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              最后的傻瓜   ·井底老蛙·   § 杨枝塘?养猪塘?   杨枝塘原名养猪塘,本是东湖城郊的一个村落。家家户户养猪为业。   养猪塘供应给城里的猪肉,味道好极了。百年老店陆稿荐有道著名的时令菜 叫“酱猪肉”,据说非养猪塘的来料绝不加工。有人说这是因为养猪塘的水土好, 也有人说那里的猪吃的虽是残羹剩饭,毕竟是人的食物,不是什么化学饲养、某 某素的药渣……但有人却叹道:亏得养猪塘如今不养猪了,要不,即使坚持让那 些猪吃人食,也免不了带进隐含的毒素、激素和色素。   为什么养猪塘不再养猪?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人要减肥,市要增肥。时代 没有脚,却有脚步声。东湖市必须与它同步,否则就不是与时俱进。于是古城周 边的村落,变成了首选的侵略目标。   养猪塘城镇化了,百丈高楼平地起,乡下人很快变成了街上人。这没什么不 好。只是养猪塘名不副实,听起来又不雅,有关部门便参照方言的谐音,改称 “杨枝塘”,虽说这地方很少有杨柳。   就在古城增肥的当口,东湖大学趁汤下面,早早用低价在养猪塘买进了五十 亩地,替本校教工盖了个家属宿舍区。这个小区按理顺章冠名为“杨枝新村”。   新村里的住户大多是有知识的分子。有了知识通常就爱风雅,没有风雅也要 抚弄风雅。杨枝即杨柳的枝条,这名词听上去很美。既有志向:杨柳轻飘,可以 直上重霄九。又有意境: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虽然新村里没几 棵杨柳。   知识越多,联想越多。   人人都道杨枝好,只有老石不明了。   他说,杨枝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只会随风飘,一时飘高了也会落下来。 我真是不明白,干吗要叫杨枝新村呢?   有人逗他玩:如果改称养猪新村,你我不就都成了猪吗?   做猪有什么不好?不中看却中用!猪,从头到尾从头到脚全是宝!   不怕别人骂我们笨猪?   猪笨能怪猪吗?你把他圈养在狭小的猪圈里,不让它接触任何信息,能不笨 吗?世世代代这样待它,它的智力能不退化吗?你怎么不骂野猪笨呢?再说了, 猪还脏呢,但也不能怪它。你改善一下它的生活,它不就不脏了么?……   老石还想往下说,他有说不完的话,可对方推说家有要事,笑一笑,没影了。   他不知道对方跟你搭讪,是可怜你孤独。更不知道自己讲的这番话,就像祥 林嫂似的,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而且句式都一样。   上帝死了,老石老了。他住在新村4幢104室。   § 无罪现场   这一天是老石七十岁生日,对他而言,无非是昨天的复印。能跑来给他祝寿 的亲人,全都移民去了“阴国”。他那个家,不是“宝盖头下一群猪”,只有一 口猪。未婚是因,无子是果。   老人们通常特别注重保健,说是为了多多享受生活。潜意识里恐怕是为了保 命。怕死啊。当下这批老人,年轻时大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临到老了,却怕死 了。老石并不怕死,只怕死得不痛快。所以他也保健。   保健方法千千万,他只取其中一瓢:三十六计走为上。走,是他每天的必修 课。什么时候出去走——随心所欲,上下午各走半小时——是他不逾的矩。   这天他吃过简易早餐,晃晃悠悠走完新村前的小街,便来到街口,面前横着 一条大马路。时值上班高峰,马路上车水人龙涌动,川流不息。这个丁字路口虽 有斑马线,却无红绿灯。老石站在斑马线这端犹豫、观察、等待,几次想见缝插 针走向对岸,几次迈步又缩了回来。终于看见一个胖老太肩挎两只鼓鼓的书包、 左手一男孩、右手一女孩,勇敢地踩着斑马线向前冲锋了,他便紧紧跟上。不料 胖老太牵着两小孩刚上岸,只见右侧有辆红色桑塔那疾驶而来。说时迟那时快, 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身高码大的老石便应声瘫倒在岸边……   汽车里跳出一位浓妆浓抹的大MM,指着老石便骂。   喂,装什么装啊?年纪一大把,还想诈钱不成?   老石明白对方误把自己认作“碰的”了,便忍着脚痛想解释。可他不知该怎 么称呼,叫同志吧,那是指同性恋,叫小姐吧,有三陪嫌疑,称女士也不妥,万 一对方未婚呢?叫她师傅是贬她,工人阶级早不领导一切了……   最后老石说,老板,我没诈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扭脚摔倒的。   汽车的前轮在线外,车头刚进线内。   老石撑地想爬起来,试了一次没成功。这是人高码大的缺点。瞧瞧四周,聚 拢的人们就像定了格,只是瞪大眼睛看,谁也不敢过来扶他。   这时碰巧有位“同村”的邻居推着自行车过来,本来也是想看热闹,但一见 是老石,赶紧停车上前,把他扶上了岸。   马路上的一切像接通了电,又川流不息活动起来。   老石,你伤着没有?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自己扭了一下脚,贴块伤湿止痛膏就行。我家里有。谢谢你啊,小庄。   小庄用自行车将老石推回家,一直扶到房门口,说,我就不进去了,还要去 买菜,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   老石连声道谢,心里不免遗憾。小庄啊,要是你能进门跟我聊聊多好!今天 上午我总共只走了六七分钟,来回折腾却花了个把小时。下午是出不去了,真想 和你聊会儿。   这话当然没出口。   小庄其实不小,这一年六十,刚退休,叫他小庄是相对论。他就住在3幢303, 当过老石的学生,后来兼同事。在整个小区里是惟一愿意没有大事就登门的邻居。 他不怕老石屋子里弥漫的“单身老人气”。   § 无罪现场分析   犯罪现场归公安部门分析,无罪现场人们通常不分析,大家熟视无睹,认为 一切正常。   刚才马路上发生的一幕,无罪可言。现场有三类人:车主、看客、还有老石。 没有人愿意去分析,分析了,还是一切正常。   那位涂成花脸的车主为什么气焰嚣张、开口骂人?因为她有车。有车的比无 车的高人一等。当然,比起那些有专用司机开豪华车的车主来,她又低人一筹。 古今社会上,人的尊严是跟拥有的财产捆绑在一起的。在透明或灰色的工资袋、 甚至红包里,尽管钱数不同,但始终附有同等数量的尊严。无论历史如何变迁, 《林家铺子》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法则世代相传。这很正常。   那群看客为什么只看不插手呢?图个热闹。以前上戏院看戏,如今在家看电 视,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得个电视病也很正常。   世上本来没有正常,非常的东西多了就有了正常。套用学者的说法,这叫审 丑疲劳。   小庄不疲劳。他偏偏喜欢分析无罪现场。   顺便交代一下。小庄和老石一样,同为历史专业出身,但自从历史系改成社 会学院之后,他就改换门庭去教授社会学了。当时戏说历史还未成风,百家讲坛 尚未开张,他觉得讲历史没前途。   两个月前,也就是在学院免费发给他四本《老年知识丛书》之时,他径直找 到院长,说自己身体倍儿棒,吃么么都香,希望给他返聘机会,离婚不离家。可 人家要你退,就为了空出位置填新人,哪怕你占着茅坑拉屎也不行。   不让我参与国家大事?那我就关心国家大事!   小庄注意不让自己的精神休息,继续发扬他的癖好:观察现在、思考过去、 面向未来。一句话,求道。   早闻道,夕死可矣。   对他而言,老石值得观察。   轿车明明没有撞着老石,他怎么就吓倒了呢?他为什么害怕?他到底怕什么?   小庄一边拣菜洗菜,一边忍不住分析。   他是怕死吗?不。老石并不怕死,他说他只怕死得不痛快。那么如果他被车 撞死,一痛就死,不就死得痛快了吗?这理由不成立。   那么他是害怕车主?这理由更不成立。老石被吓倒时双方根本没有照面,他 怎么会怕她呢?再说了,就她那身打扮、车子级别,恐怕连中产阶级还划不上。   老石害怕的应该是轿车本身?人害怕自己制造出来的机器?这话听起来不可 思议,小庄却认为可思可议。可以联想到《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可以联想到 异化理论……   但小庄有自己的解释:老石有“怕少情结”!   § 怕少情结   怕少,是“惧怕少数人”的缩写,就像PK是Player Kill的缩写一样。   自从有了录音技术,速记不再时髦了,但缩写却是时尚,只要在报刊或网上 一露脸,就能吸住众人眼球,让人一眼看不明白。   所谓情结,在活的语言中大致相当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但他比潜意识好听, 也好看。好听好看才叫好,词汇不例外。   因此,怕少情结就是指骨子里(潜意识里)惧怕少数人。这是小庄创造的新 概念,是小庄对社会学的一大发明。   小庄认为,历史上的中国社会都是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当今也不例外。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全是少数人折腾出来的。获得的利益绝大部分归少数人享用, 所化的代价全由多数人受用。且不说房改、医改和教改,也不说股市与车市,单 说跟车相关的城市交通折腾,就足以证明自己的观点。   马路拓宽了,看上去很美。中间的四车道要扩张为六车道,领土不够怎么办? 那就让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挤一挤吧,于是不少人行道成了单(人)行道。腾出 的面积给谁?有车一族呗。东湖市五百万人,除了有限的公交车和无限的公家车 外,私家车少说也有九万辆,不照顾它们照顾谁?其实有车一族看似庞大,实际 上还是五百万人中的少数。小庄的结论是:城市道路的折腾是以少数人为本。   有人反驳他:多数人会“后富”起来的,与国际接轨,家家有车,甚至人人 有车。所以做事得有前瞻性。小庄便会应答:千万别忘记中国特色——人口众多, 地不大,物不博。   人生活在一个少数人折腾多数人的社会里,天天接受少数人的刺激,有的会 产生神经适应症,用麻木来排解刺激。比方说,最近传言电视数字化了,家家要 装机顶盒。小庄听了就很适应,少数人要“更富”起来了,等着挨宰吧。老石却 适应不了。电视好好的,干吗要折腾呢?机顶盒技术过关吗?数字化图像真的更 清晰吗?不清晰找谁论理去?要收多少费?成本合多少?我不装行不行?……   总之,他怕,怕少数人折腾出来的新主意、新玩意儿,包括横冲直撞的小轿 车。所以小庄认定老石有怕少情结。   § 临终邀请   小庄护送老石回到家,分手时说了句有口无心的话:有事你就打电话叫我。 结果那天下午老石真的打电话叫他了。小庄跑去一问,老师身体没事,倒是碰上 了一件难以决断的事。   原来老石贴了现代膏药之后不到半天,小病初愈,便下楼去开信箱取杂志。 信箱里照例泻出一堆垃圾广告,有的还很精致,比如推销“山水”别墅之类的广 告册。他发现其中有份广告信很特别,在铅印的寄信人地址“夕阳红养老院”下 面,居然有一行手写字:101室张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这位姓张的是推销员?住在101室?   老石拆开一看,傻呆了。竟然是一份手写的临终邀请,全文不长,半页信纸, 现抄录如下:   石兄: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来日不多了。我想见见你,算是最后的告别。 希望你不计前嫌,来一趟吧。下周五(7号)我等你,中午请你吃饭。   地址见信封。   张建国   有读者会指责我用词夸张。人到咽气时才叫临终,这位写信人只是来日不多, 还能请人吃饭,这算哪门子临终?我说老兄你落后了,不符合时代新潮流。如今 汉语名词、形容词都在晋级使用,副处长的称处长、副教授的称教授、没多少人 知道的作家被誉为著名作家,刚奔六十便不叫老×而叫×老了。   这是大势所趋。   再说,生下来就注定要死,既有始必有终。虽说老子活了160多岁或200多岁, 但200年在时间长河里也只是一瞬间。所以人生始就是临终到。   你说我是在寻求歪理?   很高兴你这么看。这表明我已接近少数人了。   张建国是何许人?老石的大学同学、历史系的前总书记、退休后是杨枝新村 的村民,住6幢301室。怎么会去了养老院呢?村里无人知道,包括前朋友老石、 也包括前部下小庄。   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实践,检验官员的标准是看他退休后在本单位还有没有朋 友。   张书记退休了,原本汹涌澎湃的朋友们立时退了潮。如今门前冷落车马无, 他成了孤家寡人。这现象至少说明两点:一是早先他那些朋友并不是朋友,交易 场上的伙伴而已;二是他当官时没有善待臣民,大家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就是 了。   虽然杨枝新村不大,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有人在村路上见到他,不熟 悉的只是点一下头,熟悉的往往装作没看见,当他根本不存在。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惨的。   大家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但鸡犬之声还是相闻。据他对门邻居所闻:张书记 家夫妻不和,经常吵架。大约过了半年,对门才不再传出摔东西的声响了,只见 “家主婆”偶尔出入,却不见书记的踪影。和解了?分居了?   老石对此不感兴趣。   原来他住到养老院去了!老石收到邀请信后,无法决定:去,还是不去?这 是个问题。   小庄大致了解他与张建国之间的前嫌,所以想让小庄出出主意。   § 友谊价不高   如果我想,我会把这篇东西写得跟脱衣舞一样。把裹住真相的衣服徐徐地、 缓缓地、慢慢地、悠悠地、一件件地脱,让列位看官伸长脖子、瞪圆眼睛、咽着 口水盯着、等着、盼着。想看真相吗?没那么容易!即使脱剩了胸罩和内裤,我 还会吊你胃口,罩内有罩,裤内有裤。   可我不想跳脱衣舞,因为我知道,一旦真相彻底暴露,便会变成崔永元的书 名:不过如此。   还是竹筒倒豆子好,实在。   老石不姓石,姓老名石。老姓在古代也许平常,在现代则属稀罕。   物以稀为烦。   首先烦在跟名字的搭配上,总不能像金庸的黄河老祖之一,姓老名爷,字头 子吧。所以起名时父亲就把妻子的姓作了他的名。其次就在于称呼。老石大学毕 业派到东大历史系当老师,第一次跟学生见面就被叫作“老老师”,其时他才二 十三岁。如今他老了,可又不能称为“老老”(姥姥),这有变性嫌疑。所以他 在线时吩咐学生叫他“石老师”,下线后便请大家直呼他老石。   老石有两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张建国和胡和平(女)。三人专业相同却不唱 同一首歌。老石只专不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历史书,人称老夫子;张 建国只红不专,只关心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好好表现,天天向上,三年级时光荣 入了党;胡和平呢?又红又专非红非专,中不溜秋,中间色调。人说同声相应, 同气相求,殊不知相反亦能相成,不同的乐音能配成和声。按小庄常挂在口头的 新名词:那叫“互补”。   总之,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当时他们是三人帮。   大学毕业时,老石和张建国一起被分配到东大历史系,一个教书,一个管人。 胡和平进大学工作还不够格,被派到东湖郊县一所中学里教书育人,这是组织上 的照顾,因为此时老石和胡和平已经谈恋爱了。   我对“谈恋爱”这种说法一直心存怀疑。除了说我想你、我爱你、问你爱我 有多深之外,想像不出还能谈些什么?现代人往往会谈有多少票子、有没有房子、 买不买车子、生不生孩子,这是谈条件,不是谈恋爱。   半个世纪之前,恋人们是不谈这些的,甚至连“我爱你”三个字也不好意思 说出口。那么他们谈什么呢?他们谈理想、谈思想、谈工作后的感想,这叫谈心, 也不是谈恋爱。   爱,是谈不了多少话的,爱,是要做的。当时不时兴婚前做爱,老石和胡和 平逢到休息天往往就是谈心。   谈着谈着,最后谈出了事。   那一年正值整风反右,运动进入了后期,开始给中计的教师戴帽子。别看老 石书呆子一个,他学的可是历史,以史为鉴,多了一点心眼。他知道历史上的言 官通常都无好下场,何况他不是官,是个草民。所以在鸣放会上他绝不敢大意, 只说了些等于没说的话。不料那天胡和平从县城赶来和他谈心,他却大意了。   大意失荆州。   系里有位中年教师,才高四斗,持才自傲,领导早看在眼里,他自己却浑然 不知。在鸣放会上他被上司的一片真诚所感动,于是放了一炮:我对党没有意见, 只对汪(副)书记有点意见。汪书记来系三年了,可是跟我们教师很少接触,处 理事情时不听当事人的解释……是不是有点官僚主义作风?   接着举了两件人人心里有、个个口上无的小事。   此时店里的帽子正愁缺人戴,就戴在他凑过来的头上。   老石和胡和平谈心时就这件事发生了一场温柔的争执。   老石认为:那位教师不是反党,充其量只是对汪书记个人有意见,汪书记不 等于党。   胡和平争辩:党不是抽象的,具体的领导就代表党。反汪书记就是反党。   这天天气闷热,老石宿舍的门敞开着,胡和平见张建国正从走廊里经过,一 时冲动(她为这次冲动后悔了一辈子),便叫:   建国,建国,快进来,你给我们评评理!   结果,老石因为替右派分子鸣不平,匆匆赶上了划右派的末班车。   § 事过情未了   几年以后,老石幸运地从劳改农场被调回到历史系。课,当然是不能教了, 就安排在资料室做图书出纳。系里的老同事们知道,他当右派是因为替人家抱不 平,所以见了他都很客气。其时张建国已经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偶尔见到老石, 点一下头就过,当然不会说声对不起。在他看来,自己听党话跟党走,根本没有 做错什么。老石心里却有怨恨,但人家是官你是民,而且还是个贱民,奈何他不 得。再说老石也不想君子报仇,出卖朋友之事历史上还少吗?张建国不说对不起, 我对你打心眼里还瞧不起呢。   老石在资料室里得闲还是读历史书,后来处境略有松动,他在系里能兼教些 课了。   伯恩斯坦说: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依我说,一切都在运动,目的 是有的,只是不断变换而已。   当运动运到“革文化命”之时,张建国的官当不成了,一夜之间被贬为贱民。 右派或“摘帽右派”的帽子是无形的,由语言缝制而成,张建国戴的帽子却是有 形的,由纸糊成高筒帽(形如厨子帽),上书“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除了他 “镇压”造反派之外,主要罪状是:一年前,他把一位未婚怀孕的女学生(工人 家庭出身!)找到办公室训了一顿,当晚那女学生就跳河自杀了。这是他执行修 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血证!后来又传说他根本不是训学生,而是对她动手动脚。   工人阶级开始说话了!无产阶级造反派开始愤怒了!人们把他五花大绑,拖 到“新街口”(校内热闹的十字路口),众人唾,众人打。   等他遍体鳞伤被押回牛棚之时,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牛棚居民同是天涯落 难人,相逢装作不相识。大家失去了自由,却有“自由主义”的表现: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多事。如同昨天老石在马路上摔倒,看客们只 看不插手一样。   当时老石也住在牛棚,见这位昔日同窗沦落为贱民,不由起了同情之心,开 始给他送水端饭。张建国感动了,便为57年旧案向老石表示歉意,他说:我这是 遭报应啊!   两人虽然没有和好如初,但老夫子宽容了。   宽容的前提是对方首先得认错,对方不认错就原谅,这不叫宽容,而是纵容!   一切还在运动,重点开始转向专案审查了。老石和张建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 揪不出历史问题。这批人被转发到五七干校接受监督劳动。两人待遇略有差别。 老石属于前科,张建国是“现行”,前者的惩罚是养猪(这也许是老石爱猪的情 感源泉),后者则罚干重活,如雨天担粪浇菜之类。雨天浇粪之举曾让附近菜农 们笑话,但工宣队认为这是培养“自找苦吃”精神,有利于改造。   有一天下雨,老石在田埂上遇到张建国,张建国放下粪担,瞧四周无人,便 哭着求老石:帮帮我吧,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求你了!   老石问怎么帮?对方居然说:把我膀子扭断了,好歹也能歇上几天。   张建国怕痛,自己干不了,只能求助书呆子。老石见了他这样子不免心痛, 真的就使劲把对方扭骨折了。   当时他根本没有思考:万一这事穿帮,他就会由前科升级为现行。   § 本性难移   俄国诗人普希金曾经唱道:“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 相信吧,快乐之日 就会到来”。   这话张建国相信,老石起初相信,后来又不信了。   少数人折腾出的十年运动终于结束了,借用胡风的说法:“时间开始了”。 人人都想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张建国早已官复原职,此时又努力好好表现,终 于扶正为总支书记。老石也解脱了“帽子咒”,“改正”了,可以堂堂正正教课 了。   当下的媒体如果去调查青年学子,问他们有什么理想?凡是说想当国家总统 或公司总裁的,就会备受赞扬,夸他们有拿破仑的志气!老石没有出息,从青年 时代起就只想当一名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可惜只当了三年,下岗了。就在这短短 的三年里,他的课确实受学生欢迎,因为他会讲“但是……”。   举个例子,有一回他讲诸子百家,提到老子的《道德经》,有个学生笑着插 话:想不到世上真有姓老的,石老师,你们家族的祖先原来是老子!   事关学问,老石决不含糊,立即纠正道:老子不姓老。据《史记》记载,他 姓李名耳,为什么不称他“李子”而称“老子”呢?这是因为古代人对这位老前 辈格外尊重。但是……   学生最喜欢听老石讲“但是”了,“但是”之后便会有课本之外的内容。   “但是司马迁不一定句句是真理,有研究者认为,春秋时期根本没有李姓, 只有老姓,而那时侯李和老是同音字……”   如果说当时老石上课虽能旁征博引,但说的依然是他人的话,那么在三十年 之后,他认为既然思想可以解放,就该说点自己的话了。于是他从讲述历史渐渐 发展成评述历史,又从评述过去渐渐地、偶尔地……发展为与评述现在挂钩。他 不但讲课大受欢迎,而且开始在刊物上发表文章了,他在一篇论文中说了句俏皮 话:“反封建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少共鸣。   老石有点春风得意了。可是发展不一定是硬道理,得意也不一定是好事。得 意容易忘形,老石的忘形是忘记了形势。   突然开始刮“清除精神污染”风了。张书记的能耐就是善于辨别风向,而且 敢为全校之先。他把老石这几年的文言(文与言)判为精神垃圾,亲自主持召开 了一个对老石的批判会。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会上居然很少有人发言,更谈不上 言辞激忿了。多数人都从反右、文革中取得了宝贵经验:今天我跟风批了你,万 一明天你被改正了、平反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你?!   卑贱者不是最聪明,但吃过亏往往会聪明。果然,过不久那段“清除”风莫 名其妙就停了。老石有惊无险,没有再戴新帽子,不过本该戴上的副教授帽子也 就随风飘走了。   自此之后,老石和张书记变成了生命之河的右岸和左岸,共赴终点,永不相 交。   最后说说老石为何终生未婚。   当年老石被划右派之初,虽感惊恐却还不足十分,心想,不是说右派属于人 民内部矛盾吗?肯定是团结——批评——团结吧。待到上边宣布他去劳改农场时, 他才感到了不可承受之重。其时胡和平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哭着对老石说: 我们结婚吧,是我害了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依当代人的眼光看,这女人真是傻得没治了。要是现在丈夫破了产,妻子十 之八九都会离:当初我嫁你是为了“幸福”,如今你条件没了,不离,我还能幸 福吗?可那个时候傻瓜多:丈夫一旦遭了难,妻子十之八九会共患难。这就是恋 爱中谈条件与谈心之间的区别。   老石还没有做丈夫,胡和平却甘愿做这样的妻子。她见老石不同意,便几次 三番哭着求他,最后把老石惹火了,跺脚骂道: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吗?!滚!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其实老石心里不这么想。他是怕拖累她、害了她。   这同样是谈心的结果。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石既没有天云山的传奇,也没有牧马人的运气,始终孜 然一身过活,直到眼中不再有男女之分。   § 熟识的辩白   夕阳红养老院座落在古城西南的小巷深处,收费之高为全市之最。据统计, 东湖市500万人口中有110万老人,五人行必有一老。可市政府日理万机,库银别 有他用,还想不出应付这五分之一人群的办法,这才让那只看不见的手抢占了先 机,不用说,生意人是不搞福利事业的。   老石乘公交转了两次车、问了三次路,这才找到了夕阳红的石库门。这里原 本是大户人家的旧宅,进门是个院子,但早先木结构的楼房已翻造成水泥楼,冬 凉夏暖。院子两侧新添了库房和厨房,没有花坛,也无盆栽,水井早已填没。整 个院子只是一片水泥平地,大概是用来放风的……   我决定就此打住,放弃描述。因为哪怕描述得天花乱坠,也只能激起虚假的 想象。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靠亲口品尝。希望列位不要撇嘴,怨我无能。只 要再过半个世纪,只要你一息尚存,这养老院的滋味你不想尝也不行。   老石在101室见到了张建国,并没有一付病入膏盲的样子,依然胖胖的,只 是脸色又灰又白。房里还有一位老太,干瘦干瘦的,白发稀疏。她站在窗口看风 景,听见有人进来,一返身,便朝老石走来,伸手说:   老石!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你是……胡和平!你是胡和平!   两位老人紧紧握手,无语凝咽。   自从老石当年向她吼出那一声“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之后,胡和平并没 有滚。老石在劳改农场劳改期间,还是时不时收到她的来信,他怕自己心软,不 敢拆开看,只好接一封烧一封,直到他被调回历史系后,才不见再有信来。有一 天他在资料室偶尔听说,胡和平已调离县中去别地任教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他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放心。   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张建国居然能把砸碎的瓦罐当文物一样拼合起来, 老石不由不暗暗佩服他的能耐。   午餐就安排在养老院的食堂,那里有单间。三个老同学在方桌边坐下,服务 员端来四菜一汤。张建国还要了一瓶干红,给各人的酒杯满上。两位客人既不开 口,也没动筷,气氛有点尴尬。张建国并不在意,自己饮了口酒,语气淡淡地说: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住院,估计这次是有去无回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 承蒙组织上照顾,让我去做咖玛刀手术,但我心里清楚,咖玛刀也救不了我的命, 我的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知道你们两位并不想见我,不过你们还是来了,肯在我临死之前见老同学一 面,我很感激。今天我请两位来,一是想在永别之前说说这几年我的反思,人之 将死,其言也善吧。可我有言无处诉,于是想到了你们两位老同学;二是当初全 怪我拆散了你们,你们之间不该有仇,也不该有怨,可你们互相憋气、不再见面 了近半个世纪,这是我的错。趁我还没有死,我要让你们重新见面。   我反思自己的一生,觉得这辈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追求“政治正确”,把政 治错误当作政治正确,结果得罪了一大片,临死了,没人愿意理我。而我得罪最 深、伤害最大的就是你们两位。我真诚向你们赔罪……   张建国站起身,向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胡和平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 情,她只是不屑地侧过了脸。老石却跟着站了起来,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老了,忘了算了。   我也想忘记,忘了轻松。张建国接着说。但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 叛。过去的教训不该忘记。这几年趁我大脑还没坏死,我思考出了一个道理:政 治是肮脏的东西,我根本就不该去参与……   这时胡和平突然阴不阴阳不阳地冒出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嘛。   老石望望胡和平,心想女人毕竟是女人,肚量至老还那么小,不能宽些吗? 至少让他表白完了再说吧。   人的认知功能真是奇怪。刚才他初见胡和平时,说什么也无法把眼前的陌生 老婆子跟昔日的少女联系起来。这会儿却越看越像、越看越像,拉平那些皱纹、 拭去老眼里的昏黄,胡和平还是那个胡和平。   张建国见胡和平终于开口,他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几分:   和平这话说得对。想当年你想不问政治,政治就会来问你。现在情况不同了, 上边巴不得你不问政治呢。如果我下辈子投胎还做人,我一定不再涉足这劳什子 的政治。   老石插话:当初我们三个在大学里学历史,各有专攻。我攻秦汉那一段,和 平攻唐宋那一段,我记得建国你攻的是先秦那一段,后来你怎么就去当门客了呢? 门客的人生你还没看透吗?   张建国叹了口气:可惜等我看透,人生也就结束了,迟了。从本质上讲,我 不过是书生而已,可我这个书生却要去参与政治,结果弄得自己众叛亲离,人人 喊骂。   不过,今天跟两位老同学吐吐苦水:我心里也有点不平呢。想当年,国共两 党斗得你死我活,国民党杀了那么多人,可共产党胜利之后是怎样对待以前的敌 人呢?对那些高层的策划者、指挥者,共产党又是宽待,又是特赦,李宗仁回来 还热烈欢迎。对那些保长甲长呢?不是杀头就是坐牢,至少也得批斗一辈子。为 什么呢?就因为这些人冲在最前边、最招恨。我这个官有多大?当年的保长甲长 罢了,我一直冲在前边,所以我该死,该死啊!可我也劳改过、戴过帽……   张建国有点动感情了。老石拿起筷子,忙说:不提了,不提了,吃,大家吃! 又转脸劝和平:既然建国想明白了,大家也就不必计较了吧。要怪就怪该死的政 治,你说是不?   胡和平只是勉强笑笑,不过开始动筷吃菜了。   席间谈话慢慢缓和,胡和平对张建国依然爱理不理,只有后者问她时才简短 答上几句。看来旧恨难消。   直到张建国讲起他不幸的晚年生活,她才开始喝了几口酒,不过自始至终她 不跟他碰杯。   § 张书记的晚年生活   世上的男人品种繁多,有一种男人离开了女人就没法活,张建国不幸属于此 列。   他一生经历过四次婚姻,一次比一次惨。第一次婚姻还算美满,但美满婚姻 不长久,首任妻子在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于是他急急给孩子找了个后妈。后妈虽 有文化,政治上却不求上进,老拖他后腿。夫妻俩吵吵闹闹凑合过了好几年,终 于他发现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自己的仕途,这才把心一横,把她休了。为此他损 失了一半财产。第三任妻子是个党内同志,也有很强的政治上进心,按说同志加 夫妻应该长久了吧,谁知不是。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历来如此。到了文革那年 月,一切公开了:党内有两个司令部,党外有造反派和保皇派,阵线分明,誓不 两立。张家夫妻各站一队,待到丈夫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之后不久, 妻子就把丈夫休了。   路线是个纲。路线不同,不相为谋。   以上经历跟最后一次婚姻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休你你休我都是闪电战, 痛一下也就玩完。可最后一次离婚却是持久战。   长痛当哭。   待到张建国终于扶正当上了总支书记,其时他已过了天命之年。我已经说过, 他离开女人就没法活:既不会自己烧饭、料理家务,又守不了空房。所以急急如 丧家之犬,四处寻找,托人为他物色填房的女人。   学校医务室里有位护士大姐,年龄比他小十二岁,按时下标准已是半老徐娘, 但姿色尚存,还有风韵。张建国听说对方刚离婚,带着个读高一的儿子过活,于 是有事无事就去她那里量血压。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但张建国“眉来”, 那女的却不“眼去”。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衫。现在是他想她不 想,张建国觉得这座山是翻不过了,正打算放弃,医务室主任却来悄悄传话了: 张书记如果真想成事,那就该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   什么条件?那就是张建国必须出具一份书面的婚前协议:他要保证培养她儿 子读上大学,并提供其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直到他能独立生活为止。   张建国喜出望外,想也没想就写好了协议,签字盖章(私章)。这女人他实 在离不了了,早就一看可以,二看中意,三看入迷了。   第四轮家庭组合成功,可他损失了自己的儿子。   他惟一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对老爸的前两次婚姻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态 度,但这一次却竭力公开抵制。他说,爸,你再婚我没意见,但也该痛定思痛, 想想清楚!像这样的合同婚姻,绝不会有好结果!我反对,坚决反对!   反对无效。父子断了来往。   这次虽是再再再婚,开头几年倒还过得和谐。妻子充分满足丈夫食色的稀缺, 丈夫如约向她儿子支付酬金,还千方百计捅路子、开后门让他读上了大学。真是 为儿辛苦为儿忙,一直供应儿子(她的)读完大学,他才松了口气。他以为自己 尽完了协议书上义务,可妻子却认为他尚须继续努力。这位护士大娘虽然没多少 文化,却精通中国的特色。在我们中国,所谓儿子能“独立生活”,单有份工作 还不行,父母还得帮他娶上老婆。要娶老婆首先得有房子,而凭前夫留给她那套 破旧的小户,是绝对招不来儿媳的。   于是张建国又面临给她儿子供房的难题,谁叫他当初想也没想就在协议上写 下“独立生活”这句要命的话呢?买房的首付款掏光积蓄好歹还能拼凑,但之后 的每月还贷却无法支付。此时他这位供应商已经退休,虽说国家的GDP年年攀升, 报上说人均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这“人均”却均不到他这位退休老人的头上。   他烦了。恨不得离婚。但女人于他犹如鸦片,戒不掉。到了他这个年纪,也 没有能力去弃旧换新。   他急了。不买房,护士妻子护子心切,天天吵,日日闹。买吧,那笔欠债他 还不了。   最后他居然动了从商的念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门面房,开了一 家米店,用船运来家乡的大米,想利用城乡的差价赚钱。当时城里的米价确实暴 涨,但做生意要有人缘,可他恰恰没有,反而落了个“书记卖米”的笑柄。结果 营业利润只能勉强支付房租。白忙一场,关门大吉。   张建国彻底没辙了,但他妻子却有辙:她提出把杨枝新村这套大户过户到她 儿子名下,他们这对老冤家住到她的小户去。   张建国终于爆炸了,叫着喊着要离婚!可妻子哪能这么便宜他?这房子还有 一半产权归她呢。为这事夫妻俩吵闹不休,张建国逼得没法,只能老着脸皮去找 亲生儿子。儿子对他毫不同情,说,当初我劝你你不听,现在尝到苦头了吧。活 该!   不过,血还是比水浓。在儿子的策划下,张建国偷偷把房子过户到了自己儿 子的名下。这下木已成舟,看你这个后后后娘怎么办?   第四任妻子得知消息,确实不知怎么办。上法院告他?这是婚前财产,法院 十之八九不会受理。不告吧,自己的目标成了泡影。只好使出女人的三件宝:一 哭二闹三上吊。张建国天天只好吃方便面,耳根子噪音不断,再也受不了了,于 是举手投降:只要你肯离婚,除了房子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对方眼见房子是弄不到了,就提出要他所有的积蓄,这叫赔偿青春(第二) 损失费。   阿弥陀佛!张建国从此得解放。   离婚后不到一星期,他便把杨枝新村的房子租出去,自己搬进了夕阳红养老 院。   § 意外结局   老同学聚会之后过了半个月,东大布告栏里贴出了张建国同志逝世的讣告。 小庄把这消息告知老石,并问他后天的追悼会参不参加?老石说参加。当即还给 退休在无锡的胡和平挂了个长途,可对方反应冷淡,拒不出席。于是老石与小庄 商定:联名送一只花圈,到时一起去。   追悼会那天,两人乘校车来到殡仪馆,小庄一眼就看出这个追悼会具有国营 性质:死者亲属只有惟一的儿子(媳妇没来),“生前好友”也就老石才勉强算 上,其余的便是社会学院的一位现任领导和若干工作人员,还有三四个教师(除 小庄外,与死者均不搭界),不过校领导派了一名代表,仪式由他主持:宣读了 类似表扬信的悼词。整个会场的气氛就像躺在展棺里的尸体:僵硬而冰凉。   小庄认为这种追悼会纯属多余,可老石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张建国在临死前毕竟做了件好事:他让老石和胡和平相隔半个世纪之后又见 上了面。当初的笨姑娘变成了老太太后才明白,那年老石叫她“滚”,不是因为 恨,而是出于爱。   此后,两位曾经的恋人开始有了交往。胡和平提出,你我两人孤独了一辈子, 剩下的最后几年不如一起过吧?大家互相有个照应。老石当然赞成,但他信奉名 不正言不顺,说,还是注册登记为好,免得别人说闲话。咱们俩个虽然做不了夫 妻之实,但做伴侣还该堂堂正正。   两位七十岁的老人去民政局登记结婚,而且双方均为初婚,这条新闻让民政 局全体人员兴奋了好几天。   读者也许以为,“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惜这只是童话的结尾。   世事苦尽,不一定甘来。   老年人的缺陷之一,是骨头硬化、松脆易折,由于缺钙,弹性消失。如果说 年轻夫妻磨合易,那么老年夫妻中和难。比方说饮食习惯。年轻时,喜欢吃甜食 的丈夫可以顺着妻子吃咸的,时间稍久不但能适应,而且还会喜欢上咸食。可老 年人就难了,半个世纪养成的习惯真正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天性不但难改,而且 也不愿改。   老石夫妇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起初他俩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互相迁就,时间 一长,不由暗暗责问自己:人都快死了,这样强迫自己干什么?当初一个人多自 由!   感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于是胡和平时不时会去无锡自己的窝里待几天。不过这对“老伴”之间还有 牢不可破的纽带,那是年轻时织成的习惯——谈心。   有一次老石无意间问胡和平:那次聚会你不跟建国碰杯,建国的追悼会你也 不去,你也太小气了吧,到现在还那么恨他?   不料胡和平把脚一跺:你还说我小气!那天我真想扇他个耳光呢。说什么人 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那是其言也假。临死了还假话连篇,只有你这个老实人才 会上当受骗!他把什么错都往政治上推,还说自己是受害者呢……真恶心!反正 我也人之将死了,我跟你说真话。   上文已经交代,当初的胡和平是个又红又专非红非专的中间角色。那天她一 时冲动叫张建国进房来评理,她忘了对方是党员身份。后来就出事了。按说张建 国出卖了朋友,是叛徒,但这位笨姑娘打心眼里不相信张建国会主动告密,她相 信一定是组织上排查时问到他他才说的,作为党员必须忠诚。她的思路是:他们 三人的友谊那么深,张建国不可能主动去害老石,也不可能预料老石因此事会划 成右派。所以她只怨恨自己,后悔一时冲动忘了张建国的党员身份。对后者的行 为反倒有几分理解。   这种责己严责人宽的思路现在已经绝迹。阿门!   待到声称人民内部矛盾的右派按敌我矛盾处理,老石被流放去中国的西伯利 亚之时,胡和平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决心以俄国十二月党人妻子为榜样,跟随 老石去劳改场,结果遭到老石一顿臭骂。这回她又相信对方是真诚的,自己把他 害成这样,他如此恨我,活该!   但自己犯下的错总想弥补,于是三天两头给劳改农场去信安慰,结果如石沉 大海,这更证明老石对他恨之入骨。从此没了希望。   最后她想到了救赎。   此时传说对右派的政策有所松动,而张建国已荣升为总支副书记了,胡和平 虽然开始怀疑他是主动告密,但为了老石,她还是上门去找张建国帮忙。此时张 建国的首任妻子刚过世不久,家里杂乱无章,胡和平每次上门都帮着料理些家务, 顺便提及老石的事。张建国每次都说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却始终不见下文。有 一天中午张建国硬拉她一起喝了点酒,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胡和平脑子虽笨,心 却敏感,这段时间交往下来,她朦朦胧胧意识到要他帮忙,必先予之,此时加上 酒精的作用,她也就依从了他。不料床事之后张建国无意间吐出的几句话,却让 她吓出一身冷汗。   他说早在大学期间他就爱上了她,后来见她和老石好上了,心里妒忌得宛如 刀割。   当天下午胡和平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了出来,回家呕吐不止。从此再也不敢上 他的门。   半月之后,老石被调回到历史系,是不是张建国帮的忙,无从查考。但张建 国却跑到县中来向她求婚,她痛骂他一顿之后,便设法调到外地去了。   胡和平责怪老石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政治问题,是人品问题!你还去他追悼 会上掉眼泪!   老石听了脸上毫无表情,但整整三天没有说话。胡和平急了,去找小庄过来 跟他聊天,采用精神转移法。结果老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一定得了老年痴呆 症,怎么会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呢?   事后老石病了一场,一月后才恢复,人却见老了许多。   一天老石对胡和平说,人家老年人都喜欢出去旅游,你我也出去玩一趟吧, 再迟就走不动了。   老石夫妇去普陀山住了三天,据说玩得很开心。回来后,老石也显得精神了 些,小庄见过一回,他们夫妇俩手牵手在新村水泥道上散步。   谁料一周不到,夫妻双双煤气中毒而亡。   新村里的老人们惊恐不已,担心自己也会睡觉前忘了关煤气。   但小庄却认为,老石夫妇是自杀。理由是:据他所知,夫妇俩一向是分房睡 的,可他在现场却发现他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衣着整齐,还互相牵着手。   两位老人无幸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