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消散   文/陆明海   雨叫我和他一起逃课。在我们青葱的中学时代。在肮脏窄小的街道上,我们 像小狗一样漫无边际地瞎逛。烈日下的土地,似在冒着白烟。一条弯弯的山路从 学校后山延伸上去。他和另外的一个男孩子在路口那里打架。我和锋站在旁边准 备帮忙。可还没等到我俩出手,他已经把对手摔了个狗吃屎。夕阳西下的时候, 他买了一包烟,我们一起在山顶上抽完了才回家去。   雨,我,还有锋,我们三个是年少时的死党。   初中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雨辍学了。原因是在校园里连续打了几次架。最 为严重的是把另外班级的一个同学吓得都不敢来上课。被学校开除那天,雨一副 无所谓的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大摇大摆的哼着歌儿。辍学的第三天,他就跟 他的一个远房表哥去了南方打工。临走前也没有来向我和锋道别,想是走得匆忙 与决绝。我想象他的勇敢与阴影。那种对无奈和痛快都毫不犹豫纵身一跃的勇气。   几年之后,我没有上成大学。别无选择地也来到了南方,开始了我的打工生 涯。而锋,则去了哈尔滨念理工大学。   我曾经向雨的父母打探雨的下落。但他父母说只知道他在广东。说他这几年 都没有确切的地址,只是常会寄一点钱回家。即使是这样,我对他也没有太多的 担心。内心里,我还是相信他的能力,还是像年少时一样崇拜他的魅力。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广东的东莞打工。这是座有着世界工厂之称的闻名 之城。我进了制衣厂,酒店,玩具厂。做仓管,服务员,跟单。打工的前两年, 我就做这些。和我一起来的两个伙伴,一个去了深圳跑业务。另一个四处奔走, 厦门,上海,浙江等地都有去过,待的时间也不长,似乎他喜欢辗转逃离的感觉。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异乡踽踽独行。   我在南方的第三年才和雨联系上。是一个高我们一年级的学姐,她有他的QQ 号码。记得是在一家网吧里和海联上线的。那一刻,并没有重逢那一瞬间的疯狂, 相反内心很平静,仿佛这一刻只是迟早的事。我问他,这些年过的如何。他说, 一言难尽。又说在网络上谈话非常不方便。约个时间,畅谈四年来我们的变化。   他的语气包含着自信,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   天知道,我和他都在东莞。我在常平镇。他在南城。来往只需要10来块钱的 车费。在东莞这样一个外来工如此密集,生活节奏如此快捷的工业化城市,如果 没有一条联系的线索,恐怕住在同一个小镇上也没有机会谋面。   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忆起年少时的雨——那是个高大结实的男孩 儿,粗鲁,还喜欢惹事生非。和同学打架时,两分钟不到就可以把对方摔倒在地。 但他很喜欢保护我和锋,因为锋是班长,而我是他的邻居。然后,我在心里告诉 自己,相隔多年,当时的小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都已经走上社会做事,想必也都 历经生活的艰辛与人世的冷暖,一切都应该清醒和理智。   然而,当我终于在夏日的某一个周末,在一间临街的小酒馆里见到他的时候, 我的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一个穿着牛仔裤和条纹短袖衬衫的高大健壮男 子,突然地从包厢里推门走出来,大叫着我的名字:   “小陆。(他从小就这样叫我)”   他伸出手来拉我进包厢里去。左手臂上纹的一只蝎子露了出来。他身上散发 出清爽的香水味道。剃得很短的头发散发着清香,而且非常湿润,前面的一小撮 头发还染成了冰蓝色。高大,健康,英俊,但是感觉有点肤浅。他没有看我的表 情,只顾忙着向我问这问那。   进入包厢的一刹那,我愣了愣。因为里边坐着两个穿着吊带连衣裙的女孩子。 都很漂亮,但如果再看下去,感觉也只是平凡的艳俗。两个女孩子站起来,对着 我和他微笑。我们坐下之后,她们才坐下,像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一样彬彬有礼。 我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女孩子,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我并不是保守派,但我认 为这样的童年好友久别重逢,应该只是我和他。因为,有很多的话语,只有我和 他相互可以听懂。突然间我感觉到,年少时的那个伙伴,那个叫雨的大男孩子, 就在这个包厢里消散不见了。   也许他也看出了什么。他向那两个女孩子使了一个眼色,她们就摇摇摆摆地 走出去了,一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再回来。   那一晚,我和他喝了很多的酒。像是要把不见面的这几年给补喝过来。最后 我和他都醉了,说话也放肆起来。他问我,锋书念得如何。我说,快大学毕业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说他现在已经不做公关了,但还是在酒店公关这一块混。还 说什么沿海这边的这种行业非常发达。钱是怎样怎样的好赚。   “繁华昌盛,其实就是繁华娼盛的意思。”他说。“这里的人都是笑贫不笑 娼的。”   尽管我已以有心里准备,但还是不能认同他的夸夸其谈。我问他为什么不和 家里人保持联系。他说,怕会连累家里的父母。   我理解他,所以原谅了他。同时我也知道,残酷的现实社会就是滚滚红尘大 浪滔天。大多数人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所以很多人都随着风浪摇摇 晃晃,也都有着各自的宿命。   我仔细地看他,他脖子上的青筋鼓胀着,像一条条蚯蚓。光洁的面颊上,烟 酒与纵欲无度的神情,似乎不加以修饰就会显现出过早苍老的痕迹。这就是社会 的打磨。我看着他,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生存的残忍,看见了存活的不易,看见了 与城市相关的很多内容。   我也不是只见过雨这样的一类人。我认识的为数不少的打工朋友,有的去卖 淫,有的去抢劫,有的去贩毒——不是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大的诱惑,有时他们 的理由只是世界的不公平,或者身不由己。这么多年了,我还在工厂里上班下班。 我不知道明天我将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平淡的生活中也会遇到很 多很多的诱惑,而我有时候也很彷徨。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而异乡,要如何 才能待得下去。有时干脆懒得去想。如果太累的时候,就会安慰自己——还要怎 么样呢?如此平静的生活,应该要感恩才对。可我有时候也想铤而走险。但一直 到现在,我都只是想想而已。   于是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而雨——我童年时代最要好的伙伴,他去了广州,佛山,珠海等珠三角城市。 我们会在网络上联系,所以会知道他的一些踪迹与事情。也就近两年来吧,他说 他买了车,有了一些钱,但爱赌,又输得厉害。又问我身边有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可以介绍到他那里去做小姐,并说可以给我丰厚的好处费。我一边说没有,一边 想象他或他身后的团伙往酒店宾馆里送小姐时的场面,跟贩卖奴隶是一样的罪恶, 壮观。   夜晚10点半,我从工厂下班回来,一个表哥打电话给我。说要借4000块钱。 我问借钱干什么用,我一个工厂上班族,一下子去哪里给你凑这么多钱。开始时 表哥还吱吱唔唔,最后他如实说了——被一个朋友骗去搞传销,要交一些钱买产 品才能恢复自由身。本来想跟家里要钱,但明白家里根本拿不出任何的钱,再说, 父母都已经很老了,不能再受到任何的打击。弟,我知道你能帮我这个忙,我知 道你认识些能干的人,凑4000块钱不是问题。你也知道,我只是被朋友陷害。我 并不是那种轻信一夜暴富的神话的傻瓜。老弟,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了。拜托了。 拜托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在发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 表哥,从小就是个被长辈们夸赞懂事与乖巧的孩子。怎么一到南方就变了呢?社 会真是一个大染缸吗?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无言的痛。   我打电话给雨,说要借钱帮一个表哥。很不巧的是,电话无法接通。没办法, 只有到网上蹲着等他。   一直到隔天的晚上,才在网上等到了他。他说他现在在深圳,过几天要去香 港,可能要在那边玩几个月。还说手机号都换了,让我顺便记下他的新手机号。 他总是一副人生得意的腔调。在知道我需要借4000块钱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并保证明天就会汇进我的银行帐号。我问他,你怎么不问我借钱干什么用?   我相信你肯定有急用,再说这和我也没有关系。他笑着说。   钱真是个好东西。很快,表哥就离开了传销的狼窝,并老老实实地进了一家 五金厂,做他以前做过的技术岗位。3个月之后,居然也把4000块钱送到了我手 上。虽然后来我知道他是跟他的同事们借了一些,但我还是开心他会有这样的改 变与自知。   我抽出时间拿着钱去找雨。   可是雨却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又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他的消息。 即使在网络上等也等不到他上线。我已经找了他很多时日,还是一点踪迹一点迅 息也没有。我知道他不会在乎借给我的那笔钱,可是,我是那么地渴望,那么地 想要见到他。他到底隐匿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是否有过孤独与害怕。有没有人告 诉过他,爱他,喜欢他。有没有人真正地拥抱他,抚摸他。有没有人和他闲聊, 谈心。我突然觉得,他是个多么缺少爱的人。虽然从外表看,一切正好相反。   他真的不见了。像一团升向苍穹的云,渐渐消散在城市上并不透蓝的天空。   我向很多人打听他的消息。所有的同学,一起外出打工的同乡,都有打听过, 就是没有人有他的一点蛛丝马迹。至此,我常常在网上挂着,等待着他的到来。   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关于他的音迅。像他这种行走在社会边缘的 人,会遭遇不测吗?我不敢想象。我希望有一天他会突然归来,给我一个惊喜。   一直到2006年底,我回家过年,才从父亲口中知道海的事:雨因为诱导少女 卖淫,以及贩毒,被判监禁终生。   这样的结局我其实也该早就料到。为什么当初我不引导他一下呢?他是我一 起长大的伙伴啊。如果我说了,他会听吗……我立在家门口,回忆我们少年时, 在村子旁的小河边,我,锋,还有他,我们光着身子,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水里 的样子。   英俊无邪的少年啊。你哪里去了呢。   我看着天空,白天慢慢地切换至夜晚。傍晚时分,村庄的烟囱陆续地冒着白 烟,那些炊烟没升多高,就被风吹散了开去,最后消失在一片空旷里。那些从小 一起手牵着手的伙伴,曾经发誓要一生相持的哥们儿,如今,也消散在天际。   我决定过完年回东莞之后,想找个时间去看看雨。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