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族谱与老人   作者:翟青杨   人真是奇怪。在城市呆久了,一本发黄的族谱也会引起我的兴趣。在收废品 老人成堆的宝贝里,我一眼就发现了这本书页脆而发黄的族谱。   是一本来自某县一个叫单庄的家族族谱.,本该束之高阁的它如今风尘仆仆。 小心地翻开,它所记载的遥远时代扑面而来。一想到那些枯叶般的名字,曾是活 生生的生命,我的好奇被深深唤起了——   究竟是怎样的恩怨或是机缘,使它来到了我面前?一次革命?一场地震?一 次强拆?还是一群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   翻到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一块残缺,页面上有刚劲的墨迹 “单义,单鸣子, 性温和、不喜文,善骑射、勇而有义”。单义......勇而有义......我试图打捞 那些冰冷文字背后鲜活的呼吸。   看着族谱上关于他年岁的记载,我推算他应该属于我太爷爷一辈。正如沿着 小溪朔流而上就能找到源头,我确信找到单庄就能找到与这位叫单义的神秘老人 有着相同基因的后人。   根据族谱上残页断断续续的记载,我竟然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叫单庄的村子。   单庄位于那条以温驯而著称的淮河流域,是平原和山丘衔接、良田与林区交 界的地带,战国曾做过楚国的陪都,但从那之后,就不再为世所知。一天又一天、 一代又一代, 古老的大家族象河流的支脉一样安静,历经日月更替、四季轮回 而遍布整个原野,生命最终只回归厚厚的族谱中那轻描淡写的一笔。   当我亲身踏上这平坦如砥的土地,看到头顶的蓝天脚下的麦田,连血管里的 血液也流淌得平和而宁静起来。 一路辗转打听找到了国道边上的单庄的入口, 单义的家在大地深处、一个日渐萧索的村庄。平原上的大家族就像河流的支脉, 漫漶的小溪就是他们的子孙。这里也许不会显赫一时,但是谁也无法撼动它的根 基。单义就是这众多支脉的其中一支。他是庄上最受人敬重的人之一,也是庄上 最长寿的老人,在历经战乱与饥荒之后,他还健在。   单庄人大多与单义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庄上甚至现在还流传着他的事 迹——一人杀了一队小鬼子、救了全村;妻子因难产而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娶、 独身至今等等。热心的乡亲引我找到了门前有一条田埂的农舍。推开破败的木栅 栏门,惊起了两只鸡,它们拍打翅膀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一只鸡的羽毛悬浮 在空气里,然后缓缓覆盖在稻草凌乱的地上。   我仔细辨别,依稀的酒气来自院子里的一个房间。   门开着, 虽是白天却很昏暗。没有点灯,只有一扇窗户透进些许阳光, 可 以看到屋里很凌乱,干咳声在病榻上空盘旋。等我的目光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我 拿出那卷族谱,讲明了来意。   老人似乎十分震惊,嘴里忘情地喃喃着,“天意,天意”,忘记了请我坐下。   看得出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虽然身陷病榻,由村庄人轮流照料,却有着瘦 而矫健的四肢、鹰隼般地眼睛,一缕骄傲在他眉宇间隐现。这个村庄的人,都有 着太阳晒不黑的白皙,微笑象溪水一样单纯,谦和而友善,这有时候甚至会被认 为是一种软弱。可单义老人简直是一个异数,他板着他那张黎黑的脸,不轻易对 他人微笑示好,但是他人却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时间尴尬地流逝。他沉默得如同一块铁匣子。   卧榻的墙上挂着一管猎枪。枪托处微微发光。我从墙上摘下抢,预感话题的 铁匣子将从这里打开。   果然,老人触电般地脱口而出:“别碰!”   据说猎枪从他还是一个少年时就陪伴他了。枪身被抚触得很光滑,泛着金属 的光泽。枪筒处却有些锈迹。老人轻轻地抚摸着,温柔极了。我问他猎枪是否杀 过人?他用冷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继续抚摸着猎枪,表情又认真得象对待自己 的心上人。   许久之后,他缓缓地说,象在自言自语:”猎枪不是用来杀人的“。他的声 音湿润极了,但似乎又有一点狡黠。“您一定是个好猎手。”我默默地说。   而他似乎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皱纹密布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笑容 神秘而淡远......神情仿佛少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咳咳......”族塾老秀才每读到此, 都会被一阵干咳中断,在单义听来,老先生的话并不比山里的禽鸣兽语更好懂。 在老先生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抑扬顿挫里,单义看到了山鸡羽毛绚丽的光泽、听 到了山鹰的振翅与归巢。秋阳里,单义把视线移向窗外,却把一根黑红相间、闪 着宝石光芒的山鸡羽毛悄悄塞给小石头。那时候山鸡羽毛与油坊的芝麻饼,就像 现在的变形金刚与巧克力,能够让整个童年充满兴奋甜蜜。而拥有山鸡羽毛的多 少,可以决定一个孩子在同龄人中的受尊重程度和威望。   小石头已经保存了许多美丽珍奇的山鸡羽毛,但是如同女人对于衣服,他的 收藏里永远少一根。   然而族塾老先生立刻就停止了干咳,“单义,你起来背!”   "......狗不叫,性乃,乃——"   “迁,迁”,看到单义又要挨罚,小石头着急地打着小报告。   小石头忘记了。虽然他是老先生最钟爱的学生,可老先生有时候是不讲情面 的。   老先生没收了小石头的山鸡羽毛,那可是单义打猎得来的战利品。   单义是第一个面对面亲眼见到匪首龙飞虎的人。那时候单义还是一个毛头小 伙。他继承了家族高大健美的基因,长得高大英武,只需两根手指就能拎一管猎 枪。却极羡慕小石头家族的那种书卷气质。为了帮小石头找到更多更美的山鸡羽 毛,单义只身来到了几十里外的桐柏山。 那时侯这里还没有褪尽蛮荒之气,山 林子里还隐藏着原始的凶险——除了野猪、山鹰,还有狼和一种叫做驴脰骢的四 蹄有角的怪物。怪物比马略小,是食肉动物,一旦受了惊吓就凶猛无比。 更凶 险的就是土匪的出没。没有人知道从何时起,这里为土匪所盘踞。单义自小打猎, 山就像自家的后院。只要有一管猎枪,山里的野味都是他的美食。与前辈猎人一 起出山时,如果碰到了狼和一种叫“驴豆騘”的兽,单义枪法百发百中。   那是农闲时节,初秋的太阳还十分热辣,清晨,单义只身一人背起猎枪上路 了。   可是这一天不同了。单义捉住了一只有绚丽尾羽的雌山鸡,又瞄准了一只膘 肥体壮的野兔,也许是因为它行动迟缓,单义认出了它是一只怀孕的母兔。   枪响了,野兔应声倒地,却不是太爷爷的枪。太爷爷就是在那时意识到这座 山不是从前的山了。   从枪声里单义嗅出了火药味和浓重的异族的气味,那是一种侵略的气味。他 以为他们是远行的过客,虽然心里有一些疑虑,还是愿意相信他们是和庄上人一 样的良善之辈。直到一个干瘦的男人   从树林里走出来,他整个身体就像子弹一样硬朗。他拾起野兔,对着单义藏 身的灌木丛就是一枪。   子弹擦着他的左耳呼啸而过,单义敏捷地躲过了,只得走出来。这时匪首变 戏法般地朝天一抛,被单义一枪击碎,原来是只鹌鹑蛋。   “好!有卵!”匪首忽然亮出震撼山林的声音:“这座山还没有外人来这里 打过猎,你胆子不小!”   “外人?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打猎。”单义平静地说。   “哈哈哈哈,有胆量!我就爱结交英雄!今天本山主赦免你了。”   单义就是在那时看清了匪首龙飞虎的真面目。匪首赤裸的双臂鼓凸着树干般 的肌肉。头戴方巾,额上的皱纹就像刀砍过一样。他的一只眼完全没有眼珠,另 一只眼锐利而深幽,布满了冰一样冷冽。   看到的人都会不禁转过头去,打个寒战。可是单义却看出了他内心的孤独与 不安。   匪首打量着单义。阳光透过树缝照着单义 略显稚气的英俊面容、挺拔的肩 头。活脱脱就是一个初生的牛犊、未来的好汉。   “爱喝酒吗?爱吃肉吗?”   单义点点头。这两样他都爱。   匪首哈哈大笑。“我就爱好汉!”一抬手,他的手下递过来一把锃亮的手枪。   单义第一次见到这么轻巧漂亮的枪。可他没有接。   “爱女人吗?爱走山路吗?”不等回答,接着匪首就邀请 单义 加入他们, 说有的是好酒有的是好肉,不会亏待他,还把他腰里的一根黄货在 单义 眼前晃 了晃。   单义那时除了小石头的姐姐,还不认识家族之外的女人。可是他隐约地明白 “走山路”是什么意思。   单义听到过一些外出长辈关于土匪的传言,他们是一群世外之人,为所欲为、 无法无天,过着半人半兽的神秘生活,老天爷老大,他们老二。他们打家劫舍, 啸聚山林、神出鬼没。他们走山路,   增加了山林的凶险;对于本分的人来说,他们一出现就是危险,就是霉运。   单义 摇摇头,“我是农户的儿子,只会种地。”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慢着!”匪首一声断喝,“就这样走了?”   单义停下来。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谁知匪首接下来哈哈大笑,“有山路,有 平路。人各有志、路各有主,你走错路了。”   说完,手一挥,他的手下一个短褂络腮胡甩出一把钩子,将那只野兔“呼” 一下挑起,带着手下一忽儿就不见了。   即刻,山林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树叶随风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直到庄上有了小孩子被绑票的事后, 单义才知道,那几声笑意味着什么。 传闻中土匪彪悍异常,盘踞在几十里外的桐柏山。那时 单义还是 一个毛头小伙, 却已是一管老枪,他能打中高空的鹰、百米   之外飞跑的兔子,但是对于山匪他就束手无策了——面对自己的同胞,他叩 不下扳机。促使太爷爷下决心剿匪的是小石头的去世。   小石头是一户姓翁的诗礼之家的掌上明珠。如果太爷爷是族塾里最年长的学 生,小石头就是族塾里最年幼的学生。小石头比太爷爷小八岁,(小石头那年十 三岁)。书却读得比所有人都多都好。或许   因为太爷爷与小石头的姐姐订了亲,他特别喜欢黏着太爷爷,听他讲打猎的 事。太爷爷打猎时收获的活的山鸡、野兔,都交给小石头养着。   在小石头出事之前,庄上陆续有孩子被被绑票。那时匪帮占山的传闻在方圆 已经传开了。等小石头被绑票,庄上再也凑不齐高额的赎金了。   单义到镇上集市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张狼皮,那是一张油光水滑的头公狼的 皮,太爷爷藏掖了很久,相信它能带来好运气。   但是好运没有来。赎金凑齐了,小石头放出来了,可那已经不是小石头了。 他的神情如同多年没见天日的老人,目光呆滞、表情木讷,全然不见往日的机灵。 只有衣兜里还揣着单义送的山鸡羽毛。   在随奶奶去烧香还愿之后,抓了一把香灰塞进口袋里,回来后不几天就夭折 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太爷爷急促地喘息,身体蜷作一团,我想要扶起他,被他 倔强地推开了。 这时,不知为什么,我出现了奇怪的幻觉,觉得也许他就是我 的太爷爷辈的某个长辈,这样想使我觉得与眼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亲近起来。   太爷爷确信是在桐柏山遇到的龙飞虎的匪帮干的。小石头下葬的那天晚上, 他呆坐了一整夜,象一座冰山。天亮的时候,他在猎枪里装满子弹,就上路了。上 路的太爷爷象一粒出膛的子弹,完全变了一个人,谁也不敢拦他,包括小石头的 姐姐——已经怀孕的太奶奶。他背着一管猎枪来到桐柏山下时,鞋底已经磨穿了。 那是太奶奶给单义做的鞋,鞋底又厚实又舒适,他一直舍不得穿。如今站在山脚 下,单义抱着磨穿的鞋底哭了起来,他哭的象个孩子,又像个成年汉子一样发誓 报仇。在山里披荆斩棘,不久就与匪帮交上了火。他躲在一个树洞里,等他的猎 枪里只剩两颗子弹时,他停下来了。他想这两颗子弹一颗给匪首,一颗留给自己。   太爷爷被带到了匪首面前。匪首在太爷爷头上放了个酒碗,然后一枪打碎了 酒碗。“我本不想为难你。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现在,我要对弟兄们有个交待。 你是加入,还是象别的票一样,等着他们一个个地打碎你头上的酒碗?”太爷爷 这才知道小石头曾经受到了怎样的惊吓。他说,“我不会加入,你敢和我赌吗? 赌谁喝的多、酒量大!”   太爷爷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他这句话,在接下来的时刻,他们成了相依 为命的莫逆之交。   龙飞虎说,“好吧,你如果拼过了我的兄弟,你就可以走。”   太爷爷记不清他喝了多少碗,他醉了,“我还能喝,还能喝——”话还没说 完,脚下一滑,连人带枪掉进了一个洞里。 单义 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那种 黑,是完全的黑,剥夺了大脑对光的想象。   是地牢! 单义 绝望地哭了“你是孬种,你不敢和我赌......”忽然他停止 了哭泣,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之后,黑暗中有一丝光透了进来,他摸索着拿出枪, 用枪托向着四周敲打,没有碰壁。于是他试探着向前匍匐着行进。在黑匣子一样 的洞里,他听出了其中一声的细微的差异。其它的声音实而沉、这一声却轻而空。 他试探着又敲打一次,调整了方位,终于摸到一面墙。太爷爷用枪用力地顶,墙 纹丝不动。他又抹了抹墙下的泥土,土很松。他拼命地挖,象疯子一样地挖。竟 然透出了一丝光。太爷爷偷偷地哭了。   单义爬出来的时候,另一种绝望正在等待着他.那是在他面前的一片血肉模糊。   单义一眼望见了他曾遇见过的独眼男人,他的耳朵清晰地听到那哭泣也似吼 般震撼山林的声音——“小日本!空袭——来了......兄弟,我的兄弟们啊——” 原来土匪们正在三三俩俩地围坐在老窝的千年皂角树着喝酒划拳,日本的空袭开 始了,他们连灾难飞来的方向都没有来得及辨清,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匪首由于 在丛林里解手而侥幸躲过了一劫。黑暗中,空气凝固了,接着是一声撕裂的哭声, 与其说那是哭,不如说是干嚎,是撕扯空气,让 太爷爷感到颤栗。 单义 举起 预备射击的猎枪又放下了,不合时宜的同情心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实在无法向悲 恸中的同类开枪。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小鬼子巡山到此,躲在对面的灌木丛 里,看到匪首,他扣动了扳机。“闪开!”   单义本能地推了一把龙飞虎,就像拯救自己的兄弟。   单义讲到这里,右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忽然发现,单义 的另一只眼睛没有 眼泪。我着急地问“太爷爷,后来怎么样了?您是怎么逃脱的?谁救了您,是匪 首吗?您没有把匪首打死吗?”   太爷爷摇摇头,“不,匪首没有死,他活在他的罪恶里——”却再也不肯讲 了。太阳落山了。在这长久的难堪的沉默中,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为自己的想 法感到不安,为他掖了掖被角,就去睡了。   晚上,我想着老人的故事,记忆象发黄的书页,我小心地从中搜索着...... 性温和、不喜文,善骑射、勇而有义.....匪首.......凶悍的独眼....他不是我 的太爷爷,也不是单义。难道,他是龙——?   我的脑中出现了一副画面:灰烬的余烟中,年轻的单义替龙飞虎挡住了子弹。   清晨我起身,大婶已经烧好了早饭,昨天就是她与丈夫为我指路。我猜是轮 到她家了,她要给老人送早饭去。我想 可 以顺便问问老人,匪首失明的是左 眼还是右眼?就坚持和她一起去。   大婶推开老人破败的木栅栏门,我们走进去,发现他已经与世长辞了。   我轻轻合上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合上左边那只假眼,这使我战栗。   我抬起头,大婶谦和的微笑不见了,肃穆的神情里有种洞悉一切的透彻。   消息传出去,村里人自发地都来了。从他们的表情里,我感到他们早就知道 真相。   他——单,单义。。。。。。老人?”我指着老人那只无法和上的假眼,发 现自己语无伦次。   大婶仿佛看到了我的困惑,“他交待过,死后要和单义兄弟葬在一起,还有 他那些兄弟们。”大婶有些哽咽。   第二天下葬时,我将族谱放进墓地里。我想它应该属于河床。某一条支脉断 流了, 河流却依然在平原上奔腾不息。   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淡淡的薄雾轻抚着清晨的单庄,悠然的耕牛, 宁静的山丘,宽广的田野,都很清晰。有几个农人在侍弄休耕的土地,人类的骨 灰肥沃了泥土,泥土滋养着新的人类。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