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陌路夫妻   花椒   男人走的时候很决绝,叫了一辆卡车,拉走了家里全部值钱的东西。   女人夜里2点钟下班回家时,家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房子,连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岁的男孩从里屋里怯怯地走了出来,看来已经哭了很久,眼泪把脸涂成了 花色,如果不是那只眼睛间或地转动,几乎辨不出那张脸的生动。   女人吃了一惊,几步奔到男孩的面前蹲下来帮他擦脸,男孩的眼泪又开始流, 他哭不出声,只是流泪,甚至连叫一声妈妈都没有力气。女人把男孩搂在怀里, 抱得很紧,几乎让男孩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男孩声音哑哑地说:妈妈,我饿。女人松开了男孩,看着男孩一双 饥饿的大眼睛,愣愣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去哪儿买吃的。   女人抱着男孩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所有的店门都关闭了,只有霓虹灯还在闪 烁着,出租车若有若无地出现一辆,停下来问女人:打车吗?女人摇摇头,继续 走,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腿追在出租车的后面奔跑,司机从倒车镜 里看到了,停下来。女人走到近前,不上车,问司机:请问你有吃的吗?我孩子 饿得不行了,我给你钱。司机迟疑地看着女人,看看她怀里的那个像叫花子一样 的孩子,从包里拿出了一块面包从车窗里递出来,女人一把接过来给孩子,把手 里的10块钱扔到车里,连声说:谢谢,谢谢。司机连忙把钱拿出来要还给她,女 人已经抱着孩子走开了。   司机开车追上来:你们要去哪,我送你们回去吧,半夜三更的,你们这样走, 多危险。女人站住脚,看着司机,想了想,说:好。   司机把女人和孩子送到楼下,拿出那10块钱和另一块面包,一瓶水,递给孩 子:给孩子吃吧,怎么搞的,把孩子饿成这样,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个穷人啊。 女人接过面包,把钱还给司机,笑笑,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男孩吃完面包以后倦缩在女人的怀里睡着了,女人背靠着墙坐着,也迷迷糊 糊地,似睡非睡。   新婚第一个月,男人一直休息在家,女人借口工作忙,只休了三天就去上班, 到各个文化单位跑新闻,参加这样那样的文化活动。报社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结婚 了,只觉得她病了三天,工作的劲头反而十足,出的新闻稿很不错,老社长当着 全社的人面夸她。女人明白有压力才会有好的稿子出现,她喜欢这种死后重生的 感觉。   回到家里,男人一个人看电视,锅灶都是冷的,他为什么不做饭呢?休息的 这三天里,两个人话不太多,晚上睡在一起;白天,女人去买菜、做饭、看书, 努力把每一分钟都填满;男人不,他只是看电视,坐着躺着,看累了,躺在床上 睡觉。女人没有主动地要求他什么,他也没有主动地做过什么,甚至没有一句话。   女人也没有话,她只是挽起袖子做饭,九点多钟了,天完全黑透了,女人的 饭才端上桌,男人说他已经吃过了。女人只是在心里稍稍地吃惊,什么也没有说, 闷头吃饭。男人对着电视呵呵地笑起来,女人一愣,抬头看看男人,再看看电视, 是足球赛,男人对女人说:瞧这人笨的。女人意识到这是男人在和她说话,可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懂足球。   女人收拾完上床关灯,过了一会,男人也来了,他悄没声地钻进女人的被子, 手向她的身体摸过来,刚洗过的手脚冰凉,贴在女人身体最温暖的地方,女人感 到阵阵寒意,她没有动,只是那里的皮肤全然竖立起来,好像挂了一层硬甲。   男人做完后很快地睡着了,女人悄悄地起床,到卫生间打了水开始洗下身, 她一遍遍地打洗液,似乎那里特别脏。   女人总是想起大学时的男同学:高个、戴眼镜、气质儒雅,还热情奔放。他 俩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宿舍里的人都走了,就剩她等待分配结果,男同学为了 等她,也没有回去,每天过来和她一起做饭吃饭还做爱,享受恋爱的乐趣。   分配时两人并不在一起,天各一方,她回了北城,男同学去了上海,刚开始 还写信,还约定见面的时间,过了三个月以后就没有音信了。女人怀孕了,将这 件事写信告诉男同学,并没有收到回音,又是三个月以后,女人才蓦然明白一些 事情。背着人偷偷去打胎,从小的教育让女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去小 诊所。她坐火车去邻市的一家大医院把那个已经成形的大肉团打掉,护士拿着肉 团给她看:看看,打下来了。女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不能不看,看了以后也 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身上多余的一块肉而已,那块肉已经很大,在她的肚子里孕 育了七个月的时间,已经长出了头、手、脚,完全是个男孩的模样,再过两个月, 他就会成为一个生命在人世间自然地生长,像一个人所经历的那样,求学、工作、 结婚、生子,沿续他自己的生命。可是没有,他还在母亲的肚腹里就被残忍地扼 杀了,女人觉得自己像个农村妇女,亲手杀死了自己不想要的孩子。   周末,女人去买菜,叫了一声:和我一起去买菜吧。正在看电视的男人抬起 头来,看看,把电视机关了,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往菜市场走,女人买菜, 男人站在旁边等,女人付钱提菜,男人跟着走,不说话。女人觉得真没意思,像 灯一样,叫他出来干吗?女人的脚步快起来,穿过马路,走进家属院,一直没有 回头,她已经无所谓了,就当自己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给自己吃,想着那 个人做什么,那个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有一张婚姻纸罢了,只不过一起 搭伙过日子罢了,只不过每天晚上做一些夫妻间的功课罢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呢?有感情吗?有激情吗?有爱情吗?想想都觉得可笑,每天的洗液,皮肤上的 一层硬甲,什么都变得可有可无,什么都无所谓了。女人的脚步轻快了,手里的 菜甚至有些可亲,这是唯一身体外的东西却离得如此近,女人在憧憬,晚上做些 什么,主食是米饭,炒一盘青菜,做一盆排骨,喝汤,肉显得有些多余,如果吃 不完,冷藏在冰箱里可以放一两天。她走上楼梯,在门口站住了,拿出钥匙开门, 一片阴影挡在眼前,她回过头,男人站在楼梯的下面一级上,眼睛望着脚面,鞋 轻轻地抖动着。   男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屋子里有了一丝生气。女人在厨房里忙碌 着,炒菜煲汤做米饭,只是偶尔地想到呆会要不要招呼一声:吃饭吧。   男人走到饭桌旁,看了一眼,女人把什么都摆好了,包括给男人盛的米饭和 一双筷子,男人坐下来,什么也不说,端起碗来就吃,他喜欢吃肉。   女人吃完饭,端碗洗碗收拾厨房,边收拾边想:不做饭了,太累太没意思, 在外面吃一碗炸酱面,回来看书,写稿子。   社里要选调人员去进修在职研究生,她很想去,主任说:你放心,我们会考 虑的,这段时间,你就勤快点,多出点稿子,你的底子不错,很有希望。她进社 就跟着主任干,有几篇关键性的稿子都是从主任手里发的,主任对她一向很信任。   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她一定要努力,努力才会有希望。   女人坐在书房里看书,她有意将时间拉长,要让生活有所改变,书看得不是 很专心,时不时抬头看客厅的灯,十二点钟,通常男人睡觉的时间,灯还亮着, 他还在等着她吗?女人的心有一点点触动,她终于合上书本,从书房里走出来。 客厅里没有人,电视兀自开着,女人有一点点疑惑,她走进卧室,看到床上的男 人已经发出了轻轻地鼾声,这真是奇怪。   女人无法入睡,听着男人的声音,闻着男人的气息,她甚至有些烦躁,生活 的常规被打乱了,她发觉自己并不如想像的坚强。女人慢慢地伸手向自己的身体 深处探去,她心里觉得非常羞耻,身体的冲动又让她无法抑制自己。她的脸非常 烧,黑暗中她能够想像到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她的身体充满了汁液,湿津津的, 她燥乱不安,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推醒身边的男人,想要他的手他的身体。   男人睡得很沉,发出轻轻的鼾声,似乎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周围的人 和事与他无关,身边那个他夜夜宠幸的女人也与他无关,此时,他在另一个世界, 梦的世界,那里有他另样的激情和快乐。女人的存在与否,女人是谁,其实意义 并不大。   女人身体的汁液瞬间就退却得干干净净,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愤怒和恨意,像 当年她做人流手术时的那种决绝,她从床上坐起来,拿着被子又去了书房。打开 一本书靠在椅子上,坐在桌前摊开纸笔,写一些东西,写不出稿子,就写诗,诗 像是大白话,但很朦胧,究竟要表现些什么,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一边写一边 撕,把自己弄得很疲惫。   男人开始晚回家,一般都是十点钟以后,回家就上床睡觉,女人跟同事调了 班,本来是早上上班,现在改成了下午,每天晚上到家以后就十二点过了,有时 一点两点。通常,男人已经睡了一觉,他只是翻个身,在梦中有时会呢喃一句, 女人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女人在他的身边躺下来,感觉很疲惫。有时男人的手会 伸过来,搭在她的身上,只是伸过来搭在她的身上,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女人 本来想做些什么,想说些什么,男人呢喃过后又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他的睡眠很 好,一向都很好,雷打不动。女人把那只手从自己的身体上拨拉下去,转过身去。 她早上起床很晚,男人什么时候起床,几点走的,她有时知道,有时一觉醒来, 发觉已经八点半了,天真是亮啊,太阳明晃晃地。   五一节,女人休息在家,男人出乎意料地提前回来了,很早,还不到七点, 家里没有饭,冰箱里有一些女人前两天买回来的菜,女人没有做饭,在门口的卤 面馆里吃了一碗卤面。男人进屋四处看看,女人在书房里写新闻稿,听到男人的 开门声脚步声,只是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去,看书,写稿。就是这样,他们已 经习惯了,谁见谁都不说话。   今天晚上有些例外。   男人很简单地煎了两个鸡蛋下了一碗面条,他端着面条站在书房门口问女人: 你吃不吃?女人头也没抬,快速地说了句:我吃过了。男人端着面去客厅吃饭看 电视。女人写完收拾完,准备上床睡觉时,才蓦然发现男人还坐在电视机面前, 空碗还摆着。   女人随口问了一句:你还不睡呀。她一问完就后悔了,这好像是一个信号, 好像在邀请男人一起上床。男人眼睛看着电视嘴里答应着:睡。女人更加懊丧, 铺床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男人一定在心里偷笑。   男人进来时女人又醒了,她有点沮丧,还有种愤怒。她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没有一点点把握,她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她还很愤怒,这个男人把 自己当什么,为什么不尊重人呢,为什么进门时不能轻一点,为什么非要开灯呢? 她的心底深处腾起了阵阵地愤怒,她很想喊,大喊一声,对着那个有条不紊换衣 服上床的男人大喊一声,无所谓喊什么,只要把声音足够地放大,把正在上升的 那股愤怒喊出去。   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男人动作很快,只用了几秒钟就把自己剥光了, 像鱼一样滑进了她的被子里,并迅速将自己的身体叠加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紧张地思考着,要不要把男人一把推开,她有点犹豫,脑子里迅速地闪 过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一起去买菜,她提菜做饭,收拾家务,男人坐在沙发 上看电视;她想起了那个潮湿的夜晚,她跑到书房里写诗,撕纸,那嘶嘶地声音 好像又响起来了。   男人的动作迅速地模糊着女人各种奇异的想法,她想抗拒,努力让自己的身 体不动,努力让皮肤的那层甲迅速地长出来,可是,身体一点儿也不听话,顺应 着男人的动作,也在用力地摆动,甚至,女人听见自己在轻轻地呻吟。   男人转过身去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明天出差。   女人没有吭声,她恨自己没有意志力,身体不听大脑的指挥,好像一台性机 器,只要男人需要,就讨好地及时运转,为男人提供所需。   报社里选送上研究生的名单下来了,没有女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市委宣 传部长的外甥女,另一个是财政局局长的弟弟。女人跑去问主任为什么没有她, 他说过要推荐她的。   主任是个老头,他摊着两手说:没有办法,名额太少了。他想了想说:你去 考在职研究生,如果能考上,我给你报销学费。女人皱了皱眉:我都三十二岁了, 哪能考上呀。主任摇摇头:只有这一条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三十二岁不算 晚,努力努力还是可以的。   女人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些考研的书本,十年没有摸过了,她还能看进去吗?   女人坐在母亲的平房院子里,问母亲该怎么办。母亲一边剪花一边问:小严 怎么没来?小严是女人的那个老公,他名叫严亚新,母亲一直叫他小严,女人偶 尔向家人提起时也这样称呼他。   女人说:他出差了。母亲问:去哪里了?女人每次来母亲家都要叫上男人, 母亲已经习惯了看见他俩同时出现,她周围的人都说小夫妻俩看起来多好呀,走 哪儿都形影不离。母亲把这话说给女人听,女人不置可否。   女人并不知道男人去了哪里,就随口说是江苏靖江,她以前听男人说过,他 们设计院与那里的一个厂子有业务合作关系。   噢,母亲放下心来,她换了一盆花,拿了一把小铲子铲里面的土,女人问她 干什么,她说盆里的花长得太快了,她要换个大点的盆。   女人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想回去了,还有一篇稿子没写呢。母亲送她出 来时说:你还是等小严回来问问他的想法,他是你男人嘛。   女人当然不会等男人回来,就是回来她也不会就这件事听他的想法,那好像 隔着一座大山,她得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男人的内心,才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那样太累,还是自己做决定吧。   好朋友两个月都没有来了,女人常常觉得疲倦困乏,以前,在外面跑一天都 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只要一坐公交车就晕,跑上一两趟就想休息,整个人都觉 得懒洋洋地。   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她拿着那张单子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有点哭笑不 得:怎么又怀孕了,上次流产的时候,医生说:你以后很难怀孕。她当时还挺绝 望的,后来与男人的关系一直冰冷如铁,可夫妻性事一直没有消停过,她为自己 不能怀孕还感到庆幸,反正也不会怀孕,他愿意劳动就让他做好了。没想到,男 人的辛勤耕耘还是开花结果了。   女人有点犹豫:怎么办,要还是不要,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要孩子好像不 是那么回事,既然男人靠不住,孩子怎么样呢,会不会更好一些,她很想试试, 既然好不容易怀孕了,就索性留下来吧,管他是谁的,是怎么来的,重要的是自 己的就行。   女人走出了医院大门,站在车站等车,她望着周围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又 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一种隐秘的兴奋和快乐慢慢地向她涌来,她就要做妈妈了, 她摇着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男人一个月后回来,女人正站在厨房里对着菜谱做孕妇食品,她想要好好地 对孩子和自己,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漂亮的聪明的孩子,她梦想着这个孩子将会 非常有出息,超过自己的大哥、姐姐和弟弟,将成为他们林家最有本事的人。   女人听见了门响,还吓了一跳,以为屋里进来了外人,急忙跑出来,男人提 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女人愣住了,她望着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男人只是迅速 地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把行李放在了靠墙处,人进了卧室。   女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想起锅里熬的粥,炒的菜,急忙跑到厨房里去。   男人从卧室出来了,上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宋世雄的声 音在整个屋子里响了起来,女人看看窗外的阳光,多好的天气,屋子里的那个人 又回来了,日子多好,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把菜和粥端上桌,坐下来,犹豫了一下又站起来,走到客厅的门口说:吃 饭吧。男人没有吭声,女人的心冷了一下,她转身走到了饭桌前,端起碗给自己 盛粥。   男人走出来,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女人,忽然地,一把把女人拉进 了自己的怀里,女人感受到一种温热的急促的气息捕捉住了自己。她犹豫着挣扎 着,然后下定了决心,因为她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轻轻地推开了男人,说: 不行。   女人已经想好了,以后不再和男人干那件事了,以后她都要拒绝男人了,因 为她肚子里有了另外一个人,她要为那个人负责。   男人松开了,女人不看男人,只是说了一句:吃饭吧。便坐下来开始吃饭, 她喝的是小米粥,她轻轻地喝,细细地咀嚼那些菜,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这 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有人在旁边,她吃起饭来都是小心谨慎地,在别人看 来大概就叫优雅吧。   男人的脸瞬间红了白了青了然后又红了,男人红着脸站了几秒钟,然后走回 了客厅。   非常意外地,这个晚上男人没有进卧室来,女人早晨起来时,发觉身边的那 个位置依然空着,她有些不解,走到客厅,男人睡在沙发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 子。   女人没有想到自己轻轻地两个字居然这么强烈地打击了男人,每天晚上那个 不由分说钻进自己被子里的刚猛男人原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男人病了,发烧感冒,每天跑去门口的小门诊输液,邻居张阿姨看见了,问 女人:小严病得不轻呀。女人惊讶,她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早晨去上班时,男 人还没有起床,原来他病了。   女人走进门诊,男人正在输液,他看上去特别虚弱,脸色苍白,那些像灰尘 一样的斑点淡到近似于无,显得清秀了许多。女人想知道他的烧退了没有,想问 问他病了几天了,可是她张不开嘴;她想伸手摸一摸男人的额头,又觉得太唐突 了,这样亲密的动作,在大白天,在陌生人面前,似乎有点过分了。她只是呆呆 地站立在男人的床前,男人视线模糊地看了她一眼,闭上了眼睛,似乎无限疲倦 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   对,女人就是这种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   女人呆呆地站着,老太太问:你是他媳妇吗?女人点点头,老太太说:哎呀, 小伙子病得可不轻啊,幸亏这药好,这不,好多了,你摸摸,也不烧了。老太太 的手很自然地搭在男人额上,试了试:嗯,好多了,不过,还得再输两天。   女人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依然伸不出来放到男人的额头上,她向老太太 笑了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女人倾身向男人轻声地问:你想吃什么,我给 你做点。男人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女人不知再说些什么,她抬起头看看液体,还 很多,一时半会,她没有什么可做的。她望着门口处,老太太还有两个病人,在 里间,这会儿外屋没有人,屋外刮着风,已经立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了。   男人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泪水,身体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伸出左手擦了擦眼角, 眼睛睁开时看了看女人,女人正望着屋外若有所思,对他的动作毫无察觉。   女人买了一张单人床放在书房,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男人她怀孕了,她需要 一个安静的环境,读书、考研究生,对肚中的孩子进行胎教。男人什么也没有说, 病好后,他依然很忙,每日早出晚归,家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女人怀孕有五个月了,她掰着指头算日子;好久没有回娘家了,有两个月了 吧,母亲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呢。她要回去一趟,她怀孕的事需要有人分担。   星期六晚上,男人回来时已经十一点了,他照例一进门就去了一趟洗手间, 出来时发现女人坐在客厅里。   客厅里灯光昏黄,女人的脸看上去也格外地黄,好像还有些胖,两条腿叉开 坐在椅子上,男人稍稍觉得奇怪,这种大开大放的坐法怎么也会出现在女人身上, 她一向是个很讲究起、坐、行姿的人,她家里人都这样,她母亲那么大岁数了, 走起路来还是直直的,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一种含蓄和隐忍,背影看上去,好像 还很年轻,谁知道,她已经六十多岁了。   男人看了一眼女人,想快快地走进卧室,趴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他太累 了,最近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房地产业的兴起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神通广大的 院长愣是从民用建筑的锅里舀了一杯羹,他们忙了个不亦乐乎,没有节假日也没 有休息日,要在年前把这批活赶出来,据院长乐滋滋地说:这批活一交,大家过 年就有得花了。闲惯了,这么忙真有点不适应。   女人说:我明天要去我妈那。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你和我一起去吧。只是, 女人永远不会说出后半句,那是留给男人说地,每一次男人都会主动地说:我和 你一起去吧。女人想,怀孕是两个人的事,男人有权利知道。   男人愣了一下,是啊,好长时间没有去丈母娘那里了,可是,他没有时间, 明天还要上班,设计已接近尾声,正是关键的时候,谁都不许请假。过一段时间 吧,过一段时间他就能请上假了。   男人说:我明天有事去不了。   女人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她起得有点急,腿在桌角上碰了一下,她疼得想 喊出来,忍了忍,慢吞吞地走进了书房。   母亲一见到女人就惊喜地笑了:怀上了?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小严呢?女 人见到母亲的瞬间也非常高兴,终于有人知道她怀孕了,能够和她一起分享怀孕 的快乐了。   母亲没有看到男人,略略地担心,问女儿:你最近和小严是不是闹矛盾了? 女人想了想,和以前其实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她怀孕了,他俩之间没有夫妻 之实了,这算不算矛盾?男人说今天有事来不了,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男人是 不是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会不会认为只有性事才可能维持夫妻的关系?母亲又 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认为两个人出双入对就是好的,至于他们在家里怎么样, 并不重要?也许在老一辈人看来,夫妻是给人看的,只要表象过得去,里面怎么 样,没有人能够看得到,也想不到。   女人笑着说:还就那样。   母亲家的院子很大,正房偏房,一面三间,共有九间房,这还是外公在的时 候置下的家业,以后翻修过两次,都保持了原貌,看上去依然有种古色古香的味 道。   母亲一个人住着孤单,姐姐给母亲找了一对小夫妻做伴,他们是姐夫的远房 亲戚,住在这里,帮母亲处理家务。女人坐在正房的客厅里和母亲叙话,透过窗 户可以看到那个叫小秦的男子正和他媳妇扫院子里的落叶,男子拿着扫帚扫,媳 妇提着簸箕跟在旁边等,两人说着什么,小媳妇不时地掩着嘴笑。   女人说:这两个人高兴什么呢?母亲笑了:这小两口挺好的,人勤快,也实 在,要不,让小秦媳妇去你那住两天,给你做做饭,帮你收拾收拾家什么的,你 身子越来越重了,得有个人照顾你。   房间里有一个男人晃来晃去,已经够累的,还要加上一个,女人摇了摇头: 算了吧,我还能行,再说,有小严呢。   正月初二那天,男人和女人像所有的夫妻那样一起回了娘家,女人的肚子已 经很大了,只是在冬日大衣的层层拥裹下粗心的人依然看不出来,男人就是那些 粗心的人当中的一个。   母亲随口说起女儿的预产期,正在和姐夫交谈的男人略略地有点吃惊,他转 过头看了一眼女人,女人也轻轻地看了看他,有一点点害羞地笑了,在外人面前, 他俩一向配合得很好。   姐姐现在一家上市企业做总经理助理,姐夫是那家企业技术部的部长,他们 的单位是一家化工企业,效益很好,上市前,两人买了大量的原始股狠赚了一笔, 私有资产近千万。   姐夫和男人的院长很熟,他跟男人聊起他们设计院最近接的那批民用建筑的 设计任务时,女人才知道男人最近一段时间早出晚归的原因。   母亲显然也听到了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她问小严:你们那批活什么时候能 完工?小严说:已经完了。女人的姐夫说:你们老李又接了一批,你不知道啊, 就是新开发的亚泰小区,听说光设计费就给了四百万,可以养活你们院的人一年 了吧?男人拘谨地摇摇头,他怎么能知道,他只是一个设计人员而已。   母亲一听:那,平平的身子越来越重了,没人照顾不行,要不,让小月去你 们家,帮着干点活。   男人对这种事无法做决定,茫然地看看女人,女人犹豫了一下,的确,她最 近又要学习又要工作还要做饭,真的有点累了,如果突然有一天,她要生了,身 边没有人,怎么办呢?女人说:只是,妈,小月走了,谁帮你做饭呢?姐夫大咧 咧地说:妈这边你不用管,我再找个人。母亲说: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我自己 能行。   小月睡在书房里,女人没有办法,当夜又回到了卧室。两个人平躺在床上, 谁也不动,男人转过身来握住了女人的手,女人有一点点紧张,男人要干吗,她 肚子这么大了,不行的。   男人说:我要回趟家。他家在武威农村,女人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听他偶尔 说起,总是那几个字:特别穷。女人也就没了去的愿望,男人也从未说过要女人 一起回去的话。女人心想,他大概在等我主动说出来吧。别说好的时候她不想去, 现在这个样子,她更不可能去了。   女人不说话,男人接着说:我要让我爹妈知道你怀孕的事。女人知道,男人 是家中唯一健康的考上大学的男丁,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们都嫁娶在 农村,都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一个大哥,有一点弱智,四十好几的人,生活不能 完全自理,和父母一直生活在一起。男人将要有孩子,无疑这将是他们家的一件 大喜事。   女人说:可是,我去不了。男人马上说:当然,你说不定哪天就会生的,怎 么还能到处乱跑呢。女人心里略略地有点酸意:明知道我就要生了,你还要到处 乱跑,老家什么时候不能回呀,偏要在这时候,如果哪天我要生了,小月一个人 我怎么去医院?   女人心里憋气,又不能说出来,只是慢慢地松开了男人的手,说:我困了。 转过身去,沉默着一直不说话,男人以为她睡着了,也不再说话,不一会发出了 轻微的鼾声,女人也渐渐地有了睡意。   生产那天,女人夜里开始肚子疼,她没有去上班,一直坐在家里看书,和小 月说话,想等男人回来一起去医院。疼痛越来越剧烈,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不能 再坚持了,真把孩子生在家里就麻烦了。女人叫小月去楼下叫车,小月并不知道 女人的痛,她从女人从容的笑脸上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来任何要生的迹象。   医生责怪小月:怎么才送来,宫口都开了二指了,快,直接送手术室。小月 这才知道女人要生产了,她急忙往女人母亲的家里打电话。   母亲赶过来时,女人已经生下了一个5斤2两的男孩,孩子长得和女人一模一 样,尖长的下巴,细长的眼线,眼神傭懒地间或一动都像极了女人。   母亲端详着孩子不断地说:像,真像,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女人勉强地挤 出一丝丝笑,她累极了,也疲倦极了,旁边床上的女人们身边都有一个男人围前 围后,在精神上给自己的妻子安慰。   隔壁床上有一个18岁的女孩引产,孩子8个月大了,女孩打了针吃了药,在 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旁边也没有男人,只有她的两个姐姐,她们俩对于妹妹的痛 显然无能为力,只是间或地问候一下: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她们问护士:现在可 以进产房了吧?护士敷衍地看一眼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不耐烦地说:还早呢。   女人对这个小女孩充满好感,很想和她说话,给她安慰,只是,她太过于疲 惫,吃了一点稀粥,睡着了。   第三天,男人出现在医院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苍老的农村女人,他指着那 女人介绍:这是我母亲。女人的母亲很有涵养地向那个女人伸出手去,握住了亲 家母的手说:你来了,可真好,我正担心这孩子月子怎么过呢。   亲家母的脸立即笑溢开来,紧紧地回握着女人的母亲说:我什么都不懂,做 饭也不好吃,就怕孩子吃不惯呢。她的声音略略地粗哑,笑声里充满了爽朗的味 道。她个子高大,脸色干红粗糙,围着一只绿色的头巾,左手提着一只老母鸡, 右手抓着两只鸽子,她提得很老练,几只小动物在她的手里老老实实,张大着两 只眼睛东张西望,似乎对这个充满人的世界无比好奇。   亲家母看到全房间的人都在注视她手中的活物,她高高地举起,说:这是我 给媳妇炖汤的,家里自己喂的,补着呢。小动物们从来没有这么居高临下地看过 人类,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吱吱呀呀地叫了起来。   男人有半个月的假期,白天黑夜地守着女人,给女人喂饭、扶她上厕所、看 她输液,晚上就和女人打颠倒睡在病床上。邻床的小女孩手术做完了,两个姐姐 不知去了哪里,一连两天都不见影子,小女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想些 什么。女人吃饭的时候总要问一下小女孩要不要一起吃点,男人比女人更热情, 他直接拿过小女孩的碗往里面倒鸡汤,小女孩不好意思地一个劲说着谢谢,也就 慢慢地吃了起来。   小女孩边吃边说:姐姐,哥哥对你真好呀。女人看一眼男人,笑了,莫名其 妙地,她想起大学时的男友,他在干什么;想起当年她也像小女孩这样一个人到 邻市的医院去做流产,一个人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两天,没有人陪她,只有隔壁床 上的一个胖女人,每天老公来送饭的时候总要热情地给她挑一份,那时,她的内 心充满了感激。眼前的小女孩跟她当年的心情应该一样吧。   女人对小女孩说:等你长大了,你会找到一个对你特别好特别好的男人。男 人细细地看她,女人感觉到了,她没有看男人,脸却慢慢地红了。   男人心情特别愉快,忙这忙那,一刻也停不下来,他往外面跑了三趟,一次 提母亲煮的鸡汤,一次拿女人喜欢穿的一件桔黄色的棉衣,还有一次,男人上街 买了一盒巧克力,说是女人刚生了孩子,需要补,巧克力是高热量的,很有营养 的。他的话惹得全房子的女人男人都笑了,说巧克力那么甜,这时候怎么能吃呢, 真是个傻男人。男人站在女人的床前,端着巧克力呵呵地笑,看起来真的很傻。   晚上灯黑了,男人照例打颠倒和她睡在一起,,男人似乎有意识地将腿搭在 女人的腿上,在上面轻轻地摩擦着,一只手握住了女人的手,手指在女人的手心 里滑来滑去,女人努力地抓紧那只手,不让它动弹。   出院回家了,屋子里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个人,小月,孩子,还有婆婆,62平 米的房子拥挤极了。婆婆主动要求睡在沙发上,她说这沙发软软的,比她家里的 床舒服多了。男人说:妈,你和林平睡,我睡沙发。孩子和小月睡在书房里。   婆婆喜欢唠嗑,给女人说一些男人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学习好,比如他孝 顺,还比如,他很维护他残疾的哥哥,不过,婆婆又叹一口气,就是不会说话, 这孩子从小就话少,家里来人了,就赶紧躺到小屋里,不敢见生人,等人走了, 才敢悄悄出来,说了他多少遍,总是改不了,到现在都这样,他一回家,乡里乡 亲的都来看他,他倒好,钻进厢房里不出来。   是话少,我们结婚这么久,没见他说过几句话,女人心想,她没有说出来, 只是觉得话这么少的人,胆子倒大,做那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怯,真是一种奇怪 的性格,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她甚至想起张爱玲的一篇小说里曾经提到,征服 男人的方法是通过他的胃,而征服女人的办法则是通过她的阴道,难道,男人看 过那篇小说,知道那句话?也许不是,从来没见他看过小说,除了看电视,他在 家里从来不看书,专业书也不看,女人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考上大学,还是 重点大学。   婆婆还在说:这孩子从小就特别聪明,算账特别快,我到集上去卖东西,总 爱带着他,他算起来又快又准,他特别爱看书,有一次,让他到商店里去买东西, 东西没买,拿了一本破书回来,高兴得好像捡了什么宝贝,说是人家本来要擦屁 股的,幸亏被他看见了,这孩子。婆婆说起的时候,满脸的喜悦和幸福。   可现在,为什么他在家里一点儿也不看书了呢?   女人睡眠不太好,总是睡不着,只是迷糊了一下,又清醒了,枕边老人打着 呼噜,睡得很香,女人悄悄地下床,想看看孩子,她像个夜游神。从卧室里走出 来,经过客厅,看到男人脚搭在凳子上,被子半拉斜铺在地上,半拉身子露在外 面,女人没来由地走上去帮他拉了拉被子,看了看那个短一截的凳子,该换个大 一点的沙发了,她想。只是那么一念,她马上想到,如果婆婆走了,这房子其实 挺宽大的。   孩子过完满月的第二天,婆婆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女人说:妈,你再住几天 吧。婆婆笑着说:媳妇啊,你现在身子也养好了,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就该上班了, 这儿地儿小,人多太吵了,我得回乡下去,那儿一大堆事等着我呢。婆婆掰着手 指一样样说:喂猪呀、鸡呀、羊啊、狗啊,还有苹果树,我一走啊,你爸一个人 忙不过来,我得回去帮他。等明年龙龙会走路了天气暖和了,你和亚新就回家来 看看,我们家可好看着呢。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婆婆是个明事理的人,再说就显得虚伪了。她给婆婆装 了一些礼品,又给了一千块钱,婆婆不要,她硬塞进了婆婆的衣服口袋里。   晚上,男人拿出一千块钱给女人,女人很惊奇,男人从来不给她钱,两个人 从来都是各花各的,生了孩子以后,家里吃的用的,男人出了,女人没有说什么; 结婚时家里所有的家俱包括房子都是女人家里出的,以后买菜做饭都是女人的事, 男人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男人看女人不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给我妈钱了,我妈可高兴了, 觉得你对她实心地好,她让我把钱给你。   女人异样地看了男人一眼:你是说,你妈知道我俩花钱是分开的?男人点点 头:知道啊,我给她说过。女人沉默了几秒钟,笑笑,转过身去。男人哎了一声, 拿着钱的手渐渐地落下来,他想了想把钱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脱衣服。   男人柔滑的手指在女人的皮肤上慢慢游走着,在刀口上停下来,轻声问:这 里还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但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僵硬, 有一层硬甲正在悄悄地生长,皮肤在慢慢地变硬凸起,极力地想要将那只手推拒 出去。男人看女人不说话,他的手停下来,过了一会,手抽了回去,转过身去。   女人觉得男人太过分,如何花钱是他们俩个人的事,凭什么他随随便便地告 诉外人,而且是男人的母亲,想到月子里,她努力作出笑脸和婆婆和小月一起逗 孩子,男人也在,四个大人在一起说话,说来说去,看起来很热闹,似乎没有人 注意到谁在和谁说话。那时多好啊,她和男人结婚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就是为 了做给外人看的吗?不就是让他们周围的人包括他们的亲人以为他们是正常的两 个人,和大多数夫妻没什么两样,可是,一不留神,男人就将他们的创口撕给外 人看,这太不道德了。   第二天早上,小月把钱拿过来给女人:平姐,大哥说是给你的。女人正在哄 孩子,头也不抬地说:你拿着吧,算你两个月工钱。小月愣了愣:这个月给过了。 女人说:那就算下个月,下下个月的。   女人平常和小月说话时很热情,用亲密来形容也不为过,可此时,她显得有 些冷漠,尤其当她说把钱给小月时,她的这种表情让小月很惶惑,这钱该不该拿, 大姐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这钱吗?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大姐,你是不是和大哥 生气了?生气?这个词让女人感到陌生,尤其是和男人生气,这似乎更显得有些 荒唐滑稽,她抬起头笑着问小月:我为什么要和他生气呢?小月看大姐笑了,立 即松驰下来,马上欢悦地说:我说嘛,大哥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会生他的气。她 说完晃了晃手里的钱:那这钱就归我了,我回头给小秦买双鞋,他脚上的鞋都不 成样子了。   小秦?女人想起来了,小月的丈夫,小月是个已婚的女人,她打趣小月:想 小秦了吧,这样,我放你两天假,你回去和老公团聚。小月立即笑起来,眼睛弯 弯的像两个小月牙,有点忸怩地说: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和龙龙呢,大哥那么忙? 男人一直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有两次回来都夜里1点多了。女人说:我就自 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出了月子,能行。小月想了想说:要不,我做好一天的饭, 到时间你热一下就行了,我明天就回来,龙龙的尿布你放着我来洗。女人知道小 月是个善良的女人,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就点点头:行,就照你说的办吧。   小月走了,男人上班去了,小孩子睡着了,女人一觉睡醒后,屋里很安静, 她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橱里的那些书,禁不住拿了一本考研的书翻了翻,觉得很 有意思,索性专心致志地看起来。偶尔,她的眼睛会瞟一眼熟睡的孩子,孩子睡 得很香,小嘴巴闭得紧紧地,看起来可爱极了。   男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女人正敞着怀给孩子喂今天的最后一 顿奶,她一边握着孩子的小手,一边给孩子说着话,吱吱呀呀地,孩子一边吃奶, 一边用眼睛看着她,直愣愣地,好像知道她是谁。男人走过书房的门,略略地停 了一下,看到了这动人的一幕,他似乎被吸引,站在门口看着女人和孩子笑,女 人抬起头来,也轻轻地笑了笑。男人走进来,蹲在女人的身下,抓住孩子的另一 只手,轻轻地摇晃着,眼睛盯着女人白硕的乳房,女人觉察到了,她把奶头从孩 子嘴里拔出来,把衣服放下来,抱着孩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 一边嘴里轻轻地哼着儿歌:小宝宝,快睡觉。   男人问:小月呢?女人说:回我妈那儿了。男人哦了一声。   男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好像在等待什么,女人一直呆在书房里没出来,孩 子床头的灯一直开着,男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他站起身来,向 卧室走去,卧室和书房的门紧挨着,男人向书房看了一眼,书房的门半掩着,孩 子在小床里睡着了,女人躺在床上也睡得正香。   小月开始每天早上八点钟过来,做饭、洗尿布、收拾房间,下午两点钟吃过 中午饭,把下午的汤熬好,温在锅里,菜炒好用碗扣住,她就走了,第二天早上 再来,她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上班走了。女人觉得这样挺好,既有人照顾自己,又 有时间看书学习,还可以睡在书房里避开男人,真是一举多得。   每天下班后,不管多晚,男人都会走近卧室看看孩子,为了避开他,女人通 常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就把灯关了。女人躺在床上装睡,男人进来的脚步比平常略 轻,但在女人听来还是重手重脚的,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轻一点,替别人考虑。 男人趴在小孩的床头,看小孩的睡相,有时会伸手摸一摸孩子的脸。女人的眼睛 在黑暗中睁大,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有一次,她忍无可忍,轻声说:别动, 你会把孩子弄醒的。男人的手攸地缩回来,抬起头看床上的女人,女人直起身子: 你每天晚上这样对孩子不好。男人的身子也直起来,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床里的 孩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星期天,男人休息在家,小月照例过来,做饭洗尿布、收拾家务,男人显得 很快活,他双手举着孩子一会儿高过头顶,一会儿又低于双膝,嘴里不住地说着: 坏东西,坏东西。声音很大,还转着圈,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小孩子五个月大了, 咯咯地笑着,两只小手不住地在空中拍。   女人正在帮小月干活,小月说:大姐,你看,大哥对孩子多好啊。女人笑笑, 并不抬头,小月又说:你们文化人到底不一样,从来都不吵架,见面总是客客气 气地。女人想起两个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夫妻感情好,而是因为没有 感情,所以没有激情,所以不会吵架,那种好只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并不感觉好, 就像他俩,有什么好呢,有什么值得小月羡慕的呢?   女人说:你和小秦不是挺好的吗?那次,我看见你俩在院子里咯咯地笑着, 一定特高兴吧?小月问什么时候,女人却已经忘记了,应该很久了吧。小月皱着 眉说:小秦爱耍大男人脾气,昨天晚上,我们俩还吵了一架呢。吵架?女人像一 个家庭妇女一样不由得好奇:为什么吵?小月的脸一红:其实也没什么,我洗脚, 他非要帮我洗,他还说我的脚长得好看,最喜欢我的脚了,每次我洗脚他都这样, 我都烦死了,我一生气就把盆子掀掉了,洗脚水全蹦在他脸上了,活该。女人的 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还真没听说过有男人喜欢女人脚主动给女人洗脚的,那 个男人得多爱这个女人呀。小月转过头问她:大姐,你听过有男人给女人洗脚的 吗?这是男人干的事吗?说出去不得被人笑话死,我们乡里就没有这样的,他这 个人,你怎么说他都不听,我们上次就为这个吵过一次架了。女人埋着头切菜, 切的是胡萝卜,准备给儿子做个小菜汤,放点鸡汤,放点肉末,味道很不错,已 经做过几次了,儿子很喜欢喝。小月叫了一声大姐,你在听吗?   女人抬起头来笑着说:洗脚有什么,城市里男的给女人洗脚的多了去了,还 有的亲女人的脚丫子呢。啊,小月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真有这样的?小秦有一 次就要亲我的脚丫子,让我一脚踢开了,我还骂他变态呢,原来真有这样的呀。 女人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纯粹属于想当然,可是听小月这么一说,她再也撑不 下去了,忙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我去个厕所,你先做。   女人故意在厕所里磨蹭了很久,出来后再没进厨房,跑进书房转了一圈,又 跑到客厅,男人抱着孩子在阳台上指着外面的车说着什么,电视兀自开着,是一 档财经节目,女人瞥了一眼,被吸引住了,那个嘉宾,她指着那个嘉宾差点叫出 声来:庄宇琛,她大学时的男友,她流产的那个孩子的父亲。她甚至立即想起了 大学里两个人一边做饭一边做爱的情形,浑身的血液在瞬间涌上了头顶,涌上了 脸颊,她捂着自己的脸不能相信地看着电视上的那个人,是他,真的是庄宇琛, 他比以前胖了,说话没变,还是那样,比较慢,很有条理,思路很清晰。   他和主持人好像在说股票,好像在说他怎么买的四川长虹,只买了两手,就 跑去公司找老总,要求参加股东大会,没想到公司的人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老 总真的出来了,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了自己只是一个小股民,想了解一下公司 的经营情况。老总叫来财务经理,两个人坐在那里,好像小学生一样,等他提问。 庄宇琛说,这次的经历让他感触很深,一个是老总,一个是财务经理,可是对他 的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那么认真,最后他自己不好意思问下去了,只是向老总表 了个态:回去以后我要买更多的四川长虹,还要动员我的亲戚朋友买。他说到做 到,回来以后将自己的全部积蓄10万块钱全部投在股票上,大约六年时间吧,翻 了100倍。100倍,女人迅速地心算了一把,1000万,就是说,庄宇琛现在是千万 富翁了?怪不得呢,财经栏目采访他,原来,原来,他现在这么有钱了,原来他 炒股票挣了这么多钱。女人有点疑惑,庄宇琛学的是中文,怎么去炒股票了?她 想起来了,他们家人当年给他联系的那家单位就是一家证券公司,那时,证券公 司规模很小,效益远不如银行,庄宇琛还很郁闷呢,真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 间内,只用了十年,他就成了千万富翁,成了名人。   往事像风一样徐徐地吹进了女人的心间,女人想起了他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宿舍里两个人一起做饭、打扫房间、做爱、一起逛街;她在火车站送庄宇琛,哭 了又哭,庄宇琛一遍又一遍地抱着她,向她许诺,很快就给她联系好单位,他们 肯定会在一起的;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从7月到3月,孩子已经七个月了,衣 服越换越薄,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下去了;她翻着日历,看着上边的一个又一个十 字星,那是她写信给庄宇琛的日子,她总共写了28封信,一个星期一封;她下决 心要去邻市的一家医院做人流,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坐在走廊里等,每个人 都有家人陪着,而她只有一个人;做人流手术的那个医生和两个护士一边给她做 一边聊天,她们聊得兴起,呵呵地笑了起来,女人疼得喊出了声。   吃饭了,小月用手在女人前面晃了两下,女人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庄宇琛 早已经不见了,访谈节目已经结束了,荧幕上只有一个美女款款走来,好像是一 个广告。女人问小月:什么事?小月脸趴得离女人很近:大姐,你在看什么?这 么专心,我都叫你三遍了。女人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小月,你下楼去买瓶红酒来。 她边说边起身走到门口的鞋柜那里,从包里往外掏钱,小月跟过来,惊奇地张大 了眼睛:你要喝酒?还是大哥要喝?女人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的, 要王朝干红。小月知道这个牌子,女人母亲家里就有,她捏着钱还犹自不相信地 问了一句:家里要来人吗?女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让你去买你就买嘛。小月再 不敢多嘴,解下围裙,拿着钱出门去了。   酒是个好东西,应该喝一点,女人平常没有喝酒的习惯,应酬时,也总是说 自己不会喝酒,偶尔沾一点唇,只是咂巴一下嘴而已,不能算喝。喝得最多的一 次还是和庄宇琛,两个人喝了一瓶,女人只喝了一杯,舌头变大了,说话声音粗 了两度,她自己还无知无觉,还在给庄宇琛说话,还给庄宇琛唱歌,唱的是甜蜜 的吻。她的头摇来摆去,学着那个歌星的样子,很甜蜜很陶醉,庄宇琛抱住她的 身子,轻轻地吻她,渐渐地就有些急了,两只手也开始剥她的衣服,只是一件薄 薄的裙子,拉链已经被他拉开过一次,那次,庄宇琛的手只是伸进去毫无章法地 乱摸了一气,这次,好像与以前不同,拉开了拉链,裙子从下面一下子撩开了, 往上推,一直推到头顶,眼前一黑一亮,她已经光秃秃的了。她低下头看自己的 身体,看伏在身体上的庄宇琛,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庄宇琛什么话也没有,只 是很急促地呼吸,很紧张地把她往床上推。她躺在床上,感到身体深处有一种被 撕裂的痛感,她喊了一声:我疼,你轻点。庄宇琛急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直不明白庄宇琛明白什么,知道她疼?他怎么会知道呢?看着床上红红的血 迹,庄宇琛使劲地亲她,亲她的脸和头发,嘴巴和胸脯,亲得她又痛了,又开始 喊,庄宇琛抱着她不住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呢?庄宇琛给她 做饭,给她熬鸡汤,还给她炖排骨,汤里面什么也不放,只有一小勺盐,可是在 女人喝来,那是世间无比的美味,她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汤。庄宇琛现在会 给谁熬汤,他的太太一定很漂亮,他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有那么多钱,豪宅, 香车、美女,他什么都有了。   女人的心不由得酸起来,酸得发痛发闷,泪从眼里流出来,她几乎没有感觉, 直到她开始抽泣,才发觉自己哭了,她抬起手来抹眼泪,才发觉她坐在饭桌前, 手里抓着那瓶红酒,男人低着头吃饭,小月一边吃饭一边目不转睛地看她。   男人的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身体,第一次动作很慢还很轻柔,他看女人没有反 对,她的身体也没有特别的反对,他下定决心当即立断爬上女人身体,开始辛勤 地劳动。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女人需要他的劳动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做过了, 有一年了吧,那么久,他憋得太狠了,动作比第一次还要勇猛,还要刚烈,女人 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她的身体稍稍地欠起,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胳膊,指 甲深深地嵌进男人的皮肤里,她剧烈地抖动着,头向后仰起,仰起,仰得几乎和 脖子成了锐角,还在低下去,忽然她大喊了一声:庄宇琛!   女人有些愧疚,她刚才太用力了,声音太大了,男人肯定听见她的喊声,庄 宇琛,她怎么会喊出他的名字呢。这个名字藏在她心里太久了,一旦爆发出来,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办,男人会不会问她?男人做完以后没有说什 么,转过身去好像睡了。以前也这样,他们很少在一起交流,更不会交流彼此的 感受,双方都有一种羞耻的感觉,似乎做这种事情很羞耻,尤其在今夜,女人既 为自己猛烈的动作感到羞耻,还为自己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感到羞耻。   女人站在阳台上,看到男人出了家属院,到对面的大街上去坐厂车,他上班 的地方离家里有三十五里,坐车得半个小时。男人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里,身 穿月白色的工装,身边还有几个穿同样衣服的人,有几个人在聊天,男人没有, 他只是站在一边,眼神望着无限的远处;本来不多的头发现在更加稀疏了,前面 的头皮已经整个地裸露出来,只是皮肤一如既往地白,甚至比结婚时还要白,曾 经有过的那些脏色的斑点似乎都被城市的阳光淡化了,显得不甚清晰。其实,如 果他的头发多一点,他的样子还挺清秀的,他有一种儒雅的气质,随着年龄的增 长,城市生活的渗透,还有经验阅历的增加,他的这种气质越来越明显了,看上 去,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城市化的知识分子了。   车来了,男人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似乎并不急于上车,车过后,车站上那些 穿同样工作服的人都不见了,男人也不见了。女人离开阳台,到客厅里坐下开始 吃早餐,一边吃一边想,今天要上一趟街,给孩子和自己买点东西,衣服和用品, 给男人也买一件,买一件T恤,这么久了,从认识那一天起,女人从来没见过男 人穿工作服以外的衣服。以前没有注意过,今天才发现,男人也该添件衣服了, 在不工作时穿,比如逛街。   男人看见那件烟灰色的T恤时非常意外,简直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脸上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着衣服,又看着女人,说了一句:这是给我买的? 女人的心有一种莫名的潮润,她故意显得很随意:本来想给我弟弟买,没那么大 号,就随便买了一件,你试试能不能穿。   男人穿着T恤站在卧室门口,样子有一点点局促,与平常不大相同,女人从 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不爱说话,但一直很淡定,没有见到他紧张或不安的时 候,像这种局促与女人男人都很陌生,女人招呼了一声:咱们去逛街吧。男人愣 了一下,表情似乎更加局促,他停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从畅家小院出来,往东走五百米左右,是一条商业步行街。男人在后面,女 人在前面,她走得很慢,以为男人能及时跟上来,两人并排走,夫妻一般都那样 走,有的还手挽手。男人没有,他似乎是刻意地和女人留出一段距离来,距离不 长不短,刚好够两个人感觉到对方而已。女人走得快了,男人也会加快脚步,女 人放心了,男人不会丢也不会跟自己落得太远。她不大在意身后的男人了,只是 想该去哪里。逛街本没有目的,只是两人一前一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各 自独立的两个人,一个人慢慢地在大街上遛达,总是有点特别,女人不想做特别 的人。她站在街中央,等男人,男人迟疑着,慢慢地走到了她旁边,站着,女人 想说些什么,什么呢,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着地, 很快地说:咱们去爬山吧。   女人的眼睛一亮,是啊,五月的天正是爬山的季节,北城市有好几座很有名 的山,五泉、白塔、皋兰山,去爬哪一座呢?男人说:咱们去白塔山吧,那里树 多,山不太高,也不太累。他怕女人累着,女人笑了,她的身体一向好着呢,她 是记者出身,什么穷山恶水没有去过,白塔山算什么,就是从五泉的后山一直走 到皋兰山,她也没有问题。只是天气比较热,又是下午,走五泉山可能来不及, 白塔山正好,走走停停,上去吹吹风,喝喝茶,时间会过得很快,也很舒服。   男人在前面,女人在后面,脚步很快,男人大步流星,女人也毫不示弱,商 业街、滨河路、中山桥、北滨河路,一路走来,女人居然有点出汗,天刚热,她 只穿了件短外套,刚出门时还觉得凉,这会儿居然出汗了,她轻轻地用手抹着额 头,那儿有一点潮。男人拿着门票走过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女人跟在后面,收 票时,票员看看他俩,问了句:你俩一起的?   爬山的人很多,他们三五成群,要么是家人,要么是朋友,他们边走边聊边 感叹,还有的边吃边喝;还有一帮子小年轻,大概是一个班同学,男男女女,嘻 嘻哈哈地,拉拉手,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有时还会撞男人或女人一下,撞完 了马上说一句:对不起。说着笑着跑走了。女人无端地又一次想起了庄宇琛,不 是财经栏目的那个嘉宾,而是她的大学男友庄宇琛,他们一起爬过一次黄山,黄 山很美,也很险,他们两人几乎一直手拉着手,有时还会拥抱亲吻,不是象征性 的,而是躲在拐弯处吻得身子一直弯下去,女人几乎就要倒在草丛里,一群热闹 的人走过来,他们的身子很快挺直了,手拉着手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 女人有好几次都笑得弯不起腰来。她几乎笑出了声,吃吃地声音惊醒了她,才发 觉眼前走的那个男人,不是庄宇琛,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一直不 回头,女人也往前走,趋着小步,她想赶上男人,想和他说几句话,说什么呢, 她想问问男人以前谈过女朋友没有?   男人的心一动,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女人的眼泪,醉酒的眼神,还有 女人高潮时喊出的那个名字,女人要给他说些什么吗?他不想听。女人又问了一 遍:你大学里谈过对象没有?女人想知道些他以前的事情,以前有什么呢,中学 时的娃娃亲,大学时的暗恋,一切都与对象似乎靠不上边,然后就认识了眼前的 这个女人,一点也不漂亮,脸上有斑,眼睛很小,只是她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东西,是他所未知的,还令他着迷,应该是矜持吧,不像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 人,也不像他大学时那些叽叽喳喳地女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 因为她家的那个小院,那个仪态端庄大方的母亲?男人想起女人的母亲,显然要 比眼前的女人漂亮得多,女人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更多的优点,只有那种气质, 走路的姿势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就是这一点令男人着迷,也令男人望而却步。 是女人的气质,像一道气墙,横在他们中间,他怎么也走不过去;他愿意做丈夫 做的一切,也愿意当一个好父亲,只是气墙的力道太大了,他的每一次尝试都被 重重弹了回来,他站在气墙的这边,不想再走一步。不用走了,女人不是喊了吗? 她喊的谁这无关紧要,一件T恤也好,一次心不在焉的爬山也好,这都是婚姻的 一部分,女人能承受的,他也能。   他摇摇头,不说有也不说无。有什么可说的呢?   女人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意思,一切都没意思。女人的脚步自动慢 下来,和男人拉开了距离。   一前一后爬到山顶,站在白塔旁边,山风吹散了所有爬山的疲惫和汗意,两 人静静地俯瞰着整座城市,男人说话了:我想回一趟老家,带着龙龙。女人听见 了,想起了提着鸡鸭到医院去看她的那位母亲,睡在她身边二十几天的老人,她 叹了一口气,她说不出那个老人的什么,那个老人是孩子的奶奶,她没有任何理 由阻止他们见面。女人说:行吧。   男人显然对此非常高兴,下山时他主动说起了单位的事:最近一批活刚干完, 我可以休年假,十五天,加上星期六星期天,差不多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我回 去想多呆几天。女人的心略略地有些怅惘,那么长时间,没有孩子没有男人没有 小月,屋子里将只有她一个人,她可以安心地学习,没有人再打搅她,她怅惘什 么呢?   弟弟从上海回来了,带着一个漂亮的南方女孩,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说话 很温柔,在一家证券公司做交易员。   女人内心一动,庄宇琛原来也是那家公司的,真巧。女人问弟弟和女孩什么 时候结婚,在哪里结,上海还是北城。   弟弟说:可能今年吧,你说我们在哪好,可能两边都要办一下,那边现在也 有一些同事和哥们肯定要请一下。这倒是,弟弟现在是南北贯通的人,结婚也得 遵从两边的人和风俗。   女人忽然有一种欲望,想去上海那边看一看,不一定要看到什么人或事,只 要站在上海那座城市的土地上,停留那么几分钟或几个小时,在上海的街道上走 走看看,想一想自己的心事,不为别的,就为一种感觉。   孩子不在家,正好一个人,女人买了一张火车票,收拾行李,准备去上海,   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女人坐在电话机旁,想了又想,决定还是给庄宇琛打 个电话,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几个月前,她向大学同学打听了他并问了号码。电 话那头,庄宇琛显然很意外,毕业十一年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通话,意外之下, 他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女人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又哭了, 自己原来是如此脆弱,与庄宇琛有关的事都令她感动,会让她流泪,所有发生过 的事情她一刻也没有忘记。   庄宇琛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干得怎么样,他的语气散淡随意,像一个老同学 的普通问语,刚才的激动和冲动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女人感觉到了,可她依然 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一边擦着泪,一边诉说自己这些年的境况,甚至考研究生 的事,当然流产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说,那么珍贵的纪念,她一定要留到两人见面 时说,那样会更有意义。   男生似乎有些不耐烦,说:明天还要上班吧?早点休息吧。女人愣了一下, 但话语一旦打开了,语势就形成了一种惯性,女人随着惯性无知无觉地说了一句: 我明天要去上海。庄宇琛马上大方地说:你在上海的费用我全包了,你说你坐哪 一班飞机,我去接你。   庄宇琛真的开车来接女人,帮女人提行李,他比以前更有魅力,一举一动都 从容不迫;他对女人笑,溢满温情,让女人心动;他帮女人开车门,身子略略地 躬下去,既表现出足够的殷勤又很克制,女人的情思在他笑出来的时候刚刚溢动, 又在他没有完全躬下去的背影里被紧紧地扼制住了。   女人只好装得和他一样,从容、温情而又克制,这对她来说有一点点困难, 她见到庄宇琛的那种激动很难平抑,这让她的举动略略地显得笨拙。她上车门时 头顶碰在了车门的上方;下车时,她的身体压住了裙子,她的两条腿徒劳地往车 下拉扯,那条裙子发出了不雅地声音,庄宇琛站在车外,笑着殷勤地看她,伸出 手来拉她,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借了一把力,身体从裙子上短暂地离开,走下了 车。   庄宇琛把女人带到了一家四星级宾馆,单人间,豪华舒适,女人站在房间门 口,看看,笑了:你把我当千万富翁了?住这么贵的宾馆。庄宇琛也笑:房款已 经付了,你就安心地住吧。你要想去什么地方玩,给我打电话,我对这里很熟悉。 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退,说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转身,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出口。   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匆忙,女人感觉到他在躲避着什么,连门都不进,女人很 失望,那种失望一旦张开口子,就发出了洪水般的喧嚣,她听到一种巨大的嗡嗡 声在耳边轰鸣。女人快速地走进房间,关门,打开电视,播音员的声音在混乱中 慢慢地侵入她的耳膜,喧嚣和轰鸣慢慢地退去了。   女人站起身来打开窗帘,向窗外看去,从13楼看下去,所有的人影和车影都 显得渺小,庄宇琛走到车边,开车门时向上看了一眼,目光望上来,女人觉得他 一定看到了自己就笑了笑,还向下面招了招手,庄宇琛却毫无反应,他只是那么 张望了一下就迅速地钻进了车里,车慢慢地发动开走了,融入了洪大的车流中看 不见了。   庄宇琛没有再出现,女人也没有再打电话,她一个人在上海转了三天,和弟 弟、弟媳妇一起吃了顿饭,买了第四天的机票准备离开这里。早晨起来退房时, 宾馆退给她五千块钱,说是预交了十天的,她只住了四天,远没有住满,女人拿 着钱在手里掂了掂,笑了,庄宇琛真有钱,随手一掷就是万元,看来,他对她这 个老同学真不错。她对宾馆服务员说:你把它们以庄宇琛的名义捐给希望工程。   男人一个月后从老家回来,是一个人,孩子留在老家了,说是他母亲主动要 求的,他考虑以后两人上班都很忙,没有时间带孩子,放在老家也好。男人很随 意,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似乎他在为女人分担。女人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只是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家里的人口又从四口人一下子锐减为两个人,锐减的过程与 她无关,她只是其中的一个参观者,没有任何主动权。这种事实让她无法接受, 她是孩子的母亲,龙龙是她的儿子,怎么可以让别人随便做主呢。再说,男人的 老家,那是武威农村,那里的生活条件和质量都要比北城低得多,她怎么可以让 自己的孩子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男人的母亲没有文化,只有一些农村种植 和养殖的经验,只会做饭洗衣服,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带出一个优秀孩子呢。   女人愣了半晌,然后说了一句话:我要自己带孩子,我能行。男人似乎早有 准备,马上说:你放心好了,等他四岁就接回来,四岁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呢。   男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事上如此坚决,他的坚决反而让女人无所适从,女人从 来不愿意和男人在任何事情上争执,从来她只是说一遍,男人就照办了,如果男 人不照办,她决不坚持。可,这关乎到孩子的前程和一生,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轻 易放弃呢?   女人很平静地说:咱们离婚吧,孩子归我。   男人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女人会提出离婚两个字,孩子只是暂时地由他母亲 照管,这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而在女人那里居然严重到了离婚的地步。   男人有些惶惑地说:我下个星期去把孩子接回来。女人说:不用了,我去接。 男人更加意外,女人从来没有跟着他回过老家,那地方很偏僻,在大山里,下了 长途汽车,还要坐拖拉机,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女人怎么能够找到。男人说: 我陪你去吧。   女人慢慢地却是很坚决地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男人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家 里的走法,坐什么车应该怎么办,他写得非常清楚,女人应该能够找到了。   说出离婚两个字时,女人也暗自吃惊,她只是想要回孩子,自己抚养孩子, 怎么一下子扯到了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在女人的婚姻生活中一直若隐若现,她的头脑里时而会冒出这 两个字,但很模糊,没有什么明确的意义。只有见到庄宇琛时,庄宇琛开着车从 车站把她拉回酒店的一路上,离婚两个字才开始活跃起来,不断地在头脑里跳动。 她甚至想过一回家就要向男人摊牌,离婚,这种婚姻她早就不愿意过下去了,一 刻也不能等了。可是,到酒店后,庄宇琛的迅速撤离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纷乱, 离婚两个字一下子就远去了,到刚才为止,她甚至想都没想起来过。   可是,她说出来了,毫无准备地说出来了,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跳之后, 她知道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男人吃惊的表情,她说一不二的个性,意味 着她和男人将要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离婚持久战。   大山背后的那个小村庄,还很原始,人们还在靠井里的水洗衣服做饭,院子 里修了水泥地面,不是为了好看,只是为了可以更方便地积存雨水。院子门口, 一个男人正在逗龙龙玩,龙龙的脸上完全花了,身上穿着一件手工缀纳的花色布 衣,小布鞋,看起来完全像个农村娃娃了。这么短,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这个地 方,和地方的人就把龙龙完全改变了。女人不能想像两年以后,龙龙操着一口武 威话和她说东说西,说的许多东西她都不懂。   女人弯下身子叫了一声龙龙,龙龙疑惑地看了看她,女人有些心疼:怎么, 你不认识妈妈了?龙龙笑了,他叫了一声妈妈,就扑到了女人的怀里。那种温暖 的气息扑面而来,女人紧紧地搂住龙龙:你想妈妈了没有?龙龙说:想了。龙龙 用小手攀着女人的头发扭来扭去,女人感到了头发根那儿有一点疼,可是,她喜 欢这疼,她愿意就这么一直疼下去,疼一辈子。   和龙龙一起玩的男人直起身子看着两个人,呵呵地笑,院子里走出一个老人, 是女人的公公,他喊了一声:亚斌,去看看猪喂了没有。男人晃着脑袋走了,嘴 里还发出呵呵地声音,他有点轻度智障,女人以前听男人说起过。   婆婆也走出来了,招呼女人:来,屋里坐,我给你做饭吃。   女人本打算带着孩子马上离开,可是,面对两位老人的热情,她竟然答应住 一晚上。一间空大的房子,只有一张巨大的炕,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炕的旁边 有一张很小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靠门处放了一个脸盆架子。女人亲眼看见婆婆取 了一只新脸盆和一只新毛巾搭在了架子上,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女人来的时 候都带了,多年的记者生涯早已养成了她走到哪里,随身都带着洗漱用品的习惯。   炕上放着一些漆成枣红色的老式柜子,柜子上面整齐地码着两床新被子,婆 婆指着新被子对女人说:媳妇呀,晚上冷,就盖这被子。看到每个房间都收拾得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女人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对婆婆的看法,婆婆是个利索能干的 女人,只是她错生在农村,错在她没有文化,如果她能像自己的母亲,知书达理, 女人一定愿意把孩子全权托付给这个老人。   女人觉得很奇怪,对男人有这样那样的冷漠,对于公公和婆婆两位亲切热情 的老人,她竟然一点都冷不起来,相反,在他们面前,她感到踏实温暖,她很愿 意他们的照顾,面对他们的呵护,她甚至有一种想要撒撒娇的感觉。可是,一想 到如果和男人离婚,这两位老人将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克制住了想撒娇的心情, 她把他们当作两位好邻居,他们是好人,只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女人第二天一大早,抱着孩子离开时,婆婆低着头用袖子抹眼睛,女人觉得 自己有些残忍。那个叫亚斌的男人追在他们后面一个劲喊:龙龙,龙龙。那是男 人的大哥,看上去却比男人年轻得多,城市生活有什么好,让一个年轻的人变得 那么苍老,这个一生没有走出过大山有点浑沌的男人,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获得 了年轻的秘密。女人在这一刻有点羡慕眼前这个浑沌的男人。   孩子接回来以后就送了全托,一个星期接一次,小月回去和小秦团聚了,也 许,小秦每天晚上又开始想着给小月洗脚,小月不愿意,掀翻脚盆,女人想到一 盆水都溅到小秦的脸上,那个憨憨的男人还笑呵呵地,一点也不恼,任小月指责 他,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地亲密无间。女人一边洗脚,一边想着谁会为自 己洗脚,当然不会是庄宇琛,更不会是隔壁那个呼呼大睡的男人。   周末,女人把孩子接回家时,男人的反应及其淡漠,不叫也不看孩子,有时, 孩子跑到他旁边试探似地叫一声:爸爸。他才淡淡地看一眼孩子,脸上挤一丝笑, 笑得无比勉强,孩子不懂,依然在他旁边玩得高高兴兴。有时,他会长时间地看 着孩子玩,孩子感觉到了,伸出小手拉他一起玩,男人懒懒地说一声:你自己玩 吧。有时,他突然就生气了,脸色阴沉着,对孩子冷漠地说一句:出去。他的声 音并不大,他几乎很少大声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吓着孩子了,孩子愣半晌,然 后就哭了,用手抹眼泪,人还站在原地不动,男人不耐烦了,把孩子一把抓起来, 放在了外面客厅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女人跑过来,帮孩子抹眼泪,问他怎么了,孩子指男人说:坏爸爸。女人看 一眼男人,男人现在买了一台电视机,放在卧室里,他通常不到客厅或别的房间 里,只是躲在卧室里看电视。   女人想提出离婚两个字,当着孩子的面,似乎不太好,那个男人安静地看电 视,如果就这样说出来,好像也没有掷地有声的力量,还是等等吧,等一个恰当 的时刻。   女人一个人去母亲家,这大概已经半年多了,每次去都是一个人,母亲问: 小严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女人说:他以后不会来了。母亲问为什么。女人 说我想和他离婚。母亲吃惊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胡闹!小严这么好的人你从哪里 去找,有文化,人又有责任心,你们俩孩子都有了,你还要干什么。   女人笑了:他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根本就没有感情。母亲说:没有感 情,你们孩子从哪里来。女人说:这根本是两回事。母亲看她那么坚决,口气软 下来,好言好语地劝女人: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婚姻是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是今天你想这样,明天又想那样,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怎么这么不知轻 重。女人不语,她不想和母亲争辩,有什么意义呢,离婚是自己的事,她不想听 别人劝解的话,即使那个人是她的母亲,即使母亲完全是为了她好。   母亲看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母亲也不再说话,她要去找小严,好 好地给小严说说,让他不要和女儿离婚,好好地两个人离什么婚呐。   母亲去了女儿家,晚上七点钟,家里却没有人,母亲帮着女儿把房子收拾了 一下,卧室的床上被子没有叠,母亲帮他们叠好了,把床单抻平了;书房的书乱 七八糟地堆了一桌子,母亲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放好了;厨房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似乎很久没有开灶了,母亲一边帮他们擦拭,一边嘴里嘟囔:这过的什么日子, 这孩子现在连床也不叠了,饭也不做了,一天都干什么呢。   母亲干完以后看了一会电视,有点困,一看表都九点多了,通常这个时候她 该上床睡觉了,这两口子怎么还不回来。母亲想了想,就到书房里拉开被子先睡 了,她困极了,几乎刚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女人先回了家,书房门奇怪地掩着,她觉得奇怪,推开一看,床上蓦然已经 躺了一个人,是男人,一定是男人,他跑到自己床上来了。有一种非常柔弱的东 西撞击着女人的心灵,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站在书房里,听着床上 那个人安静地呼吸,她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怎么办,是叫醒他,让他走,还是 自己去卧室睡,就当是两个人换了个房间。   女人悄悄地退出书房,去卫生间洗脸刷牙,这时,大门开了,女人吓了一跳, 这么晚是谁。她急忙从洗脸间跑出来,赫然看见了男人正推开门进来,女人看见 了鬼一样,吓得尖叫起来,男人张大眼睛望着她,感觉莫名其妙。女人嘴里放着 牙刷,说不出来话,只是用手指着书房的门。男人有些迟疑地向书房走去,刚走 到门口,女人的母亲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三个人一同坐在客厅里,母亲说:你们俩不许离婚。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光,有一点点胆寒。母亲说: 平平的脾气我知道,一个字倔,小严,你要多担待一些,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孩 子都有了。   男人不吭声,他以前就不喜欢吭声,可现在,他的脸上连表情也不带,看上 去,他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人坐在那里,魂却不知哪去了。   女人有一点点坐不住,她打断母亲:妈,你到这里来,就是为这事吗?这我 们自己会解决的,你别管了。母亲很生气,站起身来:我能不管吗,小严是我看 好的,我能让他跟你离婚吗?女人也站起来,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男人却开口了: 我同意离婚。母亲的身子有点站立不稳,指着男人问:你说什么,小严,平平不 懂事,你怎么也这么说呢。   男人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妈,我送你回去吧。母亲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 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跟着女婿出了门。   出租车上,母亲迫不及待地问女婿:你为什么要和平平离婚,她究竟做错了 什么事?   男人垂下眼睛:妈,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老人不依不饶:不提了,为什么,婚姻大事,你们怎么说得就跟小孩过家家 一样,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   男人不吭声,像最初和女人见面时那样,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似乎对 于母亲的问话没有听见。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了他的神情,一下子无语了, 她看到了男人一如既往的沉默,一场婚姻并没有改变他什么,改变的只是他沉默 的样子,比当初看起来坦然多了,显然,他已经对这件事情想得很透彻了。母亲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她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   这一夜男人没有回家,路过一家洗浴城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走了 进去。他在这个城市已经工作了十二年,但依然没有朋友,离家出走对于他来说 是不可想像的,可是这样一个夜晚,他确实不想回去,不想再到那个家里去,面 对那个女人和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因为他知道那一切其实与他无关。无 论那个孩子还是那个女人,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了。现在,他只想找一个地方休 息,好好地睡一觉,想睡到几点就几点,最好不要有人来打搅。他知道,醒来后, 他的生活将有所改变。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男人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孩子一个人在家玩积 木,而女人不在家,男人站在门口的一刹那间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拍了拍 头,才蓦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孩子应该在家,女人去上班了,她把一个三岁 的孩子独自放在家里。   孩子听见门响,看了一眼男人,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爸爸,然后就低下头 继续玩。男人慢慢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来,孩子说:爸爸,咱们一起玩吧。男人摸 了摸孩子的头说:好。   男人蹲下身子,从孩子手里拿过积木,一样一样拼装起来,组成一辆车,装 上电池,车在屋子里慢慢地开动起来,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改 装成了坦克,以同样的步伐和声音在房间里慢慢地动,遇到墙和柜子,车或坦克 会停下来拐个弯然后继续往前跑,孩子高兴了,他不知道这些积木原来可以这样 玩,还可以拼装成车或坦克,爸爸太厉害了。   孩子跟在车后面使劲地跳着跑着欢呼着,他嘴里嘟囔着:这些柜子真烦人, 老是挡我的坦克。我踢你,我踩你。孩子的脚在墙上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鞋印, 要是女人在场早就喊起来了,可是男人不,他觉得很好,心里很畅快,他对儿子 说:咱们把这些柜子扔出去好不好?儿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好啊好啊。   男人到楼下找了两个收破烂的,是一对夫妻,男的负责搬柜子和家用电器, 女的则负责收集锅碗瓢盆,东西太多,他们的三轮车已经拉不下了。找来了一个 卖苹果的老乡,苹果已经所剩无几,老乡正准备回去呢,大卡车刚好派上用场。 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卡车,老乡拿出绑苹果的绳子将那些家俱和电器牢牢地绑在 车上,男人有时会在旁边搭把手,感觉真的像搬家呢。那个老乡好心地对男人说: 有些东西还挺新的,舍得呀。男人并不说什么,他本来就不多话,对着这些陌生 人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经过了短短的两个小时,屋子里就空荡荡的了,什么都没有了,三岁的孩子 看着巨大的空间高兴极了,拍着手在各个屋子里跳、跑,拉着男人的手:爸爸, 来呀,咱们玩坦克呀,玩车呀。   男人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你在这里玩,爸爸下去给你买好吃的。   孩子头也不抬地说:嗯,好。   男人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身份证、工作证、毕业证、工程师证还有他 这些年来的得奖证书,装进一个公文包里,又收拾了一些自认为比较重要的图纸 装在一起。然后他铺开纸笔准备写点什么,写一个病假条,他想离开这里了,离 开北城,到外面走走看看,也许会在某个城市停下来,并住下来,会在那里重新 娶妻生子,谁知道呢,人生总是存在着变数,许多事情都无法把握;也许,他在 外面转转又回来了,回到这家石化院,整天趴在那些图纸上写写划划,没有感情 生活,没有亲人家庭,以此度过一生,那样的生活好像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   男人打了一个订票电话,最早的也是第二天晚上去深圳的,男人说:行啊, 那就去深圳吧。他似乎没有去的方向,那边的订票员略略地有点惊奇,但也没有 多问,让他第二天晚上六点之前来取票。   男人哪儿也没去,饭也没吃,就一直在办公室里坐着躺着睡着,一直呆到第 二天下午,一直都没有人打搅他,他好像被这个世界的人遗忘了,似乎他根本不 曾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男人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到看门的那个 中年男人披着一件棉衣,正坐在门房门口打着瞌睡。男人提着公文包走出大门的 时候,看门人睁开眼睛笑着问他:严工,星期天还上班啊。   男人嗯了一声,匆匆地离开了那里。看门人脸上的笑意像一把锐利的刀片划 开了他的心灵,他感到那儿有一点点疼,正一点点化开,漫延到身体的每一个感 应细胞,直抵神经末稍,那些疼最终化成了一股热腾腾辣乎乎的液体从身体深处 涌了上来,涌进了男人的眼睛。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