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鸟夫失业   简默   种田者唤做农夫,打鱼的叫渔夫,养马的是马夫,俗人简默甘心情愿地为七 岁儿子打工,替他饲养了一只叫“蜡嘴”的鸟儿,因此被儿子封做了“鸟夫”。   “蜡嘴”不是什么名贵鸟儿,肚白,脊背灰黑,腿儿纤细,突出的是有一张 金黄色的大嘴,像打上了层蜡,质地柔和,泛着有些滑腻的光泽。如果不是因为 这张能够卖弄地歌唱或熟稔地嗑开带壳谷物的大嘴,它混迹于一群叽叽喳喳地传 播小道消息的麻雀当中,很快便被湮没不见了,就像俗人简默这样的小人物,某 天走出家门被裹挟着汇入了人流,顷刻连背影和脚印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在 这上面,人与鸟遭遇同等。生活是一顶耸天入云的通天塔,高居塔尖的永远是极 少数人,他们翻覆手掌就可以化云为雨风调雨顺。但绝大多数如俗人简默者,却 得或走或跑或匍匐在塔底,成为塔的基座,他们日常地活着,在滚滚扬起的红尘 里,他们扛起了塔也被压在了塔底,他们是一群与民间、民歌、民风关系密切的 人,就像文字域里甩着尾巴游动最多的逗号。   但“蜡嘴”的确是一只野鸟。它是俗人简默与儿子一道,在花鸟市场排出了 六枚亮晶晶的一元钢鏰儿买来的。在买它以前,俗人简默还是俗人简默,等将它 提回了家,俗人简默给它喂了第一次水和小米,就蜕变成了鸟夫简默。那个卖鸟 的女人粗手大脚,胖胖的脸上爬满了红蚯蚓似的血丝,仿佛就要拱破脸皮钻了出 来。她说这鸟是捕鸟人从内蒙古的林海里捕了送来的,如此说来,这鸟与同伴们 坐了火车,转了汽车,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最后又脱离群众似的同类落脚 在了我这个笼子,它带给我的不光有白桦林或落叶松席卷起波涛的记忆,长途奔 波时拥挤沉闷满眼漆黑的噩梦,始终逃脱不掉的如影随形的困境,还使我的身份 在某段时间发生了变化,俗人与鸟夫定位了我的人生角色,是我的两张面孔,这 使我的身份界定模糊而又清晰。它就这样篡改了我,介入了我们的生活,占据了 我们生活之树的某个枝杈。   换了一个新环境,形单影只了,但自由仍然可望而不可及,局促在阁楼似的 笼中,“蜡嘴”显得烦躁不安,像揣着满腹心事,被焦灼点着了似的胡乱蹦跳。 稍稍安顿,逢有响动或人走近,又扑棱开翅膀,搅起强大的气流,有时还落下了 几片铅云似的羽毛。我真担心它这样卤莽而亢奋地撞来撞去,有一天会撞得头破 血流,甚至撞坏了自己。   卖鸟的女人教我要经常接近它,每回走到它面前,都要伸出手来对着它晃晃, 或吹吹口哨,开始它肯定有些害怕,时间长了,跟你熟悉了,就不怕你了,也安 静了。我果真照了她说的去做,或机械地晃晃手,或吹些不成调子的曲儿,但它 却不领情,瞥到我走近或有响动就惊恐地蹦来跳去,丝毫没有跟我和睦同处相安 无事的意思,即使喂食喂水也不例外。我想是它受人的伤害太深了,记忆的伤口 很难愈合上了,在貌似强大的人面前,它已经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惊弓之鸟,惊 悚于一切与人有关的举动或声音。   但它开始歌唱了。在喂了几天食和水之后。我恶毒地想象它是觉得吃了我的 嘴短,要唱支歌给我听了。它不像我喜欢精雕细刻的生活,水稻要脱了壳抛了光 再吃,它嗜好那些保留着褐色乳名和灌浆记忆的带壳谷物,譬如麦子、高粱、小 米,这就是野鸟的习性。它们习惯了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羽翼栖满了风和 阳光,是跑得最快和最有活力的动词。在丰满成熟的田野,麦子掀起盖头弹开了 收获的序幕,高粱仰起红通通的脸膛,小米垂下哲学家般沉思的头颅,“蜡嘴” 呼朋引伴,上下翻飞追逐着掠过田野,它小心地在一支麦子上站稳了,麦秆立刻 就被压弯了,可不等麦子扑倒身子,它已经迅速地啄了一口麦粒,然后就像被麦 子张弓射出的一支响箭,倏地钻上了又白又亮的天空,撞响了被镰刀和收割机放 倒的大地。现在它疾风骤雨地嗑着带壳的麦粒,捣蒜似的头不厌其烦,嘴角漾出 了一波又一波“啪啪”的声浪,好像它嗑的不是麦粒,而是颗粒饱满的瓜子,这 个宁静而空洞的下午因为它变得有声有色了。嗑饱喝足了,它引颈歌唱了。记得 小时候母亲说过,嘴巴大的人会唱歌,唱得好听。天生一张大嘴的“蜡嘴”唱歌 的水平却远逊于它嗑麦粒,它的歌声短促而单调,还有些沙哑,像永远正处于变 声期,又像某天唱得正兴高采烈时,被哪个促狭鬼冷不丁地探出一把剪刀,“咔 嚓”拦腰截断了,只剩下了几个简单的音符,再也接不上茬了,一支好端端完完 整整的曲子从此失传了,这也就是它只会自娱自乐却不能像画眉、百灵之类取悦 人类被专业“玩家”所不屑的原因。   我很快发现它出乎本能地惧怕黑暗。别看它白天活泼好动,可等到夜幕降临 了,它缩头笼肩,蹲在那根横搭在鸟笼间的塑料棍上,耷拉着头,一声不吭,仿 佛睡着了,就像一个袖着手圪蹴在墙角晒太阳的农村老头,但此刻阳光却晒不到 它身上。我隔着笼子戳了戳它,手指触到了它蓬松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它还是一 动不动。不久夜色渐渐铺向最繁复深刻的黑暗,四下里蠢蠢动荡的欲望熄灭了, 它成为了黑夜最黑的瞳孔。   一觉醒来,天光放亮了,它率先在阳台吼了一嗓子,意思是告诉大家该起床 了。然后站在塑料棍上,闭上了眼睛,直挺挺地往下跳,神情大义凛然,动作却 刻板生硬,它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它知道下面不是悬崖绝壁,也没有荆棘蒺藜。 如此反复再三,它热身够了,就以这种方式开始了崭新的一天。挨到我给它添食 换水时,大半个太阳已经爬上了屋檐,饿了一晚上的麻雀三三两两地相互扑打着 来找它了。它在笼里,梦想着出来,它们在笼外,却不想进去,这座阁楼似的围 城只有一条通道和一个方向。在“城”里呆得久了,水和食物张口可及,它逐渐 地习惯了养尊处优,奢侈地嗑着麦粒,那些麻雀眼巴巴地盯着它灵巧的大嘴,试 图从它嘴下拾些劫后余生的口粮。一会儿又有麻雀得到了信儿,赶集似的往这儿 扎,越聚越多了,像飞来了一片聒噪的灰色的云,中间还混杂着一只叫声粗哑五 音不全的大鸟。身边环绕着这么多同类,它大概觉得很满足,也很兴奋,找到了 些众星捧月的感觉,心想大家都来朝拜自己了,却没想到是这个寒气凛凛的冬天 和难以觅寻的食物吸引了它们,它们愿意与它一同分享每一餐,每一粒麦子,却 从不羡慕它,甚至还有些可怜它。有时它忘乎所以地也扑扇起翅膀,想加入这片 聒噪的云,同它们一起比翼飞了,等到头撞在了笼上,疼痛就唤醒了它。对它, 最简单的飞翔都是不可企及的梦。   日子如水静静淌过,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偶然或突发事件的颠覆,我们会在这 波澜不惊的水面上一成不变地漂流。但非典的去而复返重新启动了我们的记忆, 正当我们为这个春天忧心忡忡时,一个叫禽流感的幽灵又开始游荡、肆虐,迅速 闯入我们的视野,逼近我们的生活,这回首先击中的是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家禽。 这些日子,我所在的这座内陆城市,除了两条腿的人以外,任何两条腿的动物看 上去都形迹可疑,要知道它们曾经是人类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鸡鸣与狗吠平 仄对仗曾经吟哦了一首多么悠闲恬静的田园诗呀!但现在人们却不得不如临大敌 地进行地毯式消毒,画地为牢地封锁隔离,风卷残云地扑杀凄厉的鸡鸣。格杀勿 论是唯一的通行证,一地鸡毛是纷扬如雪的纸钱,公鸡母鸡们被成建制地清洗消 灭了。直到有一天,电视上建议在禽流感流行的季节最好不要饲养鸟类等宠物, 还说要避免它们与野禽接触,以免感染后传染给人。我立刻想到了“蜡嘴”,它 当然是一只野禽,虽陷身笼中,但野性不改,每天招惹来那么多麻雀,那些麻雀 来自五湖四海,天天接触形形色色的同类,一阵风就将它们随着纸屑和灰尘刮得 满世界都是,谁能担保它们中没随身携带着病毒呢?每天和它们近距离接触的 “蜡嘴”会不会从它们那儿感染传播病毒呢?我越想越后怕,越瞧它越可疑,那 一刻,我觉得它就是活蹦乱跳在我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滴答滴答”地数着心 跳盼着粉身碎骨,仿佛喜欢呼朋引伴的它已经将病毒传播了过来,随时都有可能 引爆了传染给我们。我与儿子商量放了它,儿子开始阴着脸不同意,后来我好说 歹说,他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但条件是等禽流感过去后给他买 一只老鹰。我支支吾吾地不敢正面承诺儿子,儿子哟他哪里知道一只“蜡嘴”与 一只老鹰之间的距离,隔着怎样的千山万水和辽天远地。   要放走“蜡嘴”了,依儿子的意思是打开笼门让它自己飞了,可我看到儿子 眼眶里不停打转的眼泪,有些不忍心,就想让儿子亲手放掉了。我从笼里抓出了 它,一下子没拿住,它挣脱了我的手,扑扇起翅膀跳进屋子,将几间屋都绕了个 遍。我追撵着它,终于将它扑住了,不想它竟扭过头来,用那张大嘴狠狠地嗑了 我一下,仿佛我的手是一粒带壳的麦子。我忍住了疼痛,从窗口将它放飞了。它 从五楼直线似的坠落,就像平常它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往下跳那样,动作刻板生硬, 但这次下面却是坚硬的水泥地。它的眼里一定漾满了恐慌和惊惧,那一缕灰烬似 的余光半路骨折了,又回光返照在了我的瞳孔。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一颗心提 上了嗓子眼,我甚至怀疑它在笼中炼狱久了,已经丧失了自由飞翔的能力。眼看 它就要坠地了,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它猛地一拧身,借劲跃上了一棵树, 稍做休息,又挣翅扎入了天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我打量着被它嗑过的手指,那儿嵌着一个鲜红的印子,可以看到缓缓渗出的 血丝,活脱脱一张大嘴的模子。有了这意外的亲密接触,我真的开始担心它会不 会携带着病毒,嗑了我一下会不会传染给我,这念头坚定而顽固,像一块严丝合 缝的大磨盘,捆绑在了我身上,搅动起两片冰冷坚硬的嘴唇,不停地转着磨着, 压迫着我,折磨着我,让我寝食难安,精神恍惚,平静的生活秩序因了那一嗑, 仿佛一副多米诺骨牌被撞乱了,轰然倒塌了。   日子在恐惧焦虑中被惯性推动着向前行走,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那磨 盘越转越沉重,越磨越艰难,就像磨眼里倒进的是干燥的粮食,挤压不出一丝儿 水分,“吱吱呀呀”痛苦呻吟着喊“渴”,我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崩溃了。 但我讨厌医院,讨厌来苏水的气息和雪白得近乎苍凉的色彩,因此我拒绝去医院, 我甚至想好了,假如我不幸被传染上了,我宁肯悄悄地告别亲人,然后上路不停 地走呀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随意枕一块青石,仰望云卷云舒,让生命静静 凋零如露珠。但时间像匹识途的老马不紧不慢地踱着熟悉的路,我被它撩拨得心 急火燎恨不能自焚了事,一周的潜伏期终于过去了,度日如年的噩梦醒了,我仍 健康如初,我知道自己没事了。我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自己的脆弱与矫情,人总是 在想象中为自己设计一个超凡脱俗的结局,就像某些小说的结尾一样,但小说却 不等同于生活,假使我真的被传染上了,我还会拒绝去自己讨厌的医院,拒绝去 闻那讨厌的来苏水味和看那雪白得近乎苍凉的色彩吗?还会有那么一份面对生命 终极的从容、洒脱与浪漫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吧, 在现实或想象的最后关口。凡芸芸众生都承受着自己的那一份重,生死如此,能 够举重若轻者有没有?也许有。但那不是上帝,就是天使,或是最接近他们的某 些人。   我最致命的错误就是太在乎自己了,平静的生活磨蚀了我的激情与警觉,让 我渴望像一节脱轨的车厢脱离社会组织和生活秩序的管制,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 自己吓了自己一次,虚惊了一回,这感觉惊险而刺激,就像站在一面大镜子前, 攥着手枪对着同一个自己高声大喊“不许动,我是简默,动就打死你。”   但“蜡嘴”永远不会飞回来了,它终于摆脱了噩梦,挣出了困境,这正是它 所渴望的,看样子它要比我内省,至少平静安逸的生活并没有磨蚀掉它的激情与 警觉,还有野性。由此想想人真是可怜而又可笑,他们为了自身的私利和需要, 驯养了猪、狗、牛、羊、鸡这些原本自由自在野性十足的动物,从广阔的大地将 它们收容进了狭窄的圈或笼子,在他们与它们的频繁接触中,它们身上的某些毒 株发生了变异,变得能够对人致病和在人群中传播了,成为了感染人类的新病毒。 人们恐惧禽流感,正是担心它会再次爆发降临到自己头上。狗被人驯化了,但又 有些不甘心,脾气上来了,露出了狰狞面孔,不时在人裸露的某个身体部位找找 饥饿的感觉,传播一种叫狂犬病的东西。猪带来了“五号病”,牛带来了“疯牛 病”,羊也带来了“口蹄疫”。那些被关在笼里的鸡、鸟类和鸽子,面对人似乎 束手无策,是为我们服役、任我们宰杀的弱者,但到了关键时刻,它们身上潜伏 的强大病毒却被激活了,温柔地传染给了我们。还有那种叫果子狸的小生灵,又 有何罪?原罪只在人心上,是人首先繁殖感染了病毒,这病毒噬咬了心,蔓延到 了身体,那就是征服欲和占有欲。他们为了自身的生命安全,为了满足自己饕餮 的胃口,为了身心愉悦于声色犬马,砸碎了人与自然间那根长长的生物链,将作 为某一环链条的野生动物们圈进了自己的领地,驯做了不会说话的奴隶,动物们 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从贪婪不足的人心开始的病毒,一天天地像饲蛊似的喂养它, 滋长它的仇恨情绪,等它足够强大了,就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像山洪或泥石 流突然释放喷涌,加倍奉还给了人类。这是动物们的“基度山复仇记”。人制造 了困境,原本是想圈住动物们,让它们永远俯首帖耳地臣服于自己,但左冲右突 后,最终困住的却是自己。他们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掘好了坟墓,末 日来临了吞吃的还是自己酿造的恶果,等到最后一个人从动物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为他收尸下葬的只能是动物。是他们打翻了潘多拉的魔盒,各种恶魔眼花缭乱地 竞相跳了出来,随处潜伏了下来,啥时看人类不顺眼了,就现身给他们点颜色瞧 瞧,让他们搞清楚究竟是谁在俯首帖耳地臣服于谁?二00三年是非典,二00四年 是禽流感,二00五年以及接踵换班的二00六年……会是什么呢?谁也不能未卜先 知地说清。翻开一部厚厚的人类史,就是一部人与动物纠缠角逐的历史,鼠疫、 鸡瘟之类就是其中的关键词。人有那么多的动物敌人和疑似动物敌人,谁知道某 天站在死神面前看似漫不经心地玩着扑克牌,不按规则随意出牌袭击骄傲的人类 的会是谁呢?也许就在明天或后天,又有什么会突袭人类,弄得我们前仰后合, 措手不及,让我们谈之惊心,闻之丧胆。   你做好准备了吗?   那只空荡荡的笼子像吐出了动词的舌头,偶尔有鸟想起“蜡嘴”,确切地说, 是它肚子饿了,循着记忆的路线飞来了,站在一旁远远地瞧着笼子,但一只空着 的笼子充满了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装进去的会是谁,因此它宁愿饿着肚子 也不愿以身涉险,渐渐地就没有鸟光顾了。   鸟夫简默也在上岗四个月零八天后,又荣幸地失业,让位给俗人简默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