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时间罂粟   李红丰   一   这依然是一个蜘蛛所结的迷网。   囚车呼啸而过,他剧烈地咳嗽着,双手带着镣铐,受伤的腿被铁链紧紧地锁 着,几只苍蝇骄傲地在蛛网里来回穿梭,它们才是真正的王者。   不大的窝棚里住着一个将死的流浪者,里面最显眼的地方是供奉着红太阳的 统驭宇内的巨像,破烂的凉席黑而发臭,流浪者是一个异见分子,他曾和赤道线 上的叛乱者并肩作战长达二十多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在紫红色的背上,此刻灰 褐色的蜘蛛悬吊在褐红色的墙上,吐着金黄的丝线,一圈一圈像轮回的太阳。   囚犯全身颤抖着,两行清泪掉了下来,他是闻名天下的武装暴乱领袖,年龄 四十出头,在一条险峻的大河里他被抓住,他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与不可能,但 仍然无法突破政府军给他设置的重重防线,他肝胆已裂徘徊数日后最终决定投降, 他流泪如血,痛苦地用剑击伤自己的身体,部下们在不停的磕着自己的头颅,泪 水和血液最终汇合成一幅美丽的秋海棠。   流浪者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但博览群书,革命和皇帝是他奋斗一生的最大动 力,大雪飘扬时,他和七八个人瑟瑟发抖地睡在一条炕上。他曾在首都图书馆里 干过一段时间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囚犯阴沉着脸坐在船上,任由自己的义子划着 船桨驶向主宰者指定投降的地点,他走进了历史的宿命,时间与空间在此沉没。   二   流浪者曾在十三岁时,隐瞒着家人独自乘一条贩米贩牛的船去省城看朝庭斩 杀造反的义军首领,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让他莫名地兴奋,他喜欢嗜血暴力的东 西,他走上前去,用长满老茧的右手认真地抚摸通缉令上的人像。囚犯站了起来, 尽管疼痛难忍,他仍咬着牙齿,用尽全力站在囚车上,看着围观的人群,脓血从 紫黑色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大声吟啸自己的诗歌,流浪者留下了莫名的眼泪, 他用灰色的衣服擦拭着,他想大声地呼喊,可他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太阳升上 了正中,火辣辣地烧灼他紫红的皮肤,他双膝软了一下,他跪了下来。囚犯看到 了他,拱了拱手,镣铐铮铮作响,他长啸了起来如咆哮地虎声,流浪者顿时失去 了魂魄倒在了地上,嘴里流着口水,不省人事,同来的米贩子一看吓坏了,急忙 把他抬到船 仓里,回去以后,昏迷了七天,醒来后也是胡话连篇,他逢人就说 自己掉进了冰窖,自己变成了秦始皇,正在主宰一个庞大的帝国,由于他们村里 的人都笃信佛教,都信因果报应,后来他改口说自己是如来佛的化身,自己是未 来佛,要统治这块土地五千年之久。   三   囚犯曾是亚热带丛林里无敌雄狮,他信仰变异的基督教与中国实践的相结合, 他认为自己是上帝派来拯救众生的唯一使者,他享有至尊无上的地位,他参加了 一个全新教会的创建,他所处的时代是华夏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困惑的士绅无法 用孔子与韩非子来解决朝代的崩塌,他读着简易的圣经。   在通商口岸,神父们四处散发简略介绍基督的小册子,请过往的行人入教, 神父承诺他们入教后,会得到非常优厚的待遇,他迟疑了一下,加入了信教的人 群,悠扬的钟声响起时,神父正给他们受洗,他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   他的梦想却是君临天下、永载万世,他勤奋地阅读着舶来的最新信息,他迷 上了中世纪神学,他深深地叹服他的神奇,他批阅着,用笔蘸着用朱砂调成的墨 汁,兴奋地写着自己的心得体会,他终于认识到这些才是他夺取治理天下的不传 之宝典。   四   流浪者喜欢血流成河的人体珊瑚,把它做为自己造反的图腾,他太过干净的 脸神似太监,府城里面那些通易看相之人听了他的怪诞传闻之后,纷纷行走数十 公里的路前来查勘,看后却都沉默无语地悄然离去,于是传言四起,说什么都有, 但大都说他是大恶魔转世,没有人预言他是否能成功。从此以后,他喜欢一手指 天、一手指地,说天下乾坤尽在他的手掌之中,他是婴儿啼哭的第一声,他若不 哭天下没有任何婴儿敢于哭泣,他的泪水很多、哭尽天下伤心之人,他长时间坐 在枯树下,美美地做着幻梦,天上的云彩像鲜血一样渗透进他的魂灵,他变成统 治千载的帝王。他已轮回到异域的时空。   囚犯安静地躺在刑场上,任由香甜的米酒洒在他的身上,鲜红的三角龙旗在 风中飘扬,他遮住了他的眼睛,无数的围观者伸长了颈子、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 眼,为了这次观刑他们等待了三天三夜,他们是其中的幸运者,他们抢得了一个 好位置,他们沉闷着、没有一个人敢于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   流浪者正从长长的梦里醒来了,他点燃了油灯,轻轻剔着烛芯,黑如漆的夜 呈现出血红的斑痕,宛若一轮正在消逝的太阳,他咳了数声,披好了外衣,呆呆 地坐着,眼泪留了下来,他喜欢山上随处可见的鲜红的杜鹃花,长期迷恋杜宇失 国的悲痛,他在梦中衔着树枝填着浩瀚的大海,他的泪水是鲜红的珊瑚。   五   囚犯在供词里说:“十八岁时他迷上了给别人剃须,说有一种斩杀头颅的畅 快,他娘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大闹天空孙悟空的前半生转世,是恶 魔张献忠的兄弟,今生会斩杀无数的头颅,鲜血变成大海,头颅变成天空,身躯 变成土壤,’”然后他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他喜欢拳脚,有一身还不错的武艺, 他加入了当地最大的帮会,在老大的帮助下,他谋得了一个驿卒的工作,他骑着 时光醉倒在晚霞的湖中。   流浪者正和几个人抬着棺材,替一家刚死的人办着丧事,无数的纸钱像柳絮 一样胡乱的飘散,这个人死得十分奇怪,像蜘蛛一样悬挂在梁下,发现时死体已 经发臭,苍蝇在吞噬他的灵魂,残破的屋子里满是吹进来的枯叶,他的一个相好 正在哭泣着,她或许是真心地悲伤,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说些安慰的套话,这个 女人喜欢奇特的镜子,她的住处里收藏了很多,但相当一部份是从墓里盗来的, 她是名扬府城的大美女,据说她的全家因一个大案被灭族满门,她尚在襁褓之中, 被一个忠实的仆人偷运出来,   囚犯说:“造反前的一个日子,他看见了黑色的太阳,他升在了云端,他的 手掌能覆盖了整个天空,眼睛发红,然后突然放光,将整个天际灼烧,他看见隧 道中所有的君王都在扭曲自己手中的皇冠……”那是一个永不结束的真实,最后 死亡开始了,醒来时,同伴们对他不停的磕着头,称颂他的伟大,他被当成寓言 投射在风化的残碑里。   六   褪色难变的帝都让流浪者留恋不已,他曾多次参观已被推翻的紫禁城,九条 蟠龙相嵌的宝座让他沉默不语,他终日徘徊在北海,他废寝忘食地仔细阅读历代 帝王御批的通鉴,吐着热腾腾的气雾,用嘴呵着双手,他长叹数声,用僵硬的手 在纸上抒写自己的龙吟之志,   囚犯疲惫地倒在了路上,不幸的是此刻下起了大雪,他嗓子嘶哑了,他大声 地哭了起来,他认为他即将死亡,他全身冻僵了被雪花塑造成一尊死亡的佛。   十多年后,流浪者安静地坐在火车上,他要到孔子的故里曲阜去参观,他对 这位万世师表心里颇不以为然,原因是他骨子里有一种他杀人的癖好,不过他更 喜欢从灵魂下手,肉体的消亡总让他怅然如是,觉得自己的功德还不完满。他吃 着云南的特产蚂蚁上树,感慨万千。   他信奉的是“无法无天就是最大的天,最大的恶魔就是最大的佛”。   七   流浪者好色嗜烟如命,曾在太阳一样的窑洞里对前来拜访他的策士说客说: “他是一个卑贱的人,凡有点身份的人都不屑和他交往,尽管他曾不只一次试图 和他们交往。”他的语调辛酸而狂傲,但他现在已经是能掀起时代巨浪的洪秀全 了,他始终封闭着自己,他或许需要后人不断重启他的尸骨,他的灵魂沉入了黑 暗。   囚犯发狂了起来,身体上链条铮铮作响,死亡终于来临了,他吐着白沫,瘫 软在刑场上,流着的泪水刹那间变成鲜血,浸润在他的嘴唇里,他的面孔扭曲而 奇特,山呼海啸的万岁低音将他抛弃在欲坠的地狱里,突然围观的人群拼命往前 挤,他们太想得到囚犯的鲜血,前面的刽子手用嘴正大口大口吸着流在地上的血 液,说这是能延年益寿的龙血,刑场上的台架顿时轰然地塌陷,前面的人群被压 在了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据后来传闻说死伤了数百人。   流浪者无法转身离去,他站在分界线里,双唇黑暗且紧闭。   八   流浪者开始急促呼吸起来,他巫师般作法,在泥土堆上翻滚,滑稽且严肃, 他仰视囚犯头颅,就像伤痕斑斑的太阳,一半在血液里,一半在黑色里,他用左 手紧压着胸口,右手则用剑挥舞着或大或小的圆圈,城墙在闪烁中沉入了黑夜。   他进入了记忆中的梦里,他有一张无形的脸,一个窒息喊声的笑容,他点燃 了人民死亡的火焰,时间成了最终的赌注,他在诅咒中期待,他把一切都埋藏在 心里,冰封的河流,他逃入永恒了的寂寞,他漂泊在回忆的今天。   他在风雨中的昼夜里变得衰老,像一只开始腐烂的白菜头,他把黑暗放了进 来,他绝望地长啸起来,囚犯被埋藏在木质盒子里,他终于在上路前融入黑色的 雾里,流浪者来到了种满罂粟的山顶,山上姹紫嫣红像极了生命们共有的无始无 终的时间,他们醉生梦死,吸吮着它的不朽果实,火车在外面急速地行驶,凌晨 三点的月光。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