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空难   邱贵平   赚碗饭吃正坐在电脑前面冥思苦想,电话突然响了,响得很执着。   赚碗饭吃瞄了一眼,显示屏是空白的。也许是电池没电了,也许是不可解释 的原因,反正显示屏没有显示来电号码,这么一来,他更不想接这个电话。赚碗 饭吃没有手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雕塑般宅在50平米的家里,根本用不着手机。   枯坐大半天的赚碗饭吃,抽了大半包香烟,喝了大半壶浓茶,上了不下十趟 厕所,脑子里一个字影也没有。这会儿,乱得像农贸市场的脑子,好不容易理出 点头绪,迸发出一丝灵感,就这样被铃声吓跑了。就像一个钓手在河边等了半天, 终于有一条大鱼咬钩了,这时一个人突然跑到他身边,大声向他借火,把鱼给吓 跑了,他能不恼火吗?   总而言之,赚碗饭吃对这个电话恼火透了,就是话筒里钻出一个风情万种的 美女来,他也不想接。都下午四点多了,它这么一响,他今天可就颗粒无收了。 写作为生以来,赚碗饭吃每天强迫自己最少写两千字,今天一个字没写,意味明 天要写四千字。屋漏偏逢连夜雨,赚碗饭吃已经连续半月没有收到稿费,这是很 不正常的,一般情况下,每隔两三天甚至每天都能收到稿费,如果连续一周没收 到稿费,赚碗饭吃便惶惶不可终日,写作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大大下降,肾功能也 随之下降,上厕所的频率大大加快。这半个月来,赚碗饭吃曾经连续三天绝产, 一个字没写,连续五天难产,每天五百字以下,巨大的压力把他折磨的吃啥啥不 香,喝啥啥无味,神经紊乱,大小便不调。   对方好像长了千里眼,看见赚碗饭吃在家,不依不挠,隔几分钟拨一次,显 示屏好像中了病毒的电脑,就是不显示来电号码。正当他准备拔掉线头的时候, 脑袋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不会是编辑约稿或者用稿电话吧?编辑可是老子的衣 食父母啊。   想到这里,赚碗饭吃连忙调整心态,拿起话筒,像等客上床的妓女,声情并 茂“喂”了一声。   “大作家,怎么搞的,半天不接电话,是不是灵感又来了?”   赚碗饭吃成名之前,一直用真名发表作品,没什么影响。有一回,他与文友 聊天时得知,苏童原名童忠贵,听起来像某镇某街童家铺子大老板的长子,作品 很难发表。改名之后,一下改出了书卷气,赢得编辑青睐,作品一发不可收拾, 大红大紫起来。苏童自己也承认,是笔名给他带来好运气。于是,他也给自己取 了个赚碗饭吃的笔名,果然一炮打响,虽然没有红到苏童那般境界,在自由撰稿 人圈里,却也声名鹊起,很是红了一阵子。红过之后,赚碗饭吃的日子日益暗淡。 受网络文学猛烈冲击和低到发指的稿费影响,当前中国自由撰稿人数量锐减,已 经不到800人,比中国的大熊猫总数1750只还要少,不足一半。作为其中一员, 赚碗饭吃既敬佩自己又鄙视自己。敬佩的是自己的坚守,鄙视的是自己的无能, 除了码字,啥也干不了。最低工资涨好几回了,稿费一分没涨,不涨反降,发展 下去,怕是赚不到饭吃了。赚碗饭吃不思另谋出路,却幻想移民美国或者欧洲, 美国和欧洲稿费高,全国发行的刊物稿费在每字0.75至2.00美元之间,地方刊物 每字0.10美元左右,即每千字的稿费在750到2000美元之间。像《纽约时报》这 样级别的报纸,相当于中国的《北京日报》或《新民晚报》,一篇千字文章的稿 费是2000多美元,折合成人民币,每千字稿费为4800元到12800元。 欧洲的报刊, 每千字稿酬大多为四五百欧元,折算成人民币为四五千元。如果移民成功,赚碗 饭吃一跃成为中产阶级,要改名赚碗酒喝了。   话题扯远了,看看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高主任,你们回来了?”   赚碗饭吃一下听出是连襟尚勇的声音,在赚碗饭吃系列亲戚当中,叫他“大 作家”的,仅尚勇一人。赚碗饭吃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 发表了几十篇豆腐块;而大他三岁的高尚勇,还是县税务局的普通一兵。在赚碗 饭吃还是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的时候,高尚勇就称他为大作家,赚碗饭吃也只好 礼尚往来地叫他高主任。十几年过去了,赚碗饭吃虽然发表作品无数,并没有成 为大作家,物质文明还徘徊在赚碗饭吃的水平,高尚勇却真的当上了主任,大富 大贵,有公款旅游的腐败资格了。   人比人,气死人;连襟比连襟,气死后还会气活过来。   “晚上到爸爸家吃饭,一定要来,我们好好喝几杯。”   “我正在写作呢,我靠写作谋生,赚碗饭吃不容易,不像你,旱涝保收,雅 芝和阳阳去就行了。”   “少啰嗦,你一定要来!”高尚勇当上主任后,口气越来越大,不容置疑地 放下电话。   俩人均系农民子弟,父母都在乡下,赚碗饭吃父亲已经去逝,高尚勇说的 “爸爸”,指的是他们的岳父。   岳父家客厅热闹如机场。   赚碗饭吃姗姗来迟,最后一个到,上班的妻子和上课的儿子都比他早到。   “我们是晚上八点多到达首都机场的,我正好坐在窗户边,从飞机上望下去, 一片灯海,北京那个大哟,新甸和她相比,一盏灯而已。”尚勇眉飞色舞地描述 着他们的北京之行。   新甸是他们所在的县城。   “北京是一部长篇小说,新甸和她相比,就像一个标点符号。”敏芝说。   “敏芝这话说得有水平!”一直保持沉默的赚碗饭吃,终于开口说话。   “那是,想当年,我也是个文学发烧友嘛。”敏芝意味深长地望了赚碗饭吃 一眼。   敏芝和雅芝,当年双双为文学发烧,只不过敏芝只烧到三十八度,雅芝却烧 到三十九度八。赚碗饭吃和雅芝确定恋爱关系后,认识了敏芝。敏芝虽然大雅芝 两岁,看上去却像妹妹,不仅长得比雅芝好看,文学素养也比雅芝高。赚碗饭吃 忍不住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敏芝也有相见恨晚的意思。要不是敏芝已经和高尚勇 订婚,且两个月没来月经,他们很可能节外生枝。但内心深处,敏芝对赚碗饭吃 依然氲氤着一份淡淡的绻缱。高尚勇职务高了,收入高了,脾气长了,口气也大 了。上机后,敏芝要坐靠窗的座位,看看九千米高空的夕阳,高尚勇愣是不让, 自己先睹为快。飞行半小时后,高尚勇才和她换座位,此时暮霭沉沉,窗外漆黑 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返程时,高尚勇主动让她坐在窗边,坐了也白坐,他们乘 坐的是夜航。敏芝恼火透了,更让她恼火的是,高尚勇很可能在外面有女人,虽 然目前还没有抓住把柄,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反观赚碗饭吃,货真价实的谦谦 君子,连打喷嚏都是那么的温文尔雅,对待感情是那么的专一细腻,结婚十几年 了,还恪守当年的承诺:雅芝来月经时,决不让她湿手。要不是雅芝是她的亲妹 妹,有时真忍不住和他来上一腿。当雅芝对文学的热情早已降到零度以下时,敏 芝却依然对文学保持着正常体温。赚碗饭吃的每一篇作品,她都及时通过他的博 客,一字一句拜读,并匿名留言,给予高度评价。赚碗饭吃和高尚勇身材差不多, 买衣服的时候,她常常买两件,一件给高尚勇,一件给赚碗饭吃。当然,她从不 直接给赚碗饭吃,而是给雅芝。雅芝是有个有口无心、有头无脑,爱贪小便宜的 女人,非但没想法,反而对着赚碗饭吃的面讴歌敏芝:“你看我姐,对你多好, 你可不能没良心!”赚碗饭吃对嗟来之食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前局长夫妇的小恩 小惠,他不好拒绝,但从不享用,而敏芝买给他的衣服,却是爱不释手,穿了又 穿。   赚碗饭吃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脸上风和日丽。   “哥哥,坐飞机到底什么感觉啊?”阳阳问陶陶。   “没什么感觉,就是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有一点感觉,那感觉很特别,非常 舒服。”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我也说不出来,你去坐一坐就知道了。”   “跟坐电梯差不多,起飞的时候是电梯上升,降落的时候是电梯下降。不过, 电梯起码要升降三十层以上,才能找到这种感觉。”素芝说话了。   “大姨,你说的不对,比坐电梯好玩多了,起码好玩一百倍。”   “你屁大个人懂个屁,你才坐几趟飞机?”   素芝老公当过五年局长,掌权的时候,每年国庆黄金周皆双双出游,来回至 少坐四趟飞机,五年坐了二十趟飞机,对坐飞机很有发言权。   “哥哥,飞机上有厕所吗?”   “当然有,我特意上了两趟。”   “飞机上的厕所和家里的厕所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里面只有一个抽水马桶。”   “在飞机上小便,那感觉一定与众不同吧?”   “没什么不同,和地上小便差不多。”   “当然不同,没听说过吗,飞机上小便,一泻千里,呵呵。”前局长插话。   “老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坐飞机啊?你说我每门功课都考到八十分,就带我 坐飞机,这次期末考试,我每门功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你也没带我去坐飞机, 还让我上补习班。哥哥这次英语考零蛋,照样有飞机坐。”   “作家同志,你是该带阳阳坐趟飞机了,我们全家,除了爸爸妈妈,就你们 没坐过飞机。这年头,稍混出点人样的,都坐过飞机。现在飞机票很便宜的,花 不了多少钱,淡季打折,比火车软卧还便宜,反正你有的是时间,可以选择在淡 季出去旅游。”前局长虽然退居二线,彻底失去公款旅游的资格,言谈举止依然 是执政时的气魄。   “是呀,我们三个人双飞,才花了五千多块钱。出名要乘早,旅游也要乘早, 老了,想走都走不动了”,敏芝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望了 一眼赚碗饭吃,见他脸上已经阴转多云,连忙转折道,“不过,旅游最好还是坐 火车,安全又实惠,飞机上什么也看不到,坐火车可以欣赏沿途风光,下次如果 去西藏,我一定要坐火车去。坐火车心里踏实,坐飞机提心吊胆的,老怕掉下 来。”   “你个土鳖,知道个屁,飞机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失事率 比彩票中奖率还低。”   “就你知道,你不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比我还紧张,抓 住我的胳膊不放,还不如陶陶勇敢。”   “我有恐高症嘛。但我不能因为自己恐高,就诋毁飞机的安全。”   “飞机失事概率是很低,可一旦出事,全军覆没,生还率比彩票中奖率还 低。”   赚碗饭吃又端起酒杯,深喝一口,脸上阴云密布。他想起鲁迅的一句名言: 煤油大王哪里知道捡煤渣的老婆子的辛酸。雅芝的话虽然照顾了他的感受,但前 局长那番话明显是在讥笑他。他的涵养再深,也如坐针毡了。   赚碗饭吃最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出现强对流天气,把杯子重重往桌 上一墩,“我回家赶个稿子,先走一步,你们继续聊!”,不等大家反应,三步 并作两步,甩袖而去,穿鞋和关门时动静弄得挺大。   “他怎么了?”岳母问雅芝,语气不快。   “简直莫名其妙!”岳父很不高兴。   “他这人就这样,别理他,兴许喝多了。”   “这是高度酒,六十度,他喝了整整一杯,我看他有点借酒浇愁的样子。雅 芝,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尚勇说。   “他的心事大了,忧国忧民,忧天忧地。”   酒是尚勇特意从北京带回的精品二锅头,一百多块钱一瓶。酒是前局长倒的, 满满一杯。那是个高腰酒杯,装满正好三两三。赚碗饭吃好酒,尤好高度白酒。 前局长倒酒的时候,他并没有强烈反对,半推半就让他倒满了。可前局长倒酒时 说的“你多喝点,平时没机会喝到这么好的酒”这句话,彻底坏了他的酒兴,几 乎是怀着深仇大恨把酒喝进肚子的。他本想这样反驳前局长,“你这么一说,就 是琼浆玉液,我也没胃口了”,可一想到雅芝下岗之后,是前局长让她再就业的, 就没这个勇气了,咬牙把话咽回肚子,用酒将它们烧成灰烬。   在前局长掌权的峥嵘岁月里,面对骄横跋扈的连襟,赚碗饭吃N次想和他翻 脸,可一想他给自己尤其是雅芝带来的种种恩惠,便提不起勇气。拿人家手短, 吃人家嘴软,亲戚之间,也不例外。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话语权永远掌 握在有权和有钱人手里,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个道理。   雅芝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把身子重重扔在床上,仰天长叹,“唉, 这辈子恐怕是坐不上飞机啰”,然后扭过头,怔怔地望着赚碗饭吃。   赚碗饭吃不敢接她的目光,放下书,关掉灯,轻声道,坐一趟飞机真对你那 么重要么。   “如果姐姐他们都没有坐过飞机,如果我身边的同事和朋友都没有坐过飞机, 坐飞机对我一点都不重要,可是,当她们一个个都坐过飞机,连我们单位门卫都 坐过飞机,对我就非常非常重要了,对阳阳也非常非常重要。他班上不少同学, 都坐过飞机,他没坐过,很自卑。”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简直不可思议。”   “你一定觉得我很虚荣吧?告诉你,我就是这么虚荣,虚荣是生活的动力。 一个人要是连起码的虚荣心都没有,只能永远赚碗饭吃。”   赚碗饭吃深深叹了口气,叹的悲从心起,转过身去。   雅芝也深深叹了口气,叹的理直气壮,转过身去。   半晌,雅芝突然冒出一句:“他妈的,连露生都坐过飞机了!”   赚碗饭吃浑身猛地一震。   露生是他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   赚碗饭吃家乡非常偏僻,虽然通了公路,一年到头却难得看到几辆汽车。小 时候,每当晴朗的天空天传来遥远的马达声,哪怕正在上课,同学们也会倾巢而 出,迅速占领附近的制高点(老师非但不阻拦,还会紧随而出),仰头寻找那万 米高空小鸟般大小的飞机,一旦发现,激动得又叫又跳。最激动的是赚碗饭吃和 露生,飞机曳过的白烟,把他俩的心思拉得好长好长: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呢?   赚碗饭吃考上大学后,初中没念完的露生羡慕地对他说:“我这辈子是没希 望坐飞机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一个大学生,迟早能坐上飞机的。”   露生是赚碗饭吃儿时的铁杆粉丝。赚碗饭吃和露生都喜欢看小人书,可惜露 生家里太穷,一年到头,到了年底,才能用压岁钱买上一、两本小人书。小人书 一买到家,露生屁颠屁颠送到赚碗饭吃手上,请他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有 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不还,全家死亡”的打油诗。露生觉得赚碗饭吃的字写 得很好看。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赚碗饭吃就骗露生坐过飞机。那时候的赚碗饭吃, 混得还是不错的,是一个拥有千号人的国有企业的秘书。不过,赚碗饭吃这个牛 皮吹得实在是太离谱了,那个时代,省城机场还在建设之中,别说厂长,就是县 长,也未必坐过飞机,他区区一个秘书,哪里有机会和资格坐飞机,简直天方夜 谭。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赚碗饭吃吹了这个牛不久,厂子就倒闭了。下岗后的赚 碗饭吃像一条饥饿的狗,蹿到省城寻找生活的骨头。寻寻觅觅了半年,一根肉骨 头也没啃到,只找到几根鱼刺。于是买了台二手电脑,愤而回家,当起了自由撰 稿人。21世纪初期,那是自由撰稿人的黄金岁月,赚碗饭吃也曾辉煌过,月平均 稿费三千元左右,在县城,算是高收入了,趟把飞机还是坐得起的。问题是,那 几年赚碗饭吃父亲得了重病,一半稿费都拿去给父亲治病了,加之雅芝同时下岗, 剩下那点钱只够维持生计,别说飞机,就是长途火车都坐不起的。父亲死后,报 刊进入黑铁时代,发表园地越来越少,赚碗饭吃月平均稿费只有两千来块,每月 还要给老母三百元赡养费。雅芝虽然在前局长的帮助下实现了再就业,但月工资 只有一千多元,在物价飞涨的今天,这么一点收入,即使机票打到三折,他们也 坐不起。   好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天赚碗饭吃是在一个小酒馆的单间向露生吹这个 牛的。露生很老土地问他,坐飞机到底啥滋味。赚碗饭吃喝一口酒,沉吟道,其 实没什么,跟谈恋爱一样,谈前挺神秘,很向往,实践过后就那么回事。露生还 是不明白,赚碗饭吃心里就有点那个,说你不是谈过恋爱么。露生说我哪里谈过 恋爱,和老婆认识没几天,就结婚了。赚碗饭吃说,那就跟老婆睡觉差不多。露 生眨巴眨巴眼睛,真有那么美?赚碗饭吃说,那当然,不过,这要因人而异,有 人和老婆睡了一辈子,也没有高潮!露生说,什么叫高潮,我听不懂。赚碗饭吃 说,听不懂算了,我们说点别的。   赚碗饭吃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土得掉渣的露生,居然先于他坐上了飞机。 时间是在2006年8月。   露生靠拾(常常顺手牵羊)破烂掘得第一桶金,然后用这第一桶金在贯穿家 乡的国道边上开了一家饭店,他那个饭店脏得像公共厕所,生意却一直很好,国 道修过好几回了,他的饭店仍然屹立不倒。个中原因,一是露生老婆长得漂亮, 而且一如既往地漂亮了十几年;二是店里的小姐长得漂亮,每隔一年半载就升级 换代;三是露生做的野味可口,露生做的野味在当地是一绝。早在世纪之交,露 生就在贫富悬殊的家乡盖起三层小洋楼,外墙上贴着雪亮的磁砖,阳光一照,金 光闪闪,好不气派。而赚碗饭吃,至今住在厂里的旧宿舍楼里。宿舍楼是上个世 纪80年代中期建造的,结构像我们的制度一样不合理,楼板是空心的,楼上掉颗 硬币,楼下感觉要塌方。   露生老婆漂亮,赚碗饭吃不嫉妒;露生有钱,赚碗饭吃不怎么嫉妒(但故意 向他借了两万块,至今未还);露生盖洋楼,赚碗饭吃有一点嫉妒;露生坐飞机, 赚碗饭吃非常嫉妒。尽管2006年坐飞机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2006年7月,长春 一家杂志社请赚碗饭吃去开笔会,食宿费和旅游开销由杂志社出,路费由作者自 己掏腰包。与那些不但所有费用自理,还要付会务费的笔会相比,这家杂志社够 厚道了。赚碗饭吃已经四、五年未出远门,非常想去,可是从南方到北方,路途 遥远,坐火车还得到北京转车,至少两天两夜的路程,正值酷暑,太受罪,除非 坐飞机。省城倒是有直通该城市的飞机,可是,来回三千多块的飞机票,他是绝 对消费不起的,只好作罢,放弃他有生以来惟一一次坐飞机的机会。   露生一家四口,本来是要直赴省城,从省城坐飞机去北京旅游的。到了县城, 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和赚碗饭吃见一面,好好喝几杯。尽管相隔不过百里,他 们已经多年未曾谋面。露生此举,固然有“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的暴富 心理,凭心而论,露生主要目的,还是想抒发一下美好情怀,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童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怎能不叫人兴奋?   露生把妻子儿女安顿在宾馆,独自来到赚碗饭吃家里。   几杯老酒下肚,两人很快沉醉在老酒和童年中不能自拔,深夜方才尽兴。临 别,赚碗饭吃开玩笑道,现在劫机事件频繁,别给劫到伊拉克或阿富汗去。露生 大笑,妈的,那正好,想去还去不成呢。赚碗饭吃还想说空难,话到嘴边又咽了 回去,心里却猛地动了一下,真要发生空难多好,至少那两万元省得还。此念一 出,吓了一跳,怎么会生出如此卑鄙念头?连忙上床。   赚碗饭吃被窝着一腔妒火的雅芝好一顿奚落,直到下半夜才勉强入睡,一会 儿又被恶梦惊醒,两眼发直,头发直竖,浑身冒汗。被吵醒的雅芝见他那副样子, 也害怕了,问他做了什么恶梦,他却不说,怔怔地看着她,看得她毛骨悚然。   赚碗饭吃曾不止一次夸下海口,要在三十岁之前带雅芝坐一趟飞机,如今快 四十了,上天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坐飞机的承诺无法兑现,赚碗饭吃只好保质保 量兑现另一个承诺,那就是前文说过的,雅芝来月经的时候,决不让她沾水,寸 肤不沾!   露生发迹之前,雅芝对他不屑一顾。露生还在捡破烂的时候,有一次押着一 大车破烂进城,握着一沓破烂似的钞票从废品收购出来的时候,迎面碰上雅芝, 露生一连叫了三声嫂子,她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得知此事,赚碗饭吃和她狠狠 吵了一架。自从借了钱后,她却对露生热情得出奇,尤其是那天晚上,说了一大 堆恭维话。露生飘飘然,好像提前上了飞机。   想起露生,赚碗饭吃心里浸满了醋,是啊,连露生都他妈的坐上飞机了,老 子真是无颜面对老婆儿子啊!   次日是周末,阳阳破例没有争分夺秒看电视,而是趴在被窝里,如饥似渴看 什么,样子挺神秘。赚碗饭吃以为他在偷看蜡笔小新之类的动漫,悄悄走到床头, 猛地抽出他手中的读物,居然是一本《乘客安全手册》。   “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哥哥从飞机上偷来的。哥哥告诉我,每个飞机座位上都插着一本《乘客 安全手册》,他就来了个顺手牵羊。哥哥是专门为我偷的,他说看了这本书,没 坐过飞机的人,第一次坐飞机就不会那么老土了。”   赚碗饭吃忍不住和儿子一起看了起来。   “老爸,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坐飞机啊?”   “明年,明年老爸一定带你去。老爸就是贷款,也要带你去坐飞机。”   转眼半年过年了,岳父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家一致表示要大张旗鼓为老人办上几桌,商量着给他送 什么礼物。   岳父却不领情:“都什么年头了,还大操大办的,你们不嫌累,我还嫌烦呢。 你们真要有孝心,体谅我们,就请我和妈妈去旅游。这才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老爷子的话说得很明白:办酒的钱还不如给我们旅游。   前局长第一个领会岳父意图,建议二老要去就去海南,坐飞机看大海,费用 由三位女婿共同出资。   这个生日礼物花费太大了,赚碗饭吃和雅芝虽然表了态,但表得力不从心, 好在前局长及时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作家同志比较困难,意思一下就行了,钱 主要由我和尚勇出。”   人穷胆怯,赚碗饭吃连客套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岳父岳母很快踏上旅程。   岳父岳母起飞当晚,赚碗饭吃大汗淋漓从恶梦中惊醒,他梦见二老乘坐的波 音客机像一只巨大的二踢脚,刚蹿入空中,就猛地坠下,跌得粉碎。   第二天,新闻联播报道一架从A机场飞往海南的客机失事:飞机降落时突然 发生爆炸,机身断成三截,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据初步分析,很可能是起 落架无法正常打开,飞行员不得不迫降,导致飞机爆炸。   播音员最后以一句“飞机具体失事原因暂时不明”结束这起空难的报道。   岳父岳母乘坐的正是这架飞机。   当年,露生起飞前夜,赚碗饭吃做了同样的恶梦,只不过没有应验。从那以 后,每当得知亲朋好友要坐飞机,他就忍不住做这样的恶梦。高尚勇一家去坐飞 机的时候,他忍不住做了这样的恶梦,岳父岳母去做飞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做 了这样的恶梦。敏芝是他梦里空难的惟一幸存者。   民航赔付了五十多万元,加上生前存款,二老留下六十万元遗产,三姐妹平 均分配。对赚碗饭吃和雅芝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他们户头上的存款从来没 有超过两万元,好长时间,心头沉甸甸的,那可是二老用生命换来的钱啊。   岳父岳母满七不久的一天早上,赚碗饭吃神秘地对雅芝和阳阳说:“昨天晚 上,我做了一个美梦!”   雅芝:“什么美梦?”   赚碗饭吃:“你猜猜?”   雅芝:“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猜得着?再说,梦最难猜了。”   赚碗饭吃:“阳阳,你猜猜。”   阳阳:“是不是获得了鲁迅文学奖?”   赚碗饭吃:“不对!”   阳阳:“天啊,老爸,你不会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吧?”   赚碗饭吃:“非也。”   雅芝:“是不是跟哪个美女读者幽会了?”   赚碗饭吃:“雅芝同志,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雅芝:“亲爱的,梦里的事,谁也管不着,我不会生气的,你实话实说好 了。”   赚碗饭吃:“实话告诉你们,我梦见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飞机上,机身是全透 明的。机舱好大好大,前面望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各种 肤色和发型的脑袋,有白色的、棕色的、黑色的、还有白里透红和黑里透白的; 有卷发型的、长发型的、短发型的、还有爆炸型和鸡窝型的。飞机时而高飞,时 而低飞,但见晴空万里江山如画,空中游鱼般穿梭着形态各异的飞机,壮观极 了……”   雅芝被针刺似的,尖叫起来:“老公,你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赚碗饭吃:“难道你不想坐飞机?现实我们有钱了,只要不超出地球,想飞 哪就飞哪。”   雅芝:“你别害我,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坐飞机了。以后不许你做这样的 梦,我宁愿你在梦中和别的女人偷情,也不愿你在梦中坐飞机。”   赚碗饭吃:“阳阳,你呢?”   阳阳大叫:“老爸,我也不想坐飞机,打死我都不想坐。”   赚碗饭吃:“你们不坐,那我一个人去坐。”   “不行,绝对不行!”雅芝和阳阳异口同声。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