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牛祭   徐承伦   日头如深秋脱了叶的柿树吊着的一串串红柿——站在坡上抬眼看那日头,看 着看着,日头晃晃地就真变成一串一串了。地皮下两三拃处找不到丁点湿气,蓄 水的低洼处裂开了道道口子——狗日的火日头。   村人冒了烟的嗓子蹿出冒了烟的骂,操!漫山跑日头,不叫活人哩。   三包凌晨就爬起,要趁日头还没嚣张,爬二十里山路去挑水,三包家人口不 多可用水多,家里养着头大黄牛。   媳妇说,要不牵上大黄去驮吧。三包摸一下大黄的肚皮:大黄怀着崽哩。   大黄抬头挣了一下缰绳,似乎想对主人说什么,但它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媳妇发现三包的肩膀冒着痛,心颤了一下。说,那我跟你去。三包说不用, 我自己行。   媳妇夸张地扭一下腰身:俺要去。多少俺也能挑一些,俺又不是大黄怀上了 ——俺去。   媳妇急忙为大黄预备草料,又来到牛棚旁搭起的那个凉棚,从大水柜里一瓢 一瓢舀了一大木盆清水。   媳妇发现水盆上悠悠晃着一个弯刀般的月亮。生长着月亮的水盆透溢着多么 诱人的清凉呀,媳妇真想将燥热的脸一下子扎进盆里,她忍住了,她不能将拂了 脸的水再给大黄饮,她要让大黄喝最洁净的水。大黄灵性着呢,跟人没什么差别。 自己的儿子往往不如大黄听话哩,会说话的儿子时常说些惹气的话;不会说话的 大黄却尽做那听话的事。   媳妇将大盆清水颤微微端起,稳妥地放在了大黄身边的一个小木架子上,这 是专为大黄饮水设的木架。   水真是比油金贵了,媳妇暗暗发狠,等到了水管用时,她要好好扑腾着水洗 脱身上一层皮,还自己水灵灵一个鲜亮。   媳妇挑起了一对小筲,跟在三包后面出了门。今个去取水的人又多了几成, 浩浩荡荡熙熙攘攘挤满了山路,远看如一条长绳缠在山腰。三包和媳妇是午后大 半晌才各自挑着水赶了回来,这担水等得好苦。   近了村口,媳妇右眼皮穴穴地跳。禁不住呀了一声,家里该不会出什么事 吧……三包头也不回,声音有些粗,莫乱说,不吉利哩。   到了门前——院门大敞,媳妇骇了一跳。急急进了门,一眼发现大黄不见了。   没了大黄的牛棚空得让人心颤。栓牛桩上耷拉着一截无精打采的缰绳。三包 急抓过缰绳头细看: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莫大的力挣断的。大黄不是 被人偷走的——偷牛的要么解开缰绳,要么砍断缰绳,看来是大黄自己将缰绳挣 断的,可大黄从未有过自己挣断缰绳离家出走的前科呀。   放水盆的木架倒了,盛水的大盆翻扣在地上——水盆四周被水浸湿了一大片, 根据浸湿的面积看,大盆里的水是全都泼洒了,大黄怕是一口也没喝。   大黄可从没有踢翻水架的毛病。这究竟是怎么了,大黄它去了哪里?   ——水,怕是在水上出了麻烦。   细心的媳妇又有了新的发现:水柜下一片散乱的大黄清晰的蹄印——水柜的 盖子也被拱开了,而柜里的水却丁点没少……   大黄的确是被水逼走的。当主人双双离开了家门,空旷的院落就剩下了大黄, 它有了很大的空间来想自知己的心事……   大黄进这家门时还是小黄,那时它既调皮又干不了什么,可主人却象待自己的 孩子样待它,尽心侍候。眼下遭了大旱,越是缺水自己的饮量却变得越来越大, 刚喝了又想喝,好像肚子里有个大火球。家里的水大都被自己用了,自己要是能 少喝点,主人就不用天天忙着挑水了,太难为主人了……   渐渐地,院落被大黄的想法填满了,日头也不知不觉吊了起来,日光愈来愈毒 辣,一波波的热浪如开锅的稀粥咕噜咕噜颤动。大黄的口渴了,其实大黄一直感 到渴,只是越来越渴。这时它歪头看了看木架上的水盆——水面上流溢着诱人的 光波,但难捱的时光还长着哩,现在还不能动这盆水。   渐渐地,日头凶恶起来,棚顶被日光炒出了滋啦啦的焦糊;院落的砂砾也被 炒出了哔哔叭叭的爆响。   难捺的口渴一阵强似一阵地折磨着大黄,大黄努力地忍着,不去看那盆水, 好象每看一眼盆里的水就会被剥去一层。大黄清楚,只要它靠近水盆,恐怕就把 握不住,会一古脑将盆里的水吞个一干二净。主人不在家,这盆水要留到最后的 时刻。   大黄合闭了双眼,这样就能抵御水的诱惑了。最好能打个盹,迷糊一会,那 样也许就暂时忘了焦渴,又能多熬过一段难捱的时光。   闭了眼的大黄头脑里幻化出了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河流、水塘,一切都滋润在 水光之中……自己正淌进粼粼清波,肆意地扑嗵着,挥霍着源源不尽的清流…… 大黄渐渐进入了一片迷迷糊糊的甜美之境,它真的打盹了……   大黄的身体松弛了,冷不丁向后打了个趔趄——哗啦一声,后腿蹬翻了水架 ——扑嗵!水架上的水盆翻扣在地——泼洒的水蛇样簌簌啃咬着它的蹄子……大 黄清楚发生了什么——“覆水难收”,何况一头牛……   大黄懊悔不已,两滴浊泪自眼角淌了下来……   漫地浸洇的水倾刻化作氤氲的水气,缭绕蒸腾,如一团碎玻璃划着大黄,腹内 搅起了茫茫焦渴的硝烟,可恶的水哟……大黄愤怒了,对水的渴望瞬间变成了对水 的仇恨,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但大黄渐渐又难以抗拒对水的渴望了,口腔、喉头乃至整个腹内似乎都被点 着了,蹿出了一股股焦烟……   这么着我不是要渴死了么?——那就让我这么死去吧,为祸害了主人为我备 好的那盆水而赎罪吧……大黄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腹内突然一阵蹬踢蠕动,清晰地表达出了一种强烈的不满和不甘——那 是腹内的胎儿因焦渴在挣扎,自己渴死倒也罢了,难道能让腹中无辜的小生命陪 自己殉葬么?——大黄吓了一跳,对水的仇恨倾刻被难舍的亲情击垮了……   大黄一心期盼着主人即刻归来!往常这时候主人早就回来了,今个怎么啦, 门外仍无主人的脚步声。终于,大黄感到挺不住了,灼热的气浪蒸得它一阵阵晕 眩,眼前飞蹿串串金星,体内的水份一点点被榨干。再这样挺下去,大黄说不上 就会如坟墓上点着的纸牛,烧着烧着轰然坍塌,化为一堆灰烬。大黄明白,不能 再等了,必须趁现在还有力气时挣断缰绳去觅水了,再拖下去怕是连挣断缰绳的 力气也会耗尽的,那才是大大地对不住主人了……   ——大黄的身躯向后移动,将犄角与木桩间的缰绳绷紧,然后沉沉地合拢眼 皮,四蹄扎地,整个身躯慢慢向后坠蹲——缰绳如拉满的弓弦发出铮铮之声…… 大黄在心中呼喊着主人……大黄终于闭紧了双眼,身体向后用力一顿——砰地一 响,缰绳断开了……   大黄晃悠悠出了草棚,呆呆地站立院中——一丝水的清润之气蛇样钻进了大 黄的鼻孔,让它身心一阵哆嗦,那是凉棚下水柜冒出的水气。大黄迫不及待用嘴 拱开了水柜的木盖——大黄探下头,嘴唇抽搐着挨近了水面——水面上出现了一 个牛头——它要偷喝主人水柜里的水么?!大黄吓了一跳,强迫自己昂起了已垂 到水面的头。“犟”字不就是“强”字下面一头“牛”么?   腹内的胎儿为母亲觅到了水而欣喜若狂,可令它万分不解万分气恼的是母亲 竟然放弃了已到了嘴边的水。小东西拼力又踢又踹,表示出强烈的愤怒和抗议。   大黄在水柜边焦灼地踏着蹄子,它知道,不能再待在水柜边了,它怕一时控 制不住自己而一头扎进水柜……大黄毅然离开了水柜,跌跌撞撞出了院门……   田野四处流金蹿火一片颓废,哪里也寻不到丁点水星!   旷野之上,大黄无望地伫立,粗重地喘息着,昏沉沉的头脑突然一个激灵, 它想到了隐秘于山凹间的一眼废弃古井。它拼出最后的力气,向着烙在记忆中的 那眼古井奔去……   小时候的大黄曾来这里玩耍,闯入了草木葳蕤的幽秘之处——一只巨眼倏忽 向它睁开——这是一眼废弃的古井,井底那幽黑的井水深邃诡谲,藏着一些难解 的恐怖,似乎要将它吞下去——它不敢在此片刻逗留,撒蹄仓皇而逃……   大黄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那眼古井——井口变成了坍塌的坟坑,它已不成其 井了,彻底枯朽了,那深潭的眸子已瞽,再也放不出幽邃之光了……   大黄踉跄着扑向井口,急切地将脖子伸向了井口——干枯的井底竟在大黄的 眼中幻化出汩汩翻腾的清波——大黄拼命抻着脖子及前膀奋力向下,再向下—— 哗啦一声,本已坍塌了大半的井口彻底坍塌了,笨重的身躯随乱石倏地掼进了井 口——井壁一下子死死卡住了大黄隆起的腹部,整个身躯倒竖而起,首尾悬空。 突兀的两条后腿直直刺向天空,似两支旗杆戳向无极——炽红的晚霞如漫无边际 的大旗,在这旗杆上眩目地飘荡、惊心地呼啸……   三包和媳妇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大黄。   陆续赶来的村人听了三包和媳妇的诉说,面对这触目惊心的场面惧悚了—— 哪个人能象大黄那样活、这般死?!   媳妇揩一下脸,缓缓走向大黄,在大黄身边跪下来,双手扎入井口边的泥石, 奋力地扒着,扒着……   三包迟疑了片刻,也走过去,照着媳妇的样子做。村人叹一口长气,不再说什 么,一齐向井边围拢,齐刷刷弯蹲下来,用双手扒着沙石,远看去如一群膜拜的 信徒……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