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马路市场   简默   这是一处马路市场。像所有的这类市场一样,商贩们上了路,将各自的摊子 摆到马路两边,铺在地上,留出中间的道路,供车辆和行人走来走去。   这条叫永福的路,向北能够到达煤城,往南则一直通往徐州,甚至更远。过 去县城仅有这一条到达煤城的路,仿佛浑身漏油的公交车,散发着狐臭似的浓烈 扑鼻的气味,一路颠簸着驶向煤城,沿途要经过三个煤矿,分别是三个站点,还 有一些名字土得掉渣的村庄。那时煤矿们像烧得正旺的炭炉,一片红火景象,透 过车窗看到不远处矗立的矸石山,就像上下车的矿工们,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说 话粗声大嗓像在吵架。   后来捋着永福路向东再向东,停下脚步,将长势良好的麦地一气纵向剖腹, 再横向切割,分出了一条叫光明大道的一级水泥公路,像盲肠连接起了煤城和脱 胎于煤城的新城。喜近厌远的司机们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地拐向它,选择了平 坦与速度,来往穿梭如过江之鲫。   这时煤矿们煤采尽了,井关闭了,矿工们失业了,就像一炉燃向穷途末路的 炭火,没了坚硬如脊梁的煤炭的支撑,轰然塌方了。再看曾经骄傲矗立的矸石山, 一天一天地“矮”了下来,挖掘机正没白没黑地铲向它的根部神经。矿工们的脸 上依旧有煤,只是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闻不到煤味儿,不停失落的内心像永不见 底的罐笼。   市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现身上路了。我是说,如果永福路一如既往地繁忙, 如果沿路的煤矿们一直红火下去,如果没有这条另起炉灶的光明大道,那么,会 出现这处马路市场吗?   答案像白开水一样明明白白。   从一开始,市场被放逐到了城乡结合部。其实这么说有失公允,没有谁将它 驱逐到了这儿,就像当初没有谁允许它上路。它像一朵野花,在离红绿灯和斑马 线不远的角落,自发自生,嘈杂开放。最初是一户两户,瞅准了商机,尝试着上 路了,卖点自家地里收获的新鲜。接着是三五户,七八户,有人从批发市场大包 小包地拉来了各种蔬菜和水果,加入了其中。随后越来越多,城区内几个市场的 商贩们待自己寄身的市场散了,纷纷收拾了摊子,像一阵风涌到了这儿。譬如有 个沿河市场,从天蒙蒙亮开始陆续有人摆摊叫卖,七八点钟达到卖和买的人流高 峰,渐渐地人就少了,到十一点仅剩下了三三两两商贩,愿者上钩似的等候着匆 匆光顾的脚步。其他人则另寻了去处,守着各自的影子,等待着城里的兔子们。 挨到下午四点钟,马路市场开张了,他们最终落脚到了这儿。我认识的一个卖水 果的中年女人,我经常在沿河市场,也在马路市场买她的苹果、葡萄、香瓜等等, 一来二去地就认识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脸色黝黑、能说会道的女人,她每天 从批发市场拉了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清晨在沿河市场叫卖,卖得差不多了,市 场也该散了。她再次去批发市场拉来一箱一箱的各种水果,像个游击队员似的躲 避着城管,满县城地叫卖,到下午四点钟骑上机动三轮车,占据自己一成不变的 位置,直到天黑透了回家。她每天划过的轨迹,也是她的同伴们的轨迹,大致为 我们勾勒出了一份路线图和时间表。   她最初对一天之中在这两个不同的市场,遇见同一个我感到很惊奇。我告诉 她,我清晨去母亲家身旁的沿河市场,下午来我自己家附近的这处市场。从此她 便不再问了。   说到时间,上午市场上稀稀拉拉的三五户商贩,卖着蔬菜和水果,买的人也 很少。最坚定的是一个卖调牛脸的女人(我实在弄不清楚,煤城不知啥时刮起了 吃牛脸风),她与我同住一个小区,每天十点半左右推着车子,上路叫卖,等待 着下班路过的行人。从下午四点钟,一直到天黑前,是市场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 由于没有路灯,随着天色一层一层地黑下来,人越来越少,有人贪恋这时间,舍 不得离开,掌起了充电的应急灯,瞧上去影子幢幢。   市场成了气候,像一枚铁钉揳在了路上,想要拔除它就不容易了。它当初完 全是自生,指望它再自灭,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它已经从一粒种子开始,长成了 一棵树,发达的根系延伸向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的舌尖,我们的胃口,枝繁叶 茂地覆盖和荫庇着我们的生活。   但它最热闹和繁忙的时候,恰是永福路进入车流和人流的高峰时。这条路仍 旧能够到达煤城,有些人沿着它上路回到自己的家,它们或是某个村庄,或是某 个煤矿。剩下的人从起点上车,一路慢腾腾地到达终点。米黄色的公交车载着各 怀心思的他们,走着天天相同的路线,来来往往好像迎面重合的时光。各种肤色 和面孔的车辆扎堆地淌到了一块。还有人,骑摩托车的、骑电动车的、骑自行车 的,也许刚刚放下手中的活计,来不及擦干净手,急火火地往家里奔。来到这儿, 一律被一条无形的栏杆挡住了,动弹不得。汽车徒劳地摁着喇叭,行人愤懑地咒 骂着分贝,市场依然波澜不惊,直到那条栏杆缓缓扯起,车流与人流竞相涌过。   有人试着取缔它,甚至有那么几天,在警察和城管的凌厉攻势下,似乎真的 取缔了,一旦稍有松懈,又卷土重来了,只好听任它生长下去。   我走出小区玻璃幕墙拼贴的大门,向左拐上步行街,出了步行街,就是永福 路,进入了市场。这处市场约长二百米,我从北走到南,又从南回到北,一路经 过卖香油的、卖煎饼的、卖馓子的、卖豆腐的、卖粮食的等等,他们一一对应着 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期待着占满我们烟火生活的每一个田字格。我们掏出一张 张轻飘飘的钞票,从他们粗糙的手中,换得一样样饱含着劳动的果实,充实和填 补我们空荡荡的胃口。他们中有真正的农人,有穿着过去企业工作服的失业工人, 有一趟趟地奔波在批发市场和其他市场之间的商贩。他们在市场上都有自己固定 的位置,没有谁指定给他们,是他们自己根据来得早晚选择的,一户挨着一户, 今天左邻右舍是谁,明天还是谁,谁都不会像斑鸠占了喜鹊的地盘。   那些偶尔上路卖点自家地里生产的新鲜的人,卖的是自己口中的节余或多余, 他们一直朝南走啊走,离城区越来越近,停车止步,卸下果实,蹲在后面,静静 守望。   譬如说他。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面前竖着半编织袋毛豆。我一眼就相中 了他的毛豆。它们简直太可爱了!它们抑制住心跳,亲密无间地躺在一起,听不 到它们说话,仿佛一开口,饱满的心事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在下午五点钟的 阳光照射下,它们紧闭的荚上,又细又黄的毛纤毫毕现,闪烁着细小如发丝的迷 人光芒。它们每一个都弯弯如小舟,里面包裹着一粒粒豆子,也许根本不用挑选, 但我还是一个一个地挑着,只为能够亲手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   这时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竟然是“俺住楼”。   住楼?!我喃喃地重复。我实在想不出住楼和卖毛豆有何必然联系?打我记 事儿起,我们家就住楼,当然是那种筒子楼,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住楼,每天乘着 电梯下下上上。我已经习惯了住楼,从来没觉得住楼有啥了不起,有啥值得炫耀 的,仿佛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东丁村,房被扒了,地被占了, 统一回迁到了东丁社区,毛豆是他和媳妇俩,在河堰上开荒种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东丁村我去过,是一个城中村,在火车站旁边,那儿家家 户户种菜,尤以大蒜远近闻名。后来被征收拆迁了,建起了好大一片商业区,从 此市场上再无来自东丁的蔬菜和大蒜了。东丁社区我也去过,它拔地而起的地方 是我高中母校的原址,那儿远离城区,身边是一家焦化厂。我们上学时,每到下 午四五点钟,抬头总能望见黑黑的浓烟自厂区滚滚升起,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种 刺鼻呛人的气味,我们都戏称“放毒了”。他说的河堰我曾带着儿子到过。那次 是初春,天气还没完全暖和过来手脚,不高的河堤一边,一片倾斜的土地上,嫩 绿的麦苗泼辣地生长,去年的落叶混杂在地里,颜色灰黑像一群鸟儿。刨地的女 人在泥土中挖出了一只冬眠的刺猬,它大概仍沉浸在睡梦中,半睁着眼睛看了看, 又缩头睡着了。这儿应该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可有些曾经离土地很近的人,放 不下自己种植和收获的欲望,就在这儿开荒种起了各种庄稼。中年男人夫妻俩也 该如此吧。   像中年男人这样,应该叫“被”住楼。他原来有自己的土地,也有自己的菜 园,出产各种水灵灵的蔬菜,它们不施化肥,只撒农家肥,是真正的放心菜,完 全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可一夜之间,他所有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推土机吼叫着推 倒碾压了一切,就因为土地上悄然沉睡的商业价值。然后,他和邻居们经过几年 候鸟似的租房后,又被统一回迁到了这个社区。社区内都是同样面孔的楼房,楼 与楼之间距离很近,仿佛一跃就能从这楼跳到那楼。最主要的是无地可种了,锄 头生锈了,他们一下子没了精气神。眼前的这个社区虽然继续沿用着过去的村庄 名,却与他们过去的生活毫无关系,他们住在里头有些像在集中营里。   他们没了赖以养家糊口的土地,每月仅仅靠着区区几百元的生活补贴过活, 住着楼房却感受不到幸福。郁闷得慌了,他们便结伴到处开荒种地,播撒收获, 捧着那一丁点儿果实,到市场出卖,却怎么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   我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挑完了毛豆。他拎起毛豆,挂在秤钩上,秤杆高高地 撅上了天,他又抓了一把,塞进了袋里。   我提着毛豆往回走,竟然觉得毛豆越来越沉,不住地往下拽着我。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