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失落 彭栋 一    刘迎质朴纯真的笑脸在何处心中淡漠了六年之久后,今天重又清晰地回旋在何   处心头。那已是发黄的如烟往事了,记忆中的这张脸隐现在一大丛阳光下面,仲夏   捉摸不定的风轻柔地从山腰的树林中荡出,缭绕在深陷于山谷的齐镇中学周围。刘   迎老师大约就从这谷底中拾级而上,抬头望一眼烬白的天空,显出一副娇弱而无奈   的神情。    何处是在黄昏时得知刘迎去世的消息的。这是他六年后首次重返齐镇。在他工   作的那个城市里,密布着招牌、橱窗和女人的卫生巾广告,城市的出口是庞大的车   站。何处在穿着制服指挥、引导这些攒动的人流时,经常念及度过自己少年时代的   旧地。在那悠远岁月的天空中,一块灰色的云絮始终怅然若失地轻轻游移。    姨的孙女小锐借着残阳昏黄的光线擦一辆没有了前挡泥板的自行车。在他将刘   迎的死讯告诉了何处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女孩便低声地抽泣起来。院中的几棵杜梨   在她的抽泣声中肃穆而立,天边那颗苟延残喘的太阳在经过迫不得已的选择后也终   于无声地隐入山脊。刘迎,二十八岁,齐镇中学女教师,一九九三年因抢救陷入洪   水的学生壮烈牺牲。    这之后铁路工人何处看到了六年前的那些校舍,在夏季金色的夕阳下反射着温   暖的光泽。一种无法言清的伤感和羞怯经由这光泽的抚摸,变得格外明晰而热烈起   来。何处反复地在衣袋里搜寻着香烟,在他迫不及待地将香烟点燃时,两注炽热的   泪水差点就要夺眶而出,然而何处终于仰了仰头,拼尽全力将这泪水逼入眼底。一   声深深的叹息此时却脱口而出,滑入初冬寂寥的天空,最终取代了树顶忧戚的鸟声。    院中斑驳的树影,院中残余的光线,以及院中与六年前毫无二致的古旧陈设,   都使那些消逝的时光碎片显得弥足珍贵。它们大约就蜇伏在天边某一个静谧的角落   等待一阵类似于往年的风轻轻拂过。何处知道这云雾一样的东西总会在某一时刻里   随风飘摇而下,最终驻留在自己心头。于是他在晚饭后走出院门,顶着一头月色悄   悄迈向位于村南的镇中学。崎岖不平的山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失去了往日的平衡   感,在某个拐弯处他被一颗石子碾倒,恍惚得竟趴在地上很久都站不起来。    而六年前那些腥甜的往事立刻象一簇鲜亮的花影一样迅速掠过心头。       二    那一年的夏季因干旱而闻名,黄尘在空中肆虐地旋舞时,镇上的人象石俑似地   注视着田里焦渴的庄稼。西红柿、豆荚秧都如同失了精气的男人一样,软耷耷地垂   落着,似乎只需再暴晒一天,它们就会难堪地死去。这一年何处十五岁。十五岁的   何处已早早显示出其孤僻而敏感的个性。    水库里的水位也在逐日下降,人们为了挽救已近成熟的作物,不断地用抽水机   取池中的水。水里原先养了鱼,有草、鲤、鲢、鲫各类,虽然数量不多,而且尚未   入季,但这里还是呈现出一片欢腾的气象。鱼们蜂拥而动,蛙则在浅水中鼓腮而鸣。   黄昏或黎明的时候,那里总有不知疲倦的农民装束成渔人模样把这些气数已近的动   物捕捞上岸。    六年前的刘迎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刘迎老师显然要比站在她身边的何处高出   许多。“把篓子拿上来。”在某一个日落西山的黄昏何处清晰地听到那来自池水中   央的召唤。其时他尚未出嫁的女班主任穿一身黑亮的塑胶渔服俯身捞起一条尺把长   的草鱼。那鱼在她胸前疯狂的扑腾,将点点鳞光反射到水面。在岸边提着渔篓的何   处注意到老师白皙的面庞因意外地惊喜而涨得绯红。鱼奋力挣脱的动作又逼现出她   胸前生动的轮廊。何处由此自然地联想到村中一些妇女们随便扯开衣襟给小孩喂奶   的样子。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在身体里浸溢开来,几乎使他忘却了水中的呼喊。    “鱼篓呀,快把鱼篓拿下来,你呆啥?”老师在水中焦急地喊,同时又不住地   拢着鱼的身体。那东西过于滑腻,光凭两只手似乎根本不能制服它。何处手足无措   地奔入池中的时候,那鱼终于挣脱了老师的怀抱,惊慌地掉入更深的水域,将大朵   大朵的水花溅在潮润的岸边。“你怎么搞的,一点用都没有。”擦掉额头上的水珠   后,刘迎老师用平常少有的语气责怪着他。那时候夏日黄昏的颜色更趋浓烈,那枚   疲惫的太阳在恋恋不舍地沉下去之后又在天边弄出一大片绚丽的晚霞。水库另一边   有人捕到了一条在鲤,欢声雷动。这使得呆立在水中的何处更加难堪起来。他低头   站着,为自己一时的疏忽与木讷深感不安。    水面上那时陆续盘旋来几只飞鸟,这些轻灵的动物聚集在潮润的岸边拣食干死   在泥沼中的小鱼。何处埋头自责时看到了它们。在许多年以后,他仍记着它们专注   啄食的样子。那种无知和朴昧令他神往。而在此后,也就是那群飞鸟被人走动弄出   的水声惊跑的时候,令他一生都感到无比荣耀和温暖的场面出现了,刘迎老师走了过   来,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别难过,我们捕的鱼够多的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并   用凉津津的手理理他的头发。十五岁的何处在得到这声安慰后,一下子就把黑发浓   密的脑袋贴在老师胸前。    十五岁的少年何处在老师怀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似乎一直都在期待这场面   的出现。不知从何时起,何处发现自己对刘迎老师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感,他   总是渴望接近她、窥视她、了解她个人生活的全部。初春的某一天,她看到姨的女   儿,比自己大三岁的表姐捏着一只弯颈的塑料瓶从弥漫着水气的卧室里走出来。表   姐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是那种只有洗浴后才会出现的红润光泽。“你拿的那是什   么?”何处记得他当时是这样问表姐的,语气里带着天真和好奇。    然而表姐却用那塑料瓶用力地敲了他一下,羞怯的神情中分明含着责怪。何处   模糊地体会到东西大致的含义,然而它确切的用途他却始终想不明白。此后的另一   些日子里,他又发现表姐屋中隔三岔五地会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带子。那带子都有   不太干净,隐隐地粘着些血迹。“是谁受伤了吗?”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地去问姨母   。然而姨母却把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来,喊着表姐的乳名对他指指点点,之后   她们便躲在屋里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关于这神秘问题的确又象一团雾水似的笼罩住了何处,他在将头依偎在   老师丰满胸前的同时,更加急迫地想知道那瓶子和带子的具体来由,然而他又唯恐   这种询问会破坏此刻他和老师之间的这种温馨气氛,使他今后获知的渠道再次化做   畏途,于是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斜着老师的身体,体会着那来自成熟女性身体的奥   妙无穷地波动。    “天不早了,我们回吧。”终于,刘迎老师推开了他,麻利地收拾起纱网,从   这混黄的水中踱了出来。    岸边的几株曲柳其时羞涩地垂下柔嫩的枝条,堤坝上一只懵懂的蛙跃了上来。   晚霞如醉如痴,何处在帮着老师卸下渔服的时候,忍不住就回头望了那蛙一眼,而   这愚昧的东西立刻就朝他“呱呱”了两声。“多么好笑。”何处心里想,同时他又   看到褪去渔装的刘迎老师正俯身伸展自己弄皱的衣服。晚霞将一层柔和色彩涂抹在   她身上,渲染出她原本就秀美无缺的身段。堤上那只蛙在刘迎老师两米开外的地方   一动不动,用一种痴迷的神态观察着老师的举止。何处慌忙回身用脚尖将它轻轻地   跳入水中。当那响亮的声音在池塘响起时,何处确信自己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三    捕上来的鱼没卖出好价钱,都说物以稀为贵,东西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镇上   的很多户人家都进城卖鱼,彼此间把价格争斗得很低,鲤里仅卖三块五,白鲢还不   到两块,但即使如此,刘迎老师还是把那台油印机弄到了手。九月的头一天,她欣   喜地向同学们宣布:“我们今后再也不用抄试题了。”    那台油印机就放在老师的宿舍里,与碎花的窗帘、粉红的毛巾、浅蓝格子的床   单共处一室,屋中终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皂香味,混合着从地上蒸腾起来的些许   潮气。在那或明或暗的角落,积留着刘迎老师日常起居中丝丝缕缕的生活细节。这   是一个神秘的场所,它象清晨聚在草尖的露水一样永远使何处产生一种焦渴的求知   欲,那里面究竟包含了一些怎样的内容呢?    秋风带来了雨的讯息,浓云遮蔽的天空显得异常低矮,这是九月里一个宁静的   午后,何处确切地记着其时那风拂过校舍屋顶的样子。在这卷起的尘沙、纸屑后面   他约略地看到那些远远近近的树枝把干涩的手指伸向天空,用虔诚的语气呼唤着雨   水的来临。因为是星期天,校园空寂寂的,而刘迎老师却象往常那样没有回她远在   城里的家。她戴着袖套,手握胶辊一下一下印着刚刚刻写好的测验试题。当她从虚   掩着的房门中看到何处绕过照壁从花池中走过来时,她像夏天在河边那样不假思索   地喊道:“快点过来,小心风迷了眼。”    屋中光线很暗,唯一一扇毛玻璃窗因风的缘故紧闭着。房间里的陈设是那种熟   悉的格局,简朴、整洁,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有一丝的凌乱。刘迎老师站在床   头一角,微微喘着一页一页印着试题,“快把这副套袖戴上,帮我抽一下卷子。”   她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的活儿,鼻尖上溢出一小圈汗珠。当何处看到那一楼黑亮的   发丝在无人照护的情况下从老师额前垂下时,他立刻把思绪收回,帮着老师干起来。    这之后屋外的风呼啸而过,有急促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倏忽间天地连成一线   ,房檐上有了汇集的水流,潺潺地倾泻到地面。何处和老师同时停止了手中的工作,   把视线投向窗外,随即他们发现屋顶纸糊的顶棚上几滴寸水轻盈坠落。在雨水漏下   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被水洇湿了的缺口。    “我们先糊一下顶棚吧。”刘迎老师说。然后她搬来桌子,找出一页厚厚的挂   历纸和浆糊,轻捷地站了上去。但她的手却够不着顶棚,始终差那么一点点。“何   处,快上来。”她头也不回地喊,“你托一下我。”    那时的刘迎老师把一只脚蹬在了窗台,身体象一只欲飞的鸟一样伸展开。初秋   的天气是有几分燥热的,刘迎老师穿着一如夏季时的单薄衣服。当何处走在桌前准   备攀上去时,他看到老师身体凸凹有致的那些地方在窗口灰白的光线中隐隐显露,   这是一些被大人们讳莫如深视为邪念的内容。何处感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身   体里的血液经由一种莫名力量的催发,鼓胀在脸部、腹部等多个地方。然而他无法   回绝面前这具身体对他施发出的那种诱惑,他渴望再次接触到那一丝柔软、那一丝   温热,就象在夏天的河边那样带给他无穷无尽的遐思和想象。    他把老师托了上去,从那并拢的腿上闻到一股幽甜的香气。房间里似乎在发生   着什么变化。空气显得滑腻腻的,局部的某些陈设也在悄悄改换着颜色。何处从中   看到一丝审视的光芒。这些呆滞的器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打量着他   因激奋而冒出的满头大汗,听着他狂乱不止的心跳。他于是顿生一种负罪感,他明   白自己此刻正怀揣一种不够磊落的企图。    那条与表姐卧房里一模一样的白色带子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它挂在一个非常隐   蔽的角落,显示出其主人的良苦用意。何处在看到那布带时一下就疑窦顿开,他不   知怎么就突然清楚了那东西的确切用途。谜底的初步揭开使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托举刘迎老师的手臂也就不由得松懈了下来,以至于老师在自己上边频频地喊:“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窗外停在屋檐上的一只黄鹂抖擞挂在头上最后的一粒雨滴。在这黄鹂的上面,   大片大片的积云朝南边移动。云走后天空恢复了原貌,以一种仿佛一触即碎的澄明   的蓝色映照在万物头顶。“老师,那带子是做什么用的?”当那只黄鹂盘旋在窗前   最终融入天空留下一星缥缈的影子时,何处忍不住向刘迎老师问道。他明知自己   不会得到如愿的回答。    然而老师并没有象表姐表现出一副惊诧的神情,她虽然也怔了一下,但却很快   恢复了平静。“这是我们女人用的东西,你明年上生理课时就会知道的。”她走过   来依旧摸了一下他的头,语气十分和蔼。十五岁的少年何处在得到这声回答后立刻   便安静了下来。       四    那一日午后的大街上飘移着无数年轻女人的身体,她们手挽手,纷纷敞着壮硕   的胸脯迎风高蹈。在那一张张秀丽的面庞中间, 何处努力地探寻着他所熟悉的那   张脸,然而刘迎老师的影像却始终不曾出现。之后村口那座颜色灰黑的戏台在光滑   的大街上浮了上来,白杨树投下忧伤的影子,形成一片浓荫。刘迎老师不知何时   突然就跟他站在了一起,听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把一只温热纤柔的手臂搭在了   他的肩上。戏台上此时又蓦地闪出四五个穿着红绸裤的姑娘,腰间一律系着那条状   若弹弓皮条似的带子。当何处想要搞清楚这其中的缘故时,他发现身边的这个人已   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何处于是奔出人群、奔出树荫,在反射着   清白光泽的大街上高声呼喊。然而他的喊声无人接应,最终只有一连串的回音传过   来。    窗前几片枯黄的白杨树叶哀伤地从枝头飘落,在这空虚的枝杈中间,一束阳光   不偏不倚地射进来落在何处腹前。醒了,是醒了,躺在床上的何处已能感觉到那地   方缓缓升起的暖意,而梦里的景象却犹如一坨石块,沉沉地压在心头。少年何处凝   视窗外,在苍茫的天空中看到一缕白云被风撕裂时欲哭无声。那种疼痛迅速就从天   而降到达他身体,直指内心。    这是七月的一个下午后,日子不容迟疑地过去了一大堆。自弄清楚那条带子的   确切用途后,何处已能从自己突变的身体中体察到一丝青春的含义。在此期间他偷   翻了表姐屋中的几本杂志,查阅了词典,从这新鲜的文字中他得到了明确的启迪。   关于女人,关于女人身体中的一些知识,他深知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认识的领域,而   刘迎老师,这个曾令他产生无数幻想,始终牵引和寄托他感情的人,在秋天到来之   后也如同一段痕迹不清的梦一样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那个从城里来的男人叫许其,他有着一张出众的白净瘦削的脸。九月末的一天   他挂着一脸笑容出现,其时刘迎老师正在上课,讲《故乡》中少年闰土举着一把飞   叉刺猹一节,而那个男人就在外面叫刘迎老师的名字了。刘迎老师于是慌张地扔下   了课本小跑了出去。透过窗口,何处看到那个身材高大、衣着整洁的男人站在教   室外面彬彬有礼地朝她微笑着。    房前盛开着几丛秋菊花,秋菊花的姿影看上去很柔嫩,仿佛经不起任何一点风   雨。刘迎老师就和这个后来获知叫许其的男人蹲在了秋菊花旁。他们彼此有些局促   地说着话,神情都不大自然。何处想当然地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那层关系。而关于   这种局促后面真正意义上的热烈。何处在看到刘迎老师脸上荡漾着的那种红润的笑   意时也便迅速地意识到了,他清楚他们在此之后还将进行更多次的会面,会面过程   中还将涉及更为深广的内容,肌肤相亲之类正如书中所介绍的那样。    不堪设想的结局重新漫上心头,在多日以后的这个下午它们仍象一簇棘刺一样   袭伤了少年何处。何处呆坐床前,他不知该怎样消解郁积心头的愁绪,绵绵无尽的   遮了灰幕似的忧伤岁月,何时才是个头呢?那个叫许其的男人今天上午又来了。何   处在姨家的自留地里看到了他。他穿着比上次更为整洁的衣服,手里拎着大大小小   好几个包。当他信心十足地从何处身边走过时,何处深知自己今天一天都会不得安   宁。    无尽的忧愁破坏了这个熙暖冬日的好天气,那明亮的光线在何处看来显然具有   一种嘲弄的意味。沉闷之感是空前的。何处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外,在感觉连牲畜   们都忧郁了的村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大圈子,这个下午于是过去了。晚饭之后,   姨一家人都四散出去串门,当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何处一个人时,何处再也受不了   这苦涩的折磨,他关好窗子,锁好院门,径自走入无边的黑夜。    那一夜的所有活动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多年以后,当何处再次站立   于镇中学南围高高的土丘上时,他想不出自己当年确切的心境和意图。他就象一个   醉酒的人赶路,不经意地受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来到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处所   。那时他也是站在这个地方,也是以这种姿势俯视校园,然而那一夜也曾看到了一   窗灯火。这窗灯火在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了。    十四岁的少年何处在六年前的夜晚很轻易地就躲过了门卫的监视,绕过那块写   着校训的照壁,绕过那坛经刘迎老师辛勤侍弄过的矢车菊,来到校园中唯一一扇映   现着灯光的窗前。碎花的窗帘很严实地遮着,几乎窥不见屋里的哪怕一丁点角落。   而人说话的声音却从这窗帘后面传过来,琐细得如同细雨掠过树梢。那时的何处是   以一种极度忧伤的姿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的,急于获知的欲望使他忘却了应有的惊   恐。当他听到刘迎老师和许其不知为何在屋中咯咯笑起来时,他简直就分辨不清自   己置身何地,眩晕的感觉正如在地上蹲久了的人蓦地一下站起来。    屋中的声音随后变得越来越细弱,不知不觉土塄上的村庄愈发幽暗了。在夜风   中始终保持静默的何处那一瞬突然抬起头来,发现原先明亮的几扇窗子顷刻间消失   得无影无踪。这时候屋里传出一种声音,象一团软状的物体滞塞了某人的口腔,   发出一种类似于卧床病人呻唤的声音。何处起初还不能确认这声音的来源,但当那   盏白炽灯泡“啪”地一下被人拉灭时,他立刻就明白了屋中所发生的事,他在得到   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肯定的判断后立即向校门口跑去,黑暗中他几次踏倒了那些茂盛   的菊花。当他跑出校门离那扇窗子越来越远时,他不在不住地提醒自己要快点、   快点、再快点。    如果你在夜间赶路,你将看到这样一个仓惶的男孩。他象匹受伤的幼豹一样   落寞地奔跑于山村的街道。你将会从他脸上发现泪水,那泪水晶莹剔透,是春天早   场雨挂在嫩草尖上的那种。如果你还想听到这雨珠坠落时的声音,那么你只需要稍   微停留一下,于暗夜中侧过耳朵,你听到这男孩的确哭了,他断断续续的抽泣被喘   息掩盖,隐含着巨大的悲伤与失望。你将确知这样的夜晚是因谁而存在,它的隐秘   与不可探知正应合了十四岁少年成长的心境。          五       初冬季节的夜空垂下惨淡的幕布,在那千疮百孔的灯光后面,是冷峻的山的   影子。几只蝙蝠幽灵似地飞过,它们千篇一律的姿势使二十一岁的何处顿生岁月苍   茫之感。望着气象全新的校园,何处很自然地联想地了数月前发生在这里的悲壮的   一幕以及洪水过后它满目疮痍的景象。关于消失在这个山谷中的人,何处知道她美   好的名声已象草种一样随风传播,深深地植根于人们内心。然而刘迎老师终归是不   在这个世上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再见到她、听到她。她的存在恰如一段醒来后   再也无法续接的梦,那本应具备的意味深长的结局在视觉逐渐明朗的同时突然也就   消逝了。    夏天时这里赶上了百年不遇的雨涝天气,昔日平缓的柳清河在流经齐镇时粗到   了一个谁也无法想象的地步。那座为截流而建的大堤在黄昏的大水中形同虚设,人   们慌不择路地逃到鼓槌坡最高处时,地势低凹的校园中几个没来得及撤离的女孩趴   在摇摇欲坠的屋顶惊恐地尖叫。一个看上去非常纤弱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些女   孩身旁。她把她们一个个转移到预先与岸边的房屋套牢的木筏上时,更为迅猛的浪   头罪恶地袭来。她单薄的身躯连同那塌陷的校舍一同殁没于苍茫的大水中。    现在,洪水攫走了生命的喧响之音再度回旋在何处耳边。在暗寂的夜色中,他   依稀看到六年前自己最后一次目睹刘迎老师容颜的情景。这一年他离开齐镇,前往   父母所在的城市去上学。当嫩夏的阳光纺织出水彩颜料般的缤纷色彩时,刘迎老师   将握着一枚精美钢笔的手缓缓展开,她新婚的脸上因与自己的学生离别而带出了一   丝愁绪。少年何处在看到老师纤长的手指时一下子就哭出了声,凝聚了十余天的泪   水终于就通畅地流泻,洇湿了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二十一岁的何处在六年后的夜晚迎风而泣,悲伤的情绪一如往昔。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