寒冷先知先觉的走了。细雨走过的路面,是夏季女孩刘海 的湿润,美的让我陶醉。车绕着外环。我真的迷失了方向。   到了宿舍,已是11点。我买了两个馕,一种从未见过的圆饼状的食物。我一 咬,好硬好硬,吃了一半,就睡了。   那夜,我睡得好甜好甜。   父亲在这里待了一天,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办理好了,没有来得及休息就走 了。也许第一次出门远行,是这样的让我难过,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的关于成长的 东西。我自己在遥远的西北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