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火山   作者:李迎春   一   天气在春节前几天突然冷了下来,最低达到零下五度。这在南方来说并不多 见。王坦决定在年二十八那天回老家。他是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都市报记者,有 两年没回家过年了。随着资历的增长,今年他终于获得了宝贵的“特赦令”,回 到他称之为“天然氧吧”的小山村过一个温馨的春节。   家是早就在召唤他的。农历刚过夏至,母亲就在电话那头问“今年过年回家 不”。他没法回答,只能说争取回吧。其实老家离他并不远,一天的行程就到了, 问题是从县城到他家的公路一到下午就没车,只能在县城住一个晚上。平时,他 一年会回家两三次,每次回家都像去约会梦中情人,既兴奋又激动。一旦回到家, 又就不想回报社,只想多呆几天。   年二十八那天赶完一篇要发的稿子,中午就迫不急待地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大巴上大多是返乡的民工,一上车闹轰轰的,满耳都是家乡的土话,不时夹着善 意的骂声和荤话。王坦找个位置坐下来,倒觉得其乐融融,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挤 车回家的情形。外面风刮得呼呼着响,车内却暖和得有一丝郁闷,特别是不时飘 来的酸臭味有点让人受不了。王坦本来是坐一位副厅长老乡的车回去的,可那位 老乡临时有接待任务要除夕那天才能回去,他只好来到车站“与民争利”。车站 的票紧张得像西北枯井里的泉水,王坦利用记者的特权才搞到一张票。刚才跑到 车站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民工时,他心里还感到隐隐不安,因为自己回家又不 知哪位民工老乡团聚的梦想被耽误了。去年春节期间,他在车站采访返乡的民工, 知道很多人直到除夕那天还滞留在车站买不到回家的票,只好在车站渡过一个辛 酸的大年夜。   车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不慌不忙地抵达县城,任凭王坦怎样着急注定是不 能当天赶回家了。从一大堆行李中挤下车来,寒风一下就窜进脖子,一个寒颤浑 身泛起了无数个鸡皮疙瘩。他赶紧将夹克领子竖起来,免得嗖嗖的冷风像三陪小 姐的酥手一样全身乱摸。他四处张望,决定找一辆三轮车到酒店住下来。年未的 车站四处洋溢着热情的气氛,与寒冷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车站是前年新建的, 作为县里的形象工程听说花了五百万巨资,是当年为民办实事项目之一。车站顶 端巨大的时钟十分醒目,经常错乱的指针按照自己的规律清脆地唱着流行歌曲, 提醒人们注意它的光辉形象。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寻找,好几辆三轮车早已将他团 团围住,剩下的问题只是选择坐哪辆而已。“到金叶大酒店多少钱?”“五块。” “不是两块吗,怎么五块?”他吃了一惊,换作方言问。方言也没用,那些骑三 轮的回答得干脆:“现在是春运价,你不坐有人坐。”王坦决定不再计较,正选 择一辆坐上去,突然听见有人喊:“王记者,王记者!”他疑惑地循声望去,只 见离他大概十米远的台阶上有一个小伙子正向着他喊。王坦根本不认识他,心里 嘀咕:叫错人了吧,一边想着屁股坐到了三轮车上。台阶上的小伙子急了,提高 嗓门一边喊一边往王坦方向挤过来,“王记者——王记者!别走,我是来接你 的!”王坦更加疑惑了,但还是站了起来下车,干脆等他过来问个究竟。小伙子 好不容易挤到王坦身边,他涨得通红的脸蛋使寒风有了一丝可爱的气息。他着急 地说:“王记者,我们杨书记在车上等你呢,他特地叫我来接你。”他见王坦一 脸不解,又赶紧补充说:“就是我们樟树乡的杨攀高书记。”王坦听懂了,却是 更加地不解。小伙子利索地拾起了王坦的行李,他跟着小伙子挤出人群往外走。 拥挤的路旁果真停着一辆新广本,车前站着微笑的杨书记。杨书记一见王坦,向 前迎了两步,伸出暖和的双手,和颜悦色地说:“王记者辛苦了,辛苦了。这个 该死的鬼天气!”王坦真是受宠若惊,自从当上都市报记者以来,乡里的父母官 可从来没有那么热情过。他一时弄不清这个杨书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赶紧握 住杨书记的手,诚恳地说:“怎敢劳您大驾!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王记者,今晚就不用回家了。等会叫小张到金叶大酒店给你订个房间,然 后我们为你接风洗尘,好好地聊一个晚上。明天,小张送你回家。”小张就是刚 才接我的小伙子,也是杨书记的司机,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把好方向盘。“杨书 记,不用客气。如果方便的话,倒不如直接送我回家算了。年三夜四的,大家都 忙着过年,不敢多耽误您的时间。现在叫小张先送您回家,然后辛苦小张送我回 乡下。行不行?”本来是想住下的,但现在突然多出一个格外殷勤的杨书记,王 坦凭直觉肯定有什么事,不如避开直接回家。可杨书记怎么同意,讨价还价最后 确定先吃饭后送王坦回家。这是一个折中的好主意,两人都同意了。   王坦和杨书记也算相识,有两三次杨书记来省里跑项目,顺便拜访外出干部, 有过酒杯之交,就是那种只在酒桌上过招的关系。不过,那都是两三桌人,他不 是什么官,连党报记者都不是,所以在酒桌上相当于混饭吃的角儿,敬酒都不用 一饮而尽,表示一下就行,也可以说是吻杯之交吧。在金叶大酒店宽大的包厢坐 下来,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喧着。年岁将尽,酒店里除了少许客人外显得空 荡荡的。王坦心里直嘀咕:“这个杨书记到底有什么事呢?”可杨书记泰然自若, 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他。王坦问及乡镇工作情况,杨书记随意地说:“能 有什么事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却忙得你屁颠屁颠的。现在乡镇一级百分 之九十都是财政亏空,根本无力进行建设投资。不怕你笑话,现在乡镇党委书记、 乡镇长唯一的本事就是跑项目,跑来项目截留部分项目资金,以供正常运转。当 然,还要保平安,乡里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乱子一出就不好收拾了。这跟你正 相反,你是巴不得有乱子,抓住一只跳蚤也要放大来做成新闻。而我们却提心吊 胆生怕出问题,甚至出了问题也要想方设法捂住。你说,王记者,是不是这个 理?”王坦想,这家伙虽然刻薄了些,但大体也对,便附和着敬了他一杯干红。   待吃完饭,司机小张送王坦回林坑村家里时,已是晚上十一点。父母亲正在 家里努力驱赶瞌睡虫,焦急地等他回来。这天晚上,王坦将近凌晨一点才躺下。   二   一觉睡到上午九点。王坦睁开眼,看见对面厚重的大木箱,一把大挂锁牢牢 地把门。他感到十分亲切,知道箱子里装得都是从小学念到高中甚至还有部分大 学的书,目不识丁的妈妈像宝贝似的全部收集在这大箱子里,牢牢地看管起来。 外面不时传来吵杂的声音,他想就过年了,乡村也热闹起来。他熟悉乡村过年的 味道,人们都为过年而忙碌着,蒸年糕,杀年猪,洗橱洗凳……空气中弥漫着祥 和快乐的气氛,和着浓重的鞭炮硝烟味,提醒着一年一度的新桃换旧符。   “蛋蛋回来了么?”门外响起了粗声粗气的问话,王坦听出是大坪上康叔的 声音。蛋蛋是他的小名,土话中蛋跟坦同音,全村人都这么叫他。他正要应声, 听到父亲的回答:“哦,康佬回来了。蛋蛋还未回来。春运车票紧张,不晓得什 么时候能赶回。进来坐吧。”“不用了。等蛋蛋回来,你可记得跟他讲讲。莫忘 了啊。”“好得好得。那你慢走。”王坦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什么意思,就穿衣 起床,正要问父亲个究竟。   “爸,刚才是康叔吗?你怎么说我还没回来呢?”王坦一边穿衣一边走出了 房间。父亲正在厅里整理家什杂物,见王坦起床了便赶忙将他拉住:“蛋儿,我 正要跟你说事儿呢。昨天晚上看你太累,没跟你说。今儿跟你说清楚。”   村里出大事啦,父亲说。原来,林坑是个林区,森林资源丰富,是远近闻名 的“山村”,林坑人向来靠山吃山,五六百人的村子有四五万亩山林。林坑人守 着钱袋子,虽然地势偏僻,但向来富足有余,村民们都安居乐业。问题出在今年 的林改,村干部用欺骗手段将上万亩山林承包出去,结果引发村民不满。现在村 里分为两派,一派是村干部,认为山林承包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另一派是大部 分村民,认为村干部以权谋私,欺骗了村民,要求收回承包权。两派闹得很凶, 有一次还打起来,连县乡干部下来协调都没办法。大伙知道王坦是省城的记者, 所以群众中有人希望王坦回家过年时帮他们反映事实。而村干部和县乡干部则早 就说不要把事情扩大化,还找过王坦父亲王森林,让王坦不要报道这里的事。王 森林为难着呢,说实话有儿子在省城工作乡村干部对他家都还不错,可这次明摆 着村干部不对,他很想打电话叫儿子不要回家过年,但又舍不得儿子,毕竟参加 工作后还没回家过过年,所以刚才康叔一来,他赶紧先撒了个谎。   听完父亲的话,他终于明白党委书记杨攀高到车站来接他的原因了。他苦笑 了一下,想不到他这个都市报的记者还有此威力。看来一个人的潜能是很大的, 关键看你怎样发挥。他以前总以为自己不如党报记者那么威风,那么吃香,不能 给人家脸上贴金。而现在人家担心自己来个“反面报道”,所经变得诚惶诚恐、 提心吊胆。他清楚林改的事,其它地方也出现过类似的事件,当官的、村干部都 怕在这个政策性的大事上曝光,被上级领导当作杀鸡给猴看似的“开涮”。他感 觉很悲哀,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竟是如此,其实只要他们行得正做得端,记 者为什么非得要跟你过不去呢。他当然清楚父亲的苦衷,就劝父亲说:“爸,没 关系。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轻易写文章曝光。我们写文章的目的是让大家把 事情做好办好。现在事情还没有搞明白,我不会火上浇油的。”王森林还是有些 顾虑:“唉,现在你二伯的堂皇哥是村主任,和村支部书记计划是一伙;你三叔 的树皇哥是反对承包的牵头人之一。他俩兄弟都反目成仇了。你还是小心点好。” “我知道了。”王坦起身去刷牙洗脸。   吃过早饭,王坦准备出门走走。出到门外,一抬头看见对面高高的山岭竟修 了一条蜿蜒盘旋的公路,他把父亲拉出来问怎么回事。王森林指着公路小声地说: “那还不是承包山林的人开的筏木道。你没有发现,到乡里的路也已经打了水泥 路?”昨天晚上回家时根本没注意路况,现在经父亲提起才回想起路比以前好走 多了,不那么会颠簸,当时他还以为杨书记的新车好呢。王森林说,去年山林承 包后,村里承诺把通向乡里的公路修整好,同时开一条通向邻村树头岭的机耕道。 谁知,修路是为了承包商好将板材运出去,开机耕道却根本是骗人的。道路从村 里修出一里左右就开始沿着山坡上,一直攀到了半山上,后来村里大伙发现了村 干部和承包商的鬼把戏,才齐心协力迫使他们停止修路。现在双方都僵住了,大 家都憋了一肚子气,过个年也不顺畅。   “你个死森林!蛋蛋明明回来了还骗我。”一阵嗡嗡作响,原来是康叔的声 音,“蛋蛋,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呢。”   “你才是个死康佬!我蛋蛋才回来你就缠住不放,你们想把他吃了呀?”王 森林也不客气,半真半假地回应道。   “算了,算了,入年界了不能骂人。我们都文明点。”乡村的规矩是入了年 界就不许说粗话,尤其忌讳讲“死”。康叔还有事相求,自然先软下来。   进得家门,王坦将带回来的大红袍冲上滚烫的山泉水,还拿出软壳中华给康 叔抽。康叔喝惯了自家浓浓的林坑茶、抽惯了当地的土烟,享受不起高档的茶烟, 老说不得劲,不如自家的好。王坦心疼得要命,直想可糟蹋了这些好东西。茶烟 落肚,康叔开始义愤填膺地说起山林承包的事儿。也许是康叔嗓门大,过往的群 众一听这事,都围坐了起来。不大的厅里聚满了愤怒的表情。   王森林一见大伙的架势,焦急得不得了,赶紧对大伙说:“大家声音不要那 么大。要过年了,说点其它事。我蛋儿又不是当官的,你们要说跟那些当官的说 去。”   “听说蛋蛋当记者写个稿子比那些当官的更有用呢。蛋蛋,你就为我们说说 话吗,你也是从林坑出去的。”人群中有人说。   “对,当官的有个屁用。叫蛋蛋写个稿,吓他们个屁股尿流,我们的事才能 解决。”又有人说。   王坦坐在中间简直插不上一句话。大伙喋喋不休地众说纷芸。   “好你个混蛋,想拆我的台!你不要以为你是个记者就怎么了不起,县长我 都不怕,还怕你不成?!”忽然传来一阵骂声由远而近,显然是冲着王坦来的。 王坦听出是堂哥堂皇的声音,大伙也听出来了,厅里刹时静了下来,都循声望去。 堂皇说话间已到了厅边上,脚步踩得咚咚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王森林听到 侄儿的叫骂,气得脸都青了,激动地一把抓住堂皇,质问他:“堂子!你说清楚, 蛋儿什么你了!你弟弟刚从省城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招你什么啦?你不要以 为当了个村长就了不起了,你不要以势欺人。你要再嚣张,看叔叔不收拾你!” 王森林最疼王坦,哪里听得堂皇的叫骂,他怒得像一只咆哮的大水牛。   堂皇被叔叔骂清醒了一些,但还不甘示弱,就心虚地说:“那……那么多人 围着蛋子干什么?还不是告我的黑状!我告诉你们,我不怕你们诬陷!”   最后一句话显然又激怒了刚回过神来的大伙儿。康叔首先站起来,厉声说: “小子,你得意什么!你做错了事还比人狂,你要当心上天报应你!”   “不怕我们告,你紧张什么?”   “分明是作贼心虚。”   “吃了那么多也不怕撑死!”   ……   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混乱,王坦赶紧站出来:“好啦,大家不要吵了。”这时 候,他的话自然有威力,“你们不要在我家里吵。首先,我是回来过年的,不是 回来采访的,请大家清楚。第二,村里林改的事我事先不知道,现在也还没搞明 白,在没弄清楚之前,我不会写到报纸上去的。第三,村里的事最好能在村里自 己解决,不要扩大。大家先回去吧,待我弄清楚以后再说。”   人群慢慢散去,堂皇还不想走。可王坦刚才被他一骂,心里气个半死就进了 房间,不再理他。   三   过年的感觉是在宰年猪的嚎叫声中开始的。大年三十前一两天,有准备年猪 的都在这时候宰杀,既图个热闹又能吃上新鲜猪肉。山里人家的猪都不吃饲料, 剩饭剩菜,地里的番薯、玉米,有啥吃啥,任凭栏里的猪们或快或慢地生长。猪 价不好时,他们往往自家宰了分份儿,像过年似的聚在一起吃肉喝酒。反正他们 有山林,不指望栏里的猪攒钱。宰猪的同时,是女人们蒸年糕、做炸肉的时间, 忙得不可开交。而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顽皮的孩子零星地放起了鞭炮。到大年三 十这天,大人们早早地起床,煮浆糊贴春联、门神,装扮好过大年的房子,准备 除夕丰盛的晚餐。王坦却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哪里都插不上手。每次想帮忙就 被父母叫住了,叫他一边玩去。他没法就这家串一下那家串一下,倒是把山林承 包的事弄明白了不少。   年三十上午,王坦想起还未问侯三叔,便提了点礼品去三叔家。三叔家就在 村尾桥头边,他过去时三叔正忙着杀大阉鸡,堂兄树皇跟他拉起了呱。树皇正盼 着他来,泡完茶赶紧到房间拿了几份材料,关起门来给他看。王坦知道又是山林 的事,反正这一回来满村说得的都是这档事。第一份材料是关于村民大会同意山 林承包的签名复印件。王坦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不妥,便问堂兄有什么不对。树 皇不说话,指了一个名字给他看。他看到自己的大名也忝列其中,他奇怪地问: “是我父亲帮签的?”树皇摇摇头,又指了一个名字,说:“这荣叔是前年就死 了的,可也有签名。”“怎么回事?难道是村里造假?”王坦更吃惊了。树皇说, 这是他从乡政府偷偷复印出来的,当他拿到这份名单时也非常吃惊,因为这一份 与当初的村民大会签的根本不一样。去年八月,村两委要求召开村民大会,讨论 山林承包的事。因为当时大家认为承包出去的山林面积太大,价钱太低,都不肯 答应,最后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签了字。村干部为了欺骗乡里就伪造了这份签 名书,说全体村民都同意了。王坦还是不懂,既然只要全村人同意,为什么要把 外出干部和死人的名字都写上呢。树皇又说,这是为了侵吞承包款,签名时多一 些人就是表示分钱的人更多,那么每一份钱就少了,而那些伪造的名字是不要发 钱的,因此自然村干部就又有一笔钱入帐。   “那你们分钱时不就可以发现这些猫腻吗?”王坦问。   “不。当村里一意孤行将山林承包出去后,得到了一万亩山林承包款五十万 元。然而,分到村民手上的钱只有二十万,平均一户还不到五千元。公布出来承 包款的使用跟报到乡里的并不一样,说是还历年旧欠三十万元,其中欠村干部自 己的就有二十二万元。本来大家对承包方案就不同意,现在五十万元又突然变成 了二十万,怎么不激起群愤呢?这帮龟孙子,真是太过份了!”   树皇又拿出第二份材料,这是一份承包协议书复印件,由村委会跟承包人签 订的。树皇指着承包人签名说:“你看,蛋蛋,签订人叫江秀英,这可是有来头 的。你知道吗,她是我们县钱副县长的老婆。”“哦——”王坦禁不住叫了出来, 他根本没想到这里的水那么深。第三份材料还是一份承包协议书复印件,准确地 说是转包协议书,由江秀英和一个叫腾达有限公司签订的,转包价是一百万,也 就是说江秀英一个转手就赚了五十万。   王坦有些怀疑这些材料的真实性,问:“这是真的?你是怎样得到的?”   树皇见王坦不相信,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些材料绝对真实。这些王八蛋 做得太过分了,其实乡里很多人也不满,但碍于上头的压力不敢公开表态。前二 份材料就是那些有良心的人偷偷地泄露出来的。至于第三份那是腾达公司要来修 路伐木被我们阻拦得实在没办法,才拿出这份材料,表明他们是有合法手续的。 不料这个材料又成为我们的新证据。”   王坦的心变得沉重起来,纵然他当了几年的记者,这样的事也并不多见,而 且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村里。他一直以为林坑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为数不多 的最纯粹的乡村之一,是固守农耕文明的一块净土,不想一眨眼它就沾上了这么 多的肮脏气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丝悲哀涌上心头。他对树皇说:“哥,这 些材料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要弄丢了,也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法 协调解决,我会帮你们的。再说,我也是村里人,也是看着这些青山绿水长大的。 如今,这一万亩山林承包出去,肯定会毁于一旦的,那么危害的是整个生态,而 不是承包款多少的问题。”   回到家里,却发现村支书王计划早已恭候多时。王坦忽然对这个慈眉善目的 家伙充满了厌恶。会伪善的人总是八面玲珑,到处吃香的喝辣的。像王计划当了 十多年村支书还稳如泰山,孩子大学毕业后自费出国留学,家里的房子已经第三 次重建,是当今典型的农家别墅。一进家门王坦还未叫计划叔,王计划已站了起 来满脸堆笑:“蛋蛋,总算盼你回来过年啦。有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吧?你是个 大忙人,年纪轻轻的就成为名记者,是我们村的骄傲。”王坦不想多说,就回应 道:“哪里比得上成功,他可是走出国门为国争光。”成功就是王计划的儿子, 也是王坦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寒喧过后,王计划就开门见山地提起了山林承包 的事。   “蛋蛋,你肯定听到村里关于山林承包的事吧。唉,如今村干部是越来越不 好当。要不是上头领导要我继续干下去,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王计划歇了一 口气,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像这次山林承包的事,我们是左不是,右不是,简 直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说实在的,我们是搞了一些手脚,但也是尽可能为 村民们着想,为村里的发展大计着想。至于有些村民说承包款都被村干部们吃掉 了,那不公平。没有分下去的三十万都是历年的旧欠款,有修路的,有建标准化 渠道的,当然也有部分是接待上级来的招待费。不过这些都是实在的,有帐可查。 蛋蛋,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些跑项目花费的钱是不能公开出来的,只能用其它 开支代替,村民们没见过世面,不理解,我想你会有一个公正的判断。”   王坦喝着茶,停了一会才回答:“计划叔,我已经外出工作,村里的事我不 清楚,也不想多插手。我仅仅是一名记者,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没必要对我那 么紧张。我是喝林坑水长大的,你们都是我的叔伯长辈。但是这次涉及山林承包 的事,我个人认为村里的做法是欠妥的。首先,中央的林改政策不是这样的,你 们在执行时走样了;其次,我们林坑的山林是一笔财富,许多地方都保持着原始 森林的状态,一旦砍伐损失是无法估算的。”   “蛋蛋,你误会了。这山林承包出去我们是合理合法的。对于这些山林我们 采取的是一边砍伐一边植树造林,决不是毁林,我们要循环发展。用现在时髦的 话说是保持生态平衡。”   王坦听多了这些鬼把戏,懒得去多说,他只想搞清楚一个事,便问:“一万 亩山林是不是承包给了钱副县长的老婆?”   王森林满脸又堆起了笑,像一团扭曲了的肥肉:“承包人叫江秀英,她是专 门搞这些的。当然她也是钱副县长的老婆,但这跟钱副县长没关系,他也从来没 出过面,我们仅仅是跟江秀英打交道。再说,县领导对我们也没什么用,我们村 干部又不是国家干部,拍好了马屁可以提拨高升,我们干吗要巴结那些领导?”   王坦对这一串狗屁逻辑不屑一顾,点点头算是回答。   四   吃年夜饭的时候,王坦接到了林攀高的电话。话是说电话拜年,其实两人都 心照不宣。林攀高简单客气后,也直接跟王坦讲起了山林承包的事。他知道藏是 藏不住的,王坦肯定早已知晓了,他承认这次村干部酿了一坛苦酒给他喝。他还 怀疑乡里有干部也参与了此事。但他现在毫无办法,因为一位某大人的介入,使 本来容易解决的事变得复杂化。他既不能得罪某大人,又不能违心地让村民吃亏。 王坦清楚,他口中的某大人是谁。他又说,这事也引起了县里重视,挂钩樟树乡 的一位副县长也曾下来调研协调过几次,但都没办法。他也无可奈何,这个年一 过他就是五十一岁了。根据县里的政策,估计要改任主任科员。本来希望有个善 终,好在退下来之前能在县直安排个好单位,退休后有个保障。现在如果这个事 情不能摆平,那么结果可想而知。于是,他说厚着老脸请王坦不要报道此事。王 坦一万个理解林攀高的处境,而且从交往几次来看为人处世也不错,就诚恳地对 他说:“林书记,现在不是我写不写报道的问题,而是村民的怨气越来越大,我 担心如果拖着不解决可能会出事,这事宜早不宜迟。我不会去写煽风点火的报道, 这点你放心。”王坦估计林攀高过一个年也不安心,或许也有人向他汇报了什么, 所以大年夜打电话过来。王坦看着一家人等着他吃饭,苦笑了一下。   过年照例是热闹的,但今年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平时村里的大部分年青人都 外出打工赚钱,村里可用老弱病残来形容。临近过年,年青人一窝蜂回到了家里, 村里的色彩突然变得鲜艳起来,也增添了无数的生机和活力。现在这些年青人茶 余饭后议论的都是山林承包的事,话语中的火药味也随着新春的烟花越来越浓。 这个说:“他妈的,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在外打工赚个一两万块钱,除去花销也就 剩个几千块。而他们倒好,一下就贪污几十万,我们一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 那个说:“我们查个帐去,看他们到底贪了多少!”还有的说:“我们一万亩上 好的山林才值五十万,而他们一转手就五十万。乖乖,他们的命就更值钱?”这 些牢骚话像积雨的乌云越来越密地堆积在一起,大家都觉得快要发泄下来。   大年初一本来是给长辈拜年和互相串串门、道道平安,可大家一坐下话题又 扯到山林承包上。虽然大年初一谈话的口气平和了许多,也少了些火药味,但那 些村干部们往往又是亲房叔伯,坐在一块难免尴尬。他们成了今年正月最不受欢 迎的人。最不受欢迎的还有几位房族中的长者。他们都是辈份高子孙满堂有威信 的人,但传言中他们都收了村干部们一万到五万的“封嘴”费,在去年发生事儿 后一直态度暧昧,不时还替村干部说话,所以年青人大都不去给他们拜年,要是 他们出来大坪聊天,有几个胆大的还故意用话去剌他们呢。他们气得胡子直抖却 没有办法。   王坦在闲暇时正考虑如何能帮助化解这场矛盾,但他放弃了报道此事的想法。 他觉得报道一出来,有可能会更乱,特别是一旦上面严查起来,那些受益者将会 受到严惩,有人可能会丢官,有人可能会坐牢。也许也没那么严重,但他是林坑 人,确实不希望这里搞得悲剧一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如果生命都没有了, 或者没有了享受生命的权利,那些钱财又有什么用呢?林坑是他生命的根之所在, 是他的爱之源泉,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去帮助人们呢?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 不觉向村口的大榕树走去。   大榕树下早已站着一个人。王坦远远看去,是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正出神 地望着对面的大山。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梓林叔的儿子焱斌,是村里唯一的重点大 学高材生。王坦叫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并像遇到知音般眼神立刻发出兴奋的光 芒。他高兴地说:“王坦哥,我正想找你谈呢。”“谈什么呢?你别跟我讨论什 么学术问题,我可不懂你那些深奥的知识,我只懂得新闻。”王坦故意说,他其 实挺欣赏焱斌,虽然年纪比他小五六岁,学的专业也不一样,但焱斌有理想、有 钻劲,是有出息的一个小伙子。   “你知道吗?王坦哥,我们对面的这座大山是个宝。”焱斌在大学学的是生 物专业,暑假期间经常进山作田野调查。“我大概估算过,里面的生物种群至少 有一百种以上,野生动植物保护品种达四五十种。特别是红豆杉将近一千五百亩, 可能是我国南方最大的红豆杉林。还有被称为活化石的桫椤,在深山里大量存在。 你看,从老虎坑进去一大片植被都保持着原始森林状态,这是非常可贵的。”焱 斌充满激情地向王坦介绍,眼睛充满亮光。   王坦根本没想到这座巍巍青山竟是一个宝藏,他原只想到一旦砍伐林木将可 能要经过几十年的恢复,现在才感到这些山林只要进行商业运作,就将永远失去 珍贵的财富。想到此,他觉得全身莫名地颤抖了一下,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可惜,这些山林就将不复存在了。”焱斌仿佛在对王坦说,又仿佛在自言 自语。   对面的山叫老虎岭。老虎岭上苍翠欲滴,在冬日的暖阳里散发出神密的光芒, 山顶上晶莹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地刺激着不同的眼睛。   五   昨天晚上在同学家喝米酒醉得一塌糊涂,初四那天王坦一觉睡到上午十点才 勉强起床。难得喝家乡的米酒,他闻到老冬酒(冬至那天放水的米酒)醇醇的香 味不禁有股豪饮的冲动。偏偏又一桌都是初中的同学,大碗畅饮,你一碗他一碗, 结果都不知怎么回到的家。起来刷牙时,凉水倒进嘴里,他的肚子就猛地抽动起 来,一股暖暖的液体涌上喉咙,他赶紧跑到垃圾桶边“呕呕”地狂吐一番。米酒 的后劲很足,听说有人喝过了头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初到客家地区的人不懂米酒 的厉害,一入口觉得酒度不高,往往不知不觉醉倒在客家人的酒桌上。吐过之后, 王坦觉得舒服了不少,头也不那么疼,于是就去冲了个澡。   “蛋儿,蛋儿——”   王坦正想出门晒晒太阳,听见父亲一边迈着急切的步子一边着急地叫着。   “怎么啦?”他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糟了,桥那边吵起来了!”王森林说着,“你先不要出去。”   “谁吵起来了?”   王森林歇了口气,“还有谁!就是承包山林的那帮人和我们村的人。今天一 早,他们就开着铲车轰轰地进来了。一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回事。直到开过桥 停在路边,才知道去年停下的路又要开了。所以大伙都赶到那里,不让他们开, 就和他们争执起来,现在吵得很凶。我怕你起床后过去,就赶回来告诉你。”   “哪现在怎么办?”   “还有怎么办,让村干部去处理呗。”   村干部是处理不下去的,王坦知道这是父亲怕他搅和进去,才故意这么说的。 他很担心争吵不下事情会激化。“事情会不会变得严重?”   父亲停了一会,“应该不会吧。”   王坦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现在明摆着父亲不让自己出去,只好回到厅里坐下。   酒劲还未完全消退,全身软绵绵的,他坐在藤椅上感觉头又晕了许多。   窗外不时有脚步声“哒哒”地响过,显然又有人赶去看热闹,隐隐约约还传 来一两声含混的对话。   王森林也坐不住,一个劲地往桥那边张望。隔了一会儿,他对王坦说:“蛋 儿,你呆在家里不要动,我去看看形势。”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王坦昏昏沉沉地,脑子想不清什么事,就想:算了,由它去吧,该来的总会 来。   一阵短促的脚步“嚓嚓”声由远及近,“蛋蛋!蛋蛋!”王坦在人进门时就 已听出是儿时的玩伴六蛋。“康叔叫我来叫你快去。”六蛋一路跑来,显得气喘 吁吁。“桥那边不好收拾了!”   “现在怎样啦?”   “要打起来了。康叔说你见过世面,比较会处理,还有你是记者,也可作个 见证。”   “好,我马上去。”王坦已顾不了许多,不管怎么说,自己怎能袖手旁观呢。   一阵小跑两人来到桥边。在桥对面早已聚集了一大帮人,总有八九十个吧, 大家神情激动,团团围住了几个外地人。那几个外地人也不甘示弱,很大声地叫 喊着。在人群旁边是两辆簇新的铲车,车斗前方悬挂着一条红绸布,在微风中猎 猎飘荡。王坦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村干部的面庞,结果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他 便问六蛋:“村干部呢?”六蛋手指一伸,嘴一撇,说:“呶,你看,在那边做 缩头乌龟呢。”果然,以王计划、王堂皇为首的几个村干部站在圈子外靠近桥栏 杆的边沿,站着、蹲着,抽着烟,面无表情地堆在那里。王坦突然觉得很生气, 就跑过去,用起了责怪的声音:“你们怎么不去劝劝呢!”王计划向过脸来,看 着王坦,脸耷拉下来满是苦相:“你说,他们会听我们的吗?”王坦愣了一下, 觉得也是,现在还有人会听他们的吗。“那怎么办?难道让他们打起来!”他还 是觉得很气愤,一群只会惹事不会圆事的家伙,他最看不起这样无能的人。“我 们已经跟乡里打了电话,估计林书记也快到了。”堂皇说。看来指望他们是不行 了,王坦向人群走去。   他看见康叔正站在中间,和那几个外地人论理。康叔的新夹克敞开着,袖口 的扣子没扣住,大开的袖口正随着主人生动的手势上下挥舞,愤怒的康叔从口里 不时蹦出几句粗话,更显得争吵的激烈。康叔的旁边站着威风凛凛的树皇、三子、 福泉等人,也不时指手划脚地吆喝着对方。在这个核心层外都是助威观热闹的群 众,起着哄,骂着人,都为康叔他们加油。那几个外地人看来也不是吃素的,毫 不惧畏康叔人多势众的气势,显然也是很激动,高声地叫着,只可惜每一声高频 率的呼喊都迅速消解在人群的起哄声中。王坦想挤进去,制止他们无谓地争吵, 可是没有人让道,谁也顾不上他,他的叫声同样消解在吆喝声中没有一丝痕迹。 他干着急,却没办法。   这时,站在核心层的谁,也许是树皇,也许是三子,大声叫了起来:“亲房 叔伯们,他们敢在这里开路,我们就叫他不能回去!我们干脆把桥毁掉算了!” 偏偏大家都听清了这句话,周围的年青人立即吊起了精神,齐声高呼:“好!” 有人马上从人群中出来,说着:“走,去拿家伙吧。”像水库泻洪一样,人群一 下散了开来,纷纷回家拿家伙了。王坦呆立在那边,傻傻地望着消散的人群。康 叔也显然没料到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敞开袖口的手都还停留在半空中,眼睛看 着那些外地人,一句话也没说。人群走得空了,康叔终于看见了王坦,便走了过 去,对王坦说:“蛋蛋,你回去吧。看来不好收拾了。你回去,就当作不知道这 回事。”王坦挤出一丝笑容,僵硬地说:“没事,没事。”康叔也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拿着磅锤、锄头、钢筋等家伙的人们就又从四面八冒了出来迅速 奔向桥头。不知是谁锤下了毁桥护林的第一锤,“轰——”脆弱的栏杆首先倒了 下来。一片锤打敲击的声音骤起,不知又有谁说了声:“不要锤桥面,只要把桥 头连接的挖空,铲车不能过就行了。”大家便集中要将桥头边的路消灭掉。这时, 康叔跑了过去,对他们说:“不能挖!不能挖!这是毁掉我们自己的东西!”没 人听他的,大家都埋头苦干。王坦也跑了过去,喊着:“大家不能挖了,这是犯 法的!”同样没人听他的。他急了起来,干脆站在中间,吼道:“你们挖过来 吧!”正挖得起劲的人们看见这架势便不由得停了下来,也有人不服气,讥讽他: “蛋蛋,怕死啦?怕死你就回家去吧,反正也与你无关!”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回 应,就故意装着没听见。   不料,刚才矇在一边的那几外外乡人见村民们停下来却来劲了,走过去,看 着他们故意说:“怎样?不挖啦?挖呀!”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话音刚落,瞬时激起了群愤,有人叫着:“我们把他的铲车给砸烂它,看他 还嚣张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好!”一窝蜂向崭新的铲车奔去。外乡 人根本没料到村民会这一着,边叫想边制止他们,可哪里能挡住急于发泻的村民。 一阵叮叮咚咚,铲车顿时变得伤痕累累,接着车窗玻璃也“哗哗”地变成碎片, 悬挂在车斗上的红绸布也成了星条旗。局面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二辆鸣着警笛的白色警车从平坦的公路上驶来了。刺耳的尖叫声 震醒了亢奋的村民们,大家也许从来都没有如此近距离听过警车的鸣笛,一下子 所有武斗结束,那些拿着锤子、锄头、钢筋的村民觉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 好。外乡人和村干部像看到救星一般地飞奔上前迎接亲爱的警察叔叔。警车在桥 边停下来,七八个大盖帽鱼贯而出,最后从第二辆车里还走出了乡党委书记林攀 高。那些大盖帽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因此从桥对面走来的脚步自信而有一 丝飒爽英姿。走在最前面的大概是所长什么的,他大声对村民说:“把你们手中 的家伙都放下来收拾好,谁要是还抓住家伙不放,我们以犯罪论处!”说完还扬 了扬手中的手拷。人群都静寂无声,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估计有些人双手已 经发抖,两腿已经打颤了。   接下来的事就显得平淡无奇。警察叔叔将愚昧的村民们教育一通,外乡人将 满是伤疤的新铲车小心翼翼地开了回去。大家都觉得奇怪,那铲车质量真好,都 受伤了也还能“轰隆隆”开回去,也有人遗憾没有将桥边的路再挖深一些,让他 们的铲车溜回家了。王坦站在人群什么话都没说,也没上去跟林攀高打招呼,估 计林攀高也没注意到他。他觉得特压抑,心里像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头一阵阵 地痛了起来。   殊料傍晚却发生了更大的事。傍晚五点左右的时候,上午来过的两辆警车又 到村里来了,这一回警车没有鸣笛,悄悄地直摸到康叔和树皇家,将康叔和树皇 带走了。警察对他们家人说,带回去问问今天上午的情况。刚刚平静下来的林坑 村又骚动起来,尤其是康叔和树皇家哭成了一团。王坦赶到三叔家的时候,三叔 坐蹲在天井边默默地掉泪,堂嫂子和孩子们正抱着啼哭。王坦安慰了他们几句, 赶紧跟林攀高打听情况。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了林书记的话:“王记者,实在没办 法,上午的事情闹大了,现在县里还拿我是问呢。上午我们到的时候后面还有一 辆县领导的车,只不过他没下车,看没再闹事就没露面。回去后,承包方不依不 挠,县里跟公安局明确要将带头闹事的人先带回去,所以他们就又来了。这事我 没主决权,我也不知道咋办。现在人是直接带到县看守所,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请你转告他们家属,叫他们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明天我也要到县委县政府作 检查,正月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当书记的难逃此责啊。”王坦向林书记解释说, 今天的闹事不是他们两个带头的,是群众自发的破坏行为,当时他也赶到了现场, 他俩还和自己一起劝阻,但没效果。林书记说,他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回事,但公 安局来的时候就很明确要带走这两个人,名单是上面定的,至于这两个人的事, 明天作检查的时候,他会将情况说清楚,看有没有通融的办法。王坦无计可施, 只好回过头继续安慰三叔一家人。   晚上,王坦决定明天去一趟县城。本来他是初六回去上班的,现在出了这事, 康叔和树皇都是自己的亲房,只有他能够跟政府机关打交道,自己自然应该帮帮 忙。他先到县城住一晚上,后天直接回报社。当天晚上,一家人都郁郁寡欢,全 然没有过年的气氛,他稍微理清了思路便早早地上了床。   六   现在发生的事情就像洪流到来时一样身不由已,王坦自己知道已经陷进去无 法自拨了。这个事情关系这么重大,所有林坑人都不能不被它巨大的引力吸附进 去。王坦一开始是只想站在旁边远远地看,让村民们自主解决,然而局势一旦改 变。村民的弱势地位已经暴露无遗,而作为无辜的山林却加速了死亡的进程,王 坦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其实今天的事如果不是堂哥被抓,他也决定尽最大的 能力去支持他们,去为宝贵的山林做一点事。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反复地问 自己,论官职无权无势搬动不了谁,谁也不会听他的,论影响自己一介记者别人 不会真正怕你,现在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都不怕,还怕你一个都市报。不管怎 样,到了城里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王坦便和三叔、康叔的儿子小宝坐上了去县城的小四轮车。 现在像林坑一样不通班车的地方都用小四轮载客,既方便又实惠。王坦他们坐上 车的时候已经有两人坐在车上了,二排四个人的座位硬是挤下了六人,大家连挪 动的空间都没有,只能紧紧地挨着一动不动。一个多小时后,车终于到了县城。 从狭小的笼子里出来,王坦连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慢慢舒缓开来。街上还显得 空旷,来来往往都是匆匆忙忙走亲戚的人们。过年的气氛还十分浓厚,很多店门 根本就还关着,只有超市和卖副食品、礼品的商店热情洋溢地敞开着,不断笑纳 顾客的豪爽。三人站在街道旁边,冬天的寒意散布在全身的每一个毛孔。王坦打 通了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的电话,叫他过来接他们。昨天晚上王坦曾给这位 同学打过电话,说明清楚了事由,所以一不会儿同学就开着车公务车过来了。同 学刚好值班,早上一上班就已跟看定所联系好了,于是小车直接送他们去了看守 所。   随着厚实的铁门“哄——”地打开,王坦借着外面射进的微弱的光线,看清 了蜷缩在墙角的康叔和树皇。一个晚上未见,他俩就像街头露宿的乞丐般可怜。 他们看清了来人,连忙站了起来,王坦一阵心酸,迎住了康叔。三叔和小宝赶快 把带来的衣服拿出来,找出厚衣服给他们披上。昨天他俩被匆匆忙忙地带走,连 衣服都没有带,看来昨天晚上可把他俩冻坏了。王坦简单问了他们这里的情况, 安慰了几句话,就让他们父子之间说话。临走的时候,康叔握住王坦的手,悲叹 一声:“蛋蛋,我半辈子了没进来过这种鬼地方,老了却进来了。你可要为我鸣 冤啊。”树皇倒还气盛,愤怒地说:“蛋蛋,我不怕这帮龟孙子。你帮我吧!” 王坦其实已经看见他俩那种憔悴的神情,目光都露出一丝无助和恐惧。他点了点 头,算是作了回答。   出了看守所,同学已经替王坦打听好了情况。他说,这件事是县政府定的, 有副县长交待要杀鸡给猴看,杜绝类似事件发生,下步怎样要局务会议定了才知 道。王坦想起有一位同学在政府办当副主任,或许他知道一些事情。于是,他叫 三叔和小宝先回家,他再去找找人。同学就是同学,一听王坦来了,马上赶了过 来。王坦先把事情说了大概,同学刘刚沉思了一下,对他说,可能有点难办。刘 刚叫王坦到他家商量商量,议议再说。公安局的同学要上班,就和他们分了手, 王坦到了刘刚家里。   到了刘刚家里,刘刚向王坦说了一些情况。原来,林坑这件事在政府办内部 早就传开了,樟树乡就这事也几次向县委、县政府汇报过,但每次都无法彻底解 决。究其原因,大家私下早就知道是钱副县长在搞鬼。钱副分管林改这块,因为 几年来他一直都分管林业,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老婆才肆无忌惮地做起了林木生 意。刘刚说,一般人要赚钱,都会避一避,用一点障眼法,但钱副家不一样,夫 妻一起上阵,一唱一和,这几年少说也赚了个几百万,外面还有人传赚了上千万 呢。林坑这件事,本来多出一点钱也摆平了的,可听说江秀英根本不予理会,没 把村民们放在眼中。村民们只想多得一些钱,不会去想原始森林什么的,可一点 都不满足他们,而且从村干部开始层层都在欺骗他们,所以才一直没法解决。昨 天的事刘刚不太清楚,不过估计是钱副的意思,昨天和今天都是钱副值班,而且 他又是分管领导,怎样处理要以他的意见为主。刘刚说,钱副这人不太好说话, 他也怕出面,除非王坦能自己找找看,看看以记者的名义能不能使他转变主意。 王坦将自己在林坑了解到的情况跟刘刚说的一串联起来,对事情就更了解了。他 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向这位万能的钱副县长碰碰运气了。   王坦让刘刚在家里等他,自己一个人到县政府找钱副县长。他招呼了一辆三 轮车,在县政府门口下了车。正月期间,门卫对进出人员实行统一登记,还不时 盘问几句,他拿出了记者证,说自己找钱副县长。哪知,门卫一听是记者很是敏 感,警惕地问从哪儿来、采访什么内容。他赶紧解释说,不是来采访,是回乡过 年的,因为跟钱副县长有私交,所以约好了一起坐坐。说明了半天,门卫端详来 端详去,可能没看出他有什么恶意,才勉强放他进去。好在他来过县政府采访, 知道副县长都在三楼办公,他径直来到三楼,看到中间一间办公室灯开着,与刘 刚讲的位置一样,知道钱副县长肯定在里面。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个小伙子打 开了门问有什么事。他知道是秘书,便说找钱县长并掏出了记者证,秘书将他迎 了进去。他知道副县长办公室都分为二个部分,外面是会客室,由秘书守在那里 把关,从会客室一条门进去才是真正的办公室。秘书请他坐下,给他倒上了茶, 茶几上还摆着茶点和香烟,真像过年的样子。秘书并不说领导在不在,只让他先 坐着,然后自己一推门进去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休闲的夹克装透出无限的自信与风度,看见王坦就像老熟人似的打招呼:“王记 者,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让你久等了。”王坦刚站起来,他的双手就握了过来。 王坦忙回应:“钱县长新年好!”一阵寒喧后,两人才坐定。   钱县长问了王坦一些个人的情况,并说久仰大名,他早就知道县里出了这么 一名名记,只是没机会结识,今天机会正好。王坦也随意地闲聊了一些情况,小 心地问起了昨天的事情,并说昨天带走的两人是自己的堂叔堂兄。钱县长并不回 避这个话题,主动说林业这一块刚好是自己分管,乡里已经汇报上来了,所以知 道一些情况。他说,林坑的事很复杂,去年拖了半年都没有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县里正组织力量争取能妥善处理,使双方都有一个满意的结局。昨天的事主要是 由乡政府和县公安局处理的,县政府并不干涉公安局执法,他只强调了一点,就 是昨天的事不要跟林坑的林改扯上关系,当作一般的纠纷处理。他听公安局说, 当时由于是涉及到群体性暴力事件才带人的,现在承包方还在闹要求赔偿损失, 公安局也没办法,只好先将带头闹事的带上来再说。他安慰王坦说,既然带来的 人是王记者的亲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尽力而为,他会向县公安局打招呼,请他们 尽量从轻处理。   钱县长讲得很爽快,似乎也合情合理,非但这样,还给他王坦很大的面子呢。 王坦心里吃了一惊,知道这个钱县长可真是个打太极拳的高手,一个反手就将问 题抛给了对方。他只好赶紧谢恩,感谢钱县长的特别关照。他说,昨天的事情其 实不能回避林坑的山林承包这件事,现在村民的情绪很激动,随时还有可能暴发 其它恶性事件。当务之急能否先将人放了,叫承包方也停止进入,等县里协调解 决了再按要求做。为了增强说服力,王坦还参照焱斌的说法,说村里承包出去的 是一片原始森林,按规定应该保护起来,不宜承包出去。他说,据专业人士介绍, 那座大山是个宝,里面的生物种群至少有一百种以上,野生动植物保护品种达四 五十种,特别是红豆杉将近一千五百亩,可能是我国南方最大的红豆杉林。   王坦刚说完,钱县长显然不是完全同意,他说:“王记者,你知道我们县是 省里著名的林区,生物多样性在每一片山林都不同程度存在,而且县里早就采取 了相应措施,特意开辟了二个大型的自然保护区。如果照你的说法,我们全县的 山林都要保护起来,那就不需要林改了。这显然是不实际的,也是违背林改的初 衷。请你相信,县政府会妥善处理好这些事的。林坑的山林承包出去是正确的, 大方向是正确的。这点我们不能否定,县政府也一直持这个观点。至于在承包的 具体做法,肯定出现了一些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如何补救,如何使村民受益, 也就是如何将好事办好,好事办实。你说,王记者,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县长,林业要改,但山林也需要保护啊。这些山林一经砍伐,损失的可 不止眼前的这一点经济利益!”王坦知道自己的辩解很无力,不禁有些激动。   钱县长也有些不高兴了,习惯性地站了起来,停了一会向着王坦说:“小王 啊,山林的事不用说了。昨天公安局带的人我会负责在近几天要回来,但你要做 好这两个人的思想工作,不要再出乱子了。怎么样,我们互相给给面子吧。”   王坦很奇怪,自己一下从王记者变成小王了,他听出了钱县长的不高兴,也 听出来了钱县长给的面子,但这样的面子好像是做交易似的,使他有些恶心。他 知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该告辞了。出门时,钱县长还是很客气的,脸上恢复了 平和的神色,他再次握住王坦的手说:“王记者,欢迎你多来监督我们,宣传我 们。回去后,代我向你的老总陈大友问好。”   “老总?”王坦一时没明白过来。   “对,你们的老总。陈大友是我当年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们还是死党呢。” 钱县长笑了笑。   七   在同学刘刚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即农历初六王坦就回报社上班了。   钱县长很讲信用,初七那天康叔和树皇就放了出来。一回到家,家里就打电 话给王坦,说康叔和三叔两家人千恩万谢的,康叔还抓了一头大阉鸡到王坦家, 以示感谢。王刚松了一口气,但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老虎岭山林的命运还是 在劫难逃。他心里一直很不安,本来一开始倒没有把山林的事想得那么严重,仅 考虑到村民利益受损,没有达到林农靠林致富的目的。自从听到焱斌的一席话后, 不禁为山林担忧起来,村民的利益受到损害仅仅是经济收入分配上的不公而已, 而一旦山林开始砍伐那么整个生态就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那么最终哭泣就不是几 个村民,是受到影响的子孙后代。他思来想去还是给钱副县长打了一个电话,一 来谢谢他给的面子,二来还想让他收回山林承包权将山林保护起来。初七那天的 上午,太阳从天空中露出笑脸,打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王坦觉得大家都过得很 幸福,自己的担忧实在没多大意义。他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拨通了钱副县长的 电话:“钱县长吗?我是小王,王坦。”“哦,王记者啊,你交待的事我已办好 了,已经知道了吧?”电话是传来钱县长洪亮的声音。“钱县长,谢谢您!谢谢 您!您太关心我了,是领导关心群众,我怎敢交待领导办事呢。”王坦倒觉得有 些不好意思,“钱县长,那现在林坑的事怎么办呢?”“王记者啊,县里一直都 很重视这件事的,一定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你放心,林改是国家的一件大 事,是惠及千万林农的好事,我们不会让林农吃亏,县里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你 相信我们,给我们一点时间,行吗?”“钱县长,老虎岭的山林比较特殊,涉及 到整个生态,能不能组织专家进行一次系统考察,如果能够给予保护,不是更好 吗?”“王记者,我是分管林业的,对全县的山林还是比较清楚的。是保护还是 开发,县里上下已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就反过来说,如果真对老虎岭进行保护, 那林坑的村民就得不到实惠,那些村民会答应吗?你也是在林坑长大的,应该清 楚村民的心理。我想,作为政府如果能给群众多做一点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王坦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回答,再次谢谢了一通便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王坦被派到省会附近的东江市采访。初七那天下午,东江市 的一个烟花作坊发生严重的爆炸事件,初步统计有十几个人死亡二十来个受伤, 附近有七八座居民房倒塌。正月期间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连中央和国务院都惊 动了。王坦受命在当天就迅速赶到了现场,现场一片混乱,举目望去简直惨不忍 睹。他觉得奇怪,一般烟花作坊爆炸都发生在年末,怎么会是在正月呢,按道理 正月应该没有再生产,而且烟花也基本销售出去了,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 不管合理不合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采访报道成了他的第一要务。由于国务 院的领导和国家有关部门在东江督查指导救灾工作,并且抢救过程比较复杂,王 坦一直呆在东江为报社发出了几篇有分量的稿件,直到正月十一才疲惫地回到报 社。   那天晚上,王坦意外地接到了钱副县长的电话。钱副县长兴奋地告诉他,林 坑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今天上午县林业部门和樟树乡政府在林坑村重新讨论 了承包方案,确定由承包方再增加二十万资金保持原来的承包方案不变,村两委 对承包款专项专用,不准以任何理由截留,承包款的使用由村民大会决定。下午, 村里召开了村民大会,一致同意现在的方案,村民们也很高兴现在的结果,称县 里为他们作了主,让林农得到了实惠。王坦没想到事情解决得那么快,但他没有 跟钱副县长一起兴奋起来,却感到十分难受,感到心头的肉被人割了一下,紧紧 地揪在了一起。他拨通了家中的电话,父亲将情况完整地说了一遍,果然钱副县 长的话丝毫不差,村民们都很高兴,康叔说坐一坐看守所还是值得的,话语中毫 不掩肆地流露出英雄般的自豪感,村民中也有感谢王坦的,说王坦为他们办了一 件大好事。王坦悻悻地放下电话,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王坦没有去报社,他在房间里想了半天,将整个事情想了个遍,将自 己的态度也理清楚了。于是他拨通了焱斌家的电话,刚好焱斌在家。焱斌告诉他, 从初五开始他天天都往老虎坑跑,收集了大量资料,加上以前的调查,老虎坑的 情况都在心里了。他向焱斌要了一些数据和基本资料,特别是一些专业术语也问 了个明白,他要焱斌在今天之前将老虎的资料整理一份发电子邮件给他。林坑村 还没有电脑,也没能上网,焱斌说他会去樟树同学家把资料发过去。王坦打完电 话后,就开始写稿。他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了新闻稿的标题:保护还是开发? ——一个林区山村的林改调查。他写得很快,上午就基本写完了,只等焱斌的资 料一到,将相关的内容补充进去。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焱斌的资料发过来了, 他马上进行补充完善,四点钟就完成了。他赶紧将稿件发到报社编辑部,请编辑 部尽快处理争取明天能见报。编辑部主任粗粗看了一遍稿,回答说应该没问题, 明天可见报。王坦是报社的生力军,年青一代中的中坚力量,报社领导和总编室 都很器重他,因此他的稿件基本能按意图编发。王坦松了口气,等待明天见报。   王坦好好地睡了一觉,正月十三那天准时上班。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当天的报 纸,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发现没有一个字是自己写的。他心里直打鼓,不知是怎 么回事,就径直打电话给值班领导,领导说终审时被老总刷下来了,害得他们临 时补稿,迟了二个小时才下班。他只好向领导表示深刻的歉意,装着若无其事的 样子放下了电话。一会儿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老总陈大友的,原来是叫他到老总 办公室一趟,他明白肯定是那篇稿子的事。果不其然,老总简单说了一些原因, 大体是现在林改还是敏感时期,我们的报道应该以正面宣传为主,这类报道不发 为好,会给基层的工作造成被动,而且据说林坑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也没必要为 他们火上浇油。老总还说,以后不要写这类稿件了,写写别的,像这次报道的东 江烟花爆炸事件就很好,我们的稿件比他们的及时而且更有冲击力,效果很好。 从老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老总还亲切地拍了拍王坦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他 的成绩领导已经记在心里了。   王坦坐在办公室越想越不甘心,终于在快下班的时候将稿件发给了他在另一 个城市当记者的同学,请同学以自己的名义发出来。当然,他将稿件改了一番, 题目也变成《林改不能毁林 发展更要保护 从林坑纠纷看生态保护》。他 知道,如今只有让报道出来,才有可能制止老虎坑被毁,所以他采取了这种方式, 而且以别人的名义发稿也许更加有利,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写的稿更容易使人相信 中立的立场。同学看了他发过去的稿,说这个报道有典型性又有普遍性,发出来 肯定效果很好,还开玩笑说明年要是得一个省里的新闻奖可就撞上大运了。王坦 说,但愿吧,祝你好运。   八   十四日一早王坦又出差到林坑所在的地级市采访一个经贸活动,这是年前就 定好的采访任务。近年来,各地都争相搞一些经贸洽谈会之类的招商活动,目的 就是想在招商引资方面取得一些突破。现在的招商早已越过了单纯的出台优惠政 策,而是纷纷使出了亲情招商、顾问团招商、产业链招商等招数,招商已成为白 热化的争夺战,内地的城市明显处于劣势,越来越难招到商。像这个市虽然一心 想借助正月期间的人气赚个开门红,但大家都清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出现。 被招商任务压得抬不起头的单位和下属县区只能将早已落户的项目在洽谈会上签 订合约做做样子而已。王坦参加完轰轰烈烈的开幕式,转了几圈发现都是一些本 地人居多,真正的外商、大项目却廖廖无几。他想了想干脆在市里住一个晚上, 明天回林坑过元霄节,为老虎坑拍一些照片,也许下一次回家就再也见不着那些 郁郁葱葱的山林了。当天晚上,王坦参加完洽谈会的一个项目签字仪式后,赶了 一篇稿子并将图片一起发回报社,就算基本完事。整个经贸活动持续三天,等王 坦过完元霄十六回到市里采访一下闭幕式就打道回府。在写稿的时候,当记者的 同学打电话告诉他,林坑的稿子明天见报,叫他等着看地震。他笑了笑,心里想 地震不地震还说不定呢,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怕你曝光,前几年朱镕基总理去视察 都有人敢瞒天过海,还怕你一张报纸。他吸取了教训,对报纸的能量也有了更清 醒的认识。   本来正月回乡下的车是方便的,大家都从家里往外走,回家的倒变得少了。 但元霄是过完年后的第一个大节,习惯上外出能赶回家的都要回家过节,因此车 上又变得拥挤不堪。市里有车直接回樟树,十五那天吃过早饭,王坦就挤上班车。 车上早已坐上了许多人,他看到最后一排还有一个位置,就侧着身子穿了过去坐 下来,他怕随身携带的相机被碰坏,就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十一点左右,班车 在樟树停了下来,王坦下车后找了一辆摩的,坐上就走。摩托骑得飞快,王坦又 没有头盔,感觉风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他忙叫司机不要骑太快。走在林坑的路上, 不时有一辆辆班车飞驰而过,车上好像坐的是武警战士,他觉得很纳闷:难道是 什么训练?他正想问,摩的司机问是不是回林坑过节?他说是。司机说,林坑火 烧山啦,听说很吓人的,车上的都是去救火的。他的心紧张起来,忙问:“哪里 烧起来了?怎么回事?”司机说,他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七八点的时候一个疯子 在老虎岭放的火,这些天刚好是晴天又吹北风,所以火一下就烧起来了,火势大, 林子密,救也救不了,只能叫外面的人来救火。王坦连忙掏出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结果打了半天没人接电话。他打完电话,催促司机骑快点,油门加大些。摩的在 小小的水泥道上又飞快地跑了起来。   临近林坑五公里的岭背头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在林坑方向也能看见一 股一股的浓烟从山顶上冒出来。这里的山势高,连绵起伏,王坦想要不是大山挡 住了视线,估计在樟树的时候就能看见冒烟。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火海,火 在毕毕剥剥地响着,高高的火焰随着北风向翠绿的树林扑去,一下子一大片山林 被吞噬在大火中。摩的随着弯弯曲曲的山势向前冲刺,烟管里发出的声音大而刺 耳,王坦觉得车太慢了,慢得要将他的尿都憋出来。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听到了 清脆的“嘭”、“嘭”声,他知道是树被烧断的声音,更近一些是“毕毕剥剥” 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各种各样吵杂的声音——人们的惊叫声、汽车的鸣笛声、 报险的铜锣声……。阵阵不详的声音中,终于看见了烈焰般的老虎岭。从山脚下 开始一直到半山腰,大火像一个巫婆,张开血盆大口,高高撩起的火焰随着风势 一浪一浪地向前掀起,偶尔遇着一些助燃物又将火焰更高地升腾。越往前走,温 度也越高,而且有一丝灼热的感觉。摩的将王坦送到了家门口,王坦跑进了家里, 却发现家里没有一个人,就把包包往房间一放立刻溜了出去。   桥边的山脚下站满了人,县里和乡里的领导正指挥人们救火,一车一车的武 警战士、前来支援的干部群众一下车就被派上山了,村里的群众除了老幼早已扑 上了山。火越烧越旺,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向。根据大家打火的经验,这火是打不 灭的,只有在火势前方劈出一条隔离带,让火的一定范围内燃烧殆尽自动熄灭。 王坦走到人群中,林攀高和村里人认出了他,也没问他为什么又回来,打了打招 呼都一脸的严峻。林攀高垂头丧气地对王坦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坦问:“现在情况怎样?”“你看,能怎样?该烧的都烧了,除非有菩萨保佑, 不然烧个干净。现在又出人命了,你说烦不烦!”“什么?出人命了?”王坦吃 惊地问。林攀高说:“纵火的疯子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送到医院急救。更严重 的是听说今天一早就有一个本村的大学生进山了,现在火一着人还怎么出来!现 在村里的人都在山上一边救火一边找人,武警战士去劈隔离带。你说,这样的火 势,人进去了还能出来吗!”王坦的心提了起来,他已猜到是谁,他感到一阵绝 望,一股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想起前几天在东江看到的爆炸现场,虽然景象 悲烈,但毕竟跟死伤者没有多大关系,而眼前这个凶多吉少的人却是自己多么贴 近的一个人啊。王坦顿时呆立在那儿,浑身都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喊道:“找到了!找到了!”王坦 回过神来,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只见刚燃烧过的火山上下来踉踉跄跄的一群人, 前面几个人抬着一个人正往山下赶,后面还跟了一大批人。大伙快速迎上去,王 坦跑步向前迎着。现场指挥的领导大声喊着:“救护车,快点准备好!开前面一 点来!”山下已经有人准备了担架,大伙将人抬到担架上,有人边抬边问:“怎 样了?”“看来很危险,已经不醒人事。”“快点,快点!旁边的人闪开!”有 人指挥着。王坦边跑边看见躺在担架上的焱斌衣衫破碎,浑身伤痕累累,整个人 像一具死尸一动不动,头无力歪向右边。很快到了救护车边,大伙又手忙脚乱地 把焱斌抬上去,救护车飞快地开走了。王坦看着消失在前方的救护车,回过头来 听到旁边呼天抢地的哭声。原来是焱斌的父母亲,两个人已瘫软在地上,披头散 发,灰头土脸地撞着地面,悲恸地哭着,呻吟着。村民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劝 着,还有人抱着他们,陪着他们落泪。王坦站在人群中,山上的火苗通亮地烤着 整个村庄,山脚下的人群都显得无助和凄凉。“好在焱斌懂得躲在水坑里,不然 都烤成灰了。”有人说。“幸好还有气。”“可怜的孩子!该受多大的苦!” “该死的疯子!早就该死的!”……人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讲着,全然忘记了山上 越来越大的火灾。王坦一句话没说,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山上山下的人们欢呼起来:“下雨啦, 下雨啦!”人们沐浴在元霄节的大雨中,全身渐渐湿透了,扑火的人们不约而同 地扔掉了工具,高兴地走下山来。雨越下越大,火势一下就压住了,人们兴奋地 站立在大雨中,看着山上火苗一点一点地变小、变弱。新年的第一场雨竟是以这 样的方式来到,老天爷难得以善良的面目出现,为大伙做了一件大好事。   山上的火灭了,雨还不知疲倦地一直下着,烧过的山头露出一片焦黑的残骸, 像焱斌静静的面庞。王坦站在雨中,心如死灰,衣服上的水滴串成水珠“地地嗒 嗒”地掉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