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嘉南的午夜   金意峰   1.   病房门口灰色人影一闪,嘉南就知道是李岳来了。在嘉南的记忆中,李岳几 乎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灰色西服。她没理睬他,还是顾自在脸盆里放了些热水, 又到隔壁卫生间加了点冷水,用手指试了试水温,然后轻轻撩开母亲身上的被褥, 给母亲擦手擦脚。病床上的母亲这个时候已经不喊疼了,而是双眼紧闭,像一个 孩子一样睡得格外香甜。   嘉南久久端详着母亲。经过了刚才一番折腾,母亲现在的面容很安详,神态 松弛,呼吸均匀,嘴角边居然还隐约露出一丝浅笑。嘉南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 无边的委屈像暗潮一般从心底卷起。她替母亲盖好了被褥,转过身,发现李岳还 傻愣愣站在那儿,如同一个不速之客。嘉南的心头那股潮水一下子漫了上来。但 她还是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冷冷地瞟了对方一眼,你还知道过来?她看见李岳 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忙吗?李岳的话让嘉南彻底被那股潮水淹没了。她再也无 所顾忌,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忙?又是忙?你就不能找点别的理由?大家都要工 作要吃饭,谁会不忙?你知道护士长刚才怎么说?她说妈刚才的情况很危险,可 是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家属。我问你,你刚才跑哪儿去了?不就是让你陪妈两个小 时吗?你娶了她的女儿,难道连两个小时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也许是说话的声音过于嘹亮,外面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往屋子里看。嘉南这 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失控。但她委实是太伤心了,她把李岳递过来的纸巾推 开,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抹着眼泪。手帕是女儿的爱物,上面绣着喜羊羊的图 案。刚才送女儿去幼儿园,匆忙中接了医院的那个电话,嘉南忘了把手帕塞到女 儿的手里。   护士长进来了。护士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梳着马尾辫,对人热情奔放, 做事也干净利索。本来护士长对309病床的家属很客气,不过现在态度却有点不 满。她站在床头,气定神闲地看着嘉南,你是她女儿?你这样乱吵乱叫还让不让 病人休息了?说着她走向另一张病床,眼睛瞄了金属杆上悬挂的吊针一下,慢慢 退出了病房。   嘉南在母亲的床边坐了下来。她的心情此刻已平静许多。她发现睡梦中母亲 的皱纹充分舒展开来,脸色显出病态的绯红,几乎有点触目惊心。她的手下意识 地摸了一下母亲日渐肿胀的腹部。   就在刚才,嘉南听到主治医生的告知,说胸部x线检查及肺功能检查的结果 已出来,总的来说情况不容乐观。肺功能测验显示母亲体内的残气量在增加,第 一秒用力肺活量在下降,气体分布不匀,弥散功能减低。这显然是转成阻塞性肺 气肿的不良兆头。嘉南当时的脑袋就嗡地木了一下。医生此后的话她也没怎么听 清楚。她心里只是一个劲在想,那个病是怎么起来的?怎么就会变成肺气肿?她 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她看见医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的光亮。   嘉南想起她和母亲的关系始终走得很近,这可能和父亲的过早去世有着隐秘 的关联。二十多年来她俩相依为命,几乎是彼此间唯一的牵挂。嘉南的母亲从年 轻时身体一直就不太好,时不时地感冒,咳嗽。嘉南经常看见母亲弯着腰捂着嘴 痛苦地咳嗽,母亲的脸红艳艳地,带着一种病态的美,而她的脖子,因为咳嗽, 也弯成了一种优雅的弧线。年幼的嘉南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只记得半夜里 总是睡不好觉,因为经常会被那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然后她看见母亲的手 伸向了抽屉。那个抽屉是她们家的简易药箱。里面散放着一些白色的塑料药瓶。 在嘉南的记忆中,她们乏味脆弱的生活,一直以来似乎就是靠这个药箱维系着。 直到嘉南后来嫁给了李岳。   2.   请注意,反向倒立式的要领如下:   仰卧后将两脚脚尖并拢,同时抬起腰部,腿向天花板的方向伸展。这时脚尖 一定要并拢,并且尽可能地抬高上身,使身体和地板垂直成 90 度倒立,下巴紧 靠胸部……   嘉南边讲解边耐心地摆了个pose。她的背后似乎长着一双眼睛。她能透过那 双眼睛感受身后那些年轻人的朝气。他们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可以 无忧无虑,亦步亦趋做每一件事。包括眼下的瑜伽操。正是初夏时节,一缕清凉 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风中夹带着遥远的植物种粒的清香,像鱼一样滑进了 嘉南的棉质衣裤里。嘉南喜欢那种具有印度民族风格的瑜伽服,既宽松又舒适, 每个动作演示起来会带给人一种飘逸洒脱的灵动感。嘉南的嘴角忍不住挂了一丝 笑意。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些专注的身影,忽然联想起一些电影胶卷,她觉 得自己和身后的那些学员其实就是一帧帧电影胶卷里的人物,正快速流畅地衔接 着一个个动作。   这个瑜伽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媚姿。嘉南便是媚姿瑜伽馆里的一位教练。嘉 南是前年才领了资格证转入这个行当的。瑜伽健身是这个城市近几年发展的新兴 产业,深为一些时髦的白领女性所青睐,据说前景广阔。嘉南喜欢这个行当,不 仅是由于收入不菲,更因为她觉得自己适合做这个。除了保持美妙的身材,这个 新潮职业多少让她内心尚存一点激情。   从瑜伽馆出来,嘉南去幼儿园接了女儿李莎,顺路又跑了一趟菜市场,买了 鲫鱼、蘑菇、莴苣,然后回家,钻进厨房里准备晚餐。她听见女儿坐在客厅里的 沙发上抱着小布熊唱歌,声音又尖又细。嘉南的脸上忍不住漾起了微笑。女儿是 她掌心里的珍珠(当然她不知道李岳是不是这么想,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 今年四岁,肤色白皙,瘦了点,却很可爱,对她一点也不生分,妈妈妈妈地老是 挂在嘴边。   菜做好的时候,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嘉南让李莎在高凳上坐好了,自己 就拨打电话。她听见耳朵里的手机音乐响了起来。是一只叫《喜唰唰》的歌。但 是没人接听。正当她要搁机时,李岳的声音含混地传过来。你回不回家?嘉南的 火气瞬间升了起来。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很含混,今晚有个客户,要回得迟一点, 你们先吃吧。嘉南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搁下了。   总是这样。在一切准备停当,等着那张嘴巴饭来张口,那张嘴却总是推三阻 四地说没空,说有什么客户。嘉南的眼泪禁不住滚了出来,不就是一个项目经理 吗?嘉南想不出李岳这么做的原因。他是忙,但是至于这样吗?忙得连和家人吃 顿饭的工夫都没有?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呀。嘉南记得热恋时的李岳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他老是一脸悲壮跟着嘉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就是 赶他走,他也赖着不走,照样像讨厌的苍蝇一样缠着你。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反 了过来,那么这反过来的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像往常一样,这又是一顿潦草的晚餐。印象中好像有太多这样敷衍了事的晚 餐了。嘉南把李莎安顿好了,忽然无端地觉得累,就懒散地靠在沙发里,对着电 视调频道。可是调了半天她才不知道看什么好。后来她把频道随便地调到一个对 话栏目里。屏幕里围坐着着三位女嘉宾。她们看上去是那种春风得意的知识女性, 此刻正在主持人的诱导下彼此交流驾驭丈夫的心得。嘉南哧地冷笑了一声,一抬 手把电视机关了。   黑夜突然降临了。   许多个无聊的夏夜,嘉南都会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风景。不知为什么,嘉南 喜欢看夜晚的风景。她的目光穿过头顶的小灯,看到了对面。对面是紧挨着的一 幢楼房。有几个窗口闪着光,还有几个则灰黑一片。嘉南可以看见那些五颜六色 的窗帘背后,隐隐绰绰的身影在晃动。可是嘉南一个也看不清。就像别人的生活, 总是隐藏在暗处,给人扑朔迷离之感。嘉南情不自禁空荡荡地笑了。   嘉南慢慢地开始脱衣服。裙子、文胸、内裤……在那些衣物徐徐落地的同时, 她感觉风像一只手一样伸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脖颈、胸部、下肢还有脚踝。整 个人像花朵一样舒展开来。她用右手抓住同一侧的右脚,缓缓地放低上身,同时 腿向上伸起,左手手臂向前伸,使身体巧妙地保持了平衡。在瑜伽教学里,这一 个招式叫金鸡独立式。   3.   嘉南总觉得是自己的一句话让李岳变成今天这样的。事实就是这样,即便只 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你也很难绕过去。包括嘉南,也包括李岳。   那天,就在李岳又一次勤奋地在嘉南身上用力的时候,嘉南叹了口气说,李 岳,去医院看看吧。那句话像子弹一般击中了李岳的心窝。李岳的身子抖了一下, 立刻像败兵一样滚了下来。他躺在一边,脸色沮丧。嘉南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只管用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那种眼神让嘉南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抓过被子 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此后,嘉南一直胡思乱想,她想可能就是那一句话,深深打击了李岳。而在 此前,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最主要的是,李岳还没有放弃努力,是嘉南那句有 口无心的话把事情变得愈来愈棘手,到后来,两人尽量避免同时上床,甚至有时 候李岳还彻夜不归。但是,李岳是个固执的人,他就是不去医院。   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现在,他俩彼此都心不在焉。眼神间也没什么必要的交流,这也导致说话欲 望的丧失。为此,两人的对话通常短得匪夷所思,常以“是”或者“不是”作答。 有一段时间,两人甚至一语不发,坚持沉默是金,就让时间在深夜钟点的鸣叫中 静静地流逝。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几个月之后,嘉南对自己的忍受力有点震惊。 毫无疑问,长期的冷战培养了她身上的抗体。她似乎做到了百毒不侵。可是嘉南 的母亲还有李岳乡下的父母却做不到。他们确实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嘉南和 李岳后来一商量,就去领养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就叫了李莎。   所以李莎在这个家庭就仿佛一个支架。这个支架事实上让嘉南感到了一丝安 慰。连李岳的眼神中也多了几许温柔。可是,李岳目光里那一抹悲悯的神色,始 终像一片阴影飘浮在嘉南的心空中。   嘉南的担心后来得到了证实。有一天,李岳喝醉了。他一反往日的小心翼翼, 一进屋就粗鲁地把嘉南往床上拖。嘉南甩手就给了对方一个耳光。打完了嘉南也 傻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她看见有那么一会儿,李岳也呆了一下, 但很快,他眼睛深处的那团火焰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跑起来。他恼羞成怒地把 嘉南摁倒在地板上,一遍遍地冲撞她,在到达高潮的时刻,他喊出了嘉南心中的 担心,我要自己生个儿子。   接下来的几天,李岳显得有点萎靡不振。私下里他终于还是违心地吃了一些 药,可是始终没有见效。从这时候起,李岳开始夜不归宿。他对嘉南说,最近公 司在搞一个合作项目,我是经理,免不了一次两次会不回家。如果家里有事,你 打电话给我,OK?   4.   母亲是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母亲去世时的面容很安详,仿佛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一点都不像一个痛 苦的肺气肿患者。医院最后的诊断书上写着“死于慢性呼吸衰竭”几个字。嘉南 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太平间里呆呆地看着母亲的遗容,不敢相信自己的又一 个亲人就这么远去了。   生命怎么可以如此脆弱?   很长一段日子里,嘉南的神思一直飘摇不定。镶着母亲遗像的镜框就挂在客 厅的墙上,每一次回家,嘉南都会情不自禁摩挲镜框上母亲的脸。这个时候她的 神情就格外恍惚。她会在脑海里把关于母亲的记忆重新过一遍,就像一部老电影 的回放。她又想起了与母亲相依相靠的幼年时光,想起了从前家里的那个散放白 色塑料药瓶的抽屉,想起了母亲弯着腰捂着嘴拼命咳嗽的弯曲的姿势。现在,所 有这一切,在时间之河的洗刷下不断销蚀,像一颗发白的石子。   问题是,母亲去了,可她还活着。   她还有自己的家。   她自己的家,现在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如果以前的日子还算得上平静的 话)。李岳仍然忙得没时间回家吃饭,当然,有时候他还是会打个电话过来。嘉 南自己也忙于瑜伽馆的工作,顺便可以摆脱那些琐碎的记忆。值得欣慰的是,女 儿李莎很乖,常缠在她身边,奶声奶气让她给讲故事。嘉南的心绪会在这时一下 子好转了。看着女儿亮晶晶的充满童真的眼瞳,嘉南的心里就绽开了一朵欢乐的 花。女儿现在几乎就是她的生命。她就清清嗓子,给女儿讲白雪公主的故事,讲 孙悟空的故事,还讲葫芦娃的故事……然后,她看见怀中的小女孩渐渐闭上了眼 睛,宛如夜晚的一棵含羞草。   她安顿好女儿之后,就会慢慢走向阳台。夏越来越深,夜也越来越深。夏夜 的风总是那么凉爽,凉爽得能蛊惑人心。她以一个舞蹈似的动作,情不自禁又一 次把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让风像水一样在全身欢畅地流淌起来。   直到有一天,就在风再一次像水一样流淌的时候,她忽然把高举的右脚放了 下来。她望见对面某个房间的窗帘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看清了那是一个镜头, 双筒望远镜的镜头。她把身子侧转到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透过纱窗,她望见那个 镜头消失了。一张脸伸了出来。年轻的略带失望的脸。   5.   嘉南平静的生活中扔进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就是对面那个偷窥她的大孩子。   嘉南叫他小孟。小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父亲老孟就让他去附近的一个 补习班用功。可小孟不想用功。小孟愤愤地对嘉南说,读书有个屁用?嘉南笑了 一下,她觉得小孟的行为真的有点怪异。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孟偷窥她的情景。 她就又笑了一下说,读书怎么会没用呢?她说,总比你偷看女人的事情好。小孟 的脸一红,有点难为情了。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嘉南说,你的意思是 不是想说,如果是别人,你还照看不误?小孟的脸又红了一下。他一句话也说不 出了,于是就只好尴尬地搔了搔头。不知为什么,嘉南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柔情。 她就在小孟的头上摸了一把说,你这个傻孩子。嘉南没想到小孟有点不高兴了。 小孟把她的手撩开,认真盯了她一会,没好气地说,我都十八岁了,不是孩子了。   小孟对嘉南说这些话时是在两个星期后。那时嘉南和小孟已认识了。至于怎 么认识的,嘉南都忘了。但是,这要紧吗?嘉南记得的是小孟居然粘上了她了。 小孟每次看见她眼睛都亮得发红,额头的青春痘也通红通红地,好像想要从皮肤 里挣脱出来。他们认识后,就经常在深夜见面。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聚在街心公 园里聊聊天。小城的深夜通常是灯光通明的,但是那指的是马路街道饭馆超市, 而在树木掩映的公园里,光线就黯淡了许多,特别适合聊天。嘉南和小孟就坐在 黯淡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孟的话多,而且看见嘉南他说话的热情 似乎特别强烈。他总是一刻不停地说着。说补习班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 就说得口干舌燥。   看得出,小孟有点自以为是,他对嘉南善意的规劝不以为然。他说补习班的 老师他娘的就是为了赚钱,根本就不管学生们的感受,只知道一个劲地给学生填 鸭子。他还胡乱猜测他的那些临时的同窗肯定也是被家长逼的,他们根本就不听 老师的课,光知道在下面玩。嘉南问他玩什么?他就举了几个例子,看小说,打 牌,塞纸条……那么你呢?嘉南笑眯眯问小孟。小孟忸怩着突然不说了。嘉南笑 着说,小朋友你不说就算了。小孟有点生气,大概是听见了“小朋友”三个字。 小孟说,不是告诉过你,不许那么说吗?小孟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干了些什么? 好,我给你看。说着小孟就从裤兜里拿出几张纸。一张张展开,嘉南的脸就腾地 一下绯红了。纸上画着一个女人的裸体。每一张都是一个不同的姿势。像在摆 pose。嘉南就故意板着脸孔说,你怎么这么无聊?小孟看着嘉南,眼睛红红地。 嘉南感觉那里面似乎摇曳着一簇烛光。嘉南说,你说话呀。小孟突然一把抱住了 嘉南,那簇烛光仿佛被风吹来一下,红艳艳地燃烧了起来。小孟的喘息急促起来, 嘴低低地伏在嘉南的耳朵里,嘉南听见了一声呢喃般的呻吟。嘉南的心扑通跳了 一下,她想,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她推开了小孟。但是她的脸上还保留着成熟的微笑。她望了望天,对一脸忧 伤的小孟说,晚了,回去吧,太晚了,你父亲要担心的。   6.   一天夜里,嘉南被一阵电闪雷鸣惊醒。她披了件衣服,起身来到窗边。她看 见窗外已下起了雨,雨下得密集有力,一个箭头又一个箭头,仿佛扑入情人的怀 抱一般。有时候雨中还夹杂着狂风的尖叫声。一个闪电过后,她望见楼群间胡乱 拉起的通讯线一个劲地颠簸,一棵还算高大的冬青树的树枝狂舞不休,好像一个 京剧演员在甩动着长长的水袖。   她轻轻推开隔壁的房间。她看见李莎睡得很香。脸上露着恬淡的笑意。她猜 想女儿一定是做了个好梦。女儿正是做好梦的年龄。在一个风雨之夜,会做一个 好梦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   嘉南去客厅的饮水机里倒了杯开水,重新坐进了被窝。她靠在床板上,耳朵 努力倾听者外面的动静。不知怎么,她的睡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她睡 不着了。   但随后,她还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她听见了拍门的 声音。鼓点一般急迫。她瞪大了眼,望见了窗外渐渐有点发白的天空。已经是凌 晨时分。雨比夜里小了点,却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像要一直这样下下去。她 想不到谁会这么起早来拍家里的门。还是在一个糟糕透顶的灰蒙蒙的雨天。后来 她打开了壁灯,窸窸窣窣地起来了。她弯着腰透过门镜往外看,这一看把她吓了 一跳。她看见李岳湿漉漉地站在外面,脸色疲惫而沮丧。   她把门打开了。她有点气恼。劈头盖脸就说,你以为你是谁,回家还得有人 为你开门?她听见后者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丢了钥匙?李岳说着就不再理她。他 的全身都湿透了,就好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   发什么神经?还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听着卫生间里传来嘈杂的水声,嘉南的 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嘉南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关于李岳的绯闻了。都是一些闺中密友告诉她的。她 们让她注意她老公的动向。她老公最近有点不安分。怎么个不安分,她们不肯说, 嘉南自然也没问下去。每次都这样。以至于嘉南后来都有点麻木了。她看着那些 告密者跳荡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阵冷笑。不就是偷情尝腥吗?犯得着这么躲躲闪 闪?这年头,谁不寻找一点刺激?即便是李岳。她对李岳这个人真的有点失望。   虽说对后者已然失望,看见李岳出来,嘉南心头的一腔火气还是迸发了出来。 她不可遏止地提高了嗓门,你是不是以为这里是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岳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奇怪地看她,你怎么啦?   嘉南的气更大了,她摔了一下手臂说,你看看你,哪像个男人?嘉南说,你 管过这个家没有?你管过李莎没有?   也许击中了李岳的软肋。李岳撇了撇嘴,没说话。   嘉南继续说,你说,半夜三更,你去哪里鬼混了?   这句话让原本已经坚定地走向客厅的李岳猛地转过了身。嘉南看见李岳的眼 里忽然爆发出一束愤怒的火花。嘉南很少看见李岳有这么严肃的表情。   果然,李岳把手中的毛巾往浴盆里一丢。你真那么好奇?那我告诉你,我闯 祸了,我的车把路边一只老狗给撞到了。他冷冷地说。   7.   嘉南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李岳开着他的那辆帕沙特去一个酒吧,在路上被风雨困住了。由 于那晚的风雨特别大,又是行驶在一段昏暗的路面上,所以透过车窗的视线极度 模糊,等李岳踩下刹车时已经迟了,他感觉他把路边的什么东西给狠狠撞了一下。   等李岳从车里出来,吃惊地找到那东西,他的脸顿时一片煞白。他看见行道 树旁边蜷缩着一个老头。老头的旁边是一只黑乎乎的肮脏的麻袋。他伸出手,放 在老头的鼻端。但是他感觉不出老头到底有没有呼吸,因为风太大了。他好不容 易才把老头背进车里,往医院赶去。   因为伤势太重,那老头还是死了。老头的儿子连夜赶来时,李岳正困惑地看 着躺在太平间里的尸体。太平间里闪着惨淡的幽光,但他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反而是一种倦意从心底漾了起来。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李岳费力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是一场梦游。   看见老头的儿子,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说,要多少钱?   他原以为,老头的儿子肯定先要打他一顿,最起码也要骂他个狗血喷头。一 条人命啊。他说到钱的事无非也是想尽可能私了,少蹲几年监狱。他没想到老头 的儿子比他还直接。老头的儿子是个疤眼。他后来才知道疤眼坐过牢,而且是个 游手好闲的赌鬼。他看见疤眼咧嘴笑了笑,很冷静地伸出三根手指。   李岳觉得值得。毕竟才三十万。他在最近的一个车展会上看好了一辆别克新 君越,原本想把那辆破车换掉的,兜里已经准备好了一点。现在,看来买车的事 要缓一步了。不过没什么,三十万买个自由,值。李岳说既然如此,我们私下立 个协议,三十万我明天先付你一半,一半就是十五万,还有十五万,容我两个星 期筹集,两个星期后我悉数交付。不过…….李岳顿了顿,盯了疤眼一眼,他看 见疤眼的喉结在紧张地抖动。便宜这个穷鬼了。李岳在心里恶狠狠想。他说,三 十万元赔给你,这事就算彻底了结了,三十万,你父亲要拾几辈子的破烂哪。说 到这里李岳哈哈狂笑了起来。   8.   嘉南听见了一声鸟叫。又是一声。她笑了笑。她知道是小孟在楼下催她下去。 原本说好了打手机,可小孟不同意,非要弄点新鲜的低碳的,他说这有什么意思, 我学鸟叫吧。   于是每逢那些清朗的午夜,嘉南的楼下就会响起花样繁多的鸟鸣。叽叽,咕 咕,喳喳……嘉南不知道小孟是从哪里学来的。她只知道这孩子迷上了她。事实 也是如此。每次见面,小孟的眼里总是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光亮。这种光亮好像具 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让她有些害怕。可奇怪的是,她喜欢小孟这样的注视。她和 李岳热恋那会儿,李岳经常这样看他。   可小孟是个孩子?嘉南的脸忽然红了。她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晚上她常 常睡不着,胡思乱想。她去卫生间补了补妆,轻轻下了楼。   星空辽阔,夜风吹在皮肤上,好像一匹柔软的绸缎一样清凉。嘉南一下楼, 小孟就从黑暗的骑楼下闪出。嘉南闻到了迎面而来的一股烟草味。借着星光,她 发现小孟的眼睛闪闪发光。   嘉南笑了。她看见小孟也笑了一下。小孟笑了一下以后又从骑楼下推出一辆 自行车。是那种赛车的式样。车把像羊角一样弯拢着。新买的捷安特,小孟咧嘴 笑笑,你上来。   嘉南跳上了后座。她用右手环住小孟的时候,觉得小孟的腹部那儿似乎弹跳 了一下。   自行车像快乐的鱼儿一样,在明亮的街道和幽暗的小巷里游动了起来。午夜 的马路上灯光闪亮,铺着一层银光又一层银光。嘉南忽然想起了那只叫《甜蜜蜜》 的电视剧,里面也有一辆快乐的自行车,饰演女主人公的孙俪,就笑眯眯地坐在 邓超的自行车后架上。他俩的身边,是两行笔直的白桦树。   自行车后来就停到了街心公园的林荫深处。夜空清澈宁静,就像一块蓝色的 水晶,把白日的喧嚣吸得一干二净。空气中流动着植物生长的气息,那些气息, 在夜里格外清凉,辐射到嘉南的心中,变成了一种感动。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 完全被夜色吸引住了。   她是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才醒悟过来的。她扭过头,发现小孟正望着她。眼 睛里又充满了那种危险的光亮。这个小孟,不知为什么,话现在越来越少了眼睛 却变得异常灵活有神,好像说话的功能从嘴巴转移到了眼睛。嘉南脸红了,她笑 了一下。她说你说话呀,老看着我干嘛。可小孟不说,还看。呼吸急促。小孟忽 然起身,单膝跪到在地。把嘉南吓了一跳。她看见小孟白净的那张脸一眨眼就紫 了。小孟冲动地抱住她的膝盖说,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嘉南愣了愣,捂嘴哈 哈笑起来。小孟的举动让她的眼泪差点都要笑出来。你起来,起来,嘉南说,你 怎么了?我们就是朋友啊。小孟执拗地望着嘉南,我说的不是这种,是那种朋友? 这回嘉南的脸红了。她知道小孟说的是什么。   小孟疯了。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回答小孟,你疯了吗?你还是个孩子。她觉得这话似曾 相识。她就去摸自己的胸口,可那儿没什么动静,她就好奇地用目光寻找声音的 来源。结果她看见一个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从树影里转了出来。她后来才 知道那个人就是老孟。   老孟很生气。一生气那肚腩更大了,像一面锣鼓。老孟呼哧呼哧来到儿子身 边,踢了儿子一脚,小崽子给我起来,难怪读不好书,原来学会偷女人了。老孟 说完就转脸看着嘉南,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他说,妈的你个贱女人,干嘛勾引我 儿子,你勾引谁也不能勾引我儿子,他还是个小孩。说着说着老孟的手开始抖了, 他想我是不是给这个女人一个巴掌?还没等他把那只手掌伸出去,他忽然感觉耳 膜突然狠狠震动了一下。他惊愕地回头看儿子。儿子已经站起来了,愤怒地看着 他。儿子的嘴巴刚刚倔强地合拢。他回味过来,刚才让他的耳膜震动了一下的是 儿子的一声吼;孟江东,性别,男,年龄,十八。   9.   孩子不见了。   幼儿园的丁老师哭了。丁老师就是李莎的班主任。她对嘉南还有园长说,李 莎刚才就在滑梯那儿玩。在滑梯那儿玩的还有其它几个孩子,因为他们的家长还 没有过来接。而她,本来一直站在一边。正好有个好友路过围墙,她就跑出门外 聊天。结果等她回去,李莎不见了。她还以为是嘉南把孩子接走了。   在丁老师哭诉的过程中,园长一直在安慰嘉南。她一面批评丁老师工作疏忽 大意,一面连连道歉。她想了想,试探地问会不会是孩子他爸接走的。嘉南茫然 地摇摇头说不可能吧,他从来不接孩子的。   那么,怎么会这样?园长嘀咕了一句。她说,也许,他今天心血来潮,抽个 空接了孩子也说不定。园长的话让丁老师眼里忽然射出了希望的亮光。她说,刚 才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一个男的,跟我擦肩而过……她的眼皮显然有点哭肿 了,很不好看。   嘉南给李岳打了手机。让她失望的是,李岳说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幼儿园。李 岳在电话里笑了一下,说孩子不是一向由你接送的?嘉南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下 她才说,孩子丢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李岳冷笑一声说,事情都出来了,不笑, 难道让我哭吗?再说,这事要怪你。听到这里,嘉南的眼睛睁圆了,刚想责备李 岳没有负起父亲的责任,那边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报警吧。   他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备了案底,提供了孩子的一些资料。然后他们就回去 了。忙了半天,他们回到家,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一语不发。窗外的天色渐 渐暗了,又渐渐亮了。像是勤劳的油漆工的一只手,先是把玻璃窗刷了一道 黑 漆,后来又刷了一道白漆。车水马龙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逐渐逼近了窗台。 李岳终于伸了个懒腰。他说,我要吃饭了。说着他就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方 便面的浓香让嘉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一把夺过来,倒进了垃圾桶。她看见李 岳的一张脸很难看地拉长了。李岳气愤地看了她一会说,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屋内的电话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嘉南不再理睬李岳。她想会不会是派出 所或者亲友们的电话。昨晚在派出所,他们已打遍了所有亲友的电话。大家都答 应找一找。不过那个电话显然不是。嘉南听到一个不耐烦的陌生的声音说,我找 李岳。   李岳一接电话嘉南就知道孩子有下落了。李岳显得很愤怒,但那愤怒是一种 有节制的愤怒。李岳说,你想怎么样?三十万块钱不是已经赔给你了吗?他说, 什么?不够?李岳说,我告诉你,你这是绑架,是敲诈。李岳又听了会儿,声音 软了下来,他忍气吞声地说,孩子好吗?我答应你。嘉南再也忍不住,她夺过话 筒,声嘶竭力地喊,你把我的孩子怎么啦?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嘉南 听见对面传来李莎熟悉的哭声,马上哭声消失,一个男人笑了笑,活着,你听见 了吧,他说。然后他换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你们把钱给我送来,我要现金, 二十万,对了,不许报警。   搁了电话,嘉南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这时她听见李岳喃喃说,是那个疤眼, 听说坐过牢。   嘉南想起了李岳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她呆了一下,说,都是你。她的眼里 闪着怨恨的光芒。   10.   按疤眼的要求,李岳他们带去了几捆现金,二十万,装在一只结实的黑塑料 袋里。是李岳东挪西凑借来的,他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当然,他们还带去了疤 眼不希望带去的警察。   李岳走在一条马路上。他在寻找那条马路边的一个果壳箱。疤眼的意思,是 让李岳先把钱扔进那个果壳箱内。   李岳一直在观察这个地方。那条马路较为偏僻,来往的车辆不多,它的下面 是一条小河沟,河沟边有一个杉树林。属于城郊地带。   李岳果然在马路边的一个酒馆边,发现了那个果壳箱。那个豁口正像一张嘴, 等着他的二十万块钱呢。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终于把塑料袋塞进了那张嘴里。然 后他转身缓慢地往回走。他知道有许多眼睛现在都盯在那只果壳箱上。   他是在走出一百米开外听见枪声的。紧接着他听见了更多的嘈杂的吼声和脚 步声。他回过头,看见疤眼已被刑警们制服在地。疤眼左手捂着流血的小腿,右 手徒劳扬起的,正是他放进去不久的塑料袋。   李岳也过去了,看见疤眼他就来气,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你他妈把我 折腾得好苦?疤眼喘着气,没理他。李岳正想再给他来一下子。嘉南过来了。嘉 南神色紧张,头发有点凌乱。她抓住疤眼的胳膊说,我女儿怎么样了?她怎么样 了?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疤眼的肉里,让疤眼疼得跳了起来,你自己去找,就 在那个树林子里。他对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没好气地说。   嘉南解开那个麻袋就怔住了。在记忆中,李莎的皮肤很白,小身子瘦了点, 却纤细有力,而且气色不错。可现在,她看见的却是一个嘴唇发紫声息全无的孩 子。她抹了一把孩子的脸,试着用手指伸向孩子的鼻端,她还摩挲了一下孩子的 胸口,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她感觉一种彻骨的冰凉从孩子的身子传导过来,一直 传导到她的内心。   嘉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11.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之后,嘉南和李岳吵了一架。   也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好像就是为了李岳那天的一点高兴。   那天李岳是有点高兴。他刚提了他们集团的副总,他觉得应该回家庆祝。如 果是以前,他准把庆祝放在外面。放在他和另外的女人之间。可是女儿的夭亡多 少让他感到一种歉意,尽管他并不是非常喜欢李莎。   他得暂时和嘉南和解。因为共同的女儿。   他原本想去外面的酒店。想了想觉得还是吃点家常菜算了。于是买了香槟和 红酒,买了鸡鸭等熟食,自己还下了厨房。他有好多日子不下厨房了。但他觉得 这一次他必须这么做。   他也不是想讨好嘉南。他不缺女人。他只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一点歉意。不知 为什么,他总觉李莎的死,他是有点责任的。   他没想到酒菜摆了一桌子,家里的这个女人又有点神经质了。虽说他常不回 家,可是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说什么呢。   他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女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说,至于吗?   什么叫至于吗?听着就来气。他不说了,喝闷酒。   李岳喝闷酒的时候,嘉南有一种宣泄般的痛快。嘉南还是忘不了女儿的事情。 日子是过去了一些,可是女儿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每个做母亲的也许都这样。 虽说这女儿是领养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就是说,失女之痛就像一根鱼刺,还深 扎在她的记忆的喉咙里,时不时就会让人痛一下。尤其是,这痛,让她想起那场 交通事故。然后她想起李岳。反过来说,她每一次看见李岳就想起了交通事故, 然后是女儿的死。   她看见李岳今天很得意。红光满面。听李岳讲,是因为他总算把那些威胁他 的对手赶下去了,而他上来了,变成了集团副总。这使他有点踌躇满志。可嘉南 觉得他是小人得志。是暴发户。所以嘉南就微笑着说,至于吗?   看着他喝闷酒,心里的那种痛快感是不言而喻的。她想自己已经捅到了他的 伤口,她决定让这伤口来得更深一点更透彻一点。她就说了下面的话:你以为是 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告诉你,是你女儿在阴间保佑你,你要感谢的是她……   果然,李岳发怒了。嘉南看见李岳突然跳了起来,把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 你他娘的,她听见李岳冲着她咆哮,人都死了一个月了,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不是告诉你了,你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无赖,那个疤眼。   嘉南一点也不怕他。她又没有什么把柄,为什么要怕他?所以她冷笑了一声, 你不用跟我解释,你跟李莎去说吧。嘉南看见李岳果然像一只漏气的皮球一样重 新坐到了椅子上。他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在杯子里倒了酒,又喝上了。   嘉南看见李岳的脸渐渐红了,知道他马上要醉了。嘉南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 那种痛快感。说真的,每次提起女儿她的心里总是失落落的,现在,那种失落感 再一次油然而生。她去厨房盛了一碗饭,打算吃一点。正在这时候,她看见李岳 好像想起了什么,那张涨红的脸忽然抬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说说看,你是 怎么找到那只嫩鸭的?。他的嘴角分明挂着诡异的微笑   12.   按照李岳的说法,嘉南和小孟勾搭在一起已经好些天了。那是对面的老孟告 诉他的。老孟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当李岳洋洋得意地说起这件事时,嘉南的心 跳了跳。她想,果然,老孟这张嘴。令她奇怪的是,李岳一点都没有责怪她的意 思,相反有点挤眉弄眼。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他的眼神里还是含着嘲弄,甚至 鄙夷。   李岳说,别他妈把自己当成了圣女。   那么一会儿,嘉南的脸红了一下,她在脑海里把所有她和小孟的言行急速过 滤了一遍。结论是没有。她们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顶多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 笑,或者做了几次梦游。李岳凭什么这么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   想到这里,她的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平静地盯了对方一眼,冷笑着说,随便 你怎么想。   说完她就不再理他。   她不理他,可他却要招惹她。自从那次摔了杯子之后,嘉南发现李岳似乎变 得有点变态。李岳总是乐于在家里,在她面前发泄点什么。或许,这让他感到一 种新的刺激。他现在经常婊子婊子地称呼她。喝酒,闷头大睡,看电视看到东方 发白。有几次回家,她还发现他的脸上残留着口红的痕迹,衬衫上则留着几根酒 红色头发(嘉南是自然的黑发)。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即便在两人冷战时, 他也是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不能容忍的是有一天李岳还把一个女人带到了家里。他们在卧室的床上翻 滚,呻吟,无所顾忌地做爱。那个女人走后,李岳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他晃荡 着身子,一边喝着白酒一边色迷迷看着她,你要不要也试一试?嘉南再也控制不 住,她给了他一耳光,让他清醒清醒。没想到李岳一点也不在乎,他揉了揉脸, 笑嘻嘻地说,打得好,你终于生气了。李岳说着,一骨碌滑到床脚下,打起呼噜 来。   嘉南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后来她站起身,走进了卫生间。打开莹莹的壁 灯,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容颜憔悴,一绺绺干涩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显得凄楚 而无助。她突然觉得疲惫不堪。   嘉南走向阳台,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很快,她就看见自己白皙的皮肤。那些 从窗外吹来的夜风像一只手一样爬上了她的每一寸肌肤。那只手爬起来很舒服。 她想让手爬得更快点,更深入一点。她就用右手抓住脚,缓缓放低上身,腿向上 伸直,左臂向前舒展。她觉得身子像鲜花一样绽放了。   13.   在某个吹着凉爽的夏风的午夜,嘉南和小孟又一次见了面。   自从上一次被老孟发现后,小孟显得老实多了,很少外出。老孟让他干什么 就干什么。他逆来顺受,基本上算是回到了生活的正轨。   可小孟没想到,对楼那个女人会突然打电话约他见面。更让他吃惊的是,自 己一口就答应了。   这些天,因为公园里的那次遭遇,小孟的耳边充斥着老孟喋喋不休的声音。 老孟时而声色俱厉时而苦口婆心,让他远离那个女人。他很反感。记忆中,老孟 总是这样,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凌驾过来,一点也不尊重他。他被这种意志压得喘 不过气来。几乎就要妥协了。   在他很软弱的时刻,那个电话及时救了他。   也许老孟说得对,他疯了。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疯。可是,他为自己的那点疯骄傲。这世界上,有几个人 会疯一回,敢疯一回?更何况,他是为一个他迷恋的充满母性的女人疯啊。   小孟把捷安特骑得很快,简直要飞起来。夏夜的凉风抖动他的白色T恤,像 一面饱满的帆猎猎飘拂。有一会儿,小孟感觉那种久远的温柔的力量重新回到了 体内,让人突然产生一种想哭的欲望。   他很快站在媚姿瑜伽馆的训练场上了。   他惊异地发现,训练场的木质地板上舒展着一个柔曼美妙的肢体。一个pose, 又一个pose,连贯,娴熟,优雅,张扬。他从未看见过如此流畅的身姿,仿佛一 棵植物狂野地向四周漫溢着它的绿,它的清香,它的热烈。一瞬间小孟有点手足 无措。   嘉南已经等小孟很久了。小孟进来时,她仍然像个忘情的独舞演员一般,我 行我素地做着一个个招式。后来她才瞥见小孟表情木讷地盯着自己,眼睛却是红 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咧嘴笑笑说,你过来…..   现在,看着小孟,嘉南感觉耐心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年轻多好啊,可以 无忧无虑,亦步亦趋。做每一件事,包括瑜伽操,或者别的什么。这么一想,嘉 南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某种熟悉的角色。她开始脱身上的衣物。脱得缓慢而坚 决。在身体暴露出来的瞬间,她感觉小孟的视线像头顶的灯光一样突然拉直了。 她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肩。但是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她的嘴角慢慢绽 放出一丝无声的微笑。她舒展了一下身子,试着摆了一个pose,然后让小孟伏在 她身上,说,我喜欢这种姿势,可以更深入……说这话时,嘉南的脸红了红。她 原以为自己的脸早已沧桑得失去了红的本能。   你不是早就想做做运动了吗?来,让我们现在就来做做运动。嘉南说。说完 嘉南忽然笑起来,胸脯一颤一颤,因为她想起了范晓萱唱的那首老歌;左三圈, 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抖抖手啊,抖抖脚啊; 勤做深呼吸……   但她的笑还没有充分展开,就像树叶一般枯萎了。她觉得眼角热辣辣地有什 么虫子爬了出来。这让她有点难为情。毕竟,是在小孟面前。她就把头扭了过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