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东坡志林·二生   作者:非禅   一、   又是水榭。   子瞻常梦见自己卧处其中,仰对着模糊不清的画梁,任尘埃纷落在脸上,辗 转反侧……   夜晚,暑气难以消散。耳中,水声汩汩,无休止摇晃着身下的柱脚。暖烘烘 的木建筑由着四季的浸湿,在此刻无可奈何散发着熟透的气息。时而有虫子在敞 开的户牗间一晃而过,视线遂被牵引至榭外暗茫茫的水面与天际。   此际,灯火全无,星光黯淡,只能直觉到波纹在无休止地荡漾起伏,稍一凝 视,竟便产生了躯壳正在河流中迁移流逝的错觉。然而流向何际呢?四面皆是无 涯莫边的动荡,水榭如岛,只同遗弃。是水在变动还是我在漂移?子瞻的脑仁隐 隐地痛了起来。   收摄回心神,方才觉察到有温润的肉体为面颊所枕。肤润如脂,兰椒的香气 混合着薄汗的粘感以及女人的体味。我躺在谁的手臂弯里?子瞻试图定睛察看那 同相卧处的女人的脸庞,然而恰一阵薰风拂来,这天热得叫人慵懒,或者还是……   但……连呼吸都困难……   子瞻骤然醒转,一边的手臂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只是自己睡相不好压着了 罢。那就调换个睡姿,天还没有拂晓呢。   然而,刚才的场景,为什么我老梦见?   二、   汴京。旱灾在延续。   仁宗皇帝有些烦躁地把汤面上的芙蓉鱼丸都撇到一边去。此刻他本不打算思 想那些政务,但偏偏今天御膳房做的汤这么腌臜,让他不由得联想到大臣们奏章 上提到的水藻和肿胀的饿殍。一时间要掀桌罢食的冲动都有了,但最后只是咣地 把厚重的镶金调羹扔进汤里了事。这是官家该有的涵养。   契丹人派了一堆使臣来祝贺乾元节,贺就贺呗,偏生画了本国三世皇帝的图 像,说是要交换御容,还不是换个新法子勒索点赏钱花!   有个叫王安石的人三天两头递万言书,看到他那张黑瘦的脸就浑身无力,迂 阔之辈,挪到外地去得了!   最讨厌是旱灾,那些臣子们个个都上书,不是谈如何解决当务之急,而是要 我有所表示。表示个头!我怎么又突然达不到圣人的标准了?这帮饭桶该当他们 出力时就只会叫唤一些绕口令似的东西,绕着绕着就都归结到我的心性修养。难 道我叫这初夏的怪雪停,雪会停吗?   雪真的停了。   仁宗皇帝正对着午膳沉吟,小黄门匆匆忙忙地叩首来报:“官家,艺祖爷临 终时封掉的那口井被雪压塌了。井里似乎有不寻常的动静。”   听上去蛮有意思。宫里晨钟暮鼓,天天对着那几张脸,谁不暗自向往着这类 突发事件。虽则事情本身至为琐屑,跟宫女的斗草似的,不足以劳动圣驾,但去 看几眼也无妨吧。   先是叫禁军查勘了一回,四面围住了。之后肩舆到现场,那是北边花园地里 的一口井。雪果然厚,但也只是厚,静静地周遭没有声响。御步轻移,好奇落空, 就是一口小得可怜、暗沉沉的井。原来是有个黄门声称看到有人影从里面爬出来 的样子,就吓得尿了裤子。太监尿裤子是常有的事情,天冷嘛。禁军四处搜了搜 也搜不出究竟。   仁宗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冷,而且很不值得。于是兴味索然地吩咐要好好罚一 下那两个黄门,便起驾回御书房。还有一堆待批的奏章呢,他仰头想。蓦然瞥见, 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天空中朝西边疾行而去,样子像人又显然非同寻常,一闪念功 夫,已然不见了。   活见鬼!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旱魃?今年反常的天象和艺祖那会儿的事情又有 什么纠葛?   仁宗紧急召见京师上清宫的张真人。   三、   子瞻和子由到了岷江边的中岩寺。   这是兄弟俩常去的地方,寺里住着他们的朋友,净因法师。虽是方外之人, 于二苏却并不见外。   奉茶,茶是好茶。净因和尚自种自采之物,取名更妙,曰:“齐物论”。   三人齐物了几口,开始谈天,此刻谈到了关于《楞伽经》的一则轶闻。   当今蜀守张方平相公,是二苏爸爸苏洵经常挂在嘴边的朋友。早先他做滁州 太守时游琅琊山、入山间寺参观,在藏经院徘徊久立,忽有所感。   在他的指挥下,身边侍从爬上房梁,发现手抄经书一函,是中土禅宗开宗立 教的四卷本《楞伽经》。   不过,这经文并非完璧,到第三卷“从爱生诸阴,有皆如幻梦”处便中断了, 几页白纸,仿佛是在期待着后来人。方平决意带回去接着抄写。奇怪的是,经此 之后,自己的笔迹竟完全不同于以往,却和前半部写经人的字迹一致了起来!   疑惑中,方平再次翻寻,重读经首四句偈,忽然泪流满面、悟得前因:   原来这写经人乃是藏经院过去一位僧人,在病中写经未成,临终发愿来世续 完,故而藏经于房梁之上。而张方平相公的前生,正是这位僧人!   此事方平信之弥笃,每每跟人提及,时人便把这经称之为“二世经”。   子由说,不知自己前世是什么人。   子瞻说,自己与佛有缘,七八岁时有一阵子常常梦见自己身为僧人,往来于 某个陌生的处所,或者前生也是个和净因一般的胖大和尚。   净因说,如此则自己来生恐怕就是和二位公子一样的翩翩美少年了。   子由说,莫看子瞻今日星眸皓齿、神采飞扬,将来恐怕胖大邋遢过于法师。   子瞻说,莫说胖大,将来衰朽起来,便跟廊下扫地的聋子师伯一般鸡皮。   大家一番好笑。   笑罢,净因和尚忽然正色道,“贫道近日或将游方离蜀,与二位公子将暂别 一段时间。我看子瞻近来或者也有一番奇遇波折,不过仍旧不妨。烦恼来临之际, 切记得张相公悟入的那偈子才好。”   “哦?怎么讲?”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经此一说,子瞻心事顿起。子由便要追问其中细节,被净因打个马虎眼转移 到它事上去了。   廊下。正抱着条大笤帚打瞌睡的聋子师伯忽然双眸睁开,仰视天空。   四、   成都。   蜀中没有京师那种非时雨雪的怪事,只是老老实实地旱起来了。   子瞻白天随同父亲拜访官员朋友,黄昏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经过宝相寺,看 到三门敞开,人头簇拥,大殿里一群法师正在庄严地放瑜伽焰口,施食饿鬼、攘 除灾殃。   立着看了一回,和尚们只是念,子瞻四处打量,都是些伸长脖子看热闹挨挤 着的人脸,心中纳闷:饿鬼群此刻是否和我同在此空间之中呢?我们肉眼中不显 饿鬼,饿鬼喉咙放开、大快朵颐之时,视域所及是否可以见着我?光仪式上这几 滴象征性的清水和米粒便能喂饱饿鬼,想来一则是佛力不可思议的缘故,二则在 饿鬼状态中,这些却真的是丰饶的食物。记得世亲菩萨的《唯识二十论》上说, “如饿鬼同业异熟,多身共集皆见脓河”。明明于人是河流,于饿鬼的业力显现, 便是脓河了。看了一回,想了一回,渐渐觉着困倦了,于是转身要回驿舍。迎面 撞见来人,正是以前读书时的同学陈太初。这位陈同学少而慕道,一直希望自己 能够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所以刚一肄业,就四处拜师浪游去了。今天在成都街 头碰到,倒是出乎意料。   寒暄之际,已经被太初拉到了一处偏僻的处所。昏暗的灯光中,依稀得见四 处破败的陈设,既不像人家,又不像庵堂,唯是空气中灰尘骀荡,房后还有什么 活物在响动的声音。   正讶异间,太初把张长满雀斑的脸凑上来说:“子瞻,我知道你胆量最大, 当年你我登山临水,四处游玩,没有你不敢探一探的地方,不知今日可有兴趣跟 我去见见一只难得的神兽?”   “神兽?”   “上古神兽。黄帝时代就兴风作浪的上古神兽——应龙。”   “啊!?”   《山海经》记载:“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 尤与夸父。”一条伟岸的巨龙扇动着翅膀出没在云雾中,爪子一划,山川大地间 分出一条河流……或是一条蟠曲的神龙,身体缠裹着一具仍在龇牙咧嘴的妖尸, 爪子一划,妖尸脑浆飞溅……子瞻脑海中现出神异的图景,玄想着那令人震恐的 神威或许此刻正在假寐。即便如此,自己会不会在惊吓中扑倒在尘土里?   房后没有豢龙的池水。连空地都没有。   一只大黄狗拴着链条,很精神地踞坐在地上。旁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道人, 一副游方打扮,招手说:“来,来!”   令人错愕。   五、   深宫。   一个老妪手捧一个沉厚的漆匣被招至御前。   “东西找来了?”仁宗皇帝说,“呈上来一观。”   “是……不!这不祥之物,还是由贱婢为官家打开吧。”   烛光下,匣中是把翡翠绿的手斧。虽是玉质,上面却有莫名的锈迹蔓延着, 如同侵蚀斧身的伤痕,又如同斑斓盛开的杂花。   以下是老妪转述的关于此斧的旧日谣言:   艺祖皇帝芟荑群雄,荡平天下,正当五十知天命之年,一夜暴卒。   宫中传闻,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大雪纷飞。皇帝赵匡胤急召晋王赵光义入 宫,谓有要事相商。时已夜半,皇帝左右皆被屏退出室,唯有兄弟二人在内酌酒 对饮,语声低不可闻。半晌,室外的宫女和宦官忽然在烛影摇晃中,远远地见到 光义离席,摆手后退,似在急速地躲避着什么。烛影摇晃更甚,又见太祖随身的 玉斧飞出,落在深厚的雪地上,“嚓嚓”斧声清晰可闻。此后,这些宫女和宦官 还听到太祖大声喊:“好为之,好为之。”声音凄厉。之后一切平息下来,光义 朗声告辞离开,临走时传旨:“皇帝已就寝,不须入来。”再之后,光义携北门 禁军复来,入室后即宣布皇帝中酒疾作,太医赶来时已龙驭上宾。   十月二十二日。赵光义即皇帝位,是为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传子赵恒,为真 宗皇帝,真宗皇帝传子赵祯,就是今上仁宗皇帝。   “烛影斧声的传闻,朕岂不知?”仁宗皇帝的表情深不可测,“朕要问的事 情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请陛下先恕贱婢无罪。”   “说。”   “俗人不知真相,只道是兄弟阋墙,太宗为入继大宝,所以……所以不利于 太祖……太祖饮刃而死……但据当时宦官王继恩所言……”   “所言什么?”   “是中了妖孽的计策!看——这斧上就沾了妖孽的血!”   妖孽!   六、   成都青莲巷。   那个道人原来是陈太初新拜的老师,身边的大黄狗就是“应龙”。   “贫道张志和,与前朝西塞山前的烟波钓徒同名同姓,名字只是假称,你把 我们当作一个人也行,哈哈。”   子瞻很想转身就走,不过看在与太初的往日情分,今天就先把这个玩笑抵消 了。不过心中仍旧嘀咕了一句:“当作一个人才怪。”   太初不觉子瞻神情有异,继续热情地拉着他说:“老师是我在广安桥上遇见 的高人,说与我有夙缘,此遭入蜀,虽非为我而来,但我可以追随他。”   “不错,风尘洪洞、人海茫茫,遇上了就不要错过。太初与我,本是交臂的 故人,今已收他为徒。贫道从他,早听闻过眉州三苏之一的子瞻兄,好生景仰。 不知令尊、令弟此刻也见在成都?”   “子由在家读书,父亲嘛,我正要回去与他会合。承蒙垂问,不胜感激。天 色向晚,请允许在下先行告退,下次有缘再向老师请教。”   太初连忙拉住子瞻,说:“怎么要走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呢。”   “有话不如明日到驿舍一叙,今晚不敢在此搅扰了。”   道士插话道:“呵呵,也罢。太初,事有前定,公子和我们道人缘浅,便不 须强留公子了。只是夜路漫漫,凶险伺伏,今夜午时妖气大盛,趁时辰未到,让 应龙送送公子吧。”   “有劳挂心,不过不必了,成都在下并非首次前来,路还算熟。上古神兽, 岂敢随便劳动,明日再行请教!”   太初望着子瞻匆匆离开的背影满面焦虑地对道人说:“师父,难道……”   道人说:“不必多言,小心为鬼所寻伺,目下只有先除妖孽、救天下的苍生 为要!”   大黄狗转头与道人会心对视了一眼,在它长着螺旋金毛的背上——刚才子瞻 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对极小的肉翅正隐隐欲动。   七、   眉州。   子由尚未灭灯就寝,案前摊开的,却不是应考的书,而是一本王弼注的《老 子道德经》,那页正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 狗。”   灯花爆裂,子由一惊,一种不祥的感觉隐隐浮现在心中。起立推开门,北边 成都方向的天空反映出隐隐的暗红色。今天是什么节气?   子瞻……子瞻现在干什么?   八、   子瞻在走路。   成都的街巷真是奇怪,明明馆舍就在前方可见处,沿着路一转,便又消失了。 七弯八绕,再折回头,方发现隔着堵墙、只是条死路。重择路径,再看馆舍,反 而又走远了。   好在前方传来歌吹声和灯火,证明自己至少没有鬼打墙,尚在人间。走上前 去,却是一处挂着红灯笼的妓馆。被父亲知道是要痛责的,还是快点走过去吧。 内中一个歌姬的曼声吟唱却牢牢吸引走了子瞻的听觉。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 儿……”   这……这自己在什么时候听过呢……什么时候呢?……   理智在抗拒,脚却循着歌声不觉踱了进去。   一个青衣的小鬟手擎着轻纱灯笼迎前来说:“官人,十二娘等你很久了。”   十二娘?我认识吗?……我梦中的那个女人?十二娘?   正昏昏地思量、且步且深入之际,远处有清越嘹亮的竹笛声破空而来,似乎 别有所图。子瞻听了一激灵,且住,我这是在干嘛!我在回去馆舍,馆舍又不是 在这里,素不相识,来此何为!于是不顾小鬟的拉扯,转身又朝门外走了。身后 一个女声忽然唤道:“官人留步。”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然而所有过往那些梦境和梦境的余韵此刻 一齐牵引着子瞻,那些久已失落或从未有过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纷 纷拥抱纠缠,让他像陀螺般重重自转、难以自持,好像坠入了落英缤纷的漩涡中。 那时候……夏夜纳凉的池上,星宿与星宿的交汇,花朵已经开过,在手心写“心” 字……百种美好的呼唤停留在喉间……重逢的感觉……一道甘露流淌入五内…… 眉间的叶子是我亲手贴的……十二娘。我记起来了。十二娘。我来了。   子瞻蓦然回首。   九、   深宫。对话还在继续。   “陛下应知,当年艺祖兵临成都,蜀国主孟昶左袒出降。艺祖恕他不死,封 秦国公、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安置京城。然而只享了几天清福,艺祖便为了一 个女人毒死了他。”   “花蕊夫人。”   “对,是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她芳华绝代,才气横溢,只是一次召对, 便让艺祖神魂颠倒、动了杀念。孟昶饮下御赐的牵机药酒,一命呜呼后,她被悄 悄送进宫内,没有名分,却是皇帝的至爱。”   “这事和这柄玉斧有关吗?”   “有关。因为据说有宫女看到,当时密室内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就是花蕊夫 人。”   “咦?!她不是早此数月就在畋猎时被太宗一箭误杀了吗?”   “这是史官的粉饰之辞,所谓‘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杜撰。可这个 女人岂有这么容易被杀掉的?实际上,她一直潜藏在后宫里,直到艺祖驾崩后, 宫内人人自危,大家都在暗地里说王爷害了皇帝、夺了皇子的龙位,怕是要杀一 批知情人灭口……那时才想起,密室中的花蕊夫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太宗命 人将北边花园的一口井封得严严实实的,随即请来了洛阳道观之长的王昭素、苏 澂隐二人进宫做了法事。这都是宫里几位已经故去的宫女在贱婢年幼时亲口所传。 传言是真是伪,贱婢不敢臆断……”   “但据所听闻,奏上无妨。”   “……但她们说,其实妖孽就是花蕊夫人,不但迷惑得孟昶断送了江山性命, 而且艺祖召她进宫后,背上就长了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   “一个人面疮!”   “啊!”   “这疮异常恐怖,不但让让艺祖痛苦不堪,朝夕饮冰以抑制内热,而且还长 有口鼻齿舌,据说接连咬死过几个近侍的宫女。艺祖知道此是孟昶的冤孽所化, 自己虽然得到了花蕊夫人,但花蕊夫人却把孟昶的怨念招引了过来。不过艺祖神 智已经昏乱,反而不顾一切地对花蕊夫人沉迷起来,日日在密室中纵酒宣淫。”   “胡说八道!什么纵酒宣淫!我太祖皇帝岂是贪恋女色之辈!”   “艺祖偶尔清醒之际便怆然泪下,深知此事无法禳解,自己必将不久于世。 国家初兴,而太子过于年幼。殷鉴不远,恐怕会像柴氏孤儿寡母般,落入异姓之 手。反复思量,终于决定将皇位让与自家兄弟。当日召见晋王,便为安排此事。 只是那花蕊夫人在场,眼见晋王将要即位,又转而施展媚术,迷惑起他来。晋王 意识沉酣之际,艺祖奋力将手中玉斧掷出,虽然只划伤了妖孽,却惊觉了晋王。 于是神勇的晋王当场用随身匕首击杀了花蕊夫人,也误戳破了艺祖身上的脓疮。 艺祖疮毒爆发,临终喊出‘好为之,好为之’几字,不知究竟是勉励晋王今后的 道路,是为除掉了人面疮感到欣快,还是充满了愤慨——毕竟他杀了他最爱的女 人。——总之,这才是当日事情的真相!”   “浑蛋,贱人,你怎么敢编出一派污言秽语欺诳朕!”   “陛下试想,若不是晋王入继大统,今天宝座上的还是您吗?”   “什么!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若不是看在你曾 为朕的乳母,朕立刻叫人……”   “笑话,谁是你的乳母!”   “你,你,你不是她你是谁?”   “哈哈,哈哈,仁宗皇帝,你的寿命不长啦……可惜你费心了大半辈子,都 不会有个嫡子接你班做皇帝,还不是前代的罪孽……曙光大白之时……哈哈哈 哈……”   仁宗皇帝在惊厥前,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老妪身躯扑倒,自上腾起一只秃头而 双眼爆出的怪物,如一阵青烟远去。   醒来时,那把玉斧仍发出碧莹莹的光,横陈在自己面前,于是再次昏厥。   仁宗皇帝病倒了。   十、   “等不及了,应龙,汴梁那头有陈抟那小子罩着,我们就打点这边吧。”道 人说。   黄狗点点头,腾身一打滚,便站上了云端。颈项上铁链一振,哗啦啦散开在 全身,原来是护身甲的变化。道士扯散了发髻,将手中竹笛插入衣领,随着这条 身披玄色甲胄的巨龙,箭也似地射向了远方。   天空中一记闪电。只是须臾,子瞻被震倒在地,眼前金星飞迸,突如其来的 暴雨痛打着肉体,更撕裂了眼前的幻象。十二娘,十二娘呢?   雨珠在腥臭的泥土上溅跳,甲虫四散逃开,眼前只是荒郊的坟垒,半个粉碎 的骷髅。   但子瞻根本没有关注这些,一个疯狂的念头盘亘在他心中,几乎要脱口而出 了:我还是没见到十二娘的脸庞,我还是没有……我真是没用……我只会错过!   天穹在上,乌云弥合。云中的三股杀气似蒸似腾,像春日大泽中的野马旋岚。 玄色的是应龙,青色的是旱魃,白色的是道人。没有爪牙相搏,不是法器对垒, 真正的厮斗根本无法用凡人的眼睛观察,只是杀气、杀气与杀气。在欲界之上, 在星尘散落的广阔法界中,有不同的势力在互相包围、切割、迂回、内敛、压迫、 渗透、窒息、解构、地火水风四大元素的重新排列、阴阳的消长、叛逆与溃退、 分解与融合、复制与阻止……没有观察者,体验者的体验不同。是一个喷嚏那样 漫长?是神的语言组成一句句子的演练?是金翅鸟吞噬龙王那样的过程?是种子 如星夜般明灭消长的定格瞬间?   玄秘的事件在时间即将分崩离析之际再次组合成形,空间的扭曲复原了。   道人一身白衣,盘腿坐于原野上,应龙像条小蛇般蟠垂在他颈项上,周身仍 兴奋地四散着冷炽的火花,如同庄严的花鬘。静默……   子瞻此刻从泥水中爬起来,雨这么快就停了,衣服已经湿透、脏透。背后远 远的,是阴郁的城楼影子,暗沉沉地似乎见证了发生的一切,却又为这发生的一 切而喑哑无言。是梦,是幻觉?原本还是在城内的街巷中徘徊,却怎么来到了北 门外的乱岗丛中?但梦的余势,心中难言的痛楚牵连,像是从箱底发见的秘密, 却让子瞻既迷乱又怅惘。   还是赶快走吧,城门,恐怕已经关了吧。可是,十二娘,你是谁?是让我心 乱如麻的鬼魅吗?是我前一生相识的某人吗?还是像净因和尚说的,是虚空中开 出的虚妄之花?   十一、   眉州。   子由很担心,因为子瞻归来后就一直神情恍惚地抄写《楞伽经》。问他,他 便答非所问。   同他一起归来的父亲,向来是个两面人,在场面上或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 在家庭中却总是默默若讷、无所用心的样子。只知道子瞻一宿未归,归来躺倒在 床上,连睡了足足三日。等他睡完了,父亲的交游活动也结束了,就拉着他回到 了眉州。   “父亲,子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但我想他能够自己解决。”   “您不打算过问吗?”   “须得自己承当方好,我们谁能越厨代庖呢。”   “但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   “岂会一直如此下去。”   “可是我担心……”   “子由,春闱即将临近,有空你就温习一下。”   “可是兄长他……”   “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子瞻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孩子,不是寻常知见能够了 知的。”   “唔……”   “在他诞生以前,我曾去城对面蟆颐观参谒,与道士相谈多时,忽然困倦小 睡,便梦见一位眉眼疏朗、美须髯的丈夫,手持玉臂弓,以金弹丸射天。观看之 际,那丈夫转头对我一笑,我当时心中一动。梦醒回家后,你母亲就报言有喜了。 这位丈夫,图画上每每曾见,便是川中多有祀奉的张仙。”   “我读本朝野史掌故,似乎在哪里见过张仙的来由。”   “仙人的行迹,不必揣测,但子瞻,决不是寻常人,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 式。”   “……”   “差点忘了。叫苏大壮赶快打点行装,把我写的几部《史论》、《权书》也 一并收好,我已得了张相公的荐书,明日要去雅州拜见知府雷相公。”   “又要出门?”   十二、   华山。   青山叠嶂,云烟如翠,鸟鸣猿啸,花开烂漫。   峡谷深处,峭壁之上,隐隐可见一群采药人——不,是野外打扮的褴褛道士 ——攀藤附树,辛苦万分地顺着一条险道缓慢上爬。   “华阴高处是吾宫,出即凌空跨晓风。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快了,就快到石室了。”其中一个人对身下的同伴说。   “真的能够见到陈抟老祖的仙骨吗?”另一个最年轻的问。   “当然,届时只要正心诚意地请问,他便会将《正易心法》中的一十八句口 诀背给我们听。口诀与经文两相对照,才能显幽钩玄,大义无隐。只是随各人根 器不同,有大得小得之别罢了。”   太好了。太好了。大家的心中都在喃喃地赞叹。   石室在云雾中,不过能容七八个人的样子,早到者已经展开随身携带的供具, 忙不迭低头膜拜中央的石匣。石匣铁锁缠绕,青苔古旧,据说内有陈抟老祖的黄 金锁子骨,明明已是蝉蜕的髑髅,却还具一副妙舌,能够指点迷津。   但今天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众人求请了半天,毫无声响音踪。正当大家觌面 怨怼,怪祖师无灵者有之、自叹福薄者有之之际,一只绯色的鸟儿像掷入的石块 般驰入室中,抛下一叶纸,打一个圆圈,又飞了出去。捡起看时,是墨迹淋漓的 几行字:   “六十年过,再赴延英殿,一张老脸,京城帮闲去也。儿孙莫要失望,既能 攀上来,也能攀下去。上上下下,莫要吃跤,前前后后,务必踏实。老婆心切, 难免再涂几笔——凡欲究其体用,但见十方虚空。空中杳无一物,亦无希夷恍惚。 希恍既不可寻,寻之却成乖失。本心尚乃如空,岂有得失能所。但将万法遣除, 遣令净尽无余。豁然圆明自现,便与祖佛无殊。——希夷子即日。”   大家面面相觑。   十三、   书房。   “……大慧!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因所 作相异不异,合业生相,深入计着。不能了知,色等自性……”   子瞻钞《楞伽经》到此句,猛一抬头,十二娘正在眼前。   未见前如同一幅仕女图,衣裙发饰一一具备,举手投足细节宛然,唯独那张 脸空白着,画师总也无从下笔。   相见后如同一阕熟悉的歌,不是不曾听得,只是在记忆里蹉过,之前纵有千 百种揣度思量,这时才恍然:原来都不必,她就是她,她站在那里,心已在应和。   “你来了。”良久,子瞻说。   “是。主公别来无恙。”   “我一直在想:你是谁,我是谁,昨日是怎么回事,前生是怎么回事,当下 又是怎么回事……”子瞻目光凝滞。   “不用想,我来了,我就是答案。”十二娘近前,用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 轻地将子瞻揽在怀里。   子瞻继续喃喃诉说,不像是对话,更像是把久已准备好的段落缓缓颂出: “是啊,那时候我们夏夜在摩诃池上纳凉,即兴吟诵自创的诗篇,再用一管洞箫, 把它们配上音乐,夜晚飞也似地逝去,你的歌声,我一直难以忘怀……”   “我最爱的歌,是主公起的开头,那两句: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你没有改变,容颜如昨,花蕊依旧在盛开,却又清新得了无尘埃,诗句是 被召唤而来的……”   “不意隔此百年,仍能相见主公,便是化为齑灰,亦已无憾了。”   “我也无憾了,花蕊。”   “主公,你还记得曾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吗?”   “哪一个?”   “从前有个梵志,壮年离家,白首回乡,邻人看见他便说:‘过去某人还活 着吗?’梵志听了回答道:‘我像是过去的某人,但其实并不是过去的某人。’ 邻人皆愕然,无法理解他的言语。”   “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这是僧肇 大师的般若空义啊。”   “不错,今日便请主公思量——过去的花蕊,已经死去了,过去的三郎,也 已经几度轮回了。刻舟求剑,剑不在此,我只是一个幻象,来向假合之所告别。”   “不,我不明白……但是不可以!你知道,影子和罔两是该在一起的。我拥 有过,但遗失了,连同你的遗失……欢乐像流沙从指缝中逃逸,我在生死的大海 中如浮沤般爆裂!花蕊,我多么痛恨自己无力留住你,谁料想竟有重逢的日子! 重逢了,我俩就相依相待,两相终始,这样岂不是好!”   “凡事莫非定数,谁能让逝水重波。主公还对我讲过世尊的偈语‘若以色见 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花蕊!别说了!往昔总重重牵连着如今,如今种种又决定着未来。让我们 的未来于今日再次交会吧!”   “今日拼着坠入无间地狱,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但是……主公真的思量清楚 了吗?”   “但行无妨,此身与此生尽属于你,其余不足论……”   子瞻不顾一切地抱持着十二娘的纤腰,让头埋在她身上往昔的气味中,让大 脑在记忆中涵泳,双眼紧闭,在意识中凝望另一个时空。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十二 娘故意将另一只手藏在背后。   一只指甲尖利,非人类的手。   十四、   汴京。   旱灾止息了,雨水丰沛。仁宗皇帝的病,却迟迟不见起色。   深夜,御榻上,仁宗皇帝强自支颐,凝神注视寝殿的另一头。另一头摆放着 一幅丈二的屏风,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的横径。屏风实则是连夜打造的木框,上 覆一层薄薄的白绫,四周以灯烛高烧,在绫后活动的人影遂投映在白绫之上,如 皮影戏的陈设一般。   一位黄门上前奏道:“禀官家,都准备完毕了。”   “那就有请陈抟先生。”   “来了。”一个绯衣小童提着一个包裹,走到屏风边立定,叉手唱了个诺。   “陈先生?”   “在这里。”   “你……”   “我是说在我手里。”小童扬手示意,又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敲敲包裹,说: “骷髅头,你可以醒醒了。”   包裹发出声音:“咳,咳,山野小儿,不知礼数,请陛下恕罪。臣的肉身乃 是因缘和合之物,早已朽烂不堪,剩下这点残渣就不与陛下相见了,以免惊扰天 颜。”   “神仙变化妙用,妙用变化……”   “今天重来此地,不是说平话耍子的,不过我还得说两句:近来妖孽在宫中 出没,本来陛下叫上清宫派几个法力强些的道人就行了,青龙寺的傻瓜和尚也不 是不可以,但那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表面上炎症消了,内里的溃烂却全没 有触及到。太祖爷在时,就对野人我有所咐嘱,叫我在关乎百姓社稷之时,务必 出山扶大宋朝一把。不久前旱魃肆虐,饿殍遍野,张志和追袭到成都,目下灾情 是暂解了,但引发妖孽的潜在缘由,却仍未触探到,今天是旱魃,明天恐怕会感 应出更离奇怪异的灾祸。陛下这病也因为祸胎的存在,近墨者不得不黑,故才有 今日之事。”   小童插话道:“皇帝老爷,这事情从前也有两个皇帝干过,一个是汉武帝, 一个是唐玄宗,他们干完没多久就都死掉了。为你着想,看你现在就快死的样子, 真的下定决心要干吗?”   仁宗身边几个侍卫早已忍不住发出怒吼:“咄,大胆!放肆!”   包裹连声说:“陛下恕罪。你就当他是畜生不懂事。不过,他确实是畜生, 他叫斥鷃……”   仁宗地竭尽余力地摆摆手,示意不要再啰嗦了、快点作法吧。   “作法不是说平话耍子的,不过我还得说两句:譬如一块罗帕用久了就会被 手汗所浸染,衣衫离开焚香室仍会带有余香,常人每时每刻都会动心、起念、造 业,用仙家的眼睛察看,这便如同沸腾爆溅的油锅,每一刻都会在周遭器物上留 下痕迹,这也是一种薰染。于是众生是能薰,器物是所薰,我们说某些器物年老 成精,并不是这器物本身产生了活的心识,而是所受薰染既多,余薰强烈,常人 的心识反受它影响罢了。譬如曼陀罗花香入鼻,人就会沉醉于妄想乱梦,陛下的 心识也正是受到往昔种种余薰的影响,才会产生错乱和病痛……”   仁宗在语词的潮流下快要招架不住了,精疲力尽地说:“先生,请还是快 点……”   “好,好,不说平话耍子,不过我还得再说两句:接下来陛下所见,只是幻 象,是我用仙家的手段采撷的一些余薰,并非有实在的往昔人物来此殿宇,所以 请陛下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他们将在转瞬间消灭踪影。”   “所以,这不是招魂术。”小童再次插嘴。   十五、   纱縠巷。苏家。   子由、陈太初、张志和和一条狗。   “师傅,是该对漏网之鱼收网了吧。”   “嗯。”   “只是不知子瞻会如何。”   “会睁开眼睛,窥见真实。”   “汪汪汪。”   “且慢,且慢,在列位闯进我家之前,谁能解释一下要干嘛?和子瞻有什么 关系?”子由站在门口,重见童年旧友太初,本该欣悦,为了语涉子瞻的缘故, 心情便复杂起来。   “贤弟,我师傅从京城而来,肩负着一项秘密的任务。由于子瞻的身世和这 次事件有极强的关联,当前又将和妖孽再度结合,故而事情有点棘手。不过,凭 我和子瞻间的交情,凭师傅强大的正义的力量,你大可放心地将他交给他们两位 收拾。保证不伤他一根毫毛。”   “刚才提到了妖孽?什么妖孽!我兄长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赶快,妖孽就要与子瞻合二为一了。”   语声未落,子瞻的书房传来咣当的一声巨响,子由立刻变了颜色,三人箭步 冲向声音的所在。   十六、   某处。另一时间。   一无所见。但有东西在黑暗中低声咿呀并轻微地移动。从远至近。   你茫然转动着脑袋,眼睛始终搜索不到光源。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闷 如密室中的空气。   一只湿漉漉的小手试探地轻触你的脸庞,温柔地。你并不闪避,你听任它们 随后触碰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你的舌尖。舌尖尝到了手上咸咸的汗味,不, 是血腥的味道。   是我害了你,孩子,没有见面,就已告别。我的孩子,孩子。小手热切地抚 摸你的脸庞,似乎想在离开前,要把你的轮廓印刻在抚摸的行动中般。你的鼻子 酸楚,第一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淌了下来。孩子,我多么希望再见见你的模样, 如果有一光,只要有一丝光。   斧子劈进你的脑壳,眼珠和脑浆迸飞,魂飞魄散,哀痛莫及。世间是一片痛 苦丛生的忍土,柔弱者注定生存不下去,生下的目的便是为了赴死。但要感谢你 的死,更重要的事情得以破蛹而出,消灭这世界的一切差别相,卷翼归藏于真实 的原点。   小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那动作已经不再是抚摸,更像是宣泄。你感觉自己 脸庞上裂开一条条热辣辣的疼痛,血珠颗颗,和泪水混合着,在重力引导下滚落。   这很好,我也终将消灭。消灭。你听任那小手撕扯着你,而痛感已经飞逝。 岂但痛感飞逝,连思维都变得模糊,沉入无明的昏沉中,你感觉到有无量数泡沫 碰撞着你,瞬间融化、消解。在你自己都化为泡影前,你只感觉到,一条舌头贪 婪地舔舐着你的余沥,另一条舌头在说:   我的血,你的血,因果中颠倒的众生啊,你们将以严重得多的代价付出救赎。   十七、   寝殿。   白色的屏风上投射出两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甲说:“晋弟,今夜好雪啊!你记得吗,当年在洛阳夹马营那会儿,有 一夜也是此等光景。我遍觅不见你的影踪,却是偷了我的兵器,一个人跑去酒铺 换酒喝,哈哈……”   男人乙说:“陛下,微臣伏阙遥想,常觉惭愧难当。当年少年狂悖智浅,只 想着自己身上寒冷难耐,就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幸而陛下宅心仁厚,不但没有 丝毫怪罪,反怕我羞怼,索性踞座与我对饮了半宿。陛下的恩情,臣虽万死不能 报偿。”   “那时你只是个孩儿,懂得个啥。回想当日雪花片片,烧酒沃肠,却着实痛 快得紧!”   “是啊。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惟愿尽此微薄之躯,为 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而后已……”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套繁文,满嘴跑调。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 事。”   “但凭陛下处分,微臣……”   “好了,好了,先满饮此杯吧。”   男人乙手捧酒杯,踌躇着不愿沾唇,终于伏地拜谢道:“微臣冒死禀告,非 敢拂逆圣意,实在是近来五内不调,寒伤脾胃,不能饮酒,不能饮酒啊。”   “晋弟,你!……哦……我明白了,你是做贼心虚,怕我在这酒里也下了药, 对不对?”   “不敢,不敢。愚臣确是贱躯有恙,不能饮酒。”   “唉……罢了!从小,但凡我的东西,你都是抢着要的,若是你我碗里各有 块肉,你必得吃到两块方才罢休。我只要略有些踌躇的意思,你就把苦弱写在脸 上,母亲于是便道是我又在欺负你。我后来想,总是自家兄弟,你吃我吃,还不 是一样……”   “不,不,哥哥如此怪罪弟弟,弟弟无地容身了!”   “我没有怪罪你,倒是你做的事情,你自家清楚!”   男人乙反而从地上直起身来,缓缓地说:“什么事情!微臣一点儿不清楚。”   “你,你还敢顶嘴!母亲临终叫我好生照应你,怕我皇帝做久了,把兄弟伦 常忘记了。她到死都想不到,反是你有多么狠毒!”   “陛下一定要陷臣于不义,臣也只能血溅三尺,以示清白了。”   “罢了,罢了……”男人甲颓然地后仰,仰天长叹一声,许久才道:“你毕 竟是朕的兄弟,打小什么心行,我早就知晓了。不过,只要你肯改改这份心眼, 少玩一点自作聪明的伎俩,证明给朕看,你也能谨身修德,亲近的都是贤德之辈, 思虑的都是治道民生,我这个位子,不是不可以让给你……”   “呀,呀,就是扑杀了臣,臣也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那你让医官加在朕酒中的药粉,算什么心想!若不是花蕊代我饮过,恐怕 我早就毒发身亡了。”   “陛下还惦念着那个妖妇啊,照我说,当时下药给孟昶之际,就该连她一块 药杀了,如今倒也干净,他们又在阴间聚首了,哈哈哈哈……”   “你这个混账东西!母亲临终之时,我在榻边握着她的手,明知她已昏聩糊 涂,还是答应了她‘皇帝百年后让三郎接班好’的要求。这几年,我迟迟不封太 子,就是在犹豫、在看你的表现。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哼。陛下的恩情,我何尝不记在心中。只是你有心插柳,旁人却并不知晓 你的苦心。我若不有所准备,恐怕到时候就由不得我了。至于陛下刚才欲加我弑 逆之罪,真是岂有此理、竟有此事!”   男人甲继续自顾自叙述:“我对花蕊一见钟情不假,但孟昶的牵机药,却是 你瞒着我所下的毒手。虽然,这事情始终是一块负疚。我平生光明磊落,自思不 亏欠于人,唯独花蕊,让我又爱又愧……而今日,你让我罪衍更深了。”   “闲话几天几夜也讲不完,陛下不如宣旨杀了我得了。”   “父亲过世得早,朕从年轻时就存着一种‘兄友弟恭’的痴念,常想着你我 的行迹,日后可以为古今立个表率。如今看来,这话恐成笑柄了。为了求到这个 位置,你可以铤而走险,可以泯灭伦常,可以丧心病狂。便是杀了你,也不算冤 枉!”   “杀,杀,杀,赶快赐臣一死。”   “晋弟!朕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好好跟你谈一谈,回老家读几年圣贤书、反 思反思……”   男人乙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好笑啊好笑,今日还不知道谁回老家呢。”   “你!你什么意思……”   “取人性命,何必非用毒药!”话音刚落,男人乙扯开上衣。顿时,好像有 风在殿内乱窜似地,屏风上投影的烛火狂乱地摇动了起来,一股怪异的气息弥散 在大殿中。   依稀,只是依稀,从屏上可见一样冗余的东西从男人乙的脖颈后暴涨而出, 像是带着不成比例的长颈的脑袋,又像是扭歪着的怪兽的头,凑向男人甲。   男人甲惊呼一声,一件物事从他手中掷出。似乎击中了异物,又弹射向屏风, 裂布而出,凭藉余劲,在寝殿的琉璃地砖上滑行。   那是非常硬冷的摩擦声。那是把玉雕成的手斧。   仁宗皇帝惊恐万状,几乎要从御榻上弹跳起来,侍卫们也惊呆在原地,为眼 前的场景所震慑。   再看时,屏风上的大口子像一张嘲笑的嘴,后面是烧掉大半的蜡烛,和茫无 所见的、普通的夜色。   男人们的影子无影无踪了。   “人呢?后来呢?”仁宗失声地四顾问道。   绯衣小童在一旁,正把包裹着的骷髅竖在指尖上转圈玩,此际冷冷地答道: “没有后来了,这就是斧子上的余薰能讲述的一切。”   十八、   子瞻僵卧在地上。手脚扭曲着,僵持在一个高难度的姿势上,双眼紧闭,唇 吻却带笑,笑容诡异。一方石砚在地上摔得粉碎。   “牵机药!”道人轻哼一声。   “牵机药?!”子由惨呼一声,立刻冲上去抱持住子瞻,连连呼唤:“哥哥, 哥哥!”   道人并不理会,口中念念有词,取一张符纸,弹指一下,用三昧火焚烧尽。 另一手把住散落的纸灰,凑到黄狗胯下,接下一小截狗尿,用长长的指甲调合。 不待子由有任何反应,道人已撬开子瞻牙关,翻掌就将混合剂灌了下去。死人般 的子瞻这才显出变化,像木偶被吹进了灵气:青铅的脸色活了,僵硬的四肢软了。   道人又在子瞻胸口随意地拍了几拍,令他剧咳不止。咳至高潮,一口乌央央 的东西仰面喷出,被黄狗疾忙一脚踩在地上。太初凑上前去看时,却是一只长相 怪异的活物,像没有四肢的小鬼,又像长着鳖头的蛞蝓,微微挣扎于爪底。不待 再看,张志和突门而出,须臾又返身还来。   “这就是祸害子瞻的妖孽吗?子瞻现在没事吧?”子由仍旧抱持着子瞻,迫 切地询问道人。   “不,这是妖孽留下的幌子,为了拖延我们时间。真是狡猾的妖孽,让它逃 走了。”   “那子瞻……妖孽还会再来吗?”   “此刻子瞻暂已无碍,但……他会自己去召唤妖孽。”   “啊!这是何故?”   “妖孽也会利用这个弱点,假借他的躯壳成就祸事。”   “啊?先生快告诉我!”   “说来话长,你先把子瞻扶上床吧。太初,和应龙到外面把我的酒葫芦打开, 浇点在这只毒虫身上。”   “老师,这是什么东西啊?样子好恶心哦。”   “这是当年某位尊贵的大人物为妖孽所诱,用来药杀敌人的剧毒之物,幻化 成形就是这个样子,叫做‘块垒’。入酒之后,无形无色,饮者浑身抽搐,头足 相接,如同引而不发的弯弓,故又俗称‘牵机药’。我的酒,却是纯阳之精,把 块垒浇化了,掘地深埋便好。”   “哦。”   子瞻目光定动,口仍说不出话来,子由把他安顿好了,又连忙追问道人: “道长,您刚才说的妖孽要借子瞻的躯壳……”   “不错,子瞻诞生前可有什么异相?有否神人托梦之类的事情发生?那神人 是否满面须髯,挟着一把弓……”   “一般无二!道长何以知晓?”   “子瞻是承载着往昔的故业诞生于世的。这故业,牵涉到本朝初年的几位大 人物和他们之间的仇怨。子瞻的命理,错综复杂得不得了!”   “啊!父亲一直说那是祥瑞,怎会是这样!……那子瞻前生究竟是谁?有什 么怨亲?怎么又招惹了鬼魅?”   “上次与子瞻一面后,我静心入定,对这往事略知一二。”   十九、   二十年前一个冬夜。   雪,蜀中好久没见过如此大的雪了,夜里雪却停了。苏洵把自己关在南轩书 房中,觉着透骨的寒意。然而不行,面前的这篇文章只写了一半,若是中途搁笔, 文思一隔夜,恐怕明日接续起来就会费劲得多。他呵一呵砚台里的那点残墨,冷 啊,汉时朔方的边将若是遭遇这样的夜晚,又值匈奴狼一样的歌声飘来,他将会 思想起什么呢?野望中星月无踪,明媚的故乡南方已经遗忘,只紧张地注视黑暗, 黑暗中像有群兽伺伏,厚积在铁甲上的霜雪将吞噬多少兵卒的性命……这是什么 火光,在远方……   闪烁的灯火下墨池里映出自己的眼睛,好红好困倦的眼睛啊!哦,不!这个 角度绝映不出自己的面容,这是什么妖兽的眼睛!   苏洵在恍惚中瞥见了空中极其恐怖的、非人的注视,猛地从席子上弹跳而起。   房间里只是胡乱堆叠的书本、卷轴,其余什么也没有。为了作文、其实也为 了守候即将临盆的妻子,苏洵已经好几天胁不沾席了。刚才,或者是困倦中的幻 觉吧……   他耳中似乎听到自己妻子的呼唤,三郎,三郎!连忙扔下笔冲到了紧邻的卧 室。   妻子却在熟睡,被苏洵的动静吵醒了,惺忪地睁开双眼。   “刚才是你在唤我吗?”苏洵问。   “我?我没有……”程氏不解地轻声说道。   此刻苏洵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房顶上异动,但他决不愿意去想。房内烤着 火,房内很温暖,房内只有我们夫妻二人。   “郎君,刚才我梦见一个高大的胡僧,跣着脚、袒着半身,像为什么所追踪 般,慌慌张张冲入房内,又向我叉手问讯。他的表情举止很慈祥,可唯独那只眼 睛……好可怕……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什么?胡僧?……只是梦而已,你是记起了寺院进香时的哪位师傅吧。再 睡一会儿,夜还……好冷啊……”   “郎君,你说他是不是来投胎的?”   “别胡思乱想了,哪有这事,睡吧,睡吧……”苏洵强装镇定地说,哄着妻 子入睡。战栗过后,却有一种困倦感不知道何时侵袭着身体,他的眼皮异常沉重。   而妻子,此刻忽然觉得腹中胎动了起来……   大宋景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清晨卯时,苏家又一位公子诞生,排行九二,他 就是后来的苏轼苏子瞻。   当日,在眉山镇居民中间也起了小小的喧嚣,不是因为知道苏家喜添新丁, 而是因为一早醒来后纷纷发现一山的草木都枯萎了。   是这场大雪的缘故吗?大雪还带来了别的什么?   二十、   早朝时传闻:前夜仁宗皇帝屏退左右,和上清宫道士请来的野蛮小童密语了 半晌。今日就做了几项异乎寻常的决定。   往年因为皇帝无嗣,一些投机取巧的大臣进献了很多新鲜的佳丽入宫,集中 安排在一片,号为“十阁”。皇帝虽然多多进御,十分宠爱,但至今一个都没有 龙子的音信。因为近来官家玉体违和,当日谏官王素有点惭愧自己很久没发言了, 故而拟了一道表章,意思是说有没有嗣继,在于皇帝的道德情操,不在于人为努 力。请皇帝遣散这些女子,存真养性,广开言路,行为与天地的大道契合,大宋 朝的皇子自然将不待而至。本来只是没什么话题、随便按照套路演绎一番,没想 到当场准奏,仁宗还怪怪地说,你是王旦的儿子,我是真宗的儿子,你的意见我 很尊重哦,你等一等,立时三刻就让宦官去办,立时三刻就遣散了,拖一拖心生 不舍就不好了。王素目瞪口呆。   更夸张的是,关于立嗣之事,往常大臣只要谈到这一话题,好脾气的仁宗就 会顾左右言它,而这次,竟然主动宣布,三年之后,若再无嫡嗣,当从宗室中选 择有德之子侄接续。   哪来的小童?到底说了什么?大家纷纷在心里猜,这些道士又在鼓捣什么鬼 花样?风水轮流转,难道现在禅宗和尚又失宠了?今儿回去就翻翻《道德经》、 《南华经》,到时候引用起来得有所准备……   大家看不见,在后花园的那口井沿上,此刻,一只朱红色的雀儿正起劲地啄 着几十条从底下涌出来的青虫。   但虫并非毫无抵抗,好几条还乘乱爬到雀儿身上反噬,令那雀儿几番腾跃上 下,几乎要跌落尘土的样子。但雀儿终究又抖擞着回到了井沿,而虫子还在不断 爬出。   斥鷃,也就是那位绯衣小童,今天遇到的是真正的敌手而非早餐。   因为,谁见过一群长着獠牙的蠕虫呢?   二十一、   子由一点都不相信道人说的话,因为没有哪本书上有这么奇怪的说法。   若说某乙是某甲的后生或说某丙前世是某乙,比如张方平相公的故事,或者 ‘三生石’啊、‘来生变头牛’啊,这是一回事;道人所言,却混乱得多、离奇 得多。以下是子由理解的大意:   之前(也就是七天前)道人在成都追杀妖孽,妖孽一路负伤潜逃至眉山,恰 逢(!)苏夫人临产(也就是二十年前),妖孽窜入胎儿(也就是苏子瞻)元神 藏匿。然后二十年过去了。七天前(又是七天前)妖孽在成都设局诱苏子瞻从元 神释放自己,被道人干涉而终止。道人追杀妖孽,妖孽一路负伤潜逃至眉山…… (子由在这里卡了壳,不知道是不是又循环到了二十年前。“暂且别管这一节,” 张志和说。)……现在,妖孽仍旧和子瞻大有干系,当务之急,既要救子瞻,又 得找到妖孽消灭它。消灭了妖孽,便可以暂时压抑八十一年前种下的祸胎,保全 大宋朝下一个八十一年的安危。而子瞻,也能在此生中消除那些啃蚀心灵的磨难 云云。   张志和总结说:“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时间,常人总把时间看成一条持续烧短 的蜡烛、独头化灰的灯草。非也,非也。时间其实更像纵横交错的小径,《华严 经》中的天帝释重重相映的珠网。那些身处欲界之上的人天鬼神,不但可以从此 到彼,亦可逆行、横行,从彼到此,便叫做‘穿越’;能力高者甚至是跨多条路 径,在彼而在此,随着机缘,各各示现、作用。子由,此说非虚,最常见的书上 都有写,只是常人不识其中含义——《庄子·齐物论》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佛经以‘无始以来’四个字拒绝对时间的起始做评 论,因为蛛网或珠网上每一个点都是无始无终的。要识破其中的关联、洞察其中 的肯綮,南华真人‘以明’而‘得其环中’,观自在菩萨以‘照’而‘行深般若 波罗蜜’。”   这番话或许子瞻听得懂,子由想,不禁又看了看床上的子瞻,但子瞻却目光 呆滞地望着虚空,对谁都毫无反应。   十二娘,十二娘……子瞻记起了另一个人生命中的种种旖旎风光,却忘记了 自己。   谁是“自己”呢?   二十三、   中岩寺。   大殿里烈火熊熊,火星四溅,火势已经席卷了香案、布幔、须弥座和座上的 佛像,火舌舔着殿梁,使之逐渐变得焦黑,眼看整个大殿都将走向化灰的运命。 寺中的僧人呼喊着手提水桶扑向火的中心,一边就被迎面的烟雾呛得泪流满面。   可是远远地,柏树下面,却有一个僧人的身影凝然不动,怀抱着大笤帚背对 出事的现场。   他在抬头看天。   聋子师伯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乃至僧袍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 的眸子昏黄混浊,眼皮很久才眨动一下,似乎只是在尽义务、提醒观者他不是木 人或石像。   天上,晴空无云。身边,僧人都在救火。他在观谁?谁是观者?   浓绿的柏树影里有些不寻常的东西隐藏着、观望着、等待着、终于忍耐不住, 开了腔。   “大师,这封信您真的不打算开看吗?”一个细微的声音从浓绿中传出来。   这话如同落入沙漠的雨滴,对聋子师伯的状态毫无影响。聋子师伯恐怕真是 名副其实的聋子。   “大师,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昔日令神魔胆裂的师子和 尚何在,今时难道已经臻于墙壁瓦砾的至高境界了吗?”细微的声音并不放弃, 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故意的讽刺。   “大师,佛陀的入尘垂手,达摩的只履西来,赵州的度驴度马,难道于您都 毫不相关吗?光图自了,毫不顾及天下的众生,这算哪门子有道高僧?”   聋子师伯忽然动了起来,像台久未开动的机器:他的头恢复到平视的状态, 他的背驼得更出,他将笤帚柄交到了一只手中、拖在身后,他以老年人特有的蹒 跚步伐,自顾自走离了树底,口中同时喃喃地说道:“钟不鸣,鼓不响,今天难 道大家都忘记开饭了不成?”   在聋子师伯以缓慢的速度走向火场之际,他身后树叶间发出了一声叹息。随 着这声叹息,一只灰蓝色的小鸟扑地飞离了柏树,像扔出去的石头般消失在远方 的天空中。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学鸠好歹是仙界的灵物,道兄幸可怜生。” 话音间,张志和已然出现在聋子师伯面前。   “新鲜!自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倒派个扁毛畜生来。讨嫌!”聋子师伯 白了一眼张志和,不再装痴做呆。   “你比那个人好,至少自己来了。不过说客都一样……腊月的死蛇,讨嫌!” 聋子师伯又补充道。   “道兄,山人不过是偶尔云游至蜀,蓦然念及当日青城之会,碧云天,黄叶 地,道兄豪情万千,一喝松涛起的情景。今日是故人相访,重寻旧谊,您怎可骤 出此言?”张志和和颜悦色地说道。   “少来……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人何必呢,大宋朝自有它的气数,哥几个也 混这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谁坐朝廷还不是一回事,费这个功夫!谈什么百 姓苦不苦,都是众生自业招感所致,你我谁能奈何得了这股潮流……何况,从古 以来,你我又不是不曾经历,大家生死流转,何所苦,何所乐,总要救在点子上。 你看这佛殿,烧成这样,人出来总比抱着冰块、扇着扇子呆里面好吧……”   “道兄,话虽如此,鹦鹉救火也好,螳臂当车也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应当 是佛门人的品格吧。你神游于无何有之乡,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寝卧在广漠之 野里,境界固然高迈绝尘,但恐怕脚跟犹未点地……”   “哈,就你这小子这点斤两还不肯老僧那?”聋子师伯说话间已经翻着白眼 走到大殿的前面,身后犹自拖着那把笤帚。一个年轻僧人满脸油黑地从殿中浇水 出来,见他挡住去路,口中忙不迭地说道:“咳,师伯,不帮忙也罢了,就别在 这里添乱了。佛像都要烧光光了。”   “烧光光,光得好,无余涅磐,舍利还须众人扫。扫毕装净瓶里猜单双耍子 可好?”   “什么舍利!您耳朵听得见?……阿弥陀佛,总之别乱开玩笑!我……我打 水去了。”   聋子师伯一把拦住僧人,继续问道:“法演,我看你聪明面孔,倒要考考你。 明知三界为火宅,佛祖为什么非要一屁股坐在里面不出来?”   僧人满心只想着灭火,被这蛮横一问,倒结舌了起来。   “他自凉快得很。”张志和跟在聋子师伯后面,插嘴道。   “这还是门外话,牛头不对马嘴,光问这门里一句如何转身?”师伯反问。   “火就是他放的?”张志和佯装不解,继续和聋子师伯对话。   “岂非玩火烧身,害人害己?”聋子师伯道。   “无人能叫停得了他,你又奈何?”张志和道。   “这便抓住放火贼了!”聋子师伯一把抓住张志和的道袍。   对答之间,僧人越听越觉得精神崩溃,于剥剥碌碌的火声中夺路逃走,脚头 却被笤帚一绊,趔趄中,空水桶摔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声响发出的同 时,聋子师伯撕扯着张志和,已经双双步入了殿里。   救火的僧人们讶异地发现,火却是停了,佛像焦黑地仍坐在原地,唯独聋子 师伯与陌生道者不见了踪迹。一阵穿堂风让满地的水渍泛起涟漪,刚才还卷起袖 子的僧人们察觉到了身上的凉意。   唯独摔跤的那个僧人仰头发现:西南边的天际,也就是聋子师伯此前凝视的 方向,蓦然翻卷起一堆快速变幻的云朵,似乎预示着不久会有雨水来袭。那云的 形状,初看像头张牙咆哮的狮子,仔细端详又像只在尘土里打滚的小狗。   二十四、   子瞻,或者曾经是子瞻的那个人,此刻身处某处的水榭之中。   暑气依然熏得人发昏,小飞虫偶尔会撞上他的脸庞,又狼狈地赶快飞走。强 睁着铅般沉的眼皮,试图脱离睡眠的引力,他于是试图去查看身边的女人。   女人的侧影钗横鬓乱、身姿旖旎,鲜活的躯体微微于呼吸中颤动,像梦中待 放的花蕾。她浓黑的发的云朵中是甜腻的香味,那香味熟悉又莫名得如同刚从中 醒来的一个梦,一阵阵熟悉的、难言的百感交集在他心中涌起,不是欲望、不是 感伤、不是怀恋、也不是惊讶和骄傲。   子瞻很想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庞,就像重复一个做了千遍都不能餍足的动作, 眉梢,鼻梁,嘴唇,嘴唇上的汗毛,脸颊上的红晕,长长的眼线,嘴唇,优美的 惹人怜爱的嘴唇……   此刻的女人并未张开眼睛,只是柔声地对子瞻说:“说吧,主公,那个秘密, 说给十二娘听,一切都好了。”   秘密?那个秘密?恍然间子瞻已经忆起,如同身上的所有旧伤口,统统刹那 迸裂开来,此刻都渗出血来……那所有的事,秘密的核心,他为之存在为之坚持 为之牺牲了这么多的秘密。浓缩成一句话,一句非人的话语。   解脱的期待让他欣快,久抑的疼痛发作让他窒息。子瞻腾身坐了起来,洞开 的户牗外是无涯的水波泛滥微光。太久了,太久了,是该说出来了……他的嘴巴 已经张开,他的喉头咯咯作响,他的大脑中此刻清晰地浮现出那句话,抹去了一 切灰尘熠熠发着光芒。   告诉她,告诉花蕊……不必再有包袱……   “嗡……”第一个元音已经发出。   女人张开了双眸,一只深邃如渊海,一只火红如熔炉。   二十五、   皓月当空,寒江不动。夜是深时。   桀桀怪鸣几声,一头孤禽从头顶的静凝边掠过,小舟正在潭水的中央。   子由提着灯笼,借着月色,竭力寻觅着水底下的动静和光影。鱼儿为这第二 月所吸引,纷然在变幻的灯光中憧憧地逡巡穿梭,然而期遇的并非是它们。   子由等待的,是一只闻所未闻的千年石龟,刈破波纹、哑然张口,暴突的巨 眼或能与他对视片刻。成功或者失败,子瞻的救赎或者沉沦,在那片刻中就会见 出分晓。   可被等待者,一个无法确认的神话中的角色,迟迟也不示现。手中的灯笼, 颤颤巍巍地,已经越来越沉重。子由抬头看看天际,黎明尚早,地平线上的红边 并没有出现的朕兆,寒意透过衣衫逼问着少年的畏惧。反复回味张志和的话, “等到石龟,帮我说服它出手”,反复忆想兄长空洞的眼神和他口中念叨的名字 “十二娘”,子由的心中有种难以承受的重量,几天来已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子瞻可以得救,如果子瞻可以得救……如果失败了呢……不敢想象,不 愿想象。于是只好侧耳低头,静听水波对船舷无休止的叩问。一张光弧与反射织 成的网网住了子由的表情,忧虑中难掩的俊美在水中是个动荡的虚像……   石龟,或者在龙宫里睡眠正酣吧。   “苏子由,是在等人吗?”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寂静中如同打在 芭蕉上的雨滴,让子由心中一颤,灯笼差点坠入水中。   回头间,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翩翩地踞坐在小舟的另一头,头巾飘飘,双眉弯 弯,神情高傲疏朗,唯独双眼像是悲伤的缘故,带着一层淡淡的雾翳。   “我……你是……”子由完全失去了语言与说话的能力。此刻的潭心,少年 幽灵般地显现,表明他绝非常人,乃至并非人类。可是他难道就是石龟吗?还是 别有其人?是敌还是友?是来阻挠这次行动的吗?子由可以预期极其恐怖的异类 突然出现,毕竟之前在脑海中已然想象过千种遭遇的情形以及张志和的嘱咐“不 要害怕,告诉它关于子瞻的情况,告诉它你多在乎这位兄长,但绝不要提到我”, 但此人此刻如此怪异地出现却让他几近崩溃。   “蜀中的少年才子都像你这样是结巴吗?”少年泠然一笑,手持着一个晶莹 的杯子,半透明的杯壁隐隐看见酒浆在其中晃动。“来,我们喝酒。”少年把酒 杯递给子由,袍袖原来是很淡很淡的灰色,其中伸出的手苍白而细长。   为了子瞻,为了子瞻,子由把全身的勇气努力集结在一起,接过酒杯,指尖 触到少年的手指,不期比自己的手指要暖和许多。   “深夜至此,恐怕是高人指点的吧。我行踪不定,是用什么算出来的?子平 还是六壬?我看你年华正盛,前途无量,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必,面容忧戚,必有 其故,不是吗?”少年又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只酒壶和一只空杯,自酌自饮了一杯。   “先生真是那位感应北方玄武的石龟仙人吗?”子由战战兢兢地捧着手中的 酒杯,不敢饮,又不敢放下。   “我?不是仙人,是龟。”少年的眉头一挑,眼神中突然露出那种凌厉的寒 意。只是寒意转瞬即逝,少年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来嘛,这佳酿名叫‘逍 遥游’,非你们人间所有,快饮下这杯吧。”   一股清新的酒香沁入肺腑,象炎天时饮着冰雪,先是爽冽又激起了内热。这 热却不同于原先的烦燥,而像四处眠着的花蕾一时间在胸臆中纷纷开放,骄傲地 露出嫩黄的花心,散出看不见的花粉微粒。   子由,就在这花之舞蹈中舒解了所有的怀疑,只是当下醉于那里,眼微闭, 神远扬,一时间已不记得前来的目的。   “好孩子,见过石龟了,那就回去吧。代我向叫你来的人问好。告诉他们, ‘吾将曳尾于涂中’,别再打我的主意了。”少年意味深长地拍拍子由的脸庞, 长长的指甲轻轻划过皮肤,温润如玉般的触感让子由茫然地微笑,情不自禁地点 头。   石龟起身了。   “子瞻的救赎必需拜托它相助!”子由的心深处忽然有个微弱的声音喊叫了 起来,这喊声,起初微弱,但终于喊散了花影飘飞的旋岚,露出了光秃秃的大地。   “求求您,救救子瞻、苏子瞻我的哥哥吧。我哥哥现在的状况很危险……” 子由忽然像个哇然而醒的婴孩,伸手欲扯住石龟的衣裾,却扯了个空,这让他更 加惊慌,以致真的哭泣了起来。   石龟已经一步跨出了船舷,却因着“哥哥”两个字凝在了那里。   二十六、   某处,另一空间。   你的神思在欢呼——   我成了。九九八十一年面壁,以一句真言为钥匙,造化巧铸,疏通今古,磅 礴的真气终于宣泄成一阵难以抑制的春雨,让心田开启,灵苗盛放,仇雠丧乱, 敌寇远遁。宇宙开辟者对我莞尔一笑,画一个圆相,从中消隐,留下我纵情恣意。   这是我的世界了,从此,我升我降,我保我损,生杀予夺莫不由我。我首先 拓平了眼前的山峦,成全了一条宽阔的大道,风凉飕飕地在我躯体孔窍上嬉戏, 无量数的种种触觉在颂赞这通身初得的自在,任督二脉象两条对穿的彩虹,万亿 微粒庄严的升沉已经把阴阳的秘密穷尽了。   地平线上的金色阳光正好,哈哈。我一边脸哭一边脸笑,腾身御风而行。这 空间的一切人天都闪开一边,唯恐被我的随体神功化为齑粉。   一条青色的巨蛇避之不及,只得昂扬着做出迎战的姿态,太愚蠢了,它算什 么东西!我二指轻弹,它像只去了头的虾般倒在尘土里。   哈哈,一亿年、千亿年,我将纵横到永远,永远无敌、无碍、无情、活脱自 在。   二十七、   依旧某处,某空间。   你狂怒地四处乱撞,眼中一无所见,山川大河尽化为废墟灰烬。身上磕磕绊 绊,种种无形无相的障碍物不断损害着你,让你脓血遍体。   什么地方错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你要当面问问宇宙开辟者,这是怎 么回事?他应许的一切又在那里?岂能如此对待大成就者!   可眼里所见的,只是满眼黑压压的、攒动、挨挤在一起如同麦浪的人、人、 人,渺小到只能用集结来显示其存在的虫豸啊,他们自身却还在相互地折磨、厮 杀、吞噬、消灭、残害到不可开交。   你愤怒,愤怒这一切巅峰与跌落、获得与失去、成就与陌路,愤怒这被劣等 生物所占据、肆虐、毁坏的美好的旧的曼陀罗世界。   你的、你的、所有你的,都在变成臭秽染污的它者、它者和它者。   都错了,错了。   你决意要在自己衰亡之前复仇于眼前的生灵,让愤怒的鞭子迎头痛击,众生 将像猎物般在血海中抽搐、哽噎、呛到窒息。他们的毁灭,或者可以用来重新铸 造你的、年轻的黄金时代。   二十八、   子瞻不吃不喝、眼呈斗鸡状已经三天,身体消瘦,胡须却如野草般开始枝蔓 纠缠起来。这依旧是张男子气十足、令少女微瞥之际便砰然心动的脸庞,除了目 前这种怪异的眼神。   没人知道,这是种内视的眼神,子瞻想。他在试图瞻望自己心灵的缝隙,而 看到的再不是自己,或者至少不是此生的自己。   在此刻,子瞻似乎是分裂的,一半的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奇异的、非此生的、 乃至非人、非时间的,而这经历可以肯定是发生在“此”身而非他者身上的;另 一半的自己则是个旁观者,为已闪过的无量数经历而激动难抑,为下一些非可预 料的体验而难抑激动。他像是在一个无底洞中永恒地下坠,于是四周的景致不断 从眼界中掠过,瞬间出现、绝不停留、不变地变。   坠落向哪里,何时是终点?后一个子瞻渐渐地失去了这样的感觉。或许生命 是个半径无限大的、绝无涯始的环,永远在趋向未来,又永远在回归过去。就这 样在途程中迷失,没有目标感,小如一粒浮游的尘埃,大如涵泳世界的风轮,在 经历中,也很自在,自在而……有点……困倦?   为什么不休息片刻呢?就放心地让那个“此”继续经历吧,而观察者子瞻在 想象中打了个哈欠。   一切于是静止了。前一半所经历的全部毫无影踪了,将到来的却什么都没来, 好像从来都无所从来似的。于是就像滚滚的秋水,前一刻还在浪花翻腾、瞬息万 变,后一刻却突然被截断,露出静止凝固的剖面。   但不同于比喻的是,如果可以端详,会发现,那些美丽的水滴做出扑面势、 停格于在面前的想象只是纯乎想象,实际遭遇的情况是象一片腾空了所有内容物 乃至边界的空。   子瞻在无何有的处所,象一株植物般干枯风化,如一颗露珠般蒸发消殒。   子瞻忽然醒悟,哪里错了,而且错得非常严重。   二十九、   ……   可是来不及了,从哪里醒来,就在哪里入梦。   重复着的醒来本身便成了不断回环的过程,是一梦又套着一梦、醒便是梦里 的内容。在这层层无尽的梦的迷宫里其实子瞻始终只停留在原地——一个无可形 容、无所凭依的空界之中。   焦急,像爬出表面又爬回内里的虫子,啃噬着这个观察者子瞻的内心。而曾 经认同、经历、带来种种情绪的另一半,那个一而二、二而一的经历承载者,却 恍然换上了一副怪异的面孔,转头不顾地消隐了自己。此刻子瞻是完全孤独的, 陷落在空空荡荡的、完全的孤独里。   他强烈地、先验地知晓:每醒来一次,关于自己的部分就会被消耗掉一分, 而这一分的消耗虽然不断放慢脚步,但结果却是更加无可挽回、更加折磨人的煎 熬。明知结果是完全被这空界所吞噬,但这消耗过程却在无限地被细分、再细分。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子瞻明白,虽则不竭,但一尺的 这头到那头,注定就是一尺,走到之前的万世轮回因此才显得更加恐怖。   子瞻在梦境中开始尖叫,并进而用尽力气地不停尖叫。但叫声传不进耳朵, 象奋不顾身、落入海洋的雨滴。   越挣扎、越涣散,子瞻就快要被耗尽了。   三十、   雅州。   太守雷简夫的府邸后。   苏洵正襟危坐在石凳上,默对着池塘中央的那块太湖石。石上一只飞禽单腿 站立着,一动不动地朝向苏洵,眼睛如同是棕褐色的玻璃球。   背后不远处的房内,两个柔细的声音正在对话。   “我赌这老厌物一个时辰之内屁股必定烂在那里。”   “未必未必,我赌他撑不了半个时辰必定会回去再找爹爹。”   “爹爹对他已明下逐客令,老厌物怎么敢在他气头上撄其锋芒?至少会灰溜 溜躲一阵吧。”   “他皮多厚,铁水泼不进的,上次我亲眼见爹爹把唾沫星子喷他脸上,他还 陪着笑脸去摸爹爹的胡子,说‘相公好一副美须髯啊,风神标致’云云——真是 令人绝倒。”   “你说他现在心里是不是在哭?是不是想扯着自己头发跳水?”   “哪有这么脆弱,看这架势,不过是在另想法子、看还能怎样唬弄别人荐他 上京做官罢了。”   “官瘾这么大真是没救了,他一直对爹爹说,自己这么做是万不得已,是为 了挺身而出,趁恶党尚未出头、尚未形成连片之势,先联络朝廷上的君子,同心 而济,联手对付恶党的计谋,救黎民于未央,扶社稷于……”   “冠冕堂皇,哪来这套又要吸血又要嗡嗡叫的言论!”   “我要是男人,宁可啸遨江湖、放浪山水,唱渔父之歌吟,弄天地之扁舟, 哪会这样四处打躬、自找不痛快受呢。”   “大姐,你少大言了,还是专心绣你的鸳鸯吧,看爹爹到时把你嫁个什么样 的打躬鬼!唉呀,我想起来了,你那子瞻哥哥不正是这个打躬鬼的公子吗……”   “不想活了是不是,看我不扒了你这个小狐狸精的皮……”   “你看那只鸟!”   “少打岔!看我扁死你!”   飞禽的小脑壳突然机械地拨动了一下,长喙指针般换了个角度,仿佛里面装 了个什么机关、此刻又运转了一格似的。随即,淡粉的眼皮也眨了一记,玻璃色 更加清亮、飞禽似乎要“活”了起来。然而许久,它终究仍停格在一动不动的样 子。   静寂。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位雷小姐忽然各自觉着一股森森的静寂充溢在周 边。   静寂。也只是春日闺房中两颗未曾经历过什么的心灵遭遇的突然来袭的静寂。   而在苏洵此刻的耳中、脑海中,却充斥着无量数振聋发聩的话语,让他如此 激愤、震恐、焦虑、五内俱焚、束手无策。这话语,正是面前这只飞禽用心眼告 诉他的预言,是关于大宋王朝未来九十年风云激变和惨绝人寰的后果,一声声全 搅乱在他的意识中,几乎像潮涌般要冲爆他的脑袋、震碎他的理智。   曾经在睡梦中他几次听见过这个声音,曾经他以为这是自己“日有所思、夜 有所梦”、从古往得失中得到的对今来时势的判断。声音传递的信息让他久久启 发、长长忧虑,并四处向自己的朋友以及那些在朝廷中的诸君子声言。乃至在不 久前甚至写了一篇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时论、投寄给了远在汴京的欧阳公。   然而,今天,清醒,非常清醒时,当所有的外部的感官全让位给了那个声音 之后,他才知道一切要严重、严重的多,仙界正在向他示警。真的吗?真会是这 样吗?即便不敢相信、不敢倾听、然而沉沦向黑暗的命运走向却又让他不得不听 下去。非人的使者用神秘的方式让他终于确信这绝非谎言:一切可想象和无可想 象的迫害、谋杀、战争、死亡、更多死亡都将发生,在那强悍而难以阻挡的推演 过程之中。   尘埃与讯息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巨大图景,烽火连绵、尸骸抛撒,神州永久地 浸在血泊和铁锈之中,声音在苏洵脑海里于此止歇。   一瞬间,苏洵恍然看到、或者说被指示出了自己家庭的运命,作为图景中微 小微小的一部份。但苏洵的心灵对此无暇顾及——如果一切终期于尽,那么自己 在皇帝的召对中死去又有何幸哉?子瞻、子由先后登上相位又有何意义?如果那 些代表正义的力量不去挺身改变,牺牲自己以救赎未来……这是来自仙界的讯息、 警告、催促……   苏洵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胸襟上。一直以来,自认心意清明、无执着心, 此刻,却真切地感到心乱如麻,心痛如绞。   雷府两位小姐并不知晓,飞禽在何时又突然消失于视野中的。   苏洵并不知晓,这只飞禽,也出现在潭上、飞过子由的头顶。   飞禽,更确切地说是化为飞禽者,却知晓那些具备神通、乃至身处仙界者都 未必能勘破、突围的迷局。   飞禽和某处的某者同时笑了。桀桀。   三十一、   子瞻终于醒了。醒作为终点,是真正的醒。   醒前只记得被哪里来的一团云朵包裹住了,白色的绵软化解了下坠和涣散, 镇定了心神,子瞻松了一口气。   自己原来一直睡在暖烘烘的纸被中,守在床头的正是子由,气喘吁吁,满头 大汗,眼神却像一朵花骤然开出了欣喜。   “哥哥,这个,真的很有效!”子由手指中似乎捏着一根什么东西,在子瞻 的面前晃动,子瞻却完全看不见。   “子由,我……我睡了很久吗?你不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太……不过……有 你在这里真好。”   子由的脸因着这话一下子红了起来。窘急中,他只得仍沿着前面的话头说道: “这个,是龟仙人交给我的龟毛,你看,刚才我用它拂了拂你脸,你就醒了。”   子瞻尚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原来陈太初也在一旁,凑过一张雀斑脸来说道: “让我瞧瞧,咦,可我并没有看到你手中有东西啊?”   “不错,我也没有见到。”子瞻伸出手来,试图去触碰那不可见的龟毛,手 只摸到子由细细的手指和皮肤上的温润的触感。子由手一颤,好像那东西掉地下 似地,要捡,却连子由自己眼中也见不着了。   子由和太初正盯着地上看来看去时,张志和已经缓步入内,身边跟着应龙。 “不用再找了,此物为北方坎水之精,有缘者方见,一旦入土,为土所化,早已 经销殒为无物了。”他说。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点似的,应龙也摇摇尾巴,轻吠了 两声。   “蒙老师指点迷津,家兄得以获救,此恩实难酬报,容学生先行顿首了。” 子瞻见志和入来,忙倒身便拜,已被伸手扶住。   “公子不必如此多礼,一来是因缘凑巧,二来我也并非单为子瞻一人,何 况……何况……”言语至此,志和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老师,此番是不是大功告成,我们可以去桃花岛修行去了?”太初插嘴道。   志和却并不理会,走到床头自顾自坐下,俯身问道:“子瞻,说说你的梦, 待贫道为你一圆。”   “圆梦?我……我梦见的十二娘是谁?……梦里我是谁?……那个谁与我又 有什么干系?……”   “十二娘曾是一个人,你也曾是另一个人,只是都被妖孽假托了,为要骗你 身中所蕴藏的那个秘密,然后好去造孽于苍生。”   “啊!它……它得逞了吗?”子瞻恍然忆起一双非人类的眼睛,蜜一样甜, 火一样烫,薰风一样骀荡,在它的注视下,自己像是要将心魂骨髓中的一切都要 吐露干净似地。   “我仿佛记得……记得说出了什么……我,难道……我太没用了。”子瞻痛 苦地醒悟,在羞愧中下意识地把脸转了过去。   “子瞻,非你之过。因果之路早就已经预先铺好,对于此事的结果,我们并 非毫无预感、盲目向前,我们只是心存着一丝挽回狂澜的希望罢了。即便现身于 世的龟毛,也绝非偶然。虽然石龟因了你们的手足之情才出手相救,仅仅是用它 来救子瞻出离无所有之乡,但却无意中暗合了《搜神记》上的预言:‘大龟生毛, 兔生角,兵甲将兴之象也。’”   “啊!师傅!难道我们败了!妖孽还是会搅乱这太平世间吗!?我还以为— —”太初惊呼道。   志和摆摆手,虽然脸色很难看,眼中却放出炯炯的光芒,继续说道:“不, 谁说的!这只是一个回合的较量,我们都还在!最终的胜负尚未有定局呢!”   “老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否把前因后果和我们一说?”子由问道。   “嗯,这一切都缘起于那个老比丘……在极西极南的大雪山,周穆王曾经游 历过之地,数劫之前,有一个修行解脱道的老比丘……”   “你这小子赚我出山,老和尚为你入泥入水,你倒有空在这里说评话耍子!” 一个很大声的男人嚷嚷着闯了进来,众人抬头看时,正是中岩寺失踪了数天的聋 子师伯。   三十二、   “啊,老比丘!”陈太初再次惊呼,弹跳起来躲在师傅的身后。   “老你个头!我看你是老比丘他龟儿子!看我一拳打死你这小兔子!”聋子 师伯竟如此耳聪目明,活力四射,让子由和子瞻不由得目瞪口呆。   “太初,你误会了。这是中岩寺的……不……你就叫他普化禅师好了,是当 年马大师门下的再传弟子……”张志和解释道。   马大师?普化?!子由和子瞻听至此处,四目相视,心中又是一惊。马大师, 也就是马祖道一,乃是唐代中叶的禅宗大师,其门下开启了禅宗临济、沩仰两大 门派,源远流长。禅史上也确有一个名叫普化的颠僧,乃是马大师的高足盘山宝 积禅师的嗣法弟子,只是此人的行迹距今少说也有两百年!难道他一直活到现 在?!   “什么马大师牛大师,凶死了,出家人一点都不慈悲……”太初还在嘟囔。   聋子师伯,或者说普化禅师,却自顾自和张志和说起话来:“那厮狡猾多端, 只留下个替死鬼顶缸。可怜也有几年道行,筋骨全部粉碎了。”   大家此刻才注意到聋子师伯左手持着一件古怪的器物,像是个朝天开口的铃 铛,右手里却是一只瑟缩着微微而动的活物,洁白蓬松的皮毛上沾着污黑的血迹。   一只白狐?   三十三、   华山石室。   石棺半开启着,棺里一只骷髅头,棺上一只曾经绯红色的鸟。说“曾经”, 只因这鸟的颜色,已非复往昔的鲜艳,反显出些灰色和棕色来。   骷髅头和鸟正在对话。   “斥鷃,这回入京虽受了内伤,对你的历练,却也大有好处。”骷髅头说。   “你这骷髅头一点忙都帮不上,天天躺在盒子里睡觉,还要事后诸葛亮般说 教,真是讨厌!”   “关键时刻不是动手干架,而是靠真智来破解局面的。你就是未脱习气,脑 子用得太少!”   “你也不看看自己脑壳里,脑子还剩半点也无?哎呀对了,我忘记你只有舌 骨没有眼珠了。”   “小扁毛嘴巴硬。对了,尸虫好不好吃啊?比这华山的素果子鲜美多了吧?”   “有舌头没肚皮的老骨头,提醒你少说风凉话啊。”   “哈哈,还好你跟的是我,还有这些十分风趣的话可以听,若是跟了个和尚 的骷髅头,只能天天听念《法华经》一直听到精神崩溃啦,哈哈。”   “我凭什么非要跟骷髅头,可以去跟曹国舅啊、吕洞宾啊。”   “曹国舅现在还是凡胎,成仙还需假以时日。洞宾因了对白牡丹的一念贪执, 此刻不知在哪里流转生死呢。老道我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东挑西拣!”   “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怕……怕来不及……”鸟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唔……确实,那家伙的势力还在扩大……但只要我们还在,总有希望在! 只是事到如今我总觉得有些担忧,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   “关于妖孽?你有天眼,难道还看不清楚吧?”   “对于它的过去来历,我确实一清二楚,对于它的意欲所为,我也能猜出个 究竟,只是当下它的棋怎么个走法,我有个答案,但这答案过于显然……”   “说明你水平高,毕竟是传说中鲲鹏转世扶摇万里连李白都要写诗表扬的希 夷子先生啊。”   “不,一切似乎都明白昭昭、顺理成章得很,只是太在意料之中了,反 而……”   “你的意思是……”   “有些做作、有故意安排的痕迹在呢!”   “难道这还是一个局?”   “我不确信它有这么厉害,不过不能掉以轻心呢,小心一些总是好的,斥 鷃。”   “又开始说教……”   “我想,又要劳驾你带我去泰山拜见一回大司命了。”   “好啊,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套我做坐骑,每次都这样!你不会用火遁啊! 要不要给你来点火星?”   “哎呀,不要啄我头,不要啄我头……”   三十四、   汴京。   群牧司,大宋朝管理全国马匹的机构,一个中年判官正在奋笔疾书奏议。当 然,所写的是关于马政之事:“今诸州守贰虽同领群牧,而未尝亲莅职事……上 自提总官属,下至坊、监使臣,既非铨择,而迁徙迅速,谓之‘假道’,欲使官 宿其业而尽其能,不可得也。……为今之计者,当简其劳能,进之以序……”   一直以来,但凡到一个新的处所就任,他必要仔仔细细地去了解职务所辖的 上下关节肯綮、前后来龙去脉,然后勇于地发表自己意见。而这意见,又往往不 同于常人的村知俗见,多有惊人之处。   对此,朝中既有大加叹赏者,也有不以为然者,甚至素有“知人之明”美誉 的邵尧夫先生也危言说:“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还四处向朝中的几位大 老传布。   但他并不知晓,也不会在意。他的心中展开的是一片越来越清晰的、大宋朝 未来景物的蓝图。因为是蓝图,所以付诸现实还需假以时日。今上仁宗皇帝宽仁 恭俭、任其自然的施政风格,他并非不了解,不会期待自己的建议真被采纳;朝 廷诸公对他表示出善意的友好,也只是因为他个人操行足堪表率,而他的思想尚 未引发他们的警觉。但他坚信这样的举动还是有意义的,因为“嘤其鸣矣,求其 友声”,从现时起,就应当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吸引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 一同培育势力、积聚力量,为着未来的变革打下基础。他越来越确信,大宋朝表 面的繁荣下已经开始霉烂变质,需要翻晒到内里。天助已不可常恃,人事决不可 怠终,大有为之时,须从今日起始。   他的名字叫做王安石。也是四川一个闲人所撰的《辨奸论》中的主角。   此刻,尚书吏部郎中欧阳修恰在宅中向门客们传阅苏洵的这篇宏论:“……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 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 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老泉热昏病发作了,他又不认识介甫,这话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欧阳 修想了想,又对旁边一个猫脸门客补充道,“一个人要是老想做官又老是做不了, 大约总是要得热昏病的罢。”   三十五、   “十二娘是它?”子瞻注视着聋子师伯手中之物那双黯淡但仍旧碧莹莹的眼 睛,胸口蓦地一紧。似乎这垂死之物的身躯每一次颤动都牵连着自己的心似地。   “这是迷惑家兄的妖孽吗?请大师赶快除灭它吧!”子由在旁边也连忙发问。   “阿弥陀佛,你这小兔子也要来使唤老僧吗?你岂不知一切众生各各惜命, 是故佛言‘莫夺他命’。你等自惜身命爱怜身体,彼亦如是,与你何异?”   “大师,可它难道不是你们谈论的妖孽吗?况且还不是你对它下了重手吗?” 子由不依不饶。   “子由,你错了。虽然行相上是它变化出来迷惑了子瞻,但却不是妖孽,只 是妖孽驱遣的卑微工具。如有人持斧砍伤了你,不该去怪斧子,对不对?何况这 小狐也有几年道行,不合被妖孽中途断送,亦属可怜。大师全力搏兔,是出手狠 了点,但若不如此,妖孽岂会暂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应当可怜这畜生才 是。”张志和也在旁边附和解释。   子由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觉得委屈,但又不只是委屈,而是更复杂的一 些情绪的爆发。这些天,所有迭出不穷的怪异事件让他一刻不停地在迷乱中奔忙, 而至今他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不请自来的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横贯在他和哥哥的平静生活之中,似乎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纷繁。几天前还那 么清晰的哥哥的面容,如今却像是被搅乱的水中的影子,他越端详,水越动荡得 厉害。这都是为什么?又凭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握哥哥的手,就像小时候一 直以来那样——每当子由哭泣时,有哥哥温暖的笑容和安慰在。可是,此刻子瞻 正神情迷茫地望着白狐,仿佛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对他竟毫无反应。   子由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无论如何坚强稳重,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 孩子。   除了子瞻,谁也没注意到,白狐的眼眶,竟也在此刻流下两行眼泪,滚落在 地上。   它为何而哭?   三十六、   在子由的心绪平复之际,张志和开始把故事叙述给三个少年听。   “虽然‘老比丘’并非那个起始的‘因’,但即便是从他开始讲起,我都要 叙述个几天几夜。况且有些前尘因果,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关节所在,故而只说 和子瞻有关联的部分。   “我们常常谈论灵魂转世,例如说某乙的前生是某甲,某乙死后投胎成了某 丙。这并不准确。按照佛家的说法:万法唯识,众生流转生死界中的所依,也正 是这一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识,不是灵魂,因为它并非单一不变的实体,毋宁 说是一种看似运动的、广延的、相续的过程,无以名之,强立一概念名相,称为 识……”   太初插话道:“师傅,你讲的听上去怎么是佛家的道理,我们道家祖师爷是 怎么讲的?”   “别打岔,仙佛同源,中土祖师爷和西方佛陀各自洞察到的,是一般无二的 终极真谛,不过各自用不同概念系统来表达它罢了。我们教内如何解说,我以后 会教你;但子瞻、子由与佛更有缘,又几乎不了解我们的阴阳义理,所以今天就 用佛家的话来解。”   聋子师伯在旁听了,鼻孔中闷“哼”一声,把白狐交与应龙,翻着白眼,自 顾自摇着那个宝贝木铃走了。   “不必理他,咱们继续。每个人的生命,都如同浩渺无垠的暗夜中无量数的 微光点,像萤火虫的海洋,在空间与时间之流中明灭交涉、相遇又分离。只是这 微光点本身并非是单独实体,而是在周遭种种因缘势力影响下的火光,是 ‘能’ 无中生有的表现过程……呵呵,这个我不做进一步解释了,太初,可以想像火石 相擦时迸出的火花,实是两者作用的产物……每个微光点、或者说‘识’既是过 往余势的延续,又受到周遭的影响,还在感知周遭的一切,作用于周遭的一切, 投射开来的影像便是这个活色生香、我们自以为存乎其中的真实世界……”   “什么叫做‘自以为’……难道我们实际生活在虚幻世界中么?”太初又问。   “太初,你有没有听过太平桥畔乔老二的口技表演?当听者入坐帐中,四众 置身黑暗之时,忽而鸟鸣花落、忽而马嘶人惊、忽而大江拍岸、忽而江鸥讴哑、 终又归入几声牧笛渔唱。当是时也,听者自以为身处非常境中,心潮逐境而生, 种种情想涌起。实际上面对的,却只是工于声技的一个凡人而已。若假设那表演 无始无终地继续,听者六感皆障、只余听觉,但凡有记忆以来,皆是如此,那他 怎会怀疑自己其实只是在听口技表演呢?”   “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众生轮回生死界、难以出离吗?”子由问。   “不错。所谓生死,对于睁开眼睛的觉者来说,就像是穿帮的口技表演,一 切如幻。但大部分‘识’的状态,也就是‘众生’的状态,处在种种内因外缘中, 互相影响,显则为行,隐则成势,共同流转在生死明灭的过程中而不会自知。其 中有些识,影响周遭的势力更大,我们称它们为‘天神’、‘阿修罗’、或者 ‘仙人’等等。   “我们所谈论的那个妖孽,源自大雪山中一个道行极高但走火入魔的比丘, 在长久以来的变迁中,已成为能级状态非常高的存在——高到连光线经过它的周 遭,都会被吸入净尽。历来,这妖孽都极富侵略性,不断地去碰撞、吸附、吞噬 周边,并变得越来越强大。从其它普通光点的角度看,它的运动伐害了它们的存 在,改变了它们的轨迹,乃至消灭了它们的‘能’。而从祖、佛的角度看,它的 运动增加了宇宙的无序状态,带来了混沌和无明……总之,这就是妖孽的本质。 而我们所做的,就是试图阻止它。”   张志和又看了眼子瞻,说:“关于子瞻。子瞻的那个识,过去的余势非常特 异复杂,可以说包含了许多不同方面的因素,佛家称之为‘种子’——这也是 ‘识’不同于俗见所谓灵魂的地方,它没有不变的实体,而是永恒地处在迁流变 化中,因过往的余势影响而变,也因此际的遭际而变向未来——虽然在短暂时空 中并无法明显地感知这变化——在我们上一次与妖孽相遇的时候,子瞻恰巧也在 那个时空中,那时并没有子瞻,而是有一个叫做孟昶的亡国之人、一个叫做花蕊 夫人的艳姬,他们因爱而相遇,因妒忌而被分离,因仇恨而被污染,因妖孽的偶 然交涉而被部分打散、部分融合,乃至当中还参合了一些妖孽的种子,并且这种 子,对于妖孽还很关键……”   “师傅,你说得实在太抽象了,我的头也要听爆了,难道子瞻是这么多‘识’ 复合而成的吗?太匪夷所思了吧。”太初又插话了。   “好,我换种讲法。但事涉宫闱秘闻,希望你们听过后仅仅是为了揭开心中 的疑团,揭开之后,就把这段历史重新忘掉吧。”   “好。”三个少年一起点头。   三十七、   “太祖皇帝——也就是百姓们带着敬畏谈论的艺祖爷赵匡胤——攻灭后蜀之 后,蜀国主孟昶优雅奢靡的生活也终结了,他被软禁在汴梁,开始了耻辱的寓公 生涯。尤为让孟昶不堪的是,他的宠妃花蕊夫人,自己不但无力保护她,还眼睁 睁看着她被收入宫中,在宫廷赐宴之时坐在新的男人怀里。   “太祖的弟弟——晋王赵光义——揣摩太祖的心思,知道太祖虽迷恋花蕊, 但宅心仁厚,绝不忍心杀死孟昶。于是命手下以牵机药矫诏毒死了孟,帮太祖解 决了这一尴尬。孟在临死之际,强烈的怨念召感了妖孽。几千亿分之一的可能性 发生了,暗雾降临了京城。   “妖孽选择了赵光义。它一方面用感应将自己的识之碎片注入他心灵中最黑 暗的一面,怂恿他去图谋弑兄篡位;另一方面又因在另一时空与仙界周旋交战有 些吃紧,故而借花蕊夫人对孟昶之思转移实力,伏藏一部分心识种子。   “花蕊被夺入宫后,旧情如梦、时时梦觉。但生性软弱的她身不由己,只能 强颜欢笑地面对太祖。听闻孟昶暴毙的死讯后,她难以表达哀痛,于是在内室中 默默供奠孟的画像,却不巧被宫人撞见。为避祸,又随口称是蜀中求子灵验的张 仙之像。——张仙并不存在,因了一句谎言而使得这名相为妖孽的伏藏种子所污 染。更不幸这风俗竟从宫中传布回蜀中,受到百姓的膜拜和血食,为信念与愿望 所滋养。   “一日,太祖约了赵光义与其雪夜对饮,光义却预先布置好北门禁军、伪造 了金匮誓书,只等太祖服毒身亡后自己控制局面,抢先入继大宝。不料阴差阳错, 花蕊代饮牵机药酒而死,光义被太祖当面说破,恼羞成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 另一自我,颈后三寸物化暴涨为‘祸胎’,也就是传说中恐怖的人面巨疮,扑向 太祖。太祖手边随身带着华山道士陈抟所赠的碧玉手斧,情急之下掷出,竟能准 确斩杀巨疮,余劲射破窗纸,落入庭院。——这本来是陈抟早就预料到的一步, 故事也该到此为止:兄弟归和,长治太平。   “不幸,人心一旦与黑暗应合,其黑暗更甚于想象。失去祸胎的赵光义竟仍 扑向太祖,用烛台残忍地勒死了兄长。虽则平添了些插曲、多有了些慌乱,但预 先的布置仍在继续,谁也不能阻挡赵光义的意志。他继位后,逼杀太祖长子赵德 昭和自己的亲弟弟赵廷美,此后,大宋的皇座上坐的都是光义的嫡传子孙。”   子由和太初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唯独子瞻追问道:“可是……可是花蕊她 就这样被毒死了吗?”   “悲惨的是,没有。子瞻你也身受过牵机药毒,知道那种万针刺身的苦楚, 如牵线木偶一般,抽搐难抑。但此药的利害还不仅于此,因受者不会立时三刻就 死,需得好几个时辰的折磨才会断气。花蕊夫人身中奇毒、又目睹了所有这些惨 剧,仍未绝命。当时情势匆忙,禁军办事又十分草率,因此‘祸胎’的残骸和花 蕊夫人的身躯竟被扔在同一个荒井之内,推下些土石了事!两天后,赵光义大局 已定,恍然忆及此事,这才舍近求远,连夜从洛阳请来了道长做法封禁,而非近 在汴京的上清宫!因为……怕上清宫和陈抟之间的联系会横生变数。而陈抟是太 宗十分忌惮的一个人物……”   “花蕊夫人与淌着碧血的人面疮肉相枕籍着,在暗黑如漆、空气稀薄的枯井 底等待着死亡。她试图想象着与孟昶曾经度过的那些单纯如风的日子,春日游行 在林苑之中,用黄金的弹子弹贪嘴的雀儿,用檀枝翠翎的箭投珠玉装饰的酒壶,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脸上只有轻浮的欢笑;她还想起大军来临之前的那个夏夜, 两人纳凉于摩诃池上,庭户无声,暑意腻人,她迷朦着睡眼问:西风要几时才来? 他则怅然说:流年暗中偷换,我对十二娘此心不换……然而所有的回忆都无法安 慰她,到末尾都会引向那两个扭曲的血污的男人的脸,一对仇杀的兄弟。她只是 一个弱女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可是为什么,她有什么罪,她还是这样死了?渐 渐地,牵动的大疼痛像波涛一般渐渐柔和起来,变成了她脉搏的一部分,而疮肉 烂熟的汁液沾染在她身上,默默酝酿发酵着她的怨念。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蜀中 的老家,不,是儿时的襁褓之中,是谁的声音在对她说,‘沉睡吧,用你的仇恨 交换,我给你公平和安宁’……”   所有的人回过神来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大段话并非张志和所说,而是发自 子瞻之口。   三十八、   “我记起来了。”子瞻说,“我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太初和子由恐怖的注视下,张志和摆手阻止了子瞻继续自言自语,反而说 了这番话:“识性如同波浪,前浪刹那灭,后浪刹那起。每朵浪花,只在一片大 海水中才会发生,只在动荡中才有生灭,只在某一刹那的意义里才能存在。这一 刻的浪花与前一刻的浪花既有关联,也绝非同一朵浪花。当知任一刹那,此浪花 都受到不只一朵它浪花的影响,故而不须为浪花的色相、变动相、恒常相所迷惑, 也无需执著于某时某刻的某朵浪花。浪花,归根结底,不过是动荡变化中的泡沫 幻影罢了。”   “师傅,我彻底糊涂了。”陈太初说。   “老师,我想我明白了。”子瞻说。   子由默不作声,还沉浸在子瞻的那些呓语中,眼前的哥哥,竟变得这样陌生。 在时间之流中,哥哥原来和花蕊夫人有这么多的交涉,可是自己呢?自己又是哪 个坐标点?   “接下来是要处置它了,”张志和指指地下的白狐,“妖孽虽然神通广大, 却也不能无中生有地直趋下界、用人类的方式来有所作为——归根结底,它并不 是物质的存在。它还须通过感应一个触媒,用‘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线全籍里头 人’的方式来进行操纵。譬如刚才提到的某大人物,譬如为应龙所杀的旱魃、譬 如它。”   “它何以搅到这事情中去了?要不要用五雷正法将其化为脓血?”太初问。   “没你什么事,你一边听着就是。当日我在成都郊外与妖孽托身的旱魃交手 之际,由于命运,妖孽也与子瞻不期而遇。两边本为一处的识性互相呼唤应合, 于是遂用一部分余识设局,以十二娘也就是花蕊夫人的影像引诱子瞻交出心神, 从而让伏藏在‘张仙’之识中的那部分妖孽的种子释放。不过,在节骨眼上旱魃 为应龙所杀,因而妖孽的识性涣散了一刹那,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我从中助力, 替子瞻暂时切断了与妖孽的关联。但恰巧当时子瞻所处,正是成都的郊外冢间, 有一部分伏藏在子瞻体内的余识——一部分是花蕊夫人的、少部分是妖孽的—— 窜入了这只白狐的心识之中。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它也介入了这事之中。”   “难道我是妖孽的转世?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瞻迷惘地问道。   “不,没有这回事情。简单地说你是花蕊这面镜子中照出的孟昶,是花蕊对 孟昶的思念,当中又参杂着花蕊自己、参杂着大家理解忆念中的那个‘张仙’, 还被妖孽所污染……然而这么说并不准确……”   “哇,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太初感叹道,“那么接下来这只……”   “白狐的筋骨已经为普化师的狮子吼所震碎,断难活下去,我恐怕我也无力 回天,还是让应龙送它前去往生吧。”   “不!等一等!不是有人说,躯体是容器,神识是主宰……那么不管我是谁, 此刻在我面前的,躯壳是白狐,神识却是十二娘,对不对?”子瞻急切之中,从 床上差点弹跳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没想到你仍然在执念之中,从没有打算真的去理解!难道 我刚才是在说评话,大家是可以打瞌睡的吗!”张志和也急了,“你不明白,它 还是它,一只白狐,不是什么花蕊夫人。你也不是别人,不是孟昶,不是妖孽, 不是张仙。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苏子瞻。”   “师傅苦口婆心,连我都听明白了,” 太初插嘴道,“子瞻,老师的意思 是,这就像一盘青椒炒肉丝,既不是猪,也不是青椒,更不是料酒、香油,它就 是它,青椒肉丝,对不对?”   “唔……这个比喻虽然……但大致如此。若把每个人的所谓自我比喻作一盘 菜,它的作料数量和种类要复杂得多,从无量数时间以来,又无时无刻不在翻炒、 回锅、与其他菜品混合、分盘、互相影响……比喻只是比喻,希望你们了解其中 的意思就好。从来没有一个延续两刹那不变动的心识存在。昔物自在昔,不从今 以至昔……”志和正待继续譬解下去——   “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子瞻喃喃 地重复着句子。何以如此耳熟,子瞻不明白,在哪里听见过……   十二娘!   子瞻蓦地呆了。   三十九、   白狐是在子瞻怀里咽的气,临死时突然张开口,咬住了子瞻的手掌。   子瞻让就它一直咬着咬着,数行鲜红的血珠蜿蜒而下,滴落在衣襟上。   子由看着这血渍在兄长衣服的纹理上有些晕染开来、有些却凝结不散,仿佛 在有意识地构图出几朵血做的花蕊般时,终于忍不住低头背身走了。   暮色悄悄临近,庭院中一点声息都没有,黄昏因这静寂,于是显得漫长。在 漫长的静寂中,唯独子瞻呆坐在地上,拥着一具死去的动物躯壳,突然爆发出嚎 啕,像洪水冲决了堤围。   泪水,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淌过,泪水,是为了过往的屈辱、分别、误解, 为了蹉跎的经历、迁延的错过、当面的不识,也为了今天这最终的相聚还有别离。   他岂知道那时白狐的躯壳和十二娘的心识已经被妖孽所挟持,他应当在十二 娘第一次出现在面前时就懂得她的意思。告别,离开,远离危险……   “……过去的花蕊,已经死去了,过去的三郎,也已经几度轮回了。刻舟求 剑,剑不在此,我只是一个幻象,来向假合之所告别……”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我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呢?可是,十二娘,我又怎么舍得明白呢!   张志和在一边静静地等待了很久,终于站起来拍拍子瞻肩膀说:“年轻人, 为了火光在洞窟上片刻的光影摇曳,何至于此?何必如此?”   子瞻并不抬首看志和,只顾低头俯就着怀里的尸体,哭泣着回答说:“圣人 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正在我辈啊!”   志和长叹一声,叫了一声“子瞻……”又废然沉吟了许久,说道:“它无法 选择,当它意识到它是它时,它已经是它了。而你,子瞻,你有选择,你可以选 择忘记。”   子瞻忽然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仰头反驳道:“老师,十二娘并非没有选择!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哦?”   “她选择了宽恕。”   四十、   “老和尚,你那狮子吼很厉害吗?”   “哼!”   “教教我好不好?”   “你不是我的弟子,随随便便未经传授就学,这叫做窃法。”   “哎呀,和尚怎么这么小气啊,老师忙着降妖除魔去了,你又赖着不肯去。 闲着也是闲着,教一下嘛。”   “我是有正事,什么叫‘赖着’。我在这里相期那头套浮木的盲龟…… ”   “什么‘忙鬼父母’啊。”   “就是子由见过的老乌龟,不知道为什么它终于肯出来做事了……”   “你说那个石龟仙人是瞎子?”   “瞎得厉害呢。”   “别打岔,教我吧,我也可以顺便教你些东西,比如六壬神课啊,袖里风啊, 都很精彩的法术呀。教我我学会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   “呵,小兔子,就凭你这悟性,我这工夫教你一百遍也学不会。”   “看低我的智慧啦,上次我说的青椒肉丝比喻还得到师傅的激赏呢!”   “他那半瓶醋,啥都自觉得懂,啥都不咋地,我们禅家正宗叫做一真法界, 即体即用,哪像他谈什么阿赖耶识,闹了半天言不及物的,都是陈年烂朝报、衲 僧破草鞋,咄!抛向江心着!”   “又来劲了。不要岔开话题好不好?”   “你真要练我这禅家功夫,得先透过‘黄龙三关’呢!”   “老和尚你可真骄傲,什么黄龙三关,故意编点人没听说过的事情唬弄我 啊!”   “别急,你没听说不代表没有,这施设,是慧南那娃子搞的,马上就会流行 的。”   “禅宗就喜欢标新立异,不像我们仙家,哼哼!我看杨亿大学士编的传灯录 上,你是很滑稽的一个人啊。临济义玄禅师说你‘大似一头驴’,你还在老师遗 像前翻筋斗呢!还有还有,你扛着棺材死了三天都没死掉……”   “什么传灯录、瞎灯笼的!一派胡言!!”   “哈哈,你会的功夫不会是驴鸣吧?杭——唷——杭——唷——”   “过分……打你这瓜娃子……”   “杭——哦——杭——哦——”   “……好了好了,你这小兔瓜娃子,临济小子的话千万不能听,文人写的更 一句不能信。大师我现场教你不就得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很久没开斋了,你得布施我一顿饭。”   “好啊,青椒肉丝?不,不,不,得素的,葱油薄饼?山药烤山药?”   “不要,我要吃东坡肉。”   “东坡肉?什么东西?”   “三十年后你自会知晓。”   ……   四十一、   大宋嘉佑八年三月。   时年五十六岁的仁宗皇帝仍旧没有嫡亲的皇子,立侄子赵宗实做太子也半年 有余。近来的心境颇为颓唐,总觉得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太阳下之事,了无 新鲜意味——   他也主持政务,今天接见占城国的外使、明日主持御试;他也赈灾,发内库 钱币助籴天下饥民;他也大宴娱乐,当着群臣写几笔自己擅长的飞白书;他也平 衡后宫,刚将德妃提升为贵妃,贤妃提升为德妃……然而,大宋朝的未来,是否 还会依照这一似乎永恒的步伐缓慢前行呢?这个躯壳不知道,也不关心。   未来的大宋朝,那是濮王的儿子宗实的天下,让这个中年男人和韩琦富弼这 些老臣们继续去弄吧。宗实和他们在一起久了,早晚会明白,这些老臣都是一样 的,为了祖宗的基业,也只能选择这样的套路,做皇帝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自 由。   六年前脸上长疽、忧愤而死的狄青,唯独他的不同于众让仁宗隐隐有些遗憾。 如果他还在,恐怕西夏还能解决得更彻底……但想来,这个武人仍旧算是死得其 所。不死,自己心不会安,老臣们也都会不安着,像把黄鼠狼放在一窝吵吵嚷嚷 的小鸡里,就算黄鼠狼老实,小鸡自己也会弄出些事端来。六年前的自己,心境 还没有这般颓唐,还在期待着后宫里的喜讯,还有希望。唯其希望,才有所为。   而现在呢?算了吧。他只是觉得累了,想歇一歇。   这日在午后后苑散步的他,沐在暖融融、散发着芬芳的阳光之中时,心中浮 现的却是李义山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果真是放手之后才能体验了无牵挂的心境吗?他踱入一处亭子,咀嚼着此刻 幽微的心境,试着去想象把身边一切都置诸脑后的情景。从明日起不再上朝,从 明日起专注于书艺,从明日起和上清宫的道士好好研究一下,当然不至于无聊到 丹药烧炼之类的把戏。   一只柳莺细碎地鸣叫着掠过天际,暮春的天色虽好,连飞禽也无心恋恋,急 着赶回巢穴,仿佛要去为即将降临的暗夜做准备。   或许是明天,或许再过十年八年,在那漫长而寒冷的暗夜之中等待自己的, 究竟是什么?在自己之后等待所有大宋国臣民的,究竟是什么?每个人的黑夜毕 竟是要来的,贵为人君者也不例外,它会是如张开的巨口般瞬间吞噬一切,还是 如铺展的殓布渐渐覆盖大千呢?功业、声名、曾经的喜悦与盛典、共有的回忆和 传言,所有这些,能够存留多少、留存多久?即便雄武伟略的艺祖爷,天大的事 业如今也面目模糊得像陈年的壁画。谁会去想他斧声烛影那刻的心境,谁会去探 究他究竟如何而终?   一丝寒意掠过仁宗的心头,不止是因为若干年前那位陈抟仙人告诉给他的玄 异往事。   他想到的是自己的身后。未知但不妨去猜想的身后。   一抬头,亭子上挂着的古旧的牌匾印入眼帘,他惊异于自己竟从未注意过这 些细枝末节。   迎曙亭。   半年前立赵宗实做皇子之时,仁宗按照惯例赐他名为“赵曙”。   那些关键事件,我们可以预想其发生,但却总会发生得措手不及。   《宋史本纪第十二》:“八年三月辛未,帝崩于福宁殿,……谥曰神文圣武 明孝皇帝,庙号仁宗。”   四十二、   杭州。   年代更替如屋檐的雨水流注。屈指算来,英宗皇帝赵曙去世有七个年头了。 今上,神宗皇帝赵顼,和他的得意助手王安石正在踌躇满志地推进一波变法浪潮, 史称“熙宁新法”。   而苏轼,二十二岁勇登进士榜第二名,之后在制科考试中为仁宗皇帝赏识, 三十九岁的如今,却因为和王安石互相厌恶,已被贬在杭州府做通判近三年。   山青水绿,松翠竹秀,优游于这如诗如画的西子湖畔,消磨些时日也未始不 是美事。近来的一大心得就是契此和尚的偈子:“退步是向前”。好在朝中虽是 吃不开,苏轼却从来不缺乏真心仰慕他的诸多朋友。   这天,照旧和三五知己游玩散心,午后的西湖边上却不期遇上了暴雨。   天地间泼翻了浓墨,连湖光也失去了往日的明艳,做出一派苍茫深沉的样子。 屋顶上哗啦啦的雨步急催,孤山望湖亭中昏昏欲睡的歌舞还在勉强延续,苏轼却 一点都打不起精神。   三年任期将至,下一个任命会是什么官职?派往什么地方?是更辽远的南方 吗?至少朝廷上那帮佞人新贵是不会让他舒服的。还有子由,刚写信来抱怨说在 治所不堪新法之扰,兄弟倒真是一气同根、同病相怜。王丞相倚为股肱的知制诰 章惇,自己早年在凤翔判官任上曾与之相逢,认为他有豪侠之气,还交友过一阵 子,回京后下手比谁都狠……看来论到知人之明,还得数已过世的父亲老辣……   正在想东想西之际,突然,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像陈年的旧伤疤被 触动、像水中扔进了一块樟脑——   那是一个声音,一个稚嫩的女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只是一个丱年的歌伎在唱歌,圆圆的脸上涂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脂粉,衣衫肥 大,唱的是一首歌场中常唱的乐府曲子,西洲曲。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 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青涩的嗓音在伴奏上摇曳,熟烂的、被唱过无数遍的歌词从来没这般打动过 他,苏轼惊讶地支起了耳朵。   或许不是因为歌本身?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看见的是陌生的面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熟悉,却流露出从未经历的天真 与单纯。   一个声音在心中问:我曾有的那些梦呢,都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不要紧,失落的梦总会寻回来。   四十三、   《苏轼年谱》卷十三:熙宁七年甲寅。王朝云来归。……时年十二岁,杭人。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