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一条河的精神地理   嘎玛丹增   问 水   从澜沧江到湄公河;从湄公河再到洞里萨。澜沧江在西藏。洞里萨在柬埔寨。 它们之间除水源同脉,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时而柔情蜜语,时而 雷霆万钧,一路纠缠四千多公里,在越南汇入南中国海,最终被隐姓埋名。   我应该从一条河的身份说起。事实上,一条河的产生和结束,人类至今很难 给予正确定义。它被文明命名,只是开始和结束之间的地理行程,也是人们容易 看见和识别的部分。它的开始是什么?一滴水,是张水李水,还是净水脏水?结 束又是什么?大海,是结束开始,还是死亡再生?我想追问的正确问题是:水, 这个物质的真实来历和真实去处。我们看到的实相,只是水已经成为河流的式样, 并不能由此推断因果就理。这不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人类从未停止追问生命的来 路去处一样。如果脱离宗教对生死的阐释,物理,哲学和医学,甚至包括神学认 知宇宙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均无以解答这个文物级的命题。同样,巫术早就灭绝 的时代,去向实验室打听天堂或者地狱,无疑于在巫师面前装神弄鬼。   水,就是水本身。它什么都不是,或者什么都是。一氧化二氢,它的化学式, 无人不知。我在这里绕来绕去,费尽周折地说出,其实李聃祖宗早就有“上善若 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经典名言。关于道行和品性的主张,或者境界,扬善 主旨了然。老子同样没有解决我的疑问,境界倒是和终极有点亲戚关系。境界本 身就是天大地问。水有世界上最大的包容性,而这种包容性既可藏污纳垢,也能 玉洁冰心。可以圣泉仙丹,亦能祸水毒药。这不是我想关心的意义。我想知道成 为河的最初那一滴水,在形其水象之前,它到底是什么。显然,要找到这个答案, 远比母亲回答孩子关于出生问题复杂。“你是从石头旮旯出生的。”“我和你爹 在山上捡到了你。”其良善意愿明显,却是真实谎言。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谎 言滥觞于善良心口,又有多少真相路过人的一生,我很明白,你心里也很清楚。 我们在谎言里活着。有时候,谎言确乎比真相更像慈悲。   我活着并表达,总是深陷于存在与虚无的库房,想要物质,也想要精神。立 场模糊,左右摇摆,经常都像自己的敌人。   澜沧江或湄公河,它的源头在青海杂多县有多个,最新考察结果确定在海拔 5224米吉富山冰融区。我们所知道的第一滴水,是从冰原上冒出来的。我曾经和 江源一步之遥,就在西藏昌都县与青海省杂多县交界的嘎玛沟,但我没有去看。 于坚看到过扎纳日根山上的另一个源头,他说:“那源头……常年细细地渗着水, 像一只腐烂的眼。”那么神圣的地方,诗人这样比喻,有悖于我的想见和敬仰。 虽然高原上那些沼泽,看上去莫过如此,尤其被人畜踩过之后,就是一个草石相 间,畜便稀泥污水混杂的泥泞地。人和动物站在上面有沉陷感,并有蚊虫叮咬, 充满植物的腐烂气味,远没有低海拔地区的湿地好看。诗人在这个源头,跪了下 去。“未来的大河就从石头下面泪水般冒出来。”如果我在那个地方,也会下跪。 “这可是一个世界的源头啊!”一滴一滴的水从那里出生,慢慢汇集成流,顺着 查加日玛峰南坡光溜溜的山体,流到群山深切的沟谷,形成了扎阿曲掌纹般的溪 流。扎曲的藏语意思就是源头,它不是一个地理名称,在众水之源的青藏高原, 有很多地方的河流叫扎曲。有多少源头,就有多少扎曲。   我在叙述这个源头的时候,其实在说澜沧江和湄公河的共同圣母,生养万物 的大地母亲,养大了东亚第一大河的第一滴雪水。显然,仅靠最初的这滴水成不 了河流,途中有了更多冰川雪原水群的加入,才有了我们称之为扎曲、澜沧江和 湄公河的浩浩汤汤。本文开始,我就在说第一滴水,浪费这么多口舌,依然无法 说清一座山和一滴水之间的因果关系,谁又一下子说得明白呢。我对一滴水前世 今生的设问,如同我对世界人生的深度迷惑。尽管,我想通过什么实证什么的愿 望迫切,试图把众水之祖与众山之神、众石之灵等等,关于西藏精神的物质记忆 打捆一包,以期证实,我的神就在原地,就在青藏高原,就在我曾经的先祖桑梓, 不用满世界找了。   我见过这条河的正源。没有去看最初那一滴水出生的冰原,只是见到看上去 开始像河的部分——嘎玛沟的扎曲河。那是在西藏东部与青海玉树的交汇地带, 白西山麓的亚高山草甸,也是我迄今距离这条长河源头最初那滴水最近的位置。 昌都县宣传部的仁增副部长和他的司机,陪同我在扎曲河畔采访结束,返程途中 遇到道路塌方。摄制组滞留在简陋的乡政府土掌房。当年,那里没有商店旅馆, 什么东西也买不到,货币就跟废纸一样。乡政府是唯一可以提供食宿的地方,只 准备了我们计划采访时间内的食物。这么多人突然折返,除了糌粑粉和土豆,没 其他食物填肚子。仁增看到大家因为高山反应和路途颠簸,已然疲惫不堪,个个 脸青唇黑,饿着肚子,一定扛不过漫长的寒夜。假如某个组员因此生病,或者突 然感冒,后果不堪设想。内地人在没有适应高海拔的地理气候以前,感冒得不到 及时医治,缺氧原因,数小时就可能烧成肺炎,甚至丢命。这样的后果,作为摄 制组的接待主官是难以承担的。他二话没说,从汽车后背箱取出一张尼龙渔网, 比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渔网都普通,与渔民手工编制的网不在一个段位。没有拉 绳和吊坠。用尼龙线机械编织,较以前人们用来装姜葱蒜苗的网兜大几十倍而已, 在昌都的日杂店,花几块钱就能买到。   我们来到扎曲河畔。亚高山草甸的嵩草已经枯黄,沿着平缓的河谷伸向林缘。 牛羊在其间埋头吃草,不怕生人,见到我们只是抬起脑袋,像天真的孩子样打量 我们片刻,然后继续在草甸工作。   已是深秋,太阳虽然还在空中挂着,晃荡在河谷的雪风刀样扎人。河水更是 冰凉寒骨。仁增和司机下到清浅的河床,牵网分立左右,沿着河岸上游拉网。扎 曲河在阳光下,像一根松落的亮白腰带,蜿蜒在舒缓起伏的草甸上,周身都在弹 射太阳刺眼的光斑。远方山顶有零星的积雪。冰原末端至林线之间的高山牧场, 即将被白雪覆盖,自然没了牛和羊的行迹。原始丛林东一块西一块,鳞甲般散布 在贫瘠的山体,用暗绿的苍凉图案,衬托出一条河的绝世空净。苍鹰在上,云飞 蓝天。躯体庞大如狮子的藏獒毛发零乱,挂满眼屎,黑糊糊的一团,正趴在石头 上小睡。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在土石路面飞奔,身后跟着一溜飞扬的尘烟;引 擎的叫喊消失了很久,烟雾才渐渐散去。   大地亘古荒寂,只有河水的声音。   我的烟才抽了半截,已经有数条活蹦乱跳的鱼挂在网上了。我们都知道,信 仰中的西藏,除了牛羊和牛羊生产的奶和酥油,人们不会伤害任何动植物,包括 田鼠、旱獭、雪豹和老虎,甚或蚂蚁,不像我们的肠胃,任何动物都要生杀入口, 管它是什么级别的珍稀物种,越珍稀越要吃,越美味越要杀。城市的厨房,成为 世界上最大的屠场。人人都是希特勒和波尔布特纳粹。在藏区,人和万物和平与 共的历史由来已久,都是大地的主人,共同享有生存和活着的平等权利,这使得 西藏一些远离工业文明的地方,依然保持着生态的天堂地位。人们牢牢记得先祖 待人接物的古老谚语:“盛装穿在自己身上,佳肴留给尊贵的客人。”仁增和他 的司机,自然不会让我们饥肠辘辘。同时也证明了藏民族热情好客的人文基座不 容动摇,很快就破例为我们网到了几十条鱼。   在扎曲河畔那个星光灿烂的静夜,我们同穿着厚重氆氇,打扮如农民般的昌 都公务员,在充满发电机呛鼻的柴油味、青稞酒味、牛粪味和酥油味的土掌房, 美食了一餐雪水无鳞鱼鱼席。鱼是我杀的,这在我愿望接近什么真理那里,实为 大忌。仁增他们把鱼捞上岸,不愿意杀生。小组其他成员没有进过厨房,鱼腹里 长成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一向难以抵抗美食酒色诱惑的我,只好当了厨子。仁 增没有吃鱼,乡上的藏族干部都没有吃。他们吃糌粑喝酥油茶,心里一定怨怼, 但还是满脸笑容地陪我们吃酒,看着我们这些无物不伤的猎食者,如何毫无节制 和贪婪的大快朵颐。   发生在澜沧江上游的饕餮之夜,尽管距离最初那滴水,不到一天的路途,水, 却以鱼的死亡方式,预先游入了我身体,成为我咫尺真相,仅仅味觉扎曲河生态 环境最刻骨的记忆。也是我在自己深处,难以得到救赎的罪身铁证。   那是本世纪元年的事情了。这个世界正在日新月异地被改变,像扎曲河两岸 那样“手捧河鱼,棒打野鸭”的生态原乡,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在扎曲那年, 我听随行的仁增说过,乡一级政府所辖区域,大多地广人稀,有的自然村距离乡 政府需要数天数夜的路程。公务员工作现实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骡马,成为走 村串户的唯一交通工具,也是西藏乡一级行政单位的在编配置。我在嘎玛乡的院 子里,见过天津市对口援藏赠送的北京切诺基,虽然接手多年,漆面仍像新车一 样光亮洁净。这在道路崎岖险峻,经常无路通行,需要爬坡涉河的荒原地区,简 直不可思议。“政府没有买汽油的钱,送给乡上的汽车,基本就是摆设。”但有 专人保管,定期清洗打理。被乡干部视为宝贝的切诺基,成为事实上的财政负担。 个别乡政府想方设法要给车弄点汽油,于是就有了汉地或回族地区到藏区打雪鱼、 挖虫草、采松茸的外来人。乡、村一级行政组织每天按人头,或者按划定区域, 收取资源维护费。这笔收入,自然不能进入公开的财务账目,但大多花在了乡务 和村务上了。有的用来整修道路,有的用来贴补接待费用,有的用来救助村民, 有的则用来买了汽油。扎曲河畔的现实是,村民比乡官日子好过。嘎玛乡手工制 作的唐卡、神像、银器闻名遐迩,早就享有藏艺工匠之乡美誉。家家户户的手艺 都是代代相传,人人都是工匠艺人。嘎赤派唐卡的第十代传人嘎玛德勒就居住在 里土村。他是西藏唐卡三大画派唯一健在的亲传大师,其弟子遍及各地,作品更 是价值连城。不管是扎曲河流域的嘎玛乡、日通乡和柴维乡,百姓的收入和日子, 均比乡干部丰裕。于今,依靠制作神像、藏刀、火镰、藏药和绘制唐卡发家致富 的家庭越来越多,家产数百万、千万者大有人在。   如果我再一次在扎曲河岸遇到公路塌方,可能再也见不到免费为我们疏通道 路的劳动大军了。13年前那个秋天,来自嘎玛、瓦寨和柴维的父老乡亲,在政府 的组织下,义务为我们疏通了返城的道路。   我当兵的经历,虽然没有训练出维生技艺,多少培养了一些胆量,甚至偶尔 也有冒充英雄的表演欲望。就在离开嘎玛乡最后那一天,我参加了清理道路滑坡 土石方的爆破劳动。从埋填炸药雷管,到点燃引信后避险,于我竟是如此轻车熟 路,让身边的藏族兄弟赞叹不已。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当过工兵呢。   记得道路疏通以后,我站在悬崖边的公路上,俯瞰深谷里的扎曲河,有过一 场不合时宜的抒情。在大地深处,我的感官总是无遮无掩,毫无防备,并习惯于 触景生情,且水样泛滥,有如我正在敲打的文字。我在扎曲河畔的感怀,大概是 关于一滴水的前世今生和一条河的永恒旅程,以澜沧江源头为起点。那个地方刚 好进入柴维乡的原始丛林。嘎玛沟平缓的草甸在身后,仍隐约可见。村口那座精 巧的佛塔,雪白,光辉夺目。早晨的时候,我才跟随几位藏族阿妈,绕着它转过 经,并煨桑祈福。我知道,我在扎曲的行程已经结束。突然有一些感伤,此去经 年,这一别可能就是和冰峰顶上那滴水的永别。我还没有遇见,却已经结束。   河谷四周山体陡峭,植被丰厚茂密。垂直分布明显的植物带,纷纷掏出深秋 最缤纷的色彩,迷倒了站在悬崖上那个伪诗人。原本温情脉脉的扎曲河在大山的 底部,突然变得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撞入一个抒情旅人的感官。激情澎湃,势 不可挡,必然要在我的时间里川流不息。   水是什么东西?在扎曲,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下河可捞的无鳞鱼;水边的蓝色 梅朵、咿哑的磨坊,河道中的飘木、索桥和成堆的滚石;草甸上的经幡、白塔、 桑烟和嘛尼堆,以及成群的牛羊;村庄上空自由飞翔的翅膀,不用担心飞弹的野 鸽群。而最初那滴水成为河流,以扎曲河的名义走到昌都,正式使用澜沧江这个 名字,一滴水就开始了它寻归故乡的永生。   一滴水的来世是什么?一滴水的开始和一条河的结束,是否意味着时间也会 结束?我没有走去精神故乡之前,时间于我,就是宿命。或许,同源一脉的吴哥 神灵和西藏神灵,因为一条河,只有发生,永远都不会结束。恒久恒新的是时间, 还是生生不息的神灵?   米拉日巴尊者是位彻底的出世修行者,同时也是优秀的诗人,并通过道歌形 式弘扬佛法。他在诗中唱道:   芸芸众生世间人,   生老病死四河深,   人人难逃皆有份,   轮回大海不断根。   当年,我在扎曲河谷走访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最初那滴水,对于一条河的意 义。当我意图探究这滴水的生死谜局时,我正在柬埔寨的吴哥窟漫游。   精神图案   我的文字,刚刚返回记忆的上游,在澜沧江的旅程远未开始,时间就急着把 我赶跑了13年。把我赶到了湄公河的神灵面前。吴哥遍地的石头神庙,唤醒了我 以为早就结束的旅程。在约见热带丛林那些石头之前,洞里萨湖把过去和现在连 接了起来。我在澜沧江上游的经历,突然回流身体。一条河不会结束,一滴水也 不会结束。那些坐满世界屋脊的晶亮水滴,咋会结束呢。远方用嘛尼石堆和白塔 经幡坚守的精神图案,具有孤净于世的巨大丰富性,也不应该轻易结束。一条河 静静地流着,时间一直在缓慢地继续。继续的不仅仅是我的时间,还有一滴水的 精神地理,或者精神的存在式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返回嘎玛沟的沉寂荒原, 继续湄公河后方那段没有结束的行程。   照明灯打开那一刻,我着实吓了一跳,同时被吓着的,还有才让一家人。赶 紧让助手关掉摄影灯。一家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黑糊糊的一团,背靠墙裙,眼 睛齐刷刷地望向我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光,像是黑暗中的宝石。仁增部长赶 紧上前用藏语说着什么,自然是来意和解释之类的话了。黑糊糊的墙壁,黑糊糊 的木梁,黑糊糊的屋顶。等我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屋子里并没有刚刚撞入时感觉 的那么黑。炉灶上方房顶开有一方小孔,光线从那里射进来,有蛛网和扬尘在其 间泛亮。光照虽然微弱,一旦在屋子里多呆一会儿,家具和物什,也渐渐清晰起 来。严格地说,这间房子除了灶台、锅瓢碗盏、火塘和干牛粪,什么也没有。浓 烈的羊膻味。一家老少坐在地上,身下垫着陈旧的毡子。除了眼睛在黑暗中闪闪 发亮,一家人就跟裹在身上的氆氇袍子和羊毛毡子一样,捆成一团模糊不清的表 情掉在地上了。   这种夯土墙梯形平顶单层建筑,除了门洞,开有几孔内大外小的斜向天窗, 没有檐廊,属过去时代的建筑式样,于今已经很难见到。以前的奴隶主或部落头 人的住房,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唯一的差异,无非土夯墙和原木墙的区别。才让 一家及其祖先,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了很多年。有炉灶和火塘的屋子,也是一家 人日常起居活动的中心,吃喝睡均在其间完成。才让家没有祖传手艺,不像上也 村其他从事制作铜像、火镰和藏刀的家庭那样,不仅新修了石木结构的多层楼房, 独门独院,也开始使用水泥、玻璃、塑胶、钢铁等建筑材料,还装上了太阳能热 水器和汽油发电机。这个半农半牧的家庭,对物质生活的理解和需要,还停留在 轻物轻身的传统里。文明世界对物质的贪婪和占有欲望,还没有侵入才让和家人 的精神肌理。   才让把我们引入他家经堂最初那一刻,我和我的摄像机都停止了工作,彻底 傻了。佛和神像居住的房子竟是如此富丽堂皇!木板墙壁,羊毛地毯,实木大门, 整洁得一尘不染。一溜数十盏酥油灯全亮着。佛、护法神像、唐卡、银铜供器, 在明亮的经堂熠熠生辉。跟才让家黑漆漆的居所天壤之别。在不冒犯和得罪什么 的前提下,我想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其实在佛和诸神至高无上的地方, 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重视,绝不是形而上的口是心非。在西藏,信仰是一个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很多人活着来世,对今生的物质生活,不像我们那样贪得无厌。   翁达岗村制作铜像的历史非常久远,大概可以追溯到藏传佛教嘎玛噶举派祖 寺在乌冬山最为兴盛的时期,也就是公元15世纪前后,以打制大型铜佛像名扬四 方。传统手艺曾受到文革冲击,被迫消停了十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陆续恢 复,出现了一批家庭式经营作坊。1996年,尼玛泽仁父子俩带着一帮工匠,在青 海玉树治多县贡撒彭措贤巴林寺,制作了一尊近30米高的宗喀巴铜像,据说是藏 区最高的铜质佛像,整整用时两年。尼玛泽仁一家是翁达岗率先致富的家庭之一, 2002年,在昌都买地盖了一栋四层楼房,前后耗资数百万,并于2004年举家搬离 了扎曲河谷。前不久,看到过关于这个工匠村造像致富的相关报道,村民全都搬 进了有玻窗檐廊的三层楼新居。意味着留在我镜头里的影像或者记忆,可能已经 消失。   康巴藏族一向以善骑射,精于商著称。我们在翁达岗采访拍摄的年代,正是 家庭作坊热火朝天的时期。家家户户的院落都是作坊,堆满了铜皮、木料、铁丝、 金粉、坩埚、鼓风机、氧焊机,缺头少腿的铜像半成品和砧板木锤。到处都是铜 皮敲打声和风机声。   仁增部长安排我们采访巴桑家,居于两个原因。扎曲河畔依靠传统手艺率先 致富。兄弟三人只娶了卓嘎一个妻子。一妻多夫在扎曲的遗留,更多的涉及地域 环境和民俗传统。人口相对密集的扎曲河流域,土地和牧场资源极为有限,为了 实现家庭财产的积累和余足,兄弟共妻可以不分家立户,财产和资源因此得以完 整传续。这样的传统和扎曲河一样久长。   巴桑家的三层楼房,独门小院,石木结构。根据功能使用划分明确。一层牲 畜房,二层厨房和居所,三层经堂和客房,二、三层有走廊。进入扎曲河流域以 来,第一次找到了可以用“卫生间”这个文明符号标识的房子。住在嘎玛乡政府 那几天,最痛苦恐惧的就是上厕所,蹲在茅坑无遮无掩的木踏板,冰凉寒风顺着 粪坑直往身上朴刺,冷得直哆嗦;悟紧口鼻也难以抵御熏眼呛鼻的恶臭氨气。越 冷越拉不出来。习惯舒适和安逸的摄制组,于此吃尽了苦头。大家尽量忍住不上 茅房,实在憋不住了再去蹲。后来摄制组总结了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早 晚蹲“茅榻。”   看得出来,巴桑事前就得到了乡上通知,为了我们的采访,做了精心准备。 玻璃窗的大量使用,使得用于一家人吃饭和接待的屋子,宽敞明亮。有靠背的长 椅沿墙线安放,均有羊毛坐垫,上面的图案拙朴生动。茶几上摆满了风干牛肉、 奶渣、卓马,康巴点心“卡赛”和各样水果,甚至还有维维豆奶、红牛等来自工 厂的灌装饮料。我更习惯咸味的酥油茶,在蔬菜和水果无法生长的高海拔地区, 酥油茶有替代作用,可以通便润肠。   卓嘎那天穿着鲜亮的袍子,梳着典型的康巴女子大户人家那种珠母发式,周 身佩戴着祖传的金银饰品和珠宝。看上去既雍容华贵,又沉静安详。我知道,为 了这身装扮,卓嘎没少花时间和心思。根据我的经验,仅头上无数小辫编成的珠 母发式,就足以用去整夜的时间。卓嘎在厨房忙碌,对于我们的到来,一直没有 停止手中的劳动。这个家庭分工明确,老大巴桑负责对外联络和业务商谈,老二、 老三负责打理作坊,老四出家当了僧人,不常回家。神像加工生意红火,家里也 陆续请了帮工。卓嘎除了承担一家人的日常饮食起居,照顾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40多亩土地的播种收割,畜牧牛羊、待人接物等都落在了这个女子的肩头。在干 净明亮的厨房见到卓嘎时,我突发奇想,如此含辛茹苦的一个女子,在经受白天 超强度的劳动之后,该如何应对更深夜静,三个剽悍男子的轮流爱抚。这样的疑 问很愚蠢,属于所谓文明世界的阴暗好奇。在卓嘎那间虚掩着房门的卧室前,我 迟疑地停留了很久,心中那个问号无限放大。陪同的乡干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谁在里面,会在门环上系一根自己的鞋带。”   我马上脸红了。很多秘密的心思,一旦被人揭穿,不如先行说出,憋在心里 黑暗阴险,无疑相当于意念犯罪,或许比事实犯罪更可怕。   我提出要和巴桑一家人合影留念。巴桑欣然应从,并张罗卓嘎给自己和孩子 们换上新袍装。其实,我希望和他们全家一起合影,包括老二和老三。这样一来, 当我回到城市谈及西藏时,又多了一份可以显摆的谈资,并有照片为证。结果和 我站在院门前,准备用于修建新房木头上合影的,只有巴桑、卓嘎和他们的两个 孩子。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乎我的意愿,但其间也显现出巴桑作为一个商人和一家 之主的立场和权威。他是巴桑家的老大,是这个家庭的领袖。孩子们在这个家庭 除了喊老大“阿爸”,其他父亲被叫做“阿叔。”合影中途,我再一次邀请老二 和老三过来照相。巴桑脸上稍有不悦,并马上被仁增部长制止了。个中缘由,我 后来拿出照片想了很久,至今没想明白。   在散发出松脂气味的木头上,我才看清卓嘎那身红袍蓝裙的华装,真是光彩 夺目。据说,这套袍子仅做工就花去数万元。上面镶嵌的金银配饰、珊瑚玛瑙、 各色宝石都是祖传下来的,价值连城。听仁增部长讲,戴在卓嘎颈项上那串九眼 天珠,货真价实,于今你出再多的钱也很难买到。一个普通的康巴女子,三个男 人的妻子,一对儿女的母亲,穿戴着价值数百上千万的衣装珠宝,让我再一次感 触到康巴族群敬仰母性的神圣光辉。卓嘎以雍容华美的形象展现在世界面前,这 个形象背后代表的是巴桑家的财富和实力。这给一个女子的情感和心灵有关系么? 如此奢华的服饰,是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真正需要的么?卓嘎始终一言不发。 老大让她做什么就做着什么,动作轻缓,举止得体,温顺得如同草地上的羊。她 的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忧戚,就是一张看不进内里的瓷画。这个女子要承担的家庭 责任、妻子义务、孩子教育,该是何等的沉重。有谁知道,一个多夫女人内心深 处是怎样的欢喜和悲伤。我永远不会知道。留存给我的,只是光鲜温慈的外在形 态,以及一个康巴女子的善良贤淑。关乎卓嘎内心深处的真实表情,就像我对一 滴水的肤浅认知一样,隔着一座座孤高冷傲的莹白雪山。   也许,卓嘎的心事,静静流淌的扎曲河知道;月亮下面,噙在眼里的泪水知 道;黄昏时分,卓嘎怀抱的小羊羔知道;鸟鸣声中,渐渐消失的星星知道;嘛尼 轮上,旋转的经文知道。山知道,水知道,草知道,羊知道。人不知道天知道。   巴桑家的院落在河谷草甸缓坡地带,贴近原始森林,嘎玛大草坝尽收眼底。 河水自雪山脚下弯曲而来,一路滋养万物,一路随物赋形,一路随缘就度。一条 河流过混沌洪荒的大地,必然滋养出森林、草场、人和动物的勃勃生机,原本灰 暗贫瘠的荒芜大地,于是变得有声有色。文明就这样产生并前行,必然滔滔滚滚。 水与生命和神灵有关,河流与文明的起源、发展或结束有关。一条河死了,文明 必然结束,或迁徙产生新的文明;如果一种文明死了,河流依旧可能活着。这是 水的宗教,还是河的哲学?一滴水留在原地,显然走不去生的壮阔。   有几个年轻姑娘身肩长长的木桶,穿行在细线般的亮白羊道。姑娘们应该是 结伴到河边汲水。周身穿戴得花花绿绿,金银佩饰叮叮当当,蝴蝶样在阳光下飞 舞。   如果说才让家的经堂,让我在人神居所的类比中,感触到藏区厚神灵,薄自 身的存在状态,以及信仰的强大力量。参观过巴桑家三楼晒台后方的木作经堂后, 其精美豪华程度,我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了。门窗、柱头、檐梁、顶棚、墙壁 覆盖精致彩绘,凡是木头和金属材质的供器,均雕有精美的花纹图案。那是我在 藏区,见过的最华美庄严的家庭经堂之一。也是藏区众生匍匐大地,敬仰佛和神 灵的人间天启。   虽然,那可能不是佛所需要的仪式和排场。   一滴水的漫长旅行中,澜沧江和湄公河可以作证,人们无不用世俗观念里最 好的物质,用于建造寺庙和供奉神灵。   天 启   忽然就想到嘎玛丹萨寺。想到了乌冬山丛林,白羽黑脸的白马鸡。   先想起藏东红山脉,长毛岭河谷尽头的马鹿场。那是澜沧江上游的另一条支 流,距离袖珍的类乌齐县城很远。有一条上世纪允许砍伐树木时,用于运送木材 的毛石道路。路基狭窄,坑洼不平,沿着深切的沟谷,羊肠样伸向林海深处的雪 山冰原;一路翻山涉河,步步都很惊险,至今难以抵达。   我此时坐在川西平原阴冷的冬夜,想起那个天然鹿场,因刚刚吞进一杯鹿鞭 泡酒,身体灼热,寒意顿消。鞭酒激发的本能欲望,虽没有当年张县长说的那么 神奇,鹿鞭通过酒精浸泡后,确有活络人体经脉、加速血液循环的作用。喝进喉 咙,火飙火辣的发热,像吞进一炉薪火。其间,心理暗示比鹿鞭本身更有作用。 这杯暗褐色的液体,浸淫过一只马鹿完整的生殖器官,包括海绵体、皮囊、睾丸 和暗黄色的体毛。一只曾经奔行于念青唐古拉山余脉,海拔3900多米的伯舒拉岭 野鹿,已在我酒瓶安葬多年。   当年我们从藏东首府昌都镇出发,翻山越岭多半天,抵达只有一条街道的类 乌齐卡时,天色已晚。寒风赶着雪团在天空飘舞。街道坑洼不平,到处都是被人 畜踩踏溶化的雪水、牛屎和马粪。平房屋顶、山原及森林,均被白雪覆盖。商铺 所有的门窗都关着,只能通过房顶上铁皮烟筒升腾的浓白烟雾,确认荒原中的这 座清冷小镇,还在大声喘气。镇政府正新修办公楼,到处堆满砖石、钢筋和水泥。 就在简陋的工棚里,张县长宴请了我们摄制组。有政府三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作陪。 酥油茶、坨坨牛肉、青稞酒和硬邦邦的馒头,其它概无。张县长虽然年轻,但很 是风趣,席间给我们介绍类乌齐时,完全属于朋友间的聊天,天马行空,随意自 然。这个来自重庆的援藏干部,对藏地自然山水的挚爱一目了然,穿着打扮就像 荒原。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说话轻松风趣,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县长身份,如 果脱去身上那件军绿色大衣,看上去,就跟刚刚进城的农牧民几无分别,甚至包 括他的眼神、语气和表情,丝毫没有内地官员那种庄重严肃,或装腔作势。他嘴 里的青藏高原和藏地人文,完全属于街头巷尾的打趣版本,跟内地田间地头的话 茬一样,不仅让人捧腹,还很想靠上去,捶捶他的胸膛拍拍他的肩膀,称兄道弟 地酒肉一场。他自己就一再申言:“亲爱的记者同志们啊,本县对类乌齐的介绍, 上不得你们屏幕哦。”   自然说到了马鹿。说到了鹿鞭。类乌齐就是大山之意,地域广阔,森林密布, 动植物资源富集。马鹿场位于亚高山森林与高山草甸过渡地带的那登通草原,因 圈养数百只马鹿和白唇鹿名声在外,也是我们采拍的目的地。早就道听途说过鹿 鞭泡酒可以增强性欲,但没有张县长说的那样生动。你不得不信,在马鞭、虎鞭、 牛鞭、猪鞭、狗鞭等等鞭体中,鹿鞭泡酒是最厉害的了。说有人从内地来,“喝 了几杯鹿鞭酒,下身那玩意儿瞬时坚挺,一下子就把军大衣的下摆顶了起来…… 和女人那个,几个钟头都不会倒桩。”问题是,他还在后面加了一句批注,“不 信,你们回头都可以泡酒试试。”弄得你的色心青一块紫一块,忽然就联想到了 女人,或者床和持久,就想整一副鹿鞭泡酒。   结束类乌齐采访,林业局的拉布送了我这副鹿鞭。记得用一只装过水泥的牛 皮纸袋包裹,在机场过安检时,遇到了小麻烦。也正是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邦达 机场,我才看清马鹿身上这堆散碎的零件,分明刚从活体上割下来,很软,血糊 糊的一团,有点惨不忍睹。之前,有关部门已经给安检站打过招呼。通关顺利。 至今,我并不清楚这幅装殓在玻璃瓶的鹿鞭,是根据我的需要被临时屠杀,还是 马鹿不小心在山原陡坡摔死?拉布倒是说过,我们在马鹿场采访拍摄前几天,恰 好有一只公鹿在雪原摔死了。为了减轻罪愆,我一直愿意相信阿布。   在当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露天食堂,听完关于军大衣和鹿鞭的笑谈,我占有一 副鹿鞭的犯罪念头强烈,并被在场的类乌齐公务员们识破了。我城市的屠场,就 多出了一件罪心物证。我原本可以将其送人,但一副完整的鹿鞭相当于文物,谁 愿意把古董轻易送人呢。从另一个层面,证实了我是多么的道貌岸然。如果在此 扯谈爱护地球珍爱动物什么什么的,纯粹是掩耳盗铃的阴险伪善。   杀戮,三身首恶。17年的军人经历,已成为我记忆和人生空白。那个漫长段 落,看上去,好像被我稀里糊涂打折了。杀戮和英雄意识,蝎子般潜伏下来,时 不时跳出来咬我几口,并没有像希望的那样亡命天涯。很多经受,对一生影响深 远,有如经验和规训,它对生命的覆盖和遮蔽一旦开始,我们的心灵就黯淡下来。 所谓的出世修行,就是要把它们统统刨开,回到人的原初状态。教育和文明对人 的遮蔽和强迫,大致从幼儿园伊始。你所处的社会人文环境,决定了你想要什么, 希望什么,欲望什么。向世界摊开手,不停地要,使得有情众生返回归途的道路 扑朔迷离,艰难曲折,多数心灵实难荣归故里。这个故里可以是你的生身之地, 也可以是你的精神原乡。   更多时候,在我看来,硝烟失色的和平年代,一个军人没有经受过战场和杀 戮,算不上什么军人。这也是我把生命中最好光阴,自行Delete的原因之一。至 今为34年前没能和我的同学一起,参加中国历史上,距今最近那场战争遗憾。假 如我参与了热带雨林的血腥杀戮,经受过你死我活的战场考验,命运于我,可能 是另外一张面孔。这个假设本身,孩子般单纯。战争的目的性强硬而精准,它的 本质指向欲望,不管是国家欲望或是民族欲望,充满对物质资源的强暴野心。尊 严和荣誉,只是一件满口金牙的愚民外衣。   显然,我的假设在命运那里不成立。今生遇见什么,经受什么,成为什么, 似乎已被什么早早划定。就像一滴水,在人的眼里只是一滴水,而不是别的什么 一样。但水在饿鬼那里,却是腥膻的脓血,在天神眼中,是圣泉甘露。我们平时 看到的一棵树一朵花,到底是什么?仅仅就是看到的那个实相么?我的疑问和假 设,一再和存在的那个什么,以及我的想见和愿望貌合神离。这是尘世人生,缚 在我身心上的钢铁甲胄。   在乌冬山,我再一次被杀戮诱惑了。   13年前,嘎玛乡村民在政府号召下,自发修造了一条翻越乌冬山,到达嘎玛 丹萨寺的简易道路。用于走马很便当,但一般性能的越野车,依然无法通行。昌 都行署给我们安排了一辆丰田越野车,也是当时政府最好的交通装备,免去了骑 马上山的颠簸之苦。不熟悉马背的人,突然骑马,远没有在影视里看见的那样享 受,胯部和臀部会被马鞍咯得生疼,比走步难受。进入乌冬山原始丛林不久,要 经过一大片沼泽,全体下车步行。汽车在沼泽边缘东倒西歪地前行,看上去像风 浪中的船,随时都有倾覆危险。海拔接近4000米,举步维艰,走几步歇一阵,依 然气喘吁吁。作为纪录片《西部的发现》西藏摄制组的编导兼摄像,平时摄像机 都由我自己扛,在呼吸困难的密林,实在扛不动了。陪同的行署秘书长接过摄像 机,顺手把微型冲锋枪换给了我。   没有学会服从,是我百般抵抗军人身份的另一个原因。我很清楚,学会服从, 是学习走向将军的基本手艺。我阅读过众多关于战争的读物,系统研读过二战史, 对怎样做一个合格的职业军人,道理都懂。何况,我还有一个获得无数军人荣誉 的父亲,可以言传身教。军人就是工具,确凿无疑,对国家马首是瞻,古今如此。 一直对自己的军人身份满腹疑惑,充满怨怼反抗。于今,少有人知道我曾当过兵, 更没人知道我曾取得过“特等射手”称号。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打枪很准的枪手。 这种经验最先得益于幼年用弹弓打鸟,石块杀鱼的成长环境。当时没人告诉我, 鸟和人的生命一样平等珍贵,包括知书达理的外婆。亲人们习惯用所处时代和人 文语境,约定俗成的经验和规训,回答孩子们对世界的疑问。我们从小被告知,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如果你的父亲是铁匠,一定会 让你知道,煤炭和钢铁是多么了不起的物质;如果是农夫,自然更懂得粮食和土 地的意义;假如你的父亲是一个强盗或猎人呢?文明大多时候不是依据生命本体 意识去了解和认知世界,而是通过经验、传统、知识、科技和法律,包括伦理道 德,终极于欲望这个黑洞,最终决定占有或放弃。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那个标准由谁制定,反正不是上帝,佛祖没有制定过真理标准。没有对错,亦无 好坏。如果我成长在藏区,当我举起弹弓打鸟,有人会告诉我,那只鸟可能是卓 玛的姥姥;或者,当我用石头投掷游鱼,也会有人出来阻止,“孩子啊,你手里 的石头可是达娃的祖父哦,而那条鱼就是你没有见过的奶奶啊,我的孩子。”我 不是大地的孩子,我是漂泊在天堂隔壁的孤儿。经验伙同欲望,把我开除了净地。 天堂就是把水和石头当作生灵的地方,真善就是关于卓玛的姥姥达娃的祖父。我 所经受的教育和培训,为所谓的真理划定了清晰界限,注定一生画地为牢。我们 来到这个世界,自小那些疑惑和由此得到的答案,一步步把人心引向了欲望,这 种罪念从父母告诉你那是什么什么伊始,个人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霸权天下,完 全孤立于本源世界之外。我们是大地的主人,同时也是大地的敌人。星星会疼青 草会疼的慈悲自觉,壁立千仞于藏地,完全不在我们的物质圣经和认知范围。   长期以来,有一份特殊经历,我一直惧于说出。说出就是打开,打开就可能 是向自己举起弯刀。我被时间追究的痛苦秘密,其实就是一个长长的噩梦。对于 “英雄”,那是奥斯特里茨的太阳,滑铁卢的冷雨,还是奈何桥下,惊声尖叫的 长刀短剑?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没有弄清楚,身体内部那个蝎子就会摇头摆尾, 狠狠地咬我。   我杀了人。   回到这个事实,于我有如刮骨留蛆。虽然,作为执法者的枪手,代表的是所 谓正义。被我枪杀的人在子弹射入他的头部之前,已经用一把砍柴刀,砍死了三 条无辜人命。法义上,罪有应得。这个执行者,不应该是我。为什么会是我呢? 也许我忘了,当年被选为枪手时,正在长江南岸的某座兵营,努力表现地争取提 干,以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宿命。现在看来,当农民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可以桑麻以衣,稼穑以食,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空气,不用为农药和化学污 染的食物,整天提心吊胆。当年为什么对农民这张嘴脸要百般抵赖呢,如同当下 对军人履历的坚决叛变。如今,你想当一个自耕自助的山野农夫也当不成了。即 便给你全世界最肥沃的土地,也种不出安心和自由。你的心性和身份已经蜕变。 你被出卖并深陷牢狱。你是你的叛徒。   杀人并不恐怖,万恶的是行刑之前的模拟照相。行刑前一天,我们被安排站 在监狱外面高墙下,枪口对着人犯的后脑勺照相。这个现场被有关部门的人员拍 摄下来,装进死囚档案,作为罪犯已被验明正身的证据。这个环节,原本应该在 行刑时进行。一个模拟的行刑现场,相当于表演性的枪毙人犯。被枪口指着脑袋 的人,不可能把它作戏剧,分明就是在约会死神。我并不清楚被枪口预约的人, 该经受怎样的心理恐惧和心灵苦难,这种形式又是怎样的反人性。正式行刑的现 场,我差不多忘了。枪声一响,一份恐惧和痛苦结束;另一份恐惧和痛苦,开始 了它大摇大摆的苦难长途。   那一天,太阳一如既往升起落下,奔涌的长江和城市烟火,丝毫不会因为死 几个人改变什么。无冬历夏,花照样开,水照样流。公判大会后,开始游街示众。 罪犯们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一块名字被朱批大“X”的纸牌,站在卡车厢前 头。我和我的战友全副武装实行警卫。人民群众站在路边或街檐下观赏,人声鼎 沸,兴致高昂。口号震天价的响彻大河两岸,游街声势甚为浩大。有罪犯尿了裤 子,脸色灰白,全身哆嗦。为防止犯人瘫倒,身边有法警挟护。无疑,已被死神 反复戏弄的死囚们,自然迫切地希望,尽早结束这种残酷的死亡展演。那一年, 我和我的战友一抹枪毙了11个人。   死,如果就是死一般的宁静,这样死去是一种幸福,一种功德。这种幸福和 功德,不在我们熟悉的空间。我参加过数次神圣的天葬仪式,那样的死确是人生 最大的幸福和功德。不留给活着的人任何念想,皮囊交给空行母秃鹫,用过穿过 的所有器物交给天葬师,还给大地,或分发给需要的人,生态环保,物尽其用。 让活着的人没有悲伤,对离去的人忘得彻底干净。离开的人因此得以全身而退, 上天入地取决于个人累世的功德修为,善恶因果。时轮下的众生都很清楚:死亡 不是结束,死亡是另一种状态。佛教信仰主张的正知正见,就是走向正确的归途, 彻底出离生死轮回,进入佛界。   一直在的那个世界。   我当年在行刑现场感受的英雄豪情,变成与之相反的东西折磨了我数十年, 也许还将继续。我太想忘掉!我以为做到了,已经记不清54式冲锋枪的口径、射 程,击发触感、目标被击中的溃烂头部、飞溅的血和脑浆等等细节。但对照相这 个模拟现场始终不能Backspace,回车就是记忆。我有深深的犯罪感。随着岁月 的流失,那个表演现场越来越清晰,如同草甸子上的腐烂沼泽,慢慢把我围困, 越想摆脱,陷得越深。因为,被我举枪对准的那个人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我的恐 惧。那是我对人性的犯罪。任何存在和虚无,对此绝不轻饶。   那一年秋天,我21岁。1981年的秋天,季节没有错。此时是冬天,川西平原 阴霾笼罩。窗外没有风,但很寒冷,什么都看不仔细。看得见几棵银杏,记得前 几天还挂满金黄树叶,一场冷雨过后,此时直接把光秃秃的萧疏扎进了我眼底。 键盘声音暂时中断。我知道,我的文字即将走出刑场。伸一个懒腰,好生吸几口 有毒的空气。听说,中国人知道PM2.5这个概念,还是即将辞职的美国驻华大使 骆家辉,某天在北京的使馆测出来的。然后,我们才知道雾霾有毒,并非习惯经 验以为的那个雾,飘飘欲仙的雾,白居易李煜秦观他们见过的雾。想起来,我们 活得真的可怜,常识不仅缺席,很多的知情权又被人家遮掩了。不说这个,要想 摆脱阴魂不散的毒霾,跟着我,继续走西藏,那里暂时还没有这个东西。顺便, 我也换一杯已经淡白的绿茶。   “秋后问斩”这个语词突然钻出来,吓我一跳。记忆中的往事和古人的时空 突然重叠,可谓严丝合缝。事实可能是,我的想见开始隐现,可能跟禅修者打坐 入定的冥想差不多。你一旦进入无我状态,时间不在,想见在,空性在。记得本 文第一章结束前,想念诵米拉日巴的道诗,百度了一下,瞬间就撞见了《四海 歌》,简短四行,解答了我对一滴水的全部疑问。就这么巧。我用半个晚上,阅 读这个尊者的所有道歌,再也没有第二首和我的文本如此贴合的了。怎么会呢? “相信。相信是回归原乡的唯一途径。”隐隐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 我,把我引向想见的真相。几天前,刚在清迈做了一次旅行。因为工作繁忙,出 行的细节我一点也没有过问。事前,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司年休行程里有金三 角这个地方。当大巴把我送到湄公河边,我瞬间就“二了。”内心惊悸不已。我 的文字可是正在敲打这条河和一滴水啊!更让我慌急的是,就在那个毒品和信仰 同样狂热的湄公河三角洲,首先见到的是金晃晃的巨大佛像,就矗立在泰国边境 开阔的河岸上……   意念真是奇妙。我虽未正式皈依,但绝不妄语。老师格桑梅朵对我的惊讶和 疑问,没有直接回答。“有些词啊我们还不认识它。我们不认识自己嘛。”我还 是很惊异很疑惑。电话那头补了一句:“遍世间如都是巧合,还哪有巧合啊,傻 孩子。”我就看见了一个孩子,仲夏的原野,和姥姥在地里刨土豆。孩子想折几 根马莲草,编叠高楼样子的马莲垛玩具。细长有纹路的草太坚韧了,力气小,没 有扯断,反倒将自己的四根手指都勒出了白白的深痕,很疼。孩子坐在田头草甸 子上,用嘴吹拂被勒疼的手。忽然听见身边有咿呀呀的声响,循声看见马莲草刚 被折弯的身子,也有几道白色印痕,在努力伸展回平。附耳上去,细微响声像在 嘤嘤哭泣。孩子的心针扎一样,忽而一阵痉挛,热痛漫散,比勒出白印子的手指 更疼。   “姥姥,姥姥,草也会疼吗?”“咋能不疼呢,草也是命啊,有命就知疼! 傻孩子。”   我很愿意有这么一个姥姥。我不是那个孩子。而今被其唤作孩子,我感到了 安全、欢喜、慈暖、辽阔和邈远。重要的是,我听得清真善和慈悲的均匀呼吸。   更多的惊异或巧合事件,最近在我身边频繁发生。我想歇口气,依照文本顺 序,把先说的事情说完。   在一个没有炮火硝烟的屠场,我把自己杀死了。杀死了我一生的安宁平和。 虽然,惩恶扬善也能以杀为度,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然而我至今找不见可以 宽宥自己的足够理由。当年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填满一个军人的幼稚和激情,在 人民群众热情高涨的欢呼声中,我竟然感到了可耻的荣耀,似乎真的在战场,成 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我在说什么?发心起愿!并不是杀人这个事实,让我不能释怀。是那个念头, 和事实上的荣誉和正义毫不相关的念头。因为在那个念头里,我感触到的光荣和 满足。   别以为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心念和行为对上帝负责。那 个上帝不是别人,不是佛和神灵,是你自己。你的念头里有罪,你就已然有罪。   在通往嘎玛丹萨寺的森林,我很清楚,手里拿着这把7.62毫米口径的79式微 型冲锋枪,其有效射程和精准度,都十分有限。除携带方便,吓唬吓唬什么,即 便用来猎杀野兔或飞鸟,都会力不从心。像这样的武器在常规战场,远不如过去 年代的三八大盖,或AK47步枪,仅在短兵相接时有发射快,装弹多的优势。但这 是一把真枪实弹的武器,可杀人也可杀死动物。一路上,我已经见识过了。我在 类乌齐县的昂曲河谷使用过它,但没有击中灌木丛中的野兔。距离太远了。结果 枪声把护林工人引了来,经受了严格认真地盘查。要不是有林业局的拉布陪同, 我们一时半刻脱不了身,走不了路。   在藏区,众生平等不是口号,爱护山川万物的意识,和大地一样古老,一直 在血管里汨汨流淌。这种爱,源自先人对宇宙世界的理解。人与自然万物是共生 关系,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西藏保护自然生态的习惯法,可以追溯到万物有灵的 原始崇拜时期,并被本土宗教笨波教和藏传佛教发扬和增强。历代摄政当局或佛 教各大教派,对保护动植物颁布过的政令法章,更是从未间断。习惯法、信仰和 法章对自然万物实施保护的高度一致性,动植物和人一样,在青藏高原得以世代 繁衍生息。你在藏区不能随便伤害动植物,人民群众的觉悟都很高,一旦被逮住, 会很麻烦。   即将走出沼泽,一只白马鸡突然出现在前方林间草地。理论上,应该在枪的 有效射程。经验告诉我,在这个呼吸困难的高海拔地区,要配合瞄准、预射、击 发一系列匀速动作,然后击中目标,一点把握都没有。   其他人均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我一步步向白马鸡靠近。这种生长在高寒地带 的飞禽,除头顶黑羽脸侧绯红,通体羽毛雪白。在地毯样松软的林地,有很多机 会扣动扳机。白马鸡实在太漂亮了,没舍得下手。又不愿轻易放弃,乃至于跟着 走了很久。我实在是一个弊脚的猎手。它应该早就发现了危险,但一直没飞走, 某种引领似的,始终在我的视线和射程内。我歇气,它也留足。   耐心在丧失。甚至隐约感觉白马鸡,好像在故意引逗我的好奇。几乎是无意 识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跟随着。林地里充满腐殖质阴冷潮湿的气息,呼吸越发困 难了。经过一小片针叶林之后,就将走出湿地和原始森林,实在是走不动了。白 马鸡也就停下身,安闲地站在一小片空地上,优雅梳理起了羽毛。慢慢举起抢, 瞄准了它。目标、准星、眼睛三点即将连成一线,压在板机上的食指蠢蠢欲动。   突然。突然就看见山原上的一座石头寺庙!我确定前一秒的视野里完全没有 一丝它的影子,瞬间物象凭空漂移一般占满了整个眼球。高大石墙、鎏金宝顶、 蓝色琉璃瓦,在荒芜贫瘠的山原,兀然挺立,一下子就撞倒了我。   我慢慢放下枪,石头样杵在那里。好像猎人的枪口刚刚抬起来,就撞见了微 笑的观音。   然后,听见翅膀的煽动声。有松针落下,在风中飘舞。白马鸡飞走了,留下 一座石头寺庙,被荒原覆盖。   幡然如悟,乌冬山的白马鸡,是在给一个猎人神启吗?!   就在那里。贫瘠嶙峋的冻土边缘,突然出现一座石头寺庙,让看见它的猎人 呆若木鸡。我在深处,欢喜这和嘎玛丹萨寺的善缘。无论颠沛何方,归途何处, 我都记住了这个恍若隔世的远方,因为一座石头建筑,带给我的神圣联想,完全 来自于荒原,神龛样端然于胸。   后来,在甘南草原郎木寺,我遇见了说安多方言的丹增,一个独自在天葬台 玩耍的孩子。有鸟的声音和鹰的羽毛。草甸子上,经幡阵花样开放。天葬仪式刚 刚结束,尸骨端放石蹬,尚未被鹰鹫清殓干净。我和孩子坐在那里。周边芳草起 伏,经幡猎猎翻滚。那是风,唱给永恒的圣歌。嘎玛寺。郎木寺。2006年夏天, 我坐在城市的房间,正式皈依了嘎玛丹增这个名字。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嘎玛 和丹增这两个单词,字面上的意思很普通。如果把嘎玛和丹增组合一起,就有很 深的宗教意义。只有堪布、仁波切以上的大师,才能法赐。如许的深度,让我惶 恐。我怎敢如此轻狂自大!它所包含的功德和法度,是藏学专家边巴说给我听的。 怕我不信,还专门请来丹增尼玛活佛,在一边阐释。天啦,那个什么什么,我得 赶紧抓根古人的稻草:无知者无罪。我需要一个台阶喘气,让我有罪的轻狂一苇 渡江。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原谅自己啊!总有现成衣衫放在经验那里,随便捡一 样套在身上就行。   嘎玛寺建于1185年,在历史上很有名,曾经左右过西藏的政治和宗教。作为 嘎玛噶举教派的祖寺,创建者为智悲双运的堆松钦巴。大师首创活佛转世制度, 为后弘期格鲁派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转世制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并逐渐 被藏语佛教各派沿用至今。嘎玛噶举二世嘎玛巴希时期,先后与蒙古汗国(元朝 前身)的首脑建立了密切关系,使嘎玛噶举教派的势力迅速壮大。忽必烈建立元 朝后,为稳定刚刚获得的统治大局,维护藏区秩序,在召见萨迦派第五代祖师八 思巴后不久,又召见了嘎玛噶举二世活佛嘎玛巴希,并赐予金边黑色的僧帽和大 量财产,使得嘎玛噶举派发展到可以和萨迦派抗衡的地位。1283年,嘎玛巴希圆 寂前,嘱咐弟子寻找一位儿童作为转世灵童继承黑帽,嘎玛噶举黑帽系活佛转世 由此开始。   噶举,藏语意为“佛语传承”,指传承持金刚佛亲口所授密咒教义,也谓 “大手印法。”手,空性智慧,印,轮回中解脱。大手印的中心大意是讲一种本 体境界,这一境界无始以来就是清净、无为的,一个人如果无须修持,无须观照 达到了这个本体境界,便解脱成佛了。藏传佛教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枝叶繁茂, 分支派系复杂众多,虽仪轨有别,修持法门不同,但通向回家的道路是一致的。 “佛不是一个成就,是一个很深的回想。”梅朵这句话,对于理解修行似乎更好 懂一些。那个最深的回想,就是相信,就是回去,回到你的原乡。   陷入宗教学术的引经据典很枯燥,也非我浅薄的常识能及,远离了我对一滴 水的追随本意。还是就此打住。   嘎玛寺主殿门口,有一棵柳树。一个僧人指着它对我说,这棵柳树是嘎玛巴 希从内地带回的柳木手杖。据说大师从内地云游归来,顺手将手杖插在那里,次 年它生根发芽长成了树。不管它是不是从曾经的手杖变成的树,我抚摸过它。看 它枝叶浓绿,凝立迎风,像一个鹤发童颜的古稀老人,仍在为僧人和信众遮阳蔽 阴。关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柳树与石头寺庙的古老身份也十分合体。   我在嘎玛寺的后山,见到了一池被卵石围堵的山泉。旁边堆有刻满经文的嘛 尼石。佛教传入西藏以前,关于宇宙万物的起源,人们普遍认同“卵生说”,万 物起源于空。这个卵是神卵,形似石头。人们认知自然万物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首先来自于灵石崇拜。石头不仅身怀风、雨、雷、电、土,还以图腾的方式,在 高原统领人心数千年。也是众山之神沿着一条河,走向东方心灵的古代背景。   “看见了吧,这就是澜沧江的源头。”尽管,只是澜沧江的源头之一,距离 吉富山那个源头距离差不多78公里,僧侣们把它当作源头供奉,那就是源头。   事实上,这个水源,已经泽被嘎玛丹萨寺600多年。虽然寺庙建筑数毁数建, 水一滴滴地冒出来,从未中断。   这个源头,自然是湄公河的另一个源头。也是嘎玛丹增这个名字,观想和记 忆的精神高地。   伪巫师乌托邦   我的人生水样流着。没想到,会在离开澜沧江的源头扎曲多年之后,突然就 走到了东南亚密林中的湄公河。   入柬前,做了一些功课,除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关于暹粒和吴哥,手 边顺手可以找到的文图资料,都翻出来大致浏览了一遍。我对柬埔寨的了解,停 留在地理气候。简单知道那里的动植物种类、蚂蟥、虫蚁,和雨水一样多,以及 被殖民多年的近代史和西哈努克亲王和善净白的面孔。同时,道听途说过一点波 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为了实现没有等级、货币、城市和贫富差异的共产主义 乌托邦,把所有人都驱赶到了农村。不仅杀死了很多人,也饿死、病死了很多人。 为此,世界所有的嘴巴众口一词,都说波尔布特比纳粹更纳粹,我就跟着信了。 留给我的疑问虽然费解,但毫无新意,无非就是红色高棉的大屠杀,不为解决种 族、部落、资源或者宗教冲突,而是为了“纯粹共产主义”社会的血腥重构。   第一次看到波尔布特笑眯眯的照片,我还年幼,属于容易被煽动和轻信的年 龄,就像当时毫不怀疑共产主义理想,一定能在我们的努力下实现一样。小时候 经常看到波尔布特出现在人民日报头版,说他是中国人民的亲密战友。他所推行 的社会变革,为第三世界的发展方向,创造了一种新的模式。如果当年突然有人 跳出来陈述事实真相,说波尔布特杀人如麻,比希特勒残暴,金边S-21集中营与 奥斯威辛一样反人类,致使数以百万计的民众死于非命,打死我也不信。那个年 代,真相被政治需要遮蔽了,人民太过信任国家谎言,并习惯把谎言当作真理使 用。于今,信息传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很多事实得以无限敞开,几乎细到了毛 发和精液。什么东西都有,大到国家政务,小到和张三打麻将,与李四春游,王 二麻子家丢了一条小狗,李四家的浴室出现了一条毛虫。诸如此类,只需一微博, 即可风雨满城。以互联网为首的资讯核弹,把我们炸得眼花耳鸣,真假难辨。结 果就是,我们不再相信什么或不能相信什么。习惯于怀疑和满嘴谎言,走向了认 知世界和人生的另一极端:只相信自己失聪的眼睛和半聋的耳朵,生命本体通向 超验和虚无的种种深邃美丽,彻底穷途末路。   这样的一种存在状态,显然走不进吴哥的神迹。作为世界热点旅游目的地, 我的感官和心灵,要澈见或感受高棉人那个永远的微笑,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我 所能借用的键盘和镜头,已经被无数专家学者和摄影师熟练地使用过了。去吴哥 窟,于我纯粹就是一种眼见为实的庸常行走,或者跟风旅游。我对真相的渴求和 寄望,就像对谎言和形式的日渐漠然一样,激情不仅缺席,还少了心纯向夷。事 实就是,因为飞机晚点,我们这个旅行团在双流机场滞留了一宵。平时可以容纳 数万人的候机大楼,就剩下区区不到两百人,机场为了节约成本,关闭了空调。 寒冷和空旷随着黑夜堆积,尽管初春穿着草色舞鞋,正在大地上行走。时下的柬 埔寨气温高达摄氏35度,为减轻旅行负担,大家的穿戴只可对应空调温度。人们 躺在长椅,或相拥假寐。没有准确消息的航班延误,让旅途顿时变得坐卧不安。 我们乘坐的是柬埔寨红叶航空的包机,因机场减压,已经比原计划延缓了一天, 到了起飞时间,才被告知飞机还没有从暹粒起飞。机场便利店关闭。留下一个工 作人员守值。从吸烟室飘出的烟草味越来越浓,不时有单调乏味的脚步,在干净 得光芒四射的廊道上,三三两两地走动。偶有孩子因寒冷的哭闹,和母亲们轻言 细语地安抚。对于这场等候,我似乎早有准备,行前鬼使神差,在笔记本电脑装 了一部《血战太平洋》的游戏。多年不曾玩游戏了,我曾经通宵达旦地玩,在各 种虚拟的战场,很是挥霍过一些美好时光。先是坐在大厅玩,电池耗尽以后,尚 无飞机的任何消息,只好躲进有电源插座的吸烟室,继续和日本鬼子在南太平洋 血战。   与谶语无关的预见   有时候,我相信人的感觉系统,对可能发生的某些事件,具有预见功能。这 种预见可以是一个闪念,也可能以具象方式给人预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以令 人毛骨悚然的实证方式 出场的那些。比如猫,我确定自己深深喜欢动物,独独 喜欢不起来这种看去阴气十足的家常生灵。猫的眼睛让我背冷,那个寒气逼人的 眼神,似乎属于另一个时空。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是否可能源自地狱。母亲语录 里,有“狗来福,猫来祸”的说词,虽然我至今没有去仔细考证过这句民谚的正 式来源,我的经验,好像已经不止一次地证明猫的不祥。据我所知,很多人是喜 欢猫的。曾经在多种媒体上,看到过我的老乡魏明伦因为一只猫的意外死亡,很 是伤心了几年。我喜欢的海明威曾经养过数十只猫,据说他的《战地钟声》,就 是在猫的陪伴下完成的。猫于我相当于巫术,跟莎士比亚对猫的看法基本类似。 虽然我不像拿破仑那样对窗帘背后可能是猫的幻觉大动干戈,如临大敌,猫所代 表的恐惧和灾难,在我是有亲临确证的。   数年前,我家厨房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堆猫粪,干巴巴地堆积在饭桌下,酸臭 难闻,也不知是谁家的猫撞进来拉的。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两日后,出了一场 车祸。那年秋天,一帮朋友自驾康巴,作为策动者,对安全的组织和防护措施算 得上滴水不漏。出发不久,中途发现落下一辆车。我掉头去找,找到后让其先行 我断后。儿子突然要小便,也就耽搁了几分钟时间,当我单车追赶大队车马,前 行至十字路口,看见前方有辆摩托在紧靠道路中心隔离带行驶。我有多年驾车经 验,本能降低车速。孰知摩托突然驶向道路中心,为踩刹车,我几乎从座位上站 了起来,身体的整个重量都集中到右脚上,还是把一家三口撞得人仰车翻。我原 本可以停靠路边等待落下的车,或者通过步话机询问一下情况就好,为啥偏要舍 近求远,回头寻找一场灾难?孩子早不尿晚不尿,恰好赶在车祸时间尿?正应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的另一民谚。平时,见到猫,我不自觉就会远远地 躲开,像躲避瘟疫一般。记得小时候的农村,有的人喜欢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 打制棺材,用上好柏木和土漆,谓之寿材,通常放置在过道或堂屋一角。有的人 家还用来装粮食或杂物。据说棺盖上一旦出现猫或猫爪子印,寿材主人的死期便 到了。   近年来,灵异活动在我老家很活跃,婚嫁丧娶少不了阴阳道士掺和,大有巫 师时代重返大地之势。信不信由你,自从上帝、安拉或阿弥陀佛,远离中国以后, 人们只能从堪舆、扶乩、下阴、占卜、问命等民间迷信活动,获得某种启示或精 神安慰。巫师是喜欢猫的,只要你稍稍留心一下,就会得到验证。换言之,可能 命中带有巫术的人,天生就和猫亲如兄弟。我无意宣扬迷信,关于猫的种种巫术, 早在中古时期,就被无数人记录,众说纷纭,毁誉参半。巫术时代,埃及人是把 猫作为神灵来伺候的,法老和祭师用猫的尾巴与灵异空间进行信息交流,祛邪避 灾,用以预见和指引国家和个人命运。猫所通灵的空间,可能就是物理学试图证 明的暗物质。   我害怕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它有九条命,它用任何一条命相现形在我的时 间,必然预警灾祸降临。2008年夏季,我准备了半生的独驾西域旅程,刚刚走到 甘肃与新疆交界的星星峡谷,后方就传来了家人在菜市摔倒,造成髋骨粉碎性骨 折的消息。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家人小心,一只猫预警的灾难还是没能避免。 之前,某夜回家,一只猫紧跟其后,从一楼跟到六楼,寸步不离,用尽所有身体 语言驱赶不走。最后,我只好做施以拳脚状,它依然不动,表现出要跟着我进家 门的执拗。我意识到要出什么灾祸,但无法预见灾祸的方向,更无从得知预防或 化解的方法。如果我不是那样的唯物,身体中的巫术或许可以给我正确的导引。 欲望和需要把我重重遮蔽了,致使生命原本可以通神的本真彻底迷失。据说,巫 师就有预见和化解功能,只是,我不喜欢猫,还没有找见自己的巫性。   经常想到过去年代的巫师,他们对生命的来龙去脉和命运的发展方向的预见 能力,并非一味的打符乱说,就跟许多高僧、禅师、修行者、瑜伽师、星象师、 气功师一样。只是巫师的灵异功能大多用来养家糊口,而后者则用于个体生命的 本原找寻。尤其到了近现代,随着中世纪各个君主制政权和神权专制对巫师的集 体迫害,尤其是实证科学和工业革命的一统天下,巫师的灵异功能和预见指引能 力业已丧失,大多成为一种表演或装神弄鬼。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巫术,对意念 中偶然出现的灵光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完全因人而异。心是你的本原神祇,漂移 在宇宙世界最深的地方,可以澄澈光明,也可以长夜漫漫。   在3D引擎技术日新月异的当下,《血战太平洋》的画质和场景只能算作中等 水平,但所有战场都设计在热带丛林中进行。下载安装它时,没有安装让我痴迷 的《暗黑Ⅲ》,或者同样以二战题材为背景的《空降奇兵》,偏偏选择了与东南 亚自然地理有关的这款PRG游戏?此时此刻,敲出这段文字瞬间,我意识到了其 间的神异关联,依然属于心性本真的自觉行为。热带雨林、柬埔寨、吴哥窟,它 们之间有着密切的亲戚关系。人的意识轨迹真是奇妙,荣格和弗洛伊德曾经带给 我的诸多困惑和深奥,其实在一个人的身体内部,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复杂,只是 这个关于精神母亲的自觉,同样被外部世界的喧哗和欲望间隔了。而宗教意义的 修炼,其实就是把心打开,让心看见,最终回归人性深处,皈依那个等同于宇宙 无限的自己。物理学界已经深入探寻了半个世纪之久的暗物质,不意间与宗教意 义上的目标基本一致,如果霍金的虫洞理论只是对暗物质存在的猜想,由诺贝尔 奖获得者、华裔物理学家丁肇中及其阿尔法磁谱仪项目团队最新宣布的研究成果, 则让人类最终捕捉和认知暗物质有了更多可能。这个团队借助阿尔法磁谱仪已发 现40万个正电子,这些正电子可能就是人类一直寻找的暗物质。人在地球这个空 间看到的只是宇宙世界的一个维度,有更多的浩淼和宏大,存在于人目前的认知 空间以外。就跟我们今天对吴哥王朝在公元15世纪突然从地球上的神秘消失,无 处寻求答案一样,总有很多存在,不在现代科学技术目前的认知范围。而存在的 无限可能,让我们的人生因为可以想象,而充满希望。   被诅咒的河流   吴哥窟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失踪案,或世界自以为是的失踪案,是不是也会以 瞬间灵光一现的方式,触发和打通我身体中唯心的经脉,为我虫洞一个重新认知 世界和人生的纯然空间?就像我经常在想象和睡梦中,置身于神的后花园一样, 没有犹疑、悲伤、孤单、冷漠、恐惧和绝望,眼明耳聪,神清气爽。不用为了所 谓的真相苦苦纠缠,真善就是真善,邪恶就是邪恶,事实和虚无,真理或谬误, 对于以掠食为生的狼或老虎,没有任何思辨意义。人也是掠食动物,在猪牛鱼羊 堆积的餐桌上,明明在掠食各种动物以满足口福,偏偏要说在落汤的鸟翅上看见 了彩虹。人就是这样的虚伪和矫情,处处套头文明大衣。   早上抵达暹粒机场的时候,其实就是从阴霾垂城的中国,突然走进了柬埔寨 炎热的旱季。落地导游举着黄色的小旗,在热浪滚滚的机场出口接到了我们,汉 语流利。褪去厚重的冬装,只剩短袖短裤,匆匆上车,大巴的冷气开得很足。没 有看到想象中的热带雨林,暹粒城内城外焦黄一遍,植物稀疏,空气污浊。整个 城市布局就跟上世纪任何一个中国的小城差不多,因为缺少规划和环保措施,一 切都显得无序散乱。而它所呈现的显得有些迫切的改变和发展愿望,有点让人不 安:看上去,原生文化和自然环境,可能正在遭遇中国改革发展初期那样的急功 近利。   洞里萨湖曾经作为吴哥王朝庞大的水利工程,让以种植水稻为主要收益的高 棉人,实现了庞大吴哥窟和通王城的建设。都江堰水利工程较之早了1200多年, 也算得上伟大,主要用于灌溉和泄洪,使得川西平原至今旱涝无虞,但并没有像 洞里萨湖水那样,滋养出一个足以跟吴哥一决高低的世界奇迹。洞里萨水库的水 源自湄公河,而它真正的上游是澜沧江。我曾经在澜沧江的源头扎曲河谷流连忘 返,那里纯然优美的自然风光和稚拙淳朴的人文地理,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在澜沧江沿岸,我们的祖先也曾留下过芒康盐井、卡诺石器时代遗址等远古 文明,无疑,要与拥有5000多座石头寺庙的吴哥比肩同坐,多少有点力不从心。 并非因为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于今柬埔寨民众的生活环境和质量,在我看来, 跟我们国家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好不了多少。就在通往洞里萨湖6号公路两侧, 人们的高脚屋还是竹木架构。土地荒芜,杂草丛生,到处都是易拉罐、啤酒瓶、 塑料袋和乱木污水,人们就像生活在垃圾上一样。   洞里萨湖正在大兴土木,到处赤黄一片。湖岸上堆满了柴油桶、木头、钢筋 和水泥,不时有古铜肤色的孩子在船坞间裸体奔跑。湖盆装的不是可以照见云影 山色的水,而是滚滚黄尘。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它的源头不在唐古拉山,而是 被反复使用污染过的城市下水道和化工厂。我们乘坐在闻名世界的长尾船穿梭其 间,就像行驶在黄泥塘一样,螺旋桨拖着飞溅的黄泥浆,把整个湖区都搅成了刺 鼻的鱼腥味。太阳亮晃晃地挂在赤黄的天空,地表上所有植物都耷拉着脸,绝望 而沮丧,好像在等待被什么割去脑袋。这让我想起通王城和吴哥窟那些身首异地 的诸神雕像,躯体还站在寺庙和大道两侧,脑袋却被欧洲殖民者带到了异国他乡, 如同当年英国、德国、俄罗斯和日本强盗在中国西域干的那样,致使敦煌、楼兰、 尼雅、克孜尔千佛洞等古迹中的众多文物,被强盗们大刀阔斧地装进了自家仓库。   想到杜拉斯,想到她的湄公河情人。湄公河流域良好的自然生态,图画般打 动过我,就像我对一条河的记忆,最美好的部分,永远留在了西藏东部的扎曲河 一样。无聊的旅程中,我的想象总爱东拉西扯,喜欢把一些看上去有某种关联, 事实上并无任何依据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多时风马牛不相及。现实就是,游船码 头通往洞里萨湖的河道里,拥挤着设施简陋的拖尾船,载满各种肤色的游人来来 往往。柴油味和鱼腥味轮番上阵。火辣辣的阳光如同滚烫的潲水,把所有人都煮 得像半死的虾鱼。岸边到处都是塑料袋、啤酒瓶和易拉罐,有渔夫在其间撒网, 或捡拾垃圾。船老大坐在船尾掌控方向,他幼小的孩子穿梭在船舱,伸出可爱的 小手,轮流为游客进行象征性按摩,以获取小费。柬埔寨是一个流行小费制的国 家,打你在机场过边检开始,小费一直追随着你的行程。小费少则1美元,多则 10美元。同团一女士在机场过边检时,忘记在护照里夹上小费,柬埔寨的警察就 是不签章,被折腾了半天,最后给了2美元通关。人民币除了在银行兑换,或大 型免税店刷卡,普通商店并不接受这个据说还算坚挺的货币。ATM机在暹粒城内 也很少,非万事达和维萨卡不能使用。   柬埔寨的孩子们大多会数种常用语言,成为游客与本地人沟通交流的主要桥 梁,因此被大多数游客喜欢。他们通常会在旅游景点兜售五花八门的旅行手册、 风景光碟和纪念品,或者乞讨,只流通美元或本国货币瑞尔。这一切,都让人必 然担心这个曾经的殖民地,要回到辉煌至极的吴哥时代,将有一段多么漫长而艰 难的旅程。   时间一定被什么诅咒了,或者一条河流遭遇了诅咒。很多人并不清楚,青藏 高原的雪山冰川,作为亚洲众水的源头和仓库,均在已知的全球变暖的气候条件 下,不同程度的萎缩和消融。相关考察报告和研究数据表明,六百年以后,亚洲 地区大多数河流,很可能因为冰川消失彻底干涸。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景象?这个 事实,让我的旅行热情顿失。行走还没有开始,已经意外地预设了结束。   国家巫术   昏昏欲睡,洞里萨湖却到了。依然黄汤滚滚。拖尾船刚刚停靠下来,瞬间就 被无数的妇女儿童包围。他们划着细长的木楔船,或把大铝盆当作浮载工具。有 的身上蟒蛇缠绕,并把很可能没有了蛇信和毒液的蛇头举向你的面前,做表演状; 有的抱着脏污邋遢、衣不蔽体的婴儿靠近你;有的直接向你伸出污垢的双手…… 看上去能有多贫穷,就努力装扮得多贫穷,以期获得理所当然的施舍,不轻易放 弃,也不死缠烂打。我没有遇到过如此密集的行乞者,自然,此间也不是审验真 善的道德法庭。它给我的视觉伤害和人文苦难,远胜于伦理上的人文慈悲。我也 来自一个并不富有的国家,类似景象在中国的旅游热点也不鲜见。同样都在佛教 信仰的光照下,数年前的布达拉宫城墙下,也曾挤满了不折不挠的乞丐。记得在 新疆的唐昌故城遗址门口,我曾被一群兜售纪念品的孩子团团包围,被扯胳膊拉 腿地纠缠不放,完全超越了我的耐心,乃至于差点丧失理性。强买强卖,行乞死 缠,一直是旅行中人人厌恶的公害。其实,这是文明人自己散播的鸦片,也是现 代文明对原生文化最险恶的毒害。我经常行迹于公路、飞机、火车、汽车还无法 到达的偏远地区,那里的人们给我的审美传统和道德培训,让我受益终生。事实 上,世界上没有一种伦理道德支持不劳而获,只有宗教信仰例外,供养和布施, 是维系寺庙和神职人员存续的物质基础之一,就像吴哥文明虽然离开世人视线达 600年之久,但其间的宗教活动从未停止一样。修行或朝觐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在 进行,而孩子们从小就为寺庙化缘的古老传统至今健在。自然,较之于国内某些 名为弘法,实为敛财的世俗化寺庙,洞里萨湖的乞丐理应获取更多的同情和善意。   “河流养育了文明,文明照亮了河流。”当文明走到某个段落,对历史文化 究竟是一种照亮,还是遮蔽?我所知道的很多事实就是:工业文明对传统文化的 伤害和损毁,必将反过来毒害文明本身。如今,造假技术最为发达的中国,无处 不在的有毒食品,其实就是工业文明被一个民族可耻地利用,并被公开地钉死在 毫无民族尊严的耻辱柱上,落得我等平民在柬埔寨施舍时,遭遇了不止一次地拒 绝。就在洞里萨湖的水上人家,同团小眉给一个表演蟒蛇的越南女孩小费,是一 张10元面值的人民币,她拿在手里对着日光,翻来覆去地查看,最后怯怯地问了 一句:“美女哥哥,有没有瑞尔、美元?”然后把它还给了小眉。导游解释说, 中国的假钞太多,孩子们不认得。小眉又拿出一张面值100的瑞尔,孩子很欢喜, 收下了相当于2元人民币的瑞尔。就在这片水域的源头,仅仅在十年前,如果你 去到世界藏艺之乡嘎玛沟,即便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依然可以获得充足的食物、 干净的被褥和香醇的酥油茶。只要你不偷不抢,一切都可以免费。而对那些长途 朝圣者、旅行者,扎曲河更会施以不计任何回报的物质援助。嘎玛嘎赤,与勉唐、 钦觉并列为西藏唐卡三大画派,我曾在那里采访过唐卡艺术大师嘎玛德勒。这个 以《印度大成就者提洛巴》唐卡作品享誉世界、从小念经习法,获得过格西学位 (藏传佛教学位,等同于教授)认证的民间艺术家,睿智宽厚,待人异常和蔼可 亲,于今已近80高龄。老人作为西藏三大唐卡画派唯一健在的亲传大师,为了弘 扬唐卡文化,近年收取了200多个学徒,不仅亲传画艺,还免费提供食宿,学徒 来去自由。这是一种怎样的人文情怀,有什么文明的伦理道德可以与之媲美?尼 采曾经对莎乐美感叹,在人类所有文明的进步中,道德的进步几乎为零。实际上, 我们多时看到的进步文明,一直在紧逼伦理道德步步后退。   无疑,现代文明已经给洞里萨湖水上人家造成了轻度伤害。只是这种伤害较 之于他们受到的政治伤害,看上去要缓慢得多。洞里萨湖鱼虾丰富,是世界上产 量最高的内陆渔场之一。如果没有旅游者的大批到来,各种文化垃圾的入侵和强 词夺理,除了生活环境的不尽人意,人人皆可丰衣足食,自然不会出现贫穷表演 和乞讨职业的欣欣向荣。这些协助过柬埔寨推翻波尔布特魔鬼统治的越南人,在 1979年越柬战争爆发初期,试图通过洞里萨沿湄公河回到越南,不被祖国当局允 许入境之后,同样被柬埔寨抛弃了。30多年来,只允许其住在水上船屋,短暂上 岸购买必须的日常生活用品,不准上岸造房居住。长期生活在水上的这批越南裔, 吃喝拉撒均在水上,自然难以保持洞里萨湖的干净,其生活质量和生活环境,可 以确认为水深火热。当年越南入侵柬埔寨,顺便推翻了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结 束了柬埔寨深陷于屠戮、饥荒、疾病和恐惧的历史。普通民众至今对越南充满感 激。在世界上,也没有一个民族像柬埔寨那样,能把侵略者视为恩人。按说,这 批越南裔应该得到世人希望的那种待遇,至少应该让他们回到岸上,既可以实现 洞里萨湖的水质清洁,国家也会因此受到世界人道体系的赞同。柬埔寨至今仍有 大量可耕种土地,没有得到有效利用,在暹粒郊外,洞里萨湖两岸,就有不少土 地因无人种植一片荒芜,要安置这三千多户越南裔人家绝非难事。世界上的很多 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和纯净,即便是在这个信奉佛教、与人为善的国度。   洞里萨湖水上人家,至今不被许可上岸的生活事实,后面隐藏着太多复杂的 民族宿怨和政治背景,可能源于柬越战争初期,他们曾集体驾船逃离,首先背离 了柬埔寨。这一事件,伤害了政治团体的自尊和脸面,允许你生活在水上,已经 是一种恩惠了。或许,这也是一个族群对侵略者暗怀的复杂情感。一个族群对另 一个族群的侵略或背叛,都要受到惩处,就像我们在心底,一直在坚持要疏离日 本一样。世事就是这样,政治是国家的巫术,掌控民族命运的某个政权,犯下的 过错或罪过,总要他们的人民长期为此受苦受难。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曾 经就让原本只有7000万人口的国家,因为一个伪巫师的异想天开,支付了数以百 万计的性命成本,而由此造成的历史苦难和民族伤痛,还远远没有结束。   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仍有上千万颗地雷暗埋在柬埔寨的热带丛林。 这个惊人数据的备注就是:世界上十分之一的地雷都埋在了柬埔寨,相当于这个 国家每7个人就被预埋了一颗要命的地雷。直至今天,每年都有数万人被炸死或 致残。在吴哥窟和通王城,随时可以看到缺胳膊少腿的艺人表演,都是被地雷致 残的。就在暹粒郊外,某些通往丛林的路口,竖着一块用高棉文和英文书写的牌 子,“小心地雷”的字样,非常醒目。   约见石头   神迹早就准备好了。   法国人亨利?穆奥看见吴哥窟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物学家。1861年,他 到柬埔寨采集动物标本,无意间在热带丛林中看到了吴哥窟。他当即就被这一建 筑群落征服,就像我们置身于吴哥遗迹现场,被震慑得目瞪口呆一样。吴哥窟在 世界文明史上所承载的辉煌过往,颠覆了当时世界的所有经验,让先进的现代文 明黯然失色。   穆奥的看见,只是已知文明被镇服的开始。在世界重新看见它以前,这个掩 藏在热带丛林的伟大神迹,一直就在原地,从未藏匿和转移。然而,人们对创造 这一奇迹的吴哥王朝和吴哥人的集体失踪,至今一无所知。就像历史上众多古文 明的神秘失踪一样,所有成文的研究资料和所谓成果,大多是一种缺乏实证的猜 想。我们为什么要仅仅听信于实证呢,就不能听信于一个意念,一个想象或者一 个梦境?经验世界不仅让我们拒绝了信仰,还把我们变得目空一切,怀疑一切。 伟大的吴哥古迹,由吴哥窟、通王城和近5000多座寺庙组成,分布在400平方公 里范围内。红色高棉时期,波尔布特纳粹毁掉了其间的2000多处遗迹,于今仍留 存着近千处古迹可以参观。   罗贞陀罗跋摩二世时期的学者和慈善家Yajnyavahara,在公元967年设计建 造了女王宫。这座唯一由民间资本建造的精巧寺庙,作为吴哥古迹建筑艺术巅峰 的代表,以“柬埔寨的艺术珍宝”定义于世。1930年,女王宫在法国远东学院的 主持下,采取“原物归位法”得以部分修复,并以精致繁复的浮雕工艺惊艳世界。 它不是什么宫殿,而是供奉印度教湿婆神的寺庙,高棉人叫它班蒂斯蕾,意即 “女人的城堡。”这座寺庙几乎被浮雕完全覆盖,外墙、立柱、门廊、基石、窗 楣、壁沿,所有立面都刻满了神像、几何纹饰和动植物图案,天工巧夺,密密麻 麻。如果米开朗基罗,或者罗丹来到这里,想在其间安插一朵百合,会很困难。 而雕刻它们的人,可能只是吴哥时代的普通工匠。无数到此参观的人,不管懂不 懂建筑艺术和雕刻工艺,均毫不例外地认为,这里最大可能就是人类浮雕艺术的 终点。   傍晚时分,游人开始从古庙返回暹粒城的时候,我走近了这座红砂岩建造的 神庙。我被当然地震慑,并满怀疑惧。它在安静时刻散发的古代气息,星象般环 绕着我,给人一种难以靠近和进入的幽邃。这些石头和石头上的雕像,不是眼睛 和耳朵能够感官的。我在其间,不止一次地觉得凄神寒骨,好像无处不在的那迦 蛇神,挺着七只扁平的脑袋,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后背。不断掉过头去,想看看到 底是什么东西在后面推搡我。什么也没有,夕阳正在远方降落。金银树亮白挺刮 的枝干直指天穹。断墙处堆满倾圮凌乱的石头。远处公路上,有汽车扬起的浮尘 悬在半空。现在是旱季,满地都是松软的红砂。阳光和红砂石垒筑的女王宫融汇 一体,周身发红,有把人燃烧灼疼的错觉。原本希望慢慢地看,在《罗摩衍那》 和《摩诃婆罗多》史诗故事为背景的浮雕世界,尽可能多的认识几个恒河的神灵, 看懂自以为可以懂得的部分。结果,我看到的只是形状和实相。要看懂那些石头, 听到什么和遇见什么,仅凭我尘世经验包装的肉身,显然难以实现。   事实上,我在吴哥看了几天的石头。那些神灵和国王的名讳本身就特别拗口, 加上翻译上中文注音的差异,即便你记住了名字,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对应 他们的座位。这样说有点矫情,因为我只简单地认得汉字,离开汉语环境,就是 聋子、瞎子和哑巴。我不能通过文字和语言去理解吴哥,即使站在那些铭文面前, 也必须借助别人的嘴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看懂,除了浅薄和无知,面对神迹 时的大惊小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间隔我的靠近。   为看女王宫,我离开团队,自费15美元雇了一辆TukTuk。暹粒没有出租车, 使用最广泛的就是用摩托车引擎驱动的三轮TukTuk。我选择黄昏来女王宫,要的 就是不被催促。此时,Tuktuk停放在旅游公路等我,司机略懂汉语,个头矮小, 古铜色皮肤,赤着脚,戴一顶藤草毡帽,待人很和气。“你要多等我一下,听懂 了嘛,在这里等我出来?”不管他听没听懂,我一头扎进了女王宫。而参观这座 精致寺庙内部的时间,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赶我。法 国人和瑞士人为了修复还原它,可是用了数十年时间。   很多时候,我并不像在人前表现的那样绅士,这种几乎不自觉的伪装比事实 更阴险,一直在暗害我的心性。想抽烟,确认周边无人,一屁股坐在护城河的残 垣上抽了起来。四周都是缺头少腿的石像和古庙倒塌后留下的石头。眼前的护城 河积水轻浅,水色暗沉,应该还是当年建造时的样子。几朵紫色的睡莲,孤单地 开着。三、两只蜻蜓在莲叶间跳舞,偶尔悬停半空,优雅地清洗起自己单薄的影 子。地面上有无数的蚁穴,在靠近残墙和树根的地方,洞口堆垒的泥粒山丘样扎 眼;蜘蛛们在草丛里布满了捕食虫蚁的蛛网;有的大树内部已经空了,自然死亡, 新的树种居然依附腐烂的枝干,又长成了参天大树。种种迹象表明,杀戮与争斗, 在大地的内部一直不曾结束。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烟才抽了半截,腿脚上就爬满 了蚂蚁。东南亚国家之所以普遍使用绳索编织的吊床,地上的虫蚁蛇蝎实在太多 了。   在距离女神庙有两道矮墙的护城河边,我才真正看清它的全貌。主建筑群的 塔楼和藏经楼由三层院落合围,象征印度神话中世界中心的须弥山。供奉湿婆神 像的主塔并不高,精巧别致,较之于差不多同一时期建造的茶胶寺和比粒寺,女 王宫太袖珍了。神庙后面是枝叶繁茂的原始丛林,暗绿沉沉,与色彩鲜亮、周身 泛红的的神庙互为背景。这种强烈的明暗对比让我恍惚起来。我的身体和神庙都 倒映在水池里,看上去交相融汇,感觉却咫尺天涯。一个人坐在异国他乡的傍晚, 嘴巴和耳朵成为摆设,突然觉得这个聋哑的现场,曾经出现在某个暗夜,当我怀 拥妄念睡去的时刻,或在冥想中曾经相遇。   暖黄的夕阳照亮大地,跏趺在神庙的石头上,执意要和光同尘,好像也在朝 觐一场即将结束的久别重逢。想起导师格桑梅朵说的话来:“每个牵住目光的风 景,都是心底旧痕。”只是,我坐不成一尊石像,也懂不来吴哥的石头。   很多人都喜欢石头。我帮无数朋友拾捡过石头。岷山、横断山、昆仑山、天 山、阿尔泰、喜马拉雅、唐古拉……旅程所过之处,习惯怀揣几块石头留存或送 朋友。久而久之,我的居室也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有的源自山川河流, 有的源自雪岳戈壁。不为收藏,也不把玩,只是觉得那些形色各异的石头,并不 像惯常感觉的那样寒冷、坚硬和缄默。历史上,很多族群是喜欢石头的,他们对 石头的敬畏和崇拜由来已久。在青藏高原,到处都可以看到石头堆垒的玛尼堆, 不管是居住在世界屋脊的藏族人、珞巴人、门巴人,还是拉伊人、夏尔巴人,人 们在穿行大地的时候,习惯把各种石头从不同的地方,集中搬运堆放在山顶、路 口、湖畔、河边、村庄和寺庙,既有宗教的象征意义,也有传统的路标作用,可 以指引旅人走在正确方向。羌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相关研究 表明他们是氐羌的后裔,最先开始畜牧放羊和种植小麦,据说大禹也是其先祖之 一。这个于今居住在岷江流域的古老部族,一直把石头作为精神的源头,家家户 户的垒石房顶上,什么装饰和植物都可以忽略,唯一不能少了白色的石头。“释 比文化”因此被世界牢记,并一直传延至今。   多年前,正处于我世俗人生的低谷,认识了一个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教授。 那时,他刚辞去公职,皈依佛门三宝不久,在家带发修行。我曾经坐在他的居室, 感受他的焚香抚琴、净手触石和修行心得。虽无暗香盈袖,也是心有灵犀。某天, 教授让我赤脚踩在一块陨石上,手握水晶,闭眼端坐。他站在一边念诵着什么, 或者我不懂的经文咒语。不知因为石头本身蓄积的信息场量,还是教授多年修为, 我先是周身发抖,难以控制,继而混沌无觉,好像被人催眠一样。教授说这种状 态类似于禅定。只是禅修者打坐入禅很简单,也无需借助任何物质。禅定就是放 下,弃万念可及恒远无限。后来,我又多次去过教授摆满水晶和陨石的房子,但 我起念不净(念念关乎平安和财智),即便一块沉默的石头,也轻易就把我识破 了。要听到石头开口,于我还很遥远。   石头开花,扁担发芽,曾经作为比喻,喻指不可能的和反物质的实相,通常 用来诅咒发誓。而另一个喜欢石头的亦师亦友的人告诉我,一块小石头,万千尘 粒万年生世,每一意就可能蕴藏万端微消息;不是哑巴,会说话,能表形,可会 意。伊还说过,终极不曾开口,沉默说着一切;以清水初颜和原人的静耳倾听, 寂静的所有回声,应无远亦无近。以我浅显而真切的感知,其对石头的慈和和认 知,应是同体大悲的意识本身,无所祈无所求。伊从小就和石头相亲无间。家里 也摆满了来自不同地域、海拔、环境的石头,连衣柜、书架和鱼缸,都是石头的 自由居;觉得任何一块石头都有来处,是沉默着的神祇,因而曾给每一块石头命 名以宜沟通,给石头们洗浴拂尘如对生灵,更多时候则安静地和石头相对沉默。 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这种和石头频繁约见的无刻意和坚持,是极致的孤独,也 有常人难以理解和响应的欢喜吧。或许正是石头累积的万千行愿,使其心向纯然, 视物有无如一,待人亲疏无别。动静行止风和雨润,悲心如炙而从不主动示人。 好像在对石头的观想中,自己也成了一块静寂纯良的石头。   其实,吴哥就是一堆堆石头和石头神像。   神迹开口   在世界建筑史上,神的住所总是最好的,也大多选取坚固恒久的石头。于今 存留于世的古老建筑,被称之为世界奇迹的遗址,大多是人们用以安放神灵的居 所。希腊、埃及、罗马、土耳其、秘鲁、智利、西班牙、印度、泰国……不管是 罗马式、巴洛克式、哥特式、萨拉森式、印度式和中国式。信仰中的国家和人民, 由于对精神生活的高度重现,无一例外都将尘世观念中最好的物质用来安置神灵, 以及专事心灵职业的神职人员。在如今的西藏,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在物质 世界获取的财富,不是用来改善自身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也不用来博取功名 利禄,大多用来建造家庭经堂,或布施给寺庙和众神了。   建造吴哥的砂石,来自荔枝山的热带丛林,运送它的大象和堆垒它的吴哥人, 自公元9世纪初,高棉国王闍耶跋摩二世统一柬埔寨,就开始了庞大吴哥的建造 史,直到15世纪吴哥人的集体失踪。这些用以供奉神灵的寺庙建设从未结束,前 后持续600余年,有25个高棉国王参与了吴哥的神庙建造。那些石头是有呼吸的, 它的心跳和记忆,来自古代和更久远的宇宙时间,或许也来自你的前几世前几生。 我再一次轮回人间,因为一直不懂石头。我被我污染了,深陷于经验世界的有形, 对存在的无限可能,多时冥而不想,想而不专,专而不纯,一直在错误的道路上 错误人生。   湿婆在印度的叙事诗里是创造与毁灭之神,也是古印度教认知天体宇宙的神 权象征。我们在暹粒城外看到的古庙遗迹,大多是敬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 《奥义书》上说,守护神毗湿奴睡觉和清醒的时间,均以47亿年为时间单位,睡 着,可能就是妖魔鬼怪作乱和众生受难之际。47亿年,这个漫长得难以想象的空 间厚度,相当于已知的地球年龄,对于人生是怎样的眨眼一瞬。印度教大神毗湿 奴在公元802年,就居住在吴哥窟和通王城的石头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睡了, 还是准备醒来?或者他原本就睡着,第三只眼微开,只向缘善者会声会影。   就在通王城古王宫的门口,我看见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在门头玩 耍。出现在正午时分的这个场景很奇妙,让看到她的眼睛无限欢愉。女孩一次次 攀越乍而陡的石阶,穿过边门门洞,站在环廊下方暗黑的台基上,小憩片刻,有 点吃力地爬进左边的石柱窗棂,消失于环廊。廊壁上有众多表现宗教传说和吴哥 平民生活的浮雕。梵天、毗湿奴,湿婆,以及无数的神灵和吴哥人的祖先也在那 里。这些图纹和浮雕,可能就是孩子的快乐之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躲进一 棵绿叶纷披的树阴下,准备坐下,孩子可爱的小脑袋又从右边的环廊窗棂冒了出 来,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孩子的栗色卷发很迷人,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蓝色的碎花衣裙飘移在过去的神庙,有如童话书中的精灵,就像我曾经的某个梦 境和冥想,在一个孩子的指引下,被吴哥的神庙打印了出来。孩子发现了我,或 者是我的镜头,停止了攀爬,目光纯然地看着我,笑靥如花。我看不清孩子眼神 的正性,因为我远离了一个人的原初。我来自欲望长街的身体,突然希望忘掉那 些身份不明的万千杂念,跟随孩子的本真和眼神,愉快地走到墙上去。   没有看到女孩的家人,估计正在神庙里参观。孩子继续转圈,反复出现和消 失在门头与廊道之间,好像和谁做着迷藏。眼下除了明净的天空,沉绿的大地、 斑驳的石头和众神的雕像,周遭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鸟的影子,连树上的枝 叶似乎也在准备午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快乐的儿童和苍灰的 石头。孩子一定在和我看不见的谁在游玩,看上去是如此安静晴朗:轻盈飘逸的 身影,不时有天使般的微笑水一样,在孩子嘴边荡漾。这神我外道般的笑容,深 深淹没了我,仿佛来自我的内心。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早就被经验和规 训重重遮蔽了(我一直试图刨开它),体会不到古迹里孩子感觉的存在。这个年 龄的孩子,是可以约见神灵的。而这种约见,可能就是伊萨克?列维坦在姆里湖 畔墓地上空,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永恒的安宁。   “相信纯真、自然是回归那里的唯一路径。”是。我确信,此刻在暹粒丛林 中的石头寺庙,我看到的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小女孩,就在与众神约会。天地屏息。   我也安静地在看。只是看着,凌乱的断念渐渐消弭,再没一丝能升起。眼前 的情形,有着唯前生旧梦才拥具的庞大静寂和悠然的场气,震撼得我呆愣如痴。 万念止音,连同我素日总是喧嚣不已的肉身,都停在怔然的那一霎。坐在原地一 动不动,时间似已消失。一瞬间,一瞬间果然有很深的安宁湖水一样围绕。   突然就想弯下腰来,深深地向石头鞠躬。   蓦然想起老师梅朵对此景此境的结语:这是一个人内在的宗教性被召唤的时 刻。你和整个存在都是庙宇。神龛端严在心。   而生命,我们的生命是一个纯然的礼物,一个奥妙而不是难题。如此盛大古 老的平朴存在,怎会不出自同样盛大古老而素朴的某种神谕。柴米油盐酱醋茶, 虽为必须,也不应成为弃神的借口。事实上,我们总是习惯于轻信科学和实证, 对那些看不见的、听不到的存在,不是坚决抵抗,就是一再怀疑,就像今天我们 对理想、真善和信仰的怀疑一样。工业革命开始以来的实用主义,完全封堵了通 往神灵和想象的道路。因为放弃信仰和敬畏大地,加之现代科技的霸权主义,把 我们陷入了怀疑一切的窘境,逼迫想象和未来,同时抛弃了我们。   我曾经来过吴哥么,在时间消失之前?如果在时间里消失的只是我的肉身, 而我的过去或许会被什么承载下来,并有可能穿越时空重新出现。只是不知道, 那是雅鲁藏布江的一条鱼,川西平原的麻雀,还是通王城墙缝里的蚂蚁。换一种 说法,我到吴哥不是去朝觐,也不是看见,而是回去,重新走回从前那个模糊混 沌的自己。走回自己的里面。   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在吴哥窟的第二层回廊参观。依然被人追赶着。这次催 赶我的不是想象,是拥挤的人群。吴哥窟是吴哥人创造的过去和想象的未来,当 年人们建造它的时候,用了30亿吨石头,无数的大象和成千上万的工匠,整整耗 时37年。这座原本计划用于供奉毗湿奴的神殿,在修造它的国王苏耶跋摩二世死 去多年以后,才建造完成,并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陵寝。   我一次次抚摸着回廊里那些庄严的佛像,诸神的身体和美丽的纹饰。这里不 仅居住着印度教的神灵,也住居着大、小乘佛教的神明和吴哥人的英雄,甚至包 括过去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战争场面和普通百姓也走到了墙上,这和犹太教、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堂雕塑完全有别。   我一直被不同肤色的人推挤着,在班达拉姆(laksmiorsri)女神面前,我 想停下来。吉祥天女胸前的乳房很漂亮,已经被无数的人抚摸得油光发亮,我也 想把手放上去。或许,我早就反复抚摸过她了,在变成一只麻雀或蚂蚁之前。一 群俄罗斯的年轻游客,排着长队,我刚刚伸出手,就被挤开了。其实,我是有时 间抚摸吉祥天女的,担心自己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如此圆润美妙的乳房上面,一 定很难看。片刻的犹疑,突然就看到甬道深处的塔楼中央,站着一尊佛像,好像 正用吴哥时代的眼神,安详地望向我。   虽然,那只是柬埔寨丛林深处,吴哥人遗留在大地上的石头。   诗歌奇迹   吴哥人走了。   吴哥王朝和吴哥人,在公元15世纪,突然集体消失,风一样去向不明。那些 见证过事实真相的石头,寒冷而坚硬,无论你怎样地坚持和努力,对吴哥人的消 失,始终一言不发。吴哥文明的结束和失踪,对这个事件本身,人们没有任何疑 义,让世界迷惑和费解的是消失的那个真相。公元1295年,温州人周达观随元朝 使团由南中国海辗转洞里萨湖,抵达真腊国首都,即如今的柬埔寨暹粒城,正值 因陀罗跋摩三世当政,吴哥王朝的兴盛时期。“(新主)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 金佛在其前,观者皆当跪地顶礼,名为三罢。”吴哥人,一直在信仰的光照之下。 周达观记载国王出行的盛况和奢侈仪仗,可谓空前绝后:“凡出时诸军马拥其前, 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 又有羊车、马车,皆以金为饰。其诸臣僚国戚,皆骑象在前……国主之妻及妾媵, 或轿或车,或马或象,其销金凉伞何止百馀。其后则是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宝 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真腊风土记》 作为迄今唯一一本来自吴哥王朝现场的见闻录,记载的正是当年吴哥人的社会风 貌和风土人文,全文8000语言,全面记录了吴哥王朝政治、经济、宗教、文化、 社会、民生、民俗等实相。在于今巴戎寺的石头浮雕上,有的情形还清晰可见, 其间景象和元朝小吏周达观的描述一模一样。周达观因此成为世界级名人。   或许,吴哥王朝在人类历史上的突然消失,并不像现存文明定语的神秘失踪, 而是一次集体圆满,去到了一个较之于物理地球空间更好的地方,就像宗教理想 那样,通过修炼和觉悟,吴哥人彻底出离了生死宿命,提前进入了灵魂永在的某 个天体。迄今为止,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吴哥人的神秘失踪是因为自然灾难、战 争和瘟疫。我不止一次地想,吴哥人的集体消失,可能与信仰有关,或许有点异 想天开。同样,我愿意相信吴哥人去到了另一个空间的猜测,纯属个人对宗教发 想,诗歌样属于心灵意象,自然没有任何实证。关于死亡或永恒,谁又通晓它的 深度和真相呢。   吴哥留给世界的秘密,其实就是死亡或永生的秘密。关于它的深度,并非看 上去那样沉默。那些安放诸神的石头建筑,保存着古老的生命信息和神性场量, 神明和想象都融汇在了石头上面,它传达给心灵的震动和气息,可能就是最近阿 尔法磁谱仪捕捉的正电子。这些古老的物质,一直活跃在神祗居住的地方,指引 信徒和想见它的人觉悟,最终走向天途和无限。吴哥人集体放弃高度发达的俗世 文明之后,或许留下了什么圆满修证的线索和真相,但只对那些心性干净的人施 行救赎。这是我的想见,一种对吴哥文明神秘失踪于人类社会的诗歌幻想。   我们都知道,众多实证科学至今无法解开吴哥失踪之谜,就像无法解开土库 美、赫梯、玛雅和楼兰等文明失踪的谜局一样。160年来,世界对吴哥王朝的消 失猜来想去,最新说法来自澳洲人弗莱彻。这个现任法国远东学院的负责人,在 跑遍吴哥遗迹的犄角旮旯之后,将吴哥人的集体失踪,归咎于洞里萨湖无法掌控 的水系工程。因为人类历史上,很多事实都证明过“水可兴邦,亦能覆国”的正 确。问题是,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在一夜之间,彻底抹去75万人之众的生命迹 象,且不在地球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呢?于今,在这个崇信佛教的古老国度,在吴 哥窟周边近千处寺庙遗迹中,尚有无数的纪念牌和高棉铭文,但多是建造记事, 或献给众神、国王的颂词,从中,我们找不到寻找吴哥人下落的任何线索。   我的想见注定徒劳。原本无拘无束的心性,因为油盐酱醋和功名利禄,远离 了自由,一路奔向牢狱。连相信都不在的人生,自然无缘觉知死亡和永恒的奥妙。 挣扎了大半生,不想再为粮食和肠胃挣扎焦虑以后,恐惧和清寂必然携手而来。 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流浪心灵,得以如归安详!关于来路去途的叩问,必然在日 子里抽穗扬花。显得古怪的是,一个活成问号和宿命的人,在神灵栖居的现场, 突然想追赶上帝。   留连于吴哥的石头,我被各种问题反复纠缠。对吴哥人去向的猜想,逼迫自 己一次次想到回望,试图弄清那些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时间。我来自何处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想走去吴哥人的方向。那个未知的方向,是不是一滴水的方向?自 然不是已知的死亡方向。来时路上,有多少青宵耳语,都在途中,被我一一错过 了。过去和未来,依旧云横千里,天深地阔,不知还有多少谜面和疑惧,在前方 等待审问。   神在远方喊我   吴哥在这里。在它自己这里。   如同无所从来亦不会另在别居,一幅安详端严的应然样子,不管谁来谁去, 都把同一张古老文明的深邃谜面,不动声色地横陈于前。流连在华美层迭的石壁 石廊之间,恍如归人又陌生如撞。让我不时想起自幼和石头相亲无间的那个知己, 总是嘱我代伊多抚摸这些万年尘粒;说每一块小石子所幽封的一意万端微消息, 只和静耳有期。   多年里行走的大多是古旧和边地,和石头的见面是各种遇见中最频繁的。最 初的缘起,是我对遗落大地的沧桑事物尤其古老建筑的如亲喜敬,对雪岳山峦始 终宗教一般的皈依情愫。尘土间那些石刹石桥历经百年千年光阴,仍如初民般的 心闲气定,让一腔念古的心肠得以妥帖寄放;莽莽苍苍的青藏高原超拔辽阔得让 苍鹰的飞翔都像一种叹息,石头即使在那里,仍以自己极致的静默,标示出比高 更高的存在是何种样貌。行走之时俯仰之间,无法不想到神谕,神灵在这里不再 是诗歌的轻飘想象,也不是语意中的宗教征象,只是我的祖先更懂这无声的语言, 就在那里,曾在那里与诸神一衣带水。却不知从哪一辈开始,离开了神的故地。 于今,路途迢遥,无论怎样五体投地,也还没有走去返乡的线路。那可是因陀罗、 梵天、湿婆、毗湿奴等诸神的故乡,在世界高处很多年,俯视万物苍生。在我心 中,或者说观想中,一直耸峙着冰雪覆盖的冈仁波齐,被印度教、佛教、苯教和 耆那教共同视为世界中心的神圣山峰。源自冈底斯山脉腹地的诸神,统领东方精 神世界数千年,如同奥林匹斯山盘踞西方心灵。它的召唤沿着高山峡谷一路发散, 通过河流、森林、季风、舞蹈、歌声和寺庙,润育出丰富多样的文化地层,尘世 也因此万象纷呈。   众神聚集的冈仁波齐,对于有情众生,一直就是生和恒远的象征,星火样在 世界东方燎原。很多时候,我的孤独和观想,因为这座神山,不再无依无靠,好 像有一个和蔼可亲的白发老人,站在远方喊我,并摇着经轮向我缓慢走来。我的 兄弟姐妹,至今仍山一般匍匐在大地之上,清念纯一地追寻着恒久弥新的古老精 神。只是有一些疑惑,住在诸神隔壁的父老乡亲,没能近水楼台,反而被远离精 神源头的吴哥人捷足先登了。   吴哥窟和巴肯寺,是看日出和日落的地方,从来都人满为患。在暹粒的最后 一个傍晚,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拥堵在巴肯寺的台基上,等待,黑夜降临。 数百平方米的广场,到处都是晃动的人群,众声鼎沸。只要你安静地看着听着, 心纯向夷,所有人的声音,渐渐变成一个人的声音;所有等待,也成为一个人的 等待。然后,世界混沌如初,阒无一人,只剩下鲜红的落日在天边寂然一笑,悲 壮地散布完它澄净的光亮,无声地袖手而去。那一刻,堂皇的寂静深入人心,庄 重如典。   突然的孤独,尾随黑夜涌来。人群纷纷散去,神庙瞬间空旷。   我坐在大象的背上下山。一路摇摇晃晃,石阶在巨兽的脚爪下发出沉闷的声 响,有如滚雷。我感觉到了颤动。黑夜在颤动。这巨兽好像要把刚刚合拢的黑暗 踩断,一如我的发想和疑问,七零八落地散佚在山顶的神庙,终将无迹可寻。有 什么动物在林地走动,或许是白天那些向游人乞食的松鼠和猴子,弄得枝蔓窸窸 窣窣,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到路上吓你一跳。森林溶入了陈旧的夜色。前方,暹粒 城的灯火,亮如白昼。走在异国他乡的古道,我流浪的心事,黑夜样古老。这条 路,已走过万千古今行人,我只是它途中最普通的过客。明天的同一时刻,还会 有人看完日落,骑在大象的脊背穿过黑暗,只是行者已经不再是我了。   我知道,太阳回来的时候,最先亮起来的一定是冈仁波齐峰,那是诸神的黎 明。雪山脚下,有桑烟扶摇,经幡猎动。神的家乡,总会在诵经声和酥油茶的浓 香里,率先苏醒。世界周而复始,黎明滚滚不息。   吴哥窟那些坚固的神庙,以及保管其间的众神,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是否 可以把宗教信仰在世间的存在和继续,看成认知暗物质的虫洞?吴哥人走了。去 了哪里?去到了石头上。或许,宗教艺术把想象变成了现实,或者事实真相变成 了石雕上的艺术。玛雅人当年集体抛弃高度发达的数百座城池,无端消失在南美 洲的原始丛林,几乎和吴哥人对吴哥城的抛弃处于同一时期。据说,玛雅文明的 悲剧命运,是因为人口剧增和环境恶化,留下许多预言式的末日之说在德雷斯顿 抄本,让地球上的物种惊慌失措了数个世纪。现在是2013年,谶语失效,太阳依 然可以准确地照耀地球,我们还在吃喝拉撒睡,并没有被什么开除球籍。世界却 因为这个流言,被恐惧的长夜笼罩,成为很多人弃神的借口,甚至客串了个人主 义和反人性舞台的龙套配角。对于那些存在并失踪的文明,讲求实证的科学霸主 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屈尊向诗歌靠拢,并习惯用神秘这个词汇。楼兰文明 的失踪比吴哥文明的失踪早了近千年,最早看见遗址的斯文?赫定,也只是在荒 漠中带走了一些木渎汉简、钱币、铜器和陶片,并把它们锁进了冰冷的大英博物 馆。人们的看见,就跟塔克拉玛干的辽阔荒凉一样,只是万千生命化土成灰后的 重新汇聚。楼兰文明失踪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同的是,玛雅和吴哥都留下了足 够多的文明实相,庞大的吴哥窟及其周边的石头寺庙,至今仍在低声倾诉让我们 十分着迷的久远往事。它在时间的另一面。时间一直在永恒地行进。   当众神隐蔽,吴哥王朝和吴哥人走了以后,除留下用以居住王公贵族和神灵 的石头建筑,留给世界的深度疑问和神秘去向,全是诗歌样空灵的石头。   那些伟大的石头建筑,是不是吴哥人集体遁世之后,留在大地的神谕?人类 文明史上,一部宏大庄严的建筑史诗。这些遗迹留给我们的审美空间和思想厚度, 原本就同诗歌一样,充满智慧、慈悲、力量和想象,有引导我们抵达心灵世界深 邃美丽的多种可能。   不管我身行何方,总会转身来处。我在吴哥的石头上,一次次与来自青藏高 原的神灵相遇,虽然它们只是沉默的石头式样。在众神云集的西藏,石头有另一 种身世。所有藏教庙宇,必有庞大的嘛尼石堆相随。每一块远方来石,均被刻上 经文咒语、吉祥图符。大信、爱、永恒。石头被人间良愿如此命名。   花开是太多的生劫旧忆落在树上了。人所遗忘的,石头一一收记。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