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快癌   邱贵平   马财福的外表,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黑,第二感觉是很黑,第三感觉是非常黑。   马财福是水泥厂工人。   水泥厂两只大烟囱喷出的滚滚浓烟,像两棵迎风招展的参天大树,水泥厂年 产量是八万吨,除尘设备极为落后,每年有近千吨的水泥从烟囱和其它环节飘逝, 三百米范围内的所有物体,都好像抹上了一层灰色的、无法融化的厚霜。   水泥厂的粉尘不同于一般粉尘,具有很强的酸性和碱性,即使裹得严严实实, 粉尘也会吃进布料,腐蚀皮肤。冬天还好,衣服穿得多,出汗少,粉尘不易进入; 夏天惨了,衣服穿得少,出汗多,附在皮肤上的粉尘被汗水一濡,有了化学反应, 隐隐灼痛,好像蚂蚁在聚餐。至于裸露的皮肤,更惨,别说长年累月待在车间, 只要待上个十天半月,便立竿见影地灰暗下来粗糙起来。尤其指甲,粉尘在它四 周腐蚀出一个灰圈,除非用小刀把它削掉,否则永远也无法洗白。那些在车间上 班的工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工人,到澡堂洗澡的时候,身上抹的不是香皂,而 是强力洗衣粉,然后用刷子在身上刷来刷去,就像刷地板一样。其实,粉尘已经 了渗入肌肤和血液,就是把他们扔进洗衣机,未必能洗净和漂白自己。   因此,水泥工人肤色没一个好的,皆呈灰暗色,即水牛肤色,像马财福这么 黑的,绝无仅有。大家都叫他黑鬼。   四十六岁那年,水泥厂倒闭,马财福下岗,一次性买断工龄。   马财福在水泥厂干了二十六年,六年临时工不计工龄,有效工龄二十年,工 龄卖断费共计一万六千元,这笔钱直到三年之后,也就是马财福四十九岁那年, 才兑现。   水泥厂从马财福三十九岁那年开始走下坡路,也就在这一年,厂里开始拖欠 工人社保。绝大多数工人,都用这笔卖命钱抵充这七年欠下的社保费,多还少补。 工龄短,一分钱不见,还要倒贴,实在贴不起,则少抵充几年,等以后有了钱再 补。   马财福死活不肯缴社保,把那一万六千元统统拿了回来。钱到手那天,马财 富买了两斤猪大肠。猪大肠佐以辣子(一定要红辣子)、大蒜、生姜、料酒、酱 油、老醋、砂糖、粗盐暴炒,香里夹着一丝调皮的臭,脆里带着一点执拗的韧, 酸里裹着一份亲切的甜,是马财福的最爱,味道那个好,神仙要流哈喇子。逢年 过节,马财富必吃暴炒猪大肠,否则那年那节便过得无滋无味,不如不过。平时, 马财富舍不得吃也吃不起。酒是天天要喝的,半斤太白米烧,中午二两,晚上三 两。酒是马财福的精神寄托,也是他的力量源泉,一天不喝,浑身乏力。做什么 都没劲。   那天马财福高兴,就着暴炒猪大肠,喝了八两太白米烧。马财福不喜欢啤酒, 只喝白酒。   太白米烧是当地酿造的纯米酒,酒精含量百分之四十,二十多年来,太白酒 厂既没有做大也没有做强,包装、产量、质量基本没有变化,价格也没有太大变 化,从八毛涨到六块,一点不贵,现在的六块相当于当时的八毛。太白酒厂能够 延续二十多年不倒,除了拥有马财福这么一批忠实的消费群体,还得益于其没有 盲目做大做强,因为做大做强之后,往往意味着做完。   马财福不仅黑,而且闷,别说三棍子、三电棍也打不出个闷屁,要是喝了酒, 话就多了。   马财福习惯自斟自饮喝闷酒,必须喝到一定程度,至少半斤以上,才打破沉 闷,半斤以下,照样三电棍打不出个闷屁。不过,他也不是一声不吭,三口一短 叹五口一长吁,不知是在感叹人生,还是在品咂酒韵。   那天晚上,当马财福喝到六两的时候,话儿像开锅的稀饭,咕嘟咕嘟往上冒。   马财福对老婆说,那些人,全是傻蛋,缴什么社保,现在的社会,黑熟了, 有钱还是揣在手里踏实,弄不好就被当官的贪了,现在的官,坏透了,什么钱不 敢贪?爷爸(老子)今年四十九岁,能不能活到六十岁,还是个问题。要是活不 到六十岁,那不亏死了,十几年的钱白缴了,给别人做贡献了。哪怕活到七十岁, 也不合算,拿的还是自己的钱,除非活到八十岁九十岁,那还差不多。   老婆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马财福,你是不是喝多了,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怎 么知道自己活不到六十岁。   马财福搛起一块猪肠,送进嘴里,你怎么知道我能活到六十岁。   你平常从没生过病,从没打过针吃过药,我看至少能活到七十岁,要是少灌 点马尿,说不定能活到八十岁。不像我,在娘肚子里就开始生病,我肯定活不到 六十岁,反正我也没有社保,我要是缴社保,那才叫傻,那才不合算。   你知道个屁,小病不断大病不犯,小病不犯大病一犯就完蛋。你看刘胖,已 经活到五十九点八岁,过两个月就要退休了,一下得了快癌,眼一翻翘了辫子, 你说,他不是白内退了吗。他的身体比我还好,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谁想得到, 说没就没了。现在的人啊,真是说不清楚。话说回来了,刘胖是个有福之人,说 死就死,一点痛苦没有,做人嘛,活要活要痛快,死要死得利索,老子这辈子活 得不痛快,要是能死个利索,倒也值了。   刘胖五十五岁那年办了内退,是水泥厂最后一批办理内退的员工之一,当时 马财福羡慕得直流口水,恨自己晚出生了几年。那天,刘胖感到身体有点不舒服, 上午八点多到医院检查,医生对他全面体检之后,神色凝重,也没透露什么,说 先住院观察几天吧,第二天晚上马财福去看他,还聊天,没看出什么异常,下半 夜就去世了。   刘胖得的是快癌。所谓快癌,就是一上医院就吃不下饭,咽不下水的末期癌 症,一般情况下熬上个十天半月就得走人。刘胖没捱过四十八小时,算得上是特 快癌症。   老婆叹了口气,财福,不管你活多少岁,你都要死在我后面,你要是死在我 前面,儿女又指望不上,我喝西北风都没人给我开窗户。马财福,你要向我保证, 一定要死在我后面……   老婆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马财福笑了,这个我恐怕不能向你保证,我有预感,强烈的预感,我肯定死 在你前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命。人死万事休,我死了,想管也管不了 你的事啰。   老婆忍不住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马财福,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好狠心啊, 我们夫妻一场,你就忍心撇下老娘不管吗。   马财福哈哈大笑,王茶香,你一百个放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马不是那 种绝情的人,爷爸死之前,肯定会对你有个交待的。   王茶香是灯泡厂工人,灯泡厂和水泥厂仅一墙之隔。早在水泥厂倒闭前三年, 灯泡厂就倒闭了。而早在灯泡厂倒闭前五年,王茶香就病退了。王茶香从小体弱 多病,结婚生了孩子,毛病更多,腰酸背疼、胸闷气短、食欲不振、性欲全无、 肌肉萎缩、关节肿大、全身乏力,反正哪儿都难受,不是要命的病却好像没了半 条命,全是疑难杂症,丧失了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只能待在家里拖泥带水地做做 饭,洗洗衣服。   灯泡厂是集体企业,倒闭后,工龄卖断款迟迟不能到位,王茶香的社保,迟 迟缴不上。   马财福的儿子马锋,是个毛牯卵。毛牯卵系当地方言,是个贬义词,意思是 啥本事没有。马财富的堂弟,在邮局工作,是投递组副组长。他是马财福家族中, 惟一在机关工作并担任着一官半职的亲戚。马锋高中肄业后,通过堂叔,当上了 邮递员。马锋干了大半年,还时常把邮件投错弄丢,真是个十足的毛牯卵,要不 是堂叔罩着,早被开除了。   马锋虽然毛牯卵,但脾气好,别人讲他十句顶多还两句,堂叔即使骂十句, 他也不还一句。在堂叔的庇护和责骂下,马锋好歹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邮递员。马 锋是临时工,进邮局的时候,平信邮资已经涨到五毛,随后一路涨到八毛、一块 二,马锋的工资却没涨多少。马锋工作五六年了,没交给家里一分钱。   有一回,王茶香心血来潮,向马锋要五十块钱缴水电费,马锋将衣服和裤子 口袋统统倒拽出来,狗舌般耷拉着,总算找出十二块五毛。王茶香仰天长叹,马 锋啊马锋,你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马锋说,我也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那点钱, 没用几下就没了。   王茶香向马财福说起此事,马财福撇了撇嘴,用到哪里去了,用到肺里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唉,毛牯卵不向我们要钱就阿弥陀佛了。   马锋烟瘾很大,比马财福还大。马财福两天一包,马锋一天两包。马锋抽的 烟比马财福档次高,一包顶两包。一包半的香烟,马锋是网吧抽掉的。马锋所有 业余时间,都泡在网吧,人机交流水平突飞猛进,人际交流水平不断退化,离开 电脑和键盘,他基本不跟人也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包括父母。   马锋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问题出在票子上,根子出在房子上。马财福在 厂里倒是分了一套房子,但房子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建的,两室一厅,三十多 个平方,采光不好,四口人住在一起,已经挤得够呛,再住进一个人,人满为患, 暗无天日。   马锋有个妹妹,叫马玲。   马玲是抱养的。生下马锋后,马财福和王茶香想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 他们是70年代中期结的婚,那时还允许生二胎。可惜王茶香太贫瘠,一胎就把地 力耗尽,马财福在她身上深耕细作了五六年,越耕作水土流失越严重。于是抱养 了马玲。   马玲也是个毛牯卵,勉强念完初中,在家里吃了两年白饭,出去打工了。马 玲在外面打了六年工,每年回家过年,除了买两瓶中档高度白酒给马财福、买几 样大路货给王茶香,同样一分钱没给过家里。   马玲是属于那种乍看不怎么漂亮、细看却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马玲打工以 来,每次回家,王茶香都要代表自己和马财福,单独找她谈话:在外面千万不要 乱找朋友,以你的条件,太有钱的人咱不去想,找个有点钱的人,那是不成问题 的。   有一回,马玲问王茶香,怎样才算有点钱。王茶香说,像刘燕老公那样的, 他不仅养着刘燕,还养着刘胖夫妻,每月给他们一千块钱。爸妈自己没本事,社 保医保都缴不起,没有任何保障,你哥又指望不上,我们以后养老送终,就靠你 了。你条件比刘燕好,找不到比她好的,也要找个旗鼓相当的。我们要求也不高, 你成家后,每月给个五六百,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我们养你一场。   马玲听了,深深低下头,久久无语。   过年了,马财福自然要吃暴炒猪肠,连吃几餐。有暴炒猪肠下酒,马财福一 餐至少喝四两。喝着女儿买的高度白酒,马财福有些感慨,对王茶香说,两个都 是毛牯卵,不过呢,马玲这个毛牯卵比马锋这个毛牯卵强,马玲这个毛牯卵好歹 知道孝敬爷爸两瓶酒,马锋这个毛牯卵,连包烟都没买给爷爸抽过。   第七年春节,马玲没有回来,说是工厂加班,没放假。不回就不回吧,加班 不仅可以赚加班费,还可以把路费省下。第八年春节,马玲还是没回来,这回不 是加班,而是肚子大了,行动不便。   马财福大惊,继而大怒,在没有暴炒猪肠的情况下,喝了一斤太白米烧,喝 至六两,开始大骂马玲,骂得牙龈出血。   那天晚上,马财福不是喝吐而是骂吐的。   骂归骂,一个多月后,当马玲打来电话,告诉他们做了爷爷奶奶时,在王茶 香的怂恿之下,马财福还是决定去看看女儿和孙子,以及那个斩了也不后奏的女 婿。   这是马财富第一次出远门,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再坐汽车,最后坐摩托, 越往前越偏僻,越往前心越凉。女儿的婆家,居然安在一个大山沟里。   这是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自然村,通向外界的,是一条猪大肠般折折叠叠的 盘山公路,天气晴好可通越野摩托和农用柴油车,一下雨,只能通11号车。   马财富走下第二趟汽车,心里拔凉拔凉。马财福一下车,便有个五大三粗的 家伙恭候在车下,声情并茂地叫了声爸。马财福鼻孔轻轻哼了哼,一张脸黑得能 挤出墨汁。女婿连忙递上烟,马财福不接,掏出自己的烟,点上,目光越过他的 头顶,茫然望着空荡荡的荒山。   女婿干笑两声,右掌轻轻拍了拍摩托车后座,爸,上车吧,离家还有十五里 路呢。   坐在女婿摩托车上,马财福忍不住全身颤抖,一半因为心冷,一半因为紧张。 盘山公路好似一条漫长而又巨大的钢筋,沿着荒山扭曲而上,裸露的山体呕吐出 一堆又一堆的泥石,越往上,坡越陡沟越深壁越峭。摩托车歇斯底里吼叫着,险 象环生晃荡着。   马财福不甘愿又不得不抱紧女婿,山路太险,险得马财福感觉打个喷嚏,就 有可能车翻人亡。女婿不敢也顾不上和马财富说话,全神贯注驾驶着摩托。   四十几分钟后,终于到了。   几乎看不到田园风光,山是光秃秃的山,水是浑浊浊的水,村容惨不忍睹, 旧房子墙破壁损,新房子没有一幢完全竣工,不是墙壁没有粉刷,就是窗户没有 安装。墙壁上既有模糊不清的“毛主席万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 为人民”等老掉牙的标语,也有“该结扎不结扎,让你房倒屋塌;该流产不流产, 让你倾家荡产”、“毁村一行,先死他娘;砍树一根,断他命根”、“ 中国移 动手机卡,上山下田都能打”等具有时代特征的新标语。   村里到处是牲畜粪便,遍地是横流污水,风一吹,散发出阵阵浓烈的屎臭尿 腥,似乎还夹杂乐果的异味。   村庄虽然偏僻,却通了有线电视和有线电话,手机也有满格信号。   女婿家的房子是一幢赤膊房,做工非常粗糙,好像刚造了一半材料不够或是 主人出了事,只好草草完工。墙壁既没有粉刷,也没有勾缝,砖与砖之间的黄泥 鸡屎般溢出凝固。   马财福迎着震耳欲聋的鞭炮,踏进女婿屋里。   马玲用无比忏悔的语气叫了声爸,连忙把半岁大的孙子递到马财福手里。虎 头虎脑的外孙一到外公手里,就咧开小嘴笑了,随即赏给他一泡热尿,马财福忍 不住笑了,小毛牯卵,跟我有缘呢。   马财福这么一笑这么一说,紧张尴尬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夸 着爷孙俩,这个说孩子眼睛长得像马财福,那个说孩子鼻子生得像马财福。马财 福紧绷的脸松驰下来,拔凉的心温暖起来,女婿敬的烟,一根一根接了,亲家添 的茶,一口一口喝了。当他看到满桌菜肴中的炒猪大肠、卤猪大肠、煲猪大肠、 烤猪大肠,胃口顿时大开,心情立马大畅,对于女婿、亲家以及左邻右舍的敬酒, 来者不拒,很快喝过六两,话渐渐多了起来。那是马财福有生以来,吃到的品种 最多、味道最好的猪大肠,赞不绝口。   得知女婿是个厨师,炒、卤、煲、烤大肠是他特意为自己精心烹制的时,马 财福一下对女婿刮目相看,和他碰了一杯。对他一声不吭把马玲生米煮成熟饭吃 了不放一个响屁的做法,既往不咎了,对亲家公亲家母也宽大为怀了。至于马玲, 马财福一直视其为受害者,现在看来,受害程度并没有他想像那么严重。   亲家公亲家母看上去就是老实人,老实得几近残疾,在马财福面前极为谦卑, 笑得五官似乎要脱落下来,屁股挨着凳子坐半边,双手合掌夹在大腿中间,尤其 亲家公,过个三五分钟就起立给马财福敬酒搛菜。   马财福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受人这么尊重过,优越感油然而生,成就感从天 而降。   马财福越喝兴致越高,几次把手伸进口袋,却没有掏出那个红包。红包是临 行之前,王茶香包好的,一百块钱。终于,马财福下定决心,借口小便,走进厕 所,往红包里添了一百块钱。重新落座之后,马财福郑重掏出红包,往马玲手里 塞,亲家公亲家母和女婿连说使不得,马玲也不肯要。推来推去,把马玲怀里的 孩子弄哭了,马财福不高兴了,嫌少是不是,要是嫌少,那就别要。马玲这才红 着眼圈收下。   马财福在女婿家住了三天才走。   第二天,马财福叫女婿到镇里买来三包水泥,把赤膊房的墙缝统统勾上了。 亲家公亲家母既敬佩又感动,没想到马财福还会泥工,又杀了一只鸡宰了一头鸭。 女婿买水泥的时候,又买回三斤猪大肠,把猪大肠炒得荡气回肠。   返程之际,马玲塞给马财福六百块钱。马财福死活不肯要,马玲哭了起来, 爸,我对不起你和妈,这点钱,是我和小苏的一点心意,我们现在还很穷,拿不 出更多的钱,可你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女儿更没脸回去见你们了。我们当初偷 偷摸摸结婚,也是为了省钱。   马财福想了想,收下了。   马玲止住哭,爸,你再过几年就退休了,不要那么操劳,平时少喝点酒,酒 喝多了伤肝。好日子在后头呢,好日子得有好身体,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再过一 段日子,我和小苏打算到镇里去开个小馆店,镇里开发了一个旅游景点,人气挺 旺,不愁吃客。打工不出头,馆店再小,开馆店再累,也是自己当老板,自己创 业,小苏手艺不错人缘又好头脑也活,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锻炼出来,一定会 赚钱的。   马财福笑了,哪那么多话,爷爸身体好着呢,只要你们好,我们就千好万好。 说罢,亲了外孙一口,坐上小苏的摩托赶车去了。   一路上,马财福依然紧紧抱着小苏,却不像来时那么紧张,心里充满了温暖。 小苏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嘴里叼着烟,还腾出手来接了两次手机。   马财福下岗后,做起了泥工。马财福是水泥工人,知道怎么使用水泥,泥工 又不是什么高技术活,三下两下,自学成才了。   马财福下岗之前,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一周休息两天。下岗之后,每天至少 工作十个小时,基本没有休息日。马财福干活卖力,从不偷工减料,哪怕补一块 巴掌大的漏洞,也随叫随到,一年到头干不完的活。马财福虽然有干不完的活, 但干的都是杂活小活,东家补墙西家修漏,工钱比别人低,收入并不高。   马财福天一亮起床,到菜地忙碌一个早晨,吃过早饭,骑上那辆除了轮胎有 点新啥都不新的载重自行车,去做泥工。载重自行车是自行车里的悍马,如今市 面上打着灯笼找不着了,马财福情有独钟。回家的时候,车上很少空着,或多或 少驮着一捆捡来的破木烂板,傍晚时分,马财福用斧锯将它们肢解成柴火。   马财福住一楼,他在门前空地上用废砖烂瓦搭了个棚子,用来存放柴火。21 世纪了,马财福家用的还是烧柴火的传统锅灶,原因只有一个,省钱。水泥厂地 处城郊,环厂皆山,山上树不多,荒地多,多挖几锄头就是菜地。马财福家一年 到头不用买一棵青菜,也省下不少钱。   下岗后的马财福,又被太阳晒黑了一层。   马财福最好的休息,除了睡觉,就是喝酒。马财福喝不来急酒,中午二两酒 喝大半个中午,晚上三两酒喝小半个晚上,中午不午休,喝完酒继续干活,晚上 边喝酒边看电视,喝完看罢,上床睡觉,一觉到天亮。   刘胖和马财福原来同一班组,俩人挺合得来。患快癌之前,刘胖一见到马财 福,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老马,你是人,不是马,该歇歇了,不要和自己过 不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背过去了。马财福说,我和你不一样,你生了个有本事 的女儿,找了个有本事的女婿,我们家那两个毛牯卵,唉,马财福说到这里,竖 起小指,晃了晃,一片指甲都指望不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马,做人想开点,想得开是天上人间,想不开是阴曹地 府。   刘胖,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马玲还好办,迟早是人家的 老婆,马锋找不上老婆,我这个当爸的,没法想得开啊。爷爸天生当牛做马的命, 做到哪天算哪天,等爷爸闭眼了,眼不见为净。   刘胖听了直摇头。   马财福知道刘胖是出于好意,但刘胖经常这么说,心里难免有点那个,以后 碰到刘胖,便下意识躲他,实在躲不开,尽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打个招呼立马 闪开。   儿子五岁那年,马玲一家三口一齐回家。这是小苏第一次到丈人家,对他而 言,有一种粉墨登场的感觉;对马玲来说,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喜悦。夫妇俩一共 带回五个大包小包,包里的内容令马财福对小苏刮目相看,令王茶香对女儿女婿 的猜忌和怨恨烟消云散。惟有马锋,心里酸酸的,连续几夜泡在网吧,彻夜不归。   小苏反客为主,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好菜,自然包括暴炒猪大肠。王茶 香咂吧着嘴,惊叹不已,小苏,你这菜做的真是没话说,我炒的猪大肠,没法跟 你比。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菜,我说马玲,你这辈子享口福了, 人活着还不就为了一张嘴,嫁给小苏,你这张嘴值了。小苏谦虚道,妈,等我们 以后买了房子,你跟爸爸一起到我们那里养老,我天天做好菜给你们吃。王茶香 深深叹了口气,要是马锋也像你这么有良心有出息,就好了。   别提那个毛牯卵,妹夫来了,他连句长短和寒暖都不问,放下碗就走,没有 人味的东西,来,小苏,我们再干一杯,管他个卵。   爸,我觉得舅舅很有个性。   个性?我看他是有个性没人性,莫说他,说他败兴,来,喝酒,喝!   爸、妈,这次回来,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马财福和王茶香心有灵犀,心里同时一震,莫非是借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呀,夫妻迅速对望一眼,神色警惕起来,异口同声道,什么事?   爸、妈,你们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是这样,这几年,我们经济条件有所 改善,有能力尽点孝了,我们想给你们缴社保。   夫妻俩大感意外,王茶香眼泪一下溢出眼眶,小苏,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你们手头也不宽裕,还要买房子,压力也很大。马财福附和道,现在社保太贵, 一年要一两千块钱,我们下岗后,一分社保没缴,合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你 们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小苏自己还有父母,要孝敬也要先孝敬你的父母。   小苏微微一笑,爸、妈,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的父母要孝敬, 你们同样也要孝敬。只是目前我们的经济实力确实有限,我和马玲商量来商量去, 只能替你们其中一个缴社保,今天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是缴爸爸的还是缴妈 妈的。   王茶香先声夺人,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当然是缴老马的,他身体 好,活个八十岁不成问题,合算。我全身是病,过了今天没明天,过一天是一天, 随时都要翘辫子,给我缴划不来。   这回马财福没有推脱,豪气道,既然你们有这份心,再客气就见外了,缴就 缴吧,爷爸争取活到九十岁,多享他几年共产党的福。   马玲哽咽道,妈,那就先委屈你了,等我们赚了更多的钱,再给你缴,你一 定要保重身体,不然到时我们有了钱,都没法尽孝了。   王茶香的泪珠,好像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连着一滴,死命亲着怀里的孙子。   时间快得像癌症,马财福退休了。   领到第一份退休工资那天,马财福悲喜交集。悲的是自己进入老年,来日不 长;喜的是自己老有所养,尽量活长。幸好女儿女婿孝顺,不然他真不知道怎么 养家糊口。不管服老不服老,年岁真是不饶人,一挨六十岁门槛,拉屎都有点力 不从心,更别提其他了。   那天晚上,马财福吃了大半盘暴炒猪大肠,喝了八两太白米烧。马财福对王 茶香说,每月有了这一千三百多块钱,加上我每月还能挣上个千儿八百的,收入 不算太低,争取这两年给毛牯卵找个老婆,男人到了这个年龄还不找老婆,是要 出问题的,要出大问题的。   王茶香幽幽叹了口气,我今年五十六了,再过四年,也到退休年龄了,唉, 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最好不要活到那一天,活到也没用,没有退休工资。   马财福喝了一大口酒,你尽管活,狠了心活,到时自有办法,活人总不能被 尿憋死。   马财福说到这里,突然捂着腹部哎哟起来,脸上冒出黄豆大的冷汗。王茶香 连忙把他搀扶到床上,问他,不要紧吧,要不要打120。马财福直摇头,从牙缝 里挤出一句,费那劲干嘛,没什么大不了,睡一觉就好,今晚我一个人睡,你在 客厅沙发上将就一宿,别打扰我。   第二天,果然好了,马财福像往常一样出去做事。   马财福来到刘胖女婿开的酒家。   刘胖女婿靠倒腾木材起家,前些年木材生意不好做,改行在城郊开了个森林 酒家。森林酒家曲径通幽,加之刘胖女婿官场、生意场上朋友多,生意挺不错。 森林酒家的围墙,还是马财福砌的。为了突出农家特色,森林酒家按照传统民居 样式建造,青砖黑瓦,雕栏画栋,可惜材料太次做工太糙,仿佛影视城里的建筑, 给人一种不伦不类、不真不实的感觉。   马财福对刘胖女婿开门见山道,我的大老板,经济危机了,也影响到叔了, 一个多月找不到事做,能不能照顾一下叔,给叔弄点事做,叔等米下锅呢。   刘胖女婿说,经济危机对我影响更大,吃客少了,生意不好做了。年前,我 还想把酒家扩建一下,再弄几个包间,现在也不敢了,我这里确实没泥工活,要 不,我问问朋友,看看他们要不要做泥工。刘胖女婿边说边掏手机。   马财福说,那就麻烦你了,还是你做人好,给叔面子,刘胖有你这样的好女 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刘胖女婿打了几个电话,还真有人要做泥工。   马财福递上一支烟,刘胖女婿没接,说,抽我的,拎给他一支大中华。马财 福受宠若惊,大老板就是不一样,拔跟烟比柱子还粗,还是你有办法,我走了, 多谢你了。   走出几步,马财福突然想起什么,踅回指着屋顶说,上面有几块瓦片松了, 我给你修修,大风一吹,弄不好落下来砸到人,到时人家找你要赔偿,莫因小失 大。这做工,唉,现在这个社会,现在的人啊。   刘胖女婿似乎不乐意,说,你还是先去我朋友家做吧,他急着找泥工呢。   马财福说,不费事,半个小时搞好,不要钱。   刘胖女婿不耐烦了,什么钱不钱的,那就麻烦叔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马财福爬上屋顶不到十分钟,摔了下来,头先着地,后脑勺凸出个鹅蛋大的 血包。当时人没断气,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会诊后,决定切开那个血 包。一刀下去,黑血水柱般射出,包消人死。   赔偿谈判过程中,马锋的表现可圈可点,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他拿了把刀架 在脖子上,刘胖女婿要是不按国家标准赔二十六万,就自杀在他面前。王茶香也 不甘示弱,手里捏一根绳子,哭得东倒西歪,口口声声道,我是个只有半条命的 人,马财福死了,我又去了半条命,我的命全没了,我要吊死在你面前。小苏和 马玲则准备使用法律武器,与刘胖女婿对簿公堂。   刘胖女婿招架不住,自认倒了血霉,乖乖给钱。当他把二十六万现金交到马 锋手中时,感慨万千道,真想不到,你爸表面上老实得像木头,心里却比木炭还 黑。马锋冷冷一笑,这世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马财福的遗书,是在他化成灰烬后发现的。遗书是在他死的前一天晚上写的。 马财福小学文化,加上当时腹部痛如刀割,书写更加困难。遗书错字连篇,牛头 不对马嘴,大意如下:   爷爸肯定得了快癌,没几天活头了,这几天要是在别人家做事出了事,你们 一定要去闹,一直把钱闹到手为止。至于怎么闹,平时我都给你们说过了。前年, 我们厂李民在工地搅拌水泥,被掉下来的钢梁砸死,本来包头只肯赔十二万,他 们家里人一闹,赔了二十万,这个你们是知道的。闹到手的钱,马锋拿一笔出来 给你妈补缴医保,社保我已经给她缴了,再缴四年就缴满了。剩下的钱,给马锋 找老婆用。另,如果闹来的钱多的话,把小苏和马玲给我缴社保的钱退还给他们, 他们也不容易。我死后,你们要好好活,尤其茶香,要狠了活到九十岁,把我没 活到的岁数活回来,不然亏大了。我的话很灵验的,我说自己只能活到六十岁, 只活到了六十岁,我说你能活到九十岁,一定能活到九十岁。   遗书夹在王茶香的社保缴纳证里,社保缴纳证锁在抽屉里,马财福一把钥匙, 王茶香一把钥匙。王茶香是个文盲,不识字,视力又差,社保缴纳证在她眼皮底 下藏了七八年,居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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