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长篇小说   筱曼 著   《珠江的女儿》内容简介   《珠江的女儿》原名《东江河的女儿》,小说主人公九九出生于计划生育国 策最为严明的80年代,她是计划生育的产物。她家中排行老九,三岁时被遗弃, 差点冻死,后被一个老寡妇救起并收养。16岁时娘去世,她找到生父母后,又在 婆婆的恶骂、父亲的叹息、母亲的无奈、哥哥的控制和姐姐们的冷漠中度过了人 生中最为灰暗的两年。   这个家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为何会被遗弃?终于18岁那年,所有的 秘密在时代的暗潮裹挟中如同剥洋葱一样,将其层层剥开,每剥一层都让人泪流 满面:原来“我”被遗弃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和阴谋---在中国几年沉淀下来的 “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观念留在了人们的骨子里,在许多女子的意识里 就是相夫教子、夫唱妇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庭伦理道德,而“我”及七姐八 姐及其她超生女孩便成了“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最后的牺牲品!   18岁,在遭遇娘去世、最爱的语文老师自杀、孩子胎死腹中、“哥哥”被叛 死刑、婆婆忧郁离世、三姐发疯后,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家,并带着这份决绝进入 了成年。在羊城的某个角落里,她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超生女没有放开理想的风筝 线,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坚定信念,而是在珠江这片神奇土地上创造了属于她自己 的传奇,实现了从一个普通打工妹到国际著名女导演的成功蜕变……   三场生死,从亲情到爱情,在痛苦和灾难面前,她真正领悟了生命存在的意 义,磨练出她生命的韧性,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体现出一个坚韧生命才会具有的 独特质感。   《珠江的女儿》属于中国,属于东江,属于珠江,属于地地道道的20世纪80 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特别是它所表现的那种几乎是不可重复的生命的生长方式, 令人一望即感亲切。   长篇小说《珠江的女儿》延伸阅读   ◆不得不说的话◆   米考祖   关于这部小说,作者很早就开始酝酿,但由于种种原因,中途被搁浅了,直 至今年才将初稿写完。这个出生于80年代有着特殊经历的客家女孩,心里装着无 限的忧伤和惆怅,甚至绝望。她的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洞,随着年龄的增长, 这个藏着很多秘密的巨大黑洞之门刹那间被撬开,顿然间绝望的火花四溅,无处 可藏,于是,她选择了逃离。   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当然某些地方也作了一些艺术加工,虚虚实实相 交辉映),记录了“我”残酷的成长历程,一些朋友看了这部书稿,都感到很震 惊。所以,我要说,这部有着特殊体验的成长小说,你不可能在这个残酷又美好 的影像面前无动于衷。在这里,作者给编辑们奉献一首别样的青春乐章,当然强 烈建议你看这段文字。   灾难过后,梦想延续   《珠江的女儿》读后感   米考祖   《珠江的女儿》讲述的是一个80年代女孩的成长故事,也是一部令人感动的 女性励志传奇。她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地方,在最终意义上,属于一个民族。故 事讲述清淡,对生活的灰暗和对残酷的青春很平静。在书中,作者以朴实而细腻 的笔触讲述了主人公“九九”悲苦而积极向上的人生经历,她跌宕起伏的生活际 遇、坚韧顽强的生命力让人唏嘘感叹不已。   小说的主人公“我”出生于1980,是一名典型的超生女,是家里计划之外的 第九个女儿,相比其她姐姐而言,她对生命有着近乎天生的顽强毅力和较常人更 高的热情。这个家里隐藏着了巨大的秘密,小说像剥洋葱一样将隐藏多年的秘密 层层剥开,事情的真相一层比一层辛酸和残酷:   “我”3岁时险遭婆婆溺死,最后遗弃在树林口,又差点被冻死,后来被一 个寡妇收养,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16岁养母去世,“我”不得不踏上列 车寻找生父生母,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养母的死实际上给“我” 带来了另外一种人生。在生父母家生活的两年,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千辛万苦争取到的读书机会,试图通过考大学来改变命运离开这个家, 可最后却被买来的哥哥猴子彻底粉碎了她的希望和梦想。因为孤独,因为无助, 她渴望被爱,于是在学校她爱上了语文老师,从小缺少父爱的“我”,在语文老 师身上找到了父爱,以填补那一恐怖的、虚无的、绝望的深渊,可是这份爱的宁 静被花巨资买来的“哥哥”破坏了,他与婆婆联合起来欺骗她,最后让“哥哥” 强奸了“我”,以此来逼婚,而这时多愁善感的语文老师也被逼自杀了。这是她 直面的第二次死亡。   “我”誓死反抗与“哥哥”猴子结婚,却不料怀上了“哥哥”猴子的孩子, 她想打掉孩子,孩子却胎死腹中,此时猴子因为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婆婆因为 承受不了失去爱孙而忧郁死去。这是“我” 第三次直面死亡。   这个时候,家里乱的一团糟,三姐也在此时被姐夫打懵了,从此精神失尝…… 所有的事情在一夜之间改变,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我”爱的人死了,“我” 不爱的人也死了,爱“我”的人也死了,“我”的世界一片灰暗和绝望,给“我” 的人生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于是18岁,“我”坚决地离开了这个家,来到了广州打工,在这近十年的时 间里,她没有回过家,就像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在珠江,“我” 试图努力忘记伤痛,“我”拼命地工作,欲抓住梦想的翅膀,最后,在珠江这片 神奇的土地上,“我”创造了奇迹,还收获了爱情,并从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成为 国际著名的纪录片女导演。   “男尊女卑”、“重男轻女”是一种中国几千年沉淀下来的观念.留在了人 们的骨子里,以至在现代社会里,在许多男性的观念里就是大男子主义思想,在 许多女子的意识里就是相夫教子、夫唱妇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庭伦理道德。 而“我”打破了这个传统和局面,给女性带来了生活新的曙光,同时也给作者和 读者同样的思考:生命如此脆弱,我们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人生?毫无疑问,这种 思考深刻地影响着作者的生活走向。如果说意外活下来的“我”,最初具备的是 生命的刚性,那么,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生死考验中,“我”慢慢具有了生命的韧 性——生命的最佳状态,只有当一个人的刚性和韧性以恰当的比例合二为一时才 会呈现。   “我”意外地活下来,又经历三场生死,从亲情到爱情,从无可奈何地面对, 到绝望中的勉力支撑,到心有所依地坚持……我的经历跌宕起伏,对于“我”遭 受的不公和磨难,没有过多地渲染外部原因,而更多地返诸自身,将来自外部的 压力变成内心自省和内在动力,逐步完善与提高自己,没有放弃学习、信心、希 望、理想和幸福,用实际行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体现出一个坚韧生命才会具有 的独特质感。这种温和而积极的基调,是这本小说最迷人的光彩,读来感人至深, 心潮激荡。   关于作者   一个典型的客家女孩,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曾做过记者、文案策划、 电视编导等工作,后在北京进修导演专业,现在广东某医疗集团任策划总监。   通联方式   作者原名:钟彩霞 笔名:筱曼 网名:人鱼天堂   电话:13719253104 、13826037310 QQ:497780032   MSN:zhongcaixia9@hotmail.com e-mail:zhongcai9@126.com   地址:广州市天河区燕都路侨新苑46号405 G房 邮:510507   一个80年代少女成长励志故事   珠江的女儿    作者:筱曼   我从来不向任何人谈及我的父母和家人,也不向任何人说起我的家乡,那怕 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一开始就刻意回避,甚至有意忘记。有人问,你从哪里来, 我笑而不答,再有人问,我则开玩笑地说:我从火星来。一阵哄堂大笑后,感觉 自己真的就成了一个孤儿。不是么?我——那个家里计划之外的第九个女儿,有 家不能回,确切地说是有家不想回,我的身体被安放在那个破旧、复杂的家里, 并不是我的本意。总之,我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   是的,我只属于我自己。   1998年,我18岁。那一年,我的世界一片黑暗,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 我爱的人离开了我,爱我的人离开了我,不爱我的人也离开了我。或许,我本不 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旦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被我颠覆。   我知道,我遗传了母亲苦难的基因,她这一生都在与她的子宫抗争,与父亲 的精子抗争,与封建的残留思想抗争,抗争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惨败在他们的刀 刃下,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或许,到现在,她一生要奋斗的理想还是生个儿子 吧。不幸的是,她一生期待的理想和幸福都以悲剧而收场。还好,我比母亲幸运 一点,虽然也谈不上开心或者得到了所谓的幸福,但最起码,我躲过了这一劫。 我的奋斗的理想很简单:逃离!不错,逃离就是我的梦想,尽管为此付出了多么 沉重的代价。   时间随着家门前的那条东江河一起溜走,细算起来,我已经在外流浪已十年。 今天,距广州亚运会还有109天,我也快步入29岁往30岁靠了。外面的世界精彩 万分,而我依然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一直躲在遥远的角落里静静地活着。   这些年,我从来未出现在那家人面前,我就像一个幽灵,活在虚幻与现实的 边缘中。我蜗居在广州的一个僻静角落,无声地关注着他们:当他们缺钱用时, 我会及时地寄些钱回去;当他们生病时,我会及时寄些药回去,只是汇款单的附 言上面从来不写有关我的任何消息,更不会留电话和地址。他们可以理解为我还 活着,也可以理解为我已经死亡,毕竟,活着或死亡对我和对他们来说,都已经 不重要了。或许我在有意地惩罚他们,也或许我在无意地惩罚自己,但这种惩罚 都不是我的本意。   忧郁是我的胎记,孤独是我的伴侣。当我决定远走异国他乡时,我才想到回 家一趟。我不是故意炫耀他们这个失踪多年的女儿现在过得有多好,也不是要证 明他们这消失多年的第九个女儿还活着,我只是想对给我生命的人和生养的家乡 一个交待。或许这一次是彻底地诀别,或许缘分还留在那里,可以躲过这一劫。 不过,在回家之前,我必须理清这复杂的头绪,重新梦游一番。亲爱的,我不介 意你跟我一起梦游。   第一章   1   我是客家人的后代,是生父生母十个女儿中的第九个妹子。母亲的生育能力 旺盛,一共怀过十一胎,几乎是每隔一两年就生一个,百发百中,成活率极高, 遗憾的是全部是女儿,都是赔钱的货。   几十年来,生父生母一直在跟计划生育作斗争,到最后还是没有生到儿子,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为难堪和羞辱的事情。   十个女儿中,有两个被送人,前六个姐姐和天生痴呆的十妹留在了这个家里, 而我、七姐和八姐出生没多久就被送了人。七姐和八姐被富有家庭收养,我则被 一个寡妇收养。   娘怕我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残酷的事实,这十几年来,她独自承担着这个秘 密,直到她病逝前一刻她才把我的身世不完全地告诉我。   娘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而我又还未满十八岁,所以 她叫我等她走了以后去找生父生母。   奇怪的是娘始终没有告诉我被抱养的过程,我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或因为什 么原因被抱走的,她都没有透露一丁点儿信息。如此一想,我一定是被生父生母 遗弃了,我是一个多余的人。那么七姐八姐为何就被富有人家收养,而我被一个 寡妇妓女收养?这个大家庭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我无法弄清。   1997年,我十七岁。娘过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照娘的遗愿,我准备打点 行装去寻找生父生母。就要告别生活了16年的桠麻村,我恋恋不舍。我坐在衰落 的院门前,呆呆地遥望着这片养育我16年的土地。   我一直在想,16年前的今天,我是桠麻村的一个不速之客,母亲把我的身体 安放在这个终不见天日的深山里,却无法安顿我的灵魂。我对这片土地到底有怎 样的一种情愫?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黑夜在聆听桠麻河的呼吸,它站在东江县城的最高端,长年累月孤独地流躺 着身上的血液。桠麻村人与这条河一样孤独地活着,他们的血脉融进了这片土地, 在这里生息繁衍。我以前从来没有用心地欣赏这片土地,今天才感觉到这片土地 的每一根细胞都融涵了娘的气息,我将带着它踏上生命的新征途。   我久久凝望着这片土地,才陡然发现:这里虽然贫穷,但风景独特。如果你 站在桠麻山山顶远望,可以看见从山顶流向山脚的水像巨龙一样阿娜地向前伸展, 但在迷雾的掩盖下,只可见黄黄的一条线。大多时候,零星散落的房屋被浓浓的 白云雾罩住,看上去像天地合一的仙境,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才依稀可见在半山 腰或山脚的屋子里飘出缕缕吹烟,烟与云融为一体,分不清云还是雾。   从半山腰向上仰望,桠麻山山顶的水顺山林直下。从这里流出去的水,清澈 无比,但当这清水流出这片深山林,水质便慢慢开始变浑浊,流到几十公里外的 矿山开发的地方,若又遇上倾盆大雨,清水与黄泥水混合就变成了油黄的污水。   历史老师说,现在的桠麻河又叫东江河,这条河是珠江四大水系之一。上世 纪60年代初,国家批准在东江县的最高点——桠麻村兴建东江深圳供水工程,这 里是东江河的源头,是最初具有表面水流形状的地方,这条河的水最终流向广州 的珠江和香港的香江。经过两年的努力,这条河到1965年才正式对香港供水,年 供水量达24亿立方米,其中向香港供水11亿立方米。   这么说桠麻村生来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可惜这里地处偏僻,人少耕地少,建 国以来,桠麻村的一切从未变过,人民的生活水平仍然穷苦,只有这条河流在一 直朝珠江奔流着。   对于广州的珠江,我似曾熟悉,好几次在梦里梦见它,我梦见我是一条小鱼, 妈妈把我抛弃在东江河,可是我找不到方向,我游啊游,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游到 珠江。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珠江河里不见妈妈的身影,我的泪水与珠江水 融汇在一起,拼命地呼唤妈妈……梦醒来之后,我吓了身冷汗,亲生母亲的脑海 里在我眼前忽闪忽现。从那一刻起,我冥冥中感觉我的生命会与珠江紧紧联系在 一起,因为东江河的水终究要流向珠江的。   这个拥有将近四十万人口的东江县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国特困县”之一,山 旮旯桠麻村也连年被评为“重点扶贫村”,政府每年都会拨相当数额的扶贫款到 特困村,但奇怪的是每年这个款项都到不了桠麻村。刚开始村民还会跑几十里山 路去镇政府闹,镇里领导安抚说,请大家放心,一切都有待调查解决!但一年半 载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这事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习惯,桠麻村的人习惯 了贫穷,习惯了忘记。所以,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都跟桠麻村人无关,他们只 管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们靠山吃山,靠林吃林,主要经济收入是割松树油。有力气的男人从早到 晚待在山里,斜着身子用钻刀扒开松树皮,放上一个小油纸袋,松树油一滴一滴 流出来---这是他们生存的果实。   桠麻村的村民大都不识字,他们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孩子们 读书要走几十公里的山路,他们从小学三年级时开始住校,从而养成了他们独立 自主的习惯。因为贫穷,大部分孩子只读到小学毕业就不再上了,能读到初中毕 业的已经很幸运了。我算是幸运的,家里这么困难,娘还供我读初中,娘说,如 果我考得上,会一直供下去,那怕砸锅卖铁!可现在娘去逝了,这只能成为一个 遥远的梦想。   沿着半山腰人们打柴的那条蜿蜒山路往下走,走到山脚回望四周,你会发现 这里的农田少的可怜,土地被淹没在山林中。树木长得密密麻麻,郁郁葱葱,什 么样的植物都有,说的出名的,说不出名的,应有尽有。   这样的原始森林自然少不了野生动物,经常听说有人走山路时被野猪攻击, 或被其它凶悍动物咬伤,或被大蟒蛇、眼镜蛇咬死,这种事情在村里经常发生, 已经不足为奇。中国人太多,死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再往前走,在桠麻河的右岸边上,坐落着一栋破旧的小四合院,客家人称土 楼。房子是用纯黄泥土和沙子混合做的砖砌成的,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泥砖 已经不成形了,墙壁已裂开了不少缝隙,泥砖也风化了,岌岌可危。这座回字型 的土楼分上堂和下堂,中间有一个长方形天井,梁柱的红漆已经脱落斑驳了,隐 约可见虫子已经渗透到了柱身。屋瓦很多已经破烂,下雨时漏雨,地上到处都是 水……经过岁月的过滤和沉淀,这里的一切都充满苍桑感。   这座土楼里原来住着十六户人家,后来有的村民独自建房搬走了,有的搬出 村子,有的搬到附近更宽的地方。他们没有多少钱,于是自己打地基,自己做泥 砖,自己砍树做树梁,自己动手盖屋瓦,没钱买屋瓦就用茅草代替。每当有村民 盖新房的时候,我则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这个山旮旯里的人盖新房简单 地就像艺术家随意圈划一幅美丽的图画。这样的一幅美丽图画,与桠麻村的美景 联系在一起,如同进入了一个仙境,只可惜这里的风景再美,也逃脱不了秋天落 叶的命运。   跨入大门,院大门左边第一间是我家的厨房,那黄泥地板被我们踩得亮堂堂。 灶台上一片漆黑,灶面凹凸不平,炉灶对着窗户,煮菜的时候经常有沙子从窗外 飞进来,吃饭的时候沙子吃进嘴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沙子与牙齿天生是一对仇 敌,斗了半天,牙齿在强硬的沙子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把饭碗一扔,干脆不吃 了,没有了食欲。或许由于吃了太多沙子的缘故,母亲的牙齿过早地脱落了,一 笑露出凹凸不平的牙龈肉,吃饭不能生嚼,只能靠吞。   灶前的木制窗户被烟熏得全是油烟,灶台上爬满蟑螂和苍蝇,但透过窗口看 外面的风景,眼前一片绿色,窗内窗外是两个不相衬的世界。转过身来,厨房门 口放着两个木桶,里面装满了潲水,潲水的馊臭味和菜饭的香味混在一起,弥漫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然后吸进我们的肺里。刚开始会呕吐,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慢慢地失去了嗅觉。   踏出高高的木门坎,左转第二间就是我的卧房,房间跟厨房差不多大小,放 了一张床,一张脱了漆的旧桌子,还有一个旧橱柜。窗户也很小,用水纸蒙了一 层,以躲避突如其来的雨水。我呆呆地坐在发出“吱吱”响的木板床上,感觉母 亲的气味涌了进来,我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跟她一起睡过16年的床,就像抚摸 着她苍老的肌肤。自打我懂事起,娘的鬓角就有皱纹,眼睛凹陷下去,脸上没有 肉,剩下的都是一层老皮。遗憾的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娘究竟活了多少岁,她从来 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猜,她应该有七十多岁的年纪。   有一次,她翻越几座大山到学校找我,带着一小蓝的鸡蛋到教室门口,同学 们都以为是我阿婆,他们站在一旁讥笑我,但我一点都不感到耻辱。我微笑着说: “她是我的母亲!”说完我便带着母亲在一阵哄堂大笑中离开了教室。想到这里, 我泪如泉涌,上天让我陪伴母亲的时间太短,16年的光阴,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等我想要回报她的养育之恩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又有点埋怨母亲,为何她走的那么匆忙,为何她对抱养我的过程只字不提? 为何又不告诉我关于我和那个家里的事情?难道这个家庭里有太多不可说的秘密? 或许她故意留这一手,让我自己亲自去解开这个密码。   这就是我生活了16年的桠麻村,可是现在我等不及了,我无心再欣赏桠麻村 的美景,我得告别美丽的桠麻河,告别我亲爱的养育我多年的母亲,加快步伐起 程去寻找生父生母,找他们要回我的生命密码,只要找到他们,我就有存活下去 的理由。   2   记得娘曾跟我说过,出远门或者做其它重要的事情都要挑个好日子图个吉利。 我记住了她的话,因为我怕走到半路,还没有来得及找回我遗失的生命,就在半 路踏上了不归路。这一次回家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所以我让邻居大爷帮我 “掐手指”挑了个吉利日子,踏上了去南半县的列车,开始茫茫寻亲的征途。   透过车窗,看见一片光凸凸的黄土山岗,桠麻村一年四季的绿色在此消失殆 尽。天气炎热,公路两旁的树叶和草都被晒黄了,腊黄的叶子飘落在地上,大风 一吹,便在空中飞舞起来。在路两旁的农田里,有几头牛在吃草,或许是枯黄的 草填不饱牛的肚子,牛儿们时不时发出怪异的尖叫。哦,我这才突然想起,已经 是立秋了,这腊黄的落叶是秋天的前奏,一片凄凉景象让我的心冷却下来。是的, 我害怕秋天的到来,因为世界以秋天的美景诱惑我出世,却带给我悲凉的命运。   汽车到了乌镇镇中心,我下了车,像个“山怪”一样东张西望。这个地方有 点热闹,可我无心闲逛,因为在天黑前我必须找到南坑村,找到生父生母,要不 然我就要流落街头。一路上我问了很多人,他们一听到生父的名字,又点头又摇 头,一个中年人沉默良久才告诉我去他们家的方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 于走到了南坑村的牌坊处,我心里很紧张,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村口离生父生母家还有一段距离,我边走边观望四周,发现村口也有一条河, 只不过河水没有桠麻河的水那么清,但河面很宽,河两旁没有水的地方全是沙子, 我猜这就是桠麻村所流向的东江河。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不高的黄土山岗和弯弯 的梯田,黄土山上光凸凸的,只有少数的杉树和松树傲然而立。   光凸的黄泥山里还稀疏地长着柴草露基,农民下田干活的时候通常会割一捆 “露基”就地晒干,晒干后绑回家烧火煮饭。黄土山的表面嵌有一些细细的碎石, 大风一刮,细石飞起来,满天尘土飞扬,一不小心,尘土飞进我的眼睛,疼的我 差点流出眼泪。   起往前走路越小,山路两旁长有一些松树,树皮被刮,油油的液体流出来, 像男人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日晒,流出臭臭的汗水。那一刻,沙漠和绿洲的画面 在我眼前闪现,眼前的南坑村好比沙漠,心中的桠麻村好比绿洲,它们是两极的 世界。桠麻村的山林、河流就像我的衣服,包裹着我单薄的身体和脆弱的心灵, 而当我一踏上南坑村的土地,像是一个裸露的乞讨者,无法安放的灵魂在不断地 搔动着,一种无形而巨大的深渊朝我袭来。我一时慌了神,停住了脚步,泪水莫 名地流了下来。   放牛的大爷告诉我,生父生母就住在不远处的那栋圆型的土楼里,我家就在 右手边第三户。我快速扫描了一下,这个南坑村有七八座方圆形状的客家土楼, 在黄昏的映照下,这些土楼被岁月蒙上了历史苍桑的颜色。   看到这些形状不一、充满神秘的奇怪房子,让我突然想起历史老师,他曾说: 客家民居建筑的风格和形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和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变化, 有圆寨、土楼、走马楼、四角楼等,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土楼。土楼是一种富 有中原特色的典型客家民居建筑,客家土楼与北京的“四合院”、陕西的“窑 洞”、广西的“杆栏式”和云南的“一颗印”,合称为我国最具乡土风情的五大 传统住宅建筑形式,被中外建筑学界称为中国民居建筑的五大特色之一。   今天我终于看到了这些奇怪的房子,那么为何客家人的祖先会建造如此奇怪 的房子?顿然间,看着这些土楼,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敬畏。可我现在没有心情回 忆历史,也没有心情欣赏百年土楼的苍桑和诗般的意境。天色已经渐暗,我的肚 子饿的咕咕叫,我必须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生父生母家讨碗饭吃。   就在生父生母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我这个遗弃16年的“怪物”突然出现在 他们面前,让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在惊奇的目光对视中停住手中的筷子, 把张开的嘴又闭上,一家人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我:这个脸色黑黄,头发像干树 枝一样,身穿土气的确良衬衫、校服裤、烂解放鞋,打扮不伦不类的丫头,怎么 看也像个“山怪”,可这个“山怪”看起来怎么跟这个家的男主人像是一个模子 刻出来的?   在一阵沉默和惊讶中,我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说:“我娘死了,所以我回 来了。”我自然的表情和简单的语言,让他们感到惊讶和漠然,他们先是楞了一 下,想必娘死前已托信给生父生母说我要回来,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想 到我会来的这么快。   我这个不速之客,乱了他们的阵脚。也难怪,我离开这个家时,还不到一周 岁,现在时间已经飞逝了16年,今天的我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他们认不 出我也是正常的。   “哦,是九九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来,一起吃饭吧”。想必这个女主人就 是母亲,那个一声不吭的就是生父了。母亲显得很自然,好像她早就料到有这么 一天。她叫十妹让坐,十妹一脸傻气端着碗去了内院。我毫不客气地坐下,准备 吃饭。奇怪的是我一坐下,坐在我对面的老太婆狠狠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放下碗 筷闷闷不乐地走了。她带有凶煞的眼神让我感到害怕,我的心突然“咯咚”了一 下。我感到纳闷,我怎么一回来就成了公敌?那么,我跟这个婆婆到底有怎样难 以言说的纠缠?   我还没来得及认清这一桌子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吃完饭就匆匆出去了。 生父拿着我的行李一声不吭地上了阁楼,只留下母亲陪我一起吃饭,那一刻我感 觉我真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极不受欢迎的怪物。但我顾不了那么多,赶了一天 的路,先填饱肚子再说,我必须把所谓的尊严都抛在脑后,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饿极了,一下子吃了两碗饭, 就在我站起来盛第三碗饭时,无意间发现她的眼睛有湿湿的东西在眼眶打转,样 子显得可怜兮兮。不过我很平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吃饭,可肚子里装满 心事,怎么也吃不下。桌上还有好多菜,我正要挟盘里的客家酿豆腐,母亲突然 失声痛哭起来,我一慌,即将挟到碗里的豆腐掉在了桌上,我觉得很扫兴,没心 情吃了。   我可以想象当她见到我的那一刻,心情是多么复杂,此刻,我想安慰她几句, 却不知道说什么。说来也是,被遗弃了16年的女儿突然自己归来,那种心情肯定 非常人所能理解,泪水是她唯一的表达方式。   我透过余光,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母亲眼里的泪水掉在碗里,我的手突然一 颤,筷子又掉在了地上。农村有个说法,筷子掉地上必有衰事发生,是不吉利的, 所以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突然感到很迷茫,我不知道回到这个家里将意 味着什么,可我又不得不忍着:我得表现好一点,争取他们继续供我读书,我不 想多留在这个家里一刻!   我没有理会母亲的哭泣,我一点也不同情她的眼泪,我反倒有点得意,她一 定是内疚极了,无论是内疚还是忏悔,我都无需理会。我默默地收拾碗筷,准备 到厨房洗碗。母亲见状,赶紧用脏肹肹的袖口擦干眼泪,然后把手放在我的手背 上,操一口浓重的客家口音:“我来洗吧,你也累了,等下你先洗身早点睡吧。” 我有意识地迅速推开她那苍老的手,然后放下碗筷,闪到一边。她有点惊谔,表 情尴尬地收好碗筷默默地到厨房去了。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异常陌生,我的梦里从没有出现过他们,他们也从来没 有走进过我的梦里。我感到无比的压抑,于是走到大院里透气。月亮正半圆缺, 我背靠厨房门旁的墙上,傻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邻居们在院里乘凉闲聊,我隐 约感觉到她们是在议论我,她们看见我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愿意多 看她们一眼,于是快速转过身,感觉脊背一阵冰凉。   我没有心情再欣赏这里的夜景了,我这个怪物走到哪里都是受人指点,或许 从我生下那一刻,我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想知道真相,却不知道 几时才能打开这个匣子的密码。   “九九,回家,外面多蚊子。”恍惚中以为是娘叫我,我赶紧接了句“哎, 来了!”话音一落,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母亲在叫。她见我应得如此爽快,脸上 露出笑意。她很高兴,我却感到后悔,因为我没有必要给她好脸色,这个当初给 我生命又抛弃我的女人没有资格当我母亲。   我跟母亲上了阁楼,站在门口快速扫描了一下,楼上有三间房,一间客厅, 并放有一张床,还有另外两间睡房。我不敢到处窜,我得懂礼貌,保持一个深山 里来的淑女形象,争取多一点的印象分,这样要求读书就容易一些。没错,我回 来这个家目的就是要把我曾经丢失的东西全都找回来,我要让他们负责任,也要 让他们后悔。   这样想着,一不留神,我一头撞到了墙上,痛得我“哎哟”一声大叫,客厅 里坐着的姐姐们都把目光投在我身上,发出怪异的声音。老太婆坐在最中间,一 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生父坐在她左边,右边空了个位置,母亲则坐在父亲的旁边, 姐姐们和十妹坐在一边,乍一看像封建社会里的贵族家庭,机械程序太多。   那么今天姐姐们怎么来得那么齐?为何中间要留个位置?难道是在等重要人 物出场?是老太公吗?不可能,以前听娘含糊地说过,这个家里的老太公早就去 逝了,那么这个将要出场的重要人物会是谁呢?难道他们在等这个重要人物回来 为我初次返家举办个隆重的仪式,全家人正式向我这个“山怪”道歉、忏悔?也 算是送给我的见面礼?我不知道,反正看这阵势是要开重要的家庭会议,想必他 们都在暗自得意,一心想看我这个小丑如何表演。   想到这里,我气不过,便理直气壮地进了屋子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房间 太小,十几个人安静地坐在这里,能听见各自急促的呼吸声,房间的空气瞬间开 始变得凝重起来。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想打瞌睡,突然一阵调戏般的口哨声把我惊醒,我睁 开疲惫的双眼,一看是一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男生,他脸型长而尖,像马脸,身 高大概175厘米,黑瘦黑瘦的,眼睛不大不小但很有杀伤力,肩上放着湿湿的衣 服,想必是去河里洗澡刚回来,他怎么像街头小混混?他究竟是谁?我哥哥?不 可能,娘不是说这个家里除了生父外,只有女丁,没有男丁吗?   “哟,怎么啦这是,这么隆重?”他把肩上的湿衣服一扔,打着赤膊,随身 坐在空着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然后点了一支烟,一副懒洋洋地样子,道: “请问大家是在等我吗?”   “还知道回来呀你,啊?”生父生气道。   他没理会生父的指责,仍然翘着二郎腿,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和鼻孔里冒出 来,有种恶意的调侃,这样的姿势像极了电影里冷酷无情的杀手。他下意识地转 过身,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讥笑道:“大家等我是因为传说中的九妹回来了吧? 回来就回来呗,干嘛搞得那么严肃,像死了人一样,郁闷!”他站起身,把抽完 的烟头狠狠地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说,“不过,说来也巧,今天大家都在家,过 年也没有来得这么齐,看来我们是托九妹的福哦。”   巧合?原来一切都是巧合,生父生母并没有特意叫姐姐们回来。我原本心里 很是得意,现在才发现我不是受他们重视,而是巧合,他们只是顺便开个家庭会 议,宣布一下这个被遗弃16年的妹子回来了,一个命贱的妹子,仅此而已!我原 以为16年的光阴,亲情的味道还没有被时间驱散,现在看来我是自作多情,想到 这里,心里很难过。   “记住哦,你以后要叫我哥哥哦,哈哈,我又多了一个妹妹!”他话里带点 命令和调侃,说完,他哼着“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的调子跑下了楼,他的身影 随着疾驰的摩托车声消失在黑夜里。   父亲气得脸色发白,说了句“畜生”便愤愤离去!这个屋里留下了清一色的 女人。   看父亲离去,老太婆也迫不及待起身,临走时她走到我跟前,丢下一句话: “回到了这个家里,就应该懂点规矩!”我没有见过这么凶狠的老人,她的话让 我毛骨悚然,我就像个罪人一样,让所有的人来审问、责骂。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人为何要这样对待我?难道我一生下来就成了一个罪人?我的心在隐隐作 痛。   “九九,不要理会她们。你初来乍到,可能不太习惯,反正回来就好。”母 亲坐到我身边,宽慰了我几句。看得出来,她对我确实是心怀内疚的。我慢慢抬 起头来,发现母亲的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个子也蛮高的,整个轮廓看起来 很顺眼,想必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现在她的皮肤已经苍老,身材也变得 臃肿了。   “九九,你运气真好,今天刚好姐姐们在家,平时我们一家人都难得碰齐。” 母亲一一向我介绍了六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大姐比我大15岁,嫁到本乡镇的一个农村,她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二姐嫁 到北半县,生活安定;三姐嫁到邻村,她是最苦命的一个,生活穷苦,婚姻不幸; 四姐命最好,嫁给了个在镇中学教书的男人,生活富裕安定;五姐刚结婚,两公 婆也准备去南下打工,创造美好的生活。   她们五姐妹都只读了小学,甚至小学都未毕业,只有六姐读了初中,初中毕 业后她就去了深圳一家工厂打工。昨天她是回来办身份证、未婚证的,母亲说她 原来的证件都已经过期了,要不然她怎么也不会回家。十妹比我小两岁,她天生 愚笨。母亲粗略介绍了一下,跳过了七姐和八姐,或许她是怕我乱了阵脚,让我 慢慢习惯和适应。其实我脑子一团乱,我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姐姐,况且这些陌 生的姐姐们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可后来一想我是这个家里的新人,一切要听从指 挥,才能在这个家里讨到饭吃。我知道,我迟早会把自己开除出这个家,只有离 开,我才能活得自我,要不然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墙上的古老挂钟刚“铛”了九响,姐姐们都洗完了澡,我故意等到最后一个 冲凉,我不习惯太多人,这么多人让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母亲为我打好了洗澡水, 独自坐在外面的石凳上等我。我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关上浴室木门。   浴室是利用屋檐下的一点有限空间用茅草盖起来的,空间很小,容不得转身。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地板和石板上都长满了鲜苔,木门也已经被虫腐蚀了,幸好 有一块的确良布做的窗帘遮住,要不然一不小心就走光了。   我脱光了衣服,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我的乳房已经 发育成熟了,乳头红晕,长得丰满而坚挺,像两座高高的山峰;下身长了一堆黑 黑的像草一样的东西,长得浓而长,看着它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些生殖器官 的特征在生物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但年轻的生物老师从来不讲,每节生物课,生 物老师都叫我们自习,女生们总是低着头,男生们则在起哄,最后年轻的生物老 师在哄堂大笑中尴尬离场。   我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半夜来红,看着裤子和床单上的血,我以为我要死 了,被吓得大叫“救命”!娘以为我做恶梦,一看到床单上的血,她扬起嘴角笑 我,然后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女儿长大了,然后拿出一迭粉红色的卫生纸,并亲 自示范教我怎么样用。   那时候桠麻村没有卫生巾卖,要到镇上才能买到劣质的卫生巾。桠麻村的人 害羞到了极点,没有人敢说“卫生巾”三个字,女人们通常叫“靠得住”。我刚 开始以为“靠得住”是卫生巾的一个牌子名称,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女人来月经时 去商店买卫生巾时跟女售货员交接的暗号,现在想起来好笑。   那天晚上,我对娘说,不行,太多了,血止不住,差点从鼻孔里面冒出来。 我的肚子痛极了,痛得在床上打滚,整个人都要晕死过去。夜深了,所有的人都 进入了梦乡,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直哭,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娘先给我炖了两个白糖荷包蛋,算是给我的成人礼物,然后 她赶紧出发,翻了几座大山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跑到镇上去买“靠得住”,用上 这东西我才感觉舒服一些。那时候就有一种想法,我这辈子都不想做女人,下辈 子我一定要投胎做男人,做女人没尊严,太辛苦了。   “九九,洗好了没?怎么洗那么久呀?”母亲在催我。   “哦,快了。”我随声应和道。   我感觉这一次洗澡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好像要把所有的不快都洗 掉。来到了这个新家,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总得有一个新的面貌去面对新 的生活。   我穿好衣服,母亲打量了我一番,称赞这衣服好看,我说是我娘买的,母亲 没搭话,但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这话刺激了她的神经,我越这样说,她感觉越是 亏欠我太多,负疚心理越来越重。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我要让你体会到抛弃我 是你的错误,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今晚跟我睡还是跟你姐姐睡?”母亲小心奕奕地征求我的意见。   “随便!”我冷冷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跟那个姐姐睡,她们在我眼里 都还很陌生,只有母亲跟我讲话多一些,我也知道她是想与我拉近一些距离。   “我--”我想了想补充道:“今晚我还是跟你睡吧!”母亲紧绷的脸开始有 了笑意,她心里很得意。看来她是明白我的,我愿意跟她睡是因为我希望她能主 动跟我讲这个大家庭的复杂故事。   说来也是,16年前,她还没来得及让我吃她的母乳,给我充分的母爱,就已 经送走了我,16年后的今天,我们母女重逢,而今晚第一次见面就跟她同床共眠, 这种复杂的心境真是难以言表。   母亲的房间很阴暗,也不通风,只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小木窗。白色的墙壁已 脱了一层皮,清晰可见泥砖的躯体裸露在外面,阴飕飕的,像个停尸房。里面的 东西乱七八糟,地板也阴湿,一种复杂难闻的陈腐味扑鼻而来,或许人老了,都 不讲究环境卫生,身上都会有这种奇怪的味道。   我上了床,睡在靠墙的那一边,母亲睡出,中间留着大大的空隙,像隔了一 条河,有意疏远对方。我们望着屋顶斑驳的梁柱和粘在瓦片上的蜘蛛网,各自怀 心事,彼此都不说话。我悄悄地转过身,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清晰 可见,两鬓有些白发,母亲现在多少岁?可能是由于生活艰苦的缘故,她看起来 比实际年龄大很多。不过,她看起来比娘小。我不知道,总觉得我跟她之间筑了 一道永远都不可逾越的墙,总有一种跨不过去的沟壑,难以接近。   母亲发现了我忧伤的目光,她也悄悄地侧过身去,好像在偷偷地流泪。她有 理由哭泣,虽然我不知道她的人生经历了多少悲苦,也不知道她的道道皱纹里藏 了多少心酸的故事,但看得出来,她这辈子活得很难。然而,此刻,我能说什么 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她静静地对着月空裸露她的 心扉。   夜已经很深了,我丝毫没有睡意,我在等待母亲开口跟我讲故事。可是她什 么也没跟我说,也没说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是怎么回事,示意让我早点睡觉。我 突然感到很失落,我想,这些故事里面虽然看不到血腥的场面,但我却感觉到了 这个家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恐怕这个家早已经历过了无数次沉默无声的战争。   3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都早早起床,我也不敢睡懒觉,总得找个事情做。我 走下楼,看见老太婆在院内的天井里剥大蒜,其实她已发觉我出来,就是装作没 看见我,为了讨好她,我很不情愿地叫了句“婆婆”,但她没有应我,面无表情。 我自讨没趣,随即转身来到厨房,背靠木门旁的墙上,双手抚弄着衫角,不想跨 进那个门坎,又感觉无处藏身。   母亲是知道我来的,她是想我叫她一声“妈”,但我始终都叫不出口。母亲 在切猪肉,她像饭店里的大厨,操起熟练的刀法,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块五花肉 切好了,而且块块匀称,我暗自佩服,这点娘比不上她。母亲把切好的猪肉一半 放在碗里,一半放在栏板上与韭菜一起剁肉馅,应该是酿豆腐的馅,这是客家菜 中的上等菜系,一般农村人家有客人来才做这道菜。看来母亲并没有把我当外人, 她是一心想弥补我的,想到这里,我绷紧的脸开始有了笑意。母亲倒是领情,看 了我一眼,然后动作更加麻利地剁肉馅,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催使着她。   四姐在起炉火煮饭,她拿着干树枝塞进炉灶里面,不断地吹着气,可能是干 柴塞得太多,不透风,燃烧不起来,一股股浓烟冒出来,熏得我们直打呛。   母亲把粘在猪肉里的头发拾起,丢在地上,然后把满是猪油的手往衣服上一 抹,转过头,冲我憨憨一笑,示意叫我进来。她说:“你爸放牛去了,以后每天 早晨得你去放牛,你爸要去铲田壁。哦,你大姐挑水去了,二姐、三姐在东江河 洗衣服,五姐在菜园里摘菜。”   母亲说了一大堆,是要暗示我什么。看来每个人的分工都很明确,在这个家 里谁也别想偷懒,嫁出去的女儿也不例外。   我没出声,我明白艰苦的日子已经来临,而且望不到边。   “四姐,我来帮你吧。”四姐看起来很友善的,我想讨好她,希望能在这个 家里找个突破口,好与这家人进一步亲近,让她们都不讨厌我。   “不用了,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四姐说。   我显得很木讷,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话。四姐见我沉默不已,又说:“不习惯 吧?没办法,家里人多,以后习惯了就好。”四姐的眼睛长得像母亲,大而圆, 身材也蛮好,生得靓的女人自然能嫁个端铁饭碗的丈夫。   “六姐呢?”我想了半天,终于找到话题问。   “她呀,大懒猪,还在睡觉呢!”母亲生气道,“这个家里有一个好吃懒做 的还不够,现在又多一个!”显然,母亲对六姐的表现很不满意。六姐不是去深 圳打工了吗?应该给家里寄了不少钱,母亲应该喜欢她才对。这么说,六姐是不 准备理会这个家了,或许她也早就想离开这个家,所以她把工钱都藏起来,这个 家里发生什么事都跟她无关,难道她也跟我一样,逃离得越远越好?我不知道我 这样猜想对不对,总之,她是有意疏远这个家的。   那么,母亲说的那个好吃懒做的大懒虫就是哥哥猴子了。我不知道这个哥哥 是怎么来的,是从别人那里抱来的还是亲戚家的儿子过继到这个家里的?我得找 机会解开这个谜底。   “九九,要不你去叫他们兄妹俩起床吧,一会准备食朝了(吃早饭)。”四 姐说。   “嗯!”我应声道。   终于有个借口让我溜出来,在那阴暗的厨房里闷死了。我并不着急去叫他们 起床,反正父亲和大姐她们都还没回来,一家之主没有来是不会先开饭的。我得 好好看看这奇怪的土楼,昨天是太晚了,看不清,也没来得及看。   我像个老人,驮着手背在院子里转圈,一边观看,一边回忆历史老师曾经在 课堂上描述的客家土楼的历史和相关知识,眼前的这座土楼跟历史老师讲的相似, 看来他对土楼颇有一番研究。这栋土楼里住着大概有四五十户人家,我也将在这 个奇怪的新家度过漫长的时光。   我走上楼顶,两手按在外沿的木板栏杆上,环扫四周,细细察看,发现这土 楼就像是一张太极图。从整体上看,土楼的楼层像水波荡漾的水纹,中间划一个 支点,层层流散开来。一楼的屋顶紧连着二楼的廊台,二楼的屋顶紧连着三楼的 廊台,廊台也是木板做的,由于木板承负的时间过于长久,如果走路时稍微用力 一点,廊台的木板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所以大人们都叮嘱孩子们,不 要在廊台里用力地跑来跑去,要不然一不小心踏穿了木板,一只脚伸进去,楼下 的人看到顶上的一只脚会吓晕过去。   靠近栏杆的底层瓦片早已破碎,一旦落雨,得用脸盆和桶来接水。   木梁在岁月的打磨下已经松蘼,瓦片已经全部呈一片黑色,留下了不少青苔 的印痕。   禾坪上,一群孩子在玩“丢沙包”的游戏,另一群孩子在玩“红绿灯”的游 戏,他们的笑声穿过围屋,发出振颤的回音。这些游戏在农村非常流行,但我的 童年里没有这些游戏,只是孤独地望着桠麻村的山水,根本找不到童年欢乐的影 子。   我望着这个凹凸不平的泥地板,突然想起宋代著名的词人晏殊的凄碗之词 《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 长水远知何处”。我现在的心境大抵也是如此忧伤和绝望,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 生父母,今天站在这个破败的土楼上,就像走到了绝望的深渊,前途看不到边, 那望不到边的田埂小路就是我的天涯路。我像身处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沿着这个 洞口,却找不到希望的出口,难道我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不成?   这座土楼的前半部为半月形池塘,后半部为半月形的房舍建筑。两个半部的 接合部位由一长方形空地隔开,空地用三合土夯实铺平,叫“禾坪”,是大家活 动和晾晒的场所。“禾坪”与池塘的连接处,用石灰、小石砌起一堵或高或矮的 石墙,矮的叫“墙埂”,高的叫“照墙”。   半月形的池塘主要用来放养鱼虾、浇灌菜地和蓄水防旱、防火,它既是天然 的肥料仓库,也是污水自然净化池。不过,这池塘很久没有用了,积了大量的泥 土,荒废掉了。也许是因为门前不远处就是东江河,所以用不着蓄水池,省得废 力。后半部的房舍建筑,正中为方形主体建筑。有“三栋二横”,一围层;有 “三栋四横”,二围层。   我眼前的这栋属于后者,历史已有上百年。它有上、中、下三厅,各厅之间 均有一口天井,并用木制屏风隔开,屏风按需要可开可闭。厅堂左右有南北厅、 上下廊厕、花厅、厢房、书斋、客厅,居室等,错落有致,主次分明。但我家大 概是人太多,其花厅、厢房、书斋都改成了居室,把有限的空间利用起来,本来 通风的地方也变得像囚室。   正屋——横屋外层便是半月形的围屋层,有的是一围层,有的二围层,听说 土楼由此而得名。弧形的围屋间,拱着正屋,形成一道防御屏障,围屋的窗户一 般不大,是自然的瞭望孔、射击孔,便于用弓箭、土枪、土炮等。设计这样独特 的房屋,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最重要的是用来抗击敌人,保护自身安全。据说这 样的设计建筑其实与当时我们客家祖先的处境有极大关系。   我们的先人是唐宋以来由中原南迁的汉人,多居住在偏僻的山区,受当地人 的排挤和欺侮,为了团结御侮求生存,他们不得不聚族而居,也不得不建造土楼 这样具有防御性的城堡式住宅,以抵御盗匪和当地人的侵扰。不仅如此,还设计 建有坚固的多层“角楼”,既可用来储备粮食、草料,又可居高临下射击来犯之 敌。如遇盗匪前来扰劫,只要把大门、半门一关,村民们便携武器进入土楼和角 楼,进行抗击。   我家一楼是厨房、饭堂和杂物间。因为家里人多,空间有限,婆婆就住在杂 物间里。父亲嫌空间太小,太多东西没地方放,所以就自己动手用木梁做成适当 尺寸的木板,两边墙上分别打四个洞,然后用实木梁顶上去,这样就算是做了一 个小阁楼。   阁楼上面放了一副棺材,棺材表面用蛇皮纸盖住了,蛇皮纸烂的七七八八, 依然能看清棺材表面已经脱落了大半的红漆。我第一次进婆婆的房间时,看见这 副棺材,感觉阴森森的,全身起鸡皮疙瘩,心里很害怕,像鬼魂附身,阴气逼人。 后来我无意间瞥见邻居老人的房间,发现他们的房间里都放着一副棺材,好像他 们随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婆婆的床放在靠窗的角落,这床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听说是跟爷爷结婚时 的婚床。这张床涂了一层红漆,只是红漆几度脱落,但依稀可见床头床尾雕刻了 很多图案,花花草草,山山水水,还有鸳鸯鸟什么的,处处彰显浪漫情怀。   靠门边的那个角落放满了农用工具,如犁耙、轳轴及牛压链、簸箕、谷箩之 类的东西;待农忙季节来临时,需要腾出一些角落空间来放湿谷,等湿谷都晒好 了,再放到厅堂的一个角落里,用木板隔开,以免老鼠吃掉或者小鸡仔进来屙鸡 屎。如果还不够空间用,婆婆的房间还需要腾出一个小角落来放干谷,这样一来, 这间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看起来狭小无比。   二楼本来是三间房的,父亲把另外一间大的房隔开,一个房变成两个房,还 做了个小阁楼,这样一来,就等于多了两间房,像我们家这么多人,房子是不够 住的,可以想象小时候他们挤在一块的场面。直到姐姐们都嫁人了,才有些空房, 等她们过年过节一回娘家又得挤在一块。   桠麻村没有这样的房子,最多也就是上下堂的堂屋,简简单单,风水的概念 要淡许多。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祖先如何以惊人的智慧建造出这样独特的建 筑?或许这样的设计正影射了古代阴阳哲学思想,集中体现了建筑物体与天然地 形的协调统一,合符“天人合一”的哲学道理。这种阴阳思想,后来又夹杂了不 少讲究“风水屋场”的易学文化,而且屋内住户按辈份高低及男尊女卑来分配房 间。围屋大厅中心位置都安排放祖宗牌位,供后人拜祭,这正如俗谚所说:“风 水人间不可无,全凭阴阳两相扶”。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为何一家人分等级地聚坐在一起,原来这里是 讲究客家传统家庭伦理思想的,那么,顺着这个思维推理,我离开南坑村肯定跟 这个男尊女卑的思想有关系。或许也不完全对,应该还有很多原因促使我被遗弃。 这样一想,我感觉这个家是个黑洞,在这个黑洞里一定还藏着更大的秘密。顿然 间,我的血液开始膨胀起来,感觉我现在就要被推向这个黑洞的深渊,永远看不 见光明。   我的胸口在隐忍作痛,走出大院门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傻傻地靠在 土墙上,伤感、失落一齐涌上心头,我不能再想这些,再想下去我就要崩溃掉。 我静默了几分钟,然后再踏出几步,抬头看见小牌坊上写了“聚贤楼”三个大字。 字是用红漆写的,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打,大部分红漆都已经脱落,已经没那么清 晰可辨了。   牌坊门口下去是个小斜坡,用大小不一的石子铺成,经过太多的雨水和风月 的搏击,石头里的鲜苔已经变了色。从门口这里向远望去,前面的几栋方土楼的 烟囱里不断地有浓烟冒出,每家每户的烟起伏不定,像仙女在舞蹈,大风一吹, 浓烟又消失在云层里蒸发掉。   以这条石路为界,向左望去,不高的黄泥山一座座相连,树木很稀少,只有 少量的松树和衫树在黄土山上挺立着,帮沙尘挡道。山脚下是大片弯弯的梯田, 那些农田面积都小,在晨雾的笼罩下,隐约可见农民们在田里作业的身影。右边 也是一座座矮小的黄土山相连着,山脚下就是东江河,东江河的水没有桠麻村的 水清澈,但也不会太浑浊。   以前,站在桠麻村的后山上,可以看到像龙一样的东江河,它缓缓地流向珠 江和香江,但在南坑村却只能看到部分河身,它每天以独特的发声方式,孤独地 在南坑村的土地上呼唤着什么。   “聚贤楼”背后的山比周围的任何一座山都高些,好像这里的土地非常肥沃, 山顶长满了高大的衫树、松树和桉树及其它叫不出名的树木,这样前后瞻望,南 坑村的地形就像女人的子宫,山背就是宫壁,“聚贤楼”就是子宫里永远长不大 的孩子,它存在这里上百年,是以特殊的方式祭奠什么呢?   大姐她们洗衣服回来了,她们提着两大桶的衣服,有说有笑地朝我走来。   “九九,站在这里做麻计(做什么)?”大姐用浓重的客家话问道。   “等你们开饭呀!”我微微一笑,讨好她。   我差点忘记了,母亲让我叫六姐和哥哥起床,得赶紧跑上楼去叫他们,我得 学乖一点,要不然我又得惹她们不高兴了,我不想成为她们都讨厌的人。   我走进三楼六姐的房间,她房间里有挂贴了很多装饰品,我眼前一亮,好奇 她从深圳打工的地方带回来很多新鲜的东西:蚊帐两头挂着两个塑料做的蝴蝶, 窗户边挂着一串贝壳风铃,外面的风一吹进来,贝壳之间相互触碰,发出像乐曲 一样的声音,好听极了。房间的墙壁有的脱落了一层皮,为了美观,她用彩色的 贴纸画粘在墙上,把房间装饰的很温馨。   我走近桌前,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洗面奶、口红什么的,这些我 从来没有见过,很想走前去触摸,但又不敢。我突然想,如果父母实在不供我读 书,无奈之下还可以求求情,让六姐带我去深圳打工,离开这个家,离开的越早 越好,跟她一样过得自由自在,没人管束。这样的私念一生出,我叫六姐的声音 特别温柔,甚至带有乞求的味道,“六姐,起床吃饭了。”   “吾,吾……”六姐随声应和,朦胧中睁开眼看了看表,“还没到上班时间 呢,让我再睡会嘛!”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又呼呼睡去。我很想跟她说这不 是在工厂,你已经回到南坑村了,可看着她困倦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我不想再叫醒她,于是下楼去哥哥猴子的房间。   他的房门没有关,隔老远就可以听见他打呼噜的声音,像极了母猪发出的鼾 声。我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他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乱放,墙上挂 着一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风骚女人的照片,好像是剧照。窗户边摆放了一张桌 子,桌子上放了一片圆镜,一把梳子,还有一瓶摩丝,心想他真是个爱臭美的男 人。他床边没挂蚊帐,清楚可见他的难看的睡姿: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四分裤, 脸贴着凉席,抱着枕头趴着睡,嘴里还流口水,那种样子就像个僵尸。   我看不下去了,于是敲门大声喊道:“喂,吃饭了,太阳都晒屁股了!”我 叫不出“哥哥”两个字,倒不是因为他不是亲身的兄长,反正他也曾经是这个家 里的不速之客,只是他以男人特有的生殖器官换来了这个家里所有的尊贵。我就 是不想叫他哥哥,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你肉痒呀,有你这样叫的吗?没大没小!”他突然坐起来,两眼冒怒光, 很生气的样子。我想他平时是打架打多了,摆出一副想打架的样子,难怪全家人 甚至邻居都怕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怕他,或许是潜意识里埋怨他来到 这个家里抢了我跟七姐、八姐的饭碗,我们才得已被抛弃,讨厌他的霸道和蛮横, 这个时候把他揪出来作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匆 匆地跑下了楼!   大姐她们正在摊碗筷,母亲在煮最后一道菜南瓜汤,“他们起来没有?”母 亲不悦地问。我摇头。“不理他们了,我们先吃!”母亲说。我没搭话,转身往 院外走。   父亲放牛回来了,可能水牛还没吃饱,父亲在给水牛喂米糠潲水,一木桶的 潲水牛儿只吃了一半,父亲见牛不吃,就用空心竹筒装米糠潲水,然后往牛嘴里 灌,大概牛已经吃饱了,或者嫌弃此食物不够丰盛,它发出“咩”“盎”的喊叫, 双脚一直往后退。我在为牛儿着急,跟父亲说:“牛可能吃饱了,就别强迫它吃 了。”父亲面无表情地瞟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它不是不想吃,是怕吃饱 了要干活,吃完了我得带它去犁田!”   哦,原来牛也很通人性,它也有思想,它也知道偷懒。家里农田太少,人均 一亩田,我们家人太多,地不算,包括父母、奶奶的一起也只有五亩田,我们这 些超生女没有田地分,一个有十几口人的家庭,自家田里产的粮食只能勉强可以 维持生活,但如果遇到自然灾害,粮食得不到正常收割,一家人的日子就难过了。 所以就租了别人的田来耕,加起来有十亩左右,对这头不是怎么强壮的牛来说, 确实是一个沉重的负荷,难怪牛要跟抗食,甚至牛见到父亲就怕,看见父亲手中 的犁耙,它更是拼命地往后退。或许它跟我一样,一直想逃离,可牛是天生的劳 作命,它的一生都逃脱不了农田给它划的圈圈,就像我逃不出命运给我划的圈圈 一样。   这是父亲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冷冷的语调,漠然的表情,让我对他产生一种 复杂的情感。哦,父亲,你在我的生命词典里第一次出现,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样 的方式去对待你,别人自小都叫惯了的“爸爸”,在我这里是多么的陌生,它像 是个刚刚创造的一个新词汇,我既渴望又抗拒,它就像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脏。 你可否知道,我的心是陶瓷,一碰就碎。   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对未来我感到很茫然。   我转身回到厨房,母亲示意让我再去叫父亲吃饭,我没有理会她,不说好也 不说不好,一脸麻木的表情。母亲看了看我这奇怪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我与这个 家的隔膜,与父亲的隔膜,她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跨出木门坎自己招呼去了。   吃饭的气氛有点凝重,空气里全是酶菜的味道。谁也不说话,或许在这个家 里,每个人都藏着一张隐形的脸,不让人看不透。我感觉很压抑,我舀了一勺饭, 挟了点酸菜和萝卜干,独自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一边看着静静的东江河,一边 慢慢地扒饭,饭菜吃到嘴里却没有任何味道,吃了又都吐了出来。我不想强迫自 己,不想让肚子受委屈,把碗里剩下的饭菜都倒在潲水桶里,看着桶里丰盛的食 物,心里跟猪说,猪呀猪,你今天是托我的福,我把美食都让给你吃了,你要快 快长大,帮我交学费,想着就情不自禁地笑了。   大姐撞了进来,一脸诧异,“九九,你笑什么啊?”我赶紧把笑容收起来。 我一直想跟大姐搞好关系,她是这个家的长女,这个家里的秘密除了父母之外她 最清楚,或许我可以从她身上打开秘密的缺口。   “大姐,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试探性地问道。   “过几天吧,先帮妈妈割几天的稻子。我婆家的田地少一些,这边的田地多, 人手也少,帮忙分担一下。”大姐回头看了我一眼,又道:“你看嘛,二姐今天 要回她婆家干活,四姐自嫁了个铁饭碗的老公后,也少干农活了,得回去侍候她 老公和孩子,五姐两口子和六妹明天也要回厂里上班了,那傻十妹只能帮忙晒晒 谷子,弟弟也指望不了,这个‘箭狗筒’整天不见人影,天天在外面瞎混,谁也 管不了他,我看他迟早有一天会进监狱!唉!”大姐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言语中 透露出种种不满和担忧,“不过,你三姐倒是经常来帮忙,只是她也苦啊。不过, 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多少可以帮家里分担一些。”大姐放下碗筷,在水缸里舀了 一勺冷水往嘴里灌,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响声。   “哦,六姐的身份证办好没?”我问。   “她说今天去镇政府拿。”大姐一边洗碗一边说。   “怎么不多住几天呢?”我想留六姐多住几天,想跟她混个脸熟,加深印象, 兴许有一天我还指望她带我逃离这个鬼地方。   “谁知道她!我看她是有意躲避!”大姐对六姐的态度和母亲一样,是有些 怨言的,“她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农活干得最少,她倒好,屁股一拍自己 轻松走人,一年也寄不了几个钱回家!唉,真没良心,白供她读甘多书!”   我正想借机问大姐有关哥哥的事,母亲却端着一大叠的脏碗筷撞了进来,话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有点不悦。大姐叫母亲把碗筷放到锅里,然后她倒入 两勺温水,用南瓜布开始洗碗,没有洗洁精,手和洗净的碗也是油渍渍的。母亲 提着潲水桶去喂猪,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来叫我去看看母猪和十几头小猪仔, 或许母亲是怕大姐跟我讲太多事情故意支开我,我犹豫了一下,便去了。   猪圈本来是在院里的,但大家都嫌太脏太臭,于是大家都把猪圈、牛圈等建 在院外面,与邻居的猪圈跟牛栏、鸡窝并排,门口就是农田,它们拉撒的粪便成 了农田的营养品,吸收到那些营养的草都长得特别茂盛,黑柳柳的,长得特别快。   母亲不断地往盆里送潲水,母猪吃吃停停,吃一会不断地抬头看,好像有一 种感激之情。我后退到田埂上蹲着,呆呆地看着母亲,朦胧之中,母亲的身影立 刻幻化成了桠麻村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时候我就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们一 起上山打柴,一起种黄豆花生,一起铲田壁,一起插秧,一起割稻子……桠麻村 的任何地方都有我俩的足迹,都有我们洒下的汗水。   没有父亲的日子,我们照样一起哭一起笑,她像是附在我身上的灵魂,我的 心思她都懂。   娘呀,我真的好想念你,你独自一个人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我们母女就这 样平安地度过了16年的清苦生活。可你走的太快,让我到现在还缓不过神来,你 为何不多陪我几年?你走了,我的心也跟你一起走了。假如有一天我没办法活不 下去了,你就在天堂的门口等着我回来,还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捧在手心,下辈子 还做你的女儿,好吗?   思念于深情中,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的眼睛里淌着晶莹的泪花,我怕母亲看 见,于是背过脸去,忍住眼泪,装作在看山上的风景,小声哼唱着“世上只有妈 妈好……”分别16年的母亲,如果看到我如此深情地怀念娘,她会不会吃醋呢?   “九九,”母亲在叫我,我赶紧用衣袖擦干眼泪,装作镇定地应了声“哎”,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   母亲在倒最后一勺潲水,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有话跟我说,我一直在等着她 主动跟我说话。“九九,你初中毕业了吧?”母亲突然问,“想不想跟六姐去深 圳打工?如果想去的话,我跟她说一下,让她带你进厂。”母亲说这话让我感到 意外,看来她是永远无法懂我的,我感到一阵漠然的失落,她让我本来拉近的距 离又朦上了一层阴影,又一次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   “通知书应该很快就会收到了,我要继续读书。”我冷冷地说,“通知书会 寄到桠麻村,我已经交待邻居大叔,他会帮我转寄到这里来。”   “哦!”她没再说话,但眼神很复杂。她大概是在试探我,或者在看轻我, 以为我考不上,或者就是暗示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不如去打工挣点钱。她这种 试探让我对她刚刚漫热起来的情感又灭了下去,我对她的那份少有的温柔在瞬间 消失,心凉到了底。   我一脸沮丧地走进内院,目光呆滞。婆婆在喂鸡食,我回来的这两天她一直 是紧绷着脸,我不知道她天生就没有笑容还是因为我回来了才这样耷拉着脸,但 她见到哥哥猴子时的眼光特别温柔,她对他特别宠爱。我想不通她对我为何如此 生厌,为何对姐姐们也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特别是对大姐。我突然感觉,她这 个老太婆才是这家人矛盾不断升级的始俑者。   姐姐们正在收拾禾篮、谷箩等工具准备下田,六姐已经起床,正在小院里用 洗面奶慢慢吞吞地洗脸,看见我进来,道:“九九,一会儿你陪我去镇里拿身份 证,顺便带你逛逛街。”听罢,母亲瞪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正在收拾犁田工具 的父亲对六姐吼了声:“要去自己去,九九要下田干活!”   六姐反驳道:“割稻子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再说九九刚回来,一切都还 不适应,我带她去走走有什么不可以呀?她一回来就叫她干活,你们有没有考虑 过她的感受,本来你们已经很对不起她了,抛弃了她十几年,现在对她还这么不 讲情理!”六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大的火气,说了一大堆话,然后气匆匆地 进了厨房。   当时婆婆也在院里,她听了一脸怒气,大骂了她一顿。   看得出来,六姐对婆婆和父亲都有很深的积怨。   婆婆对母亲也近乎冷漠,难道只是因为母亲没有为她生个孙子?我实在想不 出什么理由,如果这就是理由的话,是多么悲哀!   我站在角落里抚弄着衣角,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既想讨好六姐,也想讨好家 里人。我想不通,六姐为何突然对我大发慈悲,站在我这边跟父母闹,难道她小 时候有过我类似的遭遇还是看我可怜?我猜不透她,也看不透这家人,反正我跟 这家人中间都隔着一堵墙,我们的心永远都跨不过去,可是这一刻她主动把这堵 墙拆了,让我们的心在废墟中彼此贴近。   正在犹豫之时,婆婆突然又窜进来大骂六姐:“绝代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 西,怎么能够跟你父亲顶嘴,简直无法无天了!你赶紧去拿身份证,离得越早越 好,永远也别回来!”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在这个家呆腻了,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回到 这个家!”六姐愤怒的咬牙切齿,嘴里小声地念着“老太婆”“老不死”这几个 字,然后气冲冲地跑出了院门。母亲和大姐跑到院外去追她,可六姐骑自行车速 度太快,身影早已消失在田埂路的尽头。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口舌之战在无限的落寞中结束。   父亲什么话也没说,背着犁田的工具,牵着牛下田干活去了。不怎的,父亲 一起身,我就不由分地跟到他院门口,我靠在墙上停住了,默默地注视着他瘦弱 的背影,我突然注意到父亲走路微瘸,走路时重心偏向右边,父亲的脚受伤了? 何时受的伤,为何受伤呢?还是天生就是瘸子?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作了 个记号---父亲到底有怎样的一种经历?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想。   胡思乱想之际,大姐叫我准备出门干活,我换了一身六姐穿过的破旧衣服, 肩挑谷箩筐,手拿着镰刀,跟母亲和姐姐们一起下田割稻子。   南坑村的天气还是比较炎热,母亲叫我带笠麻,我赌气说不带,带了碍事, 反正我这张脸已晒的像非洲黑人,丑就丑一点吧,无所谓。我们走到东江河边的 山脚下,我看见弯弯的梯田里有很多忙碌的身影,大部分人都在插秧,一行行的 秧苗绿油油的,她们的欢声笑语在大山中回响,偶尔还可以听到几段黄色笑话。 我们放下工具,放好扎稻机,铺好蛇皮纸,把谷箩放在蛇皮纸周围,以免谷子射 到泥土里。一切准备就绪。   我和大姐走到田埂上,捋起裤脚,然后望了望四周,偷偷地跟大姐说:“邻 居们都忙着插秧了,我们家还在割稻子。”   大姐说,“每年都如此,他们永远都走在前面,而我们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干 完活的,习惯了。”   一切在情理中也在情理外,虽说农田多,但该用的劳动力没用上,也就只能 永远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   大姐割稻子的动作很快,我也想学她,可我手笨,没割多少手就被锋利的镰 刀割出了血,“哎哟,怎么那么不小心呀,割慢点,今天割不了明天再割嘛!” 大姐一边说,一边帮撕下她的衣角帮我包扎伤口。我偷偷地看着大姐,发现她很 像母亲,大姐只不过三十多岁,脸上却长满了斑,眼角有很多岁月和贫苦堆积起 来的皱纹,怎么看起来都像有四十多岁了。   大姐慈祥的脸孔温柔的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了娘。   在一个深夜里,我在睡梦里隐约看见有一个身影给我盖被子,她干净的脸掩 饰了眼角的皱纹,有的只是岁月的苍桑和人生的磨难留下的痕迹,我不知道娘到 底有怎样的人生经历,让她一辈子躲在深山里甘愿领养一个并不美丽也并不聪明 的贱命女孩?!   “大姐,一大早就没看见哥哥在家,也没回来吃早饭,他去干什么了?”我 抓住大姐温柔的一刻,趁机找个切入口,多了解家里的人和事。   “他呀,去鬼混了呗!说不定又在哪个角落打架!我看哪,他这样下去,迟 早会出大事儿。不是他被人打死,就是他打死别人!”一提起哥哥,大姐的温柔 马上收起来,“唉,真是搞不懂当初家里为何要东拼西凑花三千块钱买这么个混 儿子回来!说是养儿防老,现在看来,是我们全家人养他。”   “什么?”我感到惊讶,急忙问:“哥哥是花三千元买来的?”   大姐一时说漏了嘴,有点后悔,赶忙叉开话题,“干活吧!”   我傻傻地站在农田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哥哥是亲戚家过继过来 的儿子,没想到是花巨款买来的。那么,这事跟我和两个姐姐被抛弃有没有直接 的因果联系呢?   周围的男男女女有足够的心智让自己开心,他们一边插秧,一边打情骂俏, 唱着《刘三姐》影片中熟悉的客家山歌:   男:“ 妹子唔(不)好咁(那么)无情,僾(我)系(是)有名山歌精; 雇船上来会三妹,山歌一定驳赢人。”   女:“敢同三妹驳山歌,问你山歌有几多?一条唱出一条驳,惊怕歌精败阵 归。”   男:“僾(我)个山歌真系(是)多,大船载来几十箩;拿出一箩同你驳, 驳到明年割早禾。”   女:“相公唔使逞歌才,比得咁(那么)差爱认衰。自古山歌从(松的谐音) 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   ……   这种快乐带到农田里,又是另外一翻情趣,而我已经全然忘记这些好听的歌 声,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无数种这个家里一切可以想象的画面,我们这个散碎的家 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   “九九,你发什么呆呀?”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来到我身边,温柔里藏 着尖刻,“动作快点,十二点半我们就可以收工了。”   正午的阳光十分炎热,母亲的衣服被汗浸透,脸上的汗滴在田中融进水里, 分不清是汗还是水。我已经感觉不到汗水在流,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想象 那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朦胧画面……我感觉我的力量在透支,一点点地被炎热和恐 惧所吸走,太阳光照射下来,仿佛看见了无数个透明的肉体,里面嵌着横七坚八 的骨头,心中徒生恐慌,这种感觉就像世界末日的到来,心中的那片天就要倒塌 下去,这时候要离开的念头更加强烈,欲寻找另外一片天空保护自己。   太阳跑到了头顶,四周的人也已经跑得无影踪,若大的一个山脚,只有我们 一家人还在磨蹭,炽热的阳光把地晒得直烫脚,一脚踏在谷中,谷子刺痛脚心, 我们身上流的汗就像流出来的油,粘乎乎的,异常难受。   我又想念桠麻村了,桠麻村有大树掩护着,一年四季都都清清凉凉的,干活 也感觉不到累。乍来到这个四周突兀的地方,就像赤裸躺在太阳身上,恨不得把 我们都烧焦。我们不敢多停留,赶紧往谷箩里装满谷子,每人挑一担湿谷加快脚 步向前冲,由于谷子太重,把我的腰压得弯下来,隐约听见我的腰背骨头发出一 阵“咯吱”响,痛得我直掉眼泪,但我得硬撑着。   我半小跑向前冲,也没有穿鞋,赤脚碰到内院的水泥坪,像火一样的地板快 把我的脚烧焦了,疼的我直呀呀叫,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谷子倒在禾坪上再 说,然后赶紧跑到屋檐下躲太阳,一屁股瘫坐在竹凳上。守在院门口发呆的十妹 看见我回来,立刻起身拿起长长谷耙把湿谷扒散开,然后把没打干净的禾尾一一 扫掉,她干活的样子很认真、可爱,如果不跟她说话,怎么看也看不出她是个傻 子。   4   婆婆的身体很硬朗,她在厨房忙活着,然后叫十妹去喂猪。   婆婆探出头来,在四处张望,不知道她在盼什么。   我感觉太热,便起身坐在院外的石阶上吹风,父亲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闪 现,她肩挑犁田工具,左手还拿着一条大草鱼,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   他走近我时,我想叫他一声“爸爸”,但嘴里好像有东西咽着,到嘴边的话 又收了回去。他大概是心情好,钓了条大鱼,可以在艰苦的日子里改善伙食,这 也是一件相当美的事情吧。   “鱼!”父亲难得对我发出这样柔和的声音:“自家鱼塘的。”   他的憨笑让我第一次感到跟父亲的距离如此接近,我感动的血液澎涨起来, 一时忘记了心中的不快。   “哦!”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随便应了声。   我一直以为他的心是一座冰山,不可攻克,今天我好像触摸到了他的心,那 颗心的温度恰好可以温暖我,我想他也需要心灵的抚慰,那怕是瞬间也好。   婆婆见父亲回来,一脸高兴,赶忙叫十妹去杂房捋一捆稻草给牛吃。十妹 “哦”了一声,把潲水桶一放,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十妹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的性格极其内向,大部分时候 她都是沉默的,一年也难得说几句话,她非常听话,也从来不跟任何人争东西, 家里人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邻居欺负她,她不还口也不还手,实在顶不住就 拿哥哥“猴子”的名义来吓他们,他们一听到哥哥的名字就会吓跑。哥哥平时也 不理她,但十妹却拿哥哥来当保护伞。是的,她太需要保护和疼爱,家里的任何 人都把她当空气,只有我偶尔理会她,她的眼睛会闪烁出一种特有的清澈的光芒。   太阳已经掩没到了云层里,直到消失到天空的尽头。太阳一走,月亮便探露 出头来,接驳太阳的亮光。   村里的男人夏天都去东江河洗澡,省得挑水,又舒服。男人们拿一条短裤, 一条毛巾,各人洗各人的,气氛沉闷,没有笑声。   父亲也去河里洗澡了,母亲见冲凉房空着,便叫我先冲凉,可我想最后一个 洗。我转身去了厨房,姐姐们也在帮忙,用不着我,婆婆在灶边烧火,嘴里咕哝 着:“六六这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没一个象话的!”我知道她话中有话,又拐 着弯映射我。   我不理会,本想帮帮忙,可厨房空间太小,我的双手无处可放,于是来到院 外,眯着双眼,背靠牌坊的墙上。如果不是被小鸟哼叫般的歌声打扰,或许我会 站着进入梦香。我睁开双眼,看见六姐正在朝我走来,她两只手都没闲着,左手 提着一袋东西,右手也提着一袋东西。她走近我,冲我笑笑,“九九,你站在这 里做什么?”六姐把东西提得老高,在我面前晃悠,“走,进屋吧!”   六姐还算挂念家里的苦处,她在镇上买了几斤猪肉和水果,还买了一些女孩 子用的东西。婆婆看见六姐没有空手回来,便也没说什么,明显感觉到她脸上的 怒火已经散开。六姐把吃的东西放在厨房,然后拉着我的手到房间,然后她把袋 子里的东西全部摊在床上,天啊,这全是一些小饰品和女人用品。   “九九,这里不比桠麻村,你回到这个家,情况就复杂多了,以后你就会知 道。”   我不明白六姐为何要跟我讲这些话,或许六姐真的是可怜我,才动了侧隐之 心。本来我已经很感激她了,上午她当着大伙的面跟父亲顶嘴,为我争得一席尊 严,而现在她又对我这么温柔友善,虽然这其中一半是为她自己,不过至少也有 一部分是为了我,所以我把她当作是救命稻草,不知道如何感激她好。   “哦!”除了应声,我没有更好的语言回答她。   “我今天在镇上遇到我初中的同学,来得早不如碰得巧啊,所以她们就陪我 逛了逛,还去了同学家小坐。呵呵,只是没想到她们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呵, 我就不会跟她一样,我厂里的姐妹啊都说享受金钱的快乐胜过享受婚姻的快 乐……”六姐今天兴致很高,好像是把我当作可以倾心的人,说了一大堆大都市 的新事物,我都听不大懂,只是好奇又羡慕地看着她。是的,她现在是见过大世 面的人,在深圳那个繁华的大都市,世界一片精彩,谁去了都不愿意回到这个穷 山沟。   “好了,不跟你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懂。”见我不言语,一副傻样,六姐 有点失落,于是,她岔开话题,在袋里拿了一只蝴蝶形状的发夹,说:“九九, 这是送你的,试试看,挺漂亮的。”   “谢谢六姐!”我终于说了句她爱听的话。她兴致一来,便拿出一包卫生巾 对我说:“这个也是送你的,想必你已经过了成人礼了。一旦来月经,你可以用, 到时候再叫母亲买也麻烦。”   深圳是个开放的城市,六姐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世面也见得多了,所以 我们连提都不敢提的“卫生巾”三个字眼,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我还没有接受 过这样的训练,我不习惯她这样开放的态度,我的脸煞地红了起来,害羞地低下 了头。   “还有,这个也给你。”六姐拿着两件奇怪的衣服,一边示范一边跟我说: “这个没见过吧,叫胸罩!你已经长大了,不穿这个的话乳房会下垂的,以后你 就知道这东西的好处。”   “我不要!”我害羞极了,靠后退了一步:“难看死了,别人会笑话我的!”   六姐哈哈大笑起来,“傻丫头,不穿大家才会笑你呢!”   我两耳发热,脸烫的利害,感觉尴尬极了,正当我想该如何回避退场的时候, 大姐在喊我们吃饭,我赶紧说:“六姐,走了,吃饭了。”六姐咕哝了一下,也 跟着下楼了。   一家人像平时一样围坐在圆桌上吃饭,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父亲早就收 紧了他的笑容,看他的笑容就像要等待看天上的流星一样难得。父亲坐在上席, 他从容地从背后的小壁厨上拿了一瓶白米酒,倒了一杯,第一口喝下去已经不见 了一大半,母亲瞟了父亲一眼,欲把白酒拿走,“他爸,别喝那么多白酒,伤身 体。”母亲转身去厨房把酒壶拿了进来,并小心奕奕地帮父亲盛满一碗,“喝黄 酒好,喝多了也不容易醉,对身体也好。”说完,母亲含情脉脉地看了父亲一眼, 那眼神充满柔情,只是瞬间她就又把温柔就抽走了。父亲没说话,理所当然地享 受着母亲的关爱,只是还是摆出一副像往常一样严肃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我明天一早就走!”六姐突然说。   “这么快呀?”母亲说:“六六,再多呆几天吧!”   其实,母亲本来是想说“六六,现在是农忙双抢季节,帮家里干点活吧!” 但看六姐麻木的表情,她丝毫没有要多待的意思,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家了。   “真是没良心的臭丫头,现在家里那么忙,就想这样拍屁股走人啊?!” 阿婆突然发话,一脸不悦。说完,她端着饭碗坐在门外。   “我要上班了,只请了四天假,要不然会扣工钱的。”六姐说。   父亲瞪了六姐一眼,本想说她什么,但欲言又止,继续喝他的酒。   “六六,明天你也带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工厂待遇不好……”五姐似乎用哀 求的语气说。   “现在厂里不招工呀,”六姐挟菜的时候,斜看了五姐一眼,说:“我也不 知道什么时候招工,我厂里也不可以住外人,下次招工的时候再告诉你们吧。”   “哦,”五姐深情地与他老公对视了一下,有点失望。她以为六姐是故意把 她支开,不想帮她们的忙。   “好了,吃饭,”大姐想缓和气氛,笑道:“五妹,六妹也不是什么领导,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招工,如果你们这样跟着去太盲目了,又没地方住。”   “她还是拉长呢!不信你问她!”五姐故意提高语调,让六姐下不了台。   “拉长?拉长是什么官呀?”大姐瞪大眼睛,微微一笑,道:“六妹,你也 没把这个好消息宣布一下啊?”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小组长而已。”五姐故意在家人面前放低 姿态,让六姐难堪,让家人同情她。六姐不悦,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场面有点尴尬,母亲接话:“五,别太为难六六了,她是你亲妹妹,有招工 的消息自然会告诉你,到时你再过去也不迟嘛!”   “自己亲姐妹有什么麻烦的,要我说就一起去!”沉默已久的父亲突然发话, 语气很硬,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六姐也没话说,看在家里供她读到初中的份上, 六姐勉强说:“好吧,明天跟我一起走吧!我问问老乡的厂里招不招工,招的话 就把你们弄进去。不招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到时候可别怪我!”   五姐一脸得意,终于争来机会,她两公婆深情地望了对方一眼,五姐夫夹了 一块鱼到她碗里,五姐即夹了一块猪肉到他碗里,在大众场合大秀他们的恩爱。   六姐看不过去,心里不是滋味,丢下碗筷上了楼。   四姐躲在房间里稍稍打盼了一翻,她不断地在照镜子,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 她在镜中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我赶紧闪开,因为我害怕照镜子。两张脸在镜子 中对比,一个像天使,一个像丑八怪,我那小小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那 厚厚的嘴唇和那扁塌的鼻梁,还有那大大的圆脸,怎么看都是一张难看的不协调 的脸,所以我厌恶镜子。时间久了,我就忘记了镜子的存在。   “九九,过来,”四姐故意炫耀说,“你看,四姐漂不漂亮?”   “嗯!”我点头。   “来,站过来,看我们长得像不像?”四姐问。   “不要!”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退到了一边。   “九妹,其实你挺好看的。你看你那双单凤眼,全家人中就你是单凤眼,等 你长大一点呀,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人呢!”四姐也许是出于安慰,毫不吝啬地 赞美我,我很感激她,从小到大,只有娘说我好看,其它人都说我是个丑小鸭。 女孩子天生爱美,她这么说我,我心里像有一股暖流穿过,舒坦了许多。   我报答了她一个微笑。   四姐一直在抚弄头发,打扮得很漂亮,我问她:“四姐,一会儿你要出门 吗?”   “嗯,等会你姐夫来接我回家。”四姐说。   “哦。”原来打扮是为了取悦她的老公,我心想。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有人按喇叭,四姐赶忙跑下楼去。四姐夫开着一辆太 子牌摩托车,这种摩托车在农村很少有,每次四姐夫载四姐回娘家,周围的人都 会投来艳羡的目光。我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四姐离去的背景,她搂着老公的腰, 随着车子一起消失在朦胧的暮色中……   四姐遗传了父母亲的全部忧点,人长的靓,一双出水芙蓉的大眼睛,像含着 秋水一样荡漾着心屝;高高的鼻梁,立挺而饱满,还有她那樱桃式的性感嘴唇, 村里有人给起了个外号叫“赛西施”。有人说红颜薄命,但在四姐身上没有这样 的遭遇,大部分人都以“读书”为鱼跳龙门的时候,四姐跳过了独木桥,以出众 的外貌赢得了姐夫的青睐。   四姐夫的父亲是个生意人,母亲是个老师,他爱四姐像中了毒,不顾家里的 一切阻力迎娶了四姐,嫁过去后,四姐压力很大,但老天似乎特别垂青她,婚后 第二年,四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对四姐夫一家来说无疑是个大喜事儿,从那 以后公公婆婆都对会生儿子的四姐刮目相看。四姐凭自己的美丽和青春赢得了幸 福,这是父母最以为荣的事情,就连婆婆也敬她三分。   5   第二天一大早,六姐她们三人坐班车去了深圳。临走时,六姐给我写了个地 址,叫我有空给她写信,但她对我继续读书的事只字未提,她可能是不想管,也 或许是不敢管,也或许是怕家里人找她要钱,供我读书。   不过,她提醒了我一句,她说,这个家里只有哥哥猴子是霸王,言下之意六 姐叫我不要太仇视哥哥,说不定还得靠他说情,让父母继续供我读书呢。六姐在 这个家里长大,多少她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她告诉我这些可能也是出于同情,但 不管怎样,我心里都很感激她。而且我长这么大,除了死去的娘给我买过东西, 没有谁给我买过东西,六姐回来才几天,就给我买东西,所以我把她看作是除娘 之外第二个最为亲近的人,至少现在是。   六姐刚走,哥哥猴子就回来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像一阵风来无 影去无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他也不向家里的任何人汇报,只 有婆婆的话他偶尔听几句。   “老九,你的通知书到了。”猴子一身痞气,斜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通知书 用力地甩在桌上,故意让全家人看看,带有轻蔑的口吻说:“我们家风水不错呀, 终于出了个读书人,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命读哩!看你的表现喽!”我不知 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隐约感觉他是想让我拍他马屁,对他好一点,然后他 就替我说情,让我继续升学。   20世纪90年代中期,全中国都流行“铁饭碗”,所以读中专是很吃香的,这 意味着中专三年后就可以拥有能吃一辈子“铁饭碗”,还可以把农村户口转到城 市,有机会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干部。由于当时的教育政策,中专考分要比 高中的考分都要高出许多,能考上中专的人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   农村学生读书非常用功,他们为了省钱,少些负担,他们大部分选择读中专, 放弃读高中考大学的机会。读中专时间短,三年很快就挨过去,毕业后很快就可 以分配工作,有个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最重要的是可以接济家里。而读高中 固然好,但许多家长觉得孩子读高中投资大,最后也未必考的上大学,即使考上 大学也将是个漫长难挨的日子,需要巨额的经济支出,这是个很大风险的投资, 没有多少家庭能承受得起。   谁不想自家的孩子成为大学生,成为人上人?可是中国的农民家长早就会算 这笔帐,自己的家庭经济能支撑多久,自己的孩子智慧有多少斤两,他们都心里 有数。梦想终归是梦想,现实还是残酷的。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勇气跨过这个独木 桥,最后只能含着泪水,眼睁睁地遥望着未来的金光大道,绝望地返回世代寂寥 的山凹。   我那一届开始扩张,实行了委培政策,让很多有经济基础的、成绩中等以上 的学生有继续读书的机会。我的分数告诉我,我也只不过是个委培生,这意味着 要多交8000元的委培费,如果是正取生则正常交学费,免去这8000元。可惜,我 离正取的分数只差3分,恨得我咬牙切齿。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客家人以儿子为尊贵,为了供儿子读书那怕砸锅卖铁 也愿意,因为大家信奉的唯一真理就是只有读书才有出路,而儿子就是全家人的 希望。在我们这里,女儿的地位远不如儿子,除非儿子读书成绩不好,不愿意读, 女儿才有可能捡剩下的机会,埋头苦头,一旦考取学校,家里又愿意供,那么她 就是幸运儿,要不然只能选择默默地嫁人当一个家庭主妇,或者外出进工厂打工, 挣钱养家。   当然,也有很多人的子女读书成绩都不好的,这样他们世代都逃脱不了农民 的命运,一大家子继续窝在这个深山里,何时是个尽头,他们心里没底,只能坐 在土楼门前,看着茫茫的山路失望地遥望,心里剩下的惆怅,只能一代盼一代有 出息。   就我的家庭而言,读这个委培中专根本是不可能的,砸锅卖铁都凑不了8000 元。如果我极力争取,读高中的机会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但我心里没底。所以想 到这里,我一脸悲伤,我的未来一片茫然,我该何去何从,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我却暗自庆幸通知书来得巧,不早也不晚,要是通知书昨天送到家的 话,家人肯定逼我跟六姐一起去打工了。可是,我终究是个多余的贫贱女,我是 他们的累赘,他们凭什么供我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女儿读书?没有理由,但可 以争取。后来,我18岁到处流浪,细细回想,如果我没有争取到读书的机会,我 的命运就会改写,就不会梦想能写小说做编剧,将来当个作家或者导演。   一家人看着这通知书,即兴奋又发愁,大家都在沉默中。   父亲坐在门坎上,裹着叶子烟,神情严肃,默不作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也难拿捏主意,我们家世代农民,到了我这一代,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人, 可面对这么巨额的学费,愁还是多于喜的。   “女孩子家读麻介书?迟早都要嫁人的!”婆婆用浓重的客家话说,“你都 快17岁了,还是趁早跟你姐姐去工厂打工,也能挣几个钱补贴家用,再找个好人 家嫁了,就已经很不错了!”   婆婆自私的一面,我早已看透,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很不服气,但我又不 能顶撞她。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能跟任何人顶撞,我得看着这家人的脸色,讨 好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让我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沉默的父亲抽完竹筒烟,赶忙起身驮着双手走到内院,然后拿着犁田工具下 田干活去了。父亲是有威严的,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走了,大家也就散开了, 各自干各自的活,唯有哥哥在房间里睡大觉。   我以为大家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全家人都是为了我这张通知书开家庭会议, 可是除了婆婆丢下几句灰色的句子,没有人为我说上任何一句好话。是呀,我是 谁呀?我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一个在16年前就抛弃了的多余的人。呵呵,命运 真是可笑,先是上帝把我发配到在桠麻村莫名其妙地当了16年的过客,现在娘走 了,我的栖身地也没有了,又被命运发配到原点,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在黄昏的映照下,南坑村的景色看起来一片凄凉,大脑里闪过桠麻村的黄昏, 仿佛闻到了桠麻村的气息,她的气息里带有丝丝跃动的生气,还掺杂着娘的气息。   放眼望去,东江河依然保持着往常的姿态,它的流向永远不会变,气势越低, 水流的力量越大,冲击力越激烈。那么人呢?人是需要向上的力量,向下的力量 会让人窒息,就好比我现在的情况,一张通知书让全家人陷入困境,一片糟糕的 惨相,是进是退都亦难。进则没路可走,退则到了悬崖,悬在半空中,最后都是 死路一条,无奈,我只有在夹缝里走出一条道路来。   6   农田大部分已经铲平,可以直接插秧。母亲嫌我插秧的动作太慢,便把早上 放牛和看猪仔的活一起交给了我。   那天早上微风拂拂,南坑村的山上腾升起层层白云,如烟的白云飞过天际, 漫过山峦和土楼,把整个南坑村罩住,像披上了白衣天使的盛装,像世人展示最 美的瞬间。我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把牛和猪仔一起赶在后山的空地上吃草,我怀 着好奇心跑上山顶去看风景。太阳慢慢露出笑脸,白云像遇到了阳光,在茫茫的 天际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站在后山的山顶上,一座更高的山挡住了我的视线,听说这座山叫项背山。 项背山是乌镇的最高山峰,海拔多少我记不清了。山脚下就是乌镇的镇中心,山 背的那边就是广东的土地,山前山背是两个世界。   据说,上世纪30年代,日本向中国发动进攻,中国的许多城市江苏、安徽、 河南、江西、广东、湖北等省大片国土相继沦于敌手,战争让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无数的人逃离了自己的家园。而乌镇处于江西与广东的交界处,日本军队气势汹 汹地在乌镇附近驻扎,进行大势杀掠,子弹地雷乱飞,到处轰响。但奇怪的是, 日本鬼子始终没有踏进南坑村一步,而南坑村的人也躲过了最恐怖的劫难。老人 们都说,项背山是一座神山,保护了他们,所以每逢过年过节,南坑村的人都会 自发地在项背山烧香拜祭。   听老人说,赶集的时候,不要去离乌镇太远的地方,项背山后面一带还有以 前日本人投落的还没有炸掉的地雷,人们干活或上山打柴时都害怕自己运气不好, 万一踩上地雷,随即粉身碎骨,他们说就连这屋前的东江河岸也不排除有地雷。 我刚回来南坑村的第一天,就突发奇想,打算沿着这条东江河走回桠麻村。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邻居叔公,他笑说,九九,小心地雷啊。我说,哪儿有 地雷呀?五六十年前的地雷要炸早就炸了,还等到现在?叔公一边跟我讲历史, 很严肃的样子,我听得毛骨悚然,吓出一身的冷汗,就此断绝了沿河走回桠麻村 的想法。我想,叔公是吓唬我的。   我沉浸在无限的战争场面的回想中,正当这样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时,一声震 彻山谷的喊声打断了我,“这是谁家猪?死过绝代计,把我家的菜全吃光了…… 要是再没有人出来认领,我就将猪打死!”这是客家妇女特有的骂声,骂起人来 比唱歌的声音还响亮。   我听到骂声,心一阵慌乱,赶紧下山寻找我家的牛和猪,还好,牛还在空地 上乖乖地吃草,可是那母猪和小猪仔呢?不好,我赶紧跑下山脚,发现邻居婶婶 正在拼命地追打母猪和小猪仔。我跑前去,发现猪仔是从老虎剌里仅有的一点空 隙钻进去的,母猪带头,小猪仔就跟着母猪一起进来了,菜园里的菜不是被猪仔 吃了,就是踩坏了,菜园已被猪仔弄得面目全非。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主动 向她承认错误,道:“婶,对不住,这些是我家的猪仔,刚刚我去牵牛,没想到 一眨眼功夫,它们就跑到你菜园里了。”   “对不住?一句‘对不住’就可以了吗?说的倒轻巧!”她斜着眼看了看我, 不解气,咄咄逼人,继续骂道:“妓女养的贱人,连头猪都看不住!”   我的自尊心严重受到伤害,但我又不会骂人,正在想用什么样的词来回应她,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正在尴尬之时,母亲赶了过来,母亲毫不示落,回骂道: “你说谁贱人呢,啊?告诉你,八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贱人,狗屌计!”妇人用客家话骂的很不中听,祖宗十八代、男女性器官 都被她骂完了。   “你这衰八代的泼妇,死绝人毛……”母亲也实在抵不过气,为了我,她也 顾不了那么多了。   ……   他们这样互相骂了好几个回合,指指点点,差点打起来。我知道我闯祸了, 回去不但母亲找我算帐,全家人都找我算帐,这回我真的就成了一个让全世界都 讨厌的公敌了。想到这,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正当我难过沮丧之时,大姐跑 过来圆场:“婶,说话别太过分嘛!菜已经吃了,猪又不是人,不会听使唤。” 大姐看了我一眼,显然很生气,又看到她家的菜确实是被自家的猪吃了,于是缓 和了语气,道:“这样吧,这些菜我们赔你,从明天开始的半个月内,你可以天 天去我们家菜园摘菜,要不,赔你钱也行,随你选。”   大概婶婶也骂累了,看到大姐的态度那么实诚,也就没有继续争吵下去,她 表示接受赔偿,即日算起的半个月内,她天天在我们家的菜园里摘菜,直到她家 的菜园重新种了新菜为止。大姐和母亲都表示默认同意,这场“猪吃菜”的风波 才停止。   大姐说,邻居间吵架闹矛盾实属常事,不足为奇。有时候会因为挑水挖沙井 时,几个人同时在舀水,沙井里的水渗透的速度不够快,他们又要赶在天黑前挑 满一水缸的水,勺与勺相碰,一碰就碰出火来,谁也不肯让谁,河里再多的水也 熄不灭火气。   农忙季节,特别是干旱时,大家都靠天吃饭,每家每户的农田都需要水灌溉, 村民通常都是自觉排队放水,但有的人自恃家里兄弟多,他们不排队,直接插队 到前面,把水全部放到自己的农田里,别人当然不肯,然后就吵起来,动嘴还不 过隐,那就动手,理亏的自然是势力单薄的人家。不过遇到不服输不怕死的人, 他们不吃这一套,说不通就开始对打,什么锄头、镰刀、木棍能用的都用上,打 得鲜血染红了农田,差点出了人命。   很多时候,邻居之间吵架都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仅仅是因为家禽吃了人 家的菜或者是禾苗,就像今天我的这种情况,又会发声一场口水战,搞得邻里关 系甚是紧张,像仇人似的。不过,他们也有好的时候,好的时候不分彼此,口口 声声都称一家人。   猪仔被母亲关在了猪圈里。我回到家,像个犯人一样,全家人都怒目瞪对着 我。因为我,搞得家里和邻居的关系不和,还赔偿了菜,我无话可说。   赔偿不是件小事,婆婆忍不住了,骂道:“衰货,你才来几天呀,啊?就给 我们家闯那么大的祸?你真是个扫帚星!我就知道,你一回到这个家,以后我们 都没有安宁的日子过!”   “九九,你怎么搞的?叫你看着猪仔,千万别放松,你说你跑到山岗上去做 麻介?”母亲想狠狠地骂我,但又忍了下去:“我们家跟那泼妇本来就不和,你 这次惹上她,让她抓到把柄,我们自然理亏。”   “好了,都别说了,”大姐为我辩护道:“九九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这 猪不像牛,可以用绳子牵住,换作是我,呵,我也看不住。”   “以后,”父亲突然插话:“这猪就不要放出来撒野了,免得生事非!”父 亲冷冷地说了这句话,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裹他的叶子烟,脸上依然没有任何 表情。在他看来,这妇道人家就是事多,他的性格向来很冷硬,从来不插手管这 些女人之间的事事非非,这次,父亲没有骂我,他对我的态度是很达观的,不讨 厌也不疼爱,反正只当我是个人存在,或许在他心里,他对我这个天天吵着要读 书、爱做美梦的陌生的九女儿很是无奈。   我站在门口,抚弄着衣角,不敢抬头看大家,感觉像一个孤独的乞丐,面前 的空盆里没有讨到任何食物,还遭受众人的白眼和唾弃。更要命的是,还要把自 尊隐藏起来,小心奕奕地看别人的眼色,努力缩紧身后的尾巴讨好身边的每一个 人,那种感觉就像身处熊熊的烈火中,把自己烧干烧死,死了又怕没有地方安葬 躯体。   我的心情糟糕透顶,沉默了一天。别人说我是无教养的贱人,是个妓女养的 衰货,婆婆说我是个“扫帚星”,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想不通,委屈 的不行,一个人躲在东江河边哭泣。   天已经黑了,弯弯的月亮露出半个月来,星星裸露着身体发出光亮。我坐在 僻静的东江河岸边上,一副无精打采样子,手里不断地往河中丢石子,河水发出 “咚”的声音,像优美的音符。青蛙们也不甘示弱,也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我 抬起头,突然看见河对面有个黑影,这个黑影像站在水面上,但身体又没有沾到 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哀凄凄直盯着我。娘,是你吗?我好像听到了娘的呼 吸声,她的手在比划着什么,想牵引我过去。   “娘,”我小声地叫了一声,但没有人应。   突然刮了一阵风,那个黑影像流星一样瞬间消失。常听老人说这一带的山上 埋了很多尸体,夜间经常有鬼出没,想到这里我感觉到脊背一阵凉。也可能是我 精神恍惚,幻觉,幻觉而已。   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从幻觉中醒来,听见有人叫“九九,九九,你在哪里 呀?”   我竖起耳朵听,哦,原来是母亲和大姐在叫我。她们拿着手电筒,在院外四 处照射,都没有发现我的身影。她们两个人分头找我,母亲往后山走,大姐往河 边走,大姐一边大声喊,一边用手电筒向河岸扫射,直到电光射到我的眼睛。电 筒光太亮,我睁不开眼睛,试图用手挡住,然后“哎哟”了一声,大姐发现了我, 她喜出望外。   “九九,原来你在这里呀,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真是吓死我们了。”   我没应她,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这里很多蛇的。”大姐说:“我不是吓唬你,真的是很多蛇 的。前几年村里有个小伙子,就是被蛇咬死的。”   “大姐,告诉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一脸严肃。   “告诉你什么?”大姐笑道。   “我的生命密码。”   “什么密码?”大姐摸了摸我的额头,“九九,你没发烧吧?”   “我是怎么样离开这个家的?”我哀求道:“我想知道我这个‘扫帚星’的 是如何被遗弃的,这个家里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大姐看我这么认真,吓了一跳。“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现在我们先回去 吃饭。”   “不要,就现在说。”   “黑朦朦的,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不怕,有月光。”我说。   大姐实在怄不过倔强的我,在我三番五次的乞求下,她答应坐下来陪我一阵 子。   黑夜给南坑村抹上了一层孤寂,群星在天空闪亮,月亮在不断地摆动婀娜的 身姿,耐心地等待太阳的到来。我们坐在河岸的草垛上,面朝着这条平静的东江 河,仿佛河水也在听大姐讲故事。   第二章   7   大姐说,九九,你说你不属于这个家,我更不属于这个家。我跟你们姐妹几 个都不一样,不过,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九九,你一定想知道,婆婆为什么那么 讨厌我和母亲,甚至恶语相对,还有我为何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爸”,这其中 的原因太复杂,今天让你逮着了,非要让我告诉你一些真相,事到如今我也不想 隐瞒你什么了。只是在讲你的故事之前,先听我讲一段故事。   大姐说,母亲以前是个唱戏的,她遗传了外公的唱戏细胞,她人生的靓,能 歌善舞,18岁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就已经是县剧团里的台柱子了。每次下乡演出, 戏还没开始,台下已经开始叫开了,观众们都钦点她出场。台上歌声与舞步同行, 台下掌声一片。   母亲的戏缘是从外公开始的。外公不是专业人士,但他是个“戏痴”。他这 辈子当不成演员,只能寄托下一代,偏偏母亲也喜欢戏曲,于是外公有意培母亲 唱戏,但却遭到外婆的强烈反对。外婆的理由是,不能让母亲重复外公的命运。 究竟以前外婆与外公有怎么样生活遭遇,大姐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以前听母 亲说,外婆不止一次地唠叨,如果有下辈子,她打死也不会嫁给外公。外婆说这 话的时候,表情很冷酷,与普通的夫妻相比,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和谐过。   那时候,整个国家都很穷,个人生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在生产队 凭力气挣工分吃饭,有力气的人多挣工分,没有力气的人少挣工分,饿了自己不 算,全家人也跟着饿。母亲当时已经十三岁了,下面还有很多弟弟妹妹,那么多 张嘴要吃饭,境况可而知。   后来,母亲跟大姐说起这段事情,泪流满面。母亲说,外公身体瘦弱,性格 沉默且懦弱,也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他整天只有沉浸在戏里面,全然不知道外 面的世界有多艰辛。多少年来,他一直生活戏的世界里,一个人自娱自乐,自唱 自弹,忘记了世间的柴米油盐。外婆大字不识一个,却丝毫不为这个丈夫自豪, 他在外婆的眼里是个无用的人,日子长了,外婆受就不了了,她不止一次地想要 离开他,但不忍心撇下孩子。   外公会拉胡琴,一有空就拉,外婆怎么骂他都没有用,他当作没有听到。外 婆感觉太累,久而久之,外婆也慢慢变得沉默了,任凭外公作罢,但绝不允许母 亲学琴唱戏,在她看来,一旦进了外公的这条魔道,就等于丢了饭碗,更别想嫁 个好人家。尽管这样,母亲依然执着地痴迷于戏曲,哀怨的胡琴声传到母亲耳朵 里,忍不住手痒心动,于是趁外婆外出的时候,母亲偷偷跟外公学艺,他们互相 安慰心灵。   外婆对外公的埋怨,母亲对此不发表任何评论。从她内心讲,她喜欢戏剧, 不认为外公喜欢唱戏就误大事,反倒觉得学唱戏可以养活自己,甚至养活一家人。 母亲知道,外公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他孤独落寞,找不到他的同类,懂事 的母亲很同情他,只是外婆难以理解。   出于对外公的理解和对戏曲的热爱,母亲常常跟外婆唱对立。每当外婆骂外 公时,母亲听不惯就会跟外婆顶嘴,外婆被气得大骂母亲:“没用的东西,跟你 父亲一样没出息!”母亲也不生气,反倒用轻松调皮的语调对外婆说:“嫁鸡随 鸡,嫁狗随狗,外公再懦弱再穷再无能也是你的老公,妈,你就认命吧。”没想 到,母亲无意中说的这句话,成了她的魔咒。   大姐把母亲告诉她的一些片断式的遭遇,简单对我重述了一遍,她说具体外 公有怎样的经历,母亲也没有跟她讲。大姐捡起一块石头丢在河里,发出“咚” 一声响。她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木然,我猜她是不想继续再讲下去,她借口说: “九九,咱回去吧,这里好多蚊子,你看脚都肿了。”   我好不容易打开大姐的心屝,我不能轻意地放了她。“大姐,告诉我吧,求 求你了,让我的心更靠近你一些!”   “你呀,好肉麻耶!”大姐听罢,扑哧一笑。“你初来咋到,我怕告诉你越 多,你会---”   “大姐,你放心吧,我有心理准备!”我给她吃定心丸。   原来,大姐还有另外一个父亲。   大姐说,从小就有人笑她是个私生女,她似懂非懂。18岁成人后,她隐约感 觉背后有许多双带着鄙视的眼睛看着她,一群人指手划脚,特别是母亲跟邻居吵 架时,她们就拿这事来刺激母亲,她听了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于是回家跟母亲 大闹一场,不停地问为什么,母亲无语,只有默默地流泪。倒是父亲善解人意, 他劝大姐不能全怪你母亲,在那种历史背景下,发生这种事情没有谁能阻止得了, 不能用错和对来凭说。   看得出来,在没有婆婆的干涉下,父亲对母亲是有爱的,只是这种爱掺杂了 太多的是非因子,这种情感就好像原本是一杯色彩鲜艳、味美的果汁,在混合了 多种颜色的果汁后,这杯果汁就变成了色,且味苦。   事实上父亲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但大姐不听,也跟着一起数落父亲,这个 没良心不孝的女儿,居然敢骂养育他的父亲,父亲和婆婆气的不行,大姐差点被 赶出家门。从那后,大姐开始变得叛逆,常常跟母亲斗嘴,也从那一刻起,她再 也没有叫过“爸爸”,从此“父亲”一词从她的人生字典里划去了。   是的,大姐生来就没有父亲,那个提供精子给母亲的男人早就抛弃了她们, 早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大姐主宰不了她的命运,注定她一出生得叫另一个陌生 的男人“爸爸”。儿童时不懂,叫别人父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是养育自己 多年的父亲,可是18岁成年后的大姐突然意识到了生父和养父的区别,每当看到 村里人那鄙视的眼神和笑里藏刀的语言,大姐恨不得杀了他们。于是,她的那个 脆弱的心终于爆炸了,她承受不了村里人对她的指手划脚和谩骂,她突然觉得她 的世界进入了一片黑暗。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母亲以沉默和眼泪来忏悔。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对这个大女儿她感到无比的羞愧,她酿出的苦果,只能让她自己来承受。从三十 几年前踏进这个家门的刹那,母亲就知道这一脚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对她熟视无睹,婆婆总是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 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感觉母亲低人一等。父亲对母亲的那种情感太复杂, 或许从洞房之夜生起的刹那爱情,此后在柴米油盐及生活琐事中,他们的爱漫漫 淡化。   婆婆是从封建社会走出来的妇女代表,在她的身上处处可以感觉到她封建残 留的冷酷、傲慢和刻薄,她从来没有把母亲放在眼里,邻居骂母亲,她躲在一旁 偷笑,觉得母亲是罪有应得。在这个家里,任何人都可以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子 女们都可以冷讽她,她是有话要说的,但她从来不解释,更不辩解,她认为自己 是罪的源头,带给丈夫羞辱,带给女儿羞辱,她这一生都逃脱不了这些罪名,所 以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她的一生都是孤独的、无助的。   终有一天,大姐厌烦了这个家,她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她的心里萌生了 离家出走的想法,可是走到哪里去呢?她想到了嫁人,只有这样,才能离开这个 家,因为她不想看到这个家里的任何人。   母亲不知道大姐的这个秘密,她一直渴望被女儿理解,特别是渴望得到大姐 的理解,为了得到大姐的原谅,母亲不惜变着心思讨好她。大姐18岁生日那天, 母亲煎了两个黄酒荷包蛋并偷偷地藏起来,趁没人的时候给大姐吃,还亲自用当 年外婆给母亲的红花布给大姐做了一件新衣裳,当时大姐说不出有多感动,那一 刻,她才开始认真地审视母亲:原来母亲一直爱着自己,只是在她眼里觉得这个 爱微不足道。她突然感觉母亲很可怜,于是开始试着去了解和理解母亲。   尽管如此,大姐仍然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刻。有一天,大姐突然跟母亲说, 她想嫁人,想早点离开这人家。母亲先是惊愕,但很快镇定,她理解女儿的心思。   那夜,天很冷,大姐主动要求跟母亲睡,要求把她的身世讲给她听,母亲沉 默了良久,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她应该知道自己的生父的一些事情,于是 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以前从来没有理解过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好听的话, 甚至跟婆婆合伙一起捉弄母亲,骂母亲是破鞋,是个不会生儿子的孬种。而在那 个夜晚,当大姐听完母亲的叙述,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在 慢慢地靠近母亲,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几十年来,母亲在这个家里像一只孤雁,没有人能够靠近她的心,那怕一点 点。她想跟母亲说,她不是故意孤立她的。她甚至埋怨母亲,为何不早点把这些 事情告诉她,让她对母亲有太多的误会,让母亲承受了太多痛苦。   母亲终于得到了女儿的原谅,她的泪水含有的情感太复杂,不只是酸楚、痛 苦、哀伤所能够表达的。   夜,很静。月亮早已追寻太阳而去,星星也孤寂地离去了。大姐第一次转过 身去拥抱母亲,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无需要太多言语,泪水就是最好的 告白台词。   没过几天,有人给大姐提亲,媒婆说男人是本乡镇的一个老实的农民,不善 言谈,但还算和善。客家人(农村)看亲一般经过三个阶段,分为偷看、大看、 小看,这种古老的相亲方式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保留着。大姐说,他们第一次偷 看,是约在镇上的一个小饭馆里,媒婆跟男女双方都说了自己要见的具体那个人, 时不时为双方有意地传话。   媒婆叫男人在小饭馆里装作跟几个人聊天(其实是男人的亲戚),而大姐和 母亲则在饭馆门前装作随便聊家常,他们装作随性地聊天,眼角却害羞地斜视对 方。这样的情景,像是在导演一场戏,男人和女人是这个戏里的主角,其它人都 是小丑配他们作戏,而媒婆就是这场戏里的导演,这场戏最终成不成功跟媒婆有 很大的关系,她的那张利嘴左右出吉言,左气息为男人说话,只说男人的优点; 右气息为女人说话,说女人是如何能干如何贤慧,以博取双方的第一好印象。大 功告成后,媒婆可以从男方家拿到一个数额不小的红包,以表示感谢。   从圩镇回来后,母亲问大姐对男人的感觉如何,大姐说马马虎虎,她跟母亲 说,叫媒婆告诉男方省去大看、小看这些程序,太麻烦,还是直奔主题的好。母 亲理解大姐为何那么急切嫁人,她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家,这么说她对生养她的 母亲还是没有什么依恋的。   大姐很自私,她只想快点为自己找到个情感归宿,她觉得这二十年来,她活 得太糊涂,但这一刻她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是太想找一个男人,太需要一 些爱的抚慰,太需要一个归宿。她说也无须请算命先生算八字,相冲相克对她来 说无所谓,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男人一定会对她好,事实证明,这个男人确 实对她好,凡事都是大姐说了算。   现在想来,大姐当时的思想很超前,划掉了太多农村麻烦的规矩,后来有不 少女孩子仿效大姐的做法,男方只要一次性给足彩礼钱,直接把女方接回去就行 了。后来大姐说,她平生做的最为冒险的一件事就是赌注婚姻,她把自己一生都 压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结果她赢了,像中了重头彩,所以,她很幸运没有重复母 亲悲哀的命运。   婚礼很简单,也无须摆什么酒席,一切从简,好像她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一样, 她和母亲的位置倒了过来。说来也是,这个家里,关心她的只有母亲,自从大姐 不叫父亲的那天起,父亲对大姐也开始淡漠起来,对她的事也不管不问。父亲对 大姐是有怨言的,但从来没有当面挑起事端。有时候,他们显的太客气,对待彼 此像是对待客人,显得彬彬有礼。婆婆对大姐一直怀有一种敌意,她认为大姐是 跟母亲是一样的货色,一直对她冷眼相看。实际上,婆婆对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 看不顺眼,除了父亲和那个倾家荡产花大价钱买来的哥哥。   临出嫁前一晚,母亲和大姐坐到天亮,没说几句话,沉默的眼神代表了一切 情感。母亲把外婆送给她的手镯给了大姐,这是她唯一收到的结婚礼物。   第三天,男人没送其它彩礼,只送了666元的大红包给父母,然后男人用那 辆“永久牌”自行车把大姐载了回去,这样就算结婚了。大姐选择了一种最简单 的方式把自己嫁了出去,没有排场的婚礼,也没有哭嫁,在那个充满阴冷的空间 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无声祝福她。   大姐一路上强颜欢笑,男人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大 姐很感动,一回到男人的家里,倒在床上痛哭。她知道,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将完 成人生的第一个交接仪式---从女孩变为女人,然后升级做母亲。从踏进男人家 门坎的那一刻起,大姐算是真正的泼出去的水,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回不 到那个大家庭中去了。这样一想,她才徒然发现她到对母亲的依恋,原来母亲在 她的心里有这么重的份量。   男人很憨厚,默默地坐在大姐身边,不会哄人,在不知所措之下拿手绢给她 擦眼泪,算是最疼爱表达。新婚之夜,没有亲人的祝福,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 的那种孤独的心境,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跟她过一辈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大姐 第一次失眠了。   就这样,大姐以特殊的方式离开了这个家,算不上体面,却实现了她内心的 愿望。大姐信佛,她在佛前许愿,希望能帮母亲守护心灵的那扇窗。母亲的一生 充满悲苦,是客家女人中忍辱负重的最具典型的代表,她的坚强的韧性让一般人 难以想象。   8   九九,你听,乌鸦的声音。   大姐说,这条河曾浮漂过尸体,巫婆说这些尸体化作鬼了,乌鸦的声音就代 表鬼现身了,鬼会附身的,难道你不怕吗?故事就讲到这里,我们回家吧。   我摇头。我说,我不怕鬼,鬼怕我,大姐,讲故事进到一半,很不厚道耶, 我撒骄,然后把头靠在她肩上。后来呢?我穷追猛打。   月亮被云层遮了一层又一层,流水的声音越来越清脆,乌鸦嚎叫的声音越来 越响,大姐讲的故事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低沉。   大姐说,18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母亲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这 个男人让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但这种爱情注定不能开花结果。人都是世俗的, 这种世俗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是的,他是她的劫难。事实上,他们身处异境,谁都在劫难逃。   生父的故事说起来复杂,大姐说,就像四合院里厚重的铁门,洗去门上厚厚 的尘土,才勉强看到故事的影子。大姐说,九九,捡最主要的说吧。   大姐的生父姓黄,是个孤儿,老家在广东梅县,50年代逃难逃到东江县的。 他父亲是个小地主,与族人共有几亩自耕田,并在圩镇上开了间杂货铺,生活稍 微比一般人好过一些。但是时过境迁,1946年,共产党实行土地改革的政策,发 动与领导群众实现“耕者有其田”,由此一来,意味着农民从此翻身做土地的真 正主人。50年代初,广东的土改试点工作开始,全民都投入到“对地主要狠”的 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自此,“极左”思想在广东土改队伍中蔓延。   一切都来的太快,事情发生的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间突 然变得物是人非。   那个夜晚,月亮露出一层白皮,里面呈一片黄色,像“月亮煎蛋”,代表一 种收获。黄父照常守着铺子,间隙,他出来抽了一支烟,然后往天上看了看,感 觉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准备关铺门回家。他盘了一下点,然后把账本放好,他 心里美滋滋的。那天刚好是鬼子节,他拿着放好的东西准备回家。回家的路要穿 过几条石街,他驮着背,把双手放在后面的腰间,一路哼着客家山歌小调。当他 走到竹巷街的时候,发现有几个黑影堵住了他的去路,让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是谁?” 一个拿着手枪的高个子问道。   “我是黄村的。”黄父一脸疑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站住!不许动!”另一个矮胖的人喝斥道。   高个子迅速把他装进蛇皮袋,他们一行人把他带到一个荒山上,然后把他绑 吊在树上,他们一行五人站成一个圆圈,每个人都推黄父一把,像荡秋千一样, 把黄父推的晕晕转。   荒山里空无一人,黄父在这里就像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任凭这一 伙人宰割,他被打的奄奄一息,他发出的呼救的声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他有一种 预感,此次凶多吉少。黄父努力寻找画面,打开记忆的缺口,他得罪了谁呢?莫 非是……   “打!给我狠狠地打!”高个子突然丢下抽完的烟,然后用力地踩了一脚烟 头。   高个子话音一落,几个巡夜的民兵围住黄父,他们猛然对他拳脚相加,四五 个人轮番上阵,黄父拼命地用双手捂住头部,哀求道:“别打了,求求你们!有 什么事好好说。”   他们没有理会黄父的苦苦哀求,反倒打的更加利害,这种肆意的发泄像疯狗 在嗷嗷狂叫。高个子站在一旁不断发出狂傲的笑声,这个得意的观众要看看台上 的黄小丑是如何被零落痛打的。   被装在蛇皮袋的黄父躬屈着全身,他的身体像已被打成散架,尽管这样,他 还是拼命地用双手捂住头部。不知道打了多久,高个子突然宣布喊停,像导演一 场戏,他这个导演对演员不满意,得亲自上阵,做个示范,让他们看清楚什么叫 厉害!高个子把他从树上放下,然后解开绳子,把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黄父放倒在 地上,此刻,他感觉天地晕转,四肢无力,眼前一切都成了虚幻的影子。黄父睁 开疲惫的双眼,突然看到这个高个子,从模糊到清晰,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那三个民兵站着,轻轻地甩了甩酸酸的手臂,高个子得意地站在一旁,暗想 黄世贤的死期已不远,放了他也活不了明天。他们的目光阴邪,似乎在等待高个 子上阵,这时黄父已经没有力气哀求放他一条生路。他以为他们会放他一条生路, 不料高个子又一拳挥向黄父,他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下手太重,黄父当场晕撅 过去。他们以为黄父已死,一个民兵上前去摸他的鼻子,看他是否还有气息,他 跟高个子说还有微弱的气息,高个子听罢,立即用力地踢他的下身,黄父“嗷” 的一声昏死过去。高个子蹲下来,上前去用食指摸了一下鼻子,发现他气已绝。   死人了,坏事了。刚开始高个子显得有点紧张和害怕,但他很快镇定,他拿 起两条竹棍,然后指挥几个民兵将黄父的尸体放倒在山头更浓密的林子里,把他 身上的血渍洗净,然后把染有大量血渍的内裤脱下来,摘一片大的薏荷叶子,把 内裤放其中,并放一块石头一起裹住,然后用力一掷沉入水潭。高个子感觉夜已 晚,过不久黄父的家人会找上来,于是他爬到一棵桉树上,用绳子套在死者的脖 子上,并打了个死结,然后几个民兵帮忙,把死者吊在那个树上,佯装是死者自 杀的假相。一切弄妥,高个子带领几个民兵慌张地离开。   这个高个子是谁?我问大姐,他为何要杀死黄父?   土地纠纷。报复。   大姐说当年死去的父亲告诉母亲这件事时,他的脸色惨白,他觉得他是靠着 侥幸活着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没有意义。直到遇见了母亲,她们的两颗心很快燃 烧了起来,这是他侥幸活着的最大价值。大姐跟母亲解开误会的那一天,母亲把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她说生父是个无辜的可怜的人,他的一生太曲 折太坎坷,痛苦却无从讲诉,希望大姐能理解生父和母亲。   原来高个子叫朱三,是朱村人,两年前因土地结怨。当时黄村人的祖坟在朱 村,朱村的人毁坏了黄村人的祖坟,朱三说这是自家村的土地,不能安放外姓人 的坟地,于是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挖了黄村人的坟地,黄村人气不过,于是找 人理论。当时黄村的带头人就是黄父,两村领头人在族人的簇拥中吵的天翻地覆, 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朱三觉得受人欺负了,咽不下这口气,来年春天他带人 到黄村开荒,黄父带族人前来制止,暂时赶走了他们。朱三对此事怀恨在心,于 是开始处心积虑报复,为族人解恨。   不久,此事惊动了上级,上级领导开始调查,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此事后 来不了了之,朱家以又消灭了一个地主而大快人心。一个在人间兴奋,一个在阴 间喊冤。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注定。   大姐的生父黄先生原来是个山歌王子,父亲死后,母亲病死,后来他投奔东 江县的一个远方亲戚,考虑到他不会干粗重的农活,于是亲戚把他介绍到东江剧 团里打杂。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次偶然意外让他有了接近母亲的机会,这 一次亲密接触让他们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天,跟母亲搭档的男主角因病上不了舞台,由于时间紧迫,一时间又找不 到合适的人选顶替,无奈团长只能让黄先生临时补缺,要求在短时间内熟练歌曲, 没有想到她与母亲配合的非常默契,那次演出非常成功,从那以后他在团里挺直 了腰杆,站稳了脚根。后来,他们又搭档了好几次,这种无声的默契,是爱情直 接产生的介质。   母亲当时已经18岁了,黄先生则比母亲大两岁,他们正值青春妙龄时期,爱 情的种子则悄悄地在她们的心里发芽。两颗孤寂的心相碰到一起,爱情的火花由 小到大,燃烧起来浇也浇不灭。火种一旦种下,再灭掉亦难。   可是不久,来家里提亲的人骆绎不绝,母亲都一一拒绝了。外公不管事儿, 他一向主张婚恋自由,他不想让女儿重复他的命运,他觉得他跟外婆的结合就是 父母包办婚姻最失败最痛苦的例子。但是外婆不这么想,她坚持婚事由父母作主, 既然父亲不管事儿,那么一切她说了算。母亲死活不同意,外婆威胁母亲,如果 不同意就断绝母女关系,母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母亲好说歹说,跟母亲商 定,19岁时再考虑个人的事情,母亲的这个缓兵之计,外婆勉强答应了。   母亲的家在郊区,离单位很近,但她通常都回家食住。可自从外婆逼婚后, 母亲开始有了搬出去的想法。黄先生是外地人,剧团分了一个小单间给他,房间 很小,只能容放一张床,他偶尔会在走廊上生火煮饭,每次煮了好吃的他都会叫 上母亲,母亲也欣然前往。他们在一起谈戏剧,谈人生,也谈爱情,他们的目光 藏着一团火陷,正在熊熊燃烧。   那天夜里,他们聊到很晚,深夜的时候,夜色迷人,窗外的风一吹进来,黄 先生身上独特的男人气味散发出来。透着烛光,母亲深情地望着黄先生,他高高 的鼻梁,像墨水一样浓黑的眉毛和头发,亮堂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整个五官 看起来非常和谐。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倾幕。   那一夜,他们情到深处,眼睛不禁在对方身上游离,却不不敢触碰对方。窗 外月正圆,星星探出头来,讨厌的青蛙也唱起了歌,在这个浪漫的夜里,感情到 了一定的火候,理智已经不听情感使唤,他们不顾一切地拥在了一起,像干柴烈 火,直到所有的激情都燃尽。窗外不远处的东江河水像往常一样平静,甚至听不 到流水的声音,而房里的男女却爱的如此热烈,本来不是坚固的床在他们互慰辗 转的身体压力下,发出“吱吱”的响声,他们在欲火里重现了舞台上的夫妻情深, 只是把梦里的所有画面真实地演绎了一遍,即使明天上刑场,她们也知足了。那 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这场爱情大火持续燃烧了好长一段时间。   母亲怕在走廊上碰见人,于是她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逃离现场,但没有想到她 还是碰见了熟人。邻居看见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不久流言蜚语四起。母亲刚开 始感到害怕,但事已至此,就豁出去了。她作好了思想准备,准备与外婆打一场 硬仗,她把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当作是与外婆抗衡的法码,无论外婆怎么样辱骂, 作出怎么样的处置,她都不后悔与黄先生的一夜缠绵。母亲太天真,她怎么也没 有想到,这种先斩后奏彻底摧毁了她的爱情,也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母亲在黄先生那过夜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更要命 的是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外婆气坏了,以前给母亲来提亲的人也消失的无影 无踪。未婚先孕!那个时代居然敢未婚先孕,她简直就是拿自己的前途和生命开 玩笑。但他们不能结婚,黄先生家族是地主,母亲是贫农,他们的身份地位不配, 这辈子他们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外婆生气极了,大骂母亲是骚货。母亲被外婆关了起来,不让他再跟黄先生 见面,暗中找媒婆把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嫁出去,这盆臭水拨的越远越好。她的爱 情只是人生的一只棋子,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棋子丢了没什么了不起,但对他们 来说足以致命。母亲没有得到这只棋子,结果是丢了工作,丢了爱情,丢了亲情, 她以后的人生里再也得不到鲜花和掌声。   多愁善感的黄先生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开始遭到谴责。他已经好长时间 没有看见母亲了,思念的因子在他内心滋长,痛苦的毒液在他内心开始翻滚,他 感到他的血液在膨胀,像有个火炉在他内心彻底燃烧,痛的他失去呻吟的声音。 他躲在阴暗的小房里,好几天没有迈出房门,他像动过一场大手术,大脑被掏空 了,失去了思想。工作、爱情、亲人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世界还有什 么可以让他活下去的理由?他开始萎靡不振,他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要爱一个人 那么困难,他痛恨这个世界,痛恨他自己,他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   “那你生父知道母亲怀孕了吗?”我问大姐。   不知道。当时他只想到了自己,想着自己摆脱痛苦,不顾母亲的感受。他是 一个自私的男人!大姐丝毫不同情她死去的父亲,他给她们母女留下一生的伤痛, 还惹来了坏名声。他是痛快地死了,却让母亲承受所有的痛苦。唉,人都死了, 讲这些有什么用呢?   大姐又说,被关着的母亲心急如焚,她是想逃出去亲自告诉黄先生,他怀了 他的骨肉,黄家的后代可以延续了。她请求外婆放她出去,即使不同意她们的婚 事也让她们见上最后一面,但都被外婆拒绝了。母亲望着阴暗的小屋,感到从未 有过的绝望,她有一种预感,像黄先生这样宁死不屈的性格,说不定会做出什么 样的傻事。   事实上,他好几次跟母亲讲到过死亡,有一次他还开玩笑问母亲世界上哪一 种自杀的方式最轻松,当时母亲被吓了一跳,母亲知道他的性格忧郁掩饰不了他 内心脆弱的情感。他说他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当时父亲被打的惨不忍睹,差点 肠子都要流出来。好几次梦里,梦见父亲捂着剥开的肚子,神情痛苦,说不出话, 想要跟儿子说点什么,父亲就被坏人抓走了。醒来的时候,浑身是汗,他说如果 他要死,绝不要像父亲一样死去,太耻辱,太痛苦,所以我无需别人帮忙,死亡 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了结。母亲听了,脸都吓青了。母亲捂住他的嘴,不许 他瞎说,但他好像早就蓄谋好了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他决定要母亲的那个夜晚,他已经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母亲丝毫未发觉, 她没有想到会走这么快。做完那事儿,他笑着对母亲说,我要了你,要了你的身 体,要了你的心,我黄某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因为我要了我最爱女人的 全部,以爱情的名义离开这个世界,我知足了,最起码这二十年我没有白活。父 亲没了,母亲没了,家没了,工作没了,爱情也没了,生命就失去意义了。黄先 生走的时候很安祥,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是一纸遗书。或许他不想给母亲留下 任何的遐想,他是个自私的男人,理应忘记。他希望母亲做到这一点。   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伤心,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但她至始至终都 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心里是怨恨外婆的,是她直接导致了黄先生的死亡。好长一 段时间,她都不理会外婆,叫她也不应,外婆感到恼火,为了早日平息这件事情, 外婆四处托媒婆提亲,想早点把这个不争气的‘衰货’嫁出去,但方圆几十里的 人都不敢娶母亲,母亲就像人们口里多余的那口痰,被人唾弃。外婆心急如焚, 几经折腾,终于有一个乡下男人愿意娶母亲,他不在乎母亲怀了其它男人的孩子, 他愿意当孩子的父亲,愿意对母亲一辈子都好。外婆喜出望外,像捡到宝一样, 虽然这个男人腿有点瘸,但这个烂摊子终于有人来收拾总是好的。外婆暗中得意, 于是她急急忙忙就把母亲嫁了出去。   母亲没有看这个男人一眼,一切都是外婆作了主,对她来说,嫁给谁已经不 重要了,她的心早就被那个自私的男人掏走了,这个愿意娶她的男人要走的只是 躯壳,要拿就拿去吧,随便!   “这个当年拿走母亲躯壳的男人就是我们的父亲。”大姐哽咽了。她说,父 亲比母亲大8岁,他们结婚时,母亲19岁,父亲27岁。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沉默 中度过的,父亲靠在床头边上,母亲则中规中矩地坐在床尾,脸上是冷淡麻木的 表情。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敢主动向前一步靠近对方。   外面一片漆黑,冷风飕飕作响。一阵大风吹进来,刮破了木窗上薄薄的水纸, 父亲起身重新盖住水纸,然后对母亲说:冷,早点睡觉吧。母亲这才转过头看了 父亲一眼,这个皮肤黑黑的男人在微弱灯光照射下,看不清整个脸庞,这个男人 怎么好像见过?她想。父亲给了母亲一个幻觉,黄先生还没死,他还活着,今夜 他跟她成亲。母亲不自觉地向父亲靠近,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怪异气息立刻让母 亲紧缩身体。瞬间,眼前出现了的模糊幻影,她感觉她的身体在海底沉没了许久, 当她游上岸睁开眼睛时,发现这个黑壮的男人不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母亲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像犯过错的孩子一样后退到床头,手撑到床边上, 脸上冒出冷汗。父亲表现出超人想象的理解,他宽慰她,露出淡淡的微笑,叫她 不要怕,别吓倒肚子里的孩子。他扶母亲睡觉,帮她盖好被子,然后他端了张长 凳子,坐着靠在墙上,随手点了支烟,专注地看着躺在床上酣睡的母亲。母亲装 睡,她调过脸转过床角,泪水忽地掉下来,所有压抑的悲伤都在这个特殊的夜里 爆发出来,哭泣逝去的爱人,哭泣将来的生活,她不知道这个黑夜过后,明天对 她将意味着什么。   憨厚的父亲抽了最后一口烟,熄灭烟头,走到床前用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肩 膀,母亲回过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慢慢起身靠近父亲,父亲把母亲揽在怀里, 他们的眼睛都投在刻有床尾的鸳鸯图案上,他们释怀地笑了。父亲说,这个是他 父亲母亲住过的鸳鸯床,这张床传承了几代人。这是当时爷爷的父亲请专门的木 匠做的,做工非常精细,再留传到下一代,就成古董了。父亲淡淡的幽默,让母 亲慢慢露出了笑容,或许时间会冲淡一切,或许她会重新爱上父亲,她以后不再 孤独。   大姐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一年出生的,她一出生就遇到国家大劫难,全国上下 都一片喧嚣,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地过日子,生怕说错一句话,被当作“走资派”, 一不小心让红卫兵抓去游行示威,扣上顶“反革命”的帽子。母亲的伯父,当年 因为无意中说了句“毛主席不是神,是人,他也有犯错的时候”而遭到批斗,他 在监狱里度过了半辈子,受过无数次的痛打,出来后一身病痛,一直郁郁寡欢, 脑子也变得迷糊了,最后忧郁而死。   正是有前车之鉴,所以母亲教大姐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跟大姐一 样大的小孩,学会的第一个词都是爸爸或者是妈妈,而大姐学会的第一句话却是 “毛主席万岁”,弄得整个生产队的人都说大姐是鬼精灵,有出息。现在大姐还 是经常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她说,从小就叫毛主席, 已经叫习惯了。   9   好几次,我注意到父亲的腿,父亲的瘸腿究竟怎么回事儿?是天生的还是意 外残疾?   谈起父亲,大姐满是歉疚,她一直觉得父亲对他有恩,是她不懂事儿伤害了 父亲。父亲不爱说话,但他还是很善良的,他并没有因为大姐辱骂父亲而被赶出 家门,大姐说生父欠她一条命,而她欠养父一生。   大姐原来也以为父亲的腿是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直到她得知自己是私生女 后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当时,大姐出于一种愤慨和心理不平衡,她大骂母亲是破 鞋,父亲好心相劝,对她讲道理,但大姐没有领情,以为父亲偏向母亲。大姐怀 着仇恨,大骂父亲,嘲讽他是个瘸子,还说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话一出口,大 姐就后悔了,她知道她深深地伤害了父母亲。   对于这件事,父亲是没有错的,反而大姐应该感恩。大姐这样没良心,母亲 气得打了她一巴掌,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永远都感激父亲,她感激他不嫌弃她们母 女。但她又恨父亲,因为父亲封建,要求母亲才不停地生育,他是想生个儿子让 自己脸上挂彩,不想让别人嘲讽他是个无用的瘸子。可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他们, 直到母亲绝经那天,还是没有生到儿子。不怀好意的邻居经常议论,说八年抗战 都结束了,她还没有生到儿子,真是上辈子造的孽,活该!父亲母亲没话可说, 自认其辱,他们是认命了,但从此却给父亲笼罩了一层阴影。   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母亲也遭受到了更多人的白眼,那个封建自私的婆婆, 自打母亲嫁过来的第一天起就瞧不起母亲,母亲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个传宗接代 的生育工具罢了。   母亲是在大姐结婚前才说出父亲腿瘸秘密的。   母亲要大姐理解父亲。母亲说,父亲的伤是在印度打仗时而留下的后遗症, 他年轻当兵时南征北战,非常不容易。她说如果父亲是个正常人,或许他就不会 娶她。想想也是,如果他们没有结婚,或许母亲的命运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当然, 也不会有众多姐姐们,更不会有我和十妹!或许这是命运故意捉弄,上天安排父 母亲相遇,就是为了创造这么一个让人惊叹的超生游击队!毛主席不是说吗,人 多力量大,可毛主席的话是放大镜,这话放在到新时代,我们家就是计划生育最 好的反面教材。   父亲1942年出生,他还没有足月,爷爷就离开了他们母子,去异地跟另外一 个女人结了婚,从那以后,婆婆跟爷爷断了关系,她也未再嫁,一个人把父亲拉 扯大,并送他去上学。父亲长大后,曾向婆婆问起爷爷,婆婆淡淡地说他死了, 父亲便不敢再问下去,但他心里隐约感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个年代,全国 都闹饥饿,父亲和婆婆吃米糠才勉强活了下来。为了能吃上一口饭,减轻婆婆的 压力,父亲1961年初中毕业后入伍当了兵,他在部队表现最好,被评为“五好战 士”。1962年,在喜马拉雅山区---世界屋脊上发生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父 亲所在的连队接受了反击入侵印军的战斗任务。不久,战斗打响了。父亲的腿就 是在这场战斗中负伤的。   战场是磨练人意志的地方,也是立功的好机会。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人 人都想立功争做英雄,保卫祖国。父亲是一个“五好战士”,有一种荣誉的驱使 和历史的使命感,每次战斗他都冲在最前头,每一次都跟死神擦肩而过。   父亲所在的连队就在离印军不远处的森林里扎营,战士们还没有来得及吸一 口气,印军就过来攻击,但父亲和战友们反应敏捷,印度兵被他们追的四处逃散。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大雨,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都没有带雨具,再大 的树林也挡不住雨水的降落,而且临时搭建茅屋已经来不及了,连长命令他们返 回大本营,战士们不敢违抗命令,只有冒着大雨踏着泥泞的山路返回。雨越下越 大,老天没有要停雨的意思,雾雨朦胧,看不到前进的路,只能慢慢摸着大树走, 前面有敌人也看不见,只能听声音感觉。   走了一段路程,父亲担心印军前来设下埋伏,叫战友们用心注意周围的动静。 父亲是一个机警的勇敢的战士,理应走在最前面,果然,他隐约听见森林周围有 动静,“不好,有敌军!”父亲大喊。话音一落,战友们连忙端起枪,这时父亲 早已扣动好了板机,大家都紧张起来,准备应战。印军也不笨,也发现了父亲他 们,或许是他们被我军打怕了,败仗吃多了,他们心里多少有点害怕,不够自信。 中国军人是智慧的,是勇敢的,想当年硬把鬼子们赶出了中国的土地,永不许他 们再踏入中国一步。   平时森林里的生灵们会互相窜门,各种生灵发出的声音足以开一场交响乐音 乐会,太美妙了。但此时,山林却无比寂静,生灵们都躲在巢里不肯出来。父亲 和他的战友们小心奕奕地走着,尽可能飞步无声,脑子里想象轻功落地的种种可 能。路边有很多的落叶,他们很难做到飞步无声。飕飕的风声和脚步声招来了印 军,但奇怪的是印军一看见父亲他们,显得举足无措,顿时全身颤抖,顾不上一 切拼命地逃跑。父亲和已经卧倒的战友们一起站起来,一阵冲锋过后,泥泞的道 路上已有许多印军的尸体。   父亲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生死死,已经习惯了一切血腥的味道。为了 保卫自己的国土,他们只能一个劲地向前冲,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很难想象,在那场战斗中,上千印军就这样被父亲他们不足百人的连队打败 了。可能是印军连年吃败仗,无心恋战,瞬间就被我军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大快 人心。有一些印军为了保命,拼命地逃跑,而父亲和几个战友一直追入山林,边 追边向在前面逃跑的印军扫射,由于山林时疏时密,加上雾雨朦朦,看不清前面 的道路,印军不断地进行反攻,父亲骂了句“他娘的!”然后拿起冲锋枪乱扫射, 没想到父亲反被印军射中了右腿,顿时鲜血直流,父亲忍住疼痛,差点晕倒下去。 战友们一边继续扫射,一边扶他靠在一颗大树上。父亲的伤不轻,鲜血染红了战 友全身,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摘了一些野荷叶为父亲挡雨,然后撕了衣服拧干 水帮父亲包扎伤口。   雨停了,太阳突然露出红红的脸蛋来,父亲他们沿着刚才追击印军的道路走, 发现另外前去追击印军的几个战友押着两名印度兵回来了。为了打印军,战友们 也打散了,几个人一伙,从不同的方向追捕印军去了。   父亲看返回来的战友不多,于是问:“其它战友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呀?”   “谁知道他们追到哪里去了,呵,这两个家伙跑不动了,子弹也没有了,就 主动投降了。我刚开始以为我们会死在这帮高鼻子手里呢,原来是没有子弹的手 枪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哈哈!”战友抓了两个俘虏,心里乐的开了花,回去了肯 定立一大功。   笑声在森林里蔓延,这几个战友才发现父亲的腿受伤了,怕伤害父亲,赶忙 把笑容收起来,忙问:“老刘,你的腿伤的严不严重?”父亲说:“没事,感谢 老天,死不了。”一个战友说:“你看,是不是这两个家伙伤你的,要不咱也让 他尝尝子弹的滋味?”大家都笑了。另一个姓罗的战友说:“我们回去吧,要是 跟部队失去联系了就麻烦了,再说你腿伤的挺严重的,子弹还在肉里面躺着呢, 急需要治疗。”大家互望了一眼,都听罗战友的建议,押着两名印度兵回大部队。   火热的太阳还没有降温的意思,雨后的山林顿时闷热起来。山林很大,也没 有大路,为防止走错路,便叫印度兵引路。印度兵听不懂中文,似懂非懂的摇头 点头,搞得战友们一团雾水。“印度佬,瘪三!”不知道谁骂了一句。父亲低沉 地说:“我有印象,凭感觉走吧”。他们扶着父亲,凭着感觉往山林外走。因为 父亲这个重伤员,走的慢,走了老半天也没有走出山林。是的,大家不会怪父亲, 更不会抛弃父亲,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不抛弃,不放弃!团 结就是力量,团结才能彰显精神。   天慢慢变黑了,像撒下一张黑色的网,挡住了山林出去的道路。附近方圆几 十里没有人烟,没办法,只能暂时在树林里住一晚。连续征战了好些天,战友们 带的食物也没有了,只剩下几块烧饼,大家把他均分切成块,也分给了印度兵, 他们连连道谢。由于天气的原因,父亲发起了高烧,他无力进食,伤口又疼痛难 忍,战友们见父亲痛苦的样子,临时决定先休息一小段时间,然后继续赶路。他 们夜里轮流站岗,父亲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也执意要站岗,父亲站不 起来,只能坐岗。睡梦中,一阵枪声响起,把大家惊醒了。原来是印度兵抢了父 亲手中的枪,眼睛死盯着一只还在喘着气的老虎,大家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那印度兵已走到父亲身边把枪还给了他。此时,父亲又惊恐又羞愧,本来应该是 自己站岗却睡着了,那印度兵若把枪口对准父亲他们……真是越想越后怕。   印度兵的意外举动,让父亲和战友们对他们另眼相看,虽然他们是俘虏,但 在心里却很感激他们。天刚朦朦亮,父亲和战友们就开始赶路,上午巧遇正在往 回撤的一支部队,父亲他们这才得知,毛主席已经下令,凡是在反击战中深入印 度领土的部队全部撤回边界,并释放大部分俘虏。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没有 办法,只能放走那两名印度兵,更何况这两个印度兵救过他们!为了回报那危险 的瞬间,父亲特意为他们饯行。临别时,那两名印度兵连连向父亲等人挥手,双 方以微笑告别,好像把他们当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恋恋不舍。   战争胜利后,战士们复员回家,老政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父亲必须听 从命运的调谴,父亲因为腿伤,又回到了南坑村。   讲到这里,大姐眼里顿时升起对父亲的崇敬之情。她说,父亲为了打动母亲, 他试着把他在印度打仗的这段经历讲给母亲听,母亲听了边哭边流泪,父亲的形 象立刻在母亲心中高大起来。女人都崇拜英雄,那一刻母亲真的把父亲当作了大 英雄,从此她忘记了死去的黄先生,一心一意跟着父亲,把爱转移到父亲身上。   我现在想,父亲是一个懂得女人心思的人,他知道怎么样打动母亲,于是尽 可能地把他的故事讲得动听一点,让母亲全身心投入在他身上。   如果不是大姐转述这段历史,或许我对父亲永远都怀有一种恨意,更不会理 解他。我想,父亲永远不会亲口跟我讲这段历史,他无需打动我,我爱不爱他, 已经不重要了,除了我,他还有9个女儿的爱,大家分一点爱给他足以填满大海。 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娘的爱,少的可怜。我小心奕奕地把娘的爱藏 起来,我心里明白,来到南坑村后,这仅有的一点爱也在慢慢剥离。空气是流通 的,但我的爱得不到流通,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光明。   “那与父亲一同共生死的战友们怎么样了呢?”我问。大姐说,父亲的战友 遍布全国各地,复员回家后,他们早已失去了联系,各有各的生活,互不打扰。 或许父亲的战友们也会跟他的儿孙辈们重述这段亲历的历史,讲他们与父亲的友 谊,讲那善良义气的印度兵,他们的晚辈也会对他们肃然起敬吧。   10   农忙一结束,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开始以各种理由离开家乡,上学的上学,打 工的打工,剩下的大部分是儿童和老人,这个住着一百多号人的客家围屋显得有 点冷清,这样的一种景象,不堪想象。忽然间,一股莫名的落寞涌上心头,什么 样的理想在这里都显的暗淡无光。   我摸着日趋斑驳的树梁,漫步走到楼顶,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这片陌生的 土地。站在高处,不胜寒。我想,虽然我出生在这里,却在异乡桠麻村生活了16 年,在那里我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好梦恶梦,天马行空,惟独没有梦见过南 坑村和聚贤楼,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父母亲的样子,好像我生来就是一个陌生的过 客,只为今世走一遭,然后悄悄地消失。   远处的东江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由于天气干燥,河水面越来越浅,沙子祼露 在外面,像脱了层皮的孩子在叫疼。在这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在桠麻村,那 里有我娘翻山越岭的足迹,有我们相依相伴的影子,有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 娘辛辛苦苦养育了我16年,苦吃了不少,我还没来得及回报她的养育之恩,她就 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走的那么急促,连个报答的机会也不给我。现在想来惭 愧,长那么大我连母亲叫什么名字多少岁都不知道,乡亲们都叫她玉儿,而我只 知道叫她娘。她这一辈子受尽苦难和屈辱,却还能淡然看清这个世界,把我抚养 大,可是她到死都没有把解开密码钥匙给我,让很难过,或许她不忍心亲自揭穿 这个秘密,让我自己去慢慢揭开。   楼下的喧闹声打破了我的回忆。我向楼下看,谷坪上一帮人正在互相推打着, 围观了很多村民,随后我看见对面那条屋檐的眯眼叔婆挺着大肚子的媳妇被那伙 人抓进了面包车,场面闹哄哄的。媳妇被抓走了,眯眼叔婆瘫坐在地上,一边痛 哭,一边冲着工作人员大骂:“你们还叫我们活不活呀,你们这是间接杀人 啊……”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饿狼嚎叫。我想婶子一定抓去堕胎结扎了,香火 要灭了,他们家好不容易闪现的光明马上又转为黑暗,这种黑暗将笼罩她们一生。   他们的男人都不在家,要不然准出人命不可。政府计生人员知道这年头百姓 工作不好做,所以侦察工作要做到家。整个土楼顿时哭声弥漫,我赶紧跑下楼去。 母亲走近眯眼叔婆,蹲下来劝解她,并试着把她扶回屋里。可她不肯起来,像个 小孩懒在地上,双手还不断地拍打着坪地,气的直跺双脚,哭的更加伤心了。邻 居见此情况,也都一一散了,个个都唉气叹气。母亲急着要干农活,特交待我说 等眯眼叔婆哭累了,就扶她回屋休息。我嘴笨一直沉默,不知道安慰她什么。   我来这个院子已经好几个月了,很少跟邻居们说话,看见了邻里乡亲也只是 露个脸,笑一笑。婆婆看不惯我,她老人家教训我说:“衰货,要笑的含蓄一点, 笑时不要露出牙齿,更不要疯狂大笑,这样显得多没教养!”她说这话时,眼角 斜着朝上,嘴里喷出的唾沫飞溅到我脸上,摆出一副太后老佛爷般的阴冷的表情, 我心里特不是滋味。从那开始,我见人就假装矜持,无论是看见了生人还是熟人 都是笑不露齿,我原本两排漂亮整齐的小白牙也只能深藏起来。婆婆教训我的那 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天真和活力,桠麻村和娘也只能放在心上,只能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页页的向前翻,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或许阳光才会出现。   我在眯眼叔婆身边蹲了一下午,她也不愿起来,在太阳的作用下,这个可怜 的老人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她就是养育我16年的娘。当年娘因为发 放政府救济金问题跟村民发生不愉快,那村民欺负我娘骂她是“贱婊子”,娘却 气得手脚发抖,一下子晕了过去。我无力地抱着母亲,我们这一对可怜的母女就 这样在裂日下哭成一团。   我一直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骂我娘是“婊子”,我记住了他阴邪的脸孔, 那种刻骨的耻辱也一直印在心里,没有办法忘记。眯眼叔婆坐在这炎热的谷地坪 上,娘的气息像一股暖流快速涌了上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从我踏进南 坑村的土地那一刻我就失了声。   炙热的太阳光把打谷坪晒的发烫,感觉像是开水烫鸡,在烫水的折磨下,被 连皮带肉拔下了鸡毛。我打着赤脚,热的快要脱皮了,于是不停地踮起脚跟,强 忍着。我蹲下来,眯眼叔婆脸上湿湿的液体洒满脸庞,已经分不出那一滴是汗水, 那一滴是泪水。或许她也受不了炎热的太阳爆晒,终于停止了哭泣,无力地站了 起来,眼神呆呆的,像灵魂被魔鬼掏去了一样,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一时慌了,赶紧把她扶到屋内,然后拼命地叫她醒来,良久,她才睁开眼 睛,我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拿了个枕头放在她背后垫着,让她坐起来喝水,但她 拒绝喝。我看见她薄薄的嘴唇已经干裂,每道裂口都布满血丝,像缺水裂开的树 皮,那个裂开的缝隙像充满淤泥的小水沟,所有的苍桑和苦闷都融到了缝里,无 法填满,欲罢不能。儿媳妇和未出世的小生命,让她忘记了疼痛,她看了看我, 用客家话哀声道:“他们这是欺负我老婆子男人不在家呀,这绝子绝孙的,也不 知道是那个‘打把鬼’通风报信的,他们这是断了我们的香火啊!” 眯眼叔婆 咬牙切齿地向我诉说,表情特别绝望。   “眯眼叔公和叔叔都去哪儿了?”我问。   “你叔公在县城建筑工地干活了,儿子在广东的一家煤矿打工。” 眯眼叔 婆诉说道:“以为这阵子风声没那么紧,他媳妇说想回来看看三个女儿,在家住 几天再下去广东,可谁想到会那么倒霉,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人就没了……”   我愣愣地看着眯眼叔婆,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们这一代人的 思想,我永远无法理解,无法明白“养儿妨老”的封建思想。那一条禁固了几千 年的心河,难渡!难啊,中国几千年来的顽固思想不是一日两日能改变的,计划 生育工作者也是从大局出发,如果正常的沟通失去了声音和威严,他们也只能用 特殊手段来解决吧。   “叔婆,您先别着急,先回屋休息一下,身体要紧。”我安慰道。   “唉,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眯眼叔婆又开始像哭丧一样自哀,道:“我 上辈子究竟欠了谁呀?真是作孽啊!让老天这么惩罚我?”   老人们一旦遭遇不幸之事,通常喜欢用“上辈子作孽”的词来责问天,责问 地。   面对极度悲伤的眯眼叔婆,我没敢出声儿,我既不能说没有孙子其实没有什 么了不起,这不是还有三个孙女嘛,并不一定要生到儿子孙子才能养老;也不能 说你前世是欠了阎王爷的,今生你要把欠他的还给他……即使说了,她也不会听 我的。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也慢慢地矮下去了,炎热也慢慢退去了,它的半 边脸被乌云遮盖了,只露出半张红脸,像酒吧的舞台灯,颜色在变换着,直到完 全隐身。她的三个孙女从她外婆家回来了,是她舅舅送回来的。   我默默地退出了眯眼叔婆那个高高的木门坎,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家厨房准备 下河挑水。现在这个家还不算多人,挑七八担水也就够了,顺便把衣服洗了。我 们家因为贫穷,好长一段时间买不起洗衣粉,几十年来一直用自家做的茶渣饼, 这个茶渣饼黑黑的,代替了洗涤粉、肥皂、洗发水等,直到六姐去广东打工才得 以改变这个窘状,六姐把广东的现代化产品带回了家里,才嗅到改革开放带来的 物质繁华的味道。   我挑满了一大缸的水,还得去菜园浇水。我挑着尿桶在门口顿了顿,婆婆看 见我,叫我把炉火起了再去菜园浇水,并交待我带上镰刀在园子里割韭菜回来剁 馅酿豆腐,走时也不忘呵斥我动作要利索!我没有兴致跟她顶嘴,只能按照她的 话去做。   我憋着一肚子的闷气,走到河边把扁担和尿桶狠狠地扔到河岸边上,下河把 头浸在水里,然后甩了甩长长的头发,好像要把所有的不快都洗掉,让河水带走 我的不快。清澈的河水像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那张才16岁就满是苍桑的脸,原 本纯真的眼睛也多了一份世故,来到这里我慢慢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沉默, 学会了隐藏。   在河对面农田干活的母亲扛着锄头回来了,她大老远就看见了我,并大声地 叫我的名字,我没应她。她走到我跟前,客气道:“菜还没浇水吧?我来浇吧, 一会儿你去园子里摘点菜回去煮!”我点头。   母亲一边舀水一边问我:“眯眼叔婆怎么样了?她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妞妞她舅舅来了,托了口信让叔公他们回来。”我语调平静 地说。   “唉!她也真是不容易!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个孙子,却……”   “你怎么知道是她肚子里的是男孩?”   “听你叔婆说,你婶儿托了熟人去广东的一家医院做了B超,照出来是男 的。”   “什么是B超?”我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一种先进的医疗设备,能看见肚子里的娃娃,真的很 稀奇。”   “为何偏要生男孩呢?女孩不是挺好吗?”   “九九,你不懂,在农村没有生到儿子会被人瞧不起的,受人欺负的。你看 邻村的那个吊眼四,生了7个儿子,在村里他们就是老大,没有人敢惹他,打起 架来那真吓人,连村长都怕他们。”   “怪不得我那次去田里放水时,他们家的田第一个放满水。”我说。   “是啊,几千年封建思想一下子是难以改变的。唉,女人生来就是命贱,虽 然现在是改革开放了,时代也变了,但在农村什么改革都没有用,他们是认死理 的。其实你婶已经送掉一个女儿了,还打过一次胎,如果这次再生女儿,她的日 子会很难过,现在被抓他们家的日子更难过!”读过几年书的母亲说话一道道的, 有点文人的味道,“河对岸的那个姓曹的,他儿媳妇快临产了,计生办的人来了, 不能抓她去结扎,结果把他男人抓去结扎了。”   “啊?”我从未听说过男人结扎的,感到很惊讶。村里的人说这个姓曹的男 人结扎时像杀猪似的,他们把这事儿传的很悬乎,我听和都心惊肉跳。   “九九,天快黑了,走吧,你来园子里摘点菜回去!”或许母亲看出了我的 心思,赶紧打断我的话,叫我回家。我很失望,每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母亲都 撇开这样的话题。   “嗯!”我悻悻地离开了河岸,开始回想母亲的那番话。其实我很想趁此机 会问问母亲,在那种艰难的情况下,她是怎么生出10个女儿的,难道没有被抓过 吗?   后来我查阅了一下资料:1980年,中国人口数量猛增,中国已经承受不了那 么多张嘴,为了把人口数量控制在12亿以内,中央提出要“两种生产”一起抓, 一手抓经济,一手抓人口,号召党员同志们带头响应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但 真正实施下来,城市吃公粮的好说,他们都积极地响应国家政策,可在农村这样 的政策行不通,观念也很难改变,没办法只能强硬兼施了,如此看来,婶儿的结 果是在意料之中。   到了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国家加大了计划生育的力度,全国各地无论在 城市还是在农村,到处都可以看到一些计划生育的标语,特别是在农村随处可以 看到如“超生就扎”、“一人超生,全村结扎”、“该扎不扎,见了就抓”、 “能引地引出来,能流地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普及一胎,控制二胎, 消灭三胎”、“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等的标语,这些标语让人感觉到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幕放 鞭炮、骑大马、戴红花的画面,妇女们逢人便趾高气昂地宣布:“捱(我)结扎 啦!快来捱(我)家喝酒吧!”   这样想来,母亲生下我和十妹真是个奇迹,我们这个大家庭也是个奇迹。我 1980年出生,在那个严格控制人口增长的年代,我这个本该死的人为何活了下来, 难道我是靠侥幸才躲过了这一劫?   计划之外,一切都是计划之外,我在娘胎里就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们家的历史事件足以写一部厚重的小说, 我要打开母亲的心屝,挖出那些深埋在内心的故事:究竟在16年前,我去桠麻村 之前,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越往下想,我的心揪的越紧,越想知道答案, 但是母亲总在我就要打开缺口时堵住我,她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或许她 怕我的承受能力有限,但她小瞧我了。这样一激发,我突然有了一个梦想,那就 是做一个纪录片的导演,把这些用文字和画面同时表达出来,记录真实的历史瞬 间。带着这样的一个远大理想,我在辗转反侧中进入了梦乡。   11   开学已经快两周了。邻居胖婶的儿子如愿以偿考上了外省的一所较有名气的 中专学校,双胞胎妹妹跟他同班,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会城市的一所中专学 校,但她父亲说,家里只能供一个人上学,妹妹须无条件出去打工,支持哥哥读 书。哥哥高高兴兴地去远方的大城市上学,妹妹则躲在房间里默默地撕毁了通知 书,父亲厉声的一句话把哥哥送进了天堂,把妹妹打进了地狱。妹妹的心思无人 能懂,她也没有能力反抗,现实是残酷的,只有接受。望着哥哥跳跃的身影及妹 妹伤心的眼泪,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自己不也跟她一样?前途迷茫,未来看不 到出路。是的,我读书的事家里还没有纳上日程,我有点迫不急待,我必须主动 去争取上学,再晚就来不及了,我的命运就悬挂在这张通知书上。   学校来了“催学”通知,说须在一周内到学校报到,否则视自动退学。看着 通知书,我心急如焚。它就像摆设在我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屏障,我的理想之门是 否关上,又是否能打开一个通道?早饭时,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扒饭,慢慢地吞 咽,好几次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一个乞丐,只是为了搏 得他们的同情。这个家收养了我这个弃婴,却无法收养我的心灵。   我故意用饭哽住我的喉咙,然后装作难受咳嗽了几声,声音冲破声带,“现 在稻谷也收完了,秧也插完了,而开学已经快两周了,我想继续读书,不供我读 中专读高中也行。”话音一出,家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父亲和母亲相互对 视了一下,父亲暗示母亲发话,母亲停住手中的筷子,说:“九九,你看,家里 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供你读书,即使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 这个学费来。”   “就是嘛,这个家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不像在你桠麻村,你和你娘吃饱了, 还有剩余的钱可以供你读书。哼,在这个家里有口饭给你吃就已经不错了,还读 书做麻介嘛!况且你又是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没用,最终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婆婆接茬,她的话向来带剌,出口就伤人,我不知道她为何处处针对我,为何那 么讨厌我?   听他们这一席话,我心里很不舒服,生气道:“这么说亲生父母就没有义务 供子女读书,反而养母就有义务喽?你们说这话也太没良心了,她好心收养我, 你们不但不感谢她,反而觉得她是应该的,我替我娘冤屈!要是我是她,早就把 我掐死了,还留着活到现在干什么!” 我含着泪,不解气,继续道:“她含辛 茹苦的,凭什么帮你们带女儿?”   “你本来就该死的,谁知道你命大,啧啧,瞧你一副衰相!”婆婆看来早就 看我不顺眼,她是故意这么说的,说完还有意识地瞟了大姐一眼。   “你太过分了!”大姐重重地放下筷子,感觉到受辱了,“你不喜欢我就算 了,别侮辱我九妹,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狠毒的老太婆!”   “婶,你说这话实在是太伤人了!”母亲站起来争辩,可能是太激动,眼泪 在眼角打转,却努力地不使眼泪流出来。   “够了!你们闹够了没?闹够了给我出去干活!”父亲站起身,一甩筷子上 了楼。老太婆也瞪了我们一眼,愤愤地出去了。   为何这个家的人个个像怪物?那么以前,我跟娘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家岂不 是更加乱的一塌糊涂?我无法想象。   我自觉无趣,起身到厨房提起潲水桶准备去喂猪。母猪前几天刚生了6只小 猪仔,所以母亲特意叮嘱我多舀两勺米糠,让母猜吃饱一点。母猪见了我,远远 地冲我嚎叫。   我把挂起的食槽取下来,倒了几勺潲水进去,母猪这才停止了嚎叫。我傻傻 地看着小猪仔吃母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想象。   熟悉的口哨声从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看,大半月没回家的哥哥已经站在我身 边,“喂,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吓人!”我从来不叫他哥哥,大家都叫他猴子, 他却也乐意应声,索性我也叫他猴子。不知怎的,我对他越来越反感。   “哟,小丫头片子,我怎么惹你了?”猴子眼神有点猥琐,一副流氓的坏相: “喂,猪在看着你哩,还不赶快倒潲水进去?”   我狠狠地蹬了他一眼,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耐性,索性把潲水全部倒在食槽 里,转身欲走。“丫头,你是不是很想读书?要不要我跟家里说说?嘿嘿,我说 的话很管用哦!”   我一惊,脑子里在想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见我没出声,接着又说:“你放心,我不会说你坏话的。你是我妹妹嘛, 况且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能读书的妹子,做哥哥的肯定会帮你的。我说通家里 帮你出学费,生活费嘛,我赞助你好了!哈哈……”   说完,猴子欲上楼,走到半道他突然转身走前来,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严肃道:“不过,你得听话,读书时不可以谈恋爱!” 说完,他一脸坏笑地跑 上了楼。我愣愣地站在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要他说通家人让我 读书,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看见猴子去了婆婆的房间,他们在窃窃私语,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隐 约感觉猴子是为我读书的事说服她,逗她开心,因为婆婆最疼爱猴子,对他百依 百顺,有求必应。猴子抓住了老太婆的弱点,使劲地给她嘴里塞蜜糖。我心里一 阵窃喜,一阵担忧,因为我搞不懂猴子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晚上,猴子没有出去,破天荒在家吃了一顿饭,趁吃饭的时候主动提出支持 我读书的事,话音一出,全家人的目光都对向他,满脸惊讶的表情。婆婆保持沉 默,不反对也不支持,反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人大发慈悲了。”大姐含沙射影,轻蔑道。   “九九想上学就让她上吧,我们一起想办法凑学费。”母亲看了看父亲,希 望他发话。   “明天我去叫老石头把拖拉机开进来,卖一部分谷子当学费吧!”父亲沉默 了半天,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不过,九九,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的 成绩优秀与否,反正读完三年高中后我们就没有能力再供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 己走!”   我感动至及,道:“嗯,要不先别卖谷子吧,卖了咱家的粮食不够吃,我会 去砍柴卖。”   “阿妈,我不去放牛了,我要去砍柴卖钱给姐姐做学费。”一贯沉默的十妹 突然冒出一句话,让我感动的要流眼泪。在这个家里,十妹就像看不见的空气, 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全村的人都叫他傻妹,她真的傻吗?我觉得她一点都不 傻,只是没有人重视她,没有能走进她的心灵。她的世界里,一片纯净,永远是 蓝蓝的天空,高高的山岗,还有长长的流向珠江香江的东江河。   “我说丫头,你傻呀,等你砍柴的钱,一个学期都结束了,这学还上不上 呀?”猴子突然说:“呵呵,我说两句啊,学费你们搞定,她每个月的伙食费嘛, 我可以搞定一小部分,我尽力哦,不过也不能全依赖我。”   “你呀,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伸手向家里要钱就谢天谢地了,哪敢指望你 呀!”母亲说。   “妈,你可别小瞧我!虽然我现在是个穷混混,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小小的 承诺我会做到!只要九妹乖一点儿,什么事儿都好说。”说完,猴子调皮地向我 眨了一眼,快速地吃完饭,然后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消失在夜风里。   “猴子今天真是奇怪,八成他是吃错药了。”二姐接茬道。   “二,别这么说你弟。”母亲批评道:“我们全家人都希望他能改邪归正, 这下他能主动承担一些责任,我们应试替他高兴才对。”   “我看他是中了这衰货的邪了!”婆婆又冒一句恶毒的话,让我生气至极。   “婶,你这话过分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从未跟婆婆顶过嘴的父亲突然 把筷子重重地放下,没有心情再吃饭,闷闷不乐地上了楼。父亲的这个举动,着 实让我惊讶,谁都没有想到父亲会给婆婆一个回击,这回他为了我做了一次不孝 子。什么时候父亲开始重视我的生命,难道他突然意识到亏欠女儿太多,想弥补 我?   第二天一大早,谷贩子老石头把拖拉机停在村口,父亲请他来家里喝了杯浓 茶,席间,父亲在跟他讨价还价,我听见父亲说价钱太低了,能不能高一点。老 石头说全世界都这个价,20块钱已经很高了,要不是老交情,19块钱都嫌给高了。 父亲一脸无奈,答应卖2000斤给他,算下来也就400元钱。中国的百姓一直在水 深火热当中,无论在旧社会还是在新中国,老百姓的日子一直过得苦。被战争折 磨怕了的中国百姓,一直盼着好日子到的那一天。父亲说,当农民不是耻辱!是 的,中国农民向来自强不息,农民也可以活得有尊严。但我想,这只要我努力, 一定能走出大山。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仿佛看到了希望点灯,给我光明。   我沉着气,挑着百斤金黄的稻谷,感觉双肩好沉重,就像挑着我们全家人的 汗水和希望,我仿佛感觉到娘在背注视着我,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催使着我前进,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吹进来:辛苦几年,幸福一生!真的,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已经绝望了16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就此绝望下去,我必须怀有梦想,不能跟姐 姐们一样混混噩噩过一生。我想,现实是残酷的,人只有通过梦想才能接近世界。   第三章   12   辛苦了大半年只得到400元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说学费要近600块, 还不包括伙食费,临走的时候,母亲悄悄地又给了我300元,说是六姐上次回来 的时候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花。母亲是明白的,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这 个女儿跟其它的女儿不一样,所以她是一定要供我上学的,即使全家人反对。   其实,自从我提出要上学的那一天起,母亲就已经作了两手准备,那天她叫 我跟六姐去打工只是试探我而已。供我上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她支持我读书 就能减少歉疚,她心里堆积十几年的情债才会慢慢驱散。或许,她早就跟娘早就 私下谈定,一定要帮我实现愿望,那怕砸锅卖铁。母亲到底是个有点文化素养的 女人,她年轻时也曾经怀有梦想,只是现实的残酷让她的梦想击碎。自从嫁给父 亲生下大姐后,母亲就知道她的人生已不可能再有梦想。所有的梦想,都只能烂 到肚子里。   猴子可能是有意要送我去上学,他这两天都没出门,推掉了一帮狐朋狗友的 约会,乖乖地呆在家里,家人都以为他开始改邪归正了,心里暗自窃喜,只有我 感觉到隐隐不安。猴子主动请缨,让父亲把钱给他,他说九妹从来没去过县城, 一个人不安全,我送妹妹上学吧,父亲没应声,丢下一沓钱下田干活了。看着父 亲远去的背影,所有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跟他的距离永远是那么遥远,我 想向前踏进一步,中间那堵墙却隔着我们,我就像他的一个远方亲戚,对他毕恭 毕敬,流露不出自然的父女情感。   我这一次远行,就像第二次被丢,母亲知道,我迟早都要离开她的,晚离开 还不如早离开,感情这东西太可怕,待久了讨厌的臭气都会被磨掉。母亲帮我收 拾行李,她拿了个六姐用过的行李袋,把姐姐穿过的衣服拿了几套,然后装了两 罐她亲自腌的酸菜和萝卜干,她边整理边说:“九九,到了学校,好好学,家里 的事不用担心。”   “嗯,叫哥哥不用送我了,我一个人能行。”我想叫她一声妈,但嘴里像有 鱼刺卡在喉咙里,就是出不了声。   “还是叫他送你吧,县城你又没去过,迷路了总不好。”   “真的不用,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来这里找你们的。”我淡淡地说。   “丫头,怎么还没有收拾好,慢吞吞的,再不去就报不了名了!”猴子催促 道:“都已经开学半个月了,你要是不要我送你,到时报不了名可别后悔哦?”   “九九,还是让你哥送你吧,他能对付这事儿。”母亲劝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勉强同意。我心里明白,此行对我来讲,是人生的一次重 大转折,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才争取到一个读书的机会,说实话,心里还是无比 的感激。   猴子把我送到学校,学校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们,我寻思着该如何打发他走, 我态度坚决地不让他送我到宿舍,他实在是怄不过我,生气地走了。走之前,他 闷闷地丢下一句话:“记住,在学校不准谈恋爱!”这句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当时单纯没有引以为然,后来才知道他丢下这句话是在暗示我、警告我。他是 一个多么聪明的人,装一回好人,其实是在为他自己打算盘,也是给他自己留一 条后路。也许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他生来就是我的敌人。没有他,或许我和我们 家的命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13   学校里读书声朗朗,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知识的味道,这是我想象中的准大学 校园,然而此刻,我这个最后的来者,似乎没有了当初的兴奋,随之而来的是一 种莫名的落寞,说不出为什么。班上五十多个人,当语文老师向同学们介绍我时, 我像个“山怪”似的满脸通红,我不敢抬头看他们,感觉班上五十几张脸都写满 嘲笑,让我羞愧难当。   班上的同学大部分是城里人,很多是是独生子女,父母都是在国家单位上班 的。而在我们农村能来读高中的女生没有几个,大部分是因为贫困而失学,另一 方面是因为女孩子不受重视,就像我婆婆的观念一样,女孩子是泼出去的水,最 后还是要嫁人,终究是个“衰货”!像我这种以死相逼来读书的极少数,我算是 个例外。   其实城里人也没有特别的优越,城里的同学说不上是衣食无忧,但应该承认, 他们的生活条件和时尚意识远远超过我,我就是他们当中最差的,最老土的,心 里掩饰不了自卑。   语文老师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中年男人,忧郁而沉重,可并不影响他浑身上下 所散发出的魅力。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语文老师是我的保护伞,所以我不用刻意去 讨好同学们,在学校多了一份自由,也不用看着家里人那十几双可怕的眼睛,更 听不着婆婆的恶意唠叨。够了,够了,真的受够了,老天总算把我带到一个新的 地方喘口气,让我有机会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   语文老师是一个有名的且极为传奇的青年诗人,他在全国流浪多年后,他感 到身心疲惫,于是回到故乡东江二中教书,或许校园能让他找到一片真正的静土。 奇怪的是他一直未婚,只听说他曾经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最后为何没有结 婚却不得而知。我们这一届是他教师生涯中带的第三届学生,听说他带出来的学 生都很有出息,所以他很快成为这里的名教师,很多学生都喜欢他。   我很孤独,渴望有人爱我,语文老师会喜欢我吗?不,他从来都不正眼瞧我 一眼,他上课时眼睛永远着窗外。我想引起他的注意,怎么样才能让他注意我呢? 我想了好几天,应该在作文上下功夫,我思索着,这次我不写他命题的作文,我 写我自己的故事,我要他试着了解我。   星期五上午的两节作文课,语文老师叫我们自由命题,同学们早早就写完交 上去了,我的故事有点长没有写完。下课了,语文课代表催我快点,我说还没写 完晚点交。语文老师默许,叫我上晚自习的时候自己送过来。我一口气将我的故 事写成上万字的中篇小说,我没有按照作文本的方正格子写,而是买了一本材料 纸把故事写在上面,望着密密麻麻地字,终于松了一口气。   下午第二节劳动课,语文老师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叫我们分成两组,一 组男同学在教学楼后面的小圳上挖水沟,一组女同学挑淤泥;另一组男同学提水 冲教室,女同学则扫地抹玻璃。我在家做惯了苦力活,所以我一个人挑淤泥很轻 松。   语文老师来我这一组监工,我看到他,赶忙把材料纸夹在作文本里塞给他,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实际上心里很紧张。我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发现 他在粗略地翻看长长的作文,他的瞳孔比平时两倍大,两眼发亮,那种欣喜犹如 他中了大奖似的。不经意之间,他在搜寻我的身影,而此时我早已把淤泥清理完 了,一个人悄悄地回到教室抹玻璃。   我和蓝玫从厕所出来,来到石阶上准备下去,她看到在教室门口转悠的语文 老师,突然她顿住了,道:“喏,我们可爱的大诗人的眼神不对,你看他东张西 望的他是不是在找你呀?”   “呵呵,他找我干嘛,可能是来监工的。”   “不对,你没看见他在搜寻你吗?”   我沉默。我知道语文老师是在找我,但我装作没有看见他。他是个内向和胆 小的人,不敢走近来跟我说话,他觉得他在同学们中间是没有私心的,他对任何 一个学生都平等对待,无论是优等生还是差生,他要我们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 想平等地给每个学生爱和温暖,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坏了他好老师的名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语文老师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那种感觉好奇怪, 他的眼里有时候装着一座山,有时候装满清清的泉水,令我猜不透。第六感觉告 诉我,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找到了彼此身上交集。   可是我又开始后怕起来,我突然后悔交那篇作文,我想取回来。晚自习下课 后,值日老师的口哨不停地吹,我在教室门口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去找语文老师。   学校的地形凹凸不平,从空中眺望,学校像是一个空中楼阁,跟南坑村的后 背山的山形相似,像极了女人的子宫。两边是不高的山,左边半山腰上是高中部 的教学楼,右边半山腰上是学生寝室和老师的宿舍楼,中间是几幢初中部的教学 楼,高中部教学楼与初中部教学楼之间,学生寝室和老师宿舍楼与初中部教学楼 之间分别连着两个高而崎岖的石阶,这两个石阶的级数是对称的,加起来有56级, 我们都把它称之为“天梯”,这“天梯”也是这三个地方的必经通道。从我的教 室去语文老师的宿舍,我先要下28级台阶,然后再上28级台阶。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语文老师宿舍门口,很紧张,心一直在砰砰直跳,站了十 分钟,也不敢敲门。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石头,弄出了个动静,房间里传来声音, 道:“丫头,进来吧,别傻站着了,我知道是你。”   我一惊,他竟然叫我丫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我想……”我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他疑惑地问。   “作文……我想取回来。”我忐忑不安地说。   “怎么,后悔了?”语文老师盯着她,心想,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我……”我抚弄着衣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丫头,我可怜的孩子,我懂你!”语文老师怜爱地说。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对我说这么温暖地话,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 下来,像瀑布一样,顺眼眶直泄而下,落到地上,贱到空中。   语文老师见我掉泪,一副知所措的样子,他见不得女孩子掉泪,他连忙桌上 抽出一张纸巾帮我轻轻地擦眼泪,我受宠若惊,赶紧抢过他手上的纸巾自己擦泪。 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后退了几步,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   “都怪我,我差一点就埋没了你,原谅我。”他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用 幽默的口吻说。   “其实,”他又说:“我上第一节课时就注意到了你,你眼睛告诉我,你跟 别的同学不一样,所以,我需要等待。”   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瞪着他,他真不愧是闯过江湖的诗人, 一下子就看穿了我,让我无处可逃。   我没有接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从桌上拿了一小本烟纸,撕下一 张裹上散的叶子烟,卷到末段他用舌头舔了舔,粘合成一支完整的烟,然后用火 柴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烟雾吹散开来,呛的我直咳 嗽。   “呛到你了吧,不好意思!”他怕我难受,自觉地把抽到两口的烟给熄灭了。   我把脸撇到一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深长地说:“九九,我明白苦难 教会你如何做一个有尊严的人,你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我惊讶地退到墙角。   我淡淡地笑了一声,然后他拿出夹在作文本中的材料纸,读着我小说开头的 一段话:“生命对我,实在是一个意外,经过一次次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过程 才活下来。我,原本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双手紧弄着衣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真想抢回来。可是写这个小说不就是想把心事暴露给 他吗?他怜爱我,目的不就达到了吗?是的,从小我就渴望有人爱我,懂我,可 是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没有能力去爱别人,除了我娘外。   “这篇小说写的很好,我打算推荐到省一级刊物上发表,只是题目要改一下, 就叫《九九》吧?”   “哦。”我抑制住了内心的兴奋,但内心又很忐忑。   他的目光慢慢从作文本上抽出来,温暖地望着我,我慢慢抬着看着他,两个 人的眼神碰到了,就那么一碰,两个人的柔情都倾泄出来了,我们的目光交汇在 一起,彼此用心穿过对方的灵魂,良久他才以抽烟的名义把目光抽出来。   语文老师抽烟很厉害,一会儿功夫就抽了三支烟。我认真地审视着这个比我 大18岁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厚脸皮地注意一个男人,这面孔既陌生又熟悉, 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不对,我连家门都没有出过,不可能碰到过这个男人,难道 是在梦里见过他?   16岁之前,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男人。语文老师是第一个叫我的小名儿的 男人,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心中有一种父爱般的暖流在心里穿过,我 捧着这份温暖,久久不肯释手。我的亲生父亲从来不叫我,他要叫我做事直呼 “喂”,父亲就在我身边,可是我们却隔得如此遥远,一段时间我怀疑他是不是 我的父亲。   在这个家里,父亲的冷漠,哥哥的龌龊,让我的心冰冻三尺。一篇作文,让 我找到了一个懂我心的人。如果说娘收养了我这个弃婴,语文老师则收养了我的 心灵,那种暖流穿肠而过。   桌上的烟灰缸装满了烟头,屋内的烟雾缭绕。“这里有一些书,你要是喜欢 就拿去看吧!”他抽完了最后一根烟,然后递给我一本余华的小说《活着》,我 暗自诧异,这是我早就想读的书,他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   “不过,我有个要求,不能在课堂上看!”   我点了点头:“看完了还你!”   门外,值日老师一个劲儿地在吹口哨,催促学生赶紧回宿舍就寝。班上的同 学要路过语文老师的宿舍门口,我生怕被同学看见说闲话,赶紧遛了出去。师生 关系有时候很微妙,搞的好是正常师生关系,搞不好会有师生恋的嫌疑。   我走到石阶边上,偷偷回头,发现他在目送我。他背靠在门上,那种神情像 是经过几个世纪的生死离别,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   语文老师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又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他翻开作文 本,无意识的凝视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 不安定。他觉得这个学生如此熟悉,丰满的身材,健康的肌肤,还有那幽怨的眼 神……想着想着,他又大大的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布满整个屋子。可是,烟雾 仍然驱不散那种紧张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有一条小溪沟, 岸上的柳树枝垂下来,几乎要吻到沟里的水,柳树边上稀稀疏疏长着几棵竹子。   他想起在广东流浪时,经常在公园的柳树下吟诗,那时候年轻有韩香陪着, 有爱情的滋润日子过得简单而幸福,公园的那棵柳树就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现 在呢,窗外的柳树长得比广东的柳树更绿更茂盛,可是却没有心情欣赏,多年的 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激情了,他变得颓废了。望 着那棵柳树,一种强烈的思绪涌上他心头,他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 声:   “香香,香香。”窗外突然一阵冷风吹进来,一片柳树叶子也伴随着风卷了 进来。他拿起那棵柳树叶子,流下两行热泪。韩香真的死了?他亲眼目睹了她的 死亡,忧郁症,从27楼纵身跳下,地下全是血,他也晕死过去。香香真死了吗? 他不相信。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 来没有梦到过她,他的心突然像一脚踏进了深田沉了下去。   他把抽完的烟扔到窗外,然后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我的那篇小说,若有 所思起来。18岁的孩子,九死一生,无人疼爱,仅仅18年,像活了一个世纪。他 呢,在外流浪十几年,一个近40岁的男人,虽然也尝尽了生离死别,但却没有我 这般可怜和凄凉。   他知道,韩香是真的死了,不可能再重逢了,他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八 年,那时候他们一起相濡以沫,共患难,可是就要熬出头的时候,香香却自杀了, 那时候他真的也想随她而去了,却被人救了回来,他没有办法在广东呆下去了, 所以他回到家乡教书躲了起来。只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他心中一愣,恍 惚中他的香香回来了,她的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原来,他不是不关注我,而是第 一眼就在关注我,只是他有意避开同学们敏感的眼神,怕在同学们面前失去威信, 落个不好的名声。   我迎面碰到蓝玫,她诡异地向我作了个鬼脸,我不好意思地跟她一起走进了 宿舍。   那夜,让我彻底难眠,我不知道是少女的敏感情愫在作怪,还是因为文章将 要被发表而激动,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后来,语文老师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儿,自那后我得了自闭 症,我活得很麻木和茫然,对未来找不到出路。他怕我孤独,也知道我想念他, 经常跑到我的梦里跟我说话,让我觉得他还活着。   14   回到宿舍,我打开语文老师送给我的《活着》,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明 天下午放学后在学校杨桃坑见。捧着纸条,心砰砰直跳。这算约会吗?我突然害 怕起来。   次日的黄昏,我来到杨桃坑口,这条路像一条蛇,蜿蜒曲折,我顺着那条小 溪往前走,看见山顶上的观音庙,老远就闻到香火的味道。上课时,我有时候会 思想开小猜,对着窗口发呆,放眼望去就可以看到观音庙,平时有不少信男信女 们提着一个麻袋包,手捧一扎香,一脸虔诚地支观音庙朝拜,图个平安。   这个学校地理位置极其复杂,像个迷宫,四面都是通道,没有围墙,虽然有 学校大门,但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来到校园内。校园内还有农民的果园,做操 时经常可以看见农民扛着锄头或者挑着尿桶进进出出。   据说学校原来是个水库,这个水库层层迭高,从山脚望山顶,就像百褶裙摆 一样,上小下宽。水库里面的水不是用来发电,而是用来养鱼,可以养几十甚至 上百万尾鱼,水库的鱼全部往外销。这个大水库的水很深,许多勇士们会来这里 游泳,据说淹死过好几个人,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鬼,反正我半夜经常听到有 乌鸦在叫。   终于有一天,堤坝被洪水冲毁了,那水库瞬间爆发,那几十上百万条鱼也被 冲了下来,整个县城都被浸了水,全城上下到处都是鱼,很多乡下的人闻讯都赶 来捡鱼,警察都管不了,这鱼也只能充公了,那一年各个乡的农民都捞到了不少 鱼,都发了一笔横财。水库的水流干后,县政府决定把这地进行改造。考虑到一 个县仅有一所高中远远不够,已经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学生,所以就建造了一所 中学,也就是我所在的东江二中,或许我的梦想会在这个福地里起飞。   我慢步到观音庙,发现语文老师早已经到了,他正烧着香,然后跪在蒲团上 祈祷,嘴里默默地念着什么。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跪在他右边的蒲 团上,双手并紧,闭上双眼,嘴里默念着,希望观音菩萨保佑走出大山,实现我 的理想。   “来了。”他问的时候,没有转过头来,眼睛也没有睁开。   “嗯。”我轻声回答。   我们一起磕了三个头,然后他起身向捐款箱里捐了两块钱,和尚念了句“阿 弥陀佛”表示谢意。   我们走出充满浓浓香烟味的观音庙,下了石阶,来到溪水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来。他手里拿着一幅画,说:“送给你。”   “这是什么?”我问。   “油画!”他淡然一笑。   “你画的?”我接过来,惊讶地问:“没想到你还是个画家。”   “随便乱画的,业余爱好而已。”   我打开画一看惊呆了,他画的是这个人好像很熟悉: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 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个人……是我?”我诧异地问,几乎尖叫。   他点头,并没有解释什么。我明白了,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我们坐在溪水岸边的石头上,周围很安静,除了溪水声,偶尔会传来鸟叫声。   我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丢去,语文老师看了我一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他活得很沉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大声地笑过,好像这世间的一 切都跟他没有关系,究竟他经历了什么苦难?受过什么伤害?   他说,他是个孤儿,8岁时,在山区当代课老师的父亲夜里骑车掉入悬崖, 当场死亡。   四年后母亲得尿毒症病逝,又过了两年,最疼爱他的阿婆也离他而去,连续 六年,三个亲人相继离他而去,那时候他才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绝望。   8岁以前他很快乐,父母很疼他,一家人和睦。母亲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 有快乐过。他说,他一生出来好像就是迎接死亡,每一个亲人死亡的葬礼都在提 醒他,他是个命硬的孩子,克死了一家人,这辈子他注定是孤独的,流浪就是他 的宿命。   他说,父亲死的时候面目全非,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唯独他没有掉一滴 眼泪。村里人说他命硬,跟父亲相克。自那以后,母亲因为过度悲伤而病倒了, 她全身浮肿,拒绝去医院,她说她没有资格生病,也没有资格治病,就这样痛了 一年,让她生不如死。   有一天,他放学回来,母亲突然把我叫到她病床前,跟我讲她与父亲的爱情 绝唱,她说父亲每天帮她洗脚,帮她按摩,跟他讲学校有趣的事儿,每天给她讲 一个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母亲说,父亲是她的天,一旦天塌下来,她的世界 也就没有了。   母亲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个秋天黄昏,她痛苦的晕了过去,家人把 她抬去乡医院,从家里抬到车站需要半个小时,当他从学校气喘吁吁地赶来时, 母亲的呼吸已经很困难。她躺在临时做的竹板上,全身浮肿,嘴巴张开着,稀落 的头发脱落下来被大风吹得飘飘然。母亲看见他,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做了一个 似哑语的奇怪动作,然后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旁人都不明白,只有他明白。 他蹲下来,靠近母亲亲吻她,当他的嘴唇接触到母亲的嘴唇时,她即刻合上了嘴 和双眼,安祥地死去了。他跪在母亲面前,终于流下了一滴眼泪。   墓凉凉,凄苍苍。“我一直很羡慕父亲纯粹的爱情”,他点了一支烟,继续 说:“父亲是个穷山村教师,母亲是上海下放到东江县的知识青年,从繁华的大 都市来到偏僻的穷地方,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感到非常孤独,她知道繁华的大上 海己经回不去了,她在寻找一种向大城市告别的理由,于是她开始寻求安定,她 需要在异地他乡,找到精神的支撑。爱情,这个心灵的去痛膏,就是她活下去的 最好理由。   父亲母亲的相遇缘于一场大雨,母亲跟一个生产队的人在田地里干活,天气 突然晴转多云,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母亲没有带雨具,于是她跑到不远处的乡 村小学躲雨。教室里书声朗朗,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在黑板上写着字,当他侧过脸 回过头一看,一张富有青春气息的笑脸映入他的眼帘,就那一眼,这张笑脸就定 格在了他心里。下课后,雨还没有停,女老师给她拿了把伞,他自己拿了一块水 纸遮雨,然后把她送回家,爱情之火从那一刻开始燃烧。   母亲早就明白来到了这个山旮旯就不要想回到繁华的大上海,回不去了,回 不去了,爱情既然在这里燃烧,那就成全这团火焰吧。婚后他们一直都很幸福, 心灵默契,互为欣赏和关爱,从我生下来就没有看见他们吵过嘴,他们把对方都 捧在手心里。在这个闭塞的农村,许多人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但他们总能找到 浪漫的理由,他们满足,过得简单而幸福。来到陌生的异地,这份情感给了母亲 活下去的最坚定的理由。   语文老师点了支烟,他说:“这辈子,我克死了四个亲人,难道我生下来就 是个罪人?”   语文老师硬咽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悲伤传染了我,我轻轻走过去,把他揽到怀里,他不顾一切地抱着我尽情地 流泪,他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亲近过一个男人,我的心 怦怦直跳,双手已经没有了拥抱的力气,他似乎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赶紧抬起 头来,动情地望着我,晶莹的泪水还粘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我们就这样深深地望 着对方,忘记了时空的存在。   他慢慢地起身,深情地望着我,眼睛里冒着一团熊熊烈火,我的脸忽地红了 起来。他上前走了两步,他的眼睛出现了幻觉,恍惚中把我当作是香香,他闭上 眼睛轻轻地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慢慢地往下移亲我的嘴。一群鹧鸪在头顶 上飞过,一阵凉气穿透全身,我身体一颤抖,突然推开他,然后迅速地跑开了。   我思绪复杂,我的初吻就这样被语文老师夺了去,有怨有喜,反正心里有种 说不出的感觉。我不想去上晚自习了,索性回到宿舍睡觉。迷糊中,听见有人在 叫我,睁开眼,才发现是蓝玫。   “喂,大小姐,为什么不来上晚自习呀?今天是班主任值日,你不怕扣分 啊?”蓝玫跑进来翻开我的被子,叫我起来。   “不想上。”我把被子抢过来,遮住头,道:“不管谁值日,我今晚就是不 想上课。”   “语文老师让我叫你来上课!”蓝玫提高音调,开玩笑说:“姑娘,你真有 面子,老师亲自来请你,喏,他在外面等你呢!”   “不去!要不你帮我请假,就说我身体不舒服,OK?”我说。   “你自己去请假吧,我走了。”说完,蓝玫冲我做了个鬼脸,像风一样地走 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头有点晕,静坐了一会儿,也懒得扎头发,穿 上鞋往语文老师宿舍走去。   他的房门没关,他正在批改作文,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敲了两声,他走了 出来,跟我说对不起。我低着头,也不敢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尴尬, 他在不停地抽烟,而我则习惯性地抚弄着衣角。我知道,我不是个有勇气的人, 我喜欢他,代替了哥哥和父亲的情感。而他喜欢我,则是把我当作是另外一个女 人的替身。   沉默了良久,他扔掉烟头,从书架上取出一些书籍,一本是顾城的诗集,另 一本是他自己诗集,或许他是想让我在诗里了解他,读懂他内心喜怒哀乐,痛苦 挣扎。认识他那么久,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诗集,他说这诗集是他流浪的时候 写的,全国流浪的生活让他体会到了苦难和死亡,他在路上,一直在寻求怦然心 动的爱情,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他碰到了韩香,他在台上朗诵时,注意到了最 角落坐在窗边的女孩,这个善良忧郁的女人经历过生活磨难,他们彻夜长谈后, 香香决定把未来交给一个颠簸的流浪诗人,她们的心交集在一起,找到彼此适应 的心灵归宿。虽然爱情滋润着他们,给他们生活带来快乐,但香香始终躲不了抑 郁症的折磨,终于有一天,她从27楼纵身而跃,这成了语文老师永远的伤痛。   我翻开第一页,是国内某著名的作家写的序,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他才华的充 分肯定。我又随便翻开了一页,看到一首诗叫《西桥》:   太阳沉下脸 转身离去   黄昏带着彩霞坐在西桥墩上   静静地等待月亮归来   他开垦了一片荒地   把心种下让它发芽   她人的泪水洒落   爱情在喧嚣的城市开花   雨水抓住夜晚不放   疾驰的汽车扼住咽喉   桥面上血被尘土淹埋   他站在桥墩上 种下思念   天边的彩虹向大地转输着声音   亲爱的 我爱你   她被命运绑架了   再也没有机会转身   风雨交加的那个晚上   他嘴里吐出一口血   这是思念和凋零   伊人远去   他记住了那个星星依偎的夜晚   太阳矮下去了   阵雨带来了黄昏   诗很伤感,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是为了纪念逝去的爱人而写,他对她至今怀 念。我有点妒忌她,他曾经是那么地爱她,那么现在他真的爱我么?或许他对我 更我的是同情和怜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爱情或许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我没有再继续看下去,把书合了起来。窗外潺潺的溪水声好似一首淡淡的民 乐,诉说着他的心事,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一句:“生命还是痛苦的”,心 中升起一阵惆怅。   语文老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点了一支烟,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刚好 与他的目光对视,我们就这样看着,他和我一样,他也是痛苦的,他的痛苦和我 一样,没有人能够理解,更没有人能帮助他。那张写满苍桑沉重的脸,让我想伸 过手去摸他,但我很快镇静下来骂自己,天啊,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 的心砰砰直跳如此不平静?   很久,我们都不说话,我正想着找借口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轻轻地 抱住我,就那么一抱,让我整个人都眩晕起来,我们的呼吸声很急促,他揽着我 的腰,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我一下,然后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 “丫头,答应我,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就这样盯着他, 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那一瞬间,仿佛过一个世纪,泪水突然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牵过我的手,更不要说抱我,想到同年人都坐在父亲 身上撒骄的时候,我就异常难过,我是多么渴望父亲来安慰我,亲近我,可是我 却永远都没有机会拥抱他。这一刻,语文老师让我找到了父爱,难道上苍让他来 弥补我一生都缺失的父爱?   第四章   15   1997年,是我在南坑村过的第一个春节。以前在桠麻村,永远只有两个女人 一起过年,祝福来祝福去还是我和娘两个人,不过,内心是安稳和幸福的。这个 春节很热闹,但这种热闹不属于我,别人的孩子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娇,早早洗完 澡穿新衣服,而我没有新衣服,母亲说没有钱买,让我穿六姐的旧衣服。或许是 看在母亲供我读书的份上,这次我没有给她脸色看,但我也没有穿六姐的衣服, 而是穿了一身校服。反正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过不过年都一样,没有什 么开不开心热不热闹的。   许多外面打工的人和上学的年轻人都回来过春节,我盼着六姐回来,可是她 没有回来。她跟我一样,一直躲避这个家,躲着家里的任何一人。不过,她寄了 一些钱回来,她寄到她同学家,让同学转交给母亲,多添一道程序,她是怕那个 不争气的哥哥猴子把钱花掉了,六姐特别嘱咐母亲留两百块钱给我上学用,看来 六姐对我这个多余的妹妹算是格外开恩,我很感激她。   除夕前夜,家家户户都进行全方位大扫除,母亲也叫我搞卫生大扫除,我应 声附和着,扛着两张长凳下河坝。河岸上有好多打工读书回来的年轻人在洗衣服、 洗家具,许多人不认识我这个半道杀回来的闺女,都以为我是猴子的对象,她们 在河里议论纷纷,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装作没看见,只是冲他们微笑。在 南坑村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了傻傻地微笑,无论面对什么事情,我都一笑而过。   这条寂寞了大半年的小河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她们讲着外面大都市打工的精 彩生活,讲着大学校园里的往事,我是个局外人,这片土地对我来说还是太陌生, 对这里的人也陌生,他们都视我不存在。我没有理会这些笑声,索性拿起稻草包, 抓起一大把沙子放在稻草团上往凳子上擦,使了浑身的力气,把凳子上的每一处 污垢都擦掉,冲洗完毕,然后拿着家具逃似的离开,就让她们议论个够吧。   刚洗的家具湿漉漉的,沾了很多水,我把它们拿到谷坪里去晒,一向看我不 顺眼的婆婆看见我回来,怕我偷懒,叫我马上去菜园里摘青菜,走时还不忘叫我 去河段的田里拔一畚箕的萝卜回来,我没应声,也不敢反抗,照着她的话去做。 我在学校的时候还在想,或许大半年没见面的婆婆会对我好一点,再大的怨恨也 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更何况我跟她无怨无仇,但她的心就像一个顽固的硬石头, 无论我怎么付出她的心都不会融化。   我时常想,为何她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我经常这样问自己,我真有那么可恶 吗?好几回梦见她,她在梦里跟我说:你生来就是一个孬种,你本来就不该生下 来,要不是因为求孙心切,要不是你大难不死,也轮不到你活着!每次一想到梦 里的这段画面,我感到心怵,看来我是她们的一个大失望,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想起语文老师的话,他说他的乡亲们都说他命硬,克死了他生命里最亲的四个 亲人,最后落得他孤身一人。   语文老师的命硬,难道我的命也硬?   我拔了一畚箕的萝卜,在河里洗干净。天气虽好,太阳虽温暖,但河里的水 仍然冷的刺骨,已经大半年没有干农活的手已经养的细嫩,长时间在冷水里泡, 双手被冻得红肿,这都不算什么,心凉才最可怕。在河对岸,有一个打扮时尚的 女孩正在洗衣服,她看见我,讥笑地问:“你就是桠麻村回来的九九?”我点头。 我抬头偷偷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穿的很时髦,脸上涂了胭脂,眼睛画了眼影,嘴 唇红红的,举头手足之间流露出城市人的傲气。   我以前没有见过她,她边洗衣服边哼小调,很开心的样子,我心里掠过一丝 羡慕和妒忌。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快乐,快乐对我来说是一件奢侈品。她看起 来很健谈,不愧是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人,她说她跟我年龄一样大,还比我小 三天。我很惊讶,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三天?”   “我妈跟我说的”,她豪不掩饰道:“我妈还说,我一出生就分到了一亩田 地,而你是超生女当然没有你的份,你婆婆现在还念叨说你是吃闲饭的人。小时 候我妈还经常拿你来吓唬我,说我如果不听话,就把我送人,像对门的九丫头一 样,让那个‘妓女妖怪’把我接走,带到深山里永无出头之日,一辈子都不会好 过!”   她这一席话,让我感到很羞辱。看来我从一出生,这里的人就拿我当反面教 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连比我小的人都这样瞧不 起我。   我明白她说的‘妓女妖怪’指的是谁,不是别人,她就是我的娘,瞧不起我 没关系,她们为何要侮辱我的母亲?我心里直冒火,恨不得上前去封住他们的嘴。 或许她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看来这个家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究竟隐藏了多 少秘密,他们究竟要隐瞒我多久?原本以为会在南坑村过一个平静的年,但现在 看来这将是我人生中最沉重的一年,过了这个年,说不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没有继续理会那个洗衣女孩,我装着满脑的疑问,快速洗好菜,提起畚箕 转身离去。大老远母亲看见我脸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把簸箕往谷坪上 一扔,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都怪你们!”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我一出生就被你们抛弃,抛弃也没关系,还惹来一身的羞辱!”   “是不是听到有人说什么了?”   “你们把我生出来,我有什么错?抚养我长大的娘亲又有什么错?”   “对不起,九九,都是我的错!”   “外人看不起我,连你们也看不起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大声说话,说话像放鞭炮似的没有停顿,母亲被我的气 势吓得脸色都变青了!她满怀内疚地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里的怒火一 直在燃烧着,无法熄灭。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联合全家人把才周岁的我狠狠地 抛弃,我无法原谅,她没有好好地保护我,反而带给我一生的耻辱,我怎能原谅? 我狠狠地瞪着她,脑海里一直在想象被抛弃的那一幕,泪如泉涌,心里说不出有 多痛苦,就像被人掏走了心一样。   我和母亲分别站在晒谷坪的两边,她的眼里充满悔恨,我眼里充满怨恨,这 种恨都种植在对方心里很多年,成了一种难于治愈的病。   “时辰到了,该割鸡了!”婆婆拿着笤帚,神情严肃,厉声道:“你们站在 这里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谈牙花’(聊天)!”   母亲回过神来,擦干眼泪,赶紧应声道:“哦,来了!”   婆婆的到来打破了我们的对峙,母亲见婆婆来了,显得很不自然,好像她上 辈子欠婆婆似的。母亲领着她老人家的呵斥,急匆匆地到鸡栏里抓鸡去了。我一 直不明白,为何母亲在婆婆面前像个没有尊严的侍女,婆婆说话就像老佛爷的圣 旨,母亲从来不顶嘴,只会默默地忍受,好像一个罪犯有很多把柄在警察手里一 样。   院子里的争吵声不断,每天如此,如同家常便饭。邻居叔婆和她的媳妇儿永 远都是水火不融,除了争吵还是争吵,甚至大打出手,谁也不甘示弱,跟母亲和 婆婆的态度和关系完全相反。   记得我刚回来的时候,我一到大门口时恰好碰到叔婆与她媳妇吵架,刚开始 以为是从未见过的母亲和婆婆在争吵,在大门口站了好久都不敢进门。她们好像 是因为几只鸡蛋的事情吵架,叔婆手里拿着母鸡刚下的一个鸡蛋,正想回到厨房, 被媳妇碰见了,揪着问:“老不死的,刚刚母鸡下的蛋是不是你拿了?”叔婆一 脸雾水:“鬼才拿了你的鸡蛋!”   “不是你拿了,难道是我拿了?”媳妇破口大骂:“你没拿,那就真是鬼拿 了!”   “你这‘衰货’别血口喷人,谁要你的臭鸡蛋?”叔婆气得浑身发抖,脸色 变得绿青绿青的。   “就是你这个老不死拿的!不要脸!”媳妇两手叉着腰,一步步逼近叔婆。   叔婆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把手里的鸡蛋向她扔去。媳妇也来劲了,走上前 来推了叔婆一把,瘦弱的叔婆没有稳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然后哭了起来。叔 婆不是媳妇的对手,只有认屈。这时,邻居们都出来劝架,都说做媳妇的太霸道, 太没有人情。这时,一个小孩子从我身边窜了进去,“妈妈,母鸡刚刚下蛋了, 温着呢,我拿去外面河里去玩了。”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叹了口气,都纷纷指 责媳妇。   正在尴尬之余,一个男人从地里干活回来,他看见站在大门口的我,本来是 想问我来着,回头一看坐在地上的老人,他就知道是出事儿了,便冲了进去,二 话不说“啪”一声打了女人一巴掌,然后指着她说:“你这个贱女人,敢打我妈, 迟早我要休了你!”一场战争未停,另一场战争又起:“有本事你现在就休!谁 怕谁!”   “打把鬼,你打啊,有本事儿就打死我!”女人把脸往男人身上贴,像疯了 似的抓住男人的衣服:“老娘我早就不想跟你过了,没良心的东西,我受够了!”   “衰货,你这贱皮贱肉的,我懒得动你,免得晦气!”说完,男人狠狠地把 手一甩,女人则跌坐在地上,大声地叫娘。   客家女人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慧,但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的火气特别重,骂 人不怕粗鲁,也丝毫不讲情面,打不赢男人就用口说,说到赢心里才舒服。男人 则以牙还牙,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后来住久了,我才知道她们一家人经常进行 “三角吵”,几乎隔几天就会因一些芝麻大的小事儿吵一架,甚至抄起家伙互相 对打,就像上战场打仗一样激烈。后来次数多了,邻居们也习惯了,只要不出人 命,几乎不管了,反倒当作一场生活的调味剂。本来嘛,生活太平淡,太枯燥, 争吵就是最好的调味料。我们桠麻村藏在深山里,人活的单纯,我从来没有见过 像这对夫妇争吵的场面,吵得我心烦意乱的。   一个约摸50多岁的妇人闻讯,从另一个屋檐的厨房走出来,把坐在地上的叔 婆和女人扶起来,然后好声好气地批评女人,说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非要闹 成这这样,老人即使真有错,也不能这样打骂她呀,你真是不厚道啊。她把女人 晾在那儿,然后跟男人一起扶老人回屋。妇人从老人的屋里出来,无意中抬头看 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我们的目光相碰,对视了几秒,我隐约感到这个女人就是我 的母亲,但她已经不认识我了,16年前的丑陋婴儿如今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 女,她怎能认出来?她沉思了良久,正想走过来问问,却被屋里的阿婆叫了回去, 故意大声说菜炒糊了,叫的时候也不忘给妇人一个白眼,嘴里还不断念咕:“真 是吃饱了撑着!别人家的事,干你麻介事?”妇人没出声,走的时候不断回头望 我,差点被石头绊倒。   门外一片寂静,院内家家户户煮饭的香味散出来,我的肚子不听使唤了,告 诉自己必须踏进这个门坎寻找他们。我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默念 着新家的门牌号“9”,从左边屋檐开始挨家挨户去对号入座,没想到回头看我 的那个妇人就是9号门的女主人,原来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略有惊喜。   “9”是我的劫难,又是我的幸运数!小时候我去桠麻河洗澡,突然下起了 大雨,山上的水流下来,河水顿时成了一片汪洋。那时我还不会游泳,眼看就要 被水淹没,娘也不游泳,她急中生智将绳子绑在树上,牵着这个绳子向我一步步 游来,我拼命地抓住娘的手,我们拼了好大力气才上岸。娘把我背回家,起了炉 火暖身子,娘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说:我们的丫头福大命大,算命的人都说你有 九条命,会绝处逢生。我已经没了8条命,留了一条命来这世界上走遭,难道真 是“9”带给了我幸运,让我遇到了娘,让我如此艰难地存活下来?   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充满柔善,她跟别的妇女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别人身 上没有的气质,她念过书,是个有点文化素养的人,她不可能跟老妇人一般见识。 她到今天都向婆婆甚至向家人委曲求全,是因为大姐和九个女儿,也或许是因为 陪她过度大半辈子的父亲,这些原因都足以让母亲尊重婆婆,即使婆婆从来都瞧 不起母亲。谁都认为,她几十年前的男女私情,给她一辈子惹来了坏名声,使她 无法面对过去,也无法面对未来。   16   “九九,你下来,跟我一起去祠堂割鸡祭祖吧?”母亲提起装着两只鸡的鸡 笼,小心奕奕地试探我。我知道她的心,从我回来这个家,她就一直想讨好我, 弥补我,为了我她甚至毁掉多年来“尊老”的名声,跟婆婆顶嘴,唱反调。说实 话,我有时候觉得母亲跟我一样可怜,来到这里我才明白,她的处境跟我一样艰 难。她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尊严,男尊女卑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她心里 也明白。她也不奢望让所有的人尊重她,但她希望自己的老公、婆婆、子女都尊 重她,但这却只能是她的一个梦想。婆婆看不起她,猴子从来也不把她当作妈妈 看,而我又不领她的情。母亲就像是一只孤雁,无处躲藏,真是连死的心都有。   “十妹呢?”我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我怕太闷,想拉着傻十妹跟我作伴。   “她放牛去了。”母亲劝道:“九九,今年是你在家里过的第一个年,一起 去吧,你爸还在大门口等着呢!”母亲希望我去,她想让菩萨保佑她这个可怜的 女儿,也替她们赎罪。我想起逝去的娘,便答应了母亲。我想大过年的也应该给 她烧烧香,给她多烧点纸钱,希望她在天堂不会像在桠麻村一样穷的慌,不要到 了天国也受人欺负。   阿婆在内院的天井里剥大蒜,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没有抬头瞪我。   村里的祠堂是一个小型四合院建筑,就在土楼后面的山脚下,我以前没有进 去过。我跟在母亲身后,有意跟她保持一段距离,避免跟她并肩同行,因为我将 要去给娘烧香,我不想让娘不高兴,况且我内心还没有真正接受她。走到祠堂门 口,我停住了脚步,我看见大门口的墙上写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要斗私批修; 下联是:忠于毛泽东;横批是:毛主席万岁。写在青砖墙上的这些红色字迹虽然 经过了几十年的历史苍桑,但还很清晰。   这个祠堂沿袭了客家建筑的一向特色,是上下堂的回字型构造,中间设了一 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上面是天窗,外面的光射进来成了一个亮亮的圆圈,天井 就成了祠堂的舞台,四周散发出一股仙气。父亲已经先到祠堂等着,踏进这个大 门,闻到浓浓的香味,看来有很多户人家已经拜祭过。我没有马上凑到父母身边, 而是在下堂屋观察这里的空间,这里的墙和地板都是用青砖铺的,整个空间很大, 高度也比一般的房子要高,屋梁都是用大圆木做成的,特别是那撑着整个房子大 局的四根柱子,让我惊叹,桠麻村这么一个盛产树木的地方都没有如此大的树, 这柱子是从何处运来?   “九九,快点过来,抓住鸡的翅膀和脚,不要让它动!”母亲叫我,然后她 拔掉公鸡脖子上的毛,准备杀它。父亲则把剪好的红纸和草纸一起迭好,固定一 个点环型摊开,等待母亲杀的鸡血掉在纸上,然后倒上酒转一个圈洒在地上,让 菩萨感受我们全家人的敬意。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母亲叫父亲先回去烧滚水烫 鸡拔毛,父亲会意一笑,转身离去,若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们娘俩,感觉四周都是 娘的回音。   “九九,来,合上双手,磕三个响头,叫你辛苦了一辈子的娘亲也来跟我们 一起过年!”母亲叫我跪在蒲团上,许个愿。拱台上有两个佛像,母亲说左边的 是地藏菩萨,右边的是文殊菩萨,她叫我以后多来这里,如果足够虔诚,地藏菩 萨可以让人避免霉气,除掉业障,而文殊菩萨可以让我更有智慧。或许自我回来 那天起,母亲就向菩萨祈祷,希望我不要重复她的命运,不要重复姐姐妹妹们的 命运,她希望亏欠最多的九女儿最有出息,能飞出这座大山。   桠麻村没有菩萨供奉,到过年过节娘最多也是烧烧香祭拜苍天,应该说是她 心中的神。今年第一次在南坑村过年,就有这么多的规矩,让我很不习惯,而且 母亲严肃的表情让我很想笑,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的表情如此严肃,平时她 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今天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跪在蒲团上,侧过脸去看母亲,她闭着双眼,嘴里念着只有她自己才听的 懂的话,我隐隐约约听到“九九”两个字,她是在为我祈福吗?我本来想笑的, 一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怎么也笑不出来。娘曾说,神是可敬的。母亲的虔诚,让 我感动,我就这样跟她一起跪着许愿祈福,我祈祷早点离开这里。   烧完香,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各有各的心事,一路无语。   嫁到镇上的漂亮四姐来送年,买了好多礼物来,酒、烟、肉、水果之类的。 婆婆是个势利眼,为了讨好她,四姐给她买了个热水袋,天冷的时候可以暖被窝。 婆婆收到这个礼物,笑的合不拢嘴,开心的没功夫骂我了。她真贪心,没有收到 其它姐姐的礼物,就骂他们“没良心”,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似的。   四姐对我这个小妹也不薄,给我买了一件夹克衫和一双球鞋,这是我见到过 的最高档最值钱的东西。她说,九九,你是在城里读高中的人了,就不要穿那么 老土的衣服了,还有你那破解放鞋也该退休了,你不怕你同学笑话啊!四姐的一 席话,让我感动万分,恨不得向她下跪。   吃了中饭,四姐跟姐夫就走了,临走时,我看见四姐偷偷塞给母亲一百块钱, 母亲推托不过,就收下了。母亲目送四姐走远,莫名地叹了几口气。年龄越大, 母亲越觉得凄凉,一个个女儿都离开了她,这个家什么时候变得冷清的?她生了 十个女儿,留在身边的有7个,好不容易把这些女儿拉扯大,然后又把养大的女 儿拱手让给别人,使她真正领会到‘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这句话的含义。母亲这 一生,路都由不得她自己选择,她的命运先是由外婆掌控,后来嫁人了又受父亲 和婆婆控制,她是生在这个年代,嫁到这个家里,身不由己。   常年在外面混的哥哥猴子,只有到过年才会在家里呆几天。大家都手忙脚乱 准备年夜饭的时候,他却在睡大觉,他变得越来越肆无忌弹,没有人能管得住他, 母亲心里恐惧他,阿婆极力讨好他,父亲呵斥他,他差点跟父亲打架,全家人都 得好好地小心侍候着他,我内心一阵悲凉。母亲让我去叫猴子吃饭,我很不情愿, 但是婆婆下了命令,要我务必叫动他。上楼的时候,我故意弄出‘叮咚叮咚’的 响声,想吵醒他。不知道为什么,全家人都怕他,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怕他,更 不想讨好他,今天除夕之夜,我也不怕跟他吵一架。   “喂,笨猪,全家人都等你一个大人物吃饭,你还在睡大觉,好意思吗?” 我站在门口,拼命地敲门,学了鲁迅先生的绝招,话里不忘带讽刺。   “丫头片子,你给我客气点儿啊!小心揍你!”他转了个身,一副耐烦的样 子。   “你爱吃不吃!懒得理你!”我故意气他道:“不吃拉倒,一会儿我们吃完 饭,剩下的全部倒给猪吃!”他气得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走到我跟前,用手指点 我的额头,直瞪着我,恨不得把我吃了!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胆,也一直狠狠 地瞪着他,我态度一硬,他则拿我没办法,气匆匆地跑下楼洗漱去了。   我承认,自从大姐无意中说出他是家里花3000块钱买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 对他有意见,看他不顺眼,看全家人都不顺眼。他们宁可送走七姐八姐和我,也 要砸锅卖铁去买混球儿子,让我心里很不平衡。他们原以为有了儿子,就可以养 老,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偏偏老天不开眼,养了一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还 惹来坏名声。   除夕的晚餐很丰盛,一年到头,穷人只能在这个时候改善伙食。   “九九,这鸡是咱家自己养的,多吃点儿!”母亲挟了一块鸡肉到我碗里, 没有理会哥哥。猴子为了报复我,把他吃了的鸡骨头放在我碗上,一个劲地说: “丫头片子,吃吧吃吧,咱家养的鸡,骨头也好吃!哈哈……”我气愤极了,怎 能忍受他的羞辱,我狠狠地瞪着他:“臭流氓,这么好吃的东西留着你自己慢慢 品尝吧!”说完,我把碗筷往桌上一甩,哭着跑上了楼。   我扑在床上大哭,心里的委屈不知道向谁诉,如果娘看到了,一定会让我回 桠麻村吧。我听见父母亲跟猴子大声争吵的声音,母亲一边哭,一边骂猴子狼心 狗肺之类的话,这场年夜饭在争吵声中不欢而散。家家户户的灯光都亮着,人人 都在享受着团聚的快乐,分享生命的每一个感动,只有我们家,在进行着一场无 销烟的战争。没想到我在南坑中过的第一个年会是如此狼狈,我感觉我的心越来 越低,低到尘埃里。   窗外,鞭炮轰隆,烟花飞舞,而我们家像死一样寂静,没有一点笑声,没有 一点生气,没有一点祥和,看来我这个命贱的女儿跟全家人都水火不融。我躺在 床上,我被压抑的快要窒息,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家里呆 下去,于是独自一个人跑到后山上透气。   沿着田埂路一直走,不知不觉来到刘氏祠堂。刘氏家族的人很虔诚,每天香 火不断,到处插着香烛。我喜欢闻香的味道,我也喜欢闻香烟的味道,那种气味 让我着迷。语文老师抽烟时,我喜欢静静地坐着近距离闻,父亲抽烟时,我则远 距离地闻,他们嘴里吐出来的烟味不一样,因为两个男人两个味道。母亲笑我是 个怪人,她说烟会呛人,不好,父亲抽烟时她总是躲开,要不然就用手不断地撂 开浓浓的烟雾。   我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一,闭着双眼,我的心事佛主了然,我祈祷地 藏菩萨帮我除业障,文殊菩萨帮我开启智慧。菩萨,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家,走的 越远越好。   “菩萨保佑九九平安,有出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有个翁翁的声音在 响,睁开双眼,发现母亲已经跪在我左边的蒲团上,默念着什么。我从来没有认 真看过她,就那么一瞥,就发现她两鬓的白发已经越来越多,额头上的皱纹越来 越深,脸上长满凹凸不一的沟壑,早就走样了的身体已经不堪入眼,岁月就是如 此摧残人,阻挡不了衰老快速前进的步伐。   “你有事儿瞒着我!”趁着这个机会,我鼓起勇气向母亲发难。   “什么?”母亲装傻:“我瞒你什么了?别多想了。”   “为何她们骂我是妓女养的?”我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问。   母亲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她一直小心奕奕地守护这个秘密,但 今天在佛主面前,在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面前,她必须坦白。如果我不问她,或 许她这个秘密一直想保持下去,直到死都不愿意说出事情的真相。   “九九,请你理解,我当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把你送人,有些事情只能听从 命运的安排。我不能主宰你的命运,正如我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样!”   “为何么?”我揪住母亲不放,歇斯底里大吼。   母亲一脸忧伤,她奈何不了我的执拗,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17   20世纪70年代,为了有效控制人口增长,以防人口数量的过快增长直接影响 国家经济的增长和环境、资源的不足的矛盾,以致破坏社会的和谐与稳定,中国 开始全面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号召广大党员干部只生一对孩子,强调晚婚晚育, 并用实际行动在广大人民群众间进行宣传教育。农村是计划生育政策推行的死角, 特别是在相对落后偏僻的农村,根本落实不到底,只能使用软硬兼施的方法进行 宣传,但谁都清楚,中国人的观念是养儿防老,几千年遗留下的历史观念问题在 短时间内是很难改变的。   1980年, ‘聚贤楼’有五个跟母亲同时怀孕的妇女,她们都不是头胎,都 是有三个孩子以上的,她们互相猜测生男还是生女,既兴奋又担忧。9月9日,我 最先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降临时费了些劲。本来我前三天就该出世,但我躲在 母亲的肚了里迟迟不敢出来,这对于生了八个孩子的母亲来说绝对是个反常现象。 或许我早就有一种先见之明,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慌。母亲急坏了,我先是露出 两只脚,好像是嗅到了这个丑恶世界的味道,刚伸出来一回儿又缩了回去。这样 折腾了两三个来回,躺在肚子里的我终于很不情愿地露出个小脸,平安出世。   “当时真是吓坏我了。”母亲说。   “难产?”我问。   “嗯,但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母子一起死!”   “但你好懂事,怕我死掉,双脚缩回去后马上露出头来,你就像站在高山顶 端,顺着急流的瀑布像飞车一样冲了出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就出来了,极 其顺利。”   “但是你跟其它的婴儿不一样,你没有哭,很安静。”   事隔多年,母亲第一次向我描述我出生的情形,显得很激动,双手不断地抹 眼泪。她说,一般婴儿出生时都有第一声“哇”的啼哭,生前面八个姐姐的时候, 她们的第一声啼哭像爆炸声,好像全村的人都听得见,够吓人。而我我则像成人 一样平静,没有大声的啼哭,其实压根就发不出声音,只是眼角的泪水不停地流, 母亲急坏了,怕我是个哑巴,于是拼命地叫我,但我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 婆骂母亲是个贱骨头,说“不就是个女娃吗,打重一点,看她还叫不叫!”于是 阿婆用力地打了我两下,而且拼命地捏我的胳膊,我突然反抗,嘴里发出蚊子般 的沙哑的哭音,声带就像被鱼刺卡住了一样,连放屁的声音都比这哭声响亮。   母亲从生了第二个孩子后,为了省钱,就由婆婆接生,婆婆替媳妇接生了八 个女儿,这一次又是一个女儿,心情可想而知。婆婆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扔下一叠尿布,对母亲说:“留着做麻介,你还嫌这个家不够穷啊?明天找户人 家送人算了。”母亲给我喂奶,没有理会老太婆。   婆婆不甘心,蹲下来指着我的额头说:“你看这个‘衰货’的痣,就是个克 命痣,这个命硬的家伙,全家人都会被她克死,留着她谁都不会好过。这个赔钱 货,就算掐死也不可惜!”   母亲不肯,跟婆婆争执了起来,然后拼命地把我护在怀里,难过地说,“女 娃也是我的骨肉,再穷我都要把她养大!”   说起我两眉间即额头正中间的这颗黑痣,后来我专门去查了一下,资料上说 这不是克夫痣,更不是克命痣,而是吉祥痣。印度女人就喜欢在额头的正中间点 一颗痣,红痣代表漂亮,黑痣代表消灾避祸。这些玄乎的东西都是人说什么是什 么,看来我婆婆是故意诋毁我,让母亲放弃我,要不是母亲拼命地保护我,我早 就没命了。   这么说,不是母亲要遗弃我的?如果母亲跟婆婆一样讨厌我的话,我一生出 来他们就可以当场把我掐死,冻死或者淹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知道, 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在这个落后的村落里,没有人会理会这档子破事儿。战争时 期在战场上死几条人命正常如生孩子,和平年代死几个超生的女娃又有什么关系 呢?   看来,我从一出世就不止是他们的一个大失望,还是一个抢了他们饭碗的不 可饶恕的罪人?   母亲从蒲团上站起来,静静地走出门外,我也起身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静静 地听她讲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母亲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四两,像个小老鼠一样奇丑无比,身体又极其 虚弱,而且家里穷的叮当响,女儿太多,五六亩田的粮食勉强维持,如果运气不 好,碰上天灾粮食减产,全家人的温饱就成了问题。母亲担心我不好养,也怕我 养不活,她居然在后山上的竹子林里挖了个小坑,还编织了一个竹席子放在坑里, 万一哪一天我真死了,她就准备把我埋在那个小坑里,让茂密的竹林为我遮风挡 雨,她也可以经常上山来看我,跟我说说话。但谁也没想到,16年后,我再次来 到南坑村,这个当年差点就死掉的婴儿居然长成一个这么高大的姑娘,于是不止 令母亲一次地感叹:真是贱人有贱命,傻人有傻福!   我出生的第三天,邻屋的五个孕妇相继生产,其中两个生的是男孩,另外三 个生的是女孩。生到儿子的两家人大摆宴席,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有 了传宗接代的种,他们老了有人养了,不再担心被人抛弃,被人看不起。可是, 另外三个生到女儿的家人跟我们家一样凄凉,四面白眼,恨不得把女婴掐死。   其实,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女婴就死了,她的母亲叫廖四妹。她的女儿生出 来时白白胖胖的,比我大一半儿,不可能会养不活,据说是放在尿桶里淹死的, 也有人说是掐死的,更有人说是灌米酒毒死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真正的原因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她们家统一口径,都说是自然死亡,村里人对此事也淡淡 漠漠,见怪不怪,充其量是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不会去政府告状,也不会 责骂廖四妹一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们家人不说,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所以,女婴是惨死还是自然死,大家都不得而知。   后来分田的时候,我这个最先出世的人没有分到,最后出世的那个女婴分却 分到了一亩田,只因他的伯父是村长,母亲找村长理论,村长表面上答应,等到 真正分田地的时候,还是被刷了下来。   后来,那几个女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没有田地,等于是白吃家里的,所 以免不了受家里人白眼。她跟我一样,一出生就成了一个额外人,再可怜也没有 人同情。这个世界没有给像我这样贱命的女孩留生存的位置,中国人太多,十几 亿人死掉几个没什么可惜,有你活着的机会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那么,今天,我那么艰难地活了下来,该感谢谁呢?   母亲说,我是靠侥幸才活下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抹着眼泪,她说我差一点儿就像廖四妹的女儿一样被人活活弄死,如果 不是娘及时发现收留,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最多就说我身体太虚,养不 活,属自然死亡,这样的答案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是娘给了 我第二次生命。   那时,父亲不在家,我满一个月的时候,做木匠的父亲才从县城赶回来。事 实上,我一出生就有人给他来了口信,说她老婆又生了个女儿,听到消息时他的 心像被泼了一身冷水,所以没有赶回来。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有责任,怎么说我也 是他的骨肉,失望归失望,所以当时他还是托人带了五十块钱回来,钱还没到母 亲手上,就被婆婆扣压了,虚弱的母亲忍下委屈的泪水,尽量不跟她吵架。   母亲做月子,只靠外婆给她送来的两只鸡和三十只鸡蛋补身体,婆婆还在唠 叨说母亲命好,她生父亲的时候连米糠都没得吃!母亲说,我是托外婆的福,靠 外婆的那些鸡蛋,我才有奶水吃,这样才免强维持到足月。坐月子期间,母亲不 让婆婆靠近,她让大姐送饭洗尿布,目的是为了要保护我,怕婆婆把我抱走,怕 出什么意外,更怕像廖四妹的女儿一样,不明不白地落个冤魂。尽管母亲这样小 心谨慎地保护我,但我最后还是被遗弃了。   有一天,父亲从县城带了四个人回来,母亲以为是他的老战友来看他,心里 还很高兴,可父亲说县城的两户当官人家想要收养女儿,她们来我们家来挑,九 个女儿她们看中那个就可以直接带走,他们的条件是以后永远不要来往。母亲愣 住了,心一凉后退到墙角,父亲从来没有跟他透露过,更没有跟她商量,女儿不 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他说送人就送人?明白着,母亲不同意,父亲骂道:“你 这妇道人家,明不明事理啊?我们要那么多女儿做什么,养的活吗?如果这一次 生的是儿子,我也不至于把她们送走!”   “反正我不同意!”母亲反驳,“我就是累死累活也会把她们养大!”   “衰货!”父亲生气道:“不同意也要同意,这个家我说了算!”当过兵的 男人从来就是那么硬气,那么霸道。   “那你事先为何不跟我商量?”母亲也来气了,“这女儿是你一个人生的? 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父亲自愿理亏,没出声。他确实没有尊重母亲,他太主观,太武断,但不管 怎么样,他的出发点也是好的,这个家确实也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母亲是理解的, 但她就是觉得太突然,而且又说带走了永远不来往,这不就等于卖女儿吗?她心 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女儿也是骨肉,女儿就不是人吗?   婆婆把在外面玩耍的姐姐们都叫回来,姐姐们个个脏兮兮的站着,大姐抱着 三岁的七姐,婆婆抱着两岁的八姐,两对夫妇争大眼睛,像选美一样认真对待, 姐姐们在等待命运的重新安排。   “大的已经懂事了,我不要,万一哪一天她跑了,我岂不是白养了?”那个 短头发的妇女说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另外一个长头发的妇女应声道。   两个男人坐着,没有发言,表示认同。   “这个是最小的吧?”短头发妇女走到母亲跟前,问道:“几个月了?”   “刚满月。”母亲淡淡地回应。   “哦,一个月啦?”长头发妇女凑前来,“这小孩子怎么那么小啊,像个小 老鼠一样,也太丑了吧?哈哈……”她们一边嘲讽着,一边捏着我的小脸儿。她 们是肯定不要我的,捡了一个如此丑陋的女孩来养,会被人笑掉大牙,多没面子?   “长得好也不要!这么小怎么带啊,什么时候才能带大,还不知道养不养的 活呢!”短头发的老公突然站起来,走上几步,轻蔑地瞧了一眼。   “那是,我看这娃面相不好,”长头发妇女一片啧啧声,道:“你看这小眼 睛,小脸儿,还有这要命的痣,是个克夫相!”   “嗯,恐怕不止是克夫相!”另外一个女人添油加醋。   母亲受不了她们的指指点点,站起来转身欲走。   “等等,别动!”短头发妇女突然大声叫起来:“天啊,这个小孩子的这颗 眉心痣会发夜光,像萤火虫!”   “啊?不会吧?我看看!”   “刚刚她妈转身到门角落的时候,灯光暗才看得到。”   “不会是怪胎吧?”   “看来这个女娃阴气逼人,将来不定会克死全家人吧?!”   这两个妇女一惊一乍的,两个男人也凑过来看,甚是吓坏了我们全家。   “乱讲!你们不要,我自己要!”母亲生气了,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小 心奕奕地护着我,生怕我受到伤害。   讲到这里,母亲一脸难过,她说当时她真吓坏了,以为我真的会养不活,即 使养活了也怕是活不长,可是她偏不信这个邪,后来她托一个瞎子给我算命,那 个瞎子把我的身体特点都说出来了,当然包括说出了这颗痣,他说这女娃命好, 那颗夜里会发光的痣是个福星痣,她长大后会走的很远,会在万人头上呈英雄…… 瞎子说的母亲心花怒放,她宁愿瞎子说的是真话,而不是那两个无知妇女以为的 “怪胎”,母亲相信,她一定能把我养大。但我最近还是被迫送人了,这是她所 不曾意料的。   “除了这个小的,随便你们自己选,想带那个就那个!”婆婆在一旁巴结她 们,生怕她们不要姐姐们。   “那我就要这个吧!”短头发妇女走到大姐旁,问:“这个是老几啊?”   没有人出声。“老七!”婆婆道。   “这个是老几?”长头发妇女又走到婆婆跟前,摸着八姐的小脸蛋,问: “我看这个也挺机灵的,我带她吧。”   两个男人默认。   父亲在一个劲地抽烟,他是这个事件的始俑者,看得出来他内心是经过了好 长一段时间挣扎的。母亲抱着我喂奶,她的眼泪掉在我嘴唇上,咸咸的。她没有 发言权,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恐怕也不会有。自从她嫁到这里,她就失去 了发言权,尽管女儿是她生的。是她生的又如何?父亲提供精子,他只是借你的 肚子养个孩子,生出来了,就脱离了母体,孩子的生死权就掌握在这个当家人的 手中,送不送孩子她无权干涉!客家男人向来大男子主义,母亲的力量太薄弱了, 她无法改变父亲,她只能听人派谴,默默地承受一切。   两个妇女分别抱着各自选好的孩子,七姐八姐都认生,不要她们抱,拼命地 哭,恨不得把这房子哭倒。两个妇女早就有准备,她们拿出一包糖果和水果,诱 惑七姐八姐,七姐八姐一看到有吃的马上停止了哭泣,投到了妇女的怀抱,她们 很得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见到好吃就往别人怀里钻, 外面那么多被拐卖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被骗走的。站在旁边的姐姐们,从来没有看 过这么新鲜好吃的东西,她们的嘴在挪动着,但就是不敢开口索要。   “说好了啊,既然是我领养了,意味着孩子跟你们家断绝关系了,永远不要 来找,更不能相认。”短头发妇女说:“待会双方得签个契约,希望我们一辈子 都遵守这个契约。”事实上,直到今天两家人都遵守这个契约,她们过的好不好, 没有人知道。   “应该的,应该的!”婆婆不停地点哈腰,家里少了两个人吃饭,她当然高 兴。   母亲知道她无力再挽回这个局面,她的心很痛,没有人能够理解和安慰她, 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女儿被抱走,这一次是彻底地诀别,永不相见。   母亲说,七姐八姐长的最漂亮,最机灵,两个妇女不愧是官太太,看人的眼 光就是不一样,她们知道这两个女娃有培养价值,长大了肯定不是个赔钱货,也 不枉她们白养姐姐们几十年。   短头发妇女的老公写好了契约,契约提了两条:一是永远不能让孩子知道她 是抱养的,更不能来找她,从此断绝关系!二是我们家人在任何场合碰到她,都 不能相认,否则加倍赔偿一切损失!男人让父亲签字,站在门口的父亲沉默了很 久,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前来,拿起钢笔,心一狠签上了他的大名,然后按上了手 印,这两个女儿从此被家里开除,再也不属于他,不属于这个家。   “你们走吧!”父亲难过地说。   “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当作亲身女儿看待的!”两对夫妇信誓坦坦地 说,“这是两百块钱,作为安抚费吧。”   “虽然钱不多,我们也替孩子感谢你们。” 他们拿出玩具来诱惑小孩子, 让七姐八姐不要留恋这里,乖乖地跟着他们走,“那我们先走了。”那妇女说。   “七七,八八!”母亲追出门口,拼命地叫姐姐,但七姐八姐嘴里有吃的, 手里拿着好玩的,顾不上母亲,七姐还笑着喊:“妈妈,阿姨要带我去县城坐车 车喽,好好玩哦!”妇女教七姐说告别的话,“再见!”一声再见结束了她们的 母女情分,断了与这个家的缘分。   母亲哭的像个泪人,大姐在一旁摇着母亲的手,叫她不要难过。从那以后大 姐对父亲有了更深地埋怨,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父亲以为,少了两张嘴吃饭压 力会轻一些,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父亲发现他内心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 大,他有一种强烈的负疚感,他觉得对不起女儿,对不起老婆,但生活是残酷的, 是现实逼他这么做的。   “如果是儿子就好了。”父亲心想,有了儿子,这辈子也不会夹着尾巴做人。 他不甘心哪!一想到是女儿,一想到母亲那不争气的肚子,他就气不过,一想到 这他内心的负疚感就会减弱,更何况婆婆那么支持他,他认为他是对的,一切都 是为了这个家。   好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是这样自我安慰:我是从大局出发,为了这个家,母 亲不理解就算了,无需解释,一切随她去吧,反正这辈子我对得起她!直到老了 的时候,他才发觉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就像今天他愧对我一样。   因为七姐八姐的离开,母亲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他和父亲之间的隔膜也越来 越深,她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连自己的女儿她都没有办法留下来,她想不 通,从此落下了忧郁症。什么是忧郁症?忧郁症就是由于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 引起的一种病症,其临床主要表现为心情抑郁、情绪不宁或多虑善感、易怒易哭、 夜眠不宁。这些父亲都不懂。母亲觉得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她的胸口长时间 在作痛,因为忧郁,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不少烦恼,傻十妹的心智多少跟母亲的忧 郁有关吧。   18   父亲在家住了几天,又回县城打工去了,家里留下一群清一色的老女人和小 女孩,这是南坑村里出了名的“女儿国”,日子倒也过的平静。   只是平静很快被打破,我是个怪胎的传闻很快在村里村外传开了,很多人有 事没事都往我家跑,他们是来看我笑话的,看我额头上这个像萤火虫一样的痣, 看我长得像老鼠一样丑陋的脸。母亲不让看,可是母亲要下地干活,大姐、二姐 都要上学,不可能天天守着我,只能让婆婆带我。婆婆无所谓,她恨不得让全村 人看我这个怪胎,舆论传的越凶,她就越有理由把我处理掉。   我的出世,是全村人的凶兆,村史上没有出现过像我一样的怪人,婆婆信以 为真,于是背着家人请“神婆”来作法。“神婆”点了两柱香,然后把头扑到桌 上,双脚还不断地抖动,叽哩咕噜自言自语说个不停,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抬头 来跟婆婆解释几句,大概隔半个小时重复同样的动作,她告诉婆婆说要把我送的 越远越好,恐怕活下来也会给人惹来祸害。婆婆听了,脸色大变。回到家,婆婆 辗转反侧,她睡不着,脑子里有千万种变形的脸和古怪的身影,好像要至于她死 地,她来越觉得“神婆”说的话有道理,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这个想法 导致后来我被娘领养,这是后话。   我们村的“神婆”神乎其神,人们把她捧的很高,村里人说她是“阎王”和 “神”的传唤使者,是个透明的人,像个幽灵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窜来窜去。她可 以穿越梦境与现实,代求助于他的人拜过死神和仙人,传达一种所要表达的信息。 通俗地讲,“神婆”收了求助者的钱,就要让自己的魂魄替他们在阴间走一遭, 拿到解药,然后把话带给求助者,让求助者怎么做才能消灾。   就是“神婆”的一句话让婆婆差点儿把我送进了“阎王府”,幸运的是我活 了下来。16年后,我再次回到南坑村,当年那个给我裁决命运的“神婆”已经不 在世了,听说是我回来后的前一年死的。我不禁暗叹,命运总是拿我们这些人开 玩笑,人生又总是那么富有戏剧性。   婆婆没有把“问仙”的事告诉母亲,她一个人悄悄地在心里算计着什么。母 亲没有发觉婆婆有什么变化,照常下田干活,挑牛粪、施肥,把这个家打理的整 整有条。   母亲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父亲长年不在家,犁田耙田是母亲的事,插秧割稻 子也是母亲的事儿,她是女人又充当了男人的角色,自从嫁到南坑村,她身上再 也看不到当年舞台上的漂亮身影,当年白里透红的脸蛋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长满 了皱纹和斑点,那双鲜嫩的双手如今也长满了老茧。所以,母亲没有办法,只能 把我丢给婆婆带。   婆婆一个人在家带我,我很听话,只有在饥饿的时候哭两声,一哭她就拼命 地掐我捏我,我的小脸蛋和胳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几次母亲想跟她争吵来 着,想起一吵又是一场家庭战争,婆婆又会去父亲那儿告状,所以又忍住了。   那时候太小,我已经记不清婆婆带我的情景,只是隐约记得在那个雷雨交加 的夜晚,我的命运百转千回,死里逃生。   有一天,我身上突然长满红红的疙瘩,浑身痒痛,我拼命地哭,从来没有哭 得那么厉害过,母亲以为我是被蚊子咬的,就给我抹了风油精,辣辣的风油精让 我的皮肤冰凉刺骨,痛的我连滚带爬。母亲没注意,以为这是正常的,过几天就 没事了,喂完奶,她又马不停蹄的下田干活了。过了几天,我身上的疙瘩不但没 有消掉,反而更严重了,乡亲们说,我是得了一种会传染的不治之症叫“呔” (客家话称“呔”,书面语叫麻诊),他们都离我们家远远的,不敢接近。   婆婆把我放在竹席上,坐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她在回忆“神婆”的话,或 许我真的是个“害人精”,于是她趁母亲不在,倒了一杯高浓度的米酒给我喝, 想用酒精毒死我,一了百了。恰好这时天公不作美,雷公一响,吓得她手中的杯 子掉了下来,摔的支离破碎。她愣了一会儿,马上又回过神来,她心里还是有点 害怕,不敢直接把我弄死,不敢得个杀人的罪名,只是她心里主意已定,一定要 想办法把我弄走,于是她拿了几件衣服把我裹起来,悄悄地把我送到后背山森林 里的小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希望有人把我抱走,这样既可以成全别人又不会给自 己落个杀害自己亲生孙女的罪名,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婆会如此狠心。   我小小的身躯在风雨中躺着,饥寒交迫,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树都要倒下, 整个森林除了风声雨声就是我的哭声,山谷回声一阵接一阵。树上的水珠掉在我 已经发紫的嘴唇上,不知什么时候,我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寒冷、疼痛已经折磨 的我奄奄一息,我快要死了,死了就不会痛苦了。可能是上苍可怜我,我没有死, 我被一个打柴路过的妇女抱了起来,看着这个可怜的生命,她立即把柴丢掉,抱 起我往镇医院赶,医生说晚到两分钟,我就没命了。是的,我命大,没有死。我 怎么就没有死呢?她为何要救我,死了多好啊,死了就不会有白眼,死了就不会 有歧视,死了就不会有痛苦,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是的,这个救我的女人就是辛辛苦苦把我养大的娘亲。   娘拿出她所有的积蓄,帮我治好了病,然后带着我来到聚贤楼,打算跟母亲 好说说。   而当时,母亲正沉浸在无比伤痛中,不久前刚送走两个姐姐,现在又丢失一 个女儿,她的心都要碎了。婆婆承认是她干的,还一个劲地阐述她自己的理儿, 把“神婆”那一套也搬了出来,但她隐瞒了灌酒的事实。母亲气的差点断气了, 又不能煽她两巴掌,无耐之下把父亲叫了回来,父亲面对这两个女人,沉默无语, 心里却很着急。   父亲跟母亲跑到后背山上去找,拼命地呼喊,女儿都没有回应,大姐带着二 姐也在林子里面找,依然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母亲伤心地跌坐在山地上,母亲 对父亲说婆婆一定是有病,父亲说城里有的老人会得老年痴呆症,难道婆婆也得 了老年痴呆症?父亲找到村里的老医生来看,他说婆婆健康的很,脑子也很清醒。 母亲说,要带她到县医院去检查。父亲觉得有道理,于是劝说婆婆去医院,婆婆 大怒,骂父亲没良心,母亲说你没病怎么会把自己的亲孙女扔掉,婆婆说她就该 死!母亲气的晕了过去。   母亲病倒了,好几天不吃不喝,眼神呆滞,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上一段的伤 痛,这下又丢了小女儿,怎叫她不寸肠干断?父亲日夜守在母亲床边,他常年在 外挣钱,结婚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服侍母亲,他可怜母亲,这时他才发现其实 他欠母亲太多了,她们婆媳处不好,他也有责任。抱着一份愧疚,他安慰母亲, 他说既然没有找到尸体,说明九九还活着,这一带也没有什么老虎野狼。他说九 九福大命大,说不定被好心人养着呢。父亲说对了,他的这个小女儿没死,确实 被人收养着。   娘也是南坑村人,她家在村头,我家在村尾。谁都知道母亲生了九个女儿, 娘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她老公早逝,一个人过了好多年,一心想抱养一个女儿, 好几次想跟父母开口,她都忍住了。她原以为,她这一辈子就将在南坑村孤独地 过一生,但是老天却给了她一个机会,既然人家嫌弃这个小孩,那么就让她来养 吧,娘不嫌弃我,她会把我这个“贱命女”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反正这一次 她是下定了决心要收养我,她打定主意,带着刚刚病愈的我跟父亲母亲谈判。   娘抱着我踏进那个高高的门坎时,一家人都惊呆了,但很快父母亲都缓过神 来,高兴地跳了起来:“九九没死,她还活着!”母亲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冲出 来从娘怀里把我抢了过去,又亲又吻的,把我的小脸弄红了。我已经认不出母亲 了,我哭着指着要娘抱,大家都愣住了,这只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认不出 她了,母亲失望极了。   “这孩子真是可怜了,这么大的风雨就在林子里受冻,没有冻死算是上辈子 积福了!”娘奇怪地说:“有一点我很疑惑,她还不到两周岁,怎么会喝酒呢?”   “酒?”母亲惊愕地看了看父亲。   “我当时在山上打柴,正好路过林子口,我听见有哭声,赶紧抱起来往医院 跑,当时闻到她浑身酒味。”娘补充一句:“就是你们男人喝的高浓度米酒。”   父母亲面面相觑,听得稀里湖涂的。   母亲发现,刚刚还在门口站着的婆婆突然间走开了,她这个失败的计划,是 没有勇气面对大家的质问。母亲心里明白了,如果不是顾及她是长辈的面子,她 恨不得跑出去跟她打一架,但被父亲拉住了。   “医生说如果我晚来两分钟,九九就没命了。”娘含着泪说:“如果你们不 要九九,那请你们让我来养她吧?”   母亲心里有屈,难道她要跟这个寡妇辩解,说这缺德的事不是她干的,谁相 信?虽然村里人都知道这对婆媳关系处的不好,一个是火,一个是水,她们水火 不融。从她母亲踏进这个家门,婆婆看不起母亲,母亲做什么都是错的。九九是 个贱人,留着只会添麻烦,与其这样,不如掐死她。或许是婆婆突发善心,才把 我放在林子里,希望有人来救我。如此说来,母亲说的对,我是靠侥幸活了下来, 婆婆则靠侥幸逃脱了杀人的罪名,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你?”母亲惊讶,“可是---”   “嫌我老了?”娘苦笑几声,道:“我虽然60多岁了,但是我身子骨还硬着 呢!”   母亲看得出来,娘虽然跟婆婆的年纪差不多,但是她看起来很喜欢我,她也 有能力把我带大。母亲想,与其让我在这个家里受歧视,不如就给她养算了,主 要她还是担心我在这个家的话怕受婆婆的虐待。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一 个女儿是送,两个女儿是送,三个女儿也是送,反正自己身边还有这么多女儿, 再送一个也没什么,为了我的将来,母亲也就豁出去了,父亲当然无话可说。   “要养就带这个‘衰货’走远一点儿,永远都不要回来!”婆婆走进来,冷 冷地说:“怕只怕将来教育不好,也步入某个人的后尘!”   娘知道婆婆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她,赌气道:“放心,您把她当作垃圾,我 会把她当作宝贝!”   末了,娘转向父亲母亲,道:“如果你们同意把九九给我,我明天就带她离 开这里,我保证永远不会再回来。”   “您要带九九去哪里?”母亲担心,因为她清楚,她没有听说过娘有什么亲 戚,她家的人早已不在了,只是有几间破房子,难道她要回娘家?   “这个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娘严肃地说:“不过,我有几点要求,一是你 们永远不能来找我,即使在路上碰见,也不能相认;二是我是个60多岁的人了, 我不敢保证我还能活多久,如果万一哪一天我死了,九九又未成年的话,她就没 有人照顾了,你们要替我好好地养育她,不能让她成为孤儿。如果同意,我们就 写个契约,免得日后后悔!”   像所有收养孩子的家长一样,娘也担心自己活着的时候,好不容易一把屎一 把尿拉扯大的女儿有一天被生父母领了回去,如果真是那样,就等于是要了她的 命。所以,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父亲母亲答应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此时此刻,母亲也不好受,听娘一席话,好像我不是她亲生的一样,娘反客为主 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契约写好后,他们一人留了一份,然后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娘说到做到, 离开南坑村是为我的幸福着想,她不想有任何人说我是她捡来的“垃圾”,她不 想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任何伤害,她相信她会给我一个健康的生活环境。   临走前,娘说,她在南坑村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朋友,于是她把自己 的两亩田地都给了母亲,这样一来家里可以多收点粮食,除了交公粮,一年还可 以多收十几担谷子,让一家人过得足食。母亲没有想到娘宽容大量,内心深受感 动,像坚冰一样的父亲也感动了,热泪盈眶。   从离开南坑村那一刻,意味着我这一辈子跟南坑村就断了缘分,与父亲母亲 断了情分。这些年,她们各自信守了承诺,一直坚守着内心的秘密。直到娘死后, 我才与父亲母亲续上这情缘,而这一等就是16年。16年的光阴,漫长而短暂,让 我无忧无虑地在桠麻村度过了最快乐的最安心的日子。   19   娘的履历很简单:解放以前,娘是个妓女。解放后改造从良,无儿无女。仅 此而已。   妓女?   是的。娘曾经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妓女。   娘出生于1920年代,那时候到处弥漫着战争的销烟,饥饿、贫穷、麻木是那 个时代的特征。18岁那年,因为贫困,无耐之下,娘的父亲以三块大洋把她卖给 了人贩子,人贩子看娘是个美人胚子,他又以二百块大洋把娘转手卖给了广东阳 江一家青楼的老鸨,从此娘开始了她的青楼生涯。   娘成人晚,18岁才来月经,所以在家多过了几年单纯的日子。有些13岁就发 育的女孩子一旦被父母发现,就半哄半吓卖到外地当妓女,那些父母总是说等咱 家情况好转了,就把你赎回来,可是谁都清楚,那些被卖出去的女人基本上是有 去无回,赎身更是笑话!饥饿是可怕的一种病,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窗外战火连天,满目疮痍,窗内鸡鸭鱼肉,笑声连连,这是两个不相极的世 界。娘呆呆地站在窗前,微风凄凄,外面的街市一片热闹和繁华,可繁华的背后, 即是无奈和悲凉。娘在一夜之间仿佛看尽了人间所有的苍凉,望着窗外来来往往 的人群,看到每个人脸上麻木而狰狞的表情,又看到镜中绝望的自己,真想闭眼 跳下去,一了百了。   “想死啊,没那么容易!”老鸨拿着换身的衣服,狠狠地瞪了娘一眼。   “快,换上,有客人!”老鸨呵斥着,并使唤丫头叫娘换上衣服准备接客。 老鸨是久经青楼的人精,什么样的人她没有见过?谁想自杀谁想逃,她一眼都看 得出来,早就对这些女人有防备了。   “给我赚够了本钱再死也不迟!”老鸨恶狠狠地瞪着娘,然后跺了跺脚,命 令她快点穿衣服,然后随手拿出一张纸,冷冷地说:“十年的卖身契还在我身上, 想逃,没门!快穿上,打扮一下,一会接客人!别总是黑着脸!”   看着老鸨凶悍的表情,娘觉着这个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老老实实地下去 接客了。   第一次接客,娘被一个大老粗的男人差点吓晕了过去。刚开始男人细声细气 跟娘说话,他说别怕,知道你是第一次,我会好好待你的。害羞啊,那我先脱掉 衣服,给你见识见识男人那东西!说着,男人脱掉了长衫,脱最后一件衣服时, 娘躲在床角,缩成一团,不敢睁眼看。男人脱掉了最后一件衣服时,便呵斥母亲 抬头,要她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娘吓坏了,看着这个满脸胡子,浑身是肉,皮肤 黝黑又狰狞的男人,她紧张的浑身直打哆嗦。   “来,摸摸。”那男人脱了裤子,对母亲说。   “不要。”母亲不敢,后退到墙角。   “来嘛。你会喜欢上它的。”那男人安慰道:“别怕,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 次。”   娘不敢碰男人那个丑陋的东西,她看到这个硬东西令人生厌,想吐。   “臭婊子,装什么清纯啊,别给你脸不要脸!”那男人见娘不领他的情,生 气了,他狠狠地打了娘一巴掌,横竖两条扛,然后强制性地拉着娘的手,硬是把 发烫的生殖器放在她手上。   娘害怕极了,害怕他把自己往死里打,她想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想 留着一点力气逃跑,那怕要饭都比这里强。娘没有反抗,握住那个又硬又大的东 西不知所措。她的手太小,握不住整个东西,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副很是得意 的样子。   男人忍受不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欲望像滔滔江水一样翻滚而来,他迅速地 扒光了娘的衣服,把她按倒在床上,整个人压在了娘身上。娘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身体一软瘫了过去。窗外一片繁华的喧嚣,而她在豪华的房间里被男人控制住了, 她强忍折磨,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完事儿后,男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见红?”   娘看了看床单,真的没有血渍,她吓蒙了。   “不是说你是头次吗?啊?”男人大声地叫道:“臭婊子,我花了这么多钱, 你居然敢骗老子,煽死你!”男人觉得吃亏了,使劲地打娘,娘护住头,拼命地 喊“救命”!   老鸨闻迅赶来,一个劲地赔笑脸,道:“大人,这姑娘验过身的啊,是第一 次嘛!”   “放你妈的屁!”男人生气道:“难道是我错了?你自己看看!他娘的,居 然敢蒙我!”   老鸨确实没看到床单上的血渍,“难道是我被人贩子骗了?”老鸨自言自语 道,不可能,难道这死贱人天生就不是处女?我真是瞎了眼啊,买了个赔钱货! 但事已至此,她没办法只有一个劲地赔笑脸,劝慰说下次找一个真真正的黄花闺 女给他,算是赔罪。男人呸了一口唾沫,悻悻地甩手而去。   从此以后,娘的日子更难过了,老鸨的心里不平衡,为了报复她,她不让娘 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每天把她折腾的死去活来。娘真的绝望了,她当时只有一个 想法:死!可是在那个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青楼里,要想求生容易,想死却比 蹬天还难!老鸨这个鬼人精,早就安排了几个人监管母亲,如此一来,娘逃的希 望越来越渺茫。   认命吧?   不能。   娘读过书,认识一些字儿,她不想这样认命,她琢磨着如何逃出去。待和监 工混熟了,终于有一天她找借口说要去买东西,监工犹豫了一阵子,娘明白她们 想要好处,就把母亲送给娘的手镯送给了监工,监工贪财,收下东西后同意让娘 上街买东西,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娘回来,可是这一去娘就再也没有回来。娘 神色慌张地逃到一座荒山上,饥寒交迫的她一路讨饭到了兴宁,一对夫妇收留了 她。娘以为这一次她是遇到了贵人,心中又惊又喜,不甚感激,但她怎么也想不 到又一次落入了虎口。   那天,女主人说一家煤矿需要一个煮饭的佣人,叫娘过去做帮佣,也可以挣 口饭吃,她信以为真,高高兴兴毫无防备地跟女人去了一个煤矿。母亲一进煤矿, 发现不对劲,背后有好多双男人盯着她,她心里害怕极了,她立即意识到这是一 个陷阱,她这才明白:她终究还是没有逃脱扼运,命运的魔爪再一次伸向了她。   但是在黑黑的窑洞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煤矿里不止只有母亲一个人, 还有许多跟娘一样苦命的女人留在这里,大部分都是从外面骗来的,有几个妇女 受不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都自杀了,尸体被矿工们拉到山下埋了,他们装作 什么事都没发生,一片凄惨景象。   逃吗?逃。娘逃了好几次都没有逃出去,还被痛打一顿,后来又自杀了几次, 被救了回来,或许她这辈子只能安静地等死。可正当她满怀绝望准备认命的时候, 1949年,迎来了新中国,中央废除了嫖娼制度,各大城市的妓女陆续被解救了出 来,这是一个令她们振奋的消息。后来经人举报,娘和同胞们也被解救了出来, 她们半辈子的青春都耗在了黑色的矿山上,等待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人来主宰一 次命运,是共产党救了她们。母亲跟着她的姐妹们老老实实到妇女监狱进行改造, 她们想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过上简单安稳的生活。后来她回到家乡,经人介绍 嫁给了南坑村的一个农民,丈夫很疼爱她,只可惜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年,丈夫就 因病而死,留下她一个人孤独终老,后来她收养,我完全是个意外。   两个母亲,不一样的经历,却是类似的命运。她们都是时代的产物,都没有 能力主宰命运。我以前不明白,以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后来离家出走, 四处流浪漂泊受尽苦难,我才渐渐地明白,这个世界那么残酷,有时候你根本无 能为力改变什么,像是沉沉的雾霭,慢慢地覆盖众生。   跟娘生活了16年,她从来没向我提起过她以前的生活,刚开始是我不愿去问, 后来我是忘记了。母亲说,这么不光彩的事情,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这是她一辈 子都难以愈合的伤口。其实娘心里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说不准那一天她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她走了这个女儿该怎么办?女儿还那么 小,还不满18岁,她不愿意让女儿成为孤儿。16年前,她就向父亲母亲承诺过, 如果她死了,一定要让我来找他们。娘算好日子,有一天,娘主动跑到母亲家里 讨论我的问题。   夜色下,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共同的母亲,为了女儿的未来,她们促膝长谈, 娘讲她的过去,泪水涟涟。她对母亲说,将来孩子问起,有必要告诉她,她不想 骗孩子,她让我明白她的苦难的人生,暗示我要勇敢地活下去。   现在想来,娘是一直想忘记过去,直到死都没有提过,哪怕我是她唯一的亲 人。可是,那些人有什么资格歧视娘,她不是生活不检点,她是没有办法,那是 社会逼的!哪个人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谁愿意好端端的身子让人糟蹋?娘只 是因为贫穷,她没有能力掌控她的命运,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我现在才明白,娘为何执意要带我离开南坑村,一方面是因为她以前不光彩 的经历,怕我被人鄙视给我抹上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另一方面是离父母太 近,怕生他们哪一天突在心血来潮,又把我领回去,也怕我过早知道我被婆婆抛 弃的事情,怕我离家出走而永远失去我这个女儿。所以,娘带着我重新回到生她 的地方,躲在另外一个贫穷而闭塞的小山村,目的是让我与她安心相依为命。   娘说,她经历了一辈子的磨难,18岁背井离乡被卖到妓院,然后全国流浪, 几次陷入虎口,好不容易在中年时找到一个男人过日子,没想到幸福不长久,丈 夫先离自己而去。到了晚年,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她曾经发誓,这辈 子再也不会回桠麻村,因为那是她一生永远的痛。可是因为我,她委屈了自己。 或许这就是命运,桠麻村是她的根,无论走到哪里,灵魂都是要回到家乡的。   20   我想我是病了,头晕的利害,整个人都沉了下来,像沉入了深深的大海,身 体浮在水中,又慢慢地漂到渺渺的无际海面,而灵魂却悬在空中,带着无法解开 的网飘来飘去,灵魂无处着家。恍惚中,我触摸到了娘的苍老的手,闻到了她的 气息,她从天际的另外一端飘来,张开双臂慢慢地靠近我,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奔 向她,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她的手,突然天梯瞬间合上,浓浓的云雾迅速散开来, 堵住了我们会合的去路。瞬间,娘就突然不见了,我拼命地呼喊,用扇子撂开云 雾,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可是娘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娘明明在我身边陪着我,她刚才还抚摸我的头,唱大歌星周旋的歌哄我睡觉, 然后亲吻我的脸颊,可是她去哪儿了呢?天啊,我把娘弄丢了,我该怎么办?   “娘,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大喊。   “九九,九九,又做恶梦了吧?”一个好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娘,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害怕!”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抓住 一双充满老茧的手。   “妈不走,妈再也不离开你了。”母亲把我揽在怀里,然后掏出一个汗酸味 很浓的旧手绢给我擦汗,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这是小时候娘最常用的一个动 作。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对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产生了幻影,两张老脸重迭,让我 的头更晕了。我鼓足了劲儿,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才看清这张脸,原来 是母亲。我看清了,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脸,我本能地把母亲推开,然后又倒 在床上,转过脸去,泪水冲了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母亲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实际上她是疼爱我的,事到如今,她不能为自己辩 解什么,但那不是她的错,因为当时她没有能力保护我。可是,如果我争气一点, 变成男孩,我的命运甚至全家人的命运都将改变。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有 办法去责备谁的对错问题,唯一让她的欣慰的是娘待我如亲闺女。如今,我回来 了,但是事情已经隔了近18年,这里的一切对我都陌生的,我没有能力在那么短 时间内接受她们原谅她们,我想错过的光阴再也回不去了。   “九九,你发烧两天了,来,把药吃了吧!”母亲端着一碗中药,一副小心 谨慎样子。   “不要。”我强忍着悲伤,拒绝吃药。   “乖,吃了药病才会好。”母亲低泣,再三劝道:“你不吃药,妈心里难 受。”   我偷偷地用被子擦干眼泪,慢慢转过身,看见母亲半跪在地上,端着中药的 手微微发抖,我伸过右手,抓住母亲的右手,然后轻轻地靠在床上,母亲连忙把 药放在桌上,起身拿枕头给我垫背。母亲的手很有温度,手心上的老茧像一把小 刀,刺痛了我的细嫩的皮肤,她感觉到了,有意识地慢慢抽开,怕弄痛了我,但 她的脸微微有了笑意。   “九九,迟些把这个安乃近也吃了吧!”刚吃完中药,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 走了进来,“止痛退烧的。”这是父亲第一次叫我,他的声音是那么低沉,或许 他心里开始在乎我了。如果不是因为除夕夜猴子的过分行为,或许他还不会感到 内疚。究竟他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我猜不透。   父亲冲我微微一笑,回来近一年了,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自回家以来,这 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看着他浅浅的笑意,我好像找回了那种父爱。我内心有点激 动,头也慢慢不痛了,比吃药还见效。如果当时有相机的话,我会迅速按下快门, 记录下父亲第一次的微笑。   “九姐,你男朋友来了。”隔大老远就听到十妹喊我的声音,她兴致勃勃跑 到我房间,告诉我说有个男人来看我。   “十妹,什么男朋友?你瞎说什么啊?”我生气道。   “是真的,”十妹道:“在大门口好多人都看到了,哥哥正在跟他谈话呢!”   十妹从来不会骗人,更不会编瞎话,在这里我不认识什么男人,我想肯定是 语文老师。我一骨碌爬起来,穿起拖鞋跑下楼,只见猴子正在邪着眼跟语文老师 说话,我看情况不妙,便气冲冲地走上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语文老师上楼, 不知怎的,一见到他我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倒在他怀里,不断地抽 泣。他像娘一样抚摸着我的头,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道:“听说你病了, 现在好了吗?”   “不好,我不好。”我轻轻地捶他的胸,撒娇道:“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如 果我死了,麻烦你在我坟上多烧一柱香!”   “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嘴上,示意叫我不要说这 么不吉利的话,然后轻轻推开我,让我坐在床上,“我来探表亲戚,顺道来看看 你,刚才你妹妹说你病了。”   “原来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我把头偏向一边,又生气又失望。   他点了一支烟,轻轻地吐出一团烟雾,眼睛朝窗,不敢直视我。我心中疑惑, 他早就没有什么亲戚了,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独自生活,难道他是骗我的?转念 一想,也不对,我突然明白了,这次他其实就是特意来看我的,他是怕人家说闲 话,也给我留一些回转的余地,怕家里人责问。想到这里,泪水再一次像火山爆 发一样迸出来,他是多么理解人心的一个人啊。   “我很担心你!”抽完了一支烟,语文老师才羞涩着说:“我也不知怎的, 鬼使神差地来找你了。”   “我一会儿就走。”他怕家里人怀疑什么,拒绝在家久留。   “刚才我哥问跟你说什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猜肯定是猴子跟他说了什么。   “老师大老远赶来看我妹妹,真是有心啊,哦?”不知道什么时候,猴子跑 了上来,不怀好意,一脸狰狞的样子。他走近我,故意坐在我旁边,把手放在我 的肩膀上,道:“老师放心,我最疼爱九妹了,谁叫他是我的未婚妻呢!”   “谁是你未婚妻?疯子!”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然后站在语文老师旁边。   “呵呵,让老师见笑了,其实我们是从小订的娃娃亲。”猴子得寸进尺,故 意大肆渲染。   “神经病!”我忍无可忍,“猴子,你可以不尊重我,但请你尊重我的老师, OK?!”我气极了,冒出一个英文单词。   “尊重,尊重,当然尊重!我这不是叫你们一起下来吃点心吗?”猴子向我 做了一个鬼脸,阴阴地看了语文老师一眼,嘴里大声地吹着口哨,一脸醋意地走 下了楼。   语文老师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他不明白猴子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用意何在? 是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还有一个买来的不争气的哥哥。   “九九,叫你老师下来吃点心!”母亲在楼道里喊,言语里透露出兴奋。客 家人好客,母亲也好客,来家里做客的人非常少,而这次老师那么关心女儿,亲 自来家访,说明女儿在学校表现不错,才会亲自来看她,母亲认为这是一种荣幸。   语文老师再三推辞,无论我怎么留他都执意要走,直到父亲亲自挽留他,才 答应坐下来吃点心。父亲让老师坐上席,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热情和尊重。语文 老师说随意就好,不必太刻意。父亲当过兵,性子直,也没有过于强求,他自己 甑上米酒,给老师倒上黄酒,他用食指不断轻声敲桌子,表示酒已够。桌上摆满 了母亲做的年果,都是客家特色,还另外给老师蒸了两个荷包蛋,加了点黄酒和 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好。   我成人那年,经血流的太多,面色菲黄,嘴唇发黑,娘说黄酒炖鸡蛋或炖鸡 是补血的,我每个周末回到家,娘都会做这种点心给我吃,或许正是因为娘的细 心照顾,我才得以长那么高大健康。   客家女人不上桌,桌上永远是男人的世界。所以,母亲悄悄地把我叫到厨房, 然后从厨柜里端出一碗黄酒鸡肉汤,道:“九九,趁热喝了,一会儿你婆婆他们 回来看见了不好!”我看着这些油黄油黄的鸡汤,胃口大开。母亲怎么知道我喜 欢吃这个?她一定是为了讨好我,让我在这个家里不再感觉是个多余的人。   我端着热汤,试着喝了一口,发觉味道跟娘煮的几乎一样,看得出来母亲很 用心。两个母亲都是善良的女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她们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我一口气把整碗汤都喝了,连同鸡渣都吃光了。母亲惊愕地看着我,她嘴角 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得到了我的笑脸。   我和母亲正在两眼对视的时候,婆婆回来了。心想,她不是去姨婆家了吗? 怎么才住一宿就回来了?母亲看见婆婆进来,马上走前去跟她打招呼:“妈,你 们姐俩儿也好久没见面了,怎么不多住几天?” 婆婆瞪了我们一眼,道:“怎 么,巴不得我不回来啊?哼,你的如意算盘就泡汤了吧?”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母亲解释道。   “幸好我宝贝孙子来接我,我再不回来,家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婆婆 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话中有话,她永远都是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面孔。   “我才走了一天你就带男人回来,一个女孩子家像什么话,真是丢人现眼!” 婆婆瞪着我,她的矛头直指我,我一肚子气,也瞪了婆婆一眼,甩门而去。   我知道是猴子告状了,他是婆婆的心肝,他在她面前抖两下,整个家都会地 震。他是想让我下不了台,想让我在这里呆不下去。好,我就如了你的愿。我恨 得咬牙切齿。   猴子不在阁楼,十妹说正在大院门口吹口哨抽闷烟。我走到他跟前,气凶凶 地说:“是不是你干的?小人!我鄙视你!”   “哼,你找抽啊?”他连头都不抬一下,也不瞧我一眼,他不知道哪儿来的 醋气,“我早就说过,你读书可以,但绝对不准谈恋爱!”   “谁谈恋爱了?你不自重也罢,请你尊重一下别人!”我生气道:“我再说 一遍,他是我的老师,老师!神经病!”   “老师?哼!”他冷笑了几声,讽刺道:“即使谈恋爱也要找个年轻的,你 看他,像个老头……”   我气急败坏,不想作任何解释,故意气他:“我就喜欢他,又怎么了?继续 当你的流氓去,我的事你少管!”   “真是贱人,给脸不要脸,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他瞪了我一眼,把烟头 狠狠地丢在地上,然后用脚一踩,两眼冒出怒火,像要杀人的样子,极其可怕, 我第一次见他动那么大的怒气。我害怕他会跑进去闹事儿,没敢继续跟他顶撞, 乖乖地跑回家去不再理他。   饭桌上的菜几乎没有动筷,却把一瓶黄酒喝了个精光,酒没了,意味着两个 男人之间的对话进入了尾声。这两个之前从未谋面的人,见了面会说什么呢?回 忆过去的英雄年代,闲谈和平年代经济大发展?一个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是 像父亲一样的老师,他们会谈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是个孩子,我没有必要问那 么多,他们聊什么干我什么事儿呢?   “九九,送送你老师!”父亲喝醉了,这次他叫我的声音像白棉花,充满父 爱的情怀,不像以前绵里插着针。母亲扶着父亲上了阁楼,他吐的厉害,一边吐 一边哭喊着“九九”,那种场面很感人,母亲一直陪着她哭。母亲说,跟父亲生 活了大半辈子,很少见他这么悲伤过,是语文老师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弦么,还是 有其它别的秘密被揭开,我不得而知。   语文老师的脸被酒精熏红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他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我说,然后把手伸到他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没事儿,我没喝多少,你爸是爽快之人,没强迫我多喝酒。”他无意中碰 了一下我的手,发现他手心里都是汗,他想跟我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儿真美!”他没话找话。   “它不属于我,我的心在别处。”我低沉地说。   “客家土楼真的很奇妙,像个迷宫,如果我有一座老房子,有个至亲至爱的 人,我会选择一辈子孤独地坚守在家,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他充满渴望 地说。   “可这个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他喃喃地说,然后抬头看了看我, 眼睛有不舍,我也这样不眨眼地望着他,他像孩子似的害羞起来,很快把目光抽 走。   “丫头,你回去吧,我走了。”他说。   “可是这里离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呢,还是让我送你去车站吧。”我坚持 要送他。   “真的不用,回去看看你爸爸吧。他其实挺爱你的。”   “别争了,我怕你迷路,我送你去车站。”   “你不怕村里人看见说嫌话啊?这样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家。”   “你看我这一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   “谢谢你来看我,我喜欢你来。”   “记得准时来学校报到,我想听听你小说的下回分解!”   语文老师坚持不要我送,他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地向前离去。我傻傻地站在 那里,泪水伴着刺痛滴到地上,他的背影像一条弧线,在落日余晖中消失在石板 路的尽头。   晚上吃完饭,猴子在我房间进进出出,故意让我不得安宁,我脸一黑,眼睛 一瞪,他知趣地离开了。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沉寂的土楼,忽然一个 模糊的影子从天井上方四角的天空里娉婷而至,他被灰黑的屋檐削成柔和的切面, 我抓不住他,瞬间离我而去。我内心感到疲备,无力地躺在床上,望着暗淡的星 光,一夜无眠。   第五章   21   初三一过,年味渐渐散去。南坑村的媳妇们年初二就回娘家拜年了,我们家 的姐姐们还没有来。母亲说,年前她们都来送年了,年后应该不会来了,要开春 了,农活多,走不开,我们要理解。五姐跟六姐在深圳过年,走出去的人就不要 指望她能够照顾家里,她们也是害怕回家,实际上也是不想面对这个贫穷而淡漠 的家。去年六姐回来办证,她得到的尽是长辈的数落,伤了她心。现在不回吧, 她们又整天念叨她,特别是婆婆,天天问送信的人有没有家里的汇款单,天天守 望,天天失望,失望一多,唠叨就更多,她每天都能念上几句:没良心的贱人, 白养了……   年一过,长一岁,我跟婆婆的关系越来越接近冰点,我不再主动跟她说话, 她说什么我都当作耳边风。甚至我不正眼瞧她一眼,我一想起我被她无情遗弃的 画面,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她是长辈,我既不能骂她,也不能打她,可要我尊重 她讨好她我也很难做到。我不想让自己陷入太深的仇恨,不想搞得自己心理阴暗, 尽量理性地控制情绪,不让悲伤和仇恨的种子任意滋长。   我羡慕十妹无忧无虑,没有人理她,但也没有人骂她。家里有东西给她吃, 有衣服给她穿就心满意足了,她从来不哭也不闹,我有时候看着她心疼。十妹很 单纯很善良,在这个家里,她对我最好,只要她手里有吃的,绝不藏着掖着,一 定会分一半给我吃。   上次婆婆去姨娘哪里,带回一包饼干,十妹接过饼干,自己不舍得吃一口, 跑过来给我吃,她说:“九姐,你吃,是婆婆给的。”我一听马上扔掉,对她大 吼不准吃老太婆给的东西,还踩两脚,沾满尘灰的饼被狗咬了去。十妹看着我生 气的样子,不敢哭闹,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干活去了。事后,我又后悔了,向 她道歉,她好像什么事都忘记了,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她就像山上的清泉,内 心一尘不染,她干净单纯,使我忍不住打心眼里想疼她。   猴子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跟他的狐朋狗友一起瞎混,他的行为越 来越反常,我对他越来越反感。好几次我发现他跟婆婆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看 见我又赶紧躲闪,装作没事儿。   浴室的门是用木板隔的,不够严密,晚上洗澡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在暗处有 一双可怕的眼睛在偷偷地窥视我,感觉脊背一阵冰凉。我害怕,时不时闹出一点 动静来,故意发出“哼”的声音给自己壮胆。或者故意大声地叫母亲,找借口说 忘记拿衣服了,好几次我听见母亲骂猴子:“箭狗筒,你蹲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你妹妹为何老说有人闹鬼,原来是你在捣蛋!”母亲真是个聪明人,自那以后她 每天守着我洗澡,不让猴子接近我。   那时候我忽略了我和猴子的青春问题,后来我回想,猴子偷窥我洗澡是一个 可怕的信号,这个信号是青春冲动的花铃,这个青春冲动的花铃是装在他身上的 一个隐藏的定时炸弹,一旦爆炸,我躲都来不及。   猴子难得连续几天呆在家里,他默不作声,这让全家人都觉得奇怪。他内心 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过,猴子在家安分了几天,父母 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不喜欢猴子出去找胡朋狗友出去玩,生怕他们惹事、打 架。早前,已经有不少人来家里投诉,状告猴子,但是父母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以骂他,却不能打他,也不能绑他,把他软禁不让他出门。即使父亲愿意,婆 婆也不肯,她会跟父亲拼命的!   可他沉默不走了,我却害怕了。   年一过,亲朋好友也都纷纷散去,一切又回到了原态。   大姐、二姐她们只住了一天,又回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南坑村 不再是她们的家,只是她们的一个中转站,有空过来看看。以前的喧嚣,在姐姐 们离开之后,一切都变回平静,可若大的土楼,又开始寂寞起来。   姐姐们走了,我一个人可以单独住一间屋了,这是我盼望已久的。只是我也 住不久,在家住几天我也该上学了。   夜,很静。很久没有这种宁静的感觉了,除了阵阵狗嚎叫的声音,这夜静得 让人有点害怕。小木窗外有一丝凉气吹进来,异常刺骨,我搅着被子卷缩在床角, 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睁开双眼,对面的小木窗没有一丝光线,月亮没有出来, 外面的世界一片黑暗和安静,偶尔只有狗叫的嚎叫声。   我打开灯,拿着语文老师给我的书---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刚看了几 页,突然感到尿急,于是爬起来上茅厕。家人都睡了,怕吵醒她们,我蹑手蹑脚 地走下楼,走到阁楼的转角处,突然发现有一个黑影窜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观察了一会儿,那个黑影突然不见了,于是我又轻轻地踏出一步,楼梯上的一个 不明物体拌了我一脚,我“轰”的一声跌倒了,一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我慢 慢地抬起头,那个模糊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这时,阿婆以为有小偷,大喊: “谁啊?”我不敢出声,倒是对方发话了:“婆,是我,拉尿呢!”天啊,原来 是猴子!猴子捏紧了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脱,却被他牢牢控制了!   “你想干嘛?”我生气道。   “臭丫头,还不感谢我,要不是我你刚才就摔倒了!”猴子轻声地答。   “不用你管!放开我!”我欲甩开他的手,拼命地挣脱,但他就是不肯,于 是我咬了他一口,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上了楼。   猴子气得直跺脚,生气地骂了我一句:“小九九,敢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 好看!”   我跑回房间,吓得脸色发白,生怕猴子闯进来,赶紧把门拴住,然后卷缩在 床角,不敢关灯。这个夜晚,我怀揣着不安和害怕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母亲觉得奇怪,跑到我房间,她走进 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九九,你昨晚睡觉怎么不关灯呀,你看你,多浪费 电啊,现在电费很贵的!”我没有出声,也当作没有听见,还懒在床上不想起来。   母亲见我沉默,忽然意识到她说错话了,赶紧转余话题:“九九,快起床吧, 食朝了(吃早饭)。”   我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不想说话,也没有告诉她昨晚猴子扮鬼的事儿。 告诉她又如何呢?她能说什么呢?一旦让老太婆知道了,猴子又会在她面前添油 加醋,她还指不定会说我什么难听的话呢!她肯定会说,你这个衰货,去城里读 书了,学会勾引男人了,然后在邻居面前大肆渲染我的“丑事”,这种结果是我 不愿意看到的。   母亲见我表情严肃,关心地问:“九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我还是沉默,感觉浑身没劲。   “那你多睡会儿吧,一会儿饭好了我再叫你。”母亲说完,咚咚地下楼了。   我躺在床上,昨晚的那惊险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突然全身惊怵起来。   猴子的摩托车的声音没有响,说明他没有出去,我不想起床,因为我不想看 见他。老天啊,他究竟想干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老太婆突然窜进来,骂道:“讨债鬼,还不起床?是不是要 我们亲自把饭端上来才会吃啊?真是不象话!”   老太婆的怒光刺痛了我的心,我赶紧起床,在旁边的凳子上拿衣服穿,正想 穿衣服时,突然看见猴子跟在老太婆后面,做出阴险的鬼脸,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生气道:“请你把门关上,我要换衣服!”老太婆瞪了我 一眼,悻悻地离开了。   我换了衣服,走下楼,他们已经在吃早饭了。第一次睡懒觉,却惹来众骂, 心里不爽。我洗漱完毕,默不作声地吃饭,谁也不理会。接下的几天,我总感觉 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特别是夜里,总有鬼叫般的声音响起,让我感觉整 个人都冷飕飕的。   22   年初九,三姐突然回来了。我们是在集市上碰到的。   这一天刚好是圩日,一大早,母亲就装好了两大箩的大米准备挑到集市上卖, 母亲叫我也去,顺便带点红薯和萝卜干去卖,我说现在刚过完年,大鱼大肉还在 胃里没有消化掉,谁还买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母亲说,大米是肯定有人要的, 镇上工作的人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他们没有红薯和萝卜干,肯定会有人买的。 我应了母亲,挑着担子跟在她后面。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眼看就要开学了, 学费又让我们发愁。   大米太重,压的母亲气喘吁吁,田埂小路又不好走,我生怕母亲跌倒,叫母 亲放下担子,让我来挑重的,她挑轻的,她不肯,执意要挑重的。她嘴里不断地 说,快到大马路了,一会儿我们在路边等,坐班车去集市。   从我们家到大马路,有好长一段距离。路是黄泥路,如果下雨,全是泥浆, 路又滑,这样一来我们得走上半个小时路程。还好,今天太阳足够给我们面子, 阳光够强烈,走到大马路边,我们都汗流不止,全身都湿透了。   东江县的圩日跟乌镇的圩日不同一天,县城圩日是逢4、7,乌镇圩日是逢3、 6、9,南坑村的人很少去县城赶集,除非是做大买卖的人才会去,他们经常是往 全县各乡的集市跑。这是我第二次来乌镇,第一次是找父母的时候经过这里,当 时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全中国的乡镇农村都一样:垃圾乱 放,叫卖骂街的人唾沫满天飞,两天一静,三天一闹,都习惯了。   母亲在街上找了个位置,放下担子,开始不停地叫卖:“卖大米,刚生产的 优质大米……”母亲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我站在她旁边,呆呆地看着她,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农村妇女,跟曾经在舞台上唱戏的大美女沾不 上半点边,艰苦贫穷的生活把她高贵的气质都磨掉了。   母亲曾给我看过一张她在舞台上的相片,真的很美:水汪汪的眼睛,白晰的 皮肤,高挑的身材,显得是那么高贵。那时候她也唱周旋的《大上海》,音形都 像她,很多人都以为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人算不如天算,残酷的现实把她发 配到了南坑村。现在母亲的身材臃肿,眼皮也耷拉下来,脸上长了许多老年癍, 皱纹就像南坑村的梯田密密麻麻,积攒了一辈子的沧桑,她的命运真是验证了那 个词:红颜祸水。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四十多年的青春就这样无私地奉献给了 父亲,奉献给了十个女儿,奉献给了这个家,她的青春年华在残酷的生活中一点 点地磨掉,像锋利的镰刀口,越磨越利,刀韧却越来越薄,最后剩下的是刀子都 割不断的苍老。母亲已经认命了,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逆来顺受,辛苦了一 辈子,始终没有得到婆婆的尊重,没有得到儿女认可。   我面皮薄,嘴又笨,不好意思叫卖,只能傻傻地站在母亲旁边,听她一旁吆 喝。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男人,他们看了看箩里的大米,像是专门收购大米的贩 子,他们随手捞了几粒大米,然后放在嘴里咬,看脆不脆,其中一个胖子问: “多少钱一斤?”   “8毛钱。”母亲说。   胖子说:“大姐,你以为是抢银行啊,这么贵那敢有人要啊?”   母亲笑了笑,说:“你看我的大米多漂亮啊,又新鲜,你不要别人要。”   “有没有掺沙子啊?”另一个男人问。   “没有,我们是老实人,怎么可能做这么不道德的事?”   “说不准,现在有的农民啊,想钱都想疯了,在米和谷里掺了大量的沙子, 害惨我们了。”   “你自己看啊,看有没有。你看到一粒沙子,都可以不买。”   “你这米不是新米,最多6毛钱。”胖子接话说。   “走走走,没有诚意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母亲生气了,挥手赶他们走开。   “那你说多少钱?”胖子也来劲了,不甘心。   “8毛,一分都不能少!”母亲不想跟他讨价还价,态度非常坚决。   “大姐,你要是这么固执,你就是在这里站一天,你的大米都没有人买。” 另一个男子添油加醋,存心想压低价钱占大便宜。   “没有人买我就挑回去。”母亲赌气说。   母亲跟米贩子讨价还价了半天,还是没有谈出个结果,最后米贩子转到别人 米摊上询价去了。母亲并不气馁,对他不屑一顾,她始终相信自己的大米是最好 的。   大米没卖出去,倒是有人来买红薯和萝卜干。我不会看秤,母亲笑我读书读 到哪里去了,连秤都不会看,说得我无地自容。我从小对数字就不敏感,读小学 的时候,数学老师教我们打算盘,全班同学都非常熟练,就我一个人反应慢,老 是出错。当时数学老师骂我是天下最笨的人,让我伤心了好久。初中时,遇到一 个好老师,于是我努力学好数学,也勉强能考个及格,可到了高中,没想到又遇 到一个打击我的数学老师,从此我开始讨厌数学,学数学的兴趣全无,最后索性 连数学课都不上,偷偷地躲着看小说。   来买红薯的是在单位上班的女职工,可能是城里调下来的,看起来是大学刚 毕业的女孩子,见的世面多,一身的傲气。她们说红薯能美容,索性一次性全买 了,卖了十多块钱,把母亲乐坏了。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到我和母亲那么辛 苦地挑大粪去刨土,皮肤晒的黝黑,双手和肩膀都起了大血泡,出了许多浓水, 才换来这么一点钱,我心里就痛得直揪心。日子一长,肩膀和手上的泡就变成了 茧子,同学们都称我是非洲小姐。刚才买蕃薯的两个女孩子,身穿时尚连衣裙, 脚穿着高跟鞋,身材面容都姣好,在她们面前我显得很自卑,我找不到我自己。   她们叫了一个男人,让他把红薯拿到宿舍去,然后她们笑着直奔衣服店。   我抬头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六姐在繁华都市穿梭的场景,我想, 有一天我也会奔去大城市,开始我的梦想之旅。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叫我,“九九,你发什么呆啊?三姐来了。”   “啊?”我回过神来,才知道是三姐来了,她带着她的小女儿铁妞。   “三姐,你怎么来了?”我问。   “哦,我来赶集啊,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们了。”三姐看起来很忧愁,脸色 也不太好。   “三姐,你的脸怎么啦?”再仔细看,三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   “哦,是我不小心撞到门了。没事儿,过几天就好。”她吞吞吐吐地说。   “不是的,九姨,是爸爸打的。”铁妞才四岁,童言无忌,她不会撒谎。 “爸爸喝酒了,拿着棍子打妈妈,然后妈妈哭,拉着我就跑。”铁妞说。   “这个死酒鬼,还是个人吗?”母亲很生气,骂三姐夫。   我没见过姐夫,母亲说自从三姐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他 说我们家晦气,三姐跟母亲一样,都是不会生儿子的衰货,所以好几年了,他再 也没踏进我们家门一步。母亲说,三姐的日子不好过,三姐夫变得越来越爱喝酒, 又好吃懒做,动不动就打三姐,自嫁给他后,三姐整天在惊恐中度过,母亲说是 越穷越见鬼。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鼻孔里冒出一团火气,却无从发泄。我 欲拉着三姐去诊所,大概是怕花钱,她拒绝了。她说家里有药,敷上去应该很快 会好。   时间已经到了12点,铁妞一个劲地嚷着要回家,我叫母亲赶紧卖掉大米回家, 母亲在焦急地等待那个米贩子返回。等了老半天米贩子没有来,母亲说不卖了, 挑回家留着下次再卖,兴许价钱会高一些。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先前那两个米贩 子又转了回来,问六毛五卖不卖,母亲说七毛就卖,又经过激烈地讨价还价,最 后双方各自退一步,六毛八成交。赶一回集,卖一次大米,就像上了一次战场, 人心赤裸,惊心动魄。   23   三姐是被三姐夫打回来的。   众多姐妹中,三姐长得最瘦小,她也是最老实的一个,她的命运却最为坎坷。 她虽然小学未毕业,但快言快语,做事非常勤快,任劳任怨,集体时在生产队干 活比母亲挣的工分还多,单干后她在家也是老老实实干活,婆婆讨厌她,说她是 蔫货;四姐她们也总是欺负她,活全让她干,便宜不让她占,可她总是淡淡一笑, 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说过妹妹的坏话,到最后四姐她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欺负过三姐。   14岁那年,三姐读五年级,有一天上课,她突然来月经,裤子上凳子上都沾 满了血,她吓得连喊救命,一个女老师走过来,帮她解了围。从那以后,同学们 整天取笑她,一到放学,男女生都围着她,羞辱她一翻,并给她取了个外号叫 “熟蛋”,三姐气得直哭,发誓不再去上学,父母怎么劝都没有用。婆婆说,也 好,多一个早熟品种回家种田,又多了一份劳动力,何乐而不为。   到了18岁,就有媒婆来家里给三姐提亲,母亲说女儿还太小,不想太早结婚。 媒婆三番五次劝说,说先偷看一下,如果三姐没看中,就推掉,如果看中了,就 摆酒席。三姐跟大姐的想法类似,一门心思想早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家,最主要是 想早点离开让人恐惧的婆婆,所以三姐很快答应媒婆跟那个男人见面。没想到一 见面,她们就互相喜欢上了对方,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没过几天,她们就结了婚。结婚第二年,三姐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的出世, 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多少欢乐,反而让全家的人很失望。隔了一年,也就是1990年, 三姐再次添了个女儿,这对三姐夫三代单传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打击,她婆婆经 常含沙射影地骂三姐是个衰货,全村人都听得到。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严,明文规定每对夫妇生了 两胎的都应该结扎,如果不服从,不但要结扎,还要罚款。但是大部分农村夫妇 都不理这一套,因为他们不甘心,他们要靠养儿才能妨老。在农村,生儿子好比 一场比赛,谁家的儿子越多,就不会遭受人家的白眼和歧视。这个是实情,许多 人为了生儿子,躲到外地去逃计划生育,直到生了儿子才回来结扎,那样还能捞 个“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的称号;一旦运气不好,没有生到儿子就继续留守外 地,直到生到儿子才回家,这种情况在农村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三姐夫的公公婆婆决定让两个女儿留在家里,让他们两公婆出去打工,这年 轻人走了,计生专员也不能拿老人孩子怎么样。三姐夫没有什么文化,在亲戚的 帮助下,他在广东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当工人,三姐则在工地上煮饭,生活虽艰苦, 儿子还是要生。有了儿子,他们这辈子就能一劳永逸。   三姐他们是偷偷走的。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计划生育专干就来检查了。那时 候,计划生育的干部就是村民的敌人,所以每天都有村民站岗放哨,计生专员一 来,村民互相通知,让他们有所准备,该躲的躲,该逃的逃,像小孩子玩捉迷藏 似的。如果碰到粗鲁不怕死的村民,运气不好一旦被抓到,他们就豁出去了,跟 计生专员大打出手,硬碰硬,什么砖头、瓢啊甚至刀具等之类的东西都用上了, 像是打游击战,吓得计生专员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来,于是计生专员换了一拨又一 拨。   那天,镇上的计生专员一行五六个人来到三姐村里,他们先是做群众的思想 工作,让他们的儿媳妇回来结扎。众群工作向来是最难做的,中国的百姓自古以 来都信奉“养儿防老”的思想,没有传宗接待的男娃就等于绝了后,绝了后就等 于要了他们全家人的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工作人员也理解,但是吃了公粮, 必须积极履行上级下达的任务,把工作要做到位。第二次沟通,群众不响应,他 们的语气则硬了许多,像审犯人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沉默了良久,仍然 没有人主动交待,这是集体包弊,那么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搬!”计划生育专干下令搬东西,直到搬到他们心绞痛,直到结扎为止。   农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多是搬走一台黑白的烂电视机,搬走了烂电视, 搬走了桌子凳子,房子是空的,一件都不剩。搬就搬了吧,反正要人不行,要钱 没有,要命有一条!   搬东西,这是一个严重警告!隔两日他们再次赶来,仍然没有人主动坦白, 更没有人主动来结扎。于是,他们在村口的围墙上又多写了几条标语来教育警示 村民,软硬兼施,什么“上台子,扎卵子”“该扎不扎,见人就抓”“一人结扎, 全家光荣”“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等等,写得全村到处都是,有人见了一 笑了之,也有人见了害怕,吓得浑身颤抖。害怕归害怕,不躲也躲了,东西不搬 也搬了,干脆就一硬到底,难道他们要拆房子不成?   是的,拆房子。村民没有想到,拆房子是他们的最后杀手锏。   “掀!”“拆!”不坦白不要紧,拆到坦白为止。计生专员下令掀屋瓦,他 们端上梯子,爬到屋顶上将一块块屋瓦拿掉,然后扔到地上砸了,砸一块,心就 碎一次,就像强奸犯强奸一样,层层拔掉女孩身上的衣服,最后赤裸一身,只剩 下灵魂在黑夜里飘来飘去。计生专员是希望有人跪地求饶,说出儿媳妇的去向, 让她回来结扎,再给他们把这房子给盖回去。老人说,他们也不知道儿子儿媳妇 哪里去了,好长时间他们都没有来信,计生专员不信,继续拆屋,他们也无能为 力,只能在旁边傻傻地看着他们拆,脸上充满无奈和痛心,老人的泪水滑了下来。   更多的村民围了上来,他们都麻木地看着计生专员拆房子,以前要是有人拆 房子,年轻人见着了计生专员就打,拼个你死我活,而现在年轻人都去打工了, 或者躲计划生育了,所以这一次没有人喊,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闹,好像这一切 都是准备好的舞台剧,台下缺少观众,这不台下一下子涌来了那么多人,只是没 有掌声。   国家要富强,政客要政绩,农民要儿子,究竟谁重谁轻,有人明白,有人装 糊涂。   三姐家和另外两家人是倒霉户,他们家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屋瓦也掀了,还 说要罚款,公公摆出一副临刑就义时的姿态,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计生委的人没有办法,他们并不是执法者,不能打人,特别是不能打老人和孩子, 无耐之下,只能悻悻走人,然后接着再做思想工作,直到老人觉悟为止。   计划生育的活动一时热一时冷,掀了一段时间的房子,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 又归于平静。很容易理解,计生专员的精力有限嘛,人也累了,也想闲一阵儿。 敌明我暗,许多村民趁风声不紧,在外逃计划生育的夫妇纷纷回来,挑泥做砖重 新盖房子,没有钱买瓦,就用茅草临时代替,反正能避风雨住人儿就行。回来的 这帮人,有的在外生了儿子,二话不说马上去镇上高高兴兴地去结扎,从此结束 流浪生涯,在家过安生的日子。没有生到儿子的继续逃,不但要接受罚款,还要 时时遭到通缉,拉到了黑名单,一旦发现孕妇立即抬上手术台,再想超生,门都 没有!   三姐随了母亲的命运,随了她的子宫,婆婆说,她们的子宫阴性太重,阳性 缺乏,阴阳不平衡,她们母女都逃不了这样的命运。农村的老人封建思想很重, 都不想让自己绝后,娶媳妇就是盼望能生个孙子,比如母亲有这样的一个婆婆, 三姐也不例外,只是三姐没有母亲那么幸运,因为她没有选对老公。   三姐两公婆在外面漂了两三年,期间生了两个女儿,送了一个留下小女儿铁 妞,家里只有三个女儿了,生活依然就成问题。每年过年过节,三姐回娘家拿来 的东西,母亲不但不收,反而要倒贴钱给三姐用,因为母亲心疼她。除了母亲,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疼爱三姐,老公一家人视她为生育机器。爱情早已随风而去, 剩下的只有伤痛。三姐每次回娘家,都是泪眼婆娑的,不是因为生活困难,就是 挨了老公的痛打,搞得一家人都无心思吃饭,却又没有办法阻止此类事情的发生。   那天晚上,三姐跟我睡,外面的月亮好圆,一片皎洁,青蛙不停地叫着,像 在叫春。窗外一阵微风吹进来,凉到心底。三姐睡不着,她转过身来突然跟我说: “九九,你千万不要跟三姐一样,这年头爱情是假的,有钱就有爱情,有儿子就 是爹,没有钱又没有儿子,说什么都是假的,一个女人应该独立,活着才有尊 严。”   我看着黑黑的屋顶,看着柱子上爬来爬去的蜘蛛,不知道说什么。   三姐见我沉默,又说:“九九,读书真好,能走出这片大山的话,你这辈子 就有希望了,自己可以在外面闯,做一个独立自强的女人,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更不用以婚姻来做交易,幻想能嫁个好老公。女人不独立,就不要指望男人会爱 你,更不要指望男人一辈子对你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九九,你明白吗? 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婚姻不幸福,活得一塌糊涂,有儿女在身,想死都死不 了。”   “三姐,三姐夫长年这样打你,你受得了吗?你就没有想过离婚吗?”我心 疼三姐,却没有能力帮她,与其这样痛苦地凑合着,不如让她离婚。   “离婚?结了婚又离婚的话,在农村会被唾沫淹死的!”三姐叹了一口气。   我惊讶三姐有这样的思想深度,她平时不喜欢说话,别人还说她笨,其实她 一点都不笨,只是她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不让人看见!我想,如果她真能把书 念下去,或许她的人生会是另外一般景象。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娘也曾经跟我说过。当时没有想那 么多,只是淡淡一笑,现在放在三姐身上,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三姐,也就是我刚来南坑村全家人在楼上开家庭会议的 时候,我一眼就觉得她跟其它的姐姐不一样,她长得很瘦小,但她的眼神里有别 人所没有的东西,看上去她像一个有深度的诗人,她的眼神清澈、含蓄、忧郁, 又冷峻。我想,如果她碰到一个懂得人心的男人,这个男人肯定会欣赏和怜爱她, 可是这只是我的设想,也仅仅是三姐的幻想。   我睡在她旁边,突然很想抱抱她,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很同情她,但却帮不 了她,在这个家里我自身都难保,本身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我怎么能拯救她?   半夜,三姐突然呕吐,我以为三姐是病了,赶忙开灯给她倒了杯水。三姐摇 头,示意叫我拿个袋子过来,装吐泄物。母亲的耳朵很灵,听到了动静,也来到 我们房间,见三姐吐的厉害,忙问:“三三,又怀上了吧?”   “嗯。”三姐显得很疲惫,答道。   “妈,不知怎的,我特别想吃酸的。”母亲拿了个枕头,扶她靠在墙上。   “是吗?”母亲惊喜,“酸男辣女,没准这次怀的是小子哩!”   “真的吗?!”三姐做梦都想生儿子,生了儿子他在家里就有尊严和地位, 这会儿她宁可相信母亲,她心里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多久了?”母亲问。   “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吧!”三姐吐了一袋子的脏物,脸色发青。   “现在不怎么看得出来,等过些日子才知道。三儿,这次就多住些日子吧, 那个‘箭狗筒’不来接你,你就不要回去了。”母亲很生气,却又很无奈。   母亲很是担忧,安慰三姐道:“明天我们去庙里烧烧香吧!”   “嗯。”三姐点头。   这一夜,我们娘仨静静地坐了一夜,没有更多的言语,母亲的手一直握着三 姐的手,不肯放开。这两个苦命的女人,好像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生儿 子,其它都不重要。母亲说,但愿这次菩萨显灵。三姐相信宿命,她有一点不自 信,她喃喃地说:“如果这次又生的是女儿,我也认命了!”   我不忍看三姐那种落寞的表情,转身走到窗前,看着暗淡的星光,心想:难 道我也该认命不成?   24   客家有句俗话说:有食冇食玩到初十。许多人没有到初十不干活,可是,我 没有这么幸福,新年一过我就开始急我的学费,万根愁绪缠绕在心头。阿婆说, 我不能再打谷子的主意了,我一个没田没地白吃的超生女,没有资格抢别人的饭 碗,如果我要读书,得我自己去解决学费,否则就不要读,要么留下来种田,要 么去广东打工。我两种都不选,读书是我的理想,是我唯一有希望离开南坑村的 资本,所以,我不想麻烦家里的任何人,我得上山去砍柴换学费,让老太婆给我 闭嘴!   我强硬的态度让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像当年一样把我掐死,可如今我已 经长大了,我已经有了分辩能力和反抗能力,她不再是我的对手。不知道有多少 个夜晚,我都被恶梦哭醒:还不足一岁的我,差点被她用酒精毒死,然后丢在大 森林里淋雨,野狼把我叼走,撕的四分五裂,那种骨碎、心碎的声音,在梦醒来 后还非常清晰,令我毛骨悚然。所以,自从我知道身世真相后,我就对婆婆的防 备心理特别强,只要是她煮的菜,或者是过她手的食品,我一概不吃,因为我怕 她在食物里下毒。后来想想,这种特殊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造就了我畸形的 性格,我想我是多么病态的一个人啊!   记得娘说过,她有一条命,却死过三次。她也对我说,我有九条命,不到一 岁已死过三次,18年来,究竟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说不上来。如今,我还有路 可走吗?没有了,横道竖道都走不通。可是前面纵然一片荆棘,我也要拼出一条 血路来,我不能就此认命,一辈子呆在大山里碌碌无为。   邻屋的小妮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磨镰刀,准备出门上山砍柴。她打扮时髦, 穿着紧身的牛仔裤、超短衫,带着蓝色的头箍,看起来不像是学生,整体看来就 是都市女郎的形象,与我的烂解放鞋、的确良衬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跟我站在 一起,显得她特有面子,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她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一会儿站一会儿蹲着,一个劲地说呆在家里没意思, 想先返学校,大城市繁华又好玩儿。我沉默,淡淡地一笑,也懒得理会。   刀口被我磨得发亮,我准备起身,她依然只顾着一个人说话,我一句话也插 不上。她也不介意我不理她,好像她只是想找个听众,听她讲在大城市的丰富生 活和恋爱故事,她说他暗恋学校的一个霹雳王子,人帅舞美,是众多女生中的白 马王子。她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一种忘乎所以的境界。   是的,小妮是个幸运的女孩儿,她在省城读中专,家庭条件好,用不着她担 心学费的问题。我来南坑村才一年,跟小妮的交情不深,平时也没有书信来往, 只是泛泛之交。这次小妮来跟我套近乎无非就是想炫耀一下,让我羡慕她。我刚 开始以为她家境富裕是因为父母是吃商品粮的,后来听母亲说,她家有海外关系, 她爷爷是台湾华侨。   原来如此。文革的时候,有海外关系的人拼命地为自己掩饰,一旦说有自己 有海外亲戚就会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改革开放后,人们说有个外海的亲戚脸上也 挂彩,可以到处去炫耀,小妞就是如此。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大门被打开,海峡两岸也慢慢打开了坚冰之门,很多台 湾同胞回大陆寻亲。小妮的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据说当年小妮的爷爷被蒋介石 抓去当兵,后来战败他一路乞讨逃到台湾,可没想到这一当兵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妻子在这里一边服侍公婆照顾儿女,一边等丈夫归来,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丈 夫一点音信也没有,几十年如一日,她不但为丈夫守身如玉,还把家庭打理的井 井有条。当小妮的爷爷找到奶奶时,他们都年近古稀。爷爷已经在台湾另成了家, 她是带着夫人一起回来找前妻的,可以想象奶奶的心情,守望了一辈子,换来的 却是空谷回音。爷爷为了补偿妻子为自己做的一切,他给了她一大笔钱,夫妻缘 分虽断,但还有恩情。小妮的家人接受了这笔巨额财产,从此他们一夜暴富,过 上了别人羡慕的富人生活。   快开学了,小妮回省城了,我送她到院门口。她拿行李,我拿镰刀,我们背 道而驰,她的世界纷繁热闹,我的世界孤独寂寥,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没有可比性。   母亲看到两个同龄女孩不一样的境遇,她心里酸酸的。我向小妮挥别,转身 向项背山走去,不一会,母亲追上来:“九九,过了新年不要去砍柴了,在家多 休息几天吧,过了元宵节,我去砍吧。”   “不行,到时候来不及了,我得挣学费!”我坚持要上山砍柴。   “上次你六姐给我的几百块钱我还没用呢,我寻思着给你当学费,够这个学 期的学费了。”   “不要,那是六姐留给你用的,你就留着吧”我挥手示意让她回去。   “反正你也别指望猴子能养你,有钱你自己留着。”冲她刚才说的两句贴心 的话,我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母亲惊愕地看着我,她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女儿的态度转变得这 么快,她感动得想掉泪。   站大门口的妇女们在喊,砍柴队伍就要出发。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乞丐,穿 了最破旧衣服和一双可以看到脚趾头的烂解放鞋,像个十足的农村妇女,自己都 没法儿看。母亲愣了一会儿,拿着竹绳和扁担跟在我身后,她像个无辜犯错的孩 子一路低着头,不敢跟我并排走路。我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但我还是没有叫她 一声“妈”,好像喉咙里有刺被卡住了,想叫也叫不出来。她这辈子都盼我叫她 一声“妈”,可是太早失去了一些东西,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我会记住她们收 养我和供我读书的恩情。   去深山坎柴的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小路,田埂小路两边是茫茫的田野和 荒山,春天要来了,枯黄的树和草也开始长出绿色的嫩叶。大人们一路欢笑过去, 讲黄段子,为了打发时间,她们开始山歌对唱,那自然的纯朴的声音穿过田野、 山川……   我和母亲各自沉默,不说一句话,我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要吃奶,娘干瘪的乳房没有奶水,只能用米糊代替。有 一天,我不愿意吃米糊,看到米糊我就用手拍掉,使劲地哭。娘心疼地抱着我, 然后往她身上钻,自然地寻找她的乳房。或许这就是天性,娘自然地翻开衣服, 把她垂下来干瘪的乳房放在我嘴里,我这才停止住了哭泣。我使劲地吸吮却没有 奶水,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要的就是娘身上的味道。娘摸着我的头,开心地笑了, 我让她找到了当母亲的感觉。后来我读小学了,不好意思再吃娘的奶,怕村里人 笑话,只是我每天晚上要摸到她的乳房才能睡觉,她的乳房很软,很舒服,我只 有摸着她的乳房才有安全感,才会进入梦乡。   那天晚上跟母亲睡,我精神恍惚,以为是娘,就自然地想伸过手去,欲要摸 她的乳房,但一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我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非常尴尬。到了半夜 还没睡着,情急之下拿了个枕头抱着睡,把它想象成娘,居然很快睡着了。   母亲有自知自明,好像她并不在意我叫不叫她,她早就打定了主意,愿意用 她剩下的全部爱来打动我,她想总有一天我会感动的。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 在眼里,我知道,自从我回来以后,她开始学会了跟婆婆唱反调。就今天,婆婆 本来叫她去地里锄草的,母亲却给了婆婆一个白眼,私自拿着镰刀跟我去砍柴。 婆婆恨得直跺脚,大骂母亲衰货!母亲也反击,说她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妇人!   母亲在这个家受了一辈子的委屈,以前她对婆婆从来不敢说个“不”字,但 是为了我,她豁出去了。我第一次发现,母亲居然这么可爱,我知道她是不愿意 输给娘,更不想让任何人再伤害我!我想,在天堂的娘,看到这种情形,也会感 到欣慰吧。   第六章   25   我没有准时返校。我又是最后一个报到的。   我没有告诉语文老师什么时候返校,他也没有催我来校上课,上次他来我家, 恐怕被哥呵猴子吓坏了,所以故意远离我。我没有权力指责他,我来不来上学跟 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多一个学生少一个学生,他照样上课,工资照样领。可转 念一想,语文老师不是这种人,他倒也沉得住气,对我不愠不火,故意让我干着 急,挂念他。   我给语文老师带了点红薯干,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我并不是想贿赂他,是想 让他好好尝尝我亲自种的红薯,好让他以后会常记得我。学生给老师送礼,他会 不会觉得我是有心眼的女孩子?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念他,就想马上见到他。   我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哼到 语文老师门口,我停止哼调,整了整衣领,然后举手敲门,语文老师出来开门, 他看见我,扬起嘴角笑了笑,然后说:“黑了。”   我掩饰住内心的兴奋,说:“是啊,我现在都成非洲人了,您老人家不会把 我这个‘非洲人’赶出门外吧?”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这个丫头片子就知道拿他这个老头开玩笑。我 说,你是老老头,我就是小老头,他听罢,笑的更乐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把红薯干拿出来,执意要他尝尝,他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嚼起来,说:“挺 甜的”。   “那有没有感觉跟别的不一样?”我故意问他。   “没什么特别的呀,就是红薯的味道嘛!”他拍了一下手,然后喝了一口水。   我故意装出失望的表情,撅着嘴,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口:“有,有, 有特殊的味道,因为这是你亲自做的嘛!”   “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拿回去,让舍友们分了吃”。我得意地说。   语文老师给我倒了杯温水,他把杯子递给我时,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们 两眼相碰,藏着欲火,好像要将整个人焚烧掉。他迅速地把手了回去,然后坐在 凳子上,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习惯性地做出沉思的表情。我慢慢后退靠到书柜 上,静静地看着着他,发现他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这才一个月没见面,是 什么让他变成这样郁郁寡欢?他有什么心事?   我放下水杯,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肩上,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想起他来 我家时,哥哥猴子对他的野蛮态度,我很愧疚,于是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 没有想到你会来。”他一惊,心跳加快,我仿佛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我的亲昵 举动让他不知所措,一不小心把手中的烟也抖了下来,他想弯下腰去捡烟头,但 他被我死死地抱住了,他转不了身。   良久,他转过身才说:“我老了,配不上你。”   “是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还是我哥?”我疑惑地问。   “没有。”他背过脸去,慢慢地松开我的手,随后又点了一根烟。   我拿掉他的烟,熄灭了火,然后含情脉脉地说:“看着我!”   “九九,”自看了我的自白书后,他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跟家里人一 样称呼我九九。   “我是个失败的男人,不值得!”他试图打击我,让我甩门而去。   “你也嫌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又生气又难过,泪水像泉水一样迸出来: “全家人、全世界的人都嫌我是个多余的人,连你也嫌我!”   他对着窗沉默,我看见他偷偷地抹泪。   “救我,否则我会死掉!”我近乎哀求的语气,然后抽泣起来。   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小手绢帮我拭去泪水。他动情地看着我,慢慢地靠 近我,一脸无辜和深情。   “带我离开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我哀求道。   “九九,听话,读下去,活下去。”他把两手放在我肩上,轻轻地摇着我。   “可是我没有理由活下去,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话一出,我的嘴就被语文 老师的手捂住了,他不许我胡说。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控制不住去抱他,靠在他怀里我感觉很温暖。我用手 抚摸着他的脸,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他满是烟味的嘴唇触到我厚厚的唇,恍惚中,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桠麻河的河水声,那美丽的瀑布水流冲天,就像是情到深处的 一对恋人向世界发出的爱情宣言,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它们也跟着一起凑热闹, 弄得它们春意四起。   我爱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愿意把初吻献给他。在18年的生命里,他是唯一一 个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的父亲,这个拥有10个女儿的父亲,12个女人的 家长,从来都没有亲近过我,那怕是抚摸我的头发,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对我他 总是那么吝啬,连施舍一个拥抱都不肯。   18年了,从来没有人爱过我,我太渴望有人爱我,我才那么勇敢地走向语文 老师,他的出现就像是我的救命稻草,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我原本没有父亲, 可我一直在寻找父亲,语文老师像是我要找的父亲,他让我散发天真,收买我的 孤独。我又突然想起娘,娘曾服侍过许多男人,却没有一个男人爱她。我跟娘不 一样,我是那么急切都想语文老师来疼我爱我,我要他的心,要他的整个世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听声音是蓝玫,她突然找我,不知道何事。   听到喊声,语文老师迅速推开我,跌坐在凳子上,连忙点了一根烟,然后转 身去开门。我极为尴尬,赶紧从书柜里拿出一本小说,装作认真地翻阅小说,表 现得很镇定自然,不能让她发现我们的私情,要不然传出去,流言肯定满天飞。 开除我不要紧,大不了我远走高飞,可以永远不回来,可是语文老师不一样,他 要在这个小城活下去。虽然我们是清白的,但要是小人从中作梗他就会被戴上强 奸未成年少女的帽子,如果这样,他就会没有办法在学校呆下去。   蓝玫说有个帅哥找我,是那个男人逼她找到这里来的?我问那个人是谁,她 叫我自己到门口看。我和语文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都明白是谁找我。   我走出门口,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石阶上,他抽着烟,姿势一点也不优 美,一看就是猴子。他看见我,又狠狠地看了一眼语文老师,然后冷笑了两声: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偷情!”   “神经!请嘴巴放干净点!”我生气道:“你大老远跑过来想干什么?”   “死丫头片子,我是来送菜的,老娘说做了你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和酿豆腐, 特意叫我送来。”   “借口!”我对此不屑一顾。   “不信啊?”他转身在杉树下拿起两个玻璃罐子,果然装的是菜。   “用不着你送!”我嘟哝道,不领她的情。   “别好心没好报,我大老远给你送菜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他走上前来, 狠狠地瞪着我。   “多谢!你可以回去了!”我接过瓶子,转身欲走。   “你!站住!”猴子气得举起拳头,欲打我的样子。   “我告诉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儿!要不然你们都没好果子吃!”说完,他 转身跑下了石阶。我明白他是话中有话,故意说给我和老师听的。我不知道猴子 为何那么关心我?他对任何人都不讲情面,就连父母说多了他几句都会抡拳头过 去,为何我骂他,他就不敢还手?   难道他爱上我了?可是他是我哥哥啊?   蓝玫尴尬地说:“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寝室了。”   我被猴子搅得没有了兴致,我上前去,把其中的一瓶菜给了语文老师,然后 我跟蓝玫回到了宿舍。   “喂,你怎么知道我在语文老师房间?”我问蓝玫。   “哈哈,这是公开的秘密了,全地球的人都知道。”蓝玫一点也不顾及我的 面子,直爽地说。   “啊?”我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校园那么大,难道除了去他那里我 就没地方去了吗?”   “那倒不是。没学过物理吗?你那是惯性!”   “瞎说。喂,我哥拿什么贿赂你的?让你出卖我?”   “哈哈,你哥呀,用大价钱贿赂我了。哈哈。”   “喂,他真是你哥吗?我怎么感觉他在吃你的醋啊?是不是对你有那层意思 啊?”   她这句话把我给问住了。他真是我哥吗?回来南坑村那么久,母亲也没有正 式跟我讲过这个哥哥的来历,好几次我问起,她都有意回避,极不情愿讲起这件 事。   26   有段时间,哥哥猴子经常骑着他那辆烂嘉凌摩托车在学校兜转,我知道他是 想监督我,想跟踪我,可是他为何要跟踪我,难道只是怕他妹妹早恋?笑话!我 就是早恋又干他什么事?   那天下午上体育课,他在操场上把我拦住,他说他已经帮我跟体育老师请了 假,不要去上课了,陪他和他的哥儿们去喝酒。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 手,欲回寝室。他拉住我的手,捏得紧紧的,我挣脱不开,难受的眼泪都要掉下 来。同学们一边听着口令做操,一边奇怪地看着我,都议论纷纷,我不想让同学 们看我的难堪,憋着一肚子气跨上了他的摩托车。他故意让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好让全班同学看见,让他们都知道他是我的“情哥哥”,我不肯,他就用力地伸 出一只手,硬让我揽着他的腰,然后吹着口哨,在众目睽之下启动车子往前狂奔。   猴子把我带到一个卡拉OK厅,在一间包房里坐着十几个人,他说这些都是跟 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不理会他。他的兄弟们看见我都安 静下来,都纷纷给我让座,给我添茶倒水的,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看着就恶心。   “大哥,这就是你传说中的九妹啊?”满脸横肉的矮个子阴阳怪气地问。   “是啊,大家瞧吧,她就是我失而复得的九妹!”猴子故意让我靠近他一点, 得意地说:“你们看,我九妹长得多俊俏啊,是吧?”   “就是就是!”大家都异口同声说。   “听说还是个小诗人呢。”一个打扮古怪的黄头发青年说。   “那是,绝对是写情书的高手。”猴子斜着眼看了看我,讽刺道。   我看不惯他们,起身欲走。猴子又使劲儿地拉住我,拖我坐下。他让我为他 唱一首歌,他的兄弟们也跟着起哄,我转过脸说:“对不起,我不会唱!”他见 我脸色难看,便也妥协,不敢强求我,只叫我多吃点东西,然后送我回学校。   我一肚子屈,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哥哥?如果当初他真是家里花大价钱买回来 的儿子,那么这个家里的人都看走了眼,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流氓儿子。姐姐 说的对,看他这德性,迟早要进监狱,我不知道他是我们家的幸运还是悲哀。   吵了一阵子,他们都不管我,继续唱他们的歌。猴子有意无意地靠近我,想 拉我到他怀里,我拼命地挣脱他,以上厕所为由离开那个吵闹轰轰的包间,猴子 一直在我后面跟着,丝毫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感觉要窒息了,气的大骂:“你 以为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哥哥!给我滚远一点儿!”   他被我像喇叭一样的声音吓愣了,他没有想到我这个九妹表面丝丝文文的, 发起火来像火山喷发。不过他很快缓过神来,油腔滑调道:“我没惹你呀,发这 么大火干嘛呀!好歹我也是你的哥!” 他点了一支烟,收敛住虚假的笑脸,道: “要是别的女孩子敢对我这样大声嚷嚷,我抽死她!”   “疯子!”我瞟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喂,有没有钱用,没钱说一声啊,哥有钱!”他大声地喊。   “鬼才要你那脏兮兮的臭钱!”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你这臭丫头片子,不领情也罢,还诅咒我,看我下次回去怎么收拾你!”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然后使劲一踩,回到了包间。   我当时,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这句话藏着的是炸弹,他是如此阴险的人,他想尽办 法让我屈服于他,我越反抗,他越跟我较真儿,没有想到最后他会对我下手,他 拿走了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差一点毁了我一生。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准备回学校。经过菜市场,臭气轰天, 到处都是臭水和烂菜叶。黄昏了,卖菜的人都陆续走了,地上的黄菜叶被人踩的 稀巴烂。一个约莫40岁的女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在街上晃来晃去。她长衫套 马夹,上身的衣服上扣搭下扣,下身的裤子开了裤挡,她从街上一亮相,就像时 装表演一样,许多人围过来看。县城就这么点儿大,我只要一出街就能看见她, 嘴里还哼着歌。   她是这个县有名的“花痴”,大家都叫她喜凤。   小学生放学了,每天看见她就起哄,叫她“疯子”,他们一边叫,一边不断 地往她身上扔东西,喜凤偶尔也会回骂一句:打把鬼。   一阵哄堂大笑过后,孩子们才纷纷散去。   一路上她走走停停,看到好一点的菜叶就拾起来,然后往嘴里塞。我逆着她 的方向走,她把我当作空气,视而不见。   她的头始终低着,不抬头见任何人。   菜市场后面有座人民桥,桥上建了一个茶亭,做了四张石板凳和一张用大理 石做的圆桌,喜凤喜欢坐在那里沉思。   桥下面是东江河,河里的水并不清澈,离郊外几十里的地方,有个稀土矿, 广东的大老板过来投资,矿山越开越大,口袋变得越来越鼓,河水却变得越来越 浑浊。东江县是东江源头,这条河最终的流向是珠江和香江,港民们要喝这里流 出去的水,所以格外关心源头的水质。好几次,香港人来到东江河考察,发现这 条河的水质越来越差,于是不断地向县委书记发出警告和通牒,声称如果不加大 力度管理,后果很严重。稀土矿是东江县的主要经济支柱之一,放弃矿山一时半 会儿不现实。不放弃也要想办法环境治理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好长 一段时间都没有一个两全的方案。后来我离开家再次回到县城看这条河,仍然老 样子,宽宽的河床上全是淤泥。前一任的书记走了,把这个问题留给下一任,下 一任又推给下一任,县委书记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个问题至今都没有解决。   喜凤向河里扔石头,嘴里不断地嘟哝着什么。她分辨不出桥下的水是清水还 是浑水,她只知道这条河的水可以洗衣服,可不可以喝呢,她不知道,她也不会 思考这样的问题。   桥对面是人民医院。医院门口摆着一具尸体,家属在哪里哭喊,声称要讨个 公道。   又是一起医疗事故,一个医生手术过失导致患者的死亡。   老男人扯住年轻医生的衣服不放,大声地哭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一个 年轻男子突然跑上前去,一拳挥过去,医生被打倒在地,鼻孔直冒血,他没有还 手,自认理亏,只是拼命地甩开对方的手,想离开。医院的领导出来调解,没有 任何作用,只能打110报警。   场面一片混乱。杂声一片。   警车开了过来。把双方都带去警察局审讯。   这一切都跟喜凤无关。死不死人跟她没有关系,死了人拉去埋了呗,活着的 人还要继续吃喝拉撒,这些人,犯了哪门子神经,吵什么吵。好死不如赖活,她 的大脑虽然被挖空了记忆,她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从我来这里上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喜凤。那天跟蓝玫逛街,买日用品,迎 面碰到喜凤,蓝玫调侃说:“喏,她是我们这里的名人,一个永不过时的‘明 星’”。   蓝玫是县城人,从小就认识喜凤,她说她曾经跟着一帮小孩子欺负她,每天 放学看见她都会向她扔东西,那时候只是觉得好玩儿,后来上了初中,觉得她可 怜了,有时还会买几个包子给她吃,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儿。   蓝玫说,喜凤是被他老公逼疯的,具体怎么逼的,不得而知。只知道她以前 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曾经有过许多追求者,但那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她自己都 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命运捉弄人啊。   疯了以后,她被家人赶出了家门,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人。她不会打人, 如果有人向她示好,她会冲你莞尔一笑,表示感激。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变成这 样,实在可惜。实际上,她现在仍然漂亮,只是脸上有污泥。蓝玫说她年年都一 个样,永远不会老,现在都没有一条皱纹,脸蛋红仆仆的,那些脸上涂了厚粉的 女人都比不上她。   也有坏男人对她产生邪恶的想法,把她当作性工具。每年的春天,她的肚子 都会鼓起来,一到冬天又瘪了下去。没有人知道是谁搞大了她的肚子,究竟有多 少个人强奸过她?没有答案。她不是个正常人,警察是不会管的。反正也没有人 看见她被强奸,即使见着了也没有人管,最多骂句:没人性,这样都不放过人家, 天打雷霹!   我撤了回去。站在喜凤不远处,她还在傻傻的看河水。又有小孩向她丢石头, 被我挡了回去,小孩生气,骂我神经病。她见我来,露出她那招牌式的微笑,然 后静静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晾在哪里。   随后,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去学校的那条路要有一个斜坡,我一来劲儿,跑步回学校。   因为今晚是语文老师的辅导课,我得赶回去上晚自习。   27   刚平静了几天,没想到猴子又来学校找我。我不愿意见他,叫他滚回去。   他说,婆婆病危,叫我回去看最后一眼。我说,干我什么事儿,她不是最疼 你吗,你留在他身边照顾不就得了。他解释说,是婆婆要我回来的,有话跟我说。   我不理会,知道她不安什么好心,说不定又是联合猴子来骗我,鬼知道她们 卖的是什么药。   他来劲了,骂我说是个坏心肠的女孩,早知道就该把我一次性掐死。他说这 句话时,我感觉到惊奇,他说话的语气怎么跟婆婆一样,难道他是同谋?   我找了个借口,我说现在学习紧张,马上就要考试了,我要复习功课,然后 我用力地甩开他,转身跑去教室。   他追了上来,不满地说:“呸,懒人代屎尿!” 说完,他转身去找语文老 师,说是帮我请假。   不一会儿,语文老师叫住我,让我进他房间一趟。我发现猴子一脸得意,然 后丢下一句话:“我在学校大门口等你,我载你回去。”   “不用。你先回,我自己坐班车回。你要是在校门口给我丢人现眼,我就不 回去!”   “你!”猴子习惯性地抡起拳头,嘟哝了一句“回家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后,他加大摩托车的油门,气凶凶地飞走了。   语文老师的门没有关,他正在批改作文。表示礼貌,我敲他的门,手刚要举 起来,他就说话:“不用敲了,进来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   “我有千里眼嘛!”他幽默道。   “回去吧,不管她以前对你有多不好,现在她危在旦夕,应该看她最后一 眼。”善良的语文老师叹了一口气,劝慰道:“亲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隔夜仇!”   “我哥威胁你了?”我奇怪地问。   “没有,怎么可能。”他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点了一支烟。   “那你--”他支持我回家,我感到很疑惑。   “呵呵,回去后如果老人家没有什么大碍,就赶紧回来上课,马上要考试了, 你得加紧时间复习。”   “嗯。那我回寝室收拾一下。”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今天还有一班车回 家。   “等等,”语文老师叫住我,淡淡一笑:“你送我故事,我送你油画!”   “成交!”我嫣然一笑,接过他的画来不及看,准备拿回去慢慢欣赏。   真是风云变幻,上午天气还晴朗,下午就下起了大雨。原本有个绿色的心情, 这一下午大雨纷飞,给我心里笼罩上了一层不详的灰色。雷公真是耐不住寂寞, 不断地在轰隆隆地放炮,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一团乌云迅速拼凑了一个奇怪 的图像,好像是个微物之神在暗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就像一道命令,让我左右为难。回还是不回?我很犹豫。 这次回去是凶兆还是吉兆,我心里没有底。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可能家里 会有一些变故,这个变故将会直接影响我的未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手心 直冒汗,但我不会算易经卜卦,不敢肯定什么,只是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 一种直觉,我暗笑自己也成了一回预测先知。   语文老师送我到车站,平生第一次有男人伴随,让我感觉到非常幸福。他创 造了我人生的好多第一次,或许上苍让我遇见他,就是让他来给我送温暖的。他 帮我撑雨伞,雨越下越大,一把伞遮不住斜劈而来的雨,我不想让他淋雨,于是 我索性揽住他的腰,尽量地往他身上靠,可他却有意识地往后退,他说怕碰见学 校的同学和同事,对我影响不好。又说,你还要考大学,我不能耽误你。   “九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突然说。我奇怪 地看着他,这句我似懂非懂让我心里直打咕噜,他究竟想暗示什么,难道他占卜 到了什么灾难信号?猴子多次来学校找他,他都不告诉我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是 我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比以前更加沉默忧郁,看我的那种眼神充满愁绪,一 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突然打开话匣子,她说父母去世后,特别是奶奶死后,他常常感到孤独。 一段时期,他在全国各地流浪,沉迷于劣质烟白酒中,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身 体越来越差。辛苦写的诗稿撕了一地,写了撕,撕了写,越来越不满足,才华慢 慢地被现实压了下去。有一天,他跟同事吵架,同事骂他没爹娘养的,他痛哭难 受,恨不得从楼下跳下去一了百了。他越来越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事业处于半废 状态,人事关系一塌糊涂。他终于厌倦了城市的漂泊生活,他想到了回归。   学校的校长是他的同学,他说学校正缺少一个语文老师,他想都没有多想, 就决定回来教书。教书的第三年,他就遇到了我。本来他的生活一片宁静,而我 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宁静。他说读了我的故事,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可怜 的人,那一刻,他暗自下决心:所有的人都可以抛弃我,可他却有一千个理由来 怜爱我。说到这里,他眼眶湿湿的,脸色都白了。   此时,我已经是满脸泪水。   站台是离别的舞台,不知道有多少有情人在这里挥洒泪水,激情地拥抱。这 次主角换了我,不,是我们。   广播里有个声音吵哑的音调飘进耳朵:去乌镇的旅客请上车……   “播音员一定是没吃饱!”语文老师突然冒出一句幽默的话。   我们没有挥洒泪水,没有激情拥抱,只是用眼神撂开对方的灵魂,随着列车 渐远的愁绪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路上的优美风景,而我却无心欣赏,缕缕愁绪涌上心头,于是我在心里送 给他一首诗:“恨站台无情,几多愁绪?车窗相隔无从诉,唯有细雨飘如故。今 日一别,相思千里路。晓看泪眼,笑柳永词穷难赋,离人渐远愁渐浓,不忍回 故。”不知道语文老师有没有感应到我的心?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心是通了电流的, 他是正极,我是负极,两颗心感应才能有亮光,有了光就能驱走黑暗。   可是,我们会有明天吗?而明天会有光明吗?   28   这天气真是奇怪,县城在下雨,南坑村却晴朗无比。太阳已经下山了,整座 大山被鸡蛋黄一样的黄昏覆盖住了,天边的彩虹像两道弯弓,摆着漂亮的姿势, 在等待主人驱使弓箭。   走了半天的田间小路,双脚麻木。母亲正在喂猪,看见我回来,奇怪地问: “九九,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放假吗?”   母亲这样问,应该轮到我奇怪了,我反问:“不是你们叫我回来的吗?”   “没有啊,家里又没有什么事儿,我们叫你回来干嘛?”母亲愣住了,也一 头雾水,道:“是谁搞的鬼?”   “问你亲爱的儿子去!”看来正是如我预期的那样,我上当受骗了。我憋着 一肚子气,连家门也不想回,转身朝门外走。   “是我叫她回来的。”猴子穿着背心从大院天井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嘴里 还叼着一根烟,脖子上还套了个粗项链,看起来就是一个黑社会头目的形象。   “九九在学校好好的,你叫她回来做为什么?”母亲不悦,吼道。   “某人骗我家里有人病危,说要出人命了,叫我回来看最后一眼。”我知道 婆婆在大院剥蒜皮,我故意嘲讽地喊,要她听见。   “我看你这书还是别读了,书读得越多,人就越骚!”婆婆阴阳怪气的地骂 道。   猴子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婆婆面前,装模作样地帮她捶背。那一瞬 间,我才突然明白:原来这是一个阴谋,他们早就蓄谋已久,合起伙来骗我,故 意散布谣言,让我屈服于他们,听从他们的安排。我感到害怕,怕这一次真的是 凶多吉少,难道他们真要逼婚不成?可是我跟猴子不是娃娃亲,18年前我们都不 认识,18年后我仍然可以当作不认识他。我突然担心语文老师,或许猴子早就威 协他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猴子是个流氓,连父母都能打的人,没有什么事做 不出来。一切都有可能,我独自黯然,我在心里写给语文老师唯一的诗句,竟然 成了诀别诗。   “就是,就是。”猴子得意地快要到天上去了,在这个家里,只要老太婆活 着,只要有她为他撑腰,这个家里就会鸡犬不宁。   傻十妹跑过来,拉着我手,不断地扯我的衣服,安慰我,我背过脸去,眼里 噙满泪水。   “哥哥好坏,婆婆偏心。”十妹突然说,她的智商只有10岁,居然能说出这 样的话,我们全家人都愣住了。   “啪!”猴子上来打了她一巴掌,骂道:“‘多嘴妹’,你活得不耐烦了 啊?”十妹惊恐地抱着我,也大声哭了起来。   母亲气急败坏,一肚子的火气从头到脚冒出来,恨铁不成钢,面对爱孙如命 的婆婆,像喉咙里卡了鱼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氓!”我骂道。   面对满脸狰狞的哥哥猴子,我恨得几乎要吐血,五脏六俯都要破裂。我真想 取下天边弓一样的彩虹,穿过他那可怕的心脏,以换取一片静土。   我拉着十妹上了阁楼。十妹的脸上留下一个手印,已经红肿了,我给她抹上 了万金油,让她躺下休息。我靠在厚重的木门上,眼神呆滞,难过的快要窒息。   父亲打着赤脚从田间劳动回来了,他坐在旧藤椅上,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 然后拿了个烟袋,裹自己种的叶子烟。我透过木窗,看见他的背影,这个曾经在 中印战场驰骋的英勇战士,在岁月长河中,他那把战刀早己失去了锋利,他现在 是一只连儿子也管不了的老人。他的日子过得有些恍惚,好像从未上过战场,那 只是梦里的一个舞台,一个衬托和平的走秀,枪声一响,冲向号角;命令一下, 游戏就结束。可是他明明是上过战场,为何这些影像变得越来越模糊?   有多久没做过梦了?几十年的光阴,像千万年间积成的碎片,用每一天的日 子来堆砌过往岁月。父亲告别了久远的战场,投入到满腔热情地田间生活中去, 投入到无比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去,想把这个家治理好,可是他却把这个家管理的 一蹋糊涂,这么多年来,他夹在这12个女人中间,前后左右都让他难做人。究竟 是生活捉弄了他,还是生活捉弄了他?   原来,过琐碎的日子远比战争残酷。   母亲满脸愁容地走到父亲身边,凑到他耳边诉说着什么,父亲的神情大变, 先是愤怒,然后是担忧。他正在裹着叶子烟的双手有些发抖,未卷完的叶子烟掉 到了地上。他朝我房间的窗户回望,然后起身,径直走来。我赶紧把门关起来, 不让他看见我。   “九九,不要理那个‘箭狗筒’,只要我一天还活着,他就甭想造反!”父 亲特意提高音调,让哥哥猴子听到,给他一个下马威。父亲压低声调,又说: “反正你也回来了,先在家呆几天,下个星期一再回学校上课吧。”   这是我听到父亲最动听的一句话,仿佛是反复念过的台词,父亲高大的形象 在我脑海里开始上演。总是说,父亲是天,以前不理解,因为没有父亲;18年后 的今天,父亲是在生活的威逼下才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究竟哥哥猴子是那路‘英雄’?他有什么来历?大姐和母亲都只是将猴子的 事淡描淡写,他们在我面前画个圈,让我自己去涂颜色。我对美术没有天赋,智 力低下,没有能力去猜想,即便猜想,也是一片枉然。   那天晚上,我缠着母亲讲猴子的来历,这是母亲极不情愿讲出的往事,她觉 得这是她和父亲这辈子走的最糟糕的一步棋,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不过,在我的 再三要求下,母亲还是说出了事情的经过。故事还没有开讲,她就开始叹气:早 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29   自从七姐、八姐和我三姐妹被送走后,母亲就想去结扎,但婆婆坚决不同意, 她要求母亲再生一个,父母不愿意,婆婆半逼半求,她说凑个吉利数‘十’,如 果这一胎再是女儿,就不生了,也认命了。父母心一软,答应了婆婆的请求,所 以,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母亲还去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老天真不同情这个可怜老人,1982年,母亲生下了十妹,这个代价就是被罚 了1000元(后来,邻居很讽刺地给十妹取了个外号叫“一千元”),为了凑够罚 金,几乎搞得家里倾家荡产,婆婆伤心失望极了,当时差点晕了过去。看来她这 一辈子都跟孙子无缘了,为了一个女娃还罚了那么多钱,她一辈子都诅咒母亲。 这一年,母亲绝经,后来再也没有怀过,计划生育的人也不再催她去结扎。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的。   有人说,父母的命薄,八字少一撇,求儿不得。   也有人说,家里的风水不好,亏待了祖宗。   谁知道呢?这样的结果,连会算易经卜卦的大师都怀疑自己。   有一天,婆婆跟母亲吵架,父亲站在母亲这一边,说婆婆不讲理,婆婆气得 跑到姨婆家发牢骚,说了母亲一大堆坏话,还说父亲是个‘娶了妻忘了娘’的白 眼狼。姨婆劝慰婆婆,说如果真的想要一个孙子,可以在外面买一个,她可以做 介绍人。隔日,姨婆就带婆婆去了一户贫穷的农户家里,姨婆介绍说,这对夫妇 共生了六个儿子,就是没有生到女儿,如果能说成这个交易,幸许是件好事儿, 一举两得。   对方提出要3000块钱,钱到了手,人就可以带走。婆婆犹豫,因为在那个年 代,3000块是个天文数字,于是她借口说得回去跟儿子儿媳妇商量,再作决定。   婆婆从姨婆家回来,立即开家庭会议,把买孙子的事情摆在桌面上来谈。父 母以为婆婆疯了,坚决不同意,再说那么大一笔钱到哪儿弄去?简直是天文数字。   没错,婆婆是疯了。她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给父母做工作。一方面她哭诉 生活中没有儿子而遭受的种种白眼,一方面她吓唬父母亲,如果不同意她就去死! 母亲觉得婆婆一定是中了邪了,居然愿意砸锅卖铁买个假孙子来传宗接代!父亲 是个孝子,最后他妥协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想要个孙子并不过分,如果自己命 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要买儿子的地步。面对这对求子心切的母子,母亲也很无 奈。事到如今,能怨谁呢?要怨就怨她不争气的肚子。   实际上,母亲不辩解不反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担心婆婆把大姐赶出家门, 如果大姐在这个家呆不下去了,那该怎么办?毕竟大姐是这个家的额外人。母亲 总感觉她低人一等,所以她必须忍着,忍是痛,但可以避免家庭战争。   该卖的卖了,该借的也借了,东凑西凑才凑够3000块钱。第二天一大早,父 亲他们三个人带着这3000块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柳河镇,这场交易在一个破屋子 里进行。   孩子要越小越好,这样才保险,大的懂事了养大了也会跑掉,于是一家人一 致提出要那个最小的儿子,这个小男孩当时已经6岁了。小孩子很好哄,很好骗, 父亲给了他一颗糖,然后说:“叔叔带你去坐汽车,好不好?”那时候的小孩没 有见过汽车,一听要坐汽车兴奋的跳起来,连忙点头。   像当年娘收养我一样,双方都要立个字据,对这个花了大价钱的孩子来说, 应该说是“卖身契”才对。一张纸里罗列了条条框框,无非就是强调二点:一是 双方不准反悔;二是断绝关系,永不相认。对方家长一见到这么多钱,父母说什 么要求都答应,他们当这个儿子是商品一样卖了出去。人真是下贱,儿子太多是 垃圾,女儿太多也是垃圾,就算掐死捏死几个都不可惜。所以说,国家计划生育 是完全正确的,农村的一对夫妇生两个孩子,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幸福美满, 可是又有多少人有这种先进的意识?   这个瘦小的男孩来到南坑村,来到我们这个阴盛阳衰的大家庭里是幸福的, 婆婆更是把他当宝贝看待。没错,他是这个家里的皇帝,姐姐妹妹都是他的侍女, 他这个让所有人都宠爱的“寄生虫”,一步一步地腐蚀着这个家,这种滋长的菌 体以每年加速度的态势增长,以至于有了后来悲惨的后果。   由于过于溺爱,猴子不爱读书,老喜欢打架。读小学的时候,他居然吆喝一 帮人,把一个初中生的鼻梁骨给打断了,结果学校直接开除了他,还赔了不少钱。 父亲用心良苦,想办法让他转学,托他的朋友帮忙把他弄到镇上去上学。没有想 到,他死性不改,读初一时,他在学校跟人争水,又把高年级的同学打了一顿, 这一次打的是当官的儿子,猴子又一次被开除。父亲已经失望透顶,没有再去求 情。   猴子失学回家。他的流氓生涯正式开始。   直到现在,猴子都是乌镇的名人,比当年父亲在战场上立功还“神气”!他 身后总是跟了一大帮卒子,心甘情愿当他的跟班,为他做任何事儿。母亲说,90 年代前中期,也就是我回来南坑村的那段时间,每到临近过年的时候,猴子就开 始打那些打工者的主意,描准他们身上的钱。他带了一帮小青年,在乌镇附近的 国道设埋伏,打劫过路的班车和货车。他并不直接动手,而是让他的跟班把刀架 在乘客的脖子上,逼他们乖乖地给钱,否则刺破车胎,砸车头,谁也走不了。她 们害怕极了,大部分人都乖乖地把钱给他们。有的打工妹很聪明,长头发的女孩 子都爱扎头花,她们为了藏钱,不让别人搜走,就把钱扎在头发上,包几层布, 没有人会注意到。甚至有人把钱放在胸罩里或者是内裤里面,谁都不会想到这么 绝的招,女孩就这样把他们蒙了过去。   刚开始没有人反抗,后来抢的次数多了,就有人报案,他们逃得快,警方四 处通缉,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他们。终于有一天,警察来到家里,做父母 的思想工作,叫他们说出猴子的去向。实际上父母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猴子平 时自由散漫惯了,做什么事情去哪里从来不会告诉家里,连这么严厉的父亲也管 不了他,警察不信,无奈之下母亲才说出猴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养子,可 能他逃到柳河镇他亲生父母家里去了。警察恍然大悟,然后迅速赶往柳河镇,经 过明察暗防,猴子果然在他生父母家,最后猴子落网,结果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他在狱中曾写信要父母拿钱去赎他,但家里穷的叮铛响,哪里有钱去赎他。 当初买他的钱,家里都还没有还清债,要钱赎简直是要全家人的命。猴子为此很 生气,以为父母是故意这样做的,以此积怨。没办法,他求婆婆,婆婆是会为孙 子而死的老人,她一直就心疼这个买来的孙子,于是她卖掉了她祖传下的一对玉 镯,换了点儿钱,但这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塞牙篷,猴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在狱中改 造。猴子是个记仇的人,他一直记恨父母没有赎他,所以从狱中出来后更加嚣张, 父母说了他一两句,他一不高兴就拳头抡过来,父母老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父母脸上经常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在婆婆的劝说下他才作罢。   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几次提起猴子,都欲言又止,淡淡一笔带过。原来 藏在母亲心中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她在等待一种良药,给她敷上,止痛,让伤 口结疤。   母亲说,她心里很难受,好几次想让他的亲生父母接回去,钱不要了,人也 不要了,不同血液的人成不了一条心,就像两条并行线,永远没有交合的点。可 对方说,我儿子不是商品,被推来推去算什么?母亲辩解:你们当初不就是把你 儿子当商品一样卖吗?对方说:如果我们不是缺钱用,打死我都不会卖儿子。   事实上,当初双方都把他当商品一样交易,现在来说谁是谁非,还有什么意 义?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被毁是永远修补不过来的,那就是感情。感情一 旦遭到破坏,就像一个陶瓷,一不小心会摔得支离破碎,根本没有修补的余地。   我忽然醒悟过来,父母大发慈悲不惜代价卖掉谷子让我去读书,是不是对猴 子产生了绝望,不想毁掉家里唯一的希望?如此看来,我突然成了他们未来的一 盏希望明灯,黑暗已久的生活开始有了寄托和曙光,真的是这样吗?不知道,没 有人告诉我答案。   看看这个家吧,一片散沙。婆婆的封建专制,嫁了的女儿不幸福,打工的女 儿不回家,失而复得的女儿不同一条心,辛苦养大的儿子蛮横无礼,傻傻的小女 儿没有未来……   这个家的人,都生活在绝望当中。我突然感到全身冰凉,这个家里的所有面 孔都那么陌生,让我如何在这个家呆下去?   我知道我的逃离病又发作了,好像前方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只要离开这个 家,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可是,我能去哪里呢?   30   猴子已经24岁了,但没有一个人敢给他做媒,怕惹上麻烦。婆婆急得直跳脚, 四处托人给猴子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有人介绍了一个邻镇的女孩,却被猴子骂了 回去,吓得对方比兔子跑得还快。有一次在饭桌上,婆婆讲起猴子找对象的事儿, 猴子抗拒。婆婆不高兴,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他调她的胃口,婆婆再问他, 喜欢那个女孩子,好托人说媒去。我向来不关心他的事,当然也不想听。他沉思 了一会儿,然后瞟了我一眼,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话音一落,所有的 人都看着我,我差点喷饭。连傻子都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猴子,这玩笑可开大了啊,九九可是你妹妹!”母亲帮我打掩护。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看行,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婆婆向来听他孙子的 话,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   大家当时以为猴子是开玩笑的,因为他太油腔滑调,没有人会认真。现在想 来是我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这已不是他青春冲动的理由了。   我想起这事心里慌慌的,这么说,猴子这一次逼我回来是他们婆俩蓄谋好的, 老太婆不惜以“死”的理由来骗我回来,难道他们是想逼婚不成?天啊,如果是 这样,那我呆在家里就太危险,我得快点回学校,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大早,母亲就去园子里艾叶,她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做点艾叶粑给我 吃,也好带回学校给同学分享。艾叶粑是我喜欢的一种食品,娘在世的时候,她 经常做,有时候我们都把它当饭吃。艾叶的叶子呈心状,皮外带刺,洗净后,把 它碾烂,与糯米粉混合搅拌,放上调料充分搅匀,然后把它放在圆形模具中印出 一个圆形糕来,再拿到锅里去蒸。熟后的艾叶粑绿绿的,看起来非常漂亮,味道 鲜美极了。   田地里的农活太多,母亲得下地干活,她叫我蒸好艾叶粑后装好,明天带回 学校去吃。这时,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母亲,我与母亲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彼此能 细声细气地说话了,我心里没有那么怨恨她了。她是我生命的缔造者,并不是抛 弃我的始俑者。   风光无限好,家家户户的人都出门干活去了,连婆婆都去菜地锄草了,我走 到顶楼转了一圈,已经不想考究这土楼的历史了,索性回到房间复习要考试的科 目。我想起语文老师给我的那幅画,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我打开一看,是一对 恋人站在一起亲密的油画:女人靠在树下,双手揽住男人的脖子,男人搂住她的 腰,他们在深情地看着对方。树上有鸟,地上有小狗、蚂蚱……这一切都不重要, 爱情让他们忘记了时空。我把男女主角幻化成了我和语文老师,我沉浸在一片美 好的回忆中……   一阵摩托车“呜呜”的轰隆声打乱了我的思绪,肯定是猴子回来了。我怕他 看见,于是赶紧起来栓门,不料门被一只手挡住了门,发出哎哟一声,“死丫头, 想痛死我呀?”   “谁叫你把手放在门上,活该!”他的手卡在了门里,我赶紧把门打开。   “我要复习功课,请你出去,不要骚扰我!”我后退到桌子旁边,怕他看到 那张油画。   猴子走进来,怪异地看着我,然后他把我拉到一旁,拿起那张油画,“是那 个老男人送给你的吧?我说呢,那么陶醉!”猴子平时很少进我的房间,他现在 突然闯进来,让我感到害怕,难道他要对我图谋不轨?父母都不在家,连十妹也 出去了,如果他对我动手动脚,我该向谁求救?脑子里一团乱,他这个流氓什么 事都干得出来。   “别那么小气嘛,坐一会儿都不行吗?”他半躺在床上拿出一根烟, 叫我 帮他点火,我不肯,转身欲走。   他动作很快,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用力一扯,我就倒在了他怀里。我的脸 红红的烫的厉害,我拼命地反抗,他的力气太大,手筋都快被他捏断了,我挣扎 不动。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天晕地转,我拼命地叫母亲,希望奇迹出现,等她来 救我。大声呼喊只能让他更恨,我开始说软话,试图打动他,放我一马:“哥, 我是你妹妹,你不能这样对我!”   “现在才学会叫我哥啊,晚了!”他突然像狂暴徒一样剥掉了我的衣服,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把你当妹妹看!”   “你不是骚吗?我让你骚!” 他眼睛里全是怒气。   “你跟那个老男人,不如跟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灭掉烟,然后使劲儿地吻我,我拼命地反抗,泪水沾湿了枕头,他丝毫没 有心软。我拼了全身的力气阻止,让他做不成那事,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拿了两条 绳子,把我的手绑在两边的床杆上,让我无法动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的身体第一次裸露在男人面前,我感到前所未有 的羞辱,连杀人的心都有。可是我动弹不得,手被绑了,双腿也被他紧紧地压在 床上,我的身体就像一个被死鬼抽掉灵魂的躯壳,任凭他折磨。   “哭吧,闹吧,蠢货,现在才知道我骗你回来了吧,晚了!今天我要让你后 悔!”他两眼放射出怒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他脱光了衣服,排骨一样的身体裸露在我面前。他是故意要折磨我,从头到 脚,我感觉有一条蛇在身上蠕动,全身冰凉,冷到骨髓。他长长的舌头像魔鬼, 不断地吸吮,像条饿狗舔食,伴随着罪恶,好像要把我的整个人都吃下去。他把 舌头慢慢移向肚脐,随后他那丑陋的东西立即硬了起来,像刚刚吹起的汽球,慢 慢变大。它是一个强者,硬得像一把利剑,使劲地插入我的领地,他拿出打架的 力气往前冲,痛的我咬牙切齿。床被他折腾的“吱吱”响,却没有人听到,除了 这床发出的“吱吱”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栋土楼里安静的要 命,这个时候连鸡都懒得“啼”一声。   我四肢无力,全身发麻,没有枪没有子弹,没有刀没有棍,最后我惨败下来, 像一头任其宰割的猪。冷冷液体不断地流下来,流向桠麻河,雷公一响,东江河 水又冲进来,席卷了我的眼泪。紧闭了18年的宫门,被横冲直撞的魔鬼强迫撬开, 把毒液放在子宫里,无条件地让它生长,想把我至于死地。良久,脑子里似有一 种声音:细菌滋长,罪恶翻生。   我的身体真的被抽空了,好像心脏失去了跳动,我比那个封神榜的比干宰相 死的还惨烈。   “魔鬼”终于显形,变成一张丑陋的马脸。他使完了浑身的劲,黏臭的汗水 滴在我嘴上,然后死死地抱着我,我把唾沫喷到他脸上,恨之入骨。   我失去了根据地,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被他抢了去,没有炮火,没有销烟, 没有爱,没有恨。我躺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可怜的幽魂飞向语文老师,求他救我 走出地狱。可我不知道,语文老师是不是也被催眠了,跟我一样动弹不得,失去 了所有的能力。   世界的门好不容易打开,又突然被关上,我陷入了无限的痛苦中,充满了罪 恶感。   “怎么没有血?”他像个小偷,在搜寻我的处女红,眼里充满愤怒。   面对这个“魔鬼”,我没有任何语言,也无需解释。   “妈的,居然有人抢在我前头!”他言下之意是试探我,是不是跟语文老师 上了床,如果我说是,他肯定会煽我一巴掌,然后说句婊子养的!可是我的嘴巴 无法张开,更不想解释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心里却在狠狠地抽他:“疯子!该死 的王八蛋,死一千回都不为过!”   他说我不是处女,也使我感到惊奇讶。表面上我不搭理他,实际上悄悄地昂 起头看了看床单,真的没有见红。我真的不是处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处女膜 这张证明,可是我有这张证明关你什么事,我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娘天生也不是处女,她在妓院第一次跟那个老男人上床的时候,他发现娘不 是处女,差点要了娘的小命!我和娘一样不是处女,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女人, 都惹来了坏名声,难道这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   猴子没有立即帮我松绑,他赤裸地坐在凳子上,点了一支烟,把浓浓的烟雾 吐向我,看着我赤裸的身体,眼里充满饥饿和鄙视。我不愿意看他狰狞的面孔和 丑陋的身体,我怕我一急会吐血,死在他怀里不值得,坏了我的名声!   “禽兽,放开我!”我大喊,拼命地想挣脱绳子。   “不急,让我慢慢欣赏你丰满的身体!”猴子丢掉烟头,狠狠地踩了一脚, 然后凑到我面前:“老男人都可以看,为何我不可以看,嫌我不够成熟?”   “呸!你没资格!”他践踏了我的尊严和生命,我唾弃他,浑身的所有毛孔 都充满仇恨。   “我喜欢你,是你的福分。”他抚摸着我的脸,然后慢慢地帮我解开绳子: “你最好老实一点,现在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除了我没有人敢要你。”   “去死吧,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我都不会嫁给你!” 我唾弃他。   我双手麻木,浑身酸痛。   这时候,婆婆突然回来了,她在楼下大声地叫猴子。怎么这么巧,难道她们 是串通好的?这绝对是一个阴谋。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穿上衣服准备逃 跑。   “慌什么呀,纸是包不住火的!”猴子故意大声地嚷嚷。此时婆婆已经站在 门口,奇怪地看着我,我瞪了她一眼,来不及扣完扣子哭着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跑到河里,整个人陷入了绝境,猴子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的 痛苦成就了他的快乐。我沉在水里,想洗掉身上的肮脏的精液和肮脏的灵魂。我 不要存留这个男人的任何气息,他生来是我的敌人,死了还是我的敌人,这一辈 子我都无法原谅他。   18年了,我一直没有摆脱被羞辱的命运:先是无情地被抛弃,莫名其妙地被 妓女寡妇收养;从险些丧命,到今天的强暴,这一切像是上苍设置好的陷阱,让 我自己进入,等待更强大的羞辱。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可以让人任意摆布, 难道上苍让我做超生女的标本,让自己打自己一捧棰,以警示后人?为何偏偏是 我来遭遇这惨事,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或许语文老师说的对:这个世界太邋遢,天堂地狱是一家。既然世界已经乱 成一团,接下来我又该找什么样的理由活下去?   31   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世界上的坏事总是传的很快,猴子强暴我的事很 快就被整个南坑村的人知道,村里人个个议论纷纷。事件的始俑者是猴子,传播 者是他和同谋婆婆,在父亲的逼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想让我丢失颜面,这样我就 可以降下身份屈服于猴子。   我不敢出门,也没有脸见人,整天锁在房间里,像一个死人一样,不进食, 不说话,脑子停止了一切思想。外面的流言和唾沫飞进来,填满了我的房间,很 快要淹死我。   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关着门进行着激烈的战争。碎碗的声音,捶门的声音, 拍桌子的声音,谩骂的声音……多种声音交汇,像交响乐合唱团在唱歌。父亲第 一次拿出上战场的那种气势,跟猴子闹了个天翻地覆,“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 资格来糟蹋我女儿?”父亲骂道。   “我喜欢谁,我糟蹋谁是我的权利,你管不着。”猴子一脸无所谓,故意气 父亲。   “你糟蹋谁我不管,但就是不准你欺负九九!”父亲显得很激动,瞪着他。   “晚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猴子摸了摸鼻子,得意地宣告。   “你!”父亲气得要吐血,他脱下鞋就往猴子身上砸。   “你已经老了。”猴子抓住了父亲的手,轻蔑道。   父亲气得全身发颤,失望至极,“滚,你给我滚!”   猴子没有滚,父亲惹怒了他,逼他拿出抢劫的那股劲,将父亲推倒在地,母 亲出去救场,他又发疯似的给了母亲一拳,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邻居们上来围 观,却不敢救架,谁都知道猴子是一个不要命的亡命徒,一个进了监狱的人能好 好地活着出来,就是有他狂命的韧性。母亲扶父亲起来,然后小心奕奕地走进房 间,他们从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第一次觉得心碰心的那种温暖。   婆婆出来做父亲的思想工作,说父亲多此一举,她说,猴子都24岁了,相过 不少次亲,都不成功,反正猴子跟九九没有血缘关系,猴子又喜欢她,不如成全 他。女孩子嘛,书不要读得太多,书读多了就变傻了,以我看啊,现在他们已经 生米煮成熟饭了,就成全他们吧,就当作他们是从小的娃娃亲,两个人知根知底, 亲上加亲,多好的一门亲事!   “妈,你是不是真老糊涂了,你怎么能纵容猴子做这种事情呢,你这是在害 她们!”父亲第一次跟婆婆这样大吼大叫。   “是呀,这样对九九的伤害有多大啊?”母亲哭诉道:“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你看看九九现在不吃不喝,闷在房间里,真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   “行了行了,哭什么呀,又没有死人!”婆婆甩了甩手,丢下一句话:“反 正这事儿不做已经做了,邻里乡亲也已经知道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我隔着天窗听他们的对话,此时已经是欲哭无泪,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 个劲地冷笑。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所有的坏事情跑到婆婆那里怎么就成了好 事儿了?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倒霉蛋,天生就是个受人欺的命,这个时候我可真 埋怨婆婆,她当初为何不做的更狠一点儿,干脆把我掐死,一了百了,还给娘救 活的机会干嘛?又不给我好死,又不给我赖活,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我明白了,她一直在装好人,又暗自在做别人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的事情,在 我看来,她比旧社会的老鸨还绝情。她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又是一个无聊透顶 的人,我真受不了了,恨不得跟她一起跳崖,跟她同归于尽。   我一贯自信的语言表达能力,如今却变得迟钝,我好不容易找回的自信,瞬 间破灭了。我无法还原悲伤本来的真面目,我将自信建立在脆弱之上,本来就是 缺乏理论,我再伸手去建造一个梯子,让我看清天和地之间的奇妙关系,我才能 放大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我才能看清自己,看清每一个人。   我能吗?我觉得我越来越不能自己了,他们把我当作空气,视而不见。好多 次我被梦惊醒,感觉自己一直是处于梦游状态,活在虚幻的远离烦恼的世界里, 这样一想,头脚一悬空,过着的都是虚枉人生。   32   我们家里乱成一团的时候,三姐家也被搞得鸡犬不宁。   计划生育热一阵冷一阵,通常给人一个错觉,当你挖空心思猜想他们下一步 会出什么招,是晚上突然袭击,还是白天开着大队伍过来,你还没来得及反应, 人已经被抓走了。三姐就是在全家人毫无警惕的情况下抓走的。那夜的行动,就 像是警察抓犯人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那段冷战,实际上就是计生专员故意亮出的一个招牌,她们都懂得心理战术, 当他们都议论严不严的时候,充满激情的专员们早已描上了他们,并把他们一一 划入了结扎的黑名单。计生专员们对自己所工作的区域的地理位置、居民情况等 都非常熟悉,都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暗中了解的。所以,哪个村有多少对怀孕 的妇女,计生专员们了如指掌。   其实,三姐已经平安度过了那么久,她没有想过她会被抓走,所以她和三姐 夫没有再去广东打工,而是专心在家里养胎。她们的分析是,计划生育只是做做 样子,那些计生专员都是偷懒的主儿,等风头一过,自然会消停。事实上,也确 实消停过一阵子,让大家都觉得有个安生的日子过了。她们说,其实每个人都会 满足,生到儿子自然会去结扎,用不着这样抓来抓去,整天琢磨人家缺乏道德。   三姐就是在我出事儿的那天晚上被抓走的,当时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三更半夜,寂静无声。农村没有歌舞升平,没有夜生活,所以大家都睡的比 较早。   计生专员抓住他们熟睡的时机,扑了个正着。那种场面特别壮观,像警察抓 妓女似的,将怀孕的妇女默默压上车,乖乖地上手术台。   三姐被抓去了,全家人都起床,他们哭诉求情,甚至来武力,都无济于事, 一方是国法家规,一方是传宗接待的梦想,谁都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但丑话已经 说在前头,小局要服从大局,养儿防老的思想早就应该改变,新的思想和创造性 的思维才能跟得上时代的发展。这是计生专员们经常跟他们讲的大道理,但知识 缺乏的农民百姓却把它当作耳旁风。   三姐夫死活不肯放媳妇走,他说他等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么一刻,他说如果 把媳妇现在抓去结扎,他不甘心,希望专员们能理解。专员们听了,不以为然, 他们说,让我们理解你,谁来理解我们啊?你们这些人就是吃罚酒不吃敬酒,等 到我们出了这一张牌,再求情也没有用,走吧!   三姐这次真的怀的是男孩,但她却没有能力留住他,这是命运的安排。   三姐结扎回来,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三姐的身体很脆弱,三姐夫也没有心思 理会她,他因为伤心过度,整天借酒消愁。后来迷上了纸牌,性情也大变,他输 了钱回来,就冲三姐大发脾气,甚至对三姐拳脚相加。三姐是个能忍的人,从来 不跟他计较。在我看来,她跟母亲一样,是一个贤良的客家妇女,只是她的运气 不太好,碰上三姐夫这样性格的人,她并没有得到幸福,反而受了一身的伤害。   其实有四个女儿也挺好,不是说嘛,四个女儿四张存折,等她们都长大了, 都会挣钱了,就等于是三姐的活期银行,她应该是知足的。她知足,老公不知足, 也并不代表全家人都知足,客家的妇女,悲哀在看夫君和公婆的脸色,所以三姐 在这个家里只有默默奉献的份,从来不要求回报,更不要说尊严地位,她心甘情 愿地服侍着他们。   有人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是很危险的。我想也是。   三姐夫不满足,他怎么都想不通,他恨他们把自己的儿子杀死在手术台上, 这种失子的痛苦久而久之会嫁接到妻子的身上,妻子是无辜的,但谁来同情无辜 的孩子?   好长一段时间,三姐夫都转不过弯来,于是他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赌博输 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姐赚的钱不够他输,如果三姐发一点牢骚,他都会拳打脚踢, 日子过的一点都不安宁,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   如果没有那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或许一切都还算过得去,大家相安无事,三 姐也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男人可怕到一定的程度,是难以救赎的。   那天,三姐夫喝的酊酩大醉,三姐给她暖水洗脚,三姐夫不肯洗,强行要跟 她发生关系,三姐的身体虚弱,不肯服从,三姐夫突然站起,大声地吼道:“臭 娘们,想造反啊?”三姐没出声,把他扶到床上她转身欲走。   “你是我老婆,我想怎样就怎么样?今儿我饿了,小子没了,你就得喂饱老 子!”三姐夫说话很霸道,没心没肺的。   三姐的拧劲也来了,就是死活不肯。不肯只有挨打的份。   发怒的三姐夫拿着菜刀,欲向三姐砍去。三姐一边哭,一边跑,三姐夫一边 骂一边追,他把三姐逼到一个鱼塘里。为了避一顿毒打,三姐向鱼塘走去,三姐 夫仍然不停地追。鱼塘很深,三姐不会游泳,她只有拼命地呼救,吓得她全身发 抖……三姐夫的菜刀掉在了鱼塘里,没有菜刀,他就用拳头打三姐的头,直到有 过路的人把三姐救上来。由于手势过重,三姐被打的精神恍惚,母亲以为只是暂 时,没有想到自那以后,三姐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然后开始说糊话,或躲在墙 角里,不敢出来见人。   三姐疯了。一段时间迷糊,一段时间清醒。迷糊的时候,她会说“小子” “老子”,然后不断敲打自己的头,嫌自己打不够狠,就拼命地撞墙,好几次头 皮撞出了血;清醒的时候,她痛苦万分,几次想到自杀,幸好在娘家住,有人看 住她。   三姐夫罪有应得,被警察抓去坐牢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一个无知的人做 出的无知的事情,应该得到惩罚。   一个家庭就这样散了,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充满戏剧性。三姐的 命运就像是桠麻村的那股瀑布,从上而下,水流直击,这样速度的惨烈,差点死 掉。   母亲伤心极了,三姐最懂事,命运却最悲惨。母亲说,她选择老公时是挣一 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需要,她当初同大姐一样,只是一味地要 离开这个繁杂的家,一心想要嫁出去,结果她自己都没有看清楚命运,最后被那 个男人的外表蒙蔽了眼睛。谁知道呢,如果谁能都预测自己的命运,那么天下就 不会有那么多悲伤,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   母亲叫我陪三姐,一大早,她就坐在大院门口,呆呆地看着门口那条河,她 一定是想到忧伤的诗句,送给这个冷暖自知的世界。我看着可怜的三姐,我突然 感到害怕,我害怕我在猴子的威逼之下也疯了,那样的惨状比死去更痛苦。   难道我的将来也像三姐不成?   不,我不会的。十几年前,我在那样惨烈的情况下都能大难不死,我怎么会 像三姐一样脆弱?母亲说过,我贱人有贱命。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吓倒自己,努力学会苦难教会的歌。   第七章   33   这段时间我没有回学校。上次语文老师在车站送我的时候,叫我在家呆几天 就回来复习考试,我当时还满口答应,没有想到嘴还没有合上,灾难就降临了。   我想回学校看看。可婆婆整天盯着我,猴子也经常回来,生怕我走掉。这座 土楼是一个圆,没有其它出口,小出口都被堵死了,只有一个大门,进进出出那 么多人,我无法逃走。   哼,这个老太婆,她真会算计,担心这个假孙子娶不到老婆,要我来当牺牲 品,成全他孙子的姻缘。做梦吧,我死都不会嫁给这样一个丧失良心的人!我的 心犹如被剥掉的松树皮,留着一颗赤裸的心不想再被摧残。   我想不明白,为何我活到今天竟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我求母亲救我,让我离开这个家。母亲去找父亲说情,让父亲去跟婆婆讲道 理,可是婆婆翻白眼,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读书有什么用,读了再多书还是要嫁人 的,与其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早日与猴子定婚,我们结合是最划算的事情。 婆婆叫猴子去学校帮我收拾东西回家,反正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这书已经 没有必要再读下去了,这婚还是一定得结!   父母怜悯我,终于站在了我的战线上,他们坚决不同意,但婆婆以死威胁, 吓倒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孝子,无论多大的事情,用人命来交换是不值得,几个 回合谈判下来,父亲也被婆婆吓怕了,表示默认。   我想离开这个家,越早越好。可是猴子和婆婆都寸步不离开我,我没有办法 逃离。   这段时间,我就像一个死去灵魂的躯壳,任其游荡在这个土楼里。这个圆型 土楼给我划了一个圈,给我诱惑让我进来,却再也没有机会让我走出去。我就像 一个要蔫的小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我踩到脚下。   一段时间,我肚子很不舒服,像上次三姐那样每天吐个不停,吃不下饭,浑 身无力,面色苍白,天啊?难道我也怀孕了?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发黑,我本来 还有点希望撬开这个世界的门,可是上苍却把这扇门又加了把深锁,难道它想让 我永不见天日?   我心里既恐惧又恼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我突然放下筷子,肚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疼痛且难受,我跑到门口吐了个痛快。母亲跟了上来,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她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她的眼睛里隐藏了无尽的怜爱和悲哀。她是一个生了10个孩 子的母亲,她当然明白我,一个小的生命正在我的身体里孕育,是福还是祸?   猴子和婆婆故意端着饭碗走出来,看到我吐的样子,他们在偷偷的咧嘴笑。   婆婆和猴子的阴谋终于得逞了。老天真会开玩笑,一次插入就怀上了,难道 我遗传了母亲特别旺盛的生育能力?   我回到房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照镜子,我的脸腊黄,还带有点斑,眼睛无 神空洞,像是一个两边填满尸骨的深不见底的黑煤洞,尽头是无望的深渊,浑身 感到阴冷,我的天啊,我还未满18周岁,我怎么可能要孩子?我怎么可能当一个 孩子的母亲!我不要!不要!无数的声音告诉我,这个孩子来的太早,这个世界 不是他的,活下来肯定也是跟她的父母一样是个罪人!这个孩子有权利来到这个 世界上,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是多么可耻,这样的罪孽太深重, 何以忍心让他这个无辜的人来背负这一切?   自从我怀孕后,猴子就老实和体贴了许多,婆婆也像变了个人,变得格外客 气起来,让我很不适应。可是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中偏有 股跟他们作对的劲,他们不让我干活,我就做剧烈的运动,拼命地跳,让他在我 的肚子里自身自灭。   我豁出去了,横竖是一个死,这个时候,我无须理会谁,也无须看任何人的 脸色,连猴子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老太婆终于要看我的脸色,她跟我谈判,说: “这婚可以不结,但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下来一切都好说。”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愤怒地对婆婆说:“要嫁你自己嫁,这婚我是不会结的, 这个孩子我也不会生下来,我没有资格当孩子的母亲,猴子也没有资格当孩子的 父亲,你更没有资格当孩子的太婆!如果你们硬要逼我,那就只有一个结果:我 立即死在你们面前!”   我的愤怒吓倒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无言以对,他们暂时沉默了一段 时间。我心里盘算着,我得准备收拾东西,一旦有机会马上去县城,把孩子打掉, 然后一个人俏俏地离开,永不回来。   这段时间我学乖了,暂且满足他们的心愿,我像一个失声的机器人,猴子和 婆婆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说多一句废话,也懒得跟他们讲,他们让我在家 好发呆着就呆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要反抗出逃的意愿,我给他们 的感觉就是认命,没有人知道我是想制造假像,让猴子和婆婆放松警惕,然后趁 机逃脱。   那天上午,太阳高照,下午天气突然变暗起来,天上的乌云散布着,像撑起 来的雨伞,又像撒下的弥天大网,把阳光给罩住了,雷公没有发号施令要下雨, 只是给我们笼罩上了一层阴郁不安的颜色。我在房间读余华的《活着》,猴子在 客厅吹口哨喝茶,不断地用余光扫我,眼睛里有一种得意又有一种担忧,他生怕 我夺窗而逃或者跳楼自杀。我也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不理会他,他那狰狞的脸孔 和可恶又可恨的举动,与余华笔下嗜赌成性的地主少爷富贵有相似之处,只是猴 子比富贵更冷血,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真情”,从头到脚他都是僵硬而冷酷的。   楼下传来尖薄的声音:“猴哥,猴哥”!   猴子起身,走近窗口往楼下看,然后回过头又看了我一眼,急急地跑下了楼。 我站起身,翻开窗帘看,原来是他的酒肉哥们,两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他抬头 看了看我,我赶紧把头缩回来,然后拉上窗帘。不一会儿,我听到楼下摩托车的 声音,我又转过头往窗外看,发现楼下猴子的摩托车已经骑走,想必他和他的同 伙已经一起外出办事了。我心中一阵窃喜,心想这是一个出逃的机会,于是我马 上放下书,慌慌张张地收拾行准备逃离。可是没有想到,猴子半路又杀了回来。 难道这是他故意设的陷井,让我逃跑心切未料却中了他的阴谋诡计。   “衰货!”猴子“啪!”的一声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然后把一袋东西狠 狠地丢在地上,两眼发中怒光,像要把我一口吃了似的。   “想逃?没门!”然后他把一个大包甩在我面前,得意地坏笑:“哼,学校 的东西我帮你拿回来了,我现在正式宣布:你的读书生涯正式结束!你最好在家 老老实实做我老婆,乖乖地把孩子生下来,否则后果自负!”他丢下这么一句没 人性的话,转身离去。   我突然浑身瘫软精神全面崩溃,我傻傻地跌坐在地上,泪水涌满双眼。我的 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一切斗志,难道这个家里还得再添一个傻子、疯子不成? 一个家里已经有一傻子,一个疯子,再添一个疯子,这个家还像家么?这个家已 经够乱得了,母亲的命运也够惨的了,我不能再给她添乱了。   我必须忍住悲伤,装作镇定,可是天就要塌下来了,我还能支撑多久?难道 我真该认命,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不成?   34   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植物人,不理会任何一个人,也不理会周围的流言蜚语, 我封闭自己,我面壁思过: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处罚我?   我傻傻地看着语文老师送给我的油画,心里无比想念他,但我已经没有资格 见他了。我已经不纯洁了,没有资格思念你,更没有脸面见你,老师,不怪你, 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语文老师的这幅油画很美,泪水滴在男女正在亲吻的唇上,充满讽剌。我把 油画撕的粉碎,不留一点痕迹,一切都随风而去吧。去吧,去吧,当我再次扛起 了生活的钢枪,我想我会重新面对你。   老师,为什么我们当初都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真情?我真的很后悔,早知我 就不应该回来,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家原来有一只黑手正伸向我,让我陷入无限绝 望的深渊。是我们的善良和恻隐之心才会有今天的结果。而事到如今,你即使真 的不愿意来救我,我不会怪你,我又怎么能怪你呢?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这个家里的人,都学会 了认命,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了认命。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干活?不干!看 书?不看!让书都见鬼去吧。   想想我拼了命地争来读书的机会,到头来就是这种结果,心如雪凉。生活真 是讽刺我,似乎它要告诉我,有些东西,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即使得到了它也 会自己跑掉;有的东西即使不是我的,也会送到你面前,比如那个可恶的猴子。 或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我还需要努力什么?   我就是要变成一头猪,一头没思没想的大笨猪。笨一点有什么不好,笨一点 可以减少麻烦,不会给周围的人,不会给自己添乱。像单纯的十妹,傻一点有什 么不好,全世界的人都活的不开心,而她开心,她的世界没有杂质,而我们的世 界太多垃圾,太肮脏,永远都清理不掉。   1997年7月7日,香港回归祖国。全中国全世界的电视台都在现场直播中英两 国的交接仪式:国歌凑响,英国旗降下,五星红旗升上,全国人民举国欢腾。中 国人抬头,英国人低头,一切都是在顺利地交接。江主席代表全国人民讲话,李 鹏总理发表重要讲话……中国人强大起来了,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全国人民要团结才能打胜仗,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强 大起来。我们家呢,一个有十几口的小小游击队,却没有让这个家强大起来。   我们那个家里,个个人都自私,个个都只想到自己,婆婆、猴子、还有姐姐 们,各自有自己的算盘。我也自私,我也有自己的算盘,我以为只要争取到读书 的机会就万事大吉了,这辈子就可以脱离这里潇洒地转身离开,但我忘记了命运 的另一种可能。我的命运就已经被人掌控了,它就像隐藏在空气里的毒气,早已 经浸蚀了他们肮脏的灵魂。当我发现时,一切都太晚了,一步棋没走好,弄得全 盘皆输。   事到如今,父亲除了一声叹息,母亲也只能无奈,她说,我还年轻,一切还 可以重头再来。笑话,你看我这样子还能重头再来吗?不能了,要么我早日离开 这个家,要么就痛快地死去。   我还有第三条路吗?谁能告诉我?   没有了,即使有也不是现在,也要不知等到什么猴年马月,除非老太婆和猴 子都自然消失,这样我就可以安静地离开,带着一生的伤痛一辈子的枷锁,永远 不会再回来。   学校所有的师生都要看香港回归这振奋人心的时刻,每个人看过都要回去交 一篇观后感。这是东江县电视新闻上说的。   观后感。没错,语文老师一定给我们的同学布置了任务,或许现在他正在给 同学们讲述“之乎者也”。好久没见他了,他的脸上是否还带着那份忧郁和坚毅? 他有想过我吗?为何我那么久没来上课,他都不来找我?如果他来找我,兴许我 就有机会逃出去。   哼,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来找我?这个世界少了我,他照样活得自在,照 样可以爱上别的女孩,地球照样转。这样一想,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和忧伤,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堵住了,非常难受,要死要活的。或许他从来就没 有爱过我,都是我一厢情愿,他只是同情我,只是做样子给我看。作为一个老师, 他有义务拯救他的学生,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再怎么罪恶,让她相信人间仍然有爱, 尽管这个世界并未想象中那么美好。   他不来找我,并不能抹去我对他的爱。只是我原来以为仅仅有爱就够了,可 是我忽略了现实中还有很多世俗的东西,在那个年代那个小城,唾沫星子足足可 以淹死人,没有办法将世俗的东西统统抛开,除非两个人都远走高飞。语文教师 心里很明白,他知道他这个一生漂泊而孤独的人不能给我任何幸福,而我这个九 死一生的女孩应该考上大学,去大城市实现自己的理想过更美好的生活。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蓝玫给我来信了。这得感谢十妹,他怕猴子看见, 把信藏了起来,她找准机会把信偷偷地给我。你说我这个妹妹,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她知道我这个姐姐,对她最好, 我对她好,她就加倍地对我好。这份亲情,我懂,她也懂。   信写的很长,蓝玫表面上是问好,实际上是告诉我有关语文老师的事情。   她说,语文老师死了,是自杀的。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觉得世界停止了转动,他怎么会自杀呢?他为何要自杀? 以前他那么艰苦都挺过来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最疼他的奶奶也死了,所有 的亲人都离他而去了,他也没有自杀最后全国流浪,处处辛酸,时时不如意,他 的人生写满血泪史,还是没有什么理由让他自杀,他觉得这样死的不值。可是这 次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记得他说过,爱情在他心里是至高无尚的,谁要是敢亵渎他的神圣爱情,他 就跟谁过不去,他也会跟自己过不去。他是诗人,诗人有给爱情装上翅膀的权利,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如此说来,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自杀,那就是爱 情。   那时候,有人还笑他,都这般年纪了,还如此浪漫,还跟一个小女说爱情神 圣不可侵犯,不觉得好笑吗?这个物质横流的年代,谁都不稀罕什么爱情,更不 会讲爱情有多神圣。只有他这个傻子才会这么孩子气。他说,他承认,他与时代 格格不入,他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如果他不是这种性格,或许他也不会回来这 二流学校教书。他又说,他总是带着企盼,带着这份梦想一直在追逐,直到见到 我的一刹那,他的生命突然有了寄托。   这么说他是为了爱情,为了我而死?他真的有那么崇高吗?   我继续读信。   蓝玫说,我离开学校不久,猴子就来学校找他,说了一大堆警告的话,大概 意思是:你不要招惹我妹妹,否则后果自负。语文老师倒也理直气壮,说他就是 爱我,你不能理解。猴子说,你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资格爱她?语文老师说, 爱情跟年龄无关。   “好一个无关!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的。”猴子去语文老师宿舍碎了他的杯 子,扔掉了他正批改的作文本,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侮辱了他一翻,接着火气十足 地离开。语文老师跌坐在凳子上,尊严无地安放。本来他是要来我家找我的,那 怕写封信给我,可是他怕我哥,没有勇气。他以为我在家一切安好,我会自己回 学校上课。可是,后来,我很久没有回校,他认为我不想见他,不喜欢他,她对 我有意见,所以就此作罢。直到我失身后不久,事情才见底。   哥哥猴子发现我不是个处女,以为是语文老师占有了我,于是跑到学校在校 长面前冲他大骂,说他强奸未成年少女,还在学校散布谣言,一时间所有的师生 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师生都唾弃他。这个罪名可不小,他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了。他说他没有做,有谁相信?猴子践踏了语文老师的尊严,打碎了他仅剩下的 一点生活的勇气。   猴子是故意的,他本意是想羞辱语文老师,让他自愿离开,可是他没有想到 语文老师竟脆弱到去自杀,这个结果谁都没有想到。   爱情被现实刮得支离破碎了,语文老师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他最后的梦想只 剩下了骨头,那么就让这一切随风而逝吧。他是个怕痛的人,自杀有很多种方式, 割脉?跳楼?不,不,这些太痛苦了,他怕见血,即使去了天堂也不要见血。于 是,他去买了很多安眠药,选择了一个安静的深夜,大家都进入了梦乡的时候吞 下去,他知道这时候死不会有人来救他。于是,他把这些安眠药全部吃了,一粒 不剩。   第二天,语文科代表去他房间取作文本,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动静,她以为 她睡着了,于是自己推开门进去,语文老师正躲在床上睡觉,语文科代表喊了一 声,没有应他,以为他太困了睡得死,于是摇了摇他的身体,发现语文老师的身 体冰凉,已经停止了呼吸。学生被吓得脸色煞白,马上跑出去告诉学校。   后来我算了一下,这一天恰好是我怀孕那天,他死的时候,我正在跟家里人 闹的天翻地覆,正计划着逃回学校,与老师私奔。   可是,我却误会了他,我心里恨自己。我一心想着自己怎么样逃出去,却没 有想过他的处境,更没有想到他会死在流言之下,而且是为了我,他以死换取清 白,结果他牺牲了他自己,可是他以为死了就能拯救我,可他错了,他白白搭上 了一条命。   那时候,我一心渴望他来我家找我回去上课,没想到他被心灵囚禁了。我们 都是可怜的孩子,一心想要对方活下去,却连自己都救不了,那时候天堂和地狱 离我们是那么近。   我突然想起我们临别时的情景,我心里给他写的那一首诀别诗:“今日一别, 相思千里路”,这一句真的成了我的魔咒。他那么心急就把我抛弃,让我一个人 面对这一切,收拾残局。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语文老师爱我又离我而去, 不爱我的人又想办法算计我控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一刻,我就决定认命 了,我心里打定主意自杀,死了就可以逃婚,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我拿着锄头来到后山,偷偷地给老师简单地堆了一把土,然后拿了一块青砖 插在土里作为墓地。我挺着大肚子,跪在哪里,泪流不止,我烧了一把纸钱,让 他在天堂有钱花,一辈子也不会再奔波流浪。   最后一张纸钱燃烧殆尽,头顶上忽然飞过一只乌鸦,它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叫, 它的身体在浓浓的烟雾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弧线随着乌鸦的足迹慢慢散去, 仿佛它是在帮我给语文老师带去讯息,让他在天堂安息。只是我没有让乌鸦告诉 他,我马上也要追随他而去。   35   语文老师死的太突然,让我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我没有跟猴子和家人闹,这一切已经是定局,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躲在屋 里,面对墙壁,看着这个土楼里的人终日为生活烦忧。我想,活着已经没有任何 意义,这个世界不值得我留恋。   我找好了一条粗绳索,踩在凳子上,把绳子绑在树粱上打了一个结,不用几 秒中我头一伸进那个圈就会停止呼吸,我死了以后,父亲也不用看着我总是一声 叹息,母亲看到我也不会无奈和忧心忡忡,婆婆也没有机会骂我,猴子也不能再 折磨我控制我,总之,我死了就一死百了,不会给这个家带来任何麻烦和遗憾。 是的,本来我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九条命剩最后一条命我也还给她们,我罪 恶太深,没有资格要求活着,我死了,她们也就轻松了。   恍惚中,窗外一阵口琴声传来,这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个黑影从窗户飘 进来又快速跳了出去,是语文老师来找我了,我心里不断地呼唤着他,他是来救 我的,他要我跟他一起逃跑,一起浪迹天涯。   “九九,九九”,一个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慢慢地睁开眼,一片光亮 射进来,几个熟悉的人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母亲坐在我床前泣声不已,父亲站 在她身边一脸忧愁,婆婆即不断地咕噜着,忍不住一阵谩骂,她是想让我死,却 没有想过让她的孙子死,她让我生也不得死也不得,那怎么办呢?我看着这个家 可怜的人,一行泪水滑落在枕边,然后悄悄地掉转头去,闭上双眼,去梦里找我 娘。   好长一段时间,猴子都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向来是阵风, 来去自由。偶尔听母亲说,猴子又跟人打架,带了一帮人,把一个人的脚给打断 了,对方正在找他报仇。家里管不了他,也没办法管。那段时间,真是沾了晦气, 不断地听到他打架的消息,但有关他的事我全然没有兴趣。   可是有一天,警察来我们家,一脸严肃地说猴子杀了人,现在正在逃跑,警 告我们不能隐瞒更不能窝藏他,我们一家人被吓得目瞪口呆,我不敢想象他沾满 鲜血的双手,不敢想象他那张凶恶的脸,太可怕了。   不久,警察又一次来家里要人,父母说他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我们实话实说,警察没有为难我们全家人,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找到凶手,经过 好几个月的追踪和盘查,最后在广州抓到了猴子,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杀 人偿命,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条小命还给人家!   婆婆知道自己一生溺爱的孙子竟然成了杀人犯,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一 直认为,如果猴子有了我,有了孩子,会改邪归正,但是他没有,这个世界没有 任何人能使他改变。我们一家人上辈子都欠他的,如今这个结局悲惨,我们能怨 谁呢?   婆婆病倒了,这一病她就再也没有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死的这 么快,她不愿意死,她还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我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还是女? 她早就担心,如果她不在了,我还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答案是肯定的。折磨我的人死了,孩子的父亲死了,我还要这个孩子干嘛? 这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也是要受一生的罪孽。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 骂,被人唾弃:这个小子就是杀人犯的儿子!不,难道我被羞辱的还不够吗?难 道他的父亲还不够邪恶吗?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我有权力决定他的生死,却没有 权力决定他的将来。罢了罢了,与其出世来遭罪,不如在肚子里就把你处理掉。   我不用通知任何人,说我要去医院处理掉这个孩子。母亲说过几个月都快要 生了,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我说我一定要去引产,不能让他看到这个肮脏的世 界。   我一个人坐车去了县医院,挂号排队。医生叫我填资料,我想了很久,不能 用真名,临时想了一个假名:彭招招。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更不会要我的身份 证去对证,医生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多问。她没有问我的年龄,有没有老公,反 正我这张苍桑的脸看起来就像三十多岁的妇女,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走廊上坐满了许多大肚婆,她们跟我一样,都是来处理堕胎引产的,难道她 们跟我一样不幸?这些女人都有男人陪着,她们一脸幸福的样子,还时不时在男 人怀里撒娇。只有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不想让孩子一生出来没有父亲,更不 想让他知道他死去的父亲是个杀人犯,独自一个人跑到医院,让孩子在这里结束 生命。   我抚弄着鼓起的肚子,默想,我的孩子,如果你在天堂知道是妈妈不让你来 到这个世界上,你不要怪妈妈,我知道你幼小的心灵将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可是 我实在不愿意你一生出来就没有父亲,不想你受别人白眼,没有温暖的一个家比 什么都可怕。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不想让你重复你母亲的路。我想,我的孩子, 你会理解我的。   还没有轮到我,我闲着闷的慌,于是走到厕所,照照镜子,多年不照镜子的 我,发现我这张18岁的脸又黄又黑,已经没有人样,我不敢往下看下去。这时, 进来一个孕妇,她站在我旁边洗手,问我怎么没有男人陪?是不是未婚先孕?我 涨得满脸通红,没有理会她,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悻悻离开。   我回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下,轻轻地摸摸我的肚子,没有兴奋的感觉,孩子跟 我一样,在我肚子里,不动不跳,老老实实地躺在肚子里面,或许他早就感应到, 他的妈妈不愿意他出来,所以他很听话,耐心等待医生的裁决。   旁边的女人躺在男人的怀里,她对男人说:“老公,我害怕,我不想做了!”   男人说:“乖,听话!不是说好了嘛,是男孩就生下来,是个女孩就做掉!”   女人撅了撅嘴,男人把她抱紧,然后又说了很多柔情蜜意的话,说的女人心 花怒放,一脸的幸福感。   我默默地坐着,想想我的梦想就要从此断了,今后可能出去工厂打工,我的 未来就重复着许多同年人的生活轨迹:打几年工,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然后生孩 子,如果运气不好,头胎生的是女孩,就得跟着丈夫到处奔波逃计划生育,还得 不到一家人的好脸色。土楼里的女人一代一代传下来都是这样过,凭什么我就要 跟别人不一样,你有什么能耐?在这里,有梦想的女人是可耻的。离开学校前, 语文老师还千嘱咐万嘱咐要我快点回来复习考大学,考上大学我的命运才可以改 变,要不然你这个再清高的文艺青年回到农村也会变成一个邋塌的农村妇女,一 辈子让人瞧不起。这些年,我努力地想要改变命运,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逃出这 个圈圈,或许我一辈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下去了,想着想着,心里一股气涌上 来,眼泪在眼眶转了一圈后又倒了回去。   邻座的妇人看见我眼红红的,突然挣开男人的怀抱转过头来问我:“你男人 怎么不来陪你啊?呵呵,怀得肯定是个女仔,所以你老公不来陪你!唉!”又是 问同样的话,让我的心从头凉到脚,心情也跌入最低谷,我暗地里骂这个女人多 管闲事儿,我哭干你什么事啊,我有没有老公干你什么事啊?   女人的老公看我脸色难看,骂她多管闲事儿,女人瞟了我一眼,没有再出声。   “彭招招!”医生叫了我的名字,我赶忙站起身走进去。   医生问我为何不要这个孩子,我沉默了一会儿,没应声。我不能告诉他:孩 子的父亲是杀人犯,被拉去枪毙了,如果生下来,会影响他的一生。这样的理由 太牵强,我没有说,我只能沉默。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随便,自己造的孽又不自己承担,唉!”医生哀叹。   我无语,不想说什么,只想她快点帮我做手术,让我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医生叫我先检查,带我去B超间,她说如果胎儿好,她就不帮我做,让我生 下孩子。我很想说,凭什么你让我生我就生?我就不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人能 改变得了。但此刻我不能跟医生顶嘴,怕她一生气真不给我做了。   医生说:“先憋尿啊,很急的时候,你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然后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全部喝了下去后还不觉 得特别尿急,又喝了两瓶,实在憋不住了,我才去叫医生。   医生确定我尿急才让我躺在床上,医生打开B超机,然后她在我肚子上涂了 粘粘的东西,拿着器械在我肚子上下游走,我浑身觉得直痒痒。   医生很认真地注视着显示器,“天啊,胎儿死了。”医生生气道,“你这个 做母亲的,怎么孩子没有动静你也不知道?”   “啊?”我被吓了一跳。   “胎死覆中。”医生说。   “胎死覆中。”我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么说,孩子已经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一 切事情,他用不着妈妈来劝解他,用不着医生来裁决他,他自己选择自生自灭?! 我的孩子,你是如此懂我,你不想让妈妈背负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罪名,你是想 让妈妈活得坦然一点?可是,你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呢?   都怪我,我一心想如何逃离,连你停止了心跳都不知道,是我太粗心了,我 不配做一个母亲!孩子,你是如此懂我,不打任何招呼就牺牲了他自己成全了我, 妈妈欠你太多了,这辈子我欠娘的,欠语文老师的,这一次欠你的,这一辈子我 都会活得不安宁。   这时候,医生也没话可说了,她决定马上给我做引产手术。我像死人一样躺 在手术台,任凭医生折腾我的肚子。我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对那些器械也不再害 怕,我与孩子一起死一回,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暴风雨,来吧,我等着你。这样一想着,眼睛一闭,大力一挣扎,孩子从我 子宫里遛出来,那一刻,我眼前一片黑,迷糊中看见四肢健全的婴儿被医生丢在 一个全是血的器皿上,就像战场上躺着的死尸,一个迭着一个,惨不忍睹。我不 忍心回头看,眼睛一闭,疯了似的跑了出来。   我没有马上回家,也不敢返回学校。语文老师没了,我去学校干嘛?还有什 么意义?我想,那个伤心地,我一辈子也不会去了。那个地方,是我和语文老师 爱情的墓地,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花痴喜凤常去的那个亭子里,眼神呆滞地看着缓缓而流的 东江河,望着河水,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朦胧中,我看见语文老师从河 水里面走出来,他在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他含着泪叫着我的乳名,他说,九 九,你要坚强,勇敢地活下去!我哭着把手伸过去,但他很快又消失了,连个影 都没有。我无力地扶住柱子,疼痛难忍,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飞过来,我回过头 来:原来是喜凤!她手里拿着干树枝,不断在比划着什么。我麻木地看了她一眼, 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这个冬天特别冷,从没下过雪的南坑村有史以来下了第一场雪,雨大的雪花 飘落在荒山上、田野里、屋顶上一片雪白,像披上了孝服,一片冷凉。这雪冻得 人嘴唇发紫,凉得我剌骨,这个家的人都让我心凉,现在连老天也不放过我,给 我注入剌骨的冷雪。难道他们都想让我离开?   不,上苍是在可怜我,上苍陪我一起落下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   我好像发烧了,40度,母亲心痛的偷偷背过脸去抹泪。我在床上躺了好长一 段时间,神情呆滞,眼睛无光,像个要死的人。我又看见语文老师从我的窗户里 探出头来,他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微笑,我害怕他突然消失了,于是我马上爬起来, 伸过手去,又试图拉住他的手,可是就在要勾着的那一瞬间,语文老师却消失了。   我披头散发发疯似的冲到外面,天气这么寒冷,我就这样站在雪堆里,大雪 飘了我一身,泪水和雨雪融为一体,不知何为泪何为雪。母亲心疼我,哭着把我 拉进了房间,就差一点给我跪下了,她哭着说,九九,都是妈妈的错,是妈妈没 有好好爱你,没有好好保护你,九九,孩子虽没了,但也要做足一个月的月子, 不要在雪下,要不然身体会跨掉的呀?母亲泪流满面,我回来之后,从来没有看 见她哭得这么伤心,眼神里除了疼爱,还有绝望,可是她说了这么多,我却没有 流一滴眼泪。母亲希望我大哭一场,可是这时我已经不会哭了,这一辈子的眼泪 都流完了,母亲见我坚强的不正常,把她吓坏了。   不知道躺在床上多少天了,大脑里除了那血淋淋的婴儿尸体和语文老师的面 孔,就装不下别的了,这两个画面像银幕一样频繁地播放。这两张面孔总是在深 夜交替出现,好像自己的魂也跟着他们去了。   母亲为了陪我,她田也不下了,活也不干了,父亲偶尔进来房子,这个坚强 的男人眼睛也红红的,不敢多言一声。母亲煮了很多东西给我吃,她瞩咐我,做 月子要补回身体,多吃客家鸡子酒,不要洗头,不要洗冷水,不要吃冻的东西, 母亲说了一大堆,可我都听不进去。我偏偏要站在雪下,偏偏要用冷水洗澡洗头, 水很冻,但我却失去了知觉,没有人知道,我这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祭奠过去, 跟18岁告别,与过去彻底地划上一个句号。   这段时间,家里一片零乱,就像一团散沙,这个家的每一个人灵魂都是飘的, 每个人都像悬在悬崖的高空中,天那么高却勾不着,地面那么深却落不下去,灵 魂和躯体都找不到着陆点,不知道身心向何处。   三姐精神失常后,她和三姐夫离了婚,她也被母亲接了回来,住在娘家,她 的饮食起居由母亲来照顾她。经过母亲的细心照料,她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病 好的时候,她会找我聊天,偶尔精神恍惚的时候,她就会坐在大门口,傻傻地看 着门前的东江河,她仿佛在跟它说:我也要乘着东江河的翅膀一起去珠江。那天 早上,我感觉我的身体好了许多,想帮母亲分担一点家务,于是拿着一大桶的衣 服去河里洗,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姐姐已坐在我身边,她突然一本正经地跟我说: “九九,离开吧,去追逐你的梦想,走得越远越好!”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又惊又喜:三姐的病好了?她终究也是不喜欢这里, 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逃离病”。我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洗最后一件 被单,三姐帮我一起把被单拧干。回到院子里,母亲说饭已经煮好,吃完再晒衣 服,我没有理会她,坚持着先晒衣服,三姐见我不说话,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后, 然后偷偷地用余光扫视我。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这辈子已经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孤雁,一辈子都呆在四面是山的土楼里。她认为 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曙光,她把自己把一生的希望都在我这对未来浑然不知的九 妹身上。   我在南坑村的两年,仿佛过了两个世纪那么漫长。在这两年里,我的世界一 片灰暗。老天恩赐给我的这三个男人,一个是给我生命的父亲,一个是给我生活 勇气的语文老师,一个是孩子的父亲哥哥“猴子”,他们三个男人都辜负了我。 父亲给我生命,却遗弃了我,从来都没有给我爱;语文老师给我爱情,却独自离 开,伤了我的心;猴子要了我的身体,却带给我一生的羞辱,甚至灾难。   是的,我爱的人离开了我,我不爱的人离开了我,爱我的人也离开了我。这 三场死亡,从亲情到爱情,我无可奈何地面对着。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 绝望,给我的一生蒙上了巨大的阴影,难道我真是婆婆说的,我是一个克星?如 果我早知道我是一个克星,还不如不回来找父母;还不如不要继续读书去外出打 工,在繁华的都市里耗费我的青春;还不如不要爱情,找一个平凡的男人,麻木 平淡地过一生;还不如就这样孤独地死去,还活着干什么?   我的头晕晕转,在南坑村我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年老 而陌生的父母,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家,面对这里的一切。就是在这个时候,我 决定离开这个家,发誓永不再回来。   夜深人静时,我把要带的东西放在蛇皮袋里,准备天蒙蒙亮时出发。没有留 言,没有祝福,只想悄悄地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我在床上傻坐了一会儿,然后拨开窗帘,窗外的黑色逐渐转亮,一阵凉风吹 进来,外面树上的叶子掉了几片落在地上,这才知道已经是立秋了。秋天的黄, 似乎是我命运的颜色,我在秋天寒意绵绵的时候出生,娘又在秋天落叶的时候死 去,而如今又得在秋天冷意微逼的时候离开,秋天的落叶如同我的命运一样透露 着凄凉,不知道这是不是生命的一种暗示呢?   我背着蛇皮袋轻轻地走下阁楼,然后走到门口河边的沙井上打了一塑料瓶的 水,东江河的水抚育我长大,我想装着这瓶水去珠江,因为我冥冥中觉得,这一 生都与珠江有割不断缘分,虽然隔着千里万里,但东江河的水终究要与珠江的水 汇合融为一体凑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系,如同我这个东江河边生长的根总要与珠 江的枝丫汇合,才能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借着珠江丰富的营养才能长成一棵参 天大树。   我装好东江河的沙井水放进蛇皮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是突然感觉脚步 很沉重,那个向前走的步伐总也迈不过去,我隐约感觉身后有个人在默默注视着 我,似乎有一种力量催使着我回头。我在田埂小路上停住,微风吹乱了我的长发, 我轻轻地转过身,发现母亲和三姐正站在土楼大门口难舍地望着我,母亲想追上 一步,三姐拉住了母亲,似乎在安慰母亲说:你这个九女儿的生命是一个漂流的 根,她的生命不属于桠麻村,不属于南坑村,更不属于这个家,让九妹的根漂在 繁华珠江的河岸重新落根再生,她才会真正长大,才会安放她的心灵,才能找到 属于她自己世界。   母亲拿着手中的灰白手帕,和三姐拼命地向我招手,我早已经没有眼泪,逃 离是我一生都无法治愈的病,也是我一生的宿命。   夜色慢慢褪去,“聚贤楼”这座圆型土楼,我曾经的家,已忆被早晨的云雾 弥漫着,母亲和三姐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 小石路的尽头……   第八章   36   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在这个家格格不入,在学校也是与同学格格不入, 我这个乡巴佬没有人愿意理我,也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只有住在我上铺的蓝 玫觉得我是个好人,她愿意跟我交朋友,在我的世界里,除了娘外,她是懂我心 的人。   自从我被“哥哥”猴子骗回家后,我和蓝玫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出事后,她 家里也出事了,他的父亲突然遭遇车祸死亡,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走母 亲便供不起她上学,于是她决定辍学打工。上次十妹转给我的蓝玫的信,除了告 知语文老师的死讯,也透露了一点她家的信息和她外出打工的决定,并留了联系 方式。以前我试图在父母家讨饭讨书读,以为能在那个家里找到未来的出口,可 是现实却把我在路口堵死了,如今,我走投无路,只有投靠蓝玫,我生命中唯一 的朋友。   蓝玫刚开始跟着表姐去了东莞一家鞋厂打工,后来因为和表姐闹翻了,跟着 工友辗转来到广州的一家鞋厂上班。在这短暂的一年打工生涯里,她说她的生命 就像一个漂流瓶,从东江县流向东莞,又从东莞流向珠江,好像这一切都是为了 等我相聚。   从车窗外看到繁华的天河,外面高楼大厦林立,车来车往,来去匆匆的人们 像打仗一样,步伐轻盈飞快,生怕走慢一秒,危机四伏,失去饭碗。天河是广州 的心脏,是华南地区最大的经济中心和珠三角的龙头城市的先行区域,平均日客 流量在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次,市面繁华,许多外乡人经过这里,都会梦想着 有一天能在这个地方立足,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不敢想,对于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来说,未来的一切都很茫然。   汽车驶向了珠江大桥,江两岸都高楼林立,江上有几艘船游走,江面比东江 河宽一些,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汽车开得飞快,我们穿江而过,仿佛听到珠江 心跳的声音。我曾经无数次地梦见过珠江,珠江上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他伸开双 臂,等着将我拥入怀中,我像一个孩子似的欢呼雀跃,以为他就是父亲最踏实的 臂湾,可是当我飞快向前跑的时候,那个影子立即消失了,我无比沮丧,终究我 是一个多余的人,谁都不愿意爱我,接纳我。   我的生命已经千疮百孔,我脆弱的青春本是一次悲喜交集、没有终点的旅程。 我不顾一切苍惶地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那苍桑的百年土楼,离开了锈迹般般的 麻木而陈旧的生活,或许,离开一切是既定、已知的命运,我才能不顾一切地迎 向未知未卜的将来。也只有离开,我的心身才能在涅磐中得到重生。   蓝玫介绍我进了她所在的鞋厂,月薪600元,包吃住。我们分在同一个车间 的不同组,她负责车面,我负责刷胶。我每天面对刺鼻的胶水,机械地工作,从 不多说一句话,也不跟人闲聊出去玩。偶尔主管教训我不认真,胶水都溢出到了 鞋面,底脚不到位就会开胶了,这是很严重的质量问题,让我重新来……她大声 地叫骂呵斥,整个车间的人都听得见。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不顶嘴也不回应, 只是觉得脸发红发烫。好长一段时间,工友们没有见我说过话,都以为我是哑巴。 我和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非常不受待见和欢迎。只有蓝玫明白,我已经被 撕裂的心再也无法复原,好几次她看见我这样,心疼得偷偷去抹泪。   一年后,我赚到了7200块钱,我寄了5000块回家,汇款单上没有留言,也没 有附信,只是让父母知道她这个九女儿还活着。我把剩下的钱买了一套便宜的衣 服,其它多余的钱做了学费,报了电脑补习班。我学会了电脑,有了一技之长, 我感觉我不能在这个环境里继续呆下去,因为在那个充满臭味的生产车间里每天 做着重复的机械工作,脑子停止转动生锈了,许多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 里播放,头痛欲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我得了严重的头痛病。   有一天,蓝玫憋了很久,问我那年我为何没返回学校上学,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我本不想向任何人知道我的这些事儿,我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可是她这么 一问,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像堤坝缺口一样从冲了出来,我滔滔不绝地向蓝 玫讲述了我的身世及这一年里我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所有的事情就像洋葱一样层 层剥开辣得让人泪流满面。蓝玫听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起身轻轻地把我拥入 怀里。   我问她,为何语文老师不等我回来澄清事实?为何那么傻要自杀?我那时候 一直等她来救我回去上学,把一线的生机压在了他的身上。   蓝玫说,他原本是要去找你的,我不在学校的日子他很难熬,但哥哥猴子却 跑去学校大闹了一翻,在全校的师生面前污辱他,他怎么能受得了?他早已把你 当成唯一的亲人,为了不伤害你,也为了保护你,他强忍着没去找你,你哥哥猴 子在大众面前威胁他,说如果他来找你后果自负。语文老师知道你哥哥的性格脾 气,他为了得到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语文老师去找你了,叫你回来上课 考大学,那你哥哥猴子误会就会越来越深,你哥哥就会恼怒成休,对你越不利。   我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他。我没有想到我那时的命运会控制在自己的哥哥猴 子手里,而我当时却误会语文老师,可他至死都是了保护我,而成全了他自己。   好几次做恶梦,梦中总是把18岁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全演了一遍,它就像洪水 一样冲了来,无论我怎么喊停也停不住。现实的悲喜交织在梦里,原本脆弱的青 春变得更加完无体肤。在现实和梦里,我都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我像一个上帝的 囚徒被关在阴暗的停尸房里,等待有人来救我,结果我被东江河的大水冲到了珠 江,这么一冲,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成了漂浮在珠江的漂流瓶四处流浪。   我终于学会了电脑,有了一技之长就一心想离开那个死板而可怕的鞋厂,这 想法如同我当初一心想要离开那个家一样强烈。我瞒着主管偷偷去发简历找工作, 简历发出去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消息,让我感到心灰意冷,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 和燃烧起的希望一点点被击跨。两个月后,终于天河的一家影视公司叫我去面试, 我欣喜若狂,我请了一天假去面试,蓝玫帮我打掩护,结果我幸运地撞上了头彩, 我幸运地被录用了,没有想到的是我在这个小公司一呆就是八年,这个小公司我 从打杂的文员做到了电视编导,而经过八年的沉淀后公司也变成了有影响力的影 视集团,它像我一样从少年走进成年,从幼嫩走向成熟,谁也没有想到过,我会 在这里实现命运的轮回。   我正准备向车间主管递辞职信,未料我请假面试的消息被人知道了,并报告 给了主管。主管在车间里大骂我,说我严重违反了厂规,克扣一个月的工资,我 很恼火,甩下手中的胶水,质问她凭什么扣工资,工友们都被我的这一质问声惊 呆了,都围过来看热闹,我在鞋厂两年多一直处于失声状态,这一次,我终于开 口反击了一下主管,然后甩手而去,蓝玫也在众目睽睽下甩开手中的鞋追了出去。   我又一次被人抛弃,就像当年娘死去我被逼离开桠麻村,当时我是想在父母 家安定下来,可那个家的人却容不下我,逼我沿江而逃。只是这一次不同,有蓝 玫这个战友与我同进退,让我体会到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温暖,这样的朋友值得用 一生来珍惜。那天,我们收拾好东西背着蛇皮袋到了珠江边,那时太阳已落山, 珠江的黄昏显得更加美丽。江边陆陆续续有来散步的人们,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 幸福的笑。   江边有烧烤,我们点了羊肉串、茄子和韭菜,我们一边走一边吃,蓝玫给我 讲幽默的笑话。吃完后,她拉着我跑到一个陌生的帅哥面前说:“靓仔,你妈叫 你回家吃饭!”那个陌生人先是惊讶,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他正想张口说 话,蓝玫却拉着我使劲地往前跑,待看不见那个陌生帅哥时,我们才瘫坐在石凳 上。我知道蓝玫这是为讨我欢心,故意做的一次滑稽的表演。自从娘死后回到父 母家,再到离开家来到羊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朋友们要看我的笑容真比孔雀 开屏还难,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脸上的表情都是僵硬而冰冷的,就这一笑把我的 脸皮撑开了,皮肤收缩自然了些,肌肉却有点痛。   我双手撑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宽大的江面,对岸的高楼和五彩灯霓贴在水 中,恍惚中南坑村苍桑的聚贤楼移江而立,我又看见了东江河边上的那个穿着破 烂衣服寻找家的女孩,她一路追逐梦想,从桠麻河追到东江河,又从东江河追到 了珠江,命运一路驱使着我,注定要经过这些曲折的生命历程。   那天晚上,我们无处可去,就在珠江边的公园里过夜,实际上也没有睡着, 就两个人相互依偎看着江边的夜景。夜色下的珠江显得更美更国际化,珠江是奢 华的,东江河是朴实的,她们都承载着我不同时期的梦想。   37   第二天,我们在天河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我和蓝玫蜗居在一起。房间很小, 布置得却很温馨。我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还有一口热菜吃,幸福感每天增强,那 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幸福生活的味道。   新公司只有5个人,两个是股东兼业务和策划,一个摄像,一个剪辑师,我 是打杂的。由于公司小,没有名气,订单也少,老板既做文案策划也做业务,一 段时间公司经营陷入困境,差一点倒闭,这也意味着我要失业。就在大家都一筹 莫展的时候,我把蓝玫介绍进来跑业务,蓝玫充分发挥了她能说会道的优势,一 个月后给公司拉回了一张20万的大单,让公司起死回生,蓝玫在公司干得很出色。 多年后,公司变成了一个影视集团,我和蓝玫是公司的元老,我们也在这里慢慢 蜕变成知性女人。   我的日子过得很忙碌,白天上班,晚上读夜大,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完成了 大学的学业,还学会了撰写文案、非线性剪辑和摄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则写诗 写小说,有的偷偷寄出去发表,有的写下就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每天都能 进步一点,梦想离我就近一些。   在羊城的这些年,我也交了一些朋友,只是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学校,我从来 都不向任何人说起我的家乡,也从不提及我的父母,我在她们眼里是一个可怕的 沉默者,眼睛里隐藏着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都以为我是个孤儿。大学的一个 女同学,跟我很谈得来,她是本地人,说着流利的粤语,说的普通话却很怪异, 好几次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父母很热情地招待我,我猜她是想借她父母的口 想了解我的情况,问我的家乡、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对此非常敏感,她们一 问到这个问题我就转移话题,她们面面相觑后沉默。   有一次我去这个同学家做客,吃完饭我主动要求帮她们洗碗。刚关掉水龙头 的水,一种刺耳的声音就飘进我的耳朵,叔叔阿姨跟女同学小声地议论,说我这 个孩子总是那么忧郁,肯定过去遇到什么没有迈过去的坎。女同学说我这个人很 怪异,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自己的家人,过年过节也不回家,也从来没见我掉 过泪,也不谈恋爱,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接着她们对我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的心一愣,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些刻骨的往事已经尘封在我心里好些年,我 不愿意再打开,因为好不容易愈合到一半的伤口再撕开就再也无法修复了。   2005年,公司与南粤电视台合作成立了一个纪实栏目,我被临时借用在电视 台当了一名节目编导。工作环境变了,我的风格和习惯却没变,身上穿的永远是 牛仔裤和格子衬衫,里面配一件背心,永远是一副中性打扮,那张苍桑而忧郁的 脸,许多男人都对我望而却步。   我试图不让自己有任何回忆的时间,于是我每天写案子扛摄像机呆在剪辑室 里,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倒头就睡,往事才不会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播放, 虽然那些黑暗和恐惧被现实的忙碌催眠着,但是内心的安全感在摇摇欲坠,悬在 半空中,俯看下面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洞,高不见天,深不见底,于是整个晚上 那些灰色的童年和少年爬在我梦里不停地翻滚。   我们的栏目收视率很高也很稳定,可是我却有离开的想法,就像当初离开家 一样决绝,领导为了能挽留我,给我争取到一个去北京进修的名额,2007年我毅 然放弃这里的一切去了北京。蓝玫劝我,去学校的时候中途下车顺便回家看看, 可是我仍然没有勇气踏进那个家门,或许这辈子真的不会再回去了。   在学校休闲的时间很多,许多同学到处疯狂地吃喝玩乐,只有我一个人背着 摄像机、手提电脑像个孤魂一样到处游走。那个秋天,我独自一个人在江南水乡 的镇上走着,傍晚的时候,在街道的某个转角处,我发觉身后多了一条尾巴,我 脑子里突然闪现了多年前哥哥“猴子”的那张狰狞而变形的脸孔,这些年我为了 保护自己学会了一些跆拳道、散打等防身术,所以我本能地把他按倒在地。在微 暗的灯光下,他尖叫了一声,这个声音似曾熟悉,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是我们 天天见面传道授业的导师希伯来。   我有点埋怨他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差一点就错打了一个无辜的人,会让我一 辈子良心不安。他说:“我回来中国,好像就是为了找到你,在我的心里总有一 种宇宙的灵光,让我去照耀我这个特殊的生命。”我冷笑,认为这是扯谈,他说 他不能像科学家一样事事用数据证明,对此现前无可证实的科学论断,“知者知, 信者信。”   他的表白很哲学很佛教,他狼狈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直视着我, 道:“我们生命的本源是一无所知,乃至一无所有。能信能知,本来都是天地的 恩赐。熔岩烈火、行云流水、山川花叶让莽莽洪荒孕育出人世间的父母情分、男 女情缘,这些都是天地的恩德和造化。”这话我似曾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他 似乎知道我一些隐藏的心事,他像走在田地里突遇沼泽地,然后用棍子试探沼泽 地的深浅,慢慢走进我的内心世界。   只是他讲的这些富有佛学味道的爱情宣言,我无心理会,十八岁的劫难让我 学会了对男人冷眼相待,于是我继续朝前走,他则像犯猎的孩子一样跟在我后面, 嘴里面一直在讲个不停:“你身上有一种超脱的神秘和超呼常人的坚毅,你肯定 有一种难以想象的特殊的生命体验和经历,我想了解你,可你的心却像坚冰一样 难以撬开。我很担心你一个人经常外出,所以我外出的时候跟踪你,实话说不止 跟踪过你一次,本想暗中保护你,没想到你的功夫比我还厉害,反倒被你当流氓 打一顿。”   我突然停住转过身,面对着他可爱的表情和诚实的坦白,我扑哧一笑,他整 个人立即轻松起来。他说,他一直希望我能像其他的同学一样,有事没事地去办 公室或去他家找他请教问题,或者以交流的名义出去一起吃饭,可是他等了我一 个学期,也没有等到我的电话,更没有踏进他家的门。他倒是很老实交待,每次 其他同学找他交流的时候,他都总是心不在焉,心里全是我的影子,想的有些生 气,于是间接地向同学打听我的为人,同学们都对我摇头,异口同声说我是一个 身上有刺的怪人。   他怜爱地直视着我,我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两行久违的热泪落在了他的衣襟 上。我当时也不明白,我这个18岁后就没哭过、骨子里害怕男人的女孩为何会倒 在他怀里大哭?   那天晚上,我们在那条咖啡街上坐着,旁边站着一棵柳树,一阵凉风吹过来, 树上的黄叶掉到桌面上,他顺手丢掉叶子,眼神则一刻也未从我身上抽走。行人 都已远去,四周一片寂静,我仰望星空,冷月凝定,遍照层云。我坐在这个浮夸 的末世荒城里,我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孤鹰,停栖在暗夜的一棵枯木上,眺望远处、 梳理记忆,搜寻那些飞行过程中令我心碎、眼角微湿的往事。我想,这些事情和 人终究是要理清,并带着它们跨过时间门槛,提灯一样,才能在新生活里安顿。   我第一次跟他提起了我的家乡,那个埋藏在心里很久的故事慢慢从心海浮出。   秋天是我人生的分界岭,我在秋天很不情愿来到人间,在秋天被遗弃,在秋 天回到父母家,又在秋天离开出走。我生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家中排行老九, 两岁时被遗弃,差点冻死,后来被一个老寡妇救起并收养。16岁的时候,娘去世, 我为了生存找到了生父生母,可是在那个家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 像个黑洞被我层层挖开,随后我在婆婆的恶骂、父亲的叹息、母亲的无奈、哥哥 的控制和姐姐们的冷漠中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灰暗的两年。18岁,在遭遇娘去世、 最爱的语文老师自杀、孩子胎死腹中、“哥哥”被叛死刑、婆婆忧郁离世、三姐 发疯后,我带着这份忧愁和恨意苍惶地离开了那个家,并带着这份决绝进入了成 年,并发毒誓永不再回来……   我还告诉他,我是靠侥幸活下来的人,她们用尽各种办法让我死亡,可是我 接连二三地从死神中逃脱,上帝让我顽强地活下了下来。因为这份忧愁和恨意, 离家多年,我从未主动跟家里联系过,不过每个月还是一如既往地寄钱回去,只 是从不在汇款单上写明自己的联系方式。我害怕姐姐突然打听到我的地址写信给 我,报告家里的坏消息。这个家是灰色的,这些灰色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如今进入成人世界,我却依然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家,面对那个家里的一切。   童年至今,在深秋,在严冬,在黑夜,我的心总有一股莫名的忧伤。这些年, 我中规中矩、小心谨慎孤独地活着:不抽烟不喝酒,不进酒吧夜总会,不买奢侈 品,更不敢谈恋爱,对男人向来都是敬而远之。最喜欢尽可能地争取出差的机会 到处流浪,走到哪儿写到哪儿,走到哪儿拍到哪,时间一长,我就忘记了从哪里 来,好像真的就成了一个孤儿。现在想想,我是一个多么懦弱而病态的人啊!   他怜爱地看着我的眼睛,听着我嘴里说出的像谜一样的故事,这一讲就怎么 也停不下来,吓得他深邃眼睛里的粘液不停地在眼眶内打转,长长的睫毛在轻微 地抖动着。可是当我把这些说出来后,我发现内心轻松了许多,我把沉重的巨石 扔给面前的这个男人,而且他乐意地接着。我满怀感激地看着他,多年积压的火 山终于爆发,眼泪像洪水一样冲出来,怎么也堵不住。   从小内心就渴望有人爱我,渴望有个胸怀像海一样的父亲,渴望完满的爱情, 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可是那一大家子的人没有一个人接受我爱我,个个人都想我 死去,连深爱的语文老师也离我而去,我是准备认命的,可命运偏偏让我遇到了 希伯来,他这个犹太裔的大陆籍导师是一个如此懂人心的人,我的心被他重新唤 醒,而且他也不嫌弃我,不但挑动了我过去沉重的大山,还勇敢地承担了我的未 来。他教我如何学会爱,他说,有爱就有家。   也就是那个秋天,我交到了好运,我独立执导的纪录片在国内获得了大奖, 如今是信息发达的社会,一时间各种新闻报道轰炸到了家乡。三姐就是在这个时 候辗转打听到我的地址,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信是蓝玫转交给我的。我微微颤抖 的双手捧着家书,心怦怦直跳,害怕来一堆坏消息,我犹豫了很久才打开信,笔 迹像是三姐的,歪歪扭扭,有的语句不太通顺,还有一堆错别字,大概内容是一 方面感谢我这么多年一直寄钱回家,这些钱不但帮她治好了病,补贴了家用,还 供她女儿上了学。另一方面是对我表示歉意,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希望我不要记 恨,父母的年龄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抽个时间回家一趟看看父母。我捧着 手中的信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希伯来帮我做了决定,他说,丫头,你应该勇敢地 直面自己的内心。   38   我早已分散的灵魂,今天在爱中重合。荒漠甘泉,绝处逢生。我这二十多年, 做什么都是错的,就这一次,遇对了人,遇到了一个懂得人心的人,希伯来成了 我的心理医生和人生向导,他用爱的灵丹帮我医治伤口,拯救我这个有严重心理 疾病的孩子,让我平静面对过去,面对内心真实的情感。是的,这些年我的身上 挂满寒露冰霜,我的心在广漠骇人的虚空黑夜中凄惶地徘徊。如今,我早已炼成 了一个金刚不坏之身,经过了绝望的沙漠,穿过绵绵的绿洲,历经百般劫难,凭 着灵魂坚韧不死之心灯,才找到他。   他不许我继续独自流浪,他要与我并肩同行,所以他不止一次地要求要跟我 回家看父母,他说要送一个礼物给我,我明白他的心思,可是对我来说那个早就 陌生的家,我的双腿要迈向回家的崎岖之路是何等困难。2008年临近春节,娘托 梦给我,她说我虽然不属于那个家,我迟早都会远走高飞的,但是父亲一不小心 从阁楼上摔了下来,让我赶紧回去看看,娘说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后消失在黑夜 中,我被吓醒了。   我半清半醒地坐在书桌前,未合的笔记本里还摘抄着这样的灵语:“在这个 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生死长夜里的一闪微光,瞬间明灭;每个人都是飘摇无定的 一片雪花,转眼溶化;每个人都是时间瀑流中的一叶孤舟,每分每秒都在冲向那 个神秘的花萼—那圈死亡的漩涡。唯一能够“降伏”这件事的,就是在终极乐观 的基础上拥有情感关系:友情、亲情、爱情—在茫茫宇宙间灵魂相依……”我这 才猛然惊醒,只是忘记了写这句话的作者是谁。   是的,离家近十年了,2008春节我才决定回家一趟。   坐在火车上,我一直问自己,我回家究竟有多少成份是为了看父母的?仅仅 是为了要证明她们这个多余的女儿还活着,炫耀她这个九女儿流浪多年后将离开 国土过所谓的人上人的生活,以我的成功让他们后悔遗弃我,来证明生女儿并不 比生儿子差?或许吧,这些年我都活在别人的眼色里,有多少是为自己而活?我 拼命地努力学习和工作,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最后都是为了证明父母生了我这 个多余的九女儿并不可耻,我一样可以像儿子一样孝顺他们,让他们衣食无忧安 度晚年,甚至带给他们更大的荣耀!   下了火车又转坐汽车,花了12个小时汽车才一路颠簸到了乌镇,这天刚好是 圩日,来赶集的人非常多,大街上人挤人,农民在街边大声吆喝着卖东西,满大 街飘着大米、香烟、萝卜干、酸菜、猪肉等各种味道。在大米摊上,有一个穿着 校服的小女孩跟着她母亲卖米,我上前走了几步呆呆地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当 年为了学费跟母亲到镇上卖米的自己,心头不禁一震,很是酸楚。希伯来紧跟在 我身后,他用摄像机记录着这一切,街上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在我们身上,我顿 时感觉我是一个外乡人,母亲说的没错,我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我不忍再看,租了一辆摩托车直奔南坑村。原来南坑村到聚贤楼的路是田埂 小路,路很小,技术不好的话摩托车也很难骑进去。可如今党中央号召建设新农 村,从乌镇到南坑村的路变成了水泥路,村口到聚贤楼的路也扩大了不少,足以 过一辆小车。   路边的东江河还一样,似乎河面变得更宽了,水流不急,依然很清澈很平静。 路两边的农田已成一片荒芜之地,这些年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村里只留下 老人和小孩,劳动力减少,自然没有几个人种稻子,到处杂都杂草丛生。附近的 山岗倒是不再光秃秃的了,种了许多桔子树,到了丰收的季节到处一片金黄,一 定很美。   原来大门口的栅槛猪圈已变成了废物房和厕所,那头立了大功的老水牛也不 见踪影,想必它也早就不在了。   聚贤楼门里门外热闹非凡,每层楼都挂着许多红灯笼,增添了一份复古的文 化气息,不断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回穿梭。大门口用中英文写着政府的告示牌,我 这才知道这个超百年历史的聚贤楼已成了热门的旅游景点,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 人不想在大城市过年,都想去乡下游走,了解一下客家的风俗民情和体验客家人 的热情好客,也有许多海外华人重游故土。   我久久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似曾熟悉又陌生的土楼不敢跨门进去,我真的 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游客在身边进进出出,我既不像游人也不像客人,他们不 知道我像一个傻孩子一样站在门口干什么,不进也不出。我很尴尬,脸烫的厉害, 紧张的手心出汗。   太阳矮下去了,黄昏给聚贤楼涂上一层颜色,许多游客拍完照片陆陆续续走 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了许多。正想右脚跨进大门时,三姐从菜园里摘菜回来,可 能是十年的时间让我变了不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翻,然后又奇怪地看了看希伯 来,镇定了一会儿才问:“是九妹吧?”我尴尬地点头。   “回来怎么不进去呢?快进去呀!”三姐拉着我的手进了院子。   “妈,妈,九妹回来了。”她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大喊,脸上抑制不住兴奋。   母亲听到喊声,赶忙从厨房走出来,她看见我,兴奋地双手在颤抖,手中拿 着的电饭锅差点掉在地上,她眼睛润湿了,而我却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那里喉 咙发不出声来,十年过去了依然不肯叫她一声“妈”。母亲放下手中的电饭锅, 招呼我进客厅,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扛摄像机的希伯来,希伯来礼貌地跟她打了一 声招呼,她微笑地点了一下头,我没有说话,她是如此精明的一个女人,当然明 白他是谁。   十年前来这个家,我是一个陌生的客人,十年后回到这个家,我还是一个陌 生的客人。母亲拿了一包茶叶倒进茶壶里,小心奕奕地倒开水,她说:“这是去 年你爸爸的一个战友送的,挺香的。”   “哦。”面对着这个只跟我生活了两年多的母亲,我一时找不到话说,坐在 藤椅上,忐忑不安。   我离开家时,母亲还没有多少白发,现在两鬓几乎都长满了白发,眼角和额 头上的皱纹也添了不少,脸和双手有一些老年斑,身材也瘦了许多,不过身子骨 看起来还算硬朗。   “铁妞,快叫九姨!”大姐拉着她的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九姨!”铁妞喊了我一声,声音很甜。   她身后还站着的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看见我很客气地冲我微笑了一下。   “你姐夫。”大姐害羞地说,然后拉着他转身进了厨房。   铁妞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睛一直盯着我这个陌生的九姨。母亲叫铁妞出去玩, 然后不断地给我们添茶水,我正想跟她说些什么,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声,母 亲说:“你爸前几天摔了一跤,上阁楼的时候一不小心脚踏空了,就摔了下来, 幸好楼梯不高,没有什么大碍。”我心里一震,娘说的真没有错,她怎么知道父 亲摔了一跤呢?难道她提前回来替我看了这个家?我知道,娘一直没有离我而去, 她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关注着我,她知道我孝顺她们,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他们。   “三姐没有告诉我,要不然我就带点好药回来!”我对母亲说。   母亲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她对我还是很满意的。她起身上阁楼,我跟在她 身后,她对躺在床上的父亲说:“九九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小声地说,脸上流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走近父亲的床前,问他:“要不要紧,要不去县医院住院治疗吧,我找车 载您去!”   “不要紧,你三姐已经找医生看过了,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父亲脸上虽 然没有表情,但看得出来,我回来他心里非常高兴。   母亲给父亲吃药,我退到门口,准备下楼。母亲见我走了,跟父亲窃窃私语, 父亲一个劲地点头,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详和的微笑。我知道她们是在议论什么, 她们原本是担忧我快三十岁了也不找对象结婚,可当她看到和蔼可亲的希伯来就 放心了,她这个九女儿向来都很有主见,从来不让人担心,对自己的终生大事也 决不会含糊。   我想到厨房帮忙烧火做饭,三姐不让我干,说是厨房太脏。大锅里正在烧开 水,准备烫鸡的,三姐夫不断地往炉里添柴,火大一些,水滚的快一些。我呆在 厨房也显得多余,她们对我的客气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客人。   三姐的病好后,父母想给铁妞找一个继父,于是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三姐 夫家兄弟多,家里贫穷,他都快四十岁了还未娶老婆,后来经过邻居介绍与三姐 认识才结束单身生活,而且他愿意到我们家来生活。他性格内向,善良老实,更 重要的是她不但对铁妞好,对父母也好。恐怕三姐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男 方不来我们家,她也不会嫁,父母这辈子都没有生到儿子,如果个个女儿都远走 高飞,谁来照顾他们呢?   院子里的人走来走去,唯独不见十妹。“十妹呢?怎么不见她?”我问。   “嫁人了,她不知道你回来。”三姐来到井边,拿了个木盆,倒好水,准备 解剖杀好的鸡。   “嫁到哪里?什么时候出嫁的?”我一脸疑惑。   “梅县。五月二十日摆的酒。”三姐说。   五月二十日?这一天我在哪里呢?我在大脑快速搜索了一遍,这一天,四川 地震刚刚过了八天,而且还不断有余震发生,那天我正与同事在汶川采访,那场 灾难让许许多多的人死亡和失踪,丧失家园。我当时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 到了震区,哪里有功夫回忆往事想念家人?   “想什么呢?你放心好了,十妹长大了,她现在比以前精灵多了,他老公也 是个老实人,对她挺好的。”三姐看着我发愣,用手动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自然无语。女儿长大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自然也是要嫁人的。   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喝茶,邻居们听说我回来了,都进来 打招呼聊家常,以前跟我们家闹翻天的也探过头来张望,母亲不记仇,都热情地 叫她们进来坐。那个曾经骂过我“婊子养的”婶子也过来跟我打招呼,我礼貌性 地回应她,她脸上有丝尴尬,她似乎过的并不好,苍老而无光,瘦得连风都吹得 动。母亲说她的儿子儿媳妇经常欺负她,不孝顺她,两婆媳经常吵架,后来孙子 读书有出息了,把儿子两口子接到了城里,从来没有接济过她们,她们两个老人 在聚贤楼晚年过得很是凄惨!   邻居都来串门了,唯独不见眯眼叔婆。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眯眼叔婆因为 孕中的媳妇被抓去结扎而伤透了心,她坐在地上大哭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母亲 说,眯眼叔婆天天去庙里烧香,从未间断过,或许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她媳 妇结扎后的第三年却意外怀孕,居然生了一个儿子,这真是老天有眼。此后,全 家人都把这个男孩子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只可惜孩子不懂事,上学时也经常打 架,谁也管不了,后来辍学打工了,据说也是在外面瞎混,难得回来一趟。后来, 眯眼叔婆得了癌症,由于没有钱治,得病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是啊,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   客人已散去,母亲也早早地帮我收拾好了房间铺好了床,是在三楼以前六姐 睡过的那间。下楼时经过哥哥猴子那间房,犹豫了很久也不敢进去,感觉他凶恶 的目光和狰狞的脸孔从门缝里穿透出来,吓得我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掉了下来。 事情已经过了十多年,我又怎能忘记他,他的影子无处不在,成了我一辈也无法 挥之而去的伤痛。   在县城读书时,哥哥猴子经常来学校找我麻烦,不让我在学校安心读书。好 长一段时间,我上完晚自习后回寝室,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得意地看着我,后 来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掉进了他所布置的天罗地网中,当他把我挷在床头玷污我 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要练好本领反抗。后来离开家到羊城后,每到走夜路时,仿 佛哥哥猴子的身影跟随着我,让我感觉到脊背阵阵发凉。而且那时候羊城的治安 不好,白天晚上都有人被抢,特别是女孩子走夜路时常常被偷袭或抢劫,有的甚 至丢掉生命。我自小就缺乏安全感,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我这才下 定决心去武术馆报名练本领,用业余时间陆陆续续练了两三年,最后练就了一身 防身术,后来我走南闯北到处流浪,这身本领成了我的护身符。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两点才回去,那时街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了,四处 安静的让人发怵。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我偷偷地回头 看了一眼,发现两个高大的男子正凶狠地朝我走来,我的心跳加快,脚步也加快, 对方却紧跟着我不放,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脖子突然被一男子用有力的双手勒住, 另一个男子使劲地抢我的包,我呼吸困难,但并没有喊叫,第一反应就是用脚跟 使劲地往歹徒的脚面上一跺,然后向反方向一掰,当他们因为疼痛侧身重心不太 稳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没有刀,然后用脚踹他的腹部和下身,以最快的 速度把包夺了回来。他们傻傻地瞪了我两眼,以为我是便衣女警察,最后捂着肚 子狼狈而逃,我追了几百米,发现那两个歹徒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有了这个经历, 我变得格外敏感,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观察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后来我去江南小 镇旅游时希伯来一路跟踪我,被我误以为是歹徒,差点还打伤了他。   “九九,晚上冷,我再给你们添一床被子,是新的。”母亲从她房间里走出 来,客气地打断了我。   “哦,我晚上跟三姐睡。”我尴尬地说。   “也好,也好。”母亲听了很高兴,客家人传统保守,她心里是不愿意没有 结婚的女儿跟男朋友住在一起,我知道刚才她是在试探我。   母亲抱着被子转身进了房间,我下了阁楼,经过婆婆原来的房间,到了门口, 我停住了,我不敢进去,只站在门口透过窗户瞥了一眼,房间依然阴森,里面的 床没有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杂物间,瓷缸、犁耙、簸箕、牛绳、打谷机、风车 等统统统都放到了这里。这个房间隔了一个小阁楼,原来阁楼上放着婆婆的棺材, 现在又多了两副新棺材,看来是婆婆去世后父母为自己买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能 活多久,所以提前给自己准备着一切,生了十个女儿,却不敢指望女儿个个都能 孝顺,都能给他们养老送终,终究我们这些姐妹都是泼出去的水,远没有儿子亲 密,这是几千年的封建思想给他们这辈人洗的脑,许久都不可能除去,要不然婆 婆当初也不会豁出命去买一个孙子,只是她的如意算盘再好,老天也不买她的帐, 最后她这这个爱孙犯法而死,自己也是抑郁而死。   我当初是多么恨婆婆,那么埋怨父母亲,她们给我生命为何又不养我?更恨 玷污我的猴子,他差一点就毁了我的一生,是他们逼我苍惶而决绝地离开这个家, 导致我四处讨饭流浪,造成这样的伤感的结局究竟是谁的过错,谁是罪恶的源头? 虽然时隔十多年,许多事情我已经释怀,但是伤口却日渐扩大和清晰。   农村没有夜生活,这里的人通常很早睡,少数年轻人守着电视机看中央电视 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老人则早早睡了,所以即便是过年,也显得冷清。春晚的节 目每年都差不多,我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我和三姐走进房间准备睡觉,她睡床头, 我睡床尾,窗户正对着我的眼睛。三姐问我爱不爱跟我回家的这个男人,她说希 伯来看我的眼神很专注,感觉他很爱我,只是她担心我将来嫁到那么远,可能一 辈子都难再相见了。我简单地“嗯”了一声,我说家里有什么事就打电话。   我们正聊着的时候,门“咯吱”地被母亲推开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九九,妈知道你最懂事最孝顺,你打工那么多年寄回来的钱有一部分我们 用掉了,一部分给了你三姐治病,一部分给铁妞上学。现在你三姐的病也好了, 铁妞上学有你姐夫照应着,这个家有他们日子还算过得去。还剩余五万块钱你先 拿着,你在外面一个人独自闯荡不容易,家里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们都欠你 的。”母亲坐在床前,从盒子里拿出一张存折,然后递给我,眼睛湿湿的。   “是啊,九妹,其实我们是很感激你的,你看以前家里这样对待你,你也没 记仇,说明你心里还是有这个这家的,所以你把这些钱拿回去吧,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借花献佛,居然还拿着你赚的钱来给你做陪嫁,但这也是没有办法,家里的 情况你也知道。”三姐明白有些话母亲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插话说。   “还是你们留着吧,家里靠姐夫一个人外出做小工钱怎么够用?万一家里出 点什么事,还得储备一些钱应急。三姐,我们几个都不在家,以后家里全靠你们 照应了!”我把存折放回了盒子。母亲没有再推却,顺手收下了。我明白,她们 是为了考验我,看我是不是真心的,她们怕这些钱用得不踏实。   窗外孩子的笑声洪亮,而我们三个人却面面相觑都无语。我知道,母亲那么 着急地把钱给我,一是感觉这个家已经欠我太多心里不踏实,二是怕过两天姐姐 们一来,看到我们把存折推来推去,这钱肯定会被姐姐们瓜分掉。母亲知道姐姐 们的私心,九九有难时,也不见谁来伸手帮一把,九九现在境况变好了,个个人 都会想从九妹身上得到点好处。   “大姐她们和十妹什么时候回来?”我打破尴尬。   “我打过电话了,大姐、二姐、四妹、十妹年初三过来,五妹说她家来很多 客人走不开,所以就不过来了,六妹还在深圳回不来。”三姐说。   “哦。那我初四走。”我说。   “啊?那么快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多住些日子呗!”三姐劝留我。   母亲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悄悄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她没有留我是 因为她知道我的心早已不在这里,我回来也只不过是尽个女儿的义务,能回家看 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母亲这一辈子都过得唯唯诺诺,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她觉 得一辈子都欠家人的,在她的女儿面前也显得那么谦卑。她甚至也没问跟我回家 的这个男人家底怎么样,也不担心我将来远嫁异国幸不幸福,这让我很失望,好 像我真的是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过客。一时间,我多年来被压抑的、被否认的、 被漠视的表情又迅速植入大脑,透过身心的病痛一一示现出来。好在,我已在残 酷现实求生存运动中觉醒,不会太在意。   窗外不断有鞭炮的响声和孩子们的笑声飘进来,烟花从高空落下来,像流星 雨一样漂亮。零点的钟声一敲响,黑夜的脸就耷拉下来,天地在最深沉的夜里, 抛下一条洁白的飘带,慢慢地穿透黑夜透露自己的神秘。   39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公鸡在不停啼叫,吵得我尿急想上厕所。我轻轻 地下床,一打开房门便有一股刺鼻香味扑面而来,一阵阵“嗡嗡”蚊子般的声音 从楼下传来,我顺着声音找去,发现哥哥猴子的房间有微暗的烛光,我静静地站 在窗外,母亲正忘我地跪在蒲团上念经,手里不断地捻着佛珠,她面前桌边的墙 上矗立着一尊菩萨,他背月轮戴五佛冠,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铃,半跏而坐。 香炉上冒出弯弯曲曲的白烟;两边的墙上挂着大大的金黄布条横幅,一个叠一个 的菩萨活生生地呈现在布上,看起来非常肃穆,但这不是我熟悉的观音菩萨,也 不是以前母亲祈祷让我有智慧的文殊菩萨,那他究竟是那个世尊呢?   我不忍打扰母亲,带着一团疑问悄悄地回到房间,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我后来查了一下资料,母亲供奉的是金刚萨垛菩萨,资料上说他是至高无上的, 是一切众生菩提心的本体,禅修于他即等于禅修一切诸佛,修金刚萨垛心咒能消 除一切业障,若修圆满,今生必能消灾、延寿、兴财、无病等,成办一切所愿之 意,被称为“一切忏悔之王”。   我突然想起来,十年前我出事,被哥哥猴子控制在手里,不得生不得死,而 不久后他又因故意杀人而判死刑,接着婆婆去世,三姐精神失常,然后我离家出 走十年都未回过家,这让母亲心里伤痛到极点,她认为这一切罪的源头是她自己。 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自己的尊严,那怕在自己的丈夫和女 儿面前也是一副紧张谦卑的样子,像个家奴一样默默承担着早已摇摇欲坠的家。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她才把金刚萨垛菩萨请到家中,她的心事,她的孤独,她的 无助也只有跟佛说,因罪从生,自心有垢能障菩提,故于此清净违缘罪、忏悔。 而她选择哥哥猴子那间房做佛房,是因为他的罪孽最深,所以她每天早晚念金刚 萨垛心咒,希望百字明中一切善逝的智慧精华,能够净除所有的失戒与分别念的 罪障。   窗外,母亲念的金刚萨垛心咒飘进我的耳边:“嗡班札拉萨垛萨玛呀,玛奴 巴拉呀,班杂拉萨垛喋诺巴,地叉则桌美巴哇,速垛卡唷美巴哇……”她试图用 十多年甚至一辈子的忏悔来获得我的原谅,她希望能洗清我之前遭遇的黑暗,她 深信,黑暗一过,黎明就会到来。恍惚中,我的头顶上有一团像牛奶一样的东西 顺头直下,这白色的液体用一种强大的力量清净了我二十多年来聚集在身体里的 每一处黑暗,一道天光射进我的身体,黑色瞬间从身体上脱离流向了东江河,黑 色随着东江河的湍流冲向了珠江,神用力一作,珠江的江面就变得清澈无比……   一觉醒来已经是八点多了,希伯来早已起床,还是他上来叫我吃早饭,我还 担心他住不习惯,因为家里太简陋,可是他说,对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不仅仅只 是温柔体贴、嘘寒问暖就可以的,他跟我来到这里是想体验一下我的生命历程, 他试图用心体会和了解我的成长背景、家庭状况、价值观,从而透视出我的特殊 需求、生命经验、内在的恐惧、脆弱,探索我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挫败、心身的伤 痛,甚至我的愤怒、怨恨等,要不然他爱的就是一个躯壳,这不能算爱。所以, 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暗中了解我,然后跟我一起回来探索我的心灵密 码。他真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对于我这个心理有点畸形的女孩格外的开恩和 爱护。   一家人坐着安静地等我吃饭,父亲也坐在上座席,一副严肃的样子,他见我 阁楼下来,嘴角突然动了一下,露出淡淡的微笑。看着这隆重的场景,我突然觉 得很别扭,十年没回家待遇都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忏悔,他们是想 弥补我什么?我赶紧洗漱完毕吃饭,我动了筷子他们才敢动筷子。吃饭的气氛异 常沉闷,母亲不断地给我和希伯来夹菜,满满的一大碗都知道怎么吃,我又把菜 夹到了父亲和铁妞碗里,印象中我是第一次给父亲夹菜,我用余光偷偷地瞥了他 一眼,发现他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撕杀的男人终于脆弱了一 回,就是在这一刻,我对他多年的积怨突然散开,我在心里原谅了他。   “三,一会打电话叫你姐姐和妹妹明天早点过来,九九现在事业忙,时间 紧。”父亲打破沉默,要姐姐们提前回娘家。也许父亲和母亲一样,早已看透我 的心不在这里,一心想早点离开。   “哦,好,吃完饭我就去打。”三姐看了父亲一眼,不敢多言。   吃完饭,母亲扶父亲上阁楼,他们的每个动作都显示出细微的爱。母亲的初 恋男人已死去三十多年,恐怕她早就忘记了他,自嫁给父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决 心要好好爱他,只是她对他的爱显得很卑微,这可能是父亲的性格使然。我想, 父亲也是爱母亲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爱,因为客家男人大都很大男人主义, 喜欢把脆弱埋藏在心底,让人看到的总是坚强的一面。   年初二上午,大姐、二姐、四姐都来了,五姐临时改变计划,也赶了过来, 她们身后跟随的那些孩子们,我都不认得,她们一来屋子一下子显得特别拥挤。 傻十妹没有来,我有点失落,我感觉她过得并不好,但我却无能为力。她们对我 这个混血儿未婚夫很好奇,希伯来看到那么多姐姐,都已经糊涂了。   中午吃完饭,母亲对姐姐们说:“九九难得回家一趟,你们就在家住一晚, 好好聊聊。”   姐姐们并没有买母亲的帐,她们个个嚷着要回家,大姐先开口说:“九九, 如今你终于熬出头了,看到你现在过得挺好,大姐也就放心了。什么时候完婚, 到时候通知一声。”大姐语调没有多少感情色彩,一副很客气的外交辞令,让我 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姐一开口,二姐、四姐、五姐她们都说要家里有事走不开, 好像这个家里有刺一样,住一晚都不肯。   “我明天就走。”我一时下不了台,打断了尴尬的气氛。   母亲虽然生气但没有出声责骂她们,她明白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她 感到很失落,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到最后个个都薄情薄面离她而去。父亲看到 这场面也做了个挥手的手势,示意要母亲扶她上楼。连曾经最疼我的大姐都这么 陌生,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到房间准备给姐姐们回礼。三姐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悄悄地把我拉进厨房,生气道:“早知道我就不叫她们来,太不给面子了!”   “没有关系,她们都有自己的家,各有各的事要忙。”我安慰三姐,不让她 看出我的不快。我心想,或许我就不该回来,她们早就适应了没有我的生活,对 于我这个九妹真是可有可无,回不回来也都无所谓。   三姐无意中谈到我们许久未曾谋面的七姐和八姐,她说七姐、八姐的家庭条 件都很好,七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后来留在北京当了公务员,并嫁给了北京外 交部的一个官员;八姐已经留学国外,正在读博士后。虽然她们跟家里没有联系, 但还是不断地有她们的消息传进家里。我这两个未曾谋面的姐姐,可能我一辈子 也不会见到她们,或许有一天,在街上与她们擦肩而过,也不认识这是骨肉相连 的姐妹。   我对七姐八姐已完全没有印象,我和她们分开时才刚满一周岁,那时太小, 还没有记事的能力。只是后来听大姐讲述她们是我们十姐妹中间最漂亮的,其她 情况都不得而知。她们不知道这个家所经历的风云变幻,她们也幸运地躲过了一 切劫难,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生活在安逸的环境中,食饱穿暖,还可以上名牌大 学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嫁一个优秀的丈夫,她们是平静而幸福的。   姐姐们一来,三姐的表情就一直怪怪的,她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在我的 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出实情。   这缘于大姐在县城赶集时在街上碰到七姐和八姐的养母,当时大姐在县城的 菜市场卖菜,而她们刚好在大姐的摊上买菜,大姐见这两个人似曾熟悉,于是攀 谈起来,但她们似乎瞧不起大姐,生怕她认回七姐和八姐。她们讽刺大姐,一副 居高临下的样子,言语中我们全家人都应该感谢她们收养了七姐和八姐,让她们 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现在她们前程似锦,警告我们不要因为她们现在成功了就 认回家,向她们要钱补贴这个贫穷的家,大姐原本也只是问候一下,未料她们这 样恶心相告,非常生气,回到家她就把这个事情跟父母说了一下。   大姐回来娘家那天,刚好碰到送信的邮递员,他给我们家送汇款单,当时大 姐正坐在石凳上吃午饭,邮递员就把汇款单给了大姐,她看了里面的数字吓了一 跳,她这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心里一震,心情很是复杂。她把汇款单给了母 亲,她直接问母亲,是不是我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母亲点头,就在那一刻,大 姐的心开始不平衡,她当晚开口向母亲借钱做生意,母亲没有同意,她说三姐的 病未完全好,这钱是九九寄回来给三姐治病的,这九九辛苦赚的钱大家都甭想惦 记,大姐一听就火了,说母亲偏心,而她也误以为我是同伙,故意十年不跟她们 联系不回家,是为了躲开她们故意冷落她们。   带着这份怨气,当天大姐就离开了家,并且把这事儿一一跟其他姐姐们说, 二姐她们一听来兴趣了,也以各种理由向父母借钱,可是都被母亲挡了回来。母 亲曾暗地里帮过可怜的十妹,姐姐们知道后,闹得不可开交,于是事情越描越黑, 这气在她们心里积了好多年,后来她们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次我回来,她 们也是勉强过来。可她们偏偏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都误以为我是个大款,以为 我会给她们每个人发一个大红包,结果我一点表示也没有,她们自然失望,所以 个个都急着要走,不愿再理我。   我真是有口难辩,我也不想辩驳。我回来当天晚上,为何母亲那么着急想把 钱还给我,原来她是怕担心我惹上事非。   为了钱,她们故意冷落三姐,远离父母,我觉得心很凉。   天气很好,虽然有点寒意,但阳光明媚。我想趁机给大家照一张全家福,可 姐姐们下午执意要离开,我顿时兴致全无。她们要走就走吧,反正我也不想送她 们。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东江河边坐着,河里的水清澈,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到人 影,微风一吹,一个模糊的身影突然冒出来,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轻轻地 拍了两下然后像风一样消失在水镜里,我惊叫了一声“娘,娘,不要走!”我想 快速地把手伸过去勾住娘的手,手没拉住差点掉在河里,正在此时,忽然一双有 力的双手把我拉上了岸,我轻轻地转过头,希伯来神色慌张地看着我,然后轻轻 地拥我入怀。我把自己的心魂交回到宇宙的怀抱,让宇宙也感应到爱的光明,爱 的复活。像我这样体验过万劫地狱的人,终将仰望见天堂的美丽。   三姐紧跟其后,她说:“九九,回家吧,她们都走了。”三姐知道我来这里 是为了躲避她们,不想参与她们无聊的舌战之中,她一脸无辜和歉意。   我看着姐姐们远去的背影,时间和现实把我们的亲情拉的越来越遥远,我这 才明白,她们从来就没有接纳过我,而我也从来不属于她们,不属于这个家。我 一整天都过得心慌慌的,忐忑不安,我心里就盼着天快点黑,盼着天亮早点离开。   次日凌晨,天突然下起大雨,云雾触到山顶,看不清去乌镇的路,只看见已 染成黄色的东江河在向珠江奔流着。   雨慢慢变小,父亲母亲三姐他们送我们到大门口,父母不多言语,他们眼神 里有一种渴望,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可我却始终 没有叫出口,倒是希伯来替我开口先叫,客气地跟他们道别,父母的嘴角才松开, 露出浅浅的笑意。   希伯来右手打着伞,左手提着箱子,我挽着他的手快步向前走,我不忍回望, 依然那么怆惶而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家,只是这一次心里有了对父母更深的牵挂。 聚贤楼离我越来越远,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到了村口牌坊处,我终于控制不住 情绪,泪水像东江河的急流狂奔而出,腿一阵发软,差点掉在路边的鱼塘里,希 伯来急得把伞一丢,用力把我拉倒在他怀里,他怜爱地抱着我,仰着头,强忍着 泪水不让流出来。   40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走时要去桠麻村看我娘。我们到乌镇乘车去了桠麻村,我 娘的坟就在我家后面的那座山脚下,后来我把我娘的坟移到了风水好的半山腰上, 那里有一块大面积的平地,她住在那里不会觉得挤,她在那里可以站得更高望得 更远,可以一眼看到东江河,她想我的时候,她的魂可以跟着河流的方向来到珠 江看我,让她感受到她并不孤独,我时刻与她同在。   思念似雪,漫天飞舞。十多年没有来看过娘了,孤坟凄凄,野草立立,十年 前我在青砖上用石头刻的字也在时间的流逝下变得的模糊了。我用镰刀把丛密的 杂草割掉,希伯来帮我用锄头挖了新土盖在坟上面,在旁边摘了一束石榴花插在 上面,接着我用石头把青砖上的字重新刻了一遍,然后我们向娘磕了三个响头。 娘似乎感受到了我们的气息,突然头顶一群喜鹊飞过,浓浓的云雾也朝两边迅速 散去,天空陡然出现一道彩虹,娘似乎在天上看着我们,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这座古老小四合院经过无数次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了,一片 衰败的景象。院里的许多户有条件的人家已搬到山脚下去了,只剩下几个困难户 还守在这个寂静的院里。那个曾经骂我娘是婊子的邻居已经老得不认识我了,她 呆呆地坐在门口,眼神呆滞,嘴里念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望着她,好像一切 都恍如隔世。   我们要离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娘,或许这一次真的是诀别。 我忽然看见那个曾经沿河而走的八岁小女孩,为了离开家,她一路往前走,一直 走到河的尽头,她不知道河的尽头是珠江是香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更大的世 界等着她。十年后,她实现了梦想,兑现了娘的诺言,改变了她苦难的命运轮回。   我们在县城转车时顺道去公墓看了一下语文老师。我告诉希伯来,语文老师 是个孤儿,遇到我后,我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我还告诉他,他是为了保护我, 不让我受到伤害,才成全了他自己。而我为了这份感情,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来 忘记。此刻,希伯来就站在我面前,我也想让语文老师知道,我紧闭了十年的心 门已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打开了,我已经走出了那个痛苦的阴影,现在我也可以重 新爱上一个人,我不再让你担心了,我记住你的话并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我和希伯来合作的纪实电影《珠江的女儿》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也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蜗居十年的广州,告别了珠江,乘飞机来到了异国。 飞机跨过了东江,越过了珠江,我仿佛看到了当初来珠江寻梦的孤独女孩,她沿 着珠江一路奔跑,天空和云朵的影子落入了她的干净的眸子中,一群候鸟在她头 顶掠过,落叶漂落在沿江路上,记忆在秋天静好的季节落幕。   我在落日余晖中漫步于这个国家繁华的街头,这些来去匆匆的人们勾起了我 内心的感叹、质疑与联结,他们从世界各地而来,脸上布满了渴望,在这个天堂 般的地方,他们为了改变命运的轮回,宁愿付出所有的青春。望着来去匆匆的人 们,我心想,那个从未谋面的嫁给外交官的七姐和正在世界著名大学读博士后的 八姐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呢?或许我们早就相遇过,只是不知道我们原是骨肉相连 的亲姐妹,也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她们。   天边的彩虹格外美丽,我相信那是我娘的魂,她跟着我一起跨过东江,越过 珠江,来到异域的天上一直注视着我,她知道,命运正在敲我的门,在这里,我 将重新出发。   2009年7月20日第一稿   2010年10月第二稿   于广州侨新苑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