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简单的深度   文/叶耳   阳光似画。   匾筛挂在柱子的挂钩上,阳光就从匾筛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阳光非常干净地 落在了保叔的身上。保叔有时候就那么坐着,阳光晒着他,他也晒着阳光。   保叔静静地吧嗒着手里的旱烟。   烧酒如梦。   保叔一壶烧酒下肚后,觉得家里一下子就空了许多,也大了许多,不知道是 哪里空了,是哪里大了。保叔在房间里到处找,到处看,房间里的柜子是柜子, 床是床,扁桶是扁通,酒缸是酒缸,火盆是是火盆,鸡笼是鸡笼,坛是坛缸是水 缸,铁是铁木是木,门是门窗是窗……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原来是多少东西现 在还是多少东西。保叔说也没哪里空了没哪里大了呀?保叔就对自己傻笑了一下, 完全服输了的感觉。   保叔说,压他娘的,是喝高了哩!   保叔用火柴擦亮了房间里的灯盏:真的喝高了哩!   百物杂陈的农家大院,保叔正弯着清而壮的腰从猪栏里起淤,每一次钉耙的 起落都是那么的结实。保叔的手粗糙,张开来像两块裂缝的板。力到兴趣时,保 叔就把套在外面的长衫衣卸下,只穿一个露出双肩的背心来,结实的性感让人觉 得迷恋。高高扬起钉耙,钉耙在阳光下格外生动。钉耙的深度便是阳光的深度。 那些散发健康的猪臊味儿,在保叔的深筒靴子里踩出了和谐的清响。像法术的节 奏别出心裁。   这种声响是有音韵的,如美妙的蛐蛐在瓮中扑腾,扑腾一个老人的荒寂。   保叔是否找到了劳动的快感,朝着摊开的手心重重地吐了两把口水,来回一 搓,口水便变得白稠白稠的。钉耙的长木柄经这白稠的液体一滋润,更是虎虎生 威。淤水渣在力挫群雄的钉耙下越来越干净。保叔的眼睛小而圆,一使劲眼睛便 要睁得老大,保叔嘴里一边叼着旱烟一边小声但气壮地哼道:娘卖屄,我压你娘 呀。嘴里说的是粗话,但哼出来的曲调却像在唱歌,让人听了不觉得是在骂粗话。 那是一个孤独老头在劳动里特别的表情。   从山里剁下的柴,担回来,在泥墙黑瓦的屋背后依次竖排开。高低不平但错 落有致。天气变冷的季节里,那些由翠绿色转变为枯黄的柴草,像性情快乐的农 人,在瓦檐下妥贴而雅相。令人信服的温暖由然而生,这清芬恬静的农家。   保叔对人的敬重,是细致而真实的。我每回去保叔家,保叔总要搬一根长凳 出来让我坐,用衣袖把长凳上的灰尘揩去,憨厚地笑谈起来,用普通话的神气讲 出地道的方言:莫管客气嘛,坐嘛。而且最后的坐嘛坐字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讲 成了第四声,听来是捉嘛。黑色的牙齿露出一脸健康的笑来。接着就是几声点燃 旱烟的咳嗽声。   保叔总爱在饭前喝一大碗烧酒。有菜没菜都能喝,而且喝得有滋有味。邻里 邻舍与保叔合得来的人总喜爱看保叔喝酒,看得多了,像保叔喝酒一样,也上了 瘾。每到吃饭时分,就会有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跑到保叔家去看保叔喝酒。保叔 喝酒应该是吃酒,酒入了口,还要细嚼慢咽几回才能完全进入肠胃,然后咂了咂 舌子,把一双小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把筷子夹菜的那头在到处是油污的桌上顿 了顿,差不多齐了,就插进冒着热气的碗里,一夹,就是一把好菜,在放进牙哐 里的几秒钟内,油水肥鲜地滴落,一张没漆颜色的饭桌上,就这样被日积月累的 油水染了色。有时候,菜还没弄好,保叔先从扁桶里撮一些落花生放到桌上,用 手“叭”的一声熟习地剥开,朝着张开的嘴巴瞄了瞄,两粒圆润的微红花生米便 非常优雅地进入保叔的口齿之间。这个细节被大家观察了很多次,也深刻影响了 客里山的人对于落花生与酒的记性。有人说保叔好酒呀!保叔便把两片厚嘴唇密 不透风地含住酒碗的花边纹,有些缺口的花边碗便沾染酒水的嗞嗞声从保叔的唇 舌之间渗出来,保叔猛咽一口,用手抹着看得清但几乎缺席的胡子说,好酒好菜 哩!保叔的生活在这张桌上写满了日常的酸甜,像一张地图,每一个地方都是生 活的气味。   看保叔喝酒的人有了兴致,也坐了下来想喝一口。保叔就很热情地阔气起来: 来嘛,筛一杯烧酒喝咧!这人刚抿了几小口,眯着眼睛正在享受着酒精的绵醇, 感觉还才刚刚开始,就听到一个很嚣很敞的声音从自家屋里抛来:   猪压出的是冇晓得回了?健了个骨哩蹿尸招魂的哩。   这喝酒的人听出来了是婆娘的声音,婆娘在骂自己哩。也不恼,也假凶悍的 样子回一句:   压烂个尻把一样,喊什么喊,喊邪你的牙腔。   话是这样壮,但人却马上身不胜酒了,只得柔了一般地回家去了。   在客里山,两口子用粗痞的话相骂,外人听了以为是在吵架,其实不然,在 客里山,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别样的亲热方式。女人骂男人尻尻卵,男人是乐意 的,男人骂女人骚麻屄,女人也是欢喜的。只要对方心里都装着爱念和情感,有 时候大声的骂一句,压烂你那个家伙。在客里山,这样的话听来是很动人的。   放眼整个院子望去,就差不多只剩下保叔家的房子没改了,其他的都换成新 楼房了。每一次站在结满蜘蛛网房子裂满了缝隙的屋檐下,保叔的心里就有了一 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保叔有保叔的难处,保叔也有保叔的想法。   难处和想法混杂在了一起,笼罩了整个客里山的夜色。客里山就最只剩下了 点点的繁星和粗重的鼾声。   保叔长得很健壮,很少得病。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个年轻人一样。但 保叔的眼睛有问题,一到天色将晚就无法看清了,只能摸黑凭感觉走。   保叔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保叔晚上很少出门,天一擦黑,就早早上床睡 觉了。有人去他家时,一片漆黑,人未到,声音先到。“老保,老保。”一连几 声不见老保回音,这人便又使唤,“老保,老保,娘卖屄的老保是困了咹?” “个娘娘卖屄的死老保困这么早。”这人一连几回不见有动静,折身准备离开, 这时,黑鸦鸦的门口便有一个声音跳出来:“他早困了的,你是哪个?”“嘻嘻, 找老保做么个?老保没呷过你屋里的酒。”“净想来呷老保的酒,嘻嘻”这是老 保婆娘的声音,正倚着门槛坐在那里。冷不丁一个声音出来,吓你一跳。这人一 受吓,便出口日出粗话来:“你个没男人压的自莲獭子,臭臭娘卖屄的婆娘。”   有时候工夫重了,保叔就不能睡得太早。想着天干水旱,田里的禾都快干死 了,就打着电光,拄着棍子摸黑去放水。每次总是不小心被摔了跟头,有一次被 摔进了存放红薯的地窖里,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救了上来。村里人都建议保 叔不能拿身价去拼命,会滚死的。大家就劝说保叔少做一点嘛。保叔说,莫做, 哪里来的呷啊?天上脱落来。   尽管命运把他推上了低劣的环境里,但你很难看到保叔在生活里的暗色。神 采奕奕是保叔在生活场景里最准确的描述。   一年四季的忙碌和艰难,在保叔的手里变得一切简单化。而与保叔相依为命 的自莲,却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还给忙里偷闲的保叔增添了难以诉 说的愁苦和哀怨。自莲在刚嫁进来客里山不几年,与村里一个妇女发生冲突,两 人捆在一起撕咬起来。自莲撒不来泼就照着那妇人的脖颈重重咬了一口,那妇人 尖声喊叫,一怒之下,抄了个铁器朝自莲掀来,不偏不倚,掀在了脑壳上。血流 如注的自莲不幸被打成了神经病,留下了终身遗憾。好在自莲不完全是一个神经 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有问有答,能做这样做那样的,一点也不含糊。 糊涂时答非所问,自言自语。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净拢着两个手在袖子里,挨门 逐户地探看,嘴里笑着说着,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夜深人静了还在 屋檐下拍手骂人,放开细细的长声,骂道:哪个天杀的贼,到我屋里偷盐呷。或 者骂道;哪个短命鬼,黑油麻抬的,偷了我的鸡。这时,保叔被她的骂声弄醒了, 火从心起,也在床上锐声骂道:死不尽的自莲獭子,娘卖屄的臭婆娘。哪个偷你 的鸡?鸡不是在鸡笼里。哪个偷你的盐?盐不是在藏柜里。   也许真是应了“冤家路窄”的缘故,自莲尚已如此,可保叔的眼睛却也无缘 无故地患了夜盲症。粘在一起的日子久了,那份默契还是与日俱增的。保叔的话 一出口,自莲的骂声就没了,而是在自言自语了:哪个偷了我的鸡我还不晓得么。   保叔的孩子红星在外面打工,有时候打电话回来,电话一般打到邻近我家, 有时候保叔不在家,我就叫保叔的婆娘自莲接电话。自莲从来没有接过电话,也 没有见过电话,听到叫她接电话,她一脸茫然地握着电话,泛着痴痴的眼神看着 你,我说,你说话呀,是你的儿子红星打回来的。她就笑了起来,没有一点感情 色彩的笑,让人顿觉凄凉。她露出堆满黄垢的牙齿,惊奇地小声嚷道:哪个?是 哪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楚地在喊道:姆妈,我是红星。自莲赶紧把电话挂了, 颤着身子跨出屋子边笑边很严肃的样子,自语自言道:世道乱了,红星被捉了, 哪个缺德的想害我屋里的红星。   保叔做工回来,知道了有电话,我告诉他红星约好时间会再打来,保叔就吃 了饭一直守着电话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机子响起。那份对于生活的执迷让人有了 无言的感慨。   许多年过去了。保叔还是那么地神气地在干着活。保叔的笑容仍然可掬,身 子还是那么的硬朗。保叔依然可以从院子的农田水井里挑满一担满满的水回来, 但沿路要歇息几次,到了家门口已是气喘吁吁了,保叔是真的老了。   我离开家乡在外面打工,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有次回家去保叔家时,保叔 说,你已经蛮多年莫来我屋里坐了啊!我就笑笑,给保叔递去一根带把的高级过 滤嘴香烟,保叔拿着递给他的烟,来回看了看,放到鼻子里闻了闻,说,嗯好, 抽你的好烟!说着又用袖子去揩凳子上的灰,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地道的方言:来 嘛,坐嘛!后面的坐嘛的坐字仍然是第四声,听来还是捉嘛。我把一整包上好的 纸烟递给保叔,保叔激动地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挡住说,“这哪里成体统,一包 要几十块,我抽一根就可以了!”我的手接触到保叔的手,感觉像被刀片吓了一 下,很疼。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