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天 意 何 为   作者:老民夫   一、引子   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父亲是一个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自然,也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一 个60年前的算命先生却在那时算定了他的死期,想来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二、回忆   大约在1993年的时候,早已年过花甲的父亲被查出患有癌症,是胰腺癌,据 说是很凶险的,于是入住了四川的一座肿瘤专科医院。医院在省城,高大的建筑 物有十几层,站在窗前,地面的景物和人影都变得渺小而模糊,倒是盆地的云雾 似是窗前的常客,经常诡谲万分地在窗前漂荡,于是就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了。儿 子放下工作同母亲去陪伴照顾。   父亲躺在病床上少有活动,同儿子的聊天就成了打发漫长时间的主要方式, 谈天说地,论古话今,但说的最多的,却是父亲对自己往事的回忆。用父亲的话 说,人老了,越是眼前的事越记不住,倒是几十年前的往事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 脑海里,历历在目。看得出,对自己儿时生活的回忆,使父亲显得愉快而高兴, 有一个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倾听者,对自己的往事怀着极大的兴趣,端坐于病床前 的小凳上,不时刨根问底地追问几句,更使得父亲兴致颇高,每每要在医生护士 的进入下才意犹未竟地被打断。   这一次,回忆到自己小时算命的一件往事。   “那可能在五、六岁的时候,刚记事”,父亲拉开了话题,眼睛望着前面, 视线却没有定在对面的墙上,似乎在看那遥远的过去。   “我得了一场大病,伤寒,具体是啥毛病也搞不清楚,反正那时把这种无名 重症都叫做‘伤寒’,终日发烧,昏睡不醒,你奶奶坐炕上,天天把我抱在怀里, 就这么盼着我好啊,那时看中医,搞一点汤药,灌。用毛巾擦,敷敷水。你爷爷 辛苦种地,整天忙里忙外,也是心急如焚”。   父亲只有一个姐姐,比他大10岁。在20世纪30年代的北方农村,重男轻女、 传宗接代的思想严重,育下一女10年后才添这么个儿子,可想而知是如何地金贵, 现在5、6岁了,奶奶似乎已经不能生育,如果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断后?那 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就这么熬了二、三十天,哎,好了”,父亲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开朗起来, 对着我咧嘴,像笑。   “这病好以后啊,身体还是很差,病病焉焉的,你爷、你奶奶就发愁,这孩 以后咋样,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心里就不踏实,就想找个算命先生给我算个命。 我们那块有个很出名的算命先生,就把他请来给我算命”。   三、算命   “这算命先生据说是很准的,当时有‘算大命’的说法,我们那的习俗,给 你算一辈子的命,每年命运如何都给你算出来,叫‘算大命’。就把算命先生请 过来给我算。算的结果还不错,什么荣华富贵啊,多子多福啊。”   “算了以后,把结果给你写在纸上,订成一本书,给家里了”。   “这算命先生收得也贵,你爷爷给了8个大洋。那时候,两个大洋买的粮食 就够一家人吃一年了”。   “这书还在吗”,我问。儿子其实也是个无神论者,把算命这一类东西当成 迷信,看做习俗,但对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件往事却有着浓厚的兴趣,真想看看 30年代的算命先生是怎么算的。   “这书啊,原来在,好象还在老屋里放着,你得空回去找一找,看能找得到 不?放在一个小木匣子里”。   父亲祖籍山东,十几岁时出来投奔共产党,以后转业到南方定居。他嘴里的 “老屋”就是指老家的祖屋,也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据说是清道光年间修建的。 现在,是他姐姐的子孙在那里居住吧。   我应承着。心想30年代的事情了,中间多少兵荒马乱,动荡不堪,这种东西 还会留下来吗?不过这命书也怪,一年一算,还写在纸上,那么父亲的生活,应 该算个七老八十的吧。只是眼前这病,听医生讲,却是凶多吉少啊。不过,迷信 的东西,当不得真的。只是父亲把这等事交代出来,难道,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吗?   四、离家   父亲的一生也颇有些传奇色彩,以前的一知半解,加上这次的断断续续的长 聊,倒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父亲大病一场后,居然也无大碍,托着算命先生的福荫,慢慢地竟然健康长 大了。但是,十年以后,却让爷爷和奶奶又一次陷入漫长的痛苦煎熬之中。   关于父亲参加革命的事,我是听爷爷讲过的。   那是1946年的时候,日本鬼子投降不久,山东还是国共相争的游击战场,今 天你打过来,明天我又潜过去,很乱,老百姓只能躲避着战火,尽力维持着自己 的生活。“你爹爹啊”,爷爷说,那时还在读私塾,俺们那块属于孔孟之乡,但 凡家里稍微像样点的,都送男孩去,望子成龙嘛。   “有一天,私塾先生带话给我,说你家孩子今天咋没有上学呢?我心想,你 爹爹去了啊,怎么会没有上学呢,跑去玩去了?就生气。”   “我和你奶奶也不吃饭,就坐家等,一直等到天黑透了,回来了,把我气得, 操起根棍就一顿揍,你爹爹那时半大小子么,一打,他挨了几下,哧溜,一下跑 啦,从此就没了音讯”。   “那几年,可把我们难受的,后来才知道,你爹爹参加解放军打仗去了。”   在病床前,我想起了爷爷说的故事,就问父亲,“你那时跑了以后到哪儿去 了?”   五、煎熬   “你爷爷把我打了一顿,跑了,出去找八路去了”。   “那会鬼子才投降不久,以前八路军经常在我们那活动,都叫‘八路’,解 放军那是后来的叫法。我找到部队,就参军了。也没给家里打信,那时到处都在 打仗,说不定哪天就牺牲了,再说还在气头上,人也小,不告诉家里”。   “苦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哇”,父亲苍老的脸现出一丝愧疚,似乎看见了他父 母焦渴的眼神。   父亲一跑几年没有音讯,那时的山东半岛还到处都在打仗,死人简直是稀松 平常,爷爷奶奶都以为父亲死了,虽然心中还残留着一线希望,盼望着哪天奇迹 会突然出现。   那时候,父亲的姐姐早已出嫁,家里就剩下老两口,过去的人老的快,不过 五、六十岁,却好象走到了生活的尽头。奶奶终日以泪洗面,爷爷则唉声叹气。 一说起这事,奶奶就责怪爷爷,孩儿是你打跑的,这可不怨我没生养啊。周围邻 居也传着风言风语,说这家“断后”了。在过去,如果家庭“断后”的责任在女 人身上,是很让女人抬不起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爷爷听着责怪无从 辩解,内心难受无言可对,也只能自我解脱,迁怒于算命先生:这先生说咱孩子 将来大富大贵,咋不准呢?给的大洋真是白瞎了。旧时的北方农村,家里断了香 火,老俩口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似乎就是在痛苦的煎熬中慢慢走向生活的尽 头。   六、奇迹   然而,大师还真是大师,算命先生的预言并没有失算,奇迹果然出现了。   到了1954年,也就是父亲离家出走整整八年以后,一封平信突然寄到了爷爷 所在的山东半岛那个偏僻的小渔村,是父亲写来的,说我还活着,现在南京的一 个部队里,特寄一信告家一声,不久,将回乡省亲,看望父母大人云云。   一家人,其实是两个老人和本家亲戚们,都不敢相信,翻过去覆过来读了好 几遍,连信皮都看了又看,是不是搞错了?怀疑是政府安慰咱的?一家人等不及 了,爷爷当即决定按着信上的地址去看看。但怀疑中的心情却透着万分高兴。先 生算的是不会错的,爷爷对不识字的奶奶说,喜悦的脸布满了自得。   “记得是个冬天,冷”,父亲继续说到,“你爷爷穿着老棉裤,就是那种腰 很大,腰口一圈白布,提到腰上后左折一下,再右折一下,用根裤腰带捆住,脚 下扎得很紧那种”,这种棉裤,在我小的时候还看见爷爷穿过,俗称“反扫荡”。 “你爷爷也没出过远门,就拿着那封信,叫你奶奶给烙了几个馍做路上的干粮, 打了车票就找过来了,到我这身上就剩两块钱了”。   “到南京他把我找着,拉着不松手看,生怕不是我,你爷就哭啊,掉眼泪, 说,你个孩儿把咱家给害苦啦,咋不早点给家里言语一声呢”。   “你爷第二天就要回去,我说,今天才到,看到我你不就放心了么,住几天 再说吧,急着回去干什么?你爷说,早回去给家里报个信,说是真的,可把你奶 奶急死了”。   住了几天,父子俩这才说到这八年的生活。父亲离家后参加了解放军,四处 打仗,到49年的时候,从山东跟随着部队一路南下,直打到四川甘孜,后驻成都, 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成都参军到父亲的部队的。部队还没有扎稳,抗美援朝战 争爆发,父亲的部队又奉命入朝参战。四处打仗,父亲想,不定哪天就牺牲了, 解放前的农村也是兵匪不分,怕给家里惹麻烦,一直没敢写信。   父亲讲,那时艰苦啊,我们入朝那天,我发高烧,40度,是睡在马车上给拉 过鸭绿江的,迷迷糊糊,人事不醒,怎么过的江都不知道。这一打,又是3年。 有一次,一发炮弹炸过来,差点送命,把耳朵给震聋一只,手臂上陷进一块弹片, 以后这手一辈子都不能打弯。这命不定哪天就没了,也就没往家里写信。一直到 抗美援朝结束,我们回国,生活安定了,这才赶快给家里捎信。   “唉,那个年代,不容易啊”,父亲沉浸在深深地回忆中。   爷爷住了几天,执意要回去,给家里报喜讯。爷爷这时又想起了20年前的算 命先生,对他的儿子说,算得真准,说你大难不死,必有荣华富贵。彼时,父亲 已是青俊军官。作为私塾读到16岁的青年,到部队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于是 当了卫生员,后来去读医科大学,学的是野战外科,还娶了漂亮的护士母亲,正 准备生儿育女哩。算命先生的预言好象正在应验着。   七、天意?   1994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好多年没有下雪的四川盆地竟然飘起了大雪, 难得一见地把大地涂上一片稀疏的白色,天色终日阴霾,父亲的病也一日重过一 日,最终宣告不治。   主治医生悄悄地说,回去吧,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母亲心如刀绞,却无可 奈何,省内最有名的医院都看过了,还能怎么办呢。办妥出院手续,回到居住的 城市医院,进行着所谓的“安慰治疗”。   父母养育了我们子妹4人,但老大却不幸英年早逝,余下3个顺利走入了青壮 年,两个在本地工作,最小的儿子在北京服役。父亲官拜地方市级领导行列,论 级别,已属传统意义上的“高干”,也算人丁兴旺,光耀祖宗。这算是实现了算 命先生所说的荣华富贵么。只是,正是应该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却 遭此噩运,却是亲人们难以接受的。   最后的时候,父亲的身体渐渐被病魔所吞嗜,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时 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大脑仍然清晰,父亲面对生死表现的异常坚强,维有 癌症晚期特有的疼痛折磨着他,只有靠打“杜冷丁”止疼。母亲看他人快不行了, 电话在京的小儿子火速赶回,看最后一眼。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弥留前的最后情景。那天下午,又是一个阴天。外 面的世界依然平凡而喧嚣,初夏的蝉虫有一声无一声地嘶鸣着,偶有倦雀泣叫着 从窗前掠过,病房里的空气却阴冷而凝重,父亲对我们,母亲和3个孩子说了最 后一段话,感谢大家这一年多对他的照顾,人谁无死,我死你们不必悲伤,你们 几个好好照顾你妈妈,她和我患难几十年,也把你们养大,真不容易,我也放心 了。   最后时刻又陷入昏迷状态,再一次片刻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嘴在动却已不能 说话,双眼紧闭,身体似乎也在扭动,我们3个孩子摁住手脚,不知道想干什么。 母亲问,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要打止疼针,要就眨眨眼。父亲果然眨了眨眼, 我们赶快去请护士打针。   父亲慢慢地平静下来,再一次睡去,但这一次,却永远没有醒来,仪器显示 心跳成为一条直线,父亲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走了,走向了他的,也是所有人的 最后的归宿。那一刻,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在科 学如此发达,我们已经能够上天入地的今天,面对病魔在我们面前夺去亲人的生 命,却束手无策,真令人痛断肝肠。   那一天,是1994年5月24日,他生于1930年2月,终年64岁。我们在当地报纸 上发了一个讣告,表达哀悼之情。   古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天还有多少人相信呢。比如父亲,60年前, 算命先生不是说他会荣华富贵吗?何以在国泰民安,子孙满堂,正当享受天伦之 乐的时候驾鹤西去?命耶?信耶?算命先生看到了他的今天吗?   八、“回家”   叶老归根,人老归家,父亲的遗愿是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们几个都回去送葬的,这也带有山东农村习俗的影响。 因为都有工作,同时安排假期似乎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一直到第二年的夏 天才得以成行。我们陪着母亲从四川奔往山东半岛,小儿子从北京南下,一家老 小到老家汇合。   老家座落在山东半岛尖上的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背山面海。传说建于道光年 间的老房子还在住人,狭小逼仄却依然结实,青岗石的屋基,石片墙,小青瓦, 按照抗台风的要求全部粘死。推开小小的后窗,碧蓝的大海一望无际,风平浪静 时水天一色,波涛汹涌时惊天动地。老房子古扑中透着苍桑,默默注视着人来人 往。物换星移,庇护了一代代儿女遮风躲避雨,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在它眼里早 已是见惯不惊了。   按照老家的习俗,是由孩子们先把骨灰送到老房子里安顿好,行完跪拜之礼, 然后再从家里送往墓地安葬。   我们3子妹陪着母亲准时回到老屋,安放好骨灰盒,望着父亲的遗像,再一 次百感交集。父亲,您65年前出生在这里,您60年前险遭劫难,您49年前离开这 里,现在,您又回来了,回到曾经生你养你的地方,再也不走了,您安心了吗? 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地下的我们,却不再回答;斑驳的房墙看着父亲和我们,也不 声响。倒是窗外的大海,卷起阵阵夹杂着浓烈鱼腥味的海风,呼呼作响,是乎在 诉说着什么,询问着什么。它说什么呢,好象在说,世事轮回,沧海桑田,不变 的是代代相传的骨肉亲情和对家乡的眷念,老一代亡去了,新的一代又起来了。 好象在问,您看,您的孙子也有十几岁了,虎头虎脑,活脱脱又一个儿子,像您 小的时候吗?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会不会追根溯源,记得他们的血最早是从这里流 出去的呢?会的,大海在问,我们在答,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儿女们都会对自己 的先人永远抱着感恩之心,感谢祖辈们把一片蒙荒之地开创成美好世界让后人们 分享。   父亲的墓地在村后的山坡上,正对着大海,同爷爷奶奶的墓按尊卑秩序排列 在一块。亲戚本家们来了几十个人帮忙。挖好墓坑,我们3个孩子捧着骨灰盒慢 慢放进去,第一锨土由我们填上,然后大伙盖上土,立上碑,我们过去请了位老 先生为父亲撰写了墓志铭,铭尾曰:“呜呼,敬亲济贫,德高望重;亮节清风, 明若承彰。自兹黄土,垂范千年”。算是对父亲一生作个论定。   立好墓碑,接着上火烛,点冥香,烧纸钱,放鞭炮等,一应俱全。再行跪拜, 夕阳西下,感谢完帮忙的亲戚本家们,这就算结束了。   父亲一生坎坷,屡遭磨难,如今,他安睡在家乡的土地上,眼眺碧波,耳聆 轻涛,看海面潮涨潮落,望天边云卷云舒,守护着他的后人们继续着前人的生活, 演绎着几千年不变的故事,却是更加多姿多彩了。父亲,您可以安息了。   算命先生自己如果在天有灵,还记得这事吗,又该做何感想呢?   九、“命书”   办理完丧事,我开始打听那本算命书的下落。   老房子现在由一个本家的堂叔在住,我向他询问家里有没有一个木匣子,里 面有一本书,是记着我父亲小时算命的事。他回忆许久,说是我找找。不一会, 似乎从房梁上拿下一个木匣子。果然有此事,书还在吗?   木匣子长约30公分,高、宽各10公分,外涂紫褐色油漆,表面班驳淋漓,透 着岁月的苍桑,上盖是个抽拉式的木盖,拉开,一本纸册静静地躺在匣子里。果 然还在。   我仔细地看着这本一躺60多年的“命书”。   纸册有一本书大小,浅红色纸,封面竖写“岁在甲戍”、“曰富曰贵”,但 第二页纸却是绿色的,写“志轩令郎造”、“大批现洋捌元”。   查万年历,这里的“甲戍年”应该是1934年,“志轩”,我知道,那是爷爷 的“字”, 爷爷的“令郎”当指父亲无疑,“大批”应该是“算大命”的意思 吧,给算命先生的报酬是8个大洋。   命书有24页,两面书写,论页码有48页,算个命可以写上48页,可真是够认 真的,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虔诚。命书虽历经60余年风雨,仍然基本完好,通篇 用毛笔书写,字迹端正流利,在过去,确属文化人所为。   命书正文先书七言四句诗一首,后面介绍算命的缘起,说“童造五岁二月初 十日丑时二刻十分贵降”,这应该是父亲的农历生日,当时5岁了。   接着是“详评大运”,每五年一算,例如20岁至25岁算的是“春去秋来乐百 安”,“南风送暖北风寒”。这是什么意思呢?父亲那时正在战场上生死相博, 爷爷和奶奶在家里望断秋水,“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彼此间 生死不知,说是乍暖还寒倒也牵强。   再后面一部分是“平身概略”,对他一生中的大事进行评定,然后来了个 “总论”。   命书的大部分内容是“细谈逐年”,也就是每一年一算,算的结果用一句话 列明,例如“甲戍年五岁”,是“年值半旬湫唧不免”,六岁则是“流年不顺西 风吹面青”。   我一页一页翻到了最后,一排楷字跳入我的眼中,我怔了半晌,再细看,还 是,一刹那,如五雷轰顶,我呆在那里,天下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还是算命先 生道行高深,60年前就算到了父亲的死期?   那一排字是如何写的?   “癸酉年六十四岁”,“一回鸦啼还送上,夕阳蝉噪劝君行,其人之亡定在 五月”。   这让我无比震惊!   回过头去,我再次细细地翻看着命书,查找同“死”有关的内容。在“详评 大运”的每五年一算中,“自六十岁至六十五岁”的后面是:“民安物泰家事康 宁”,再后面是“自六十五岁至七十岁”,空白,什么也没写……   在“平身概略”的“子嗣”项下写着:“妻早子早人生最妙此境”,“数有 四子三子送老”。   是的,父母婚后一口气生下四个孩子,但一个却英年早逝。在父亲魂魄飘入 天堂和遗骨入驻大地的时候,确是分散于天南地北的三个孩子汇在一起,守在跟 前把他送走。天下事历经多年,难道可以巧到如此地步么?还是……60年前的算 命先生,你是如何知道今天的?果真在九天之上,有个掌管人间生死的神祗在默 默地注视着我们,算定我们的生死富贵?但为何又要让父亲和我们遭受生离死别 的痛苦呢?天意究竟何为?   “天命反恻,何佑何罚”,5000年前的先人在问,5000年后的后人还在问, 谁来回答?人类何时在自己命运的词典里,不再有“生离死别”的词条呢?   十、尾声   中国的算命现象从商周时代的甲骨文占筮扑卦算起已有4、5千年的历史,就 是今天,还遍布中国的大街小巷、穷乡僻壤。在人类还不能够完全认识世界,实 现自由王国的时候,算命则深切地表达着人们希望把握自己命运和改变自己命运 的的渴求。从这个意义上说,算命现象是值得研究的,这同我们研究宗教和哲学 没有什么区别。即使作为民俗学,它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吧。   这次算命事件,由于留下了70多年前宝贵的文字资料,由于被算命主角以60 多年生命为代价的比对和附会,而对20世纪30年代山东半岛的算命现象、对于30 年代中国北方农村的算命现象、甚至对于旧中国的算命现象,都提供了一个鲜活 的标本,让后人审视和评判去吧。   父亲和我们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并不会轻易相信算命先生的预言,然而此 事在时间跨度漫长、社会变革剧烈的背景下同真人的命运是如此结合,又使得我 们有记下来的冲动,也是对生我们养我们的父亲的纪念和缅怀。   (2010年9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