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童年的蚂蚁   ·嘎玛丹增·   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时间很慢。   应该是午后,儿时有很多这样的午后。竹林就在老宅四周刷刷轻响,叶子一 片又一片掉落,被风掀起,悬舞空中。它们最终落地何处,不是童年的问题。我 更关心肚子和嘴巴,每天有足够的粮食,能吃到回锅肉。这种愿望无限热烈,就 像宽凉星夜坐在河边,想和月亮说话一样虚妄。奢侈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童年。   母亲让我到山上捡松果,顺便给外婆挖一把思茅草根。松果用来生火燃煤, 思茅草根煎水给外婆止咳。三岁的时候,大舅就为我编织了一个小背篓,跟着小 舅上山捡干枝、耙松针、拾松果。后来,背篓越背越大。小舅贪耍,和他年纪相 当的伙伴经常在外面疯野。常常丢下我,一个人披着午后阳光,到山上捡柴禾。 小舅年长几岁,不愿意带我玩,说我是小屁儿虫。   秋天的田野,稻穗一片金黄,玉米高粱沉甸甸地坠立在田坎上。   黄灿灿的粮食啊,没人知道,看到它们,我是多么忧伤。我家和秋收没有关 系,我和母亲两人的商品粮,要糊加上外婆和小舅四张活口。空气中,充满柴烟、 畜粪和稻禾芒草的清润气味。那种味道很久以前,就成为喂养我身体根须的细节, 不管时间如何奔跑,它所味觉的童年地理,总在某些时刻逶迤而来。   午间喝了两碗玉米糊糊,咸菜吃得多,嘴里直冒酸水,肚子胀得难受。我直 接进了茅厕。很黑。房顶只有两匹玻璃亮瓦,阳光从那里穿过粉尘,透亮地照耀 着猪们的睡眠。茅厕里的气味冲鼻熏眼,多时只能闭气,或者改用嘴巴呼吸。没 有油水的肠胃,好像对食物有深仇大恨,蹲下就听见它们惊叫着逃跑。黄狗不在, 没法让它舔屁眼,狗日的跟着小舅走了,只能用塞在墙缝的篾条刮沟子。拉完屎 出来,手里顺便拿着一截篾条。编织筲箕箢篼筛席剩下的竹簧,属于揩屎的替代 品,小时候都用它擦屁股。草纸有卖,家里没有买它的闲钱。就像洋碱、玩具、 糖果、小人书等,属于生活中多余的部分,不在活命必须范围。外婆有时抽水烟, 用的都是纸捻,火柴都舍不得。   母亲在屋里打衣服,缝纫机的声音时断时续。单调的哒哒声,从我听懂声音 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的白天黑夜,直到长大后远离,那个声音依然还在嘀嘀嗒 嗒。它叫喊着一家人的粮食,和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我后来有足够能力,关闭 这个声音的时候,母亲和它一起永远缄默了,成为清明节,被我燃在香烛纸钱上 的幻听。不像蝉鸣,我今天依然能够清晰听见。它们在晌午有气无力的唱词,仍 在秋天的松树林公演。溪流从远方弯曲而来,静静地穿过田野,偶有鱼儿呼吸的 气泡,在水面上花样散开。   蚂蚁作为玩具,在我的幼年频繁出没。上山前,还可以和它们玩玩。外婆老 宅墙角缝隙,有一个蚁穴,我已经注意它很长时间。每次看着蚂蚁搬运比自己身 体还大的麦粒或稻壳,饶有兴致,又乐趣无穷。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和蚂蚁 玩耍,可以忘记肠胃的存在。关于这个蚁穴,小舅曾经用开水灌洞,试图烫死那 些蚂蚁,尸体倒是躺了一地,但没隔多久,蚂蚁们依然在那里进进出出。它们的 家园,并没有完全毁灭。其中的秘密,我无从得知。   等了很久,没有见到列队的蚂蚁出来。外婆说过,蚂蚁搬家要下雨。天高云 淡,没有雨的消息。终于等到一只蚂蚁从墙缝探出头,好像在窥探有无危险。家 里只养了一只鸡,多养要和人争抢粮食,这时可能还在外婆的床上下蛋。蚂蚁是 我的玩具,我不是它的敌人。它伸出细长的前爪洗了一把脸,踏上了前往草垛的 道路。草垛是蚂蚁的露天仓库,其间有取之不尽的食物。在我年少原本不多的心 事里,曾经想成为一只蚂蚁,那样不会饿肚子。   从墙角的蚁穴到院坝边缘的草垛,对于蚂蚁,是一个漫长的旅程。我趴在清 凉的三合土坝子边缘,蚂蚁走一程,我就往前爬几步,完全忘记母亲早上才给我 换了干净衣服,满身黄土。蚂蚁停下时,就用竹篾条刨一下它,试图改变它前进 的方向。我跟踪的是一只比褐色蚂蚁大一些的黑蚂蚁。   蚂蚁很坚决,对我的戏弄不予理睬。一只蚊子贴在手臂吸血。顺手拍死了蚊 子,皮肤上留下小团粘糊糊的血。现在,蚊子的尸体躺在蚂蚁行进的路上。希望 它像采集米粒或麦粒那样,把蚊子作为美食。我想控制蚂蚁的想法,只是孩子的 好奇和任性。小时候,做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动机,策略和心计是长大以后的事情。 蚂蚁有蚂蚁的想法,它不受我的掌控。很多事情都不受掌控。蚂蚁拱了拱蚊子, 没有落入圈套,只是闻了闻,掉头就走了。老母鸡这时咯咯咯地在身后絮叨,它 刚给外婆生了蛋,得意洋洋的样子,令人讨厌地走了过来。蚂蚁好像感觉到危险, 加快速度,选择了长满香附子和官司草的隐秘道路。小小蚂蚁,能上天入地,处 处道路。但我知道,它跑不赢鸡躲不过鸟,挥起手臂把鸡赶跑了。   蚂蚁从车前草的叶片下再次探出身体,确信危险已经过去,继续它的行程。 经过一株蒲公英时,梗茎上站着一只瓢虫,蚂蚁眼都没抬,径直翻过一堆碎土 (在蚂蚁眼里山一样高吧),渐渐向草垛靠近。也许蚂蚁知道,对于翅膀的无论 为力。它是怎么知道的?我在幼年看到的一切事物,均要通过外婆和母亲才能理 解。大地上隐藏着的许多秘密,夜一样深。   草垛周边地面,有几只踩死的蚂蚁尸体。我又一次突发奇想,把它们捡起来, 混入几粒稻谷,不怀好意地放在刚刚走到草垛的蚂蚁身边。我曾经见过被锄头挖 开的蚁穴,里间除了白生生的幼蚁,还堆满了麦子、稻粒和糠壳。无疑,蚂蚁喜 欢像人一样囤积粮食。但我们家的米缸,很多时候都是空的。   蚂蚁面对稻谷和尸体,在犹豫。我把死蚁刨到距离活蚁更近的地方。黑蚂蚁 终于拿定主意,咬着同伴的尸体踏上了归程。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中途,它碰 到了前往草垛采集粮食的伙伴。它没有得到帮助,坚持把同伴搬回了蚁穴。然后, 我看到更多蚂蚁,在洞口出入。   已经不认得和我玩耍的蚂蚁。但那只搬运同伴尸体的蚂蚁,给我留下了很深 的记忆。是必然,或是巧合?一只蚂蚁的慈悲,神谕般验证了我对童年生活的感 受,而和蚂蚁、蟋蟀、蚱蜢游戏的日子,一直是童年娱乐的主题。   娃儿呐,你咋个还在耍哦,还不赶紧上山。不知啥时母亲走到身边,把我从 地上拽了起来。你看嘛,早晨才给你换的衣服。母亲举起尺片佯装要打我,我跑 进屋里躲在了外婆后背。外婆前胸像是阳光,而后背则是我的避难所。外婆对母 亲说,你也是哦,娃儿这么小,你凶啥子嘛。衣服脏了我去洗就是了。来,幺儿, 把衣服脱下来。母亲在我屁股上拍了几下,又坐回了缝纫机上。   外婆抱起我,有些吃力,在木柜子上为我换好衣服,已是气喘吁吁,并咳嗽 起来。幺儿,给我拿一块冰糖,你也吃一块。冰糖放在外婆大床围厢的抽屉里, 已被母亲碎成黄豆大小。我知道,那是用好几张供应票买的,专门给外婆止咳。 外婆平常舍不得吃,母亲从不让我拿。有一次小舅指使我去拿,被母亲打了个鼻 青脸肿。母亲很难动手打人的。打人的时候,一定犯了天大的错误。从此,我只 敢想念冰糖,不敢想念它的味道。   我和外婆抿着冰糖,坐在门前石墩上。秋风微凉,大地清润。太阳泼洒下来, 暖暖地照耀着我和外婆。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段落,既漫长,又短暂。坐在房 檐下,躺在外婆怀里看山色田景,懵懂生活。外婆说,娃儿呐,今天我们不上山 了,教你唱儿歌。我跟着外婆的手势,唱起了有关蚂蚁的儿歌:   黄生蚂蚂,   吹吹打打。   大的不来小的来,   吹吹打打一起来。   我那天没有上山捡柴,躺在外婆怀里甜甜地睡去了。小时候,我一直嗜睡, 只要靠近母亲或外婆的怀抱,很快就会睡去。走了很远的路以后,依然确定,那 是我一生中,最安全幸福的怀抱。   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小舅还没有回来。母亲抽空在附近山坡挖回了茅草 根。屋子里已经有一股煎煮草根的清甜气息。听见母亲在和外婆说话。   妈,你少抽点烟嘛,看你咳得这么凶……我给你煮了一碗干饭。外婆抽旱烟, 我记事起就没见她歇过。   大姑呀,你看幺儿都瘦成藤藤咯,跟秧鸡一样。我们两娘母吃稀一点没啥。 干的给幺儿。   你硬是哦,妈,娃儿们身体好。我心里有数。   我试图还原这些对话的时候,不知道错觉了记忆,还是听信了情感。小时候, 路过我耳朵最多的除了粮食,还是粮食。我们成了粮食的奴隶,一切围绕着粮食 进行的事实真相,就像我眼里眶满的泪水,总为往事悲喜。   幺儿呐,起来咯——   母亲在喊我。下午没有捡柴,母亲不会打我,最多唠叨几句。茅草根到处都 是,出门就是山原大地,走几步就能挖到。在母亲那里,外婆的健康比一切都重 要,自然,茅草根比柴禾更重要,它可以给外婆止咳。而这种遍地生长的野生植 物,是否有效,不得而知。   小舅回来以后,母亲也做好了夜饭。缸钵里的红苕稀饭照得见人影。桌子上 只有一碗泡菜水焗胡豆。小舅惊爪爪地叫了起来,姐,天天都吃清汤寡水的红苕 稀饭,屙一泡尿就饿了。外婆举起筷子,照着小舅脑袋打了下去。小舅跳起身来, 哽咽着躲到了母亲身后。   母亲是小舅的后背。外婆是我的后背。我们在山一样宽厚的后背里,健康成 长。   外婆把母亲做的一碗白干饭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小舅,一半给了我。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