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土楼小说二题   方达明   一、花 生 落   那天傍晚,我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往家走,肚皮贴着脊梁骨。路上,我看到隔 壁的桂英姐了,她粘在小货郎的身后,影子一般,脚步像蝴蝶飞舞,鹅蛋脸红扑 扑。   桂英姐的衣服太小了,根本就困不在她的身体了。   见到我,桂英姐吃了一惊,额头爆出了豆大的汗珠,耳朵也红了,整个人缩 进小货郎的影子里。   我早上上学时在花山溪转弯处的那棵苦楝树下迎面撞见小货郎了,他背着满 满一背篓的东西,浓浓的眉毛上挑着几粒汗星,亮闪闪的,和他的眼睛一样。   小货郎的脸着了火,汗珠子也争着抢着爆出来。望着挡在面前的我,他的胸 部上上下下起伏了好一阵,咳嗽了两声。   他探手捏捏桂英姐的手掌,放下背篓。桂英姐右手伸到背篓里闭着眼睛摸了 摸,摸出一只右拳头来。她拉过我的双手,把右拳塞进去,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 “阿弟,你没看到阿姐,对吧?”   我看看她的拳头,又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泪已经滚到睫毛根了,眼白眼角 红红的。   我点点头。桂英姐长长地噗出了一口气,把拳头松开了。   十几粒苦楝般大小的东西卧进了我的掌心里,怯怯的,颤颤的。   桂英姐她们小跑着消失在远处的山脚,把一条孤零零的小路扔给了我。小路 埋在野草里,有蚂蚱不时地蹦到了天上,一折一弹,又没入了草丛里。   我松开手掌,哇,十几只花生荚子,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 像桂英姐。掰开一只一看,里面一胎儿三粒粉红的胖东西,每一粒都饱满得像桂 英姐的身子,红喷喷的像桂英姐的脸。   搓去粉红的膜衣,象牙色的豆瓣孪生儿似的紧紧抱在一起,光滑,水灵。   我的胃肠快乐地叫出声来,嘴巴里波涛汹涌。   我吃过的零食除了爆米花,就是生花生了。阿姆说阿爸曾经给我吃过糖炒蚕 豆,可那是我两岁多时的事,我根本就记不得,连在梦里我都没能想起糖炒蚕豆 是个啥滋味。我记得爆米花的滋味,我经常在梦里看到一只黑糊糊的铁葫芦,架 在柴火上,慢慢地摇,摇呀摇,吱扭吱扭,最后对准一个旧麻袋,砰!口水就出 来了。   我半年多前刚刚吃过生花生。那天隔壁桂英的阿兄娶老婆,送嫁婶用簸箕装 了浅浅一层花生荚子念念有词地甩出一道弧线,我们全土楼的孩子一齐猛扑上去, 抓住花生荚子就往嘴巴里塞,一咬,不对啊。才知道吃花生要剥壳。我们嚼得嘴 角都是白浆子。送嫁婶高声问:“生不生?!”我们齐声尖叫:“生!”当天晚 上桂英就睡到厨房去了。没那么多的房间睡人啊。   我拈起最小的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口水立马拥上来,挤得它在舌头上打了个 滚,喉咙也直了。赶忙用舌尖顶住,轻轻一咬,咝,好鲜啊,鼻腔里都是泪水。   天,这是生花生,活的!   老师说,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我要种花生,我要我的花生生出 无穷无尽的花生荚子。我要吃花生,糖煎的,炒的,煮的,炸的,天天吃。全土 楼里的孩子都来吃。全坂仔小学的孩子都来吃。要是我去城里,我要到动物园喂 猴子吃,老师说城里有动物园,动物园里有猴子,猴子是人类的祖先,猴子也喜 欢吃花生。   我把口水一浪一浪咽进喉管里,剩下的花生塞进裤兜里,怕它们蹦出来,一 路用手压着。   夕阳从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的山顶上梳下来,披在路边的花山溪上,一阵风吹 过,水面碎作一摊金子。花山溪的水真清啊,水底的鹅卵石一粒挤着一粒。   嘉溪山下卧着一群土楼,像雨后的蘑菇,我家就住在北边第三朵蘑菇里。   咦,我们土楼的外墙上刷了一道新标语,白苍苍的:“反击右倾翻案风, 1976.2.27〔宣〕。”   我早上出门时还没有啊。   我已经上了半年多的学,这些字我每个都看得懂,但它们拼在一起是什么意 思我就不清楚了。而且我也搞不懂那个“宣”是什么人,是支书赖番薯?还是瘸 着一条腿的文书赖长寿?   阿姆在土楼的大门口。阿姆正把墙脚的一棵老芹菜捡起来,种到一个豁了嘴 的碗里。阿姆浇了水,把碗放到了我家窗台上,老芹菜不一会就站直了。   天很快就黑了。   我把裤子卷起来,把花生卷在最中间抱在怀里,开始在梦的边缘进出。土楼 里的老鼠很凶的,但它们还不敢到人的怀里抢东西,不像前几天刚来过的工作队。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桂英的阿爸在院子里喊:“桂英啊!桂英啊!谁看到 我们桂英了?谁看到我们桂英了……”   声音很难听,好像要哭出血来。桂英的阿姆没哭,桂英的阿姆死了好几年了, 我都记不得她的脸是圆的还是扁的了。   我看到桂英了吗?没看到啊。我是个男子汉,说话要算数的。再说桂英姐是 自己走的,而且她想走啊。   我在梦里种花生。手一撒,花生仁还没落到地面上,花生必必剥剥就长出来 了,长得像我们学校旁边的那几棵梧桐一样高。整棵花生树上挂满了花生荚子, 连树干树头都挂满了。我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围过来了,家里的锅碗瓢盆也带来了, 垒灶起火,炒,煮,炸,忙得都是笑声。赖番薯的儿子赖志坚甚至把家里的那罐 红糖抱来了,他说,来来来,糖煎!   太香了,比爆米花香,香五倍。   第二天,土楼里动静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桂英的阿爸和阿兄都扛着锄头出 工去了,好像在这里活了十八年的桂英是一张影子,风一吹,不见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只上半天课,我整个上午一点都没听进去,因为花生 们老在我大腿边上蹭来蹭去,催着我赶紧把它们种进土里去。我的语文兼数学老 师卷着眉毛盯了我一上午,好像我是一只从城里跑来的猴子。   阿姆喝完几碗稀饭后又出工去了。我急急忙忙跑到土楼的后面。我们家的菜 园子就在土楼和嘉溪山的山脚之间,上面种满了荷兰豆,那是阿爸种的,阿爸还 用石竹杆给它们搭了几排整整齐齐的架子。阿爸搭这些架子整整用了三天,阿姆 说他在绣花呢。阿爸说,豆子长出须子来时要记得帮它们搭到架子上,荷兰豆不 会自己爬架子,爬不了架子就长不好豆子。阿爸还说荷兰豆开花的时候他就回来 了,到时候他要给我带一大把的糖炒蚕豆,让我吃到牙根麻麻的酸。   阿爸又跟着戏班子到远处去了,阿爸会拉二胡,阿爸还会打笃鼓。阿爸说笃 鼓打不好武生会摔死,不能开玩笑。听说阿爸原来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数学。 可是他出身不好,上面不让教书了,因为我爷爷十多年前给抓到一个叫甘肃的地 方去了,再也没回来。大家说我爷爷是右派,但我不知道什么是右派,是不是喜 欢用右手的就是右派啊。可赖番薯也喜欢用右手,他却说自己是左派。赖番薯说 他不喜欢批斗我阿爸,赖番薯的阿姆是我阿爸的奶妈,他们吃的是同一个奶子, 所以就开了张条子盖个红章子让我爸跟路过的戏班子走了。   地面都是膝盖高的荷兰豆秧子,绿茵茵的,没有空位置了。只好找来一把破 锄头,在山脚下扒扒扒。嘉溪山的山脚沙沙的很好扒,半个下午我就扒出了一块 长条形的空地来。我学着阿爸的样子,把它整成了一道菜畦的模样,豁了两排小 坑,掏出灶坑里的草灰,铺进小坑里。   我把花生仁掰出来,摊在桌面上,学阿爸种豆,搬过煤油灯,旋下灯头来, 灯芯尾巴一粒点上一下,点得花生仁油汪汪的。   为什么点煤油?地里有虫子啊,地里有老鼠啊,虫子会咬老鼠会啃,它们的 胃口都比小孩好,可谁愿意往嘴里塞煤油?那太臭了,谁受得了啊。   我把花生一粒一粒点入小坑里,轻手轻脚地培上了沙土。   我浇水的时候,身后一暗,原来是阿姆。   我当然不能告诉阿姆花生是桂英姐给的,我说是在花山溪拐弯的那个地方捡 的,捡了一路,才十几颗。   阿姆很高兴,阿姆说,我儿子真能干!   阿姆找来一堆碎砖头,垒在山脚上,她说,土太松了,不垒上雨一大就垮了, 到时连荷兰豆都吃不成。阿姆还跑到花山溪边采来一大束的太阳花,一根一根种 进新垒出的墙上,水一泼,一堵墙就活了,绿茵茵的。   我问阿姆,花生会不会长成比土楼高的树啊?阿姆笑,花生树?没听过,我 知道花生地上开花地下结果,不过这回是你种的,说不定会长成一片树林子呢。   窗台上的老芹菜长新叶子了,一片,两片,三片。   从此我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开就跑到菜园里看,看,看我的花生。阿姆总是笑 话我。   一连五天都没动静。我有点担心了,会不会是我水浇得太勤,沤坏了?还是 虫子老鼠饿疯了,不讲道理了,煤油也敢吃了?   第六天早晨,我眼睛还没睁开就决定了,无论如何要刨开一个坑看看,看看 花生仁还在不在。   我蹲下身捡起一个破瓦片正要刨下去,突然感觉眼前有点不对,有一点淡淡 的绿,若有若无。拨开浮土一看,一下蹦到半空中,呀,花生发芽了!不是一棵 芽,是一撮!   我整天笑咪咪的,嘴都合不上。赖志坚他们纳闷了,问,怎么回事?捡到好 吃的了?   我才不告诉他们呢,这是秘密!秘密这只小兔子一直躲在我的胸膛里,差点 把我的肋骨踢折了。   那天傍晚,所有的花生都出芽了,嫩嫩黄黄,太好看了,眼睛太爽了。   赶忙搬来浇菜的水桶,尿上,掺好水,一小瓢一小瓢地浇。我的尿是童子尿, 很好使的。上回隔壁土楼的润德公游街时挨了打,抬回土楼时一口气没接上,死 过去了。当时赖番薯接了一碗我的尿灌下去,润德公的花白胡子马上颤抖起来。 赖番薯嘴里低低说一声:“好。好使!”   每天揣着个秘密睡觉,真舒服。   我的尿真好使,花生争着抢着往上长,没两天,整条菜畦绿透了,都是婴儿 小手掌似的细叶子,绿得发晕。   花生竟然是一种爱睡觉的植物。每天傍晚日头刚刚斜过去,它的叶子就慢慢 地往上合,天一黑,叶子一对一对抱在一起,睡着了。   过了三星期,花生长过了我的膝盖眼,不再长了,花生开花了,那天清晨, 青青的花生株上,露出一点一点鲜黄的嫩苞,顶着露珠,湿漉漉的。中午,小苞 绽开了!一点两点,点在万绿丛中。仔细一看,像一只一只开屏的迷你孔雀,一 朵比一朵骄傲。几天后,花生花开疯了,每株都成千上百地开,一眼望去,数不 清的小黄花星星点点地洒在椭圆形的绿叶丛中。整垄菜畦绿里透黄,犹如翠绿的 大毯子镶着粒粒金灿灿的宝石。蹲在菜畦边,一缕缕香气排着队钻入胸腔里,我 都要醉过去了。哦,开花了,结果吧。   花生大概懂得我的心事。花朵招摇一阵后,枯萎了。长在顶端的花蔫了就蔫 了,那些生在枝杈下端的花却不这样,花瓣刚蔫掉,萼管里立马探出一条条针一 样的细丝来,绿莹莹的,阿姆说,这叫果针。果针见风就长,闹着抢着,谁也不 让谁,它们先向上长,几天后,长长了长胖了,弯下腰来,急着要把头埋入土里。   阿姆帮我松土,培土。她说,落花生落花生,花生很怕羞,花生要落到黑暗 的土里才能生,花生和好人一样的脾气。   这时,荷兰豆早爬到架子上了,在花生畦边,站成一堵堵浅绿的墙。阿姆种 在碎砖墙上的太阳花也快把整堵墙爬满了,太阳一出来,一堵墙开得吵吵闹闹, 浅红深红,都是花。阿姆开心了,每天都要摘一朵太阳花在鬓边插半天,她说, 荷兰豆开花时阿爸就回来了。可荷兰豆就是不开花。   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花生开起花来没完没了,都已经一个多月了, 还不停下来喘喘气。我都快揣不住我的秘密了,我都快要生气了。   天气比我没耐心,突然就翻脸了。这天是星期天,还不到五点天就亮堂堂, 出奇的热,闷,天上都是云,一动不动,好像闷傻了。我刚起床,呱呱呱,呱呱 呱,土楼突然掉进一阵高过一阵的青蛙喊叫里。青蛙的喊声惨烈,像打雷像敲大 鼓。不断地有青蛙跳入大院里来,大大小小,桂英她们家的那只最喜欢吃青蛙的 歪脖子公鸡也看呆了。这时铺天盖地的红蜻蜓落进了院子,土楼的像井口一般圆 的天空不见了。青蛙不理睬蜻蜓,顾自把身子鼓成气球放声吼叫,呱呱呱,像要 去赴死的古代勇士。蜻蜓在土楼里轰轰隆隆飞了半个多小时,把燕子也撞得晕头 转向,忽然,排好队形洪水一般从土楼的大门涌了出去。歪脖子公鸡也打了个激 灵,追了出去,脖子一长,叼住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红蜻蜓。   我的心一颤,抬脚就往菜园跑。青蛙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断地蹦到我脚 下来,砰,砰、砰,被我踩爆了。   三脚两脚到了菜园里。一看,老天保佑,蜻蜓都飞到花山溪上去了,我的花 生完好无损。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啊,荷兰豆开花了,不是一朵两朵,是全部开花了,紫荧荧的,开成了一堵 堵花墙。太好了,阿爸该回来了。   我回头往花山溪跑,我要去接阿爸,我要骑在阿爸的肩膀上,一起到菜园看 荷兰豆,看花生!   我等到中午,眼睛都望酸了,也没看到阿爸的身影。   倒是桂英姐的老爸拎着一只包袱和她们家那只歪脖子公鸡匆匆忙忙往墟上走。 见到我,他特意停下来,说,桂英在城里卖东西呢!   他的脸笑得都是皱纹。我的脸着火了。赶忙低头寻找草丛里的蚂蚱。   倒提在他手里的公鸡见我没有出手相救,很生气,已经走出老远了还翻起身 直了脖子骂我,不过的它的叫骂很没气魄,咯咯咯的,像只受了委屈的老母鸡。   突然来了一股风,凉丝丝的,脚下的野草猛然齐刷刷向北侧过头去。我吃了 一惊,抬眼一望,天,只见风甩着闪电赶了乌云轰轰隆隆打远处的十尖山奔涌过 来,一眨眼,把天关上了。   路口那棵苦楝的叶子“唰”一声全翻过来,树冠被风狠狠地摁到了地上,树 冠挣扎着要起来,可风不答应,死死摁住,一阵暴揍,差点把树冠打烂了。   赶紧跑啊。跑得胃差点蹿到嘴巴里,舌头泡在酸水里,苦,涩,动弹不得。   几道闪电狠狠劈过,风突然顿了一下,雷声猛然从地里炸出来,啪!轰――   乌云吓坏了,跌了下来。啪啪啪啪啪,不管不顾的扑向地面。地面起了烟起 了雾,白蒙蒙的。山啊树啊草啊,都闪进水里去了,看不见了。雨越下越大,土 楼的大院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池塘,天要坍下来了。   阿姆说,天漏了。   天啊,好大的雨啊,轰轰轰,好像有无数个疯子在咆哮,整座土楼浮在了瀑 布里,太恐怖了,眼光刚走到窗门前,就被雨柱暴打回来,耳朵里只有水的吼声。 我只好缩进阿姆的怀里,把脑壳深深埋了进去。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雨一停天就开了。阿姆种的芹菜开花了,一粒 一粒,碎碎的,像米粒。   雨水汇作一条条小河,哗哗哗哗,向花山溪小跑而去。   哦,花山溪变成了一条浊黄的巨龙,一浪扑向一浪,吼叫着向东南方向狂奔。   我刚冲到土楼背后就傻了。嘉溪山的山脚垮了,黄土夹着石子,把整个菜园 都吞没了,黄泥差一点就淹到土楼的墙脚,别说花生,就是荷兰豆的架子也看不 到一丝踪影。   我的心空了,风湿漉漉吹进去,咣咣咣,响。   阿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2010.8.23   二、穿过天岭的影子   一进山,天暗下来,车一头埋进山峰的影子里,抬眼望到的除了墨绿色的山 林还是墨绿色的山林,车仰起头,望着眼前越浮越高的水泥路面,使劲。水泥路 大蛇一般泼剌剌扭上山去,耳朵嗡嗡作响,好像坐在起飞的飞机里,车载GPS导 航仪一声不吭了。侧眼一瞭,汗就下来了,手心里都是水,天,天底下还有这么 深的山谷!眼光一头扎下去,怎么也扎不到底,山谷越往下颜色越深,眼光的尽 头,一团漆黑。   他却不在乎,他竟然长长吸了一口气,把安全带也解了。车子急了,尖叫起 来:“请系好安全带!”   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把安全带塞了回去。   迎面就是一个急转弯,因为手脚不够用,差点擦上了对面突然探出的一辆出 租车。出租车惊得“嘀――”一声惨叫,魂都飞了,已经拐了两个弯,喇叭还不 断气地喊着“嘀――”,咬牙切齿。我手脚都软了,正好前面拐弯有个小平地, 赶紧把车刹住。见我不住地用手心手背擦汗,他摇摇头,嗤了一声。   他把外衣披在肩上,叉着腰。他说,这就是天岭。   天岭是横在闽南和闽西之间的一道大山脉,翻过天岭,就进入客家人的地面 了。我知道天岭很高,但想不到山体竟然如此庞大,浩浩荡荡,云缭雾绕,一座 座山峰突兀在云外,紧紧挨着天空,仰头望去,一下子感觉出自己的渺小来。   山顶上有一小块天,暗紫色,点着两只乌云,正看到大棒的黑狗似的,塌着 腰,一步步退向山后去。风一阵一阵从谷底卷起,山林如大洋里的波浪,起伏不 定。他的外衣紧紧贴在肘腰之间,怎么看都像一只倒了毛的老公鸡。我心一松, 脚下的地面踏实起来――我经常看到大人物们都跟他一样,衣服不好好穿着,总 是披着,看久了,老是觉着他们好像随时准备耍流氓,忍不住就想笑。   他腾出左手来一点:“前面就是天岭大弯,原来的路就在我们的头顶,原地 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以前车动不动就从大弯摔进我们脚下的这片山谷里。我头趟 过大弯时就看到一位司机活活烧死在驾驶室里,脸烧没了,呲着牙。对面那面陡 坡刻有几个大字――‘天岭再高比不上毛主席恩情高’,每个字都有一个人那么 大,从坡下望上去,气势磅礴,平添几分豪情。那是一个老知青一镐一镐刨出来 的,那知青是个牧师的儿子。可惜了,都长草了,荒了。”   我只看到云雾后面一堵陡坡耸在正前方,拦住了天,把我拢在了它的影子里, 陡坡自谷底一路绿上去,绿透了,好像打盘古开天地那天一直绿到了现在。我眯 起眼,仿仿佛佛就看到一个斯斯文文的瘦高青年,咬着牙根一镐一镐地刨着,汗 下如雨,“天岭再高比不上毛主席恩情高”十三个大字一个一个冲出来,势不可 挡,刨到“恩”字的时候,青年还扯下旧毛巾抹了抹下巴的汗,上帝就在青年身 后的空中,嘴巴张得大大的。   他是我老爸。我爸很帅,快六十岁了还能站出一棵树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 已经下岗多年。我很不帅,有点像酒桶,大家都说我随我妈。关于我妈的气味和 声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我来说,妈妈就是我家厅堂正面几桌上的一只木盒 子,长方形,黑漆漆。那里面装着我妈的一些碎骨头。   几桌就是神案。我家几桌底下放着一只圆木桶,盖着盖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是我爸从天岭外带回来的,他在那里当了整整十四年的知识青年。   我们闽南人个个信菩萨,各种各样的菩萨,观音菩萨、保生大帝、财神爷和 关二哥,堆在几桌上,点了香就拜。胸膛里塞了毒物的菩萨香火更盛,因为法力 更强大。   我爸是个完完全全的例外,他说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我爸最崇拜毛主席。我爸爱我妈,因为我妈当红卫兵大串联时在天安门前见 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爸的成分比较低,没敢去。我妈是个铁姑娘,干起农活 来再粗壮的男人也比不过她。可铁姑娘也是水做的,不能当牲口使啊,所以我妈 一生下我,身子就垮了。   我爷爷奶奶都埋在天岭的西坡上。他们是被从城里扫地出门的。爸爸说这是 时代的洪流,是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跟主席没关系。   他每晚必看新闻联播。   我很不理解。有天晚上7点整,我刚有所表示,他马上正了脸色:   “没有毛主席我就不会爱上你妈妈,没有你妈,哪来的你?所以没有毛主席, 哪来的你?!”   我爸爱我妈,而我最爱的是我爸爸,他拉扯大我太不容易了,一个单身男人。 大家劝他给我找个后妈,他总是不肯,后来总算答应了,因为我看到别人都有妈 妈,也吵着要。有次他甚至请了一位阿姨到家里来。那位阿姨一点也不生分,跟 到了自己家一样,拿起抹布就四处抹。看到几桌上的木盒子,她很好奇,抹布搭 上去,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我爸当时脸就黑了,说,那是孩子他妈的骨灰。 阿姨一听,眼睛大得像鸡蛋,半天,才触电一般缩回手,把拳头、抹布咬在嘴里, 尖叫着飞出门去。后来大家也不再跟他提这事了,再后来我们也就习惯了,其实 要是有个后妈也许我会更习惯。   我愿意满足他所有的愿望,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办法。   所以半年前我和小云举行婚礼时就出了那个事。   当时凯丽大酒店的经理问我说,有个助兴节目,请毛主席的特型演员在婚宴 进行到高潮时出来挥挥手,给大家一个惊喜,就是价钱贵一点,要不要?我立刻 就点头了,我甚至没看看身边小云的脸色。   我初次结婚,但显得很有经验,手脚放的都是地方。我毕竟三十来岁了。在 百忙之中我还抛下小云到门口搀来快一百岁的曾祖奶奶,一点也不忙乱。   凯丽大酒店的司仪有捉弄新人的好传统,可我应对起来得体认真搞笑,笑得 司仪在地上蹲了两三回。婚礼的第一个高潮是要新郎用嘴喂新娘美酒以验证默契 程度,我早有准备,动作舒展大方,应声而上。   因此婚礼很快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开吃。   三杯小酒下去,气氛更加热烈了,手脚都放开了。   这时,毛主席从屏风后面稳步走了出来,微微颔首,一边挥手一边吊着湘潭 话:“同志们好!同志们好!”   空气也愣了一下,有人低低咬了一声:“不会吧!”   更多的人把筷子或者酒杯叼在嘴里,一动不动,时间好像凝成了果冻。   主席掏出一张白纸举在胸前沉出两个下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 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我爸的脸红了,耳朵根也红了。   突然,他直起身扑上前去。他坐的椅子没有思想准备,一下被带翻在地,两 条前腿举得高高的,像一匹不明不白就被拽翻了的骡子,一脸的无辜。   他紧紧攥住主席的双手,嘴唇抖抖抖,话一句也没抖出来,两膝倒是一闪, 跪了下去,额头抵在了主席的手掌上。   主席很专业,他从我爸的手掌里夺出右手来四处挥动,继续练习湘潭话: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大厅里只剩下了喘气声。司仪反应很快,双掌举过头顶一拍,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掌声就起来了,排山倒海。年轻人们嚯嚯大叫起来,兴奋 莫名,像猫被踩了尾巴。   小云的脸色有点不对。   隔天,我爸到旧货市场请回了一张主席像,镜框镶好了,端端正正地挂在神 案后面的墙上,主席目光深远,完全不把面前的骨灰盒放在眼里。我不知道我妈 的骨灰有什么感想。他还请来一只香炉,装上细海沙,就顿在骨灰盒上。从此他 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点上一柱香举在额前,然后跪在地上用心地跟主 席说上一两分钟的话。这有点荒唐,很没现实感,可是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从 此见了大小菩萨都腿软,带他到南普陀散心,他竟然一路磕头,一个小罗汉也不 落下。   前天一辆警车打门外叫过,他两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云见了,脸色就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一迈出大门她就大声冲我喊:“你爸是个精神病!”   她还说,我孩子的爷爷不能是个精神病!   我们厦门人都把精神病叫作神经病,小云偏不。小云的口头禅是:“好死不 死!”还好,她没把它说出来,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的手掌。   我爸肯定不是精神病,我和他一块生活了快三十年,最有发言权。可是他现 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精神病。要是我的孩子生出来后看到他这副模样,的确不妥 当。这都是我的错。解铃还须系铃人。   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效率比妇联网高多了。我输入“主席”,再输入“特 型演员”,一敲回车键,马上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闽西南土楼申遗成功后,为增大对游客的吸引力,决定充分利用红色资 源优势,挖掘文化内涵,开辟新的旅游内容,提高土楼的文化含量。其中一个重 头戏是,在一座土楼里定期举行海选主席特型演员活动,由游客们激情参与。   我把时间地点牢牢记在了心底。   今天是星期天,路面平坦天气晴好。我把目的地输入车载GPS导航仪,导航 仪里有个中年女声就开始说话了,唠唠叨叨的——前面三百米向左转,前面三百 米向右转,前面五百米危险路段等等。   车开入白水地界后,迎面而来的都是香蕉树,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感觉整个 胸腔都宽大起来。   我爸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耷拉着眼皮,恹恹然如入了 冬的蛇,半死不活,没有精神。唉,都怪我,他早上还没跟主席说完话我就把他 拉出来了,连香也插歪了。我说,我们去看看土楼吧,你很久没回去了,如今土 楼名气不小了,都已经成了世界文化遗产了。   山风突然打了个旋,我爸披在肩上的衣服张开两袖飞了出去,幸好我手快, 一把逮住了一只袖子。他有点尴尬,挥挥手,说,上车上车。   车不用翻过天岭,车在转了几个大弯后一头扎入了天岭隧道。天岭隧道长啊, 车灯照出去,前面都是黑的,虚的。只听到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沙,沙,相当 魔幻。十分钟后,车钻出了隧道。   我的天啊,天蓝透了,钉着三两朵白云,饱满、肥白,直让人觉得活在世上 是幸福的,长了眼睛更是幸运的。   车滑入一片大平地,抬眼一望,前面的山突然退得远远的,阳光清亮,一块 块平整的农田,种满了水稻和蔬菜,满眼嫩黄。   一座一座厚实高大的黄土城堡出现在眼前,有圆的方的,还有扇形的和椭圆 形的,都有至少三四层,痴憨稳重。   爸爸说,这就是土楼!   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土楼就耸在公路边,墙的高处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长方形 的小窗口,幽深漆黑,像尧舜的眼睛从远古望将过来。黄土墙上写有一行大字, 每个都比我还大,美术体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字迹暗红斑驳,像陈年的血渍。   我心里暗暗叫了一声:难道这就是世外桃源?   路边的土楼越来越多,像遍地盛开的蘑菇。   导航仪又开始说话了。有信号了。她说,前方1000米向左转,前方500米向 左转,前方300米向左转,前方100米向左转……转得头都晕了,搞不清日头的方 向。   突然她说,您的目的地土楼影视基地已到,谢谢使用,再见。语调平稳,不 带一点人味。   一道横杆拦在眼前,横杆边上是一座岗亭,树一大牌子——“土楼影视基地 售票处,每人30元。”   我爸“呀”了一声,他说,向左向左!   左边是一条水泥路。我爸说,听我的。他两嘴角翘翘的,得意之色咬都咬不 住:“我的地盘我做主。”   车在一座老石头桥前停了下来。   哇,天,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   桥下溪水碧绿水面开阔,一群腮帮抹了胭脂红的灰鹅泊在水面上相互梳理羽 毛,全不在乎流水要把自己送向何方。几棵山一般高大的榕树,把一个古色古香 的镇子抱在怀里。临街一排一排的老式骑楼,底层都是店铺,食杂店、理发店、 打锡店、药店,一间连着一间。这些老商铺的墙是一块一块可拆可卸的木板,苍 老,厚实。店堂里没有几条人影,有些空荡寂寥。桥边就是古贸易市场、古庙, 抬头一望,映入眼里的是古木桥、古戏台,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繁华景象。   溪畔一条小道贴着镇子向两边远去,一直远进眼光的尽头。小道全部由大大 小小的鹅卵石拼成,鹅卵石个个光滑圆润,有些甚至照得出人的影子,不知经历 了几百年的风和雨水。   沿着卵石路还有几十棵大榕树,葱葱郁郁,青翠迷人。榕树下,凉浸浸的。 几个老人各自拢着幼儿,望着水面微笑。黄狗趴在他们的脚边,呆呆地望着水边 一只点在芦苇叶子上的蜻蜓,灵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榕树和榕树之间,是一座接一座的土楼。高高的土楼楼墙,黝黑的瓦顶,或 圆或方的楼寨,被雨水冲刷得百孔千疮的楼墙。   向更远处眺去,望见的是一湾湾的碧水,一滩滩的绿草。一座座小石桥和小 木桥静静地跨在水上,将两岸的村子轻轻扣在一起。   阳光站定了,打起瞌睡来。   漫步在卵石道上,内心一片纯净,感觉时光跟着身边的流水,一步一步往后 退去。   走到一座小木桥前,天突然阴了,雨噼噼啪啪就落了下来,砸在鹅卵石上, 叮叮的响,溪水一下乱了方寸。   我们赶忙闪进一座青砖老屋的屋檐下,这时,听到有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唤 我们。   原来,屋里有位老奶奶在唤我们进去歇歇脚,喝口茶。老人头发都白了,背 也驼了,老人的发髻上斜簪着一朵小黄花。一女一男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 用泥巴团小人儿玩。   老人也讲闽南话,可腔调怪怪的,我得竖了耳朵才听得懂,我爸却没问题, 他屁股一挨上凳子嘴里就吐出了和老人一样腔调的话。一听我们是打厦门过来的, 老人很高兴。老人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孙子,她的儿子儿媳都到厦门打工去 了,家里就剩她们老的小的三个人,媳妇本来不想走,可是过日子没钱怎么行啊。   茶真香啊。开水冲下去,青草的气味就上来了。   老人说,是铁观音,前几天刚从天岭采下来的新茶,山里的东西不值钱,尽 管喝。   半个小时后,雨停了,阳光小跑着赶过来,把溪水踩得白花花的好像满溪面 都是碎金子碎银子。溪水紧手紧脚地爬上了溪滩,踩翻了水草,快快活活地向前 逃去。路边的野果子顶着水珠,风一吹,不时地把日光摇进眼里来。   老人给我们的水壶灌满了新茶。我拿出五十元要给老人,老人死活不要,老 人说,有闲再来坐啊。   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   走到桥前,爸爸望着对面山包上一座坍了一角的大土楼,说,我们不过去了, 我带你去看一座最漂亮的土楼。   出了镇子往北走了两里地,一座圆碟形的土楼挺在稻田之中,通体金黄气宇 轩昂,飞檐傲然翘出,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门外,稻田绿油油的,绿树翠竹摇 曳,涓涓小溪绕墙而过,小溪两岸绿草茵茵,无名的小花开野了,大老远就闻到 了花的香味。   路上,我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土楼,屋顶塌光了,只剩下几面墙壁,很扎眼, 连路过的溪水都忍不住拐了个大弯,可他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前走。   还没走到门口,一个中年妇人冲了过来:“买票买票!一人10元买票。”   我刚把手伸进裤袋,爸爸说:“我是阿贵的表哥。”   妇人笑起来:“阿贵的亲戚啊,不要钱不要钱。”   走到天井里,抬头望见圆的蓝天,黑的屋檐,想起坐在大井里的青蛙。   墙上梁上画满了彩色的龙凤狮虎和花鸟鱼虫,活生生的,仿佛蘸点雨水就会 蹦到地上来。门窗、柱上随处可见楹联和诗对,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的,很守 规矩。   我问:“阿贵是谁呀?”   爸爸笑:“我也不知道。这里很多人叫阿贵。”   天井的中心竟然有一座青砖小圆楼,精巧秀气,古朴天然。爸爸说,这叫达 礼庭。这里是长辈议政的场所,也是小辈们读书的地方。站在供奉着孔子神像的 香案前,耳边仿佛有朗朗的读书声响起。   孔子神像两边的墙上也画满了壁画,有渔樵耕读,有梅兰竹菊,还有一幅很 晃眼,叫《樵夫挑刺图》,画的是在人迹罕至的茫茫大山中,一名樵夫赤足砍柴, 不慎木刺入足,疼痛钻心。另一名樵夫蹲踞于地,小心挑拨。细看一会,心里暖 洋洋的。   爸爸伸直右臂指指划划:土楼的一楼是厨房,二楼是仓库,三楼四楼才住人。   一楼有一男一女两个青涩的小青年挤在门槛上剥蒜头,女孩望着楼顶的天空 说,我想到北京上大学,你想去哪里?男孩盯着手里的蒜头嘴里嘟嘟囔囔:我想 去广东,广东机会多。   我们不敢惊扰她们,赶紧踮着脚上了二楼。虽然我们的脚步很轻,楼梯的老 木头还是忍不住咯吱咯吱呻吟了两声。   呀,二楼的厅堂里竟然卧着一口棺材,黑黢黢的,一头大一头小!   我吓得倒退了两三步,差点把我爸撞下楼梯去。爸爸扳住我的肩膀说,不用 怕,这叫见棺发财,是传统文化。   三楼四楼的走廊里,顿着一只又一只的木桶,和我家几桌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其中一只盖子掀着,一股尿骚味差点把我熏翻在地。   爸爸说,这是茅桶。土楼内有没有卫生间呢?当然没有。只有尿桶,尿桶不 好听,没文化,我们知青改叫它们“茅桶”,我们大多认识几个字,村民们尊重 我们,很快也跟着改了口。女人用的是小茅桶,就放在房间内,方便好再盖上。 男人用的就放在房门外,男人就在走廊里尿,不避人的。以前男人的茅桶不上盖 的,这样省事。   他说,家里几桌下那只木桶就是他那段激情燃烧的知青岁月的见证。因为在 土楼住得太久,忘了家里还有卫生间,所以当年回家时想都没想,扁担一钩就和 铺盖一起挑回了家。   我笑——每天清晨,百十号男人一齐睡眼惺忪地在走廊里摆开架势大肆放水, 那是何等的壮观啊。   这时,尿桶边一个一直趴在围栏上凝望空气的白发老妇突然折过头,冲我爸 痴痴一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贵的阿姆啊。”   我爸大吃一惊,嘴里说认得认得,脚却像踩了风火轮,急匆匆奔向了楼梯。   一直小跑到了那座只剩墙壁的四方土楼前才住了脚。   楼里的茅草长得比我还高,安静得像另外那一个世界。正想往里走,一只牛 头突然探出窗洞哞了一声,吓得我差点跳到我爸的肩上。牛的眼睛大得像铜铃, 水汪汪的。   爸爸说:“我下乡时就住在这里,那位牧师的儿子就住我隔壁,如今,他跟 他爸到美国去了。”   土楼的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座大院,院内一座两层的青砖大楼,四五十米长, 气派夸张。院子里甚至有一座戏台,一座祠堂,还有一座大坟。   院子的围墙倒光了,地基也挖没了,高高大大的门框却还站着,一脸的不服 气,很后现代。   青砖的楼房,地球人都知道,那是以前有钱人住的。   大楼的侧面写着:“解放台湾,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后一句大概是怕蒋 介石看不懂,特意用了繁体字。字太大,把墙面挤满了,感叹号没地方写,只好 委委屈屈地蹲在墙脚。   二楼走廊的石柱上写有一排美术字,红彤彤的,很长,一口气念下来胸口空 得慌:“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一定要把黎明大队综合服务点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 想的大学校。”   每个字都比米斗还大一点。   爸爸说,你妈当年就住在“红”字底下左手那一间。   爸爸说:“有一天这座大楼突然就起了火。‘红’字底下这间烧得最猛。你 妈妈不顾一切冲进火海里,请出了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那石膏像是你妈打北京 天安门请回来的,所有的知青都知道。你妈胸口和手臂上的皮都烧熟了。我刚好 抓着茅桶冲过来要救火,却看到你妈正把石膏像端端正正地供在大坟的顶上,站 直身,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瘫软在地上。当时我就呆住了,死心塌地地爱上她 了。”   难怪,照片里的我妈都穿着长袖,抱着光屁股的四个月大的我时也穿长袖, 领口扣得死死的,那明明是大夏天。   “唉,从来就没想到和你妈妈在鹅卵石道上散散步。这条卵石道多好啊。可 惜铁姑娘是不能散步的,那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爸爸不说话了,我也起了心思,感觉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   ……   我们回到老石头桥边,在桥头的客家饭店里吃了土鸡块,青椒,酸菜笋,清 蒸溪鱼,我爸还喝了大半瓶的家酿米酒。因为吃得太饱,他两眼望着门外的溪水 发痴。   时机到了。我问:“爸,你知道‘毛主席万岁’楼在哪吗?”   他当然知道。他起身说,走!   “毛主席万岁”也是一座圆碟形的土楼,门楣上雕着“毛主席万岁”五个斗 大的字,石膏的,气势磅礴。   天岭就在“毛主席万岁”楼的背后,把天挑起来。   天岭的西北坡上到处都是大树,藤萝顺着树干攀到空中去,山腰上一片连着 一片的茶树和柚子树,亮在树林和竹丛之间。   天岭的脚下,有十多座坍得一塌糊涂的土楼,楼墙的黄土烧出了木炭的颜色, 在郁郁葱葱的天岭映衬下,十二分的凄凉和仓皇。   爸爸说,那是太平天国的侍王李世贤放火烧的,那是革命的洪流,浩浩荡荡,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毛主席的头像在门楣上方的夯土墙面上模仿太阳,光芒四射,一群向日葵紧 紧挤在主席的下面,仰脸做幸福状,向日葵的叶子长得都不是地方,姿势怪异。   门的两边是对联,左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右边“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毛绒绒的黄毛鸡崽伸长脖子仰头望着对联,有些鸡崽甚至 踮起脚来。母鸡屁股极端肥大,好像很有文化。   我们刚要抬腿进去,门后的阴影里闪出一对青年男女来,黄军装绿挎包红袖 章,胸前别着毛泽东像章,齐齐伸出手来:“买票!”   斩钉截铁,不容商量。仔细一看,红袖箍上有字,色泽金黄灿烂:“红卫 兵”。   一张门票100元,太黑了吧。我的手指正在钱包的边缘认真思索,我爸早就 把两张老人头双手递了过去。男“红卫兵”接了钱,就着日光眯眼照了照,又啪 啪拉扯了两下,塞进挎包里,给了我爸两张红纸条,说,这就是选票,你有权选 举最像主席的主席。   女“红卫兵”没事做,于是挑着眉毛睨了我一眼,好像我的体积比门口的鸡 崽还小。   天井是卵石铺成大圆圈,等分成五格,爸爸说,这代表“金、木、水、火、 土”五行。这座土楼很奇怪,只有一楼的柱子是直的,二楼以上的柱子东倒西歪, 好像时刻准备着要逃到楼外去。看着歪歪斜斜的柱子,我的脚底一点一点麻起来, 心想,它该不会突然就塌下来吧。   见我脚步迟疑,爸爸笑了:“不用怕,这楼有几百年历史了,七级地震也没 震垮它,它脚底踏实着呢。”   舞台就搭在天井的正中间,舞台周围,稀稀拉拉站着几个游客,男男女女。 我跟着我爸在靠近舞台的一口井的井沿上坐了下来。   舞台有背景,一块枣红的幕布上贴着金光闪闪的大字,左联“大海航行靠舵 手”,右联是“时刻想念毛主席”,横批就两字:“海选”。主持人一声令下, 红地毯上的十几个主席站成一排,齐齐端起了架子,或挥手或叉腰或鼓掌。主席 们没有胡子,但左下巴都有一颗黑痣,颜色深浅不一。   在主持人的指导下,爸爸把两张票都投给了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位主席,因为 他的表情最像我家墙上的那位,面容和蔼目光深远,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果然是第一名,于是留在舞台上和观众互动。   在部分观众的提议下,该主席开始学习迈克尔·杰克逊,走太空步,把右手 捂在裆上,扭腰,抖胯。院子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毛主席万岁!”   主席很开心,探手把一位胸臀饱满的女游客拉上台去。主席的大手搭在女游 客的腰间,有所动作,女游客怕痒,扭出花来,笑声脆生生的。   我忍不住,指着主席笑。刚笑了两声,忽然觉着身边有点不对,赶紧侧过脸 来。   只见我爸脸色刷白,全身颤抖。突然,他身子一长,呕,呕,呕,土鸡块, 青椒,酸菜笋、清蒸溪鱼还有家酿米酒,最后,胆汁也吐了出来,绿幽幽的。   母鸡一见,拍了翅膀率领鸡崽们欢呼着猛扑进来,围住那堆花花绿绿的呕吐 物,抢。也许是滋味不对,它们很快停止了动作,满脸狐疑地望着我爸爸。我爸 大笑,给了母鸡屁股一脚:“他奶奶的!”   母鸡很不高兴,大叫一声飞上了舞台,在红地毯上来来回回地走台步,步履 稳重,像个资深的领导人。   我爸起身就走,走到楼外的日光里。楼外的日光斜斜的,暖暖的,让人想家。   他停住脚,把手臂套进袖子里,下摆拉齐了,抬眼望着远处的山岭,说: “回去帮我把你妈的骨灰埋了吧。”   上了车,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过天岭时要小心点。开车不是开玩笑。”   2009.07.20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